义 一寸法师与座敷童子

 
义 一寸法师与座敷童子
2016-12-21 12:38:03 /故事大全

【本阵】

“外面怎么又在吵闹?”古畑揉着脚问刚从外面回来的重兵卫和吉冈。

“是坂本大人吧。”

“又喝醉酒了,叫嚣着要找女人?”古畑冷冷地说。

重兵卫使了个眼色,吉冈连忙阖上纸门。

重兵卫对古畑说道:“小声点,别说了,要是他知道了,一定会治你一条不敬之罪。”

“他都做了,还不许我说吗?”古畑耸了耸肩,“你们两人难道会去告密?”

重兵卫说道:“我们能住上本阵,也多亏了坂本大人,他是我们的上司,还是少说些闲话为妙。”

此次出行,意义重大。幕府赏赐给某地方藩王大批珍宝,特地命令上级武士坂本左又卫门护送这批赏赐,除去坂本左又卫门的家臣外,奉行所也抽调了几名干练的武士随队护送,重兵卫他们就在其中。

“可他前几日不还打算去住副本阵吗?”古畑说道,“胆子也太大了。”

幕府在各地设立了驿站,每个驿站都配备一所叫做本阵的旅馆,专供幕府上级官员们、大名、公卿等人居住。

以重兵卫他们的身份是住不进本阵的,但他们肩负着看守赏赐的职责,所以也入住了本阵。坂本大人想去副本阵居住的原因很简单,副本阵更加热闹,艺人、商贩络绎不绝,还有私娼。这在严肃的本阵可找不到。

“这趟任务不能有丝毫差错。”重兵卫说道,“万一真的遇到些胆大包天的贼人,导致货物有失,我们就得以死谢罪了。”

“谅也没有这么大胆子的芝麻蝇。”古畑又取出了鱼干、豆子之类的下酒菜。

吉冈问道:“这些酒菜哪来的?”

坂本大人仗着自己的地位可以胡闹,他们却不能不小心。

“在外面买的,放心,我藏在袖子里没人发现,再说了,三个人喝两盅酒是不可能喝醉的。”古畑笑了笑,想将这些烦心事都丢到脑后,痛饮美酒。

“你们知道上面为什么会派坂本大人吗?”吉冈说道,“这是有原因的,他没看上去那么草包。”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坂本左又卫门的嚎叫。这让吉冈的话多了几分不可信。

“咳咳……”吉冈苦着脸继续说道,“其实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桩盗窃案,被盗的是将军的赏赐,而破案的正是坂本大人。”

“这种事情,你又是从哪听来的?”古畑问道。

吉冈笑道:“听坂本大人的手下吹嘘的,据说这件事因为过于离奇而被幕府压下不表,但坂本大人立下的功劳却毋庸置疑。所以时隔多年,再度押送赏赐,上面就又想到了坂本大人。至于那件旧事,那可真是诡吊至极,据说和座敷童子的诅咒有关。”

“啊,既然是诡异的事情,那么就说来给我们听听吧。”古畑来了兴致。

十五年前的迷案,且听吉冈慢慢道来。

【宝珠失窃】

“不要出去!”母亲紧紧抱住年仅十岁的大庭南芥。

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母亲抱着大庭南芥在室内避祸。

大庭南芥看到茶碗中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地板在微微颤抖。

男人们的脚步使地板在颤动。

“宝珠呢,宝珠到底去哪儿了!”

门“唰”的一声被拉开,阳光射入室内,激起尘埃四舞。大庭南芥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南芥想要哭,母亲抓起面前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生生止住了南芥的哭声。

母亲将南芥按下,让他跪倒在地板上,她自己也深深跪了下去:“请恕罪、恕罪……”

那个男人不顾母亲的求饶,一把抓起了母亲:“东西在哪?”

父亲急急忙忙跑过来,也跪倒在对方面前:“大人,放过贱内吧,我们不知道宝珠在哪,它失窃了。”

男人放开了母亲:“它一定还在这里!”男人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母亲抱着大庭南芥,趁机离开了那里。

“记住。”母亲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哭,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

大庭南芥点了点头,母亲转身离开,冲入乱流之中。

南芥吐出了一块带血的东西,那是一块仙贝。刚才母亲强硬地将仙贝塞进南芥嘴里,仙贝重重地磕在他的牙床上,弄得南芥满嘴是血。他吐出不少口水,血色渐渐淡了下去,铁锈味却怎么也散不了。

此刻,大庭南芥对一切都感到恐惧,发自本能地恐惧。

这件事要从一天前开始说起了。不,归根溯源的话,要从更早之前说起。

半月前,大庭家就接到了命令,让他们接待将军的犒赏队,队伍带了足足四箱子珍宝。那些珍宝是要赏赐给藩主的,不得有失。

大庭家必须好好招待这支队伍。

这是乡下武士大庭家近几十年来接到的最重要的命令。

大庭利助和晴子夫人,也就是大庭南芥的父母早早地就开始了准备,召来下人,整理了庭院的花草,除了草,浚疏了池塘,替换老旧的门窗,做了一次十年都不曾有过的大扫除,整座府邸焕然一新。

队伍迟了两天才到达大庭家,领队的是水井十藏,坂本左又卫门担任副手,不算苦力,足有十五人。

大庭利助礼数周全地招待了众人。幕府派来的诸位似乎有些傲慢,不过大庭利助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有着身份的差距,他只要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就可以了,不奢求他们青眼相加。

晴子夫人询问退出来的丈夫大庭利助:“怎么样了?”

大庭利助没有说话,只是冲妻子点了下头。晴子夫人安心了。

关于那些赏赐,大庭家特意空出了一个房间,关上了包括小气窗在内的所有门窗。五位武士把守在门外,这五位武士皆是水井十藏的部下,大庭家的人别说是碰了,就连见都不能见到里面的东西。对五位武士来说,他们也不是完全受到信任的,他们不得单独进入,必须要在其他人的陪伴下才能进入。

没有贼人胆敢对这些东西动手吧。看守们虽这样想,但仍一丝不苟地值班,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家的孩子躲在远处来看过他们一眼,那个孩子也是感到好奇,想看看外面的武士究竟是什么模样。

更夫的打更声幽幽传来,像漫长而真实的幻觉。

这里的女主人晴子夫人,踩着庄重的步子,带着女佣而来。晴子夫人为武士们带来了慰劳品。

红色的漆盘中是娇小可人的饭团,他们有公务在身,不能饮酒。晴子夫人替他们准备的饮品是茶。武士们道了谢,等晴子夫人退下,他们享用了夜宵。

夜还有一半,习习夜风吹来,其中一人打了一个寒噤。刚填饱肚子,人难免会倦怠,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两刻后,另一班武士前来换班,乍一看,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夜晚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当鸡叫过三遍,晨曦刺破黑幕。

水井十藏和坂本左又卫门他们几人用过早膳,拿了大庭家的干粮,准备离开。水井十藏同大庭利助出于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

某个眼尖的武士发觉不对,其中一个箱子好像被动过了,光洁的表面上有两道短短、浅浅的划痕。他向坂本左又卫门报告了这件事。

坂本左又卫门带着水井十藏打开了箱子,查看里面的珍宝。其中一枚宝珠不见了!

水井十藏倒吸了一口寒气,拽住自己的袖子。“不、不见了!”水井十藏已经完全懵了,将军的赏赐失窃,他责无旁贷。

坂本又卫门也同样惊恐,但他比水井十藏更早回过神来,他大喊道:“快把东西都搬回去,立即封锁这里,所有人都不能进出。”

水井十藏率队冲了出去,这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他对妇孺出手,被大庭利助拦住。坂本左又卫门也拽住水井十藏,说道:“大人,振作一点,我记得您与这里的山本大人有旧,快去请求他,让他在各个路口设置路障,千万不能放人出去,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这句话如铁锤一般打在了水井十藏的心头上:“对,对,我这就去请他帮忙。”

水井十藏狂奔而去。这里就交给坂本左又卫门负责了。

坂本左又卫门转过身吼道:“给我去搜,哪怕是掘地三尺,翻遍这里的每一寸,一定要把宝珠找回来!”

其余人立刻动了起来,坂本左又卫门突然叫住了几位心腹和几名苦力,不甘心似的让他们照着礼单一一核对几个箱子内的珍宝,核对的结果让他失望了,宝珠真的失窃了。

“你们确定昨天没有这两道划痕吗?”坂本左又卫门问道。

他们沉思片刻,给出了一致的答案,这划痕绝对是新添的。昨日,他们将箱子搬入房间时,还没有这两道划痕。

如此一来,坂本左又卫门就确定了宝珠失窃的时间。宝珠是在昨天夜里失窃的,坂本又询问了当值的武士,武士们将昨夜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坂本。

坂本左又卫门的头更疼了,昨夜没有任何异动,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这表示守卫们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坂本左又卫门靠在墙边,懊恼得用脑袋不停地撞击墙壁。

这不是坂本左又卫门的错,他们的防盗措施已经做得很全面了。这么多年来,所有队伍都是这样做的,他们不曾出过纰漏,只是恰恰这一次遭遇了大难而已。但他还是不由得后悔,后悔自己半夜没有巡视几番。

前厅、后院、西厢……他们没有找到宝珠,坂本左又卫门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坂本大人,水井大人回来了!”

坂本左又卫门忙起身,他希望水井十藏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山本同意帮忙了。”

“好,这就好。”坂本左又卫门问道,“那么最多能瞒几天?”

“三天,最多只有三天。”

“三天内,我们找回失窃的宝珠,就可以把这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水井十藏摇了摇头。

这件事牵扯太广,必定会有人上报,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就算及时找回宝珠,全员也难逃责罚……只是他们必须竭尽全力,保住自己的这条命,再不济也不能牵连家人。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坂本左又卫门问。

“够了!”水井十藏突然站起身,他仿佛被触到了什么痛点,“如果有其他的办法,我难道会不告诉你吗?”

水井十藏的五官都在微微抽搐,他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定要找回宝珠。”水井十藏俯视着坂本,揪住他的领子,“让他们都滚出去找,大庭利助呢?我要好好审问他。”突然,水井蹲了下来,喃喃自语道,“我们死定了,死定了……”

坂本甩开水井十藏,望着远空的日头,感到有千万道利刃刺入他的眼球。他想倒下去,让意识离开,远远逃离此间。但他没有放弃,他喊道:“不要松懈,宝珠很有可能还在此处,控制住这里所有人,再仔细搜查一遍。想象下如果你们是那个小贼,你们会把东西藏在哪?”坂本左又卫门转过头,对水井十藏说道,“请大人再赶去山本大人那里,贼人很可能会携带宝珠混出关卡,千万不能让他成功。若宝珠不在大庭家了,我们只有将贼人堵在半路搜出宝珠,如此重任,只能交给大人了。”

水井十藏哀叹一声,失魂落魄地朝外面走去。坂本唤来一个心腹,让他跟在水井十藏左右,协助水井。

送走了水井十藏,坂本左又卫门伸出三根手指,他将其中一根手指收了一半,现在还剩下两根半,他们还有两天半。

宝珠是在大庭家的库房内遗失的,坂本左又卫门一寸寸地敲打着房间确认里面没有暗道。上方有一扇不加锁的小气窗,但气窗太小了,坂本比划了一下,发现气窗连自己的脑袋都探不过。

密室。

这个词突兀的跃入坂本左又卫门的脑海,此处就是密室,无人可以进出,但是一枚宝珠从密室之中消失了。

妖怪。

又一个词出现在坂本左又卫门的脑海里,只有妖物才能完成不可能的事情,难道是妖怪作祟?坂本叹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妖物恶作剧,那就求它把东西还回来吧,坂本愿意设立神社世代供奉它……

想到这里,坂本左又卫门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寄希望于这些玄之又玄的事,实在是懦夫所为。

坂本左又卫门对自己队伍中的人都比较放心,他们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监守自盗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只是说比较低。

大庭利助没有可疑之处,昨夜他招待了他们,一晚上都在忙,有不少人能替他作证。大庭利助直到深夜才休息,今朝又早起准备干粮和早膳。

至于晴子夫人,她和大庭利助一起招待众人,也一直在忙活,半夜还给值勤的武士送去了慰问品,她服侍丈夫睡下,头发沾枕没多久就起身了。早膳的事情布置得差不多,她才叫起了大庭利助,而后夫妇一起工作,准备送走水井十藏他们。晴子夫人也没有可疑之处。

大庭家的下人也一样,他们全是入府三年多的仆人,对大庭家忠心耿耿,不似恶仆。

坂本左又卫门没能找到什么线索,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去搜查庭院,他们几乎拔起了院中每一株花草,掀开每一块卵石。

这真是一件煞风景并且作孽的事情。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夕阳西下,正是逢魔之时,水井十藏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几乎倒头就睡。坂本左又卫门根本没机会问他关卡的情况。

坂本左又卫门看着醉得像滩烂泥般的水井十藏,不由得也生出想喝酒的冲动。他多么想也醉上一番,将世间的烦恼都抛之脑后。

但他又明白这绝不是大丈夫所为,生而为人必须要有所担当。他静坐着,闭目沉思,思索着如何才能走出这个困境。

【座敷童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水井大人还没起来吗?”

“没……”

坂本左又卫门走到水井十藏面前,他竟然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快醒醒。”坂本摇了摇水井十藏。

水井十藏睁开还迷糊着的眼睛:“我们该上路了吗?”

什么上路?难道酒还没有醒吗?

坂本左又卫门斜睨着水井十藏:“宝珠还没找到,我们怎么上路?”

水井十藏再度发出一声惨呼:“这么说来,那一切都不是噩梦?”

不行了,这个人已经没救了,坂本左又卫门想到。

“不是噩梦,都是现实。”

水井十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那么现在寻回宝珠的事有眉目了吗?”

“没有。”

水井十藏捂着头,走了出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再去山本大人那里。”

坂本左又卫门觉得水井十藏八成又要去喝酒了,但他没有拦水井十藏。水井十藏的“斗志”、“道”已经被摧毁了,他不算是心智坚定的人,与其将他强留住,倒不如让他放纵一会儿。及时行乐是一种态度,拼死反抗也是一种态度……

“我出去看看。”坂本左又卫门对其他人说道,“你们按照之前的布置,该去外面搜查就去外面搜查,该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不要懈怠了。”

坂本并未走远,只是在周围逛了几圈。最后他坐在街边,点了两串团子,浅呷一口粗茶,望着人流。

“老先生知道前面那户人家吗?”

坂本问的是一位老者,他像是个本地人,恰好坐在了坂本对面。

“大庭家吗?当然知道。”

“我是外地来的武士。”坂本说道,“有些好奇,近日那座府邸好像不太安宁啊。”

“哦,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那里确实有些不太对劲。”老人道,“这两天,我从那里经过都能感到一股寒意。”

“寒意?”

“就是一种感觉,感觉里面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老人压低了声音,“连门都不开,整栋府邸竟也没传出什么动静,里面必定有鬼。”

“啊?”坂本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会出什么事情?大庭在此处的风评又如何?”

“风评不错,但依照我老人家的看法,这次他们出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风评不错,我看大庭家的家风也严谨,那怎么会出坏事?”坂本一点点地套出老者的话。

“一是大庭家铁桶一般的状态,二是因为大庭家本身的诡异。他们的风评是不错,大人出门从不摆什么架子,夫人待下人也好,一家人待人接物都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外界传言,大庭家内有怨灵作祟。”

坂本险些被团子噎住,那里难道真的存在着妖物?如果真是妖物夺走了宝珠,那他们怎么可能追回来呢?

“大庭大人和晴子夫人婚后七年内都没有子嗣。如果是不孕,那这并不离奇。离奇的是,晴子夫人怀孕了三次,但都中途流产,据说每次流下来的胎儿都已经成型了,大庭大人立刻命人焚毁了死胎。”

“为何如此?”

“因为不祥,死胎是畸形的怪物,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些人认为大庭家寄居着童子怨灵。”老人说道。

坂本左又卫门听了这些话,谢过老者,就回到了大庭家。

他看到属下皆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省得烦心。

“山本大人抽调人手过来了吧,那这里只留下三人足矣,其他人都出去调查吧。”

坂本再次踏入那间库房,但仍没找到证据。他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出来后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孩子。

他正在将一些花草扶起来,栽回去。

“孩子,你叫什么?”坂本左又卫门走了过去。

“南芥,大庭南芥。”

“嗯,是个好名字。”坂本左又卫门摸了摸大庭南芥的脑袋,“昨天吓坏你了吧?”

“没事。”

“好孩子,快回到母亲身边去吧,不要在外面乱跑了。”大庭南芥应了一声,跑回去了。他就是晴子夫人第四次怀孕生下来的孩子。

大庭家内所有人都被软禁着,看守大概觉得大庭南芥只是个孩子,所以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吧。

到了晚上,水井十藏没有回来。坂本左又卫门也不派人去寻。

府邸内的灯火亮了一夜。

到了早上,水井十藏才回来,大概在哪里醉了一场吧。

“有眉目了吗?”他问坂本左又卫门。

“没。”

“我也没有。”水井十藏推开坂本左又卫门,“来人,我要沐浴更衣。”

坂本左又卫门没空理会水井十藏,他匆匆用完早膳就出门了。这是最后一天,他希望到外面去看看。他怀疑贼人早就带着宝珠远走高飞了,从这么多人中搜出一枚小小的宝珠本来就是极难的事。他站在人群中,绝望如潮水一阵阵地朝他袭来。

他回到了府邸,那个叫做大庭南芥的孩子又在外面乱逛。坂本左又卫门发觉他手中似乎捧了什么东西。

坂本左又卫门悄悄跟在他身后,见他拐入一间屋内。

大庭南芥点亮了灯,坂本左又卫门看清他手中的是一碗米汤。

“怎么又在外面乱跑?”坂本左又卫门现身。

“我来照顾弟弟。”

从未听闻大庭利助还有次子,坂本左又卫门起疑了。他冷眼看着大庭南芥,想看看他口中的弟弟是何模样。

大庭南芥走到后面,小小的后室内,里面放置着一张小木床。原来只是个婴孩,坂本左又卫门看到了襁褓中那张小小的脸。那个小小的孩子躺在襁褓中,带着棉制的帽子,只露出半张脸。

大抵因为只是个孩子,所以属下也没有知会坂本左又卫门。

坂本看着大庭南芥将米汤一点点地喂给那个孩子,他看得无聊了,想要离开。那个孩子吃了一半,突然不安分起来,一个翻身,竟然踢开了被子,露出了半截身子。

宛若晴天霹雳击中坂本左又卫门的心脏。他瞪大了双眼,嘴微微张开,指尖发颤,生出厌恶、惊愕,他正欲发作……有人却在院内呼唤他。

“坂本大人,坂本大人。水井大人要切腹!”

坂本左又卫门忙出门,抓住那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井大人已经准备好切腹了,他说他希望由您来担任介错。”

“什么时候?”坂本左又卫门问道。

“就是现在!”

坂本左又卫门立刻赶至水井十藏处。只见水井十藏房内,一片肃穆,案头上放着一叠书信,是水井十藏的字迹。不光是遗书,还有给幕府、至亲好友的信,最上面是辞世词。

越过唐纸屏风,坂本左又卫门看到了水井十藏,他身穿庄重的礼服,用来剖腹的肋差放在他正前方,身边还放着未撤下的“最后一餐”——分量不多、清洁的饮食,还有几杯淡酒。

水井十藏平静地坐着,宛如磐石,有种脱尘出世之感。

“水井大人……”

坂本左又卫门刚想说几句,却被水井十藏打断了。

“你不必多言,我意已决。”水井十藏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犹豫和恐慌,“一日惊恐,一日酒醉,我已经想明白了,唯有切腹才能向将军谢罪,保全我作为武士的尊严。昨夜,我醉卧街头,醒来便看到了明月。左又卫门啊,月华如镜。沐浴在月华下,我突然悟了,心澄清如琉璃,看破了生死。”

水井十藏抬头望着坂本左又卫门,说道:“死有何惧,若能以死成就我忠义之大道,又有何惜?左又卫门,你也该去看看月华,说不定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这次就让我先去吧,你来当我的介错人,助我从痛苦中解脱。”

水井十藏说完一席话,脱下了衣服,期间又有数人走入了这间房间,他们打扮得和水井十藏一样。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愿与水井十藏同死,以死谢罪。

“看来吾道不孤啊。”水井十藏感叹道。

比起获罪后死于囹圄,贯彻武士道,切腹而死是光荣的。

水井十藏死后,又有几人在此间切腹。

只有一人失仪了,大概是因为剧痛,他竟向前扑倒,未能坐稳,肠子掉出了体外。

血腥味再也化不开了,不过坂本左又卫门并不觉得难闻,这里有种壮烈的美,腥味中仿佛也带上了一股蛊惑人心的甜。

是的,坂本左又卫门见众人切腹谢罪,一时之间心中也存了死意。

他取出一个干净的蒲团,坐了下来,没人能替他介错,但他还是拔出了肋差,放在自己膝上轻抚。

“你们猜接下来如何了?”吉冈突然停下述说。

古畑道:“坂本大人健在,那他当然没死,还破了案子,追回了宝珠。”

“你说的是废话。”吉冈道。

“接下来……我想坂本大人想明白了,这事定和那个孩子有关。”

吉冈点了点头:“还是头看得更加透彻。”

冰冷的刀锋划开坂本左又卫门的肌肤,那一刻,在死亡和疼痛的刺激下,坂本的大脑飞速转动。

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掠过。

——整洁的府邸,各处都一尘不染,坂本发现库房的气窗上也没积灰。

——失窃的只有宝珠。

——晴子夫人深夜送夜宵,饱食后倦怠的看守们。

——看守们轻视大庭南芥,让他仍能保持一定的自由。

最后,坂本想起了大庭南芥的弟弟,那个怪胎。

坂本左又卫门站起身,将两把刀都握在手中。

按照规定,武士需配两把刀,长者唤作打刀,短者换作肋差,一般人只以一刀对敌,使用双刀的,最有名的便是宫本武藏开创的二天一流。

坂本左又卫门所习的便是二天一流。

他持双刀,冲出屋外,守卫们倒在地上,大庭家的人已重获自由。

大庭利助见坂本左又卫门出来,大惊道:“你不是切腹了吗?”

“妖孽还在世间横行,我又怎能安心去死?”

“什么妖孽?”大庭利助问。

“大庭家囚禁的座敷童子!”

座敷童子,与其说它是妖怪,倒不如说是日本特有的妖精,甚至是住在家宅内的福神。

它会以小孩子的姿态附在家中,传说只要有座敷童子在,家族就会繁盛。

座敷童子只是个小孩子身形的妖怪。也因为如此,常常有一些自私的家族会请法力高深的法师,以结界困住他们,控制他们的自由。

坂本左又卫门说道:“你们将卑微的生命硬留在世上,并驱使他替你们作恶。上天赐给每人的福泽皆有定数,不修善,便想福泽绵长,唯有抢夺他人的福泽。座敷童子对于其主人来说是福神,对他人来说,则是盗贼。”

那时,坂本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真容。

躺在小木床上的是可怕的畸形儿,他的个子只有普通孩子的三分之一。一只手如鸡爪一般蜷缩,形同废物。另一只手倒与常人无异,可抓可举。双腿如弓一样反曲,他无法站立,只能如犬马一般行进。

最可怕的还是他的脑袋,当他翻身时,头上的帽子也落了。他脸大而脑小,脑袋只有常人的一半,到了额头位置,甚至凹了下去。

这样的怪物还是死了好,活在世上只是多受苦难。

大庭利助正是利用了这个畸形儿完成了盗窃,他通过盗窃珍宝,维持自家的繁荣。

畸形儿身有残疾,智力不高,大庭家的人可以像训练猴子一样,训练他完成一些简单的事情。

“你们将府邸打扫的一尘不染,正是为了掩盖气窗上的痕迹。”坂本左又卫门说道,“你们把绳子一头系在畸形儿身上,让他通过气窗进到库房。气窗口附近肮脏,如果有人进出一定会留下痕迹,为了不留下痕迹,单独清理库房气窗又说不过去,所以你们才会那么认真地打扫。”

那夜,晴子夫人送来夜宵,使众人放松了警惕。贼人便把畸形儿座敷童子带上屋顶,让他钻进气窗,降到库房内,盗得宝珠。贼人只需要用绳子将座敷童子再拉上来。没人会发现这几个小动作。

“这是只有特殊之人才能完成的犯罪。大庭只提供了住所,并没有接触过珍宝,押送的是我们,幕府再怎么震怒,也不会过分追究你们的罪责。”坂本怒道,“于是你们拿了宝珠就可以逍遥法外,而我们只能被逼切腹。真是好算计。”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早该想透的。座敷童子身体别扭,只能抓取一些小东西,但为何选择了宝珠呢?因为宝珠和你大庭家颇有渊源。应仁之乱到安土桃山时代,天下动荡,又被称作战国,最后有德川家取得天下,建立幕府,其臣下有内外之分,不服统治,以武力镇压的为外藩。大庭一族正是外藩。”

百年前的仇敌,现在世代寄人篱下,满腹凄凉,遇到良机,自然要兴风作浪一番。

“宝珠共四枚,本是当初大庭家族主公的收藏,你家主公被德川家族打败、灭族,大庭家只能屈服。今番,我们押送一枚宝珠来此,你们便动了邪心,想为故主夺回宝珠,真是愚不可及。”

大庭利助的想法被坂本左又卫门点破,他顿时大怒,拔剑率众朝坂本左又卫门而去。

最先上前的一名武士,举刀下劈。坂本左又卫门未动,在刀要劈到的瞬间,右手举打刀以格挡。

对方并不慌张,以坂本的刀为架,变刀势,刀尖刺向坂本的胸口。有坂本的打刀在前,对方的变招有限,但坂本左手的肋差却是不受拘束的。

坂本将肋差刺入了对方的心脏。他低下身子,以对方的身体,暂时阻挡后来者的视线和攻击,顺势转身,再杀一人。

刀在舞。

以单刀对上双刀,易处于劣势,打刀与打刀缠斗时,你永远也搞不明白对方的肋差会从何处袭来。

但二刀流也有二刀流的缺陷,双刀意味着分心,一心两用,需要更多的修练和更高的悟性来掌握。其次,一刻不停的挥舞着双刀,体力的消耗也极大,若体力不济,反会送自己的性命。

坂本左又卫门连杀数人,大庭利助也只能后退避其锋芒。

“上,所有人都上。”大庭利助大喊道,“杀了坂本左又卫门,今夜是我大庭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死我们生!”

此间已成修罗地狱!坂本左又卫门心想,除自己外,万人皆敌,老妪也好,武士也好,女仆也好,只要敢挡在他面前,一律杀。他寻不见大庭利助,便先到了那间小屋,一刀捅死了座敷童子,留下尸体作为证据。坂本出门又杀数人,终于见到了大庭利助。

大庭利助见面前尸山血海,也按耐不住怒火,拔刀与坂本厮杀。

坂本左又卫门的打刀不堪久战,大庭利助一刀劈来,坂本举刀一格,刀身弹到柱上,坂本也退回了几步。

刀头竟断落了。

坂本左又卫门抛开断刀,以肋差迎上,以短击长,对他大大不利。

大庭利助瞅准机会,欲趁机杀了坂本左又卫门,然而他忘了坂本有两只手,不拿刀的手同样致命。

坂本左又卫门抓起大庭利助的胸襟。他背步转身,把大庭利助顶向墙摔去。大庭利助举起左手,在墙上一撑,没有被摔晕。

坂本左又卫门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把刀,两刀朝不同方向挥向大庭利助,大庭利助来不及反应,坂本左又卫门的肋差直接割开了他的脖颈。

滋滋滋,大量的鲜血喷出伤口,如夏日盛放的烟花。坂本左又卫门被血浇得正着,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

“痛快!”经过一场大战,坂本左又卫门吐出腹内浊气,叹道。

他收刀入鞘,发觉外面猩红一片,不是血,而是火光。

看来大庭利助自知不敌坂本左又卫门,下令在府内放火,准备玉石俱焚。

坂本左又卫门趁着火势还小,急忙唤来附近住户灭火。最后,大庭家的府邸被火焚去一半,但水井十藏等人的尸首和其余珍宝无事,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就是坂本大人的往事。”吉冈说道,“事后,坂本大人将事件的经过写下,同座敷童子的尸体一起呈了上去。这桩案子的离奇程度也震住了上面的大人们。犯案的大庭一家已灭,主事的水井十藏也切腹谢罪了。坂本大人虽没追回宝珠,但查明了真相,功过相抵,幕府也没追究他的责任,反而还夸赞他多智。”

“宝珠没有找回来吗?”古畑问道。

“没有,也许是被人带走了,也许是毁于大火了。”吉冈道,“人不可貌相啊。”

【童子再临】

清晨,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寒意。

坂本左又卫门因为宿醉还未起床,其余人整理着行装,突然,负责清点货物的人脸色一白,顿时汗如雨下。

“不、不好了。”他再三核对后,对众人说道,“有东西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将军的赏赐,一枚宝珠。”

重兵卫、古畑、吉冈三人面面相觑,昨夜才讲过座敷童子盗宝珠的事,今早宝珠竟然不翼而飞,实在太巧了。

此次押送的赏赐中,有两枚宝珠,与十五年前的那一枚是一样的。这样的宝珠共有四枚,战国时期就遗失了一枚,十五年前遗失了一枚,现存的两枚都在这里,但其中一枚被盗了,同十五年前一样。

他们不敢磨蹭,立刻叫醒了坂本左又卫门。

“什么宝珠失窃了?”他的大叫响彻了本阵上方的天空。

“你们不是杰出的捕吏吗?”坂本左又卫门坐在堂前,“可有什么好主意?”

“难有什么好主意。”古畑如实说道,“一步步来,先请大人将此事报告上去,然后令各处关隘封锁道路。”

“此事不用你说。”坂本左又卫门说道,“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赶去办了。”

“那么恳请大人给我们搜查审问权。”重兵卫跪在地上说道,“让我们能审问相关人等,查看相关证物,小人身份卑微多有不便。”

“准了。”坂本左又卫门拿出一块玉佩,交给重兵卫,“拿着我的信物,其他人不敢难为你们。”

重兵卫收下玉佩,同另外两人一起退下,出门时遇到一名下人。

下人手上托着的是酒菜,一大早就喝酒,这个坂本左又卫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头,你觉得宝珠是什么人偷的?”吉冈问道,“外人,还是内贼?”

“不清楚,没有调查哪来的结论。”

“猜一下嘛。”吉冈道,“这次的案件和十五年前的事件有关吗?”

古畑插嘴道:“如果你说的故事没有错,大庭一家都死了,畸形儿也不容易找。这案子和十五年前的应该没有关系。也许是知情人利用那件事故布疑阵。”

“所以你觉得是内鬼所为吗?”

古畑笑了笑,没有答话。

昨日的守卫有六人,珍宝们被锁在房内,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古畑、吉冈、重兵卫三人分头审问六位武士。他们得到了近乎一致的证词。酉时(十八时),经过最后一次检查,宝珠还未遗失,坂本大人的副手马场大人亲手上了锁,拿走了钥匙。钥匙只有一把,由马场大人贴身保管。

子时(零时),他们同下一批人换班,期间没有发生什么怪事,直到卯时(六时),马场大人打开了锁,让人搬出货物,开始准备出行。正是这时,他们发现宝珠失窃了。

单从这些证言来看,他们很难得出什么结论。

“这下惨了,根本没有线索。”

古畑和重兵卫他们一起到了存放赏赐的房间,同十五年一样,也有一扇小小的窗,正常人是绝不可能通过的。

古畑找来梯子,封死了那扇窗户。

找不到宝珠,他们无法出行,还要在本阵待一段时间,如果贼人真是靠这扇窗进出的,那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封死为上。

“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古畑从梯子上下来后,说道。

吉冈摸着下巴说道:“只有马场大人有钥匙,会不会是有人偷出了钥匙?不对,就算有了钥匙,门口还有三位武士看守。除非他收买了他们,四人一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宝珠。”

“那么动机呢,马场大人和诸位武士为什么要这么做?”古畑摇着头问道。

“因为私怨?”

“不太可能,单单私怨,有些牵强。”重兵卫说道。

这事对马场大人也有影响,他何必如此。

吉冈眼珠子一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古畑曾说过,可能是知情人故弄玄虚,清点赏赐的人、搬运的人偷偷拿了也有可能。有些时候,最简单的做法往往是最有效的。”

宝珠一失窃,知道旧事的人,包括坂本大人都会往座敷童子那件事联想,也许就没人会在意队伍中的人。

“有道理,吉冈你也长进了不少啊。”重兵卫夸道。

“谢谢头,都是头教导有方。”

重兵卫摆了摆手:“我话还没说完,你别高兴得太早。你推理得确实有一定道理,但你小看了坂本大人。现在我们都被困在了本阵,他派出的都是自己的心腹,我们都被留在了这里。”

“他软禁我们了?”

古畑点了点头:“等人马一到,很快就会有大搜查的,接触过赏赐的人,绝对是搜查的重点。”

“一枚珠子,偷偷递出去不难吧?”吉冈道。

古畑笑了笑,无奈地说道:“那你看见那些人了吗?”

吉冈挠了挠头,他发现自早上起他就没看到那些人了。

“他们被坂本大人的心腹控制起来了,大概被软禁在某个房间里吧。”古畑说道,“坂本大人有过上一次的经验,做事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周全。”

“现在还没找到宝珠,就说明犯人不是那些人。”重兵卫下了结论。

果不出他们的所料,半柱香之后,确实有一大群人冲入了本阵,进行搜查,将本阵翻了个底朝天。

本阵的女仆倒是兴致勃勃地看他们乱翻。一些她们以为不见了的东西都被他们翻了出来。

“那边的东西最好不要用手碰?”女仆提醒道。

“为什么?”

“这是毒米,里面下了石见银山。”

与石见银山同领国的笹之谷矿山不仅产铜,也出产砒石,里头含有剧毒砒霜。当地人将其制成灭鼠药,贩卖时使用全国知名的石见银山之名。称为“石见银山捕鼠剂”或简称“石见银山”。

女仆解释道:“最近老鼠闹得比较厉害。”

重兵卫看到这一幕,心想石见银山的效果不错,在大搜查中也没赶出多少老鼠,看来已经被药干净了。

搜查半日,他们什么也没搜到,看来宝珠已经离开本阵了。

时间转瞬即逝,天色暗了,坂本命令武士们五人一班,进到房内看守赏赐,绝不可再让珍宝失窃。

重兵卫等人想报告今日调查的情况,但被人拦了下来。坂本左又卫门已经睡了,屋内传出一阵阵的呼噜声。他们也只能告退。

该不会真的是座敷童子又回来了吧?

一晃到了第二天午后,坂本左又卫门才有了新的动作。他下令,让人四处张贴告示,提供宝珠情报者赏二十金,协助逮捕贼人者赏二十金,寻回宝珠者赏八十金。

“这样做好吗?”吉冈问道。

此事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的好吗?

“不用担心。”古畑说道,“这不是昏招,你觉得有多少人敢偷将军的珍宝?”

“没有几个人。”

“是的,没有几人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说,如果盗贼的同伙不想惹上大祸,他就会把盗贼供出来,换取黄金。”古畑道,“再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般民众也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此告示一出,立刻就有人提供情报,不过有用的情报并不多。

他们所说的可疑人物,重兵卫他们抓来,一调查,发现只是惯偷或者是游手好闲的浪人。

次日中午,正值饭点。吉冈、古畑正在享用饭团。

突然,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法师,他戴着黑色斗笠,全身隐藏在广大、破旧的披风之下,只露出拄着桃木杖的左手。

他一抖披风,搞得屋内灰尘四舞。

吉冈他们捂住口鼻,问道:“大师有什么事情吗?”

这位大师摘下斗笠,抽了抽鼻子:“就是此处,冒着一股妖气。”

斗笠下的那张脸几乎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他的脑袋就像一颗烂了的梨子,上面只有稀疏的几根头发,皮肤坑坑洼洼,布满白斑,本该是鼻子的位置,只余下两个窟窿。法师只有一只耳朵。他长得像蛤蟆,像鬼。

“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这很失礼啊。”法师不满地说道。

“真是对不起了,敢问法师尊号?”重兵卫问道。

“空山。”空山法师说道,“我听说此处颁布了悬赏,要捉拿盗贼,寻回失物。”

“空山大师,您有线索?”

空山法师笑道:“线索?我带来的东西可比线索好得多,快让我见你们大人,我能替你们解决这桩案件。”

【一寸法师】

“还愣着干吗?”空山法师催促道,“还不带我去见你们大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吉冈上报坂本左又卫门,坂本左又卫门竟然也同意见空山法师。

“法师跋涉而来辛苦了。”坂本左又卫门淡淡地说道,“听他们所说,你能破了这桩案子,追回贼赃。”

空山法师点了点头。

“你知道什么?你能做什么?”

“偷盗将军宝珠的不是常人,而是妖怪。”空山法师说道,“我能感觉到另外一位法师的法力,他使妖术,盗走了宝珠。”

“你认识他?”

空山法师笑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怎么可能会认识他。”

坂本左又卫门看着空山法师,像在看一个笑话。

“你不认识他,又如何帮我抓住他?”

“哈哈哈哈,他会妖术,我会法术。”空山法师说道,“他使的妖术叫做‘一寸’,可使身体缩小、放大,我有法术能千里之外寻物。”

“哈哈哈哈……”坂本左又卫门也笑道,“你是在逗我笑吗?听你这样说,我看你更像是贼人。”

“如果我是贼人,我现在不就是自投罗网了吗?我又不是疯子。”

“我看你就是疯子!你如何证明你有法术?”

“大人,我这副模样便是证明。”空山法师指着自己的脸,“大人休怒,你听我慢慢道来,凡人修行乃僭越,自有天惩。”

“我等小道自然比不上长生不老之法,天罚没那么厉害,但还是有的。卜者多盲,巫者多懵懂,此乃下等。中等者,如炎汉太史公,欲作《史记》,通古今之变,被天所怨,最后遭宫刑,失其势。我修成法术,也被天怨恨,故降下了灾祸,夺了我的容貌。”

“你有何能?竟然敢与太史公相比,来人将这个疯子拖下去。”坂本左又卫门怒道。

“大人且慢!”空山法师喊道,“大人可试一试,看看我是否真的怀有法术。”

空山法师提出了他的方案,坂本左又卫门可以准备一件一手可握的小东西,命人将它带到远处。空山法师则待在本阵,只需一夜,他可以施法取回。

不过空山法师还提出了三点注意:第一,他需要一夜时间施法记住那件东西的特征,不然容易取错东西;第二,他们不能把东西藏在地下或者锁进箱内,最好是放在桌几上,因为空山法师不会开锁也不会钻地,放的地方太偏,他也会失败;第三,秘术都不能叫人观看,无论是他施法,还是东西的周围,都不能安排人盯着,他们只能在外面看守。

“你这法术真够麻烦的。”坂本左又卫门嘲讽道,“那我让你追查贼人,贼人把赃物锁起来了怎么办?”

“自有妙计。不过我还有其他事情要说。”

“什么事情?”

“报酬。”

坂本左又卫门有些不耐烦了:“我以为法师是为除魔卫道而来的。”

“当然是为了除魔卫道。”空山法师笑了笑,“不过也不光是为了除魔卫道,法师行走于世间也需要钱啊。”

“你应该先做事,然后再提报酬。”

“本法师习惯先说好报酬,再办事。”

坂本左又卫门冷冷哼了一声:“你说吧,要什么报酬?”

“按照悬赏告示上所说,我若成功,便能获得百金,请事先准备百两黄金,届时我有用。”空山法师望着坂本左又卫门继续说道,“事成之后,我希望坂本大人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事成之后,我自然会提出,请大人发誓说一定会答应。”

坂本左又卫门皱眉道:“这不行,万一你提出些不合理的要求呢,要我自杀,要我弑主,我也不得不答应吗?”

“大人放心,我绝不会提出那样无礼的要求,也不会和您的武士道相违背。”

话说到这一步,坂本左又卫门几乎是被空山法师逼迫着发了誓。

坂本左又卫门悻悻道:“你先通过考验再说吧,如果证明你只是个骗子,我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那么大人,请给我一样东西,让我能做法吧?”

坂本左又卫门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东西。

重兵卫上前,奉上了玉佩:“大人看这件东西可以吗?我等已经无用,留着这件信物也没用了。”

坂本左又卫门拿了玉佩,叫人递给空山法师:“这玉佩跟了我六年,我还未见过一模一样的,谅你也使不出什么花样。”

空山法师拿了玉佩告退了。本阵把西南角,最偏僻、安静的房间,安排给了他。

“你们可以在外看守,但绝不能窥视我在干什么。”空山法师对看守他的武士说道,“瞎了的话,我可不负责。”

他将玉佩丢在一旁,“施法要等到晚上,现在让人送酒菜来!”

吉冈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头,你觉得这位空山法师靠谱吗?万一他不行,坂本大人不会迁怒我们吧?”

重兵卫没有回答。

古畑笑了,他说道:“看他怡然自得的那副样子,说不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外面搜捕不停,让他在这里闹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

言而总之,三人都看不透这位空山法师。

到了晚上,空山法师用帘子遮上了自己的门窗,不让人窥视,里面传出意义不明的咒语声,直至天明。

他红肿着眼,交出了玉佩:“看清楚了,这就是坂本大人的玉佩,我可没有掉包,送去远方吧。我先去睡一觉,中午再叫醒我,让他们准备好午膳。”说完,他便去睡觉了,丝毫不关心玉佩的去向。

坂本左又卫门派两位心腹,送走了玉佩。送往何处,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空山法师用过午膳,重兵卫、吉冈、古畑三人前去拜访。但见空山法师正在饮酒。

“你们三人来得正好。”空山法师招呼他们三人,“一起作乐吧。”

“法师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我既然有真才实学,又何必惧怕小小考验。”

吉冈问道:“宝珠被盗真的是妖术所为吗?昨日法师说那是妖术‘一寸’,但这个‘一寸’究竟是什么呢?”

“一寸这个名字来自一寸法师,你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吧?”空山法师说道。

一寸法师的故事在日本流传很广,鲜有人不知。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村子里,住着一对善良的老夫妇,他们向神明祈祷道:“神啊,请您赐给我们一个孩子吧。就算只有小指头般的大小,我们一定也会好好照顾他的。”神明感动了,没多少日子,老妇人生下了一个手指头般大小的婴儿。夫妇俩虽然吃惊,但还是开心地照顾这个孩子,因为他只有指头般的大小,于是取名为一寸法师。

“当然知道。”吉冈道,“一对夫妇养育了一个只有一寸的小人,小人上京在大臣家找到了工作。大臣让一寸法师待在春姬身边,保护她。春姬很喜欢一寸法师,常教他读书、写字。除了读书以外,一寸法师也认真练习剑术。”

重兵卫接道:“后来,春姬被妖怪抓走了,众多的家臣都没有派上用场。只有一寸法师敢向妖怪们拔剑,领头的赤鬼根本不把一寸法师放在眼里,一手抓起一寸法师,便把他吞进肚子里了。当赤鬼色眯眯扑向春姬时,一寸法师就在赤鬼的肚子里用刀乱刺。赤鬼只能把一寸法师给吐了出来。”

古畑说了故事的结局:“一寸法师趁机杀了赤鬼,得到了鬼的宝物——万宝槌。春姬挥动槌子,口中许愿道,‘把一寸法师的身体变大吧!’一寸法师就变大了。他们两人结为夫妇,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空山法师点了点头:“正是这个故事,一寸法师可大可小,妖术‘一寸’也能改变人体的大小,叫人防不胜防。”

古畑饮了一杯酒:“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奇术,空山法师也会吗?”

“略通一二。”

“哦,还请法师展现一二。”

“这不难,我现在就能展示。”空山法师道,“现在记住我在你们眼中的大小。”

“记住了。”

空山法师放下酒杯,跑到了院中,朝他们喊道:“现在你们看我如何,在你们眼中我是不是变小了?”

近大远小,这是很正常的视觉现象。

“确实变小了。”吉冈天真地回答道。

“那我跑得再远一些,不就会变得更小,哪都可以钻入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山法师回到屋内:“这就是变大变小之法。”

重兵卫看着空山法师:“法师不会在糊弄我们吧?”

古畑缓缓开口道:“这、这难道和幡动风动心动的境界有关?”

“法师,我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吉冈道,“且不说你本体是否变小,就算你真的变小了,但你也走远了,走远了又怎么偷到远处的东西?”

“是啊,按照常理来说,我就偷不到远处的东西了。”空山法师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但妖术就是做到了非常之事,所以才被称为妖术。我也只知变大变小,不知如何盗窃。”

空山法师口风很紧,三人试探不出他的虚实。

空山法师又闲聊了几句,将话题一转:“我有个谜题,三位不妨猜上一猜,也和大小变化有关,说人身上有一部位受到刺激也能变大变小,尺度还很大,足有十倍之多,你们说是什么部位?”

古畑和重兵卫没什么反应。

吉冈挠着头,突然傻笑起来:“法师你也不老实啊。”

“看你已经知道答案了。”空山法师说道,“还不快说出来。”

“这个……嘿嘿嘿,这个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吧。”吉冈看了看自己的胯下,又发出一串傻笑。

古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

空山法师也道:“我也没觉得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重兵卫也忍着笑:“那还是我来说出答案吧,是瞳孔没错吧?”

“没错,正是瞳孔。”空山法师道。

“瞳孔?”吉冈不解,“居然是瞳孔,哦哦,确实是瞳孔。”

“不是瞳孔还会是其他部位吗,身体上能变大变小的部位?你刚才没猜到吗?”古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这人真猥琐!”

“你不知道我想的,又怎么知道我猥琐,可见你也猥琐!”吉冈反唇相讥。

“好一招‘子非鱼’。”法师道,“不过从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故事,能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结果。其实一寸法师也是一个猥琐的故事,你们想一寸除了个子外,还可以用来形容哪里?”

吉冈又看了看自己的胯下。

“先前法师和春姬不能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的一寸。后来春姬被掳走,一寸法师斩鬼夺得鬼宝。呵呵,据说古时狩猎,猎杀了虎豹,猛兽的心脏和鞭都要给勇士吃,我想那就是宝吧。一寸法师吃了鬼的那里,大补,就不是一寸了,他自然能和春姬结为夫妇了。你们说有理吗?”

四人相视皆大笑。

古畑捶地大笑:“法师真的是一位妙人,千万不要死了啊。”

空山法师端正了坐姿,说道:“多谢关心。”

空山法师没有说谎。当夜他在屋内做法,次日一早,推门而出。他手中拿着的正是坂本左又卫门的玉佩。

坂本左又卫门见空山法师真的用法术拿到了玉佩,亲自来迎接:“空山法师,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千万不要怪罪啊。”

“坂本大人,不用担心。”

“法师啊,抓住贼人,寻回宝珠的重担就交给您了。”

“大人要想解决这桩案子,只需按我所言。”

空山法师献上了自己的计策。

【戏法师】

空山法师道,他们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必须上路,赶往下一个落脚点。

“为什么?”坂本左又卫门不解其意。

空山法师的解释很简单,现在不需要防盗,只有对方来偷,他才能施展自己的法术找到对方。现在这里防守森严,对方无法下手。若突然撤去防卫,又显得很奇怪,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行进到新地方,露出破绽,引人来偷。

一旦东西被偷,空山法师就能施法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把余下的那一枚宝珠交给空山法师,让他做法一夜。

坂本左又卫门没有怀疑空山法师,他把宝珠交给了空山法师。

一夜之后,他们启程走了足足两天才到下一家本阵。

“据说要等人来偷。”吉冈担忧地说道,“空山法师不会出什么事吧?”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概不会有问题。”古畑道。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帮忙?”

“法师斗法,我们一般人怎么能帮上忙?”

担心的不止是他们,坂本左又卫门也同样担心,他在空山法师身边,不停地踱步。

“法师,我们只安排了四个看守,真的没事吗?”

“大人,我们就是要让他来偷,你安排这么多人又有什么意义?”

坂本左又卫门又道:“法师,万一他不来偷,我们怎么办?”

“大人放心,不是今晚就是明晚,他必定会来盗取宝珠。”

“你怎么知道?”

“我算出来的。”法师大袖一挥,“大人先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想泡个脚轻松一下。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话说到这一地步,坂本左又卫门也只能告退。

无论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夜幕都按时而降。

旅馆中只有零星的灯火,角落中有什么东西在琐琐屑屑地夜谈,衬托着这里的静。

不过这份静谧是假象,每个武士保持着清醒,在房内待命。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房门。

天空像洗过一般,干净、剔透。一轮上弦月,斜挂在半空中,月光洒了下来。灯一盏盏地暗了,到处是虚假的宁静,宁静得犹如死亡一般。

连看守都适时地打了几个哈欠,一切都很完美。

空山法师膝上放着桃木杖,摩挲着桃木,他试图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他的目标就要达到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就要跃出体外了。

不要慌。

他告诉自己,一旦慌了,眼会急,手会慢。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空山法师在心中默念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后半夜,丑时左右,放着货物的房间内传出了怪声,空山法师急忙冲到了门前:“成了,快给我打开这扇门。”

空山法师这一喊,惊动了所有人。坂本左又卫门率领武士全员出动。

“法师怎么了?”

“开门便知,我已经抓住一寸法师了。”

马场忙拿出钥匙开门,大伙儿一起冲入库房。

围绕着珍宝,两团模糊的影子正在缠斗。

“快掌灯!”坂本左又卫门下令道。

不一会儿,库房内便如白昼一般了。

相斗的居然是一猫一鹤。

猫者,皮毛光亮,眼神熠熠,毛色灰黑,从后颈起零星分布着褐色的斑块。最奇怪的是,它只有半截尾巴。

“法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空山法师正色道:“大人,这正是妖人妖术的真面目,猫妖。”

猫妖汉字写成“猫股”或“猫又”,猫又位于鸟山石燕《百鬼夜行》之前篇阴之卷,是相当具有灵气的邪妖。猫每九年就会长出一条尾巴,一直会长九条。长出两尾的猫已经是妖物了,一般的猫又都是具有十年岁数以上的老猫,最明显的特征是两尾分岔成二股,妖力越大,分岔越明显。民间为防止老猫化作猫妖,常把猫崽的尾切掉一半。

“此猫又被人降服,受训多年,它听从主人命令,深夜潜入这里,准备叼走宝珠。”空山法师说道,“之前那枚宝珠就是这样失窃的。”

重兵卫恍然大悟,原来是猫。猫体态轻盈,体型娇小,确实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库房盗走宝珠。猫没有手,一趟最多只能盗走一件小东西,所以只有一枚宝珠被盗。

他还想起了本阵中的老鼠,女仆说过本阵在闹老鼠。老鼠消失,不是因为石见银山有效,而是老猫在附近游荡惊走了老鼠。

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训练猫来行窃!

“好,来人,给抓住这猫,我要将它烹而食之。”坂本左又卫门恶狠狠地说道。

“大人,不要妄动。”空山法师制止坂本左又卫门,“你的人一靠近,惊走了猫,或者失手打死了猫,这就不好了。看他们相斗即可。这鹤就是我的法术。”

鹤者,通体皆白,脖项修长,双腿纤细,体态飘逸雅致,鸣声超凡不俗。它如一把名刀,深藏不露的杀气,寒光闪闪的青锋,亮翅,一啄,有着仿佛秋风般的飘逸。

“大人只需要让人守住门口,不要让猫妖怯战而逃。”

猫与鹤的大战,百年难得一见。动物的速度快于人类,有时快得让人看不清,屋内仿佛有了一黑一白两团闪电。

就现在的局势来看,鹤处于劣势,猫又本就是地上的猎狩者,而鹤本该翱翔于天空,在小小的房间里,难免被束缚。

白鹤一展翅,猫又纵身一跃闪开,白鹤长颈如鞭子一般追击,啄向猫又。猫又身子一扭,转身一抓。白鹤脑袋被击中,它发出一身惨叫。

猫又趁机欺上,用它整个身子去压白鹤,白鹤行动受限,它鼓动着翅膀想要升空。猫又一张嘴又咬住了白鹤的翅膀。

白鹤吃痛只能拼命挣扎,试图甩下猫又。

癫狂、如火焰一般的鹤之舞啊。

潇洒如鹤,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也会迸发出绝望和痛苦的舞。

空山法师攥紧了拳头,他多么想过去,帮着制服猫又。但现在一鹤一猫战得正酣,人一过去,猫又醒悟过来,夺路而逃,他们就没有应对的方法了。

终于,白鹤停下了舞蹈,倒在了地上。

猫又松口,咬向白鹤脖颈,想给与它最后一击。

岂料,白鹤突然抬头,之前它势弱全是为了现在这一击,它的鸟喙如同飞箭一样刺出,直取猫又的右眼。

这次轮到猫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白鹤叼瞎了猫又的一只眼睛。猫又吃痛,立即狂性大发,对着白鹤,又抓又咬。白鹤已是强弩之末,但它仍瞅准机会,叼瞎了猫又的另一只眼睛。猫又做最后一搏,死死咬住了白鹤的脖颈。

空山法师手握着桃木杖出手了,他重重的一击,击中猫又的后腿。

猫又回过神来,松开了白鹤,往外逃去,这些武士竟没能反应过来拦住它。

“还不去追?”空山法师下令。

七位武士追着猫就跑了出去。

“七个男人如果连一只瞎眼的瘸腿老猫都追不到,那你们就可以去死了。”空山法师冷冷说道。

猫又受了重伤,它只是只畜生,这时只会逃回主人处。他们跟着猫又,自然能找到幕后的主使。

白鹤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空山法师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白鹤重伤,命不久矣。

白鹤看着空山法师低鸣。空山法师轻抚着白鹤,梳理它凌乱的羽毛,滚烫的泪水滴到了它的身上。

鹤垂下头,不动了。

“法师,先前你说过鹤就是你的法术?”马场问道。

“没错,这就是我的法术。”

空山法师能千里之外取物靠的正是这只鹤。所谓的施法不过是噱头,他拿到了玉佩,让鹤认熟,两位武士拿了玉佩,鹤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鹤在天上,自然不会追丢那两个人。半夜,它再趁人不注意叼走玉佩,送回到空山法师手上。

现在想来,空山法师的三个要求都是为了完成这个法术。一只鹤能带的东西有限,所以空山法师要求东西要小。为了方便鹤叼到东西,东西不能放在地下或者锁起来。为了不让外人看到他和鹤,他不让人观看。

坂本左又卫门问道:“法师,这究竟怎么回事?”

“你们知道鹤的报恩吗?”

【合居道】

在日本,鹤的报恩和一寸法师一样都是童话故事,流传都很广。

空山法师回想起了他与这只鹤的初遇。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字。

那是一个寒冬,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都覆盖着一层。空山法师裹紧身子,踏雪而行。

突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踹雪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雪里挣扎。空山法师一时好奇,走近一看。

原来是一只鹤中了捕鸟的绳套,它一只脚被绳索捆住了,无法挣脱。天寒地冻,它挣扎了半天,没有多少力气了,况且绳套越挣扎就越紧,它跑不了了。

仙鹤虽是受天皇和幕府保护的灵鸟,但在这样的荒山野岭,猎户很有可能会偷偷杀了鹤

空山法师心生同情:“等一等,我替你解开绳子吧。”

鹤仿佛听懂了空山法师的话,一动不动地让空山法师解绳子。

空山法师见鹤如此乖巧,又起了怜爱之情,有些伤感地说道:“幸亏你遇到了我,不然你就要死了。你和我多么相像,我也突逢大难,流浪世间,过着孤魂游鬼般的生活。这世间就是茫茫雪地,冷漠、漫无边际,我找不到方向,又被命运的绳套缚住了脚。”

他解开了绳子,将鹤往空中一抛,“飞吧,你自由了!”

那鹤扑腾了几下,却落回到了空山法师身边。

“故事里,卖柴的老爷爷救了一只……然后呢?”空山法师似乎忘了后续。

吉冈有些心急,接嘴道:“后来仙鹤就化作了一位姑娘,到老爷爷家借宿,认老爷爷和老奶奶为义父义母,帮忙做家务。她看老爷爷家贫,就提出要织布,并且叫他们不要偷看。她织出了华丽的织锦,老爷爷拿织锦换了不少钱,贴补了家用。但是老奶奶好奇姑娘是怎么织布的,忘了告诫。”

在故事的最后,老奶奶到里屋,在屏风后往里面一瞧,发现里面是一只仙鹤,它用喙拔掉自己身上的羽毛,夹在丝线里织,所以布才会那么华美。

仙鹤发现了老奶奶的窥视,当天晚上,姑娘捧织锦出来了,说出了实情,她是仙鹤所化,赶来报恩的,她的真身已经被识破,她不能再待下去,只好离开。

听到这里,空山法师的眼眶又湿润了,他的鹤没有离开他,它额外受了点轻伤,飞不远。空山法师干脆就把它抱在了怀里。这只鹤颇通人性,在空山法师的训练下,没过多久,它就能帮他做不少事了。

故事里的鹤失去了自己的羽毛,空山的鹤失去了生命。

“被人看到后,只能离别。无论什么时候,离别都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空山法师感叹道。

被人见到真容,揭穿把戏,这在故事中总是重要的转折点。

空山法师注意到坂本左又卫门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之前坂本视他如神,现在只把他视作一个江湖骗子。坂本左又卫门因为被骗而怀恨在心。

空山法师并没在意,一切就快终结了,法术被破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天色渐白,追出去的武士们回来了。

“坂本大人,我们抓到贼人了。”

一猫一人被押了上来,猫和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那人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又黑又小,像只老鼠。

“失窃的宝珠呢?”坂本左又卫门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搜到宝珠了,我们一共找到了三枚宝珠!”

“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空山法师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就让他们押着犯人退下了。

坂本左又卫门对此有些不满。先前,坂本左又卫门以为空山法师是世外高人,又有求于他,所以才会对他那么客气,让他能使唤武士。现在,坂本左又卫门知道了空山法师所使的把戏,案子也解决了。他自然不会再惯着空山法师。

空山法师盯着坂本左又卫门,缓缓说道:“坂本大人,我已经帮你抓到贼人、寻回宝珠了,你该实现你的诺言了。”

坂本左又卫门一拍手,有人就把百两金子递到了空山法师手上。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坂本左又卫门在那么多人前发过誓,出于颜面,他也不得不答应空山法师一件事。

空山法师掂了掂袋子,分量很足,确实是百两,足够一人享受下半辈子了。但空山法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打开袋子,将金饼撒向空中。

“美,比下雪还美,可惜我无福消受了。”空山法师对坂本左又卫门说道,“我的要求很简单,我想和你比剑决斗,一对一的决斗,至死方休。如果我死了,这钱就充当我与鹤的葬金吧,烦请拾金者料理我们的后事。”

“哈哈,就你这副样子还想和我决斗,你知道我是谁吗?”坂本左又卫门一直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

“我反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听到三枚宝珠,你还未意识到我是谁吗?”

失窃的宝珠只有一枚,现在却找回三枚,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

“宝珠一共四枚,三枚被将军收藏,余下一枚失落民间,被这个操纵猫的怪贼拿到了,他一直想得到其他宝珠,十五年前,他盗取了一枚,现在又盗取了一枚,所以他那里才会有三枚宝珠。”

坂本左又卫门大惊:“难道你……”

“没错,十五年前盗窃案的罪犯不是大庭一家,而是这个怪贼。盒子上的两道划伤就是猫爪留下的,大庭家做大清扫的时候人手不足,雇佣过一批人,他就混在那批人中带着猫,熟悉了大庭家府邸的情况。等你们的队伍一到,他就让猫盗走了宝珠。”

“住嘴,别说了。”

“怎么了,怕我说出你的丑事吗?”空山法师说道。

“你到底是谁?”

“空山法师是我胡诌出来的,我是当年事件的幸存者,我的名字是大庭南芥,大庭家最后的男人。”

这个叫做大庭南芥的男人一扫之前的癫狂、颓唐、悲伤,露出一股不可挡的气势。

“当年,在你们的看守下宝珠失窃了,绝大多数的人畏罪切腹,而你却连切腹的勇气也没有。你告诉其他人的故事根本就是个笑话,一个劲地粉饰自己的懦弱。当身边的同僚一个个切腹,你才明白自己是个懦夫,为了活命,你想到了一条毒计,利用我的弟弟,诬陷大庭一家。”

回想下坂本的往事就能发现不对劲,在大搜查中,他们怎么可能会没发现那个奇怪的孩子?

“我父亲对你说过他是我们家的座敷童子,是一家的福神。你很难理解吧,怎么会把怪物当做福神呢?”大庭南芥说道,“我父母是表兄妹,从小一起生活,感情甚笃,但一直没有生育,我母亲一直流产,好不容易才有了我。后来,更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我的弟弟,家中所有人都害怕他,甚至建议我父亲把他溺死。”

可是大庭利助和晴子夫人保住了那个孩子,福祸只是相对而言的两个属性,一般来说,畸形的孩子是祸无疑,但是晴子夫人已经流掉了很多孩子,那这个孩子能出世就很难得了,他虽然畸形却不像其他兄弟一样夭折,他不就拥有巨大的福分吗?

“座敷童子,是流产的母亲们的期盼所结,是他们的不甘和爱保护了他,让他能出世。为了安抚那孩子,我父母准备好好养育他。你却杀了他,污蔑他是贼人,我可怜的弟弟,他的骨头是变形的,连爬都不能爬,连翻身都要靠其他人帮忙。他怎么可能盗取宝珠?你为了完成你的嫁祸,持刀残忍地杀害了我全家,最后还一把火销毁了自己的罪证。幕府对外藩一直存在偏见,竟然也听信了你的一面之词,将罪名都划到了大庭身上。”

德川家夺得天下后,曾有过一个棘手的难题,在战国时期中,一些藩主曾反对他,直到最后惨败才俯首称臣,这就是所谓的“外蕃”,怎么处理他们就是一道难题。

他们已经臣服,德川不好再动干戈,但德川也没对他们放下戒心。

最后,德川允许这些外藩继续拥有领地和家臣。但是,他们却不能享有德川家臣的荣誉,不能在幕府担任任何重要的职务。重要职务会一律保留在嫡系大名手上。

“闭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坂本左又卫门道。

“我等了十五年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说这些话,我从火场死里逃生,大火把我变成了一怪物。你是在好奇我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吗?我用另一种痕迹掩盖了它。”大庭南芥说道,“我在身上涂了漆,漆毒让我的皮肤溃烂,彻底抹去了烧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犯人,我成功地找到了那个怪贼,但我该怎么复仇呢?要接近你,杀了你,可不容易。”

上天眷顾大庭南芥,他得到了最好的机会。坂本左又卫门再度押送赏赐,里面还有着两枚宝珠。他明白怪贼会出手的,他手上又有鹤,能对抗对方的猫,命运又将三方聚集在了一起。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堂堂正正对决的机会,我也把真相公之于众了。”

“你的刀呢?”坂本左又卫门嗤笑道,“难道你还有一个法术吗?”

大庭南芥握紧了桃木杖,他解开上面的布条,拔了一半的刀出来。木杖只是伪装,里面藏着一把刀。

“那就来吧。”坂本左又卫门抽出双刀。

“鞘是刀剑的一部分,你在决斗前就舍弃了刀鞘,看来你的剑道还不完满。”

“从你的姿势上看,你修行了合居术吧,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拔刀上。”

居合二字象征对峙双方,而居合道最讲求的就是一击必杀。

大庭南芥用的正是合居术,专注于拔刀,拔刀即定生死。他的刀身是隐藏在鞘内,对方无法感知刀的长度,局势对他有利。

坂本左又卫门话音未落,大庭南芥已经动了。

合道的始祖是林崎甚助重信,他六岁时,父亲被暗杀。

林崎甚助重信誓报父仇,艰苦磨炼自己的剑术,然而仇人是有名的一流剑客。因为年龄和经验上的差距,他不能依靠一对一的剑道格斗,唯有速战速决,才有成功的可能。

林崎甚助带着家传的宝刀“信国”找上仇人。

仇人没想到林崎甚助一拔刀就发动了攻击,当仇家的手刚触及刀柄,他的头已经被“信国”一切为二了,林崎甚助得报父仇。

这种凌厉的拔刀术也声名大噪。

大庭南芥所仰仗的也是急速的拔刀一击。

合居道共有十式,以应对各种不同的情况。大庭南芥用的是第一式,朴实无华,行之有效。

坂本左又卫门确实是一位不错的剑客,他事先拔刀,省去了不少时间,令他能及时作出反应。

坂本左又卫门一刀格挡,一刀刺向大庭南芥。他出手就知道自己慢了一步。这些年来,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而大庭南芥却一直在磨炼这一刀。坂本左又卫门的格挡慢了,但他并不着急,他的另一把刀已经攻出,对方只能退避,这样一来,他就还有机会。

刺啦!

坂本左又卫门的喉管被割开,血飙上了天。他想错了,大庭南芥根本不需要避,他活着的意义就是报仇,性命并不重要。

坂本左又卫门抽搐着倒了下去。大庭南芥也倒了下去,重兵卫上前扶住了他。坂本左又卫门的刀插在大庭南芥胸上,拔出刀只会让他大量失血死得更快。

坂本左又卫门的部下想要冲过来,结果大庭南芥。

古畑喝道:“这是堂堂正正的决斗,你们想干什么?”

“他已经受了重伤,命不久矣,让他安静地离开吧。”重兵卫说道。

大庭南芥道:“一寸法师的事都是我编出来的,那样捉弄你们真是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们聊得不是很尽兴吗?”

“鹤、鹤还没死!”吉冈指着一边的鹤喊道。

白鹤又抬起了头,见主人这副惨状,发出阵阵悲鸣。

“哈哈哈哈……好,太好了。”大庭南芥笑道,“这鹤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它是我的妻子啊,我这一生有它这样的妻子,又能死在朋友怀中,已经无憾了。”

大庭南芥眼睛一闭,停止呼吸,死了。

大庭南芥这样满肚荤段子的人,居然以鹤为妻,所求的竟然只有纯洁、高雅的相伴。他真是个矛盾的怪人。

武士中又有好事者想斩杀白鹤。

重兵卫瞪了他一眼:“这鹤是义鹤,又受律法保护,你想受磔刑吗?”

杀死鹤是重罪,不是被判死刑就是磔刑。

磔刑可是真正的酷刑,产生于德川中期,受刑者被捆在木架上,先用竹枪刺瞎双眼,而后再用枪自右肋插入、左肩捅出,拔出后,自左肋插入、右肩捅出,来回三十次放休。受刑者被捅个稀烂,失血过多而亡。

没有人会想遭受这样的酷刑。

果然,没有人敢再对白鹤出手了。

【远空别鹤】

他们将整件事件的来龙去脉上报。

幕府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平反了大庭家的冤案,惩罚了一些人。不过这和重兵卫他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在这件事中只是小人物,并不显眼。

古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回到了江户。

重兵卫和吉冈留下来,照顾白鹤。白鹤伤势一痊愈,他们就放飞了它,然后启程回江户。

他们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吉冈一指天空:“头,你看是白鹤,它来送我们了。”

只见一只白鹤在空中徘徊,在山崖附近鸣叫。

“不好,它的状况有些奇怪。”重兵卫道。

白鹤突然上升,接着又是一个俯冲撞向山崖,落了下去。

重兵卫和吉冈奔到山脚,发现鹤已经死了,它散乱着羽毛,已经摔成了一团肉酱。它获得了自由,但主人已死,它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尽。

生死相随,这是何等的觉悟。

重兵卫和吉冈都红了眼眶,重兵卫拔出肋差掘土,想葬了白鹤。

“头,你这样用刀,刀会废的。”对武士来说,刀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甚至等同于生命。

但是被道义所激,谁还会在意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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