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家,妖孽制造者,非妖孽不写,非奇异不说,在东游西荡里寻找和描绘那些个潜藏于世的妖孽,以及古古怪怪的传说。
代表作:独家刊于《最推理》的“死影师”系列,作品《宝珠鬼话》等。
宣德六年十二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在一片田地里。
四周寒风刺骨,沙沙作响的蓬蒿叶夹杂着雨丝时不时拍在他身上,扎得他浑身刺痒难耐。
忍着天旋地转般的昏沉,他使劲醒过来,顶着头顶刺眼的光将眼睛睁开。
随后发觉全身好似被剥了一层皮似的。
通体发酸,手和脚更是疼得要裂开,喉咙里则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腥臭味,那股浓郁气味很快让他翻了个身呕吐起来。
吐了一地翻着血沫子的酸水,登时觉得腹里空空,前所未有的饿让他迅速坐起身,茫然抬头朝周围望了圈,期望搞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狼狈到赤身裸体。
过了片刻,他感觉自己边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低头一看,见到了双充满慌张和疑惑的眼睛。
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看起来有些眼熟。过了片刻,他慢慢想起来,这孩子原来是阿天。
他伸过手去在这孩子细软的发上拍了拍,安抚道:“别怕,阿天,怎么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模样?”
阿天依旧满是慌张和疑惑,甚至连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但他没发觉,因为胃里饥饿的感觉更甚,似乎快要烧灼起来。
于是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再次低头朝那孩子看了看,随后问了句:“你怎么也在这儿?”
不问还好,一问,这孩子哇地声哭了起来。
边哭边像只兔子般直窜而起,朝着前方的房舍处急奔而去。
见状他忙也立即起身。
但追去时,只觉得两条腿痛得要从自己身上撕裂开来,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不知是否因此被吓得一跳,阿天身子一晃,扑通跪倒在地。
“小心啊!”他忍痛对阿天说道。
但刚要过去搀扶,突然他什么知觉都没了。
临近冬至,天仿佛一块总也拧不干的抹布,终日灰沉沉雨水不断。所以清晨到傍晚,始终没见到一个客人上门,从早到晚清冷得可以。
于是掌柜二木头早早掩了门进到厨房,烧了一锅水暖和了屋里的温度,再将昨日余下的肉肠碎杂抹了酱料一并放到锅里煎了,直煎得满屋喷香,便取了私藏的小半瓶烧刀子,舒舒服服在灶边坐了,一口煎杂一口酒,倒也真是神仙般的自在。
怎奈没逍遥多久,这番惬意就被一道开门声打破。
门帘一掀,自家老板周锦涟带着一身寒气风尘仆仆走了进来。急起身正待招呼,却见他一脸阴霾低垂着头,似有满腹心事。
“唷,周大官人,”二木头虽名字带着木头,人却机灵得很,见状,忙走到他身边,一边给他取下受潮的外衣,一边关切地问了句,“今天这是怎的了,一回来好端端的直叹气?”
“刚才路过东巷口,看到烧饼铺的张氏在哭。”周锦涟答,神色依旧透着丝阴霾。
“张寡妇吗?怎的了,又有谁惹着她了?”
“不是,是她儿子张天不见了。”
“……张天不见了?怎么会,成天看她像只老母鸡似的守着那个病弱的娃娃,小心得寸步不离啊……怎的会不见了?”
“说是才离开去厨房熬药,回到屋内就不见了踪影,到今日已失踪了三天。”
“三天?哎……那孩子身子弱成那样,这一来岂不是凶多吉少?”
见二木头一脸不安地说个没完,周锦涟没再继续回答,他兀自沉默了片刻,随后有些含糊不清地对二木头说了句:“二子,去楼上给我取个暖炉来,今儿这天怎么冷得有点回不过劲来。”
边听他说,二木头边就留意到,周锦涟两只手自进门时便一刻不停地在发着抖。
看来果真被冻得不轻,忙应了声后匆匆上楼,许是恰好酒气上了头,楼梯刚跑到一半,突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头从上面滚下去。
这一吓,刚上头的酒登时给催醒了,七手八脚抓住把手骂了声娘,随后正要继续往上走,忽听上面传来咯咯一声笑。
娘买掰的!自出娘胎哪里听见过这么好听的笑声,真跟黄莺叫似的,这到底得是怎样娇媚的一个小娘子,竟连取笑都不觉得恼人。想着,二木头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酥去了一大半,因此完全没去想,为何楼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会突然从楼上冒出一个年轻姑娘的笑声。
果然,二楼楼梯口往前不远的地方,一头乌黑的秀发飘飘摇摇,似乎那儿亭亭玉立站着个大姑娘。
听见二木头上楼的脚步声,那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头往下垂了垂。
见状二木头不由心里更痒,脚下更快,三步并作两步一跃跳上楼面,觍着张笑脸正要打声招呼,但猛一眼瞧见了那“姑娘”的真容,他腿一软,险些就朝地板跪了下去。
那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哪里是什么娇媚姑娘,分明是毛烘烘,黑漆漆,约摸半人高的一只大鸟!
也不知道是怎么飞进来的,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中,它身子缩成一团,栖在回廊那条围栏上,一眼看去就像个背直不起来的老人。但再仔细看,一张隐在翅膀间的脸却如一个面色苍白、神情诡异的小孩,模样似笑非笑。
见他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怪鸟脖子突然朝前一伸,钩子般的嘴里再次发出银铃样的一串笑声:“咯咯……咯咯咯……”
如此美丽的声音配上如此怪异的一张脸,吓得二木头啊呀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就朝底楼跌了下去,嘴里连连大叫:“周大官人!周大官人!楼上飞来只大鸟!好大的一只鸟!好大……”
刚才还好端端的周锦涟,不知怎的握紧拳头咬紧了牙关,脸色铁青,额头上汗出如浆,滴滴答答直往下淌。
“周大官人……您这是……”
没等二木头问完,周锦涟朝他用力摆了下手,指了指碗柜处:“快、快给我取些药酒来,这小腹里痛得跟刀搅似的,怕是晌午贪凉多喝了几口冷茶,这会儿犯病了……”
二木头一听忙要去取,但刚转身就听周锦涟一声低哼,扑地跪倒在地上。
没等二木头赶去搀扶,他突然又一阵咳嗽,不多会儿,竟从喉咙里咳出一大团灰糊糊如棉絮般的物什来。
马蹄声一路嘚嘚,在连着翻过两座山头后,清桐早已被颠得半天睁不开眼。
若不是觉察到马车忽然停下,阎先生丢下她一人兀自下了车,她只想抱着手里的暖炉,在车里昏沉沉一觉睡到天光亮。
醒过神后,一眼看见窗外招牌上“颍水镇”三个字,清桐不由有些迟疑。
本想继续赖在车上不动,但见阎先生已交了车费,便只能磨蹭着也下了车,随后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用力打了个喷嚏。
颍水镇是广西以北的曲安县内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镇。
离桂林府约摸四五十里路,一年四季雨水极多,终年都笼罩在一层烟云缥缈的薄雾里,仿佛一幅水墨画似的。
这样的景色在春夏两季最为宜人,但一到秋冬,原本的美好便成了恼人,因气温急剧而下,又终日雨水缠绵,只要在室外站着,不出片刻,通体便是透骨湿冷,任谁还能有那闲心逸致去欣赏周遭烟云缭绕的雨景。
偏偏阎先生是特别的。
清桐东张西望正想寻机抱怨上几句,阎先生撑开伞斜斜朝她头顶遮了过来,便不再作声,只将暖炉往胸前揣了揣紧,随后一路扯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踩着脚下潮湿滑腻的石板路,跟着他一道往前走了过去。
石板路通向一条颇为宽阔的街道。
沿街的地方,商铺总是少不了的,有商铺自然是有吃有住,只是越往前走,放眼四周她越是心凉,许是气候不好,这条街上虽零星亮着几盏街灯,但大多地方早已关门歇业。才刚入夜,一路走来,竟如同鬼域一般清冷。
清桐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既冷且饿,在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一阵后,她故意将牙颤得咯咯响,随后放慢脚步抬起头,苦着张脸望向阎先生道:“清桐不懂了,这地方气候如此恶劣,先生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车不坐,非要下来淋雨。这儿离桂林府不还得走上好几十里地么?”
“因为时候尚早。”
不紧不慢丢出一句话,便没了更多的答案。
清桐见阎先生毫无停步的意思,只能悻悻然将暖炉抱了抱紧,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泥泞的地继续往前跟了过去。
此次岭南一行,为的是跟随阎先生前往那个地方收药。
说是药,其实是一种制作“倌儿”所必需的料子,因是种颇为珍贵的活物,寻常地无法存活,只在岭南出产,所以尽管路途遥远,一旦料子用完,这段长路总免不了得走上一遭。
纵然心有不满,清桐嘴上却不敢明白说出。若不是她前些时不慎将家中唯一几件料材漏在大太阳底下,令那些制作“倌儿”所必需的物件被生生晒成了焦末,又怎会有此次岭南之行,受这湿冷之苦。
只能悻悻然垂下头,继续在那修长的身影背后跟着,但没走几步,突然前方一声哭喊响起,伴着股冷风倏地卷过,在这昏暗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厉:
“阿天啊……我的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阿天啊……”
哭者是个年轻寡妇。
至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黑衣黑裙,独自坐在一间汤面店旁的大青石上,仰头看着天,远看过去单薄得像道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幽魂。
尽管如此,当走近了细瞧,仍可看出原是个面容娟秀的女人。
一个在平日养尊处优的女人,不幸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连遭厄运,不仅丈夫亡故,她的孩子也不幸失了踪,如此打击,着实能将好端端一个人折磨成活鬼的。
清桐将衣裳裹了裹紧,几步到她面前小心问了她一句:“姐姐哭成这样,是孩子不见了么?”
这句话不问还好,一问,那女人哭干了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
瞪大双眼紧盯着清桐,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姐姐可告了官府么?这天冷雨密的,一个人可怎么寻找,况且路上黑灯瞎火,孤身一人甚是危险,我看姐姐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兴许天亮时托菩萨保佑,孩子已被找到了,到时万一姐姐自己却冻出了病,岂不是扫兴?”
最后那句话刚一说完,就见这寡妇哇地放声哭了出来。
哭得全身如抖筛子般剧烈颤动,见状清桐忙丢开暖炉伸手过去扶她,岂料手还没挨近她身子,就见她口吐白沫两眼上翻,一瞬间仿佛没了呼吸。
猝不防备的变故,令清桐下意识五指紧扣,运了口气猛朝她咽喉处敲去。
却浑然忘了对方并非练武之人,所幸在阎先生一声低喝下硬生生收了手,随即抬头,见他已朝这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刚一到这寡妇身边,出手如电,食指朝着她脖子两侧和肋骨中间处轻轻一点。
不出片刻,寡妇抖动不停的身体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也不再同死人般苍白。只是仿佛完全没见到阎先生的存在,她径自站起身,两只眼空落落地朝前望着,一边扶着墙摇摇晃晃往前走,一边继续哭叫起来:
“阿天啊……我的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见状清桐正想跟去,但见阎先生目光一扫,知是不允。
只能停住脚步,目送那女人单薄的身影愈行愈远:“先生就这样听凭她一人走了么?”
“若你一再前去干扰,惊醒梦中之人,她将会遭遇不测。”
“……梦中人?清桐不懂先生在说些什么……”
“你再仔细瞧瞧她。”
听阎先生这样说,清桐立即朝那寡妇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虽然距离已远,仍可借着一旁楼房中透出的灯光,依稀看清那寡妇一摇一晃的身子下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影子。
“……先生,难道是撞鬼了么?”
“生魂而已。想来是白天苦苦寻不见自己孩子,急火攻心无处散,到了黄昏之后,生魂因睡意而冲出躯壳,兀自在街上四处游荡,以泄怨气。”
“那她自个儿的身子岂不是危险?”
“不妨事,至多半个时辰,或者苏醒或者睡意加深,都会令这生魂自然回到她躯体内。倒是你,若再三缠着她问话,使她生魂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反而会坏事。”
说到这里,低头见那丫头神情蔫然,阎先生淡淡一笑:“你可是饿了?”
简单一句话,令清桐原本暗淡的情绪重又挑燃了起来:“早就饿得肚里唱了好几出空城计呢,先生。”
“数年前我在此地附近觅得一家客栈,店面虽小,但店中一碗招牌双酱卤牛肉,却是前所未见的鲜嫩美味。原想带着你旧地重访,可惜时日已久,这里多了许多变化,一时似乎迷失了方向。”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问了声:“哥哥说的可是云来客栈么?”
一听清桐立即循声回头看去,没见到说话的人,只依稀在那处昏暗的角落中辨别出一团黑影。清桐皱了皱眉正要当作没有听见,却见阎先生望着那团黑影,笑了笑答道:“没错。”
“这地方我倒是认得,哥哥要我引个路么?”
“那多谢了。”
“只是到了之后,想请哥哥帮个忙。”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想请哥哥带我回去见我娘。”
最后两名食客结账离店后,云来客栈重又恢复了雨季固有的寂静。
刘天明兀自蹲在天井里发了阵呆,然后摇了摇头醒转过来,跟往常一样,他将桌上一堆堆吃剩的碎骨收拾到一起,拌了点剩饭卷了半张面皮,转身抛到了门口那只等待已久的大黄狗面前。
大黄狗吃得很香。
云来客栈的卤味鸡子架,浓香四溢,即便肉被剔得一点不剩,醇厚的料汤也早已浸透骨中,足以让那只老流浪狗嚼得唾沫横飞。
见状刘天明不由轻叹一口气。
同样年岁已高,看来狗的日子远比人要来得容易满足,所谓少欲则刚,若人能同这畜生一样,想来断不会为些触不可及的事情长吁短叹,平添烦恼。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踏踏一阵响,片刻一个人推门而入,带着满身扑面而来的土腥味,笑吟吟朝里招呼了声:“刘老板今儿可真是清闲。”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每天给店里送菜的庄婆子。
不知为何,她今日比往常晚来了将近半个时辰。刘天明指了指天笑着应道:“风大雨大,店里生意淡了不少,看来今夜不会再有生意光顾。倒是庄妈妈您,来得竟比往常晚了许多,是天黑才收的摊么?”
“哪有哪有。”庄婆子一听赶紧摆了摆手,一边放下手里的箩筐,一边手脚麻利地把里头的蔬菜一件件摆到刘天明脚下:“哪有什么生意,天气冻成这样,一整天都没什么心思做买卖,没到傍晚就赶早收了摊,不过路过土地庙时见有热闹看,所以就来晚了。”
“哦?土地庙?不知是有什么热闹?”
“刘老板没听说么,今早官府把那个偷小孩的妖怪给捉到了。”
“怎么捉到的?”
“就是东巷口那位张寡妇,她给指认的。”
“她怎的会知道谁是那个偷孩子的妖怪?”
“这个么……婆子倒还没有打听清楚,只光顾着去瞧那妖怪的稀罕了。说起来,刘老板您可能会不信,刘老板您没准还跟这妖怪有交情。”
“……庄妈妈说笑了,我刘某人凡胎一个,怎么可能跟妖怪有交情?”
“那妖怪不是旁人,正是望花楼的老板周锦涟。”
“周锦涟?他怎么可能是个妖怪?”
“婆子也是听人说的,说他现了原形后一身的毛,脸都几乎瞧不见,可吓人!原想亲眼去见见到底怎么个吓人法,但那儿挤满了人,婆子费了半天劲也没能挤到里边,后来看看天色已晚,还是作了罢。不过,刘老板您这会儿既然得空,不如过去瞧瞧,现在那妖怪说不定仍在土地庙前绑着呢,到了明日说不定就被关进牢里去了……”
一提到妖怪,庄婆子那张嘴叽叽呱呱就没个完。直至刘天明将菜钱交到她手里,这婆子才总算停歇了话匣子。正要离开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刚要说,但不知怎的又将话咽进了肚里。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自然没有逃过刘天明的眼睛:“庄妈妈还有什么事想同天明说么?”
庄婆子朝客栈内小心看了一眼:“您家娘子这会儿没在店里么?”
“她午后出门买些胭脂,尚未回来。”
“不是我婆子多事,先前在土地庙的时候,我似乎见到你家娘子了。”
“是么,她也在那里看妖怪?”刘天明笑了笑。
庄婆子也跟着笑笑,但目光有些闪烁,压低声道:“看没看妖怪婆子不晓得,婆子承蒙刘老板的一贯照顾,所以有些事见到了总得向刘老板知会一声。”
“庄妈妈瞧见什么事了?”
“我瞧见你家娘子啊……今日似乎跟一个男子走在一块儿,婆子原本以为那男子是老板您,但细看,似乎是绸缎庄那位年轻的王老板……”
“庄妈妈瞧见我和谁走在一块儿了?”婆子话音未落,冷不防一道轻柔的话音自门外传了过来。
闻声庄婆子立即住了嘴,迅速抱起箩筐,一边尴尬地向刘天明匆匆道别:“唷,说曹操曹操到。既然娘子回来了,婆子不便再叨扰,刘老板以后若还要什么新鲜蔬菜,千万记得派人知会婆子。”
说罢,不等刘天明回答,她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
一脚刚踏出门槛,门外一道女子的身影便翩然而入,伴着道似有若无的香气,几乎令婆子一个趔趄。
年轻和漂亮,有时候就是有那么一种奇特的力道,压迫得人有些透不过气,对于青春和样貌都已不再的年老女子来说,尤其如此。
年轻女子一边继续慢悠悠朝店门内走,一边对那僵立在门内的男人露出一道宛若新月般温婉的笑容:“今夜似乎有些清闲,没客么?不知夫君在同庄婆子聊些什么?”
女人着实漂亮。
一袭红裙,衬着一张脸眉目如画,脸侧珠花闪烁,斜斜点缀在乌黑如云的发髻边,一眼看去好似朵娇艳无比的红牡丹,袅袅婷婷静立在细雨中,夺目得几乎叫人感觉这整片夜都亮堂了起来。
这样一种美,无论看过多少年,总也能叫人看得神晕目眩。
刘天明一时忘了该怎样回答,支吾半天后,才吞吞吐吐说了句:“她说今日见到你和一个男人走得有些近。”
女人一听咯咯笑了起来:“绸缎庄的王老板么,自然是要走得近些的,今日托他去杭州给我带几匹上好的丝绸,因此他多问了几句要些什么样的成色和花样,不想却被人别有心眼地瞧在了眼里,在夫君面前闲言碎语。”
“庄婆子也是一番好意。”
“你总是太天真,以为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一副好心肠。”
女人说罢朝刘天明微微一笑,随后转身朝店内走。
一路妖娆而行,娇软的身躯裹在轻薄的裙摆内,仿佛一条微微游动的鱼。
刘天明不由自主也跟了过去,刚一踏入屋内,猛一口吹灭蜡烛,再猛一把撕开眼前那片红雾般的衣料,然后在女人低低的惊叫声中将她推到了墙边,他凑近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下回不要再这样晚归了,阿筱。”
“好的。”
“你这样承诺了多少次,又失信了都少次。”
“你信我。”
“不信又能如何。”
简单一句话,刘天明不知道是问的阿筱,还是问他自己。
却也无所谓最终的答案,他只是更用力地将阿筱抵在墙上,仿佛试图用墙壁冰冷的身躯去灭掉她通体灼热如火般的温度。却又不自禁被这温度所吸引,无法控制地将自己身体朝她那柔软的背脊上挤压过去。
贴拢的一瞬他能感觉到阿筱的颤抖。
柔软的皮肤被他粗糙的身体所刺痛的颤抖。
于是他颓然。想后退,却又不甘心,再次压迫着阿筱的身体,直至将那团娇小的柔软彻底包裹在自己身下,仿佛当年年轻的他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
那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浑浊的夜色,混乱的时局,她像朵在残骸下被压迫得奄奄一息的火焰,悄无声息地在他眼前出现,在他面前绽放,然后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道抓住了他。
这一抓便仿佛抓了一辈子。
此后时光荏苒,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自己从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长成两鬓斑白的老者。然而奇的是,无论多少年过去,时光在这女人面前,竟仿佛停住了似的,始终舍不得将她那娇艳的姿色和体态夺走一分一厘。
“你要我是有代价的。”记得当年他将她带回家时,她曾这样对他说道。
如今刘天明总算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但对她的欲,却已深入骨髓,即便知晓代价是什么,却已无能为力。
“你要我是有代价的。”此时仿佛感觉到了刘天明的沉思,阿筱在他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回头望向他道。
刘天明朝她看了片刻,最终一声长叹,他放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已太过灼热的女人。
但阿筱得到自由后却并未立即离开。她慢慢裹起被撕开的衣裳,重新朝房门处走了过去,边走边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片刻后忽然停下脚步,直勾勾朝大门处看了过去。
“娘子在看什么?”刘天明见状忍不住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随着门外由远而近的那阵脚步声,她两眼忽然间生出了道晶亮无比的光来:“客人是来用膳,还是住店?”
话音刚落,一张十六七岁少女水灵灵的脸庞从门外探了进来:“用膳,也想住店。不知店里还有空闲的客房么?”
“自然是有的。”
“先生!”一听回答,少女立刻转过身,蹦跳着朝身后方向挥了挥手:“老板娘说还有房,可要进来歇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也好。”
人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似乎除了困倦外就不再有其他感觉。尽管时不时有冷风从窗缝外一道道吹入,清桐至多也就缩了两下脖子,如同一只困倦不堪的猫,无声无息靠坐在阎先生身侧。
直至刘天明将两盘热气腾腾的菜端到桌上,清桐才重新振起精神,对着面前那盘浸淫在浓油赤酱里的肉,用力吸了两口气:“好香的味道,这是红烧鸡么老板?”
刘天明笑笑:“这是小店的招牌菜,卤味鸡子架。”
“色面好,就连这鸡好似也比别家的大了许多?”
“姑娘好眼力,因为这并非是寻常的家养草鸡,是托人在附近山坳子里捕来的野鸡。”
“难怪这么大……听说野鸡肉比家养的好吃许多?”
“没错,尤其这一带山里的,终日吃的是山中野生山菇,松子鲜果,所以这肉不仅鲜嫩无比,滋味更是一等一的好。”
“既然这样,那一定是要趁热赶紧尝尝了。”说罢,亮闪闪的目光立即转向一旁的阎先生,却见他依旧没有动筷的念头,只一边喝着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含着手中的烟。
于是叹了口气,她将面前的鸡肉朝远处推了推开,随后抬起头,对着刘天明那张略带费解的脸莞尔一笑:“突然想起今日是婢子的斋戒之日,我家先生不说,婢子险些给忘了。”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么还有两色素菜,等我过去关照下我家娘子,让她速速给二位炒来。”说完,正要转身离开,忽听一旁那位阎先生若有所思问了句:“店家在这云来客栈待了可有几年了?”
刘天明微微一怔,过了片刻笑笑道:“原来先生是我这小店的旧客么?”
“说旧也确实有些旧了,大约十年前来过一回,若不是店中摆设依然,只怕一时也不会想起。但记得那时的店主人姓谢,因腿脚不便,自称谢瘸子。”
“真难得先生至今还记得我家义父。”
“原来谢翁是店家的义父?”
“八年前为谋生计漂泊到此地时,承蒙老爷子抬爱,不仅收我为徒传授他的家传卤艺,还认在下为义子。”
“说起他的家传卤艺,至今仍记得他当年那一碗卤水牛肉,吃得人满口生香,十年来始终令阎某念念不忘。”
“可惜因内子嫌牛肉腥味重,所以义父过世后,这些年店里已改做了卤水鸡。不过,若先生愿等,待我去屠夫家要些上好的牛腿肉,亲手给先生卤上一碟可好?”
“这倒不必,能再次寻到此店已是个缘分,况且物是人非,无论怎样,也寻不到当年谢老板手中的那番滋味了。”
“先生实在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哪里,只是有些念旧罢了。”说到这里,话锋再度一转,阎先生放下手中烟杆朝刘天明看了一眼,“对了,有件事想冒昧问声店家。”
“先生请说。”
“记得十年前到这镇上时,街上还颇为热闹,不知为何今日来到此地,这才刚入夜不久,路上便静得几乎不见行人,着实让人有些费解。想问问店家,不知近来此地是否有些不太平?”
“先生没有猜错。确实,这镇子虽小,却不太平了快有一年了。”
“哦?此地一贯民风淳朴,这不太平究竟是因何而起?”
“这个么……”刘天明苦笑了声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先生听听便可,至于实情还是要去官府打探一下才好。”
“店家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大约一年前,原本太平无事的镇子里突然出了个极其可怕的贼人,不仅连番偷取镇子里的幼儿,还将他们一一杀害。但因身手厉害,每每作案前后都来去无踪,所以无论官府捕快亦或江湖高人全都对他束手无策。因此至今闹得人心惶惶,更有人由此传言,说那个贼并不是个普通的贼,而是个妖怪。”
“仅因官府对他束手无措,便将他视作妖怪么?”听到这里,清桐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这倒不是,只是因为这大半年来时常有人信誓旦旦说起,说他们亲眼瞧见半夜里有个眼睛像野猫子,身形如大鸟般的东西从丢失孩童的那户人家屋顶上方掠过,隐隐似乎还夹带着儿童的哭声,所以以此判断,那歹人或许是个妖怪。”
“呵……”
“看姑娘的样子,必然是不信的了。”
“那是自然。一会儿说来去无踪,一会儿又见到如大鸟般的东西飞过,岂不矛盾。况且妖怪这东西,向来只在故事里听见过,几时有人亲眼瞧见?”
“姑娘说得是,原先我也并不信这邪,只是今日刚刚听人提起,说那妖怪已被官府抓获了,如今正关在土地庙里。两位若是明日有闲,大可过去亲眼见上一见。说来真是细思极恐,那妖怪居然还是我所认得的一个人。”
“哦?刘老板怎么会认识一只妖怪?”
“听人说,他是我常去那家酒楼的店老板,周锦涟。”
“原来这妖怪竟然一直都是生活在你们身边的么……”
“是啊。想想也真是厉害,都快一年了,他虽屡次作案,但向来连他的影子都没人能摸到过。只是昨夜不知怎的就突然现了原形,还被官府轻易捉拿归了案,兴许是这厮作恶多端,终于遭了天谴。”
“咦,竟然这样?那倒确实该去见识一番,先生您说是不?”
阎先生闻言淡淡一笑。
不置可否,也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清桐顺着他的目光往房门处看了一眼,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站立在那个地方。
是客栈老板的妻子阿筱。
不知站了多久,似是不想打扰了屋内人的谈兴,却又分明将一双秋波粼粼的双眸凝视阎先生身上,暗自对他打量个不停。直至察觉清桐的视线,这才低下头轻轻一笑,端着手里两盘菜,袅袅婷婷往屋里走了进来。
两盘热炒上桌,空气里却依旧充斥着卤水鸡的浓香。
清桐对着不远处那盘明晃晃的卤汁一下下吞着口水,但到底没敢拂了自家主人的意,筷子几次从边上绕过,始终连一点汤汁都不曾沾染。在又吃了两口淡出个鸟来的木耳后,她放下碗筷,轻叹了口气:“那位刘老板真真是小气,连鸡头鸡脚鸡屁股都要私自扣下,也难怪管不住自己青春貌美的妻子一个劲地对别人春心荡漾。”
“她对谁春心荡漾了?”
“先生是装傻呢,还是装傻呢?”
说完,见他似笑非笑沉默下来,知是对这话题已失了兴趣。
于是不再继续往下说,只兀自托着腮帮看他继续吃饭的模样,然后微微发了阵呆。
阎先生吃东西从来看不出他的喜好和讲究。
无论吃什么喝什么,他总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既看不出他特别偏爱什么,也望不出他对哪种有所嫌弃。
与人相处似乎也是一样的。
平和,淡然,仿佛永远看不出他对谁有过特别的偏爱,亦或者对谁有所特别的嫌弃。这么些年来,虽然朝夕相处,清桐始终无法知晓,自己在他眼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一个缺乏悟性的学徒?
一个端茶送水的奴婢?
亦或者一个失去了记忆,在他面前对一切不该知晓的东西,都不闻不问的傀儡?
想到这里,肩膀不由自主一阵微颤,遂令阎先生侧眸朝她轻瞥了一眼:“在想什么?”
“……清桐在想刚才刘老板说的那个妖怪。”
“有些好奇?”
“是的。”
“所以想明日去土地庙亲眼见见,是么?”
“想自然是想的,毕竟人这一辈子,能亲眼见到真妖怪的机会总不太多。”
“那便去看看罢。”
“不过清桐觉得有些奇怪,若那真是妖怪,怎么可能轻易就叫人给捉了起来。”
“兴许真如刘老板所说,是作恶多端,终于遭了天谴。”
淡淡一句话,透着显而易见的敷衍,令清桐不悦地撇了撇嘴:“作恶近一年才终于遭到天谴,这天谴来得着实也来忒太慢了些……”
话刚说到这里,桌上烛光猛一阵晃动,像是被风给吹到了似的,险些被一下子熄灭。
但屋里门窗紧闭,又能从哪里吹来这么大一股风?
清桐立即抬头朝阎先生望去,却见他不动声色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与此同时,桌上那只盛着卤水鸡的瓷盘轻轻抖动了两下,紧跟着咔咔一阵脆响,这只瓷盘竟然在桌上突兀裂成了一把碎片。
碎片同汤汁和鸡块滚滚缠在一起,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它们一下下搅动,而片刻之后,果真有一只漆黑细长如鸟爪般的手,缓缓从这团翻卷不停的东西内伸了出来。
一边朝前伸,一边隐隐从里头传出一阵压抑而凄苦的哭声:
“救……救我……痛死了啊……快来……快来救救我……”
见状,阎先生依旧不动声色,只伸手将烛心挑了挑燃,随后对着那在火光中继续摸索的手,淡淡问了句:“何人在此?”
“望……望花楼的周……周锦涟……”
“周锦涟,你为何在此?”
“……不……不知……一阵昏厥后便在此处……一片漆黑……浑身剧痛……刚才隐隐听到有说话声……于是匆忙寻来……公子救我……”
“你且伸手过来。”
“好……好……”
第二声好刚刚说出,阎先生撩起衣袖从中迅速抽出支长针,闪电般朝着那只手上直刺过去。
但未等碰到手背,手却嘶地声消失不见,唯有一股浓臭从桌上那滩原本鲜香扑鼻的卤水中直冲而出,又在转瞬被卤水的香气重新掩盖。
阎先生立时收手,目光微闪,对着桌面那片狼藉静静注视了片刻。
他若有所思轻轻叩了叩桌子:“看来不必等到天明,此刻就往土地庙走上一遭吧。”
目送那一主一仆的身影消失在蒙蒙雨雾里,阿筱这才直起身,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镜子里那张脸依旧如雨后新叶一般鲜嫩,却隐约透着点苍白。再往镜子里看,镜里多出个人,一动不动在房门口站着。
“夫君是要进来么?”
刘天明摇了下头:“不,只是过来看看你。”
“每天都能见到,怎么说得好像许久没见似的。”
“娘子今日真的是去买胭脂么。”
“夫君还在惦记着那个婆子的话么?”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亦在担心你我未来的处境。”
“夫君这是怎的了?”眉心微蹙,阿筱站起身走到刘天明面前,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阵:“今日言谈举止为什么这样奇怪?”
“周锦涟变成了一只妖怪,你倒不觉得奇怪?”
“自然是奇怪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土地庙?”
“因为绸缎铺便在土地庙边上。”
“看来娘子是不愿同我说实话的了。也罢,但今夜入住的那两个人,你切莫与他们多做纠缠。”
这句话出口,阿筱一瞬隐去了嘴角的笑,随后轻叹口气,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夫君勿需担心,阿筱自是明白的。”
同来时的路相比,土地庙前倒是灯火通明,人影重重叠。
庙门口到处都是丢失孩童的民众因愤怒所投掷的石块,连庙门都被砸了几个坑洞,可见丧子悲痛已令人丧失了对神明的敬畏之心。
当清桐跟着阎先生到达庙前时,庙门口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已被公差撵得七七八八,连关着妖怪的铁笼也已不见踪影,门前空出一大块场地,停着两抬官轿,拴着数匹官马,看阵势,应是曲安县令夤夜亲临此地。
清桐正想寻个人打听打听,冷不防庙门内忽然有人快步走出,对着正打算退出人群的阎先生扬手招呼了声:“前面这位,不知可是周口镇四方街的阎先生?”
来者三十上下,身穿团领公服,脚套六缝官靴,看来应是衙门中某个幕僚。
既然知晓自家主人来处和名头,看来是要有生意上门。清桐立即不假思索替阎先生答了句:“没错。”
“那请两位暂且留步,我家大人有请。”
岂料阎先生却并无留步的打算,依旧头也不回继续往人群外走,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此人的话。
“先生……”清桐正想叫住他,但忽地住了口。
扭头间,她瞥见就在那名幕僚的背后,一身绯色常服的大理寺少卿周怀玉正晃着手里一把描金纸扇,慢条斯理穿过土地庙大门,朝着阎先生的方向施施然走来。
同上次见到时有些不同,此番他一身正儿八经的官服。看来应该是刚刚到达本地,连休息片刻的工夫都没有,边走边旁若无人轻轻打着哈欠,一副困倦不堪的模样。唯独低垂的眼帘下一双瞳孔却熠熠生光,带着丝盈盈的笑意望了望清桐。
待到距离接近,一把收起扇页,朝着阎先生微一抱拳:“巧,前些日才与先生会过面,今日竟能在离杭州千里之外的颍水镇上又再次见到先生,当真是缘分。”
“左少卿有礼。”边说,阎先生边也笑了笑,随后停下脚步转过身,同样回了一礼,“不知少卿公在此,阎某失礼了。”
“阎先生不必客气。今日公务缠身,亦知晓先生一向繁忙,因此长话短说,既然先生刚巧就在此地,本官想劳烦先生进庙里看样东西,以先生的见多识广,想来定能解开本官心中困惑。”
“不知少卿公想请在下看些什么?”
“先生请随我过来。”
土地庙地方不大,一进门,缭绕的香火便把人熏得有些睁不开眼。
直至适应了里头的光线,一眼看到明堂正中那位眉头紧缩的县太爷,清桐这才明白,为什么原先摆在庙门外装着妖怪的铁笼不见了踪影。
这口装着妖怪的铁笼被围观者用石块砸得都已变了形。
更砸得笼内那只妖怪遍体鳞伤,若不及时转入土地庙明堂的后殿内派公差看管起来,只怕性命随时不保。
这个一动不动躺在铁笼内名叫周锦涟的男人,除了身上穿着人的衣裳,以及乍一眼看去的身体轮廓,哪里还有半点人的模样。
通体一片灰黄相间的毛从皮下钻出,仿佛鸟翎,又坚硬如鳞甲,层层叠叠将他全身皮肤几乎吞噬得不见分毫。唯有四肢没被这些毛发尽数覆盖,但露出的部分更像是风干了的蛇皮,薄得透明,紧紧包裹在细长到佝偻的手脚上,隐隐能透过它见到里面发黑的骨头。
更诡异的是,他脸上长满了鸟毛,一张面孔却活脱脱像是只长相奇怪的猫。
长着根根鸟毛的猫脸……如此古怪的一副模样,不能不叫人看得心中发寒。清桐好奇地靠近了铁笼,对他继续细细一番打量,遂很快意识到,这怪物之所以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不是因为被囚禁或者挨打受了惊,而是因为,他真的已经死了。
难怪周怀玉一见到阎先生就立即将他邀请进来,说什么解惑不解惑,分明是想借着阎先生的死影之术,令这妖怪得以暂时还魂过来,以供继续审案。
刚想到这里,便见阎先生直起身子,将目光从笼中尸体转向了一旁的周怀玉:“少卿公邀在下前来观看的,便是他么?”
“没错。”
“没想到他竟已经死了。”
“本官来到曲安县,原是为了颍水镇发生的连环案。岂料刚到,就听说镇里捉到了一只妖怪,可惜,迟来了一步,他竟已被愤怒民众误伤致死。”
“听说他害死不少孩童,因此激起莫大民愤,得到这样的结果倒也并不意外。”
“不知先生对这尸首有何看法?”
“这个么,依我看,他像是一只鸱鸺。”
“……猫脸鸟身,先生不说周某自然也知他像只鸱鸺。除此之外,不知先生可有从这尸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似妖非妖,似死又不像死。”
“先生此话怎讲?”
“传说中妖怪变幻多端,不是普通人所能轻易伤及,所以这尸身虽然看上去形同妖物,却似乎仅仅只是个形同而已,否则怎会在寻常人的手中丢了性命。他看上去虽是死了,魂魄却封锁在躯体中氤氲不散,既然无常拘不走,因此又不像是真正地死了。正所谓雾里看花,两位大人可否方便告知在下,他究竟是怎样显出了妖形,并被官府捉拿归案的?”
诚如云来客栈的老板刘天明所言,颍水镇区区三百来户人口,或农耕或经商,生活素来安逸平和,原是个如死水般波澜不兴的小地方。
然而大约从一年前开始,镇子里突然发生了件儿童失踪的案子,就此,仿佛一块石头扔进了水塘,从此一波连着一波,将这地方生生拖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
第一个失踪的孩子是在自家晒台上睡觉时不见的。
颍水镇因为气候的关系,家家户户盖的房子楼顶都搭有晒台。那个孩子的爹娘一清早起来发现晒台的门板锁得好好的,但自家娃儿却如凌空飞走般消失不见,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从楼顶上消失,又去了哪里?
整整一个月,无论地方还是官府,出动了不少的人力在镇子里外四处搜寻,但遍寻无果。
就在官府和孩子的家人都渐渐失去希望的时候,那孩子终于出现了。
只可惜出现的是具尸体。
她躺在一片因多日没有降雨而变浅的河床内,死去已有多日,尸身腐烂又被鱼啃咬得七七八八,仅靠身上残留的衣裳让人辨别出来身份。
死因相当奇怪,仵作查验了尸身后,发觉那孩子死去时没有挣扎,也没有受伤。只是人相当瘦,瘦得几乎皮包骨头。
由此,官府一度怀疑那孩子是被自家爹娘所杀害,一则没有哪个三四岁的小孩能凭自己力量从门锁关紧的晒台上跑开,二则,既然孩子看上去像是长期没有好好吃过饭,那么可能她一直都在被她的父母偷偷虐待。
但这怀疑很快被推翻,周围邻居都可作证,那孩子失踪前一直都白白胖胖的,爹娘当作心肝宝贝般地养着,几时舍得让她饿过。
从此,这案子再无任何进展。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起,之后不多久,离出事这家相隔一里多地的一户农庄内,又发生了一起孩童失踪的案子。
那是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夜里起床去屋外的茅坑里如厕,这一去就再也没见回屋。
原以为他是不慎掉进了茅坑,所以大半夜的一家人心急火燎地把茅坑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一无所获。
既然不是掉进茅坑,一个小孩子半夜三更会突然跑到哪里去了?
连着四五天,跑遍山里山外都没找到孩子踪迹后,这家人基本是死心了,以为小孩肯定贪玩偷跑上了山,不幸让山里的野兽给叼了去。岂料半个多月之后,他们邻居在自家的耕地里发现了他们的孩子。
跟前一个失踪的孩子一样,这孩子被发现时,也已是具尸体。他衣着整齐地被关在一个棺材板的木盒子里,两手紧抱着自己身体,全身皮包骨头,竟像是被活活给饿死的。
更悲惨的是,盒子里并非只关了这一个孩子,同他一样被关在里面,瘦得面目全非致死的,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幼儿。大的四岁,小的才六个月,正是三天前刚刚到地方官员那儿报了案,说自家孩子突然失了踪的刘员外家的一双孙儿。
这一发现自然掀起了场轩然大波。
如此可怕却又无法让人判断出作案动机的人物,作案前后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很显然他就藏身在颍水镇内,可能是镇上的任何一个人。这不能不引起地方官员的格外警惕,于是知县派下专员将这三起案子一并彻查的同时,也增派了人手,每日早晨和夜晚依次在镇子里巡逻护卫,一旦发现有可疑者出现,立即扣押起来严加查问。
即便如此,仍是挡不住那歹人从此后的连番出手。
最初的三次作案可能只是试探。
之后短短不到半年时间,颍水镇丢失孩童的事竟又陆续发生了近十起,甚至扩展到了周边其他的村镇,即便地方总兵派遣了不少兵勇来回巡逻看护,也都无济于事。
一桩接着一桩的可怕案件中,有些失踪孩童的尸身很快被找到,有些则从此再也不见其踪影。
其中最为让人相当费解的一点就是,那些被发现尸体的孩童死去时,无一例外全都瘦得皮包骨头,像是被活活饿死。
大约实在犯案太多,所以有那么两三次,终于被人撞见了他的行踪。
那些人说,这歹人的样子着实奇特,他眼睛亮得像野猫,身体则仿佛大鸟一样,全身看起来黑漆漆的,随着风吹过的势头忽地一下就从房顶上掠过,要不是中间夹着着孩童的哭声,只怕至今都无人能发觉。
于是有人开始悄悄议论,看这情形,显然作案的必不是普通的歹人,莫非是妖怪?
只有妖怪才能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妖怪才能在屋顶上来去自如,只有妖怪才会在犯下如此多重案后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这么一来,人们的恐慌无疑随之变本加厉。
原本还算热闹的颍水镇,眼瞅着就一天天萧条下来,这也就是为何,当清桐随着阎先生来到镇上时,会感觉周遭几乎就像是一片鬼域。
就在清桐与阎先生到来的前一夜,望花楼老板周锦涟在外面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回到自家酒楼后,就一直对掌柜的二木头说肚痛。
正当二木头去替他取药时,他竟痛得倒地不起,还连呕带吐,吐出一团团灰糊糊如棉絮般的东西来。随后又直喊痒,于是满身满脸地用力挠,挠着挠着,脸上和身上就开始沙沙作响,好像蜕皮似的,不出片刻,一簇接着一簇飞快生出大片灰黄相间的鸟毛来。
二木头吓得急跑到街上大喊大叫,引来众人匆忙跟着他一道跑进酒楼里去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往日那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周锦涟周大老板,不知怎的竟然变成了一个猫头鸟身的妖怪。
惊恐过后,当即就有人反应过来,连说奇了怪,这不就跟传言中所说的那个妖怪几乎完全一样么?
难道这个在镇子里生活了十个年头的周老板,竟然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妖怪?
最初所有人都是不太愿意相信的,尤其是二木头。
毕竟朝夕相处多年,从没感觉到他会是个妖怪。倒是老板出事前,他曾在望花楼的二楼亲眼见到过一只颇为奇特的大鸟,也不知从哪里飞来,脸长得就像是孩童似的,看着着实有些毛骨悚然。
他总感到这只怪鸟的出现,仿佛是对他老板的某种昭示。
在地方官带着公差闻风赶来后,他立刻就把这事跟地方官说了。地方官一听正要差人上二楼去查看,谁知住在东巷口的寡妇张氏突然出现,最初见到变成鸱鸺样的周锦涟时,她本是一副悲哀焦急的模样,然而片刻之后,突然神色大变,嘴里一声尖叫就朝周锦涟扑了过去,一把扯下他腰带上一只香囊,疯了般对他大哭大叫道:“周锦涟!阿天的香囊怎会在你这里!你还我孩子来!你还我孩子来!”
张寡妇儿子失踪那天随身所带着的,张寡妇亲手所绣的香囊,为什么会在周锦涟身上?
可惜这问题周锦涟始终没能回答。
除了在笼子里咕咕乱叫极力挣扎,他至死都没能回答。
“令周锦涟致命的,并不是那块砸凹了他头颅的石头。”听到最后,阎先生喝了口茶淡淡说了句。
周围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他起身让一名公差将铁笼打开,随后走进笼内蹲下身,将周锦涟的衣服剥了开来,又将手沿着周锦涟脖子处轻轻一拂,那些坚硬密集的羽毛仿佛刚被沸水烫了把似的,簌簌一阵从他皮肤上整齐掉落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见状曲安县令立即追问。
阎先生没有回答,只兀自用手指在周锦涟的脖子处慢慢揉捏着,过了片刻,就见喉结处逐渐显现出一个绿豆大小、猩红色的血点。
红点是个出血口。原先被羽毛所掩盖,也无任何血液流出,所以无人发现这个被一枚纤细银针所刺出的伤口。直到被阎先生重新将血液逼迫活动,才令这小小的伤口显了形:“事实上,真正致周锦涟于死地的,是它。”
“这……怎么可能?”
如此细小,几乎比头发丝更微不足道的伤口,怎么可能让一个妖怪轻易毙命,简直是荒唐。这番话虽出于对周怀玉的敬畏没有直说,但曲安县令眼中的神情分明对阎先生透出了一丝怀疑。
周怀玉的目光却依旧兴味盎然:“这么看来,造成这伤口的莫非就是江湖中只听传闻,未见其踪,因而未能录入武器榜内的钻骨针?”
“钻骨针是物。一直以来,人们却总将此物造成的伤害当作一种杀人手段,并以此冠名。却没人留意到,以这个名头夺人性命的,却只是一种‘手法’。若没有这种手法,钻骨针不过就是枚普普通通的牛毛细针而已,何以能入得武器榜的名册。”说罢,伸手将周涟漪的尸身扶起,撩开他后背上的毛,随后对着那个出血点弹指一击。
噗的声轻响,伴随一道凉风,曲安县令感到自己脸侧似有什么东西亮闪闪一划而过。
当即扭头朝身旁看了一眼,离他不过半掌宽的距离,一根细长的银针紧钉在他身旁那根木柱上。他试着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不由暗地吃了一惊,银针细得软如毫毛,竟能轻易穿入身旁那根阴沉木的圆柱,且还入得那么深。
“不仅是这木柱,即便石头,只要手法得当,这枚银针也可轻易贯穿而入。”瞥见他惊诧的模样,阎先生淡淡一笑,“由此可看出,有个熟练掌握钻骨针法的人,趁着围观者乱石抛砸铁笼时的混乱,用此物暗地刺入周锦涟喉咙,神不知鬼不觉中令他命丧当场。若不是刚才发觉他眼底有点状渗血,或许连我也未必能看出这一点。”
“那依先生看,这会是何人所为?”
“那便难以推测了,钻骨针原是西域传来的技法,几十年前时已经失传。如此高人若有心隐瞒自己踪迹,自然无人能知晓他们的存在。”
“若真是如此,他们现今为什么要暗杀这笼中的妖怪,为民除害么?”
“这个么,怕是只有他们,或者已经死去的周涟漪才会知晓。”
“但死者又怎会开口?”听到这里曲安县令困惑问道。
周怀玉望着阎先生微微一笑:“这大约也只有阎先生可以做到了。不知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听到这里,清桐自然知晓周怀玉后头想说些什么,没等阎先生回应,她立即伸手往阎先生面前一阻:“上回是夜明珠,这次不知左少卿又带来什么样的稀罕物,请我家先生出手?”
“出门匆匆,稀罕物倒是没能想到备在身边,不过听闻阎先生接买卖前一贯会有个估价,清桐姑娘但说无妨。”
“一旦兑换了黄金白银,只怕即便周大人也未必能支付得起。再说,若是像某位大人一样借着官府的名头赊欠着,我家先生怎消受得起?”
“本官岂是这样不爽快之人。究竟什么样的价格,姑娘说来听听。”
“既然左少卿这么说,那待清桐问过我家先生。”说罢,扭头正要开口,却见阎先生跨出铁笼,朝她微一摆手。随后转身对周怀玉道:“死者开口之事,两位大人请恕阎某爱莫能助。”
“……为什么?”清桐不由一怔。
“这尸首毫无做成死影的可能。”
“……可他今日才刚死的不是么?”
“如我之前所说,这尸首看似死了,却又未死,如此不死不活之人,黑白无常尚且无法将他带走,阎某又怎能将其纳入影渡。”
“可是先生……什么叫看似死了,却又未死?”
“你不妨自己先摸摸他的骨,看有什么不妥之处。”
虽有些迟疑,清桐仍乖乖走了过去,在离尸体一步开外的地方蹲下身,伸出两根指头避开羽毛处,小心翼翼夹起了周锦涟的右手。
那么轻轻一掂量,不由有些吃惊:“先生,这妖怪看似健壮,怎的骨头这么轻。”
“身子曾有过巨大的异变,自然会令血气和骨髓大量透支,所以会远轻于常人。”
周怀玉轻拍了拍手中纸扇,若有所思道:“所以,阎先生的意思是,周锦涟其实并非是个真正的妖怪?”
“按这尸身的状况来看,确实不是什么真正的妖怪。”
“但这些羽毛以及他面容的变化,分明是做不得假的。”
“也并非是作假。”说罢,阎先生重新回到笼中,提起周锦涟一条手臂凌空一抖,随后稍用了点力朝地上直甩了下去。
落地的一刹那,手臂上那些羽毛跟之前他脖子上的一样,顷刻间哗啦啦散落了一地。这副诡异情形直把曲安县令和他四周那些公差们看得毛骨悚然,倒吸着凉气匆匆朝后退了开去。唯有周怀玉依旧在原地站着,过了片刻,抬眼望向阎先生道:“莫非是什么邪教幻术?”
“也并非是什么幻术。眼下只可判断,周锦涟无疑跟你我一样,是个普通之人。只是昨夜突然身子遭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逆变,不仅让他活脱脱成了一只模样可怕的妖怪,且耗费了他大量赖以生存的骨髓。周锦涟身子的逆变若不是意外所造成,那么必然是有人蓄谋为之,此人应该还同钻骨针法的门下传人颇有渊源。”
“这么看来,若一切当真如先生所说,那么这近一年来造成颍水镇连环案件的真凶,如今仍还逍遥法外。”
“确是如此。”
“但先生这番话却并无确凿可信的事实作为依据,若以此来翻案,只怕难平民心,更难以向上边交代。”
“少卿公邀阎某前来,是为观看这具尸身,并询问阎某对这尸身有何看法。阎某如今据实而言,至于能不能以此作为断案的依据,单凭这片面之词,想来必然是无济于事。况且尸身已无法制成死影,所以,周锦涟到底是人是妖,此案究竟怎样断决,单凭两位大人权衡定夺便是。”
回到云来客栈时,已是四更敲过,楼里上下一片寂静,唯有门前那串褪了色的迎客灯笼在风里微微摇晃着,晕黄的灯光伴着刚沏新茶的淡淡清香,似乎是雨夜里唯一让人觉得有些暖和的东西。
但灯下站着一个人,却令这唯一的温暖转眼又失却了温度。
那是丢失了爱子的张寡妇。
一副死气沉沉的神色,一动不动立在客栈大门外,透过矮墙,忽而看着清桐在茶水房里泡茶的样子,忽而抬头呆呆看着客栈楼上那道临街的窗户,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清桐原是打算装作若无其事,但刚提起茶壶走出茶水房,就见那女人目光一转,轻轻对她说了句:“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
清桐一听立即朝她笑笑:“才四更天,姐姐起得可真早,姐姐也住在云来客栈的么?”
“我确实在梦里见过你。”张氏又道。
“那可真是缘分了。”
“听土地庙前两位公差说起,你家主人是个阴阳先生,不知可是真的。”
“差爷们真会说笑,我家先生只是个走江湖做皮影的,怎的在他们嘴里成了阴阳先生。”
“他们说你家主人能让死人开口说话,这不是阴阳先生,又是什么?”
“姐姐大概是听错了,哪有谁能让死人开口的。”说罢再次笑了笑,丢下大门外那个神情恍惚的女人兀自往前庭走去,但走到一半时,张氏嘭地朝门上拍了一把,抬高话音冷冷道:“既有让死者开口的本事,不愿显露也就罢了,但明知周大官人并非真凶,为何不愿将事实公诸于众,还周大官人一个清白?你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杀死那么多孩童的真凶仍还继续逍遥法外?!”
“姐姐,”听到这里,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清桐仍是挺了挺身子,回头看向张氏道,“毋论周锦涟是否确实清白,但您家孩子失踪前所佩戴的香囊在周锦涟身上,却是您亲眼看见的。起码要弄清这个原因,才能论断他的清白与否,姐姐您说可是如此?”
“但周大官人绝不可能做出那些可怕的行径。”
“若不是姐姐单凭一个香囊便令周锦涟身陷囹圄,想来他还不至于死在土地庙。如今他死了,姐姐又讲出这样的话,姐姐的立场到底在哪里?”
短短一番话,说得张氏那张脸再次如死灰般苍白,当下愣愣看着清桐,半晌没有吭声。
见到清桐再次往里走,她突然扑地跪倒在地上,还没开口眼泪已簌簌掉落下来:“我只是想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凶,我家阿天如今又到底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若是为了这些,妹子显然是找错了人。”
说话的是云来客栈老板娘阿筱。
依旧穿着昨夜那身红裙,如云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连妆容也没有一丝变化,仿佛这一整晚都没有睡过。她搭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嘴角泛着浅浅的笑:“无论是追查真凶,抑或探寻你孩子的下落,难道不应该去找官府的人么?”
“官府若有心查案,也不会在刚拘捕了周大官人后,就任由他被外人观看打骂,乃至毙命。如今死无对证,又断了一年来的连环命案,官府岂会再花费时间和力气去追查真正凶手的下落。”
“妹子此言差矣。若望花楼周老板的确不是真凶,那么待到风声一过,案子尘埃落定,真凶必然忍耐不住,再度作案,到那个时候,官府岂会坐视不理?”
“到了那个时候我家孩子还能有命在么?!”
“妹子又怎能确定你孩子必然是被那个凶手窃走了呢?”
“你!”轻描淡写一句话令张氏原本苍白的脸骤然涨红。她定定望着阿筱道:“池筱筱,你以为旁人都是瞎子么,周大官人没出事前你对他百般纠缠,如今死去,你却竟连半点怜悯都没有,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成的?!”
说罢,不等阿筱有任何回应,她转身便走。
而阿筱依旧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
在目送张氏的身影走远后,她转过头,对着一旁若有所思的清桐微微一笑:“让姑娘见笑了。一转眼天快要放亮,姑娘仍还不睡么?”
“已过了睡的时间,哪里还能睡得着,见先生也还未睡,本想泡壶好茶弄些点心,等会儿和先生一道吃了,好尽早赶路。”
“这么快便要离开颍水镇了么?不多住些日子?”
清桐笑笑:“原本只是路过,因我家先生惦记这儿的牛肉滋味,所以才特意过来住上一夜,天明后自然是要立即离开的。”
“那可惜了,听我夫君临睡前说起,想等到天亮去买些上好的牛肉,为先生卤上一些。不如你们等他卤好了再走,也不枉来此一遭。”
“多谢娘子好意,待我回房同先生说说。”
说罢,清桐正要同她道别,却见她一双眼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笑吟吟地问:“冒昧问声姑娘,芳龄几何了?”
“十六。”
“二八佳人,难怪皮肤生得如此水灵,想来必是已被你家先生收入房中了罢?”
“娘子说笑了,先生风采有如神仙一般,又一贯洁身自好,岂会看得上我们这班粗使丫鬟。”
“姑娘才是说笑,这双手岂是一个粗使丫鬟所能有的?”
说着,阿筱轻轻捉住清桐一只手,握在掌中看了又看,随后轻叹了声:“当真是细如瓷,白如玉一般的肌肤。叫人好生羡慕。”
“娘子又说笑了,娘子这般冰肌玉骨……”恭维的话信口说到一半,清桐忽然停顿下来,面前这女人虽生着张水灵灵的芙蓉面,但一双手却粗糙无比,指尖和掌心摩擦在清桐的手上,竟毛糙得令她隐隐作痛。
不由愣了愣,下意识往阿筱手上看去,她却已松开手径自下了楼。
刚才手上一瞬的感觉仿佛是个错觉,清桐也没继续多想,毕竟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也就立即上了楼。
一路到了阎先生房前,见里头灯仍亮着,推开门轻轻问了声:“茶已沏好,先生可要饮一些么?”
门里无人应答,屋内空无一人。
清桐起初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但来回走了一圈,发觉统共才六间房,要走错似乎也难,于是再度回到那扇门前,探身进屋看了看。却依旧没见到阎先生的身影,不仅如此,他从不离身的玉烟杆和那口木匣也没在屋里放着。
直愣愣站了片刻,清桐猛回过神,匆忙要下楼,忽听身后有人迟疑着问了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她回答,屋里屋外突然间暗了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却又分明能看到一道身影,像道风似的转瞬到了她的面前。
天将破晓,风吹进窗里似乎有些冷,阿筱立在阎先生的屋前将衣领收了收紧,随后提着手中那壶已经变得微温的茶,将面前这道门轻轻推了开来。
门里安静如故,端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完全没留意到她的到来。
他全副精神正专注在手里一样物件上。
那是一件用碎骨拼搭而成的东西。从脖子到腿部,每一块骨头都去皮去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锥子凿出些孔洞,再用线依次固定起来,还原成它没被菜刀剁碎前的模样。
那东西被阎先生用几只筷子支立在桌上,远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活动起来。
虽做得如此精巧,看者却丝毫不觉得有趣,因为这些骨头均是来自昨晚那盘没被动过一口的卤水鸡。
如此一只栩栩如生的、无头无脚也没有屁股的骨架鸡,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中一动不动立在桌面上,样子着实有股阴沉的诡异。
也因此衬得那安静儒雅的男人多了份妖异的美。
他饶有兴致看着自己所做的这件“玩具”,漆黑瞳孔闪闪烁烁,变换着一些莫测不定的光,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内当家的可是走错了门?”
阎先生忽然抬起头问她,阿筱便顺势走到他身旁,一边利索地将桌上的茶杯盖翻开,一边将手里那壶茶缓缓注入杯中:“刚才遇见清桐姑娘,她嘱托我将这壶茶给先生您送来,因她还需在厨房里待上一阵。”
“是么,有劳筱娘子了。”说罢,阎先生接过阿筱手中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先生可叫我阿筱。”
细柔的话音,带着身上细而清甜的体香,几乎叫人心驰神荡。阿筱慢慢在他身旁一张方凳上坐下,单手支肘,将目光转向一旁那只骨架鸡:“先生的手真巧,但不知这做来是派什么用处?”
“打发时间。”
“好费心思的方式。对了,之前听那寡妇张氏说起,先生有一门特别手艺,能令死者开口说话。不知是否是真的?”
“娘子怕是听错了,阎某只是个做皮影的而已。”
“难怪能将这些碎散鸡骨如此精准地拼凑到一起,先生手艺好精道。”
“娘子确定这些是鸡骨么。”
这句话令阿筱微微怔了怔,继而嫣然一笑,坦白道:“这些并非是鸡骨,而是正值青壮期的鸱鸮之骨。”
“将鸱鸮肉当作鸡肉卖,你家夫君不担心蚀本么?”
“夫君喜好狩猎,山里这种鸟多,每回总能带来不少,倒也省了平日买鸡的钱。况且小地方生意寡淡,一年四季卖不出多少,因此也说不上蚀本不蚀本。”
阿筱拿起一旁的火镰,替他将拈在手中那支烟仔细点燃,“先生这烟叶不知是什么来头,气味端得是好闻,仿佛檀木丝似的。”
“这并非是烟叶,只是些药草。”
“吸药草入心肺……先生就不怕被这烟灰腐蚀了身子?”
“毒物若用对了方式,便是良药,何况区区一些药草?”
“却不知都是些什么药草,先生能否说个方子给阿筱,往后做香袋用么?”
“倒也简单,一味鬼针,一味独活。”
说罢,似乎没瞧见阿筱眼中微微闪过的一丝波折,阎先生含着烟嘴轻吸了一口:“对了,既然刚才说到鸱鸮,不知筱娘子有没有听说过关于这种鸟儿的一个特别传闻。”
“怎样特别的传闻?”
“曾听说,暹罗国有高僧掌握着一种秘术,是用鸱鸮的脑髓为引,以炼成一种能使人不老不死的神药。”
阿筱一听立即轻笑出声:“长生不老药么?当年始皇帝用遍能人也炼制不出的东西,暹罗国的人竟能用那普普通通的鸟儿炼出?”
“说是不老不死,效果却并非永恒。据说,这药物虽能延长人的性命,但由于含有剧毒,所以大多数人服用了它之后,会因无法承受住它毒性的剧烈,于是身体本能做出排斥。排斥的状况极为诡异,它不仅会破坏服药者的内脏,且能令他们身体由内到外发生巨大变化,乃至骨骼扭曲,肢体致畸,大量毛发从皮囊下疯狂而出,遍布全身。”
“先生这故事未免太不可思议……”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讲,这种药非但无法延年益寿,反而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令他们在无穷痛苦中被折磨致死。因此,它不是神药,而是杀害了那么多鸱鸮后得来的报应。”
“既然如此凶险,那为什么还要炼制出这样的药?”
“为了救人。”
“救谁?”
“一位因亲手杀死了自己丈夫与儿子,于是被强行喂了毒酒的暹罗王妃。”
身上虽然带着火折子,但清桐摸几次,仍放弃了用它的打算。
毕竟不晓得眼前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急着打破黑暗未必妥当。况且这地方并不是原以为的那样简单。
既然能一瞬间让四周灯笼全灭,或许还存有别的什么机关。
阎先生不在屋内,没准就是这个原因所导致。
想到这里,清桐慢慢朝后退了一步:“黑灯瞎火,这位大哥可方便让个道么?”
对方没有回答。
听刚才的说话声,这应该是个年纪不太老的男人,说话时嗓音轻轻柔柔。但黑暗本身就令人充满戒备,所以清桐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墙上熄灭的灯忽地又亮了起来,虽只亮了一盏,但总算能令清桐看清周围的状况。
让她吃惊的是,她并没有站在阎先生的房门口。
这是一条狭长的,四周用砖块砌得严严实实的走廊。走廊四周没有一扇门,也没有一道窗户,只有一盏包着褪色红纸的灯笼在她头顶上方悬挂着,疲软无力地吐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晕黄。
“我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此处,清桐下意识问了句,随后立即抿住唇望向前方那名黑衣男子,试图从他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斗篷中看出些什么来。
但光线着实太暗,他如一道单薄的影子,模模糊糊站在灯光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不动声色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清桐心想,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回想之前,从跟阿筱分开直至上楼到了阎先生屋外,清桐完全没感到有任何不妥。
她究竟是怎么走进这奇怪的地方来了呢?
想到这里,忽然感到手掌有些痒,她轻轻挠了挠,不料反而更加痒了起来。
一种钻心刺骨的痒,令她朝自己手掌看了一眼。手掌中间,不知被什么东西刺出一个洞。
洞眼实在很小,若不是被挠得渗出了一丝血,只怕根本就留意不到它的存在。
紧跟着,随着血液流出,她发觉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从洞里钻了出来。
比那洞眼还要细小的线,仿佛一条微微蠕动的虫子,随着血液慢慢滑落到掌心边缘,直看得清桐一阵口干舌燥。
她认得这根线。
每次阎先生制造“倌儿”时,凡是特别纤细精巧的部分,总需要用到这种线去编织和维系,以令“倌儿”的行为更加生动,好似天然而成。
但为什么制造“倌儿”的物件会在自己的体内?
想到这儿,耳畔模模糊糊听见那男人再次问了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儿是不是云来客栈?”沉默片刻,清桐抬头反问。
男人点点头。
“我是这儿的住客。”她笑了笑,月牙儿似的笑眼甜得好似无害。
“这里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么这儿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住处。”
“那么你是谁?”
“我么?”突兀话音一顿,过了好一阵,他才接着道,“我可以是很多人。”
“你能告诉我该怎么离开这地方么?”
“离开?”不知为什么,男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很好听,“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不如安静同我一起在这里坐一会儿。”
“出不去?为什么?”
虽然四周黑得一眼望不见底,但既然她能来到这里,又怎会没有通往他处的道路。
她转身从墙上取下一只闲置的灯笼,用火折子引燃了,朝这男人出现时的方向走了两步。随即听见那男人轻叹了口气,带着点自言自语般悲哀喃喃说了句:“真的,进来了你就出不去了,从没有任何人能活着从这里出去,插翅难飞。”
天还未亮,麻雀已在窗外的大树上叽叽喳喳鼓噪了起来,仿佛预示着新的一日终于是个不降雨的好天气。但窗内却异样的沉默,不知是因了阎先生那段不知真假的传说,还是阻隔在他同阿筱之间那层烟雾所散发出的淡淡药香。
“先生说的故事着实挺有趣的。”过了半晌,阿筱拈着发丝若有所思道,“可是堂堂一位王妃,为什么要亲手杀死她的王,以及她的孩子呢?”
阎先生没有回答。
于是阿筱轻轻一笑,自己回答道:“或许是因为,若是那位王活着,便会迫使她无法生存。她的孩子若是活着,会反而生不如死。”
她一边将那只近乎无温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一边慢慢再次自语道:“若非生活所迫,那自然是得了不治之症,被那种疾病折磨得死不了,却又活不好。”
说罢,她将发髻旁那朵珠花簪子拔了下来,细长簪尖干净利落直刺进阎先生手指,瞬间透皮入骨,清脆声响令她漆黑瞳孔内蓦地腾出一道幽暗的涟漪。
刺指引血,因十指连心。
选的中指,因对应心经,并连着心穴。
心穴在中指第一和第二节指骨的中间,不能相差分毫,否则引出来的心血便是不纯。
当第一滴心血终于在伤口处若隐若现时,阿筱拔掉簪头珠花,露出里头同样尖细的簪管,随后将自己中指朝那上面按了下去。
簪管是空心的,所引之血两边互相贯通,融合到一起,却又不能由着对方的血趁势进入自己体内,需及时以内力将其逼回,以免遭其浸染。
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反遭其噬。阿筱清楚记得,在她第一次尝试这么做时,心跳快得几乎是要从胸腔内崩裂开来。
但人之做事,一而再,必会再而有三。
最初是惶恐的,两次三次过后,手指早已不会颤抖,心中仿佛也已坦然。
只可惜了这男人如此美丽的一张脸,以及这样诡异精妙的手艺。在望着阎先生那张安静沉睡着的脸时,阿筱这么想。
着实是迫于无奈之举。
毕竟,一个既能看出周锦涟并非妖怪,又能说出当年暹罗国鲜少为人所知秘事之人,显然绝不是个简单跑江湖的手艺人。二则,既然周锦涟化妖之事已经让官府产生怀疑,势必会对颍水镇连环案件的真凶继续开始调查。而如今,参与查案之人已不仅仅只是那庸碌无为的曲安县令,还包括大理寺那边的来人,若因此再引来的东厂及锦衣卫,恐怕多年蛰伏于此所得来的清静,只怕也就此将毁于一旦。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设法引开官府注意,重新找个藏身地,以躲避即将闻风而来,那些寻找了她几十年的人。
而引开官府注意的最好方法,无疑是再出现一个“真凶”。
倘若这“真凶”又刚好是在土地庙内指出周锦涟不是“真凶”的那个人,更足够让官府之人忙乱上一段时间。刚想到这里,忽然手中力道一阻,她原本推向阎先生的那股内力突兀间好似撞到了一块坚硬无比的顽石,猛地凝固在了原处。
这让阿筱后背随之一阵发冷,以为这熟睡着的男人突然提早醒了过来。
但定睛一看,他依然睡得相当安稳。
也是,一整杯掺着麻沸散的茶喝下,怎能睡不安稳。
但那阻挡了她内力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着她。
不需回头也知晓是谁,经年累月,他身上苍老的气味已不能再被任何东西所掩盖。
时间的确是件叫人感到可怕的事。
阿筱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夫君起来了么?”
“你在做什么?”年复一年,他总习惯对眼前不愿见到的东西明知故问。
“你知晓的。”阿筱再笑。一双眼俏丽得仿佛能开出花儿来。
“你答应过我不再会这样做。”若说是责怪,未免说得有些低声下气。
“再一次就好。”
“那个丫鬟呢?刚才还听见她声音……怎的,一忽儿就消失了?”
“你如此在意那么一个小小的蝼蚁做什么?”
“她是人,不是蝼蚁……”
“我说过,一次就好。”
简单一句话,令刘天明沉默下来,眉眼间的不安也似乎换上了另外一种情绪。“阿筱,我对你说过很多次,我已经老了。”
“阿筱知道。”
“所以……你到底把那姑娘弄去了哪里?”
“出去。”
“阿筱……”
“你给我出去。”
提灯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路走,原本寥寥几步就该是下楼的扶梯,但如今这走道仿佛没有底似的,总也见不到尽头。
之前那男人说,此处仍是云来客栈。既然如此,按着云来客栈的大小,无论怎么走总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空间。
这情形不禁让清桐想起鬼打墙。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地方有可能设有结界,以此作为困住某些误入歧途猎物的陷阱。
但云来客栈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地方,它又是出于谁之手?是那个老实巴交的老板,还是那个妖娆无比美丽至极的老板娘?
想到这里,清桐立即转身往回走,不多会儿她就见到了那盏孤独亮着的红灯笼,而灯下那黑衣人依旧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早已预知她会回来。
她将手里的灯笼朝他脸上照了过去:“这地方很古怪。它是座牢房么?”
“没错。”面对灯光,男人并没有避开,他双眼以下用黑布包裹着,也难怪说话声纵然轻轻柔柔,却总有一种沉闷的感觉。
“你是被囚禁在这里的么?”
问完,见这男子沉默着不答,清桐便再问了句:“你被囚禁在这里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
“谁将你囚禁在这儿的,是云来客栈的那对夫妻么?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话还没完全说完,清桐突然意识到自己问得急切了点。一眼见到那男子忽地往她走近了一步,她立即收起灯笼朝后退了退。
“你怕了?”男人因她这举动轻轻笑了笑,“这之前,我还以为回来的是另一个人。”
说罢,他再度往前慢慢走近了一步。
这次清桐没有再后退,背后已是墙壁。所以她干脆迎着男人的视线抬起头:“你的眼睛很好看,跟阿筱几乎一模一样,你是她兄长么?”
男人匆匆将视线移了开来:“不是,我不是她兄长。”
“仇人?”
“也不是。”
“那他们为什么要用这个带着结界的牢房困住你?”
他沉默片刻,道:“因为我的病。”
“病?”
这个回答着实有些出乎清桐的意料。
“既然病了……就该去看郎中才对,怎的却将你囚禁在这里?”
“这病治不了。”
听后更加感到困惑,清桐一时倒也不知该继续问些什么,只兀自呆呆朝他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了句:“刚才你说,从没有任何人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没错。”
“既然这样,看来这地方被困的并不只是你我二人。那么……别的人呢?”
“既然没人能活着从这里出去,那自然是都死了。”
“……死了之后,他们能从什么地方出去?”
男人再度沉默下来。随后淡淡一笑:“大概等你死了,也就知晓了。”
等刘天明的脚步声走远,阿筱长出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那个相伴三十年的男人会过来阻止她,但所幸他依旧放任她所做的一切。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男人似乎变得越发难以捉摸了一些。
她早晚是要替换了他的,只要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替代者,毕竟越是年轻,越是相对要简单一些。
但那个人会是谁,又究竟会在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地方出现?
如今毕竟比不得过去的乱世了,要找个合适的人,何其之难……
想着,阿筱仔细朝阎先生手指看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血流动得很慢。一个活人的血液流动怎会这样慢?若换了别人,只怕是早已凝固了吧。
想到这里,突然阿筱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她试图将簪子从阎先生指内拔出,但用力扯了两把,那根簪子却仿佛在他指内扎了跟似的,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阎先生原本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
他果然是醒着的。
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手指一勾,拈住了那支急于撤离的簪,掀开眼帘朝她望了过来:“本是以毒攻毒的解毒药,浸淫体内,无非拖延一线生机。却因时间久远,令娘子以为自己成了一个药人了么?却不知筱娘子还打算用它‘解救’多少世人?”
“先生在说些什么呢?”阿筱笑了笑,以此掩盖自己凌乱的心跳。
这般装傻对眼前这男子不会有任何作用。
于是将笑容收起,她轻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道:“如果阿筱有所冒犯,还望先生多多包涵。但无论怎样,阿筱必不会伤到先生,阿筱只是对先生有些好奇而已。”
“好奇,怎样一个好奇?”
“记得当年在暹罗国宫中时,阿筱曾听宫内高僧提及过一个人。那是一个罪人,也是一个死人。死人本该在数百年前因谋反罪而被处死,可是后来他却又活了。听说死前,他身上足足被扎了九十多刀,刀尖淬毒,几乎已成了一具只剩下被皮囊所包裹着的骷髅。却不知为什么他又活了过来。不仅如此,从那以后再没见他衰老过。于是有人说,他身死而魂未死,成了一个活死人。也有人说,他是用一种失传已久的药将自己身体浸泡了整整十年,所以从黄泉路上重新走了回来。
“只是长期浸泡药物的结果不仅使他‘死’而复生,亦令他同药物融合为一体,成了一个药人。虽然从此脱离了生死的界限,不死不灭,但从此也丧失了一些人的特质。比如那药物会令他血液流得异常缓慢。原本阿筱只当它是一个奇异的传说而已,现如今见到先生这状况,不由令阿筱重又想起那位高僧所说。不知先生同那药人,又究竟是种何关系。”
说完,阿筱抬眼望向阎先生,猛地将簪子从他身上拔了下来。
所幸阎先生并未阻拦,只轻轻问了句:“筱娘子不怕会因此而丧命么?”
“为何要怕,毕竟先生还不至于会因此杀了我。”
“娘子为何这样确定?”
“若是我死,先生只怕寻遍天下也不会知晓,你那个机灵的小丫鬟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话音未落,脚步蓦地停顿下来,阿筱一脸苍白看向自己的手,随后厉声朝阎先生问了句:“先生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确不会杀你,不过我亦喜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扬起手猛地朝下甩了两把,试图将缠在指上的东西甩脱下来。
只是无论怎样用力,那道从她手指伤口处渗出的血丝却怎的也甩不脱,细看,那东西也根本就不是血。
而是一根线。
红得似血,且仿佛有生命般从她手指内径自而出,朝着阎先生方向飞快游移了过去。
一到他身边立即缠上了他的手指,阿筱全身蓦地一阵抽搐,紧跟着一大片乌黑密集的毛发从她体内直冲了出来。
毛发很快包围了她全身,只露出一张脸,慢慢发青,慢慢扭曲。
这过程中阎先生始终没有朝她看上一眼,因她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是先前离开的刘天明。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右手上多了一只精铁制的套子,他一动不动看着惊惶的阿筱。
“刘老板果真是钻骨针法的传人。”
听阎先生这样说道,刘天明不由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钻骨针。很久没听人说起这三个字,只当世人早已将这东西给遗忘干净,没想到先生却还记得。”
“如此可怕一种技法,但凡亲眼见过,任谁也不敢将它轻易忘却。”
“如今先生还想见识一番么?”
“既有幸能再次见到高人出手,阎某恭敬不如从命。”话音刚落,从阿筱手指中钻出的那根红线已完全绕到他身后。
原是等着他一针出手向自己袭来,却不料明明是朝着他的方向,手一转,刘天明却将铁套中那枚细针径直刺入了阿筱的体内。
这是出乎阎先生所意料之外的。
阿筱一声尖叫,旋即霍地张开双臂好似振开一对羽翅,朝着刘天明直扑了过去!
大概也只有在阿筱变成这副可怖模样的时候,刘天明才下得了手将钻骨针刺入她体内。
人果真是如此现实的东西,也难怪三十年的陪伴,只换来她说丢便丢的嫌弃。
最后一支针刺入喉骨中后,阿筱像个支离破碎的娃娃般跌倒在地上。
钻骨针一针便可置人于死地。
而在这个娇弱无比的女人身上,却足足刺了十三支。直至封死她全身十三处死穴,才令她通体骨骼变得脆弱,终于垮落下来。而临到最后,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仍叫他生出一种极端的亢奋。
他本以为这些年来,对于这个女人,他已经怕得在心中难以激起一丝涟漪。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更多的力气在阿筱倒地的一刹那,一把抓住她尚未变形的脖子,将她那看似纤细柔软,实则刚硬如铁的脖子一寸一寸碾断。
这个时候,她的手却仍还牢牢抓着那支簪。
它残留着阎先生身上一丝暗红色血迹,在阿筱手指间闪着幽幽的光。
刘天明低头朝它怔怔看了半晌。
随后将它从阿筱手中轻轻抽出,扬手一挥,径直刺入她袒露在毛发之外的脖颈内。
紧跟着一股鲜红灼热的血自里面喷发而出,刘天明默不作声看了片刻,从腰间取下一只早已准备着的葫芦,拔出盖子将血引入内中。
“你在做什么?”见状,阎先生打破沉默问道。
“取她体内之血。交给一个愿意买它之人。”
“什么样的价格能使你如此心动?”
“先生这般年轻,大约从不知晓时间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同她相处至今,原是将时间视作无用之物,只求能常伴在她左右,为她耗尽自己最后一滴光阴便好。后来才知晓,时间这东西,它意味着,但凡有交换的可能,我愿以任何东西去与它叫唤,只求如这女人一般,留得一个青春永驻的体魄和容颜。”
“难道不怕遭到同她一样的命运?”
“总好过一副垂垂老矣的躯体,在不可抗拒的衰弱面前无从挣扎,日复一日地退缩忍耐,直至死去。”
说罢,仿佛铁定阎先生不会阻拦,他捧着那只血迹斑斑的葫芦径自朝门外走了出去。
阎先生也确实没有阻拦。
他轻叹一口气,将缠在手指上那根红线轻轻一抖,凌空抖出一道环。
随后伸手进去,不多会儿,慢慢从里面拉扯出一只苍白细软的手。
手掌中间殷红一点,依稀一个小洞,内中渗着微微一些血。
他将红线末梢朝小洞处按了上去,刚一触及掌心皮肤,那红线立即如长了眼睛般自动朝小洞内钻了进去,一直钻到再也看不见,阎先生将自己掌心合到那只手掌上,轻轻抚了两下,再摊开,掌中间那个小孔已然不见踪迹。
随后握着那只手,他继续朝外拉动起来。
先是手臂,随后肩膀,然后清桐的脸随同半个身体一同从环中显露而出,被阎先生双手抱拢,仿佛抱着个孩子般从里头报将出来。
只出乎意料,这平日一遇到事便会唧唧咕咕的小丫头没和以往那样,见到他的面便又叫又嚷地扑腾起来。
由始至终她始终无声无息。
直至整个身体全部落在阎先生怀中,她依旧一动不动,若不是鼻中还有细微的呼吸声,几乎像是死了一般。
“清桐。”将她轻轻放倒在地上后,阎先生一手按着她额头,一边在她耳畔轻轻叫她名字。
她只是两眼始终大大地睁开着,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震惊,仿佛在朝前看着什么令她极度恐惧的东西。
世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令这曾经是十三门中杀手的温清桐显出这样一副神情?
阎先生若有所思望向门外那堵墙。
身后窗户外突兀传来一声马蹄声和喧哗,随后楼下砰砰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他抱起清桐站起身,同刘天明一样,头也不回朝外走了出去。
准时将菜送到云来客栈时,庄婆子惊诧地发现,客栈门前围满了官兵。
一问才知道,云来客栈这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张寡妇的儿子回来了,于是这一大堆官兵直奔客栈而来,为的是捉拿客栈老板夫妻,以及他们饲养在客栈中的那只妖怪。
云来客栈中竟有妖怪?
不仅有妖怪,而且多年一来,客栈中卖的不是鸡,而是鸱鸮的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还得从突然出现在张氏面前的阿天说起。
极为出人意料,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阿天绝无生还可能的时候,张氏那个失踪整整四天的儿子阿天,突然在今日清早跑回了家里。
一到家就拖着他母亲去了衙门,说要报官。他说他是从妖怪的嘴里九死一生逃出来的,那妖怪就住在云来客栈一栋黑漆漆的楼里。他还说,那天他睡在床上时,迷迷糊糊看到一只浑身长着黑毛的大鸟飞来抓起他就往窗外冲了出去,他连呼救都来不及,那鸟就已带他飞到了天空上。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当被带到云来客栈后,才明白这是真实。
当时他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屋里还有两个小孩,哭哭啼啼,显然刚被捉来不久。后来云来客栈的老板娘来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平时路上遇见,即便是他们这些小孩,看了都忍不住要偷偷咽口水,可是正是这么漂亮一个女人,把他们这些孩童像是牲口一样投进一栋黑洞洞的楼里,以喂养里头一只妖怪。
若不是那天凑巧望花楼的周老板来到客栈,若不是那天凑巧被他撞见了阿天,并设法把他救了出来,阿天只怕此生再也回不了人世。但可怕的是,周老板在刚将他带离云来客栈后,突然就发了疯,身体也变成了一只大鸟的模样,吓得阿天一路逃出了镇子,躲了整整三天,直到听说有京城的大官也来查案,这才敢回来。
回来后却听说周老板竟已经死了,众人都说他是那只偷盗并残杀孩子的妖。因此当即闹着要他娘带他前往官府,为周老板伸冤。
原本这些话说出,荒诞之极,没有任何一个当差的会听得进,尤其说这话的还是个流鼻涕的黄毛小孩。
可是这镇子近一年来几乎就是在荒诞又可怕的一宗宗案件中走过来的,况且听他述说的不仅仅是当地的县令,还有大理寺那位本身也有些荒诞不经的周少卿。
当下立即调集兵马直接赶到了云来客栈,敲门半天无人应答,便直接破门而入。
入门后没有见到老板刘天明和那位妖冶美丽的老板娘,只看到一具披散着一身黑色长毛,似鸟非鸟的怪物安静躺在地上,极其符合阿天的描述。
屋子四周有点点血迹,却不知是这怪物的血,还是哪个来不及救到的遇害者。
之后连着几天敲敲打打,将整座客栈翻了个底朝天,几乎把楼也整个儿都卸了下来。
却始终没能找到阿天所说的那栋黑楼。
但确实找到一些以往失踪孩子的衣服和鞋袜,同时,亦发现了这间客栈的另一个可怕之处。
当推开客栈后院中那扇终日锁着的小屋子,可以见到屋里有只巨大的石缸。
石缸内填满石灰,石灰下埋着大大小小鸱鸮的头。
头被敲开,里面脑髓不见踪影,每只都被用朱砂和黄纸盖着,仿佛以此想镇住这些鸟死得凄惨的怨气。
更可怕的是这些鸟头的下面还埋着许多断肢残骸。
它们并非鸟类,而是属于人类。
从腐化的程度来看,已在这客栈中被埋了好多年。不知它们生前都是些什么人,也许是路经的旅人,也许是那些从来未必人留意过的乞丐。
于是这一整天,凡是在云来客栈吃过招牌卤水鸡的人们,全都呕吐到胃里吐出苦胆水,并从此再也见不得一块鸡肉。
亲手烘烤了一只红薯递到张氏手中后,看着张氏吃得一阵眼泪一阵笑,阿天过去依偎到她怀里。
母子俩又亲昵了好一阵后,阿天咳嗽几声,借着出门找郎中取药,蹦蹦跳跳地离了家。
一路到了驿站口,见一辆篷车在路边停着,便立即过去朝窗板上敲了敲。
片刻窗户打开,里头扑面而出一股淡淡的药香,令他不由自主踮起脚尖嗅了嗅,随后将手里一只包裹朝窗里送了进去:“先生落在云来客栈的物件,阿天给先生取来了,先生瞧瞧可对。”
“没错,多谢你了。”
“阿天才要谢谢先生,若不是先生,阿天哪得机会再陪伴我娘几日。”
“切莫要忘了我那日对你说的话。”
“阿天记得可牢,待到时机成熟,寻个借口离家,阿天自会去周口镇找先生。”
“不要错过时间,以免延耽搁了自己。”
“阿天知道。”
说罢,瞥见远处隐隐一人一骑遥遥朝这方向过来,阿天立即道:“似乎是周少卿周大人来了,先生可还是要继续避开他?”
话音刚落,就见那篷车前的马无人催促,自己头一抬嘚嘚地朝前走了起来。
也不见走得有多快,但仅仅眨了几下眼睛,那辆车已几乎消失在路的镜头。
“果然是个活神仙呢……”半晌轻轻咕哝了句。虽然再也见不到那辆车的踪影,阿天仍踮着脚朝那辆车离去的方向看着。
“谁是神仙?”随后听见身后有人问了句。
不用回头亦知是谁,阿天吐了吐舌头没回答。
谁知那人一附身,手朝他后脖子上撩了过来:“小孩,你脖子上怎的有个线头。”
“哎哟。”心说不好,阿天立即捂着脖子乱窜带跳一阵跑。
直至跑开很远,才回过头,对着马背上那位年轻俊逸的官员用力做了个鬼脸。随后拍拍屁股,在他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匆匆逃回了家。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