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雪整夜未停,紫禁城的宫殿和御街一派银装素裹。
灰蒙蒙的天空下,直殿监的小太监李恩揉着面孔出来扫雪。他看着那条一年扫了不知多少遍的御街,低声爆了句粗口,清扫这五百步的道路在雪天无疑是种折磨。
那是什么?李恩看到最前头的路口灰蒙蒙地躺着一片东西。他小跑几步靠近了一些,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雪地里的暗红难道是血?一阵大风刮过,不远处的灯笼呼呼作响。小太监哆哆嗦嗦地靠近那团灰色的东西。
是一具无头尸!他吓得倒退几步,突然脚下绊了个什么物件,整个人滑倒在雪地里。李恩满脸冰雪地抬起头,隔着他脑袋半尺远,是一颗衰老的人头。“啊!”李恩恐惧尖锐的叫喊声,惊破云层划过大内的天空。
不多时,锦衣卫大汉将军的头领袁忠赶到此地,宫里和外头不同,没有什么闲杂人员围观凶案。但同时,宫里的命案比外头的命案要严重得多。袁忠在外面走了几步,胡子上就沾满雪花,他俯身捡起人头端详了一下,皱眉道:“是冯永这老家伙。”
边上的校尉低声问道:“他是谁?”
“一条老狗。不过,朝前二十年,在大内里可是人见人怕。”袁忠将头颅上的积雪抹去,然后扫视了一下四周,将它放回最初摆放的位置。
尸体被反剪双手,跪在雪中。附近浓重的血腥味和红色的冰水,都显示这里就是行刑的地方。
袁忠看着笔直的御街,眼前浮现出雪夜里一条黑影扛着俘虏,走过长街的样子。
“叫袁彬来。”他将大手收于袖内,轻轻叹了口气。
袁彬得到父亲的消息,立即从宫外赶赴大内,身边只带了大伤初愈的路弈。路弈在日月印一案后,后颈的印记发作过两次,但他和其他僵尸化的人不同,既没出现濒死状态,也没表现出异能。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在意了。
二人进入大内,接近案发地时却被人拦下。
“袁忠大人召唤我们来此,你们是什么人?”路弈寒声道。
拦下二人的禁军并不作声,从人群后走出一个青年太监,微笑道:“袁忠大人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事有变化,此案不归锦衣卫管了。圣上的旨意,案子东厂管。”
“你是?”袁彬问。
“我叫洪诚,新到东厂。小袁大人多多指教。”太监拱了拱手。
袁彬扫了远端的御街一眼,道上的积雪和尸体早就不见,东厂显然没有让别人参与调查的意思。在此纠结于事无补,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一)
“这个案子的确是圣上交给东厂的。”袁忠略带忧虑地看着袁彬,“而且不是东厂主动去要的。”
“这是为何?”袁彬奇道。
袁忠道:“大内极少有命案,一旦有了绝无小事。所以各方面都很快做出反应,将昨夜可能来到这平章园佛堂的人理了份名单。出乎意料的是,昨夜杜郁非进了宫,而且被人看到进了平章园。”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认为是杜哥杀了那太监?”袁彬皱起眉头,“毫无道理。”
袁忠道:“我派人去确认过,杜郁非昨夜没有出过杜府。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了嫌疑。所以皇帝把案子交给了东厂。”
袁彬想了想,小心问道:“死的老太监,有什么特殊吗?似乎皇帝很上心?”
袁忠道:“此人不同一般,是太宗皇帝在前邸时的旧人。太宗皇帝登基后,他自动退隐。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您与他?”袁彬对父亲很了解,从话语中感觉到些许异样。
袁忠道:“冯永的背景复杂,在东厂还没成立前,他自有一队密探,曾经是东厂前身的掌舵人。这老家伙心狠手辣,办事精细,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当年为何忽然放弃权力。你也就是问我,这宫里还记得他的人只怕不多了。”
“他武功高吗?”袁彬问。
“朝里大多数人都没有武功,你认为武功很重要吗?”袁忠反问。
袁彬道:“从他的住所到被处死的位置,有一条街的距离。从假想疑犯的角度,我觉得很重要。”
“靖难过来的老臣子,多数都懂点功夫。但他的武功不高。”袁忠道,“这个案子的疑点有两个,一是为何忽然有人要杀他。二是为何杜郁非会出现在大内。”
“您也说了,据查杜哥昨夜在家里。”袁彬笑道,“这摆明了是陷害。”
袁忠道:“为何要陷害他?”
为何要陷害杜郁非?袁彬离开紫禁城时,脑海里不断琢磨父亲的话。这句话其实不可能有答案。他跟着杜郁非十年,知道大哥在锦衣卫的位置上有许多仇敌。但要确认哪个人会在这个时间来寻仇,又谈何容易?更不用说,还要扯上这个神秘的冯永。
“大人,后面有人追。”路弈小声道。
袁彬勒住马头,见到锦衣卫的王山正从后头赶上来。
“我的爷,您这让我一通好追。”王山喘着气道。
“何事?”袁彬笑道,对方是大太监王振的侄子,他还是比较客气的。
王山道:“悄悄给您送个信。”
路弈皱眉道:“你大喊大叫地追了一路,这叫悄悄?”
王山苦笑道:“是,小的办事不周。”
袁彬道:“什么事?”
王山道:“咱们宫里有人,所以知道东厂抢了咱锦衣卫的差事。小的派人查了下,原因是平章园的何太监,何吉。他说看到了杜大人昨夜进平章园。”
“他看到正面了?”袁彬问。
“据说只有一个侧脸。但因为这老头向来老实,所以大家都信了他。”王山指着身后的马车道,“这人我给大人带出来了。我这可是抢在东厂前头一步啊。”
袁彬皱眉道:“这不是坏了圣上的事儿?”
“那可不敢。圣上让东厂查案,没说我们不能查。他们有重要的证人不看好了,怪不得咱们,对不对?”王山小声道,“何况此人说看到咱杜大人的脸,这里头必有蹊跷。要知道,全天下都知道咱杜大人是忠臣,是好人,而且婚期将至,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入宫杀人?所以说不得,咱们做下属的必须护着点。”
尽管对方一味地放低身段,但何吉的确是重要的人证。袁彬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给我把人送到诏狱。”
“不辛苦不辛苦!小的为大人鞍前马后。”王山躬身离去。
“我不在场,不许任何人审他!”袁彬叮嘱了一句。
“做事做得这么奴相。不愧是太监家的人。”路弈嘟囔道。
“锦衣卫里这种人很多,你讨厌得过来吗?”袁彬慢慢道,“如果因为讨厌,我们就放开手里这些事,把锦衣卫都交给那些人,这天下会成何样子?上行下效,只要有杜大人这样的好官守着,即便下面有坏人,也不会太放肆。”
“大人说得对。”路弈点头。
“我观察过这个王山,眼下并无大恶。你也不用太苛刻了。”袁彬想了想,又道,“我们先去苏大人那边。”
所谓苏大人,就是苏月夜了。在一干属下面前,袁彬和杜郁非都称其为苏大人,或者苏先生。她的家就在杜府附近,远近只隔着半条街。之前在筹办婚事时,有人说,不如把这半条街买下,两座宅院打通变成一座大宅子。而在经过日月印一案后,自然不会再有可能。
由于杜郁非和罗邪的婚事就在眼前,苏月夜尽量避免和他见面,所以常留在家里办公。原本她负责的婚礼筹备,都转回了罗邪手里。当然,修罗宗的当家人自会有手下来负责这些。
“杜叔不知犯了什么,”路弈嘟囔道,“整个京城都等着他这份喜事,谁能想大内出了这档子事。”
“好事多磨嘛。”袁彬笑了笑,“这事儿告诉你们这些小子,结婚要趁早。人生大事早作打算啊。”
路弈笑道:“袁叔说我们,您自己呢?”
袁彬淡淡一笑,对在苏宅门口已备好马车的苏月夜点了点头。
“冯永的卷宗镇抚司衙门有。但我可能比一般人更了解他。”苏月夜听袁彬大致说了情况后,慢慢道,“这个公公,曾在锦衣卫短暂挂职,后来可能因为是太监的身份,又去职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仇人多吗?”袁彬看着马车经过杜府,那边已经披红挂彩,再过几日就是正日子了。
“还活着的几乎没有。”苏月夜笑道,“他曾经身处高位,是只听太宗皇帝调遣的密探头领。我入锦衣卫时,苏晋南大人专门给我说过他的事。说起来,他的工作和我做的事有点像。而我处理卷宗,分派密探,收集情报这些章程和规矩都是他从前打下的基础。”
“听说他也管密探?”袁彬道。
苏月夜道:“靖难时候他负责两队人,一队是刺客,一队是中军主簿。此人非常聪明,我干爹常说,这种家伙不是我们凡人能及。”
“但这样的人仍旧未得善终。”袁彬道,“这案子我暂时不想打扰大哥。”
苏月夜道:“还有五天就是他大喜的日子,我们怎么都要替他挡一下琐事。但凶手若是冒充他去了大内,难说还会以他的名义做出什么。”
“事后再说。苏姐,你觉得该如何入手?”袁彬问。
苏月夜笑道:“你独当一面多时,何用问我?”
“我认为要查三件事,一是昨夜看到杜哥的何吉。”袁彬看着面前的女子,一面想着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换作自己会不会崩溃,一面认真陈述道,“另一个就是要深挖冯永的过去,他和杜哥一定有交集。否则凶手何必冒充杜哥杀他。”
苏月夜道:“这么说来,直接去问郁非反而快些。”
袁彬道:“只希望在喜事前,事情不要恶化。第三件,是大内的朋友跟我说的,这冯永的死法很像几年前暗影判官的手法。杀人,枭首。”
“这……难不成要我去找侠客山庄打听?”苏月夜问。
袁彬笑道:“所以我们现在不是去衙门,而是直接去找山庄的接引人。”
忽然,马车外路弈递入一张纸条,苏月夜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说曹操曹操到。山庄的忆剑让我去一次。”
“说走就走。”袁彬命马车调头。
苏月夜道:“时近年关,你最近在忙什么?”
袁彬道:“还不是各国年初给圣上进贡的事,从前年末最闲,自从当今圣上继位,年末就变成最忙的时候了。谁让咱们皇上是二月的生日呢!各国进贡赶早不赶晚,务必在一月就把货物送来。而且今年来的使节特别多,从南到北几乎都来了。”
白道领袖侠客山庄这几年和锦衣卫关系不错,因此在京城的产业也多了起来。三年前甚至盘下了百年老店年华楼,将山庄的分舵开到了年华楼所在的右军街。
下了马车,苏月夜就皱起眉头,因为她没看到山庄的守门人。按理,对方见她到来,会主动迎接马车。
分舵的小门虚掩着,锦衣卫进入院子,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从院子到里屋前后倒着六七具尸体,分舵主忆剑不见踪迹。苏月夜查看了一下,死者全部是被暗器一击致命,暗器是三寸长的钢针。死者的尸体还未僵硬,可见凶案才发生不久。
“唐门钢针?”袁彬问。
“用钢针的未必一定是唐门。”苏月夜小心取出一枚钢针,查看后道,“针上无毒,不是唐门的风格。”
“骄傲的刺客是不用毒的。”袁彬道,“要查一下他们有什么人在京城。”
他飞身上房,从屋顶望向四周,大雪后右军街行人稀少,并无可疑的人。他在上方看着下面的尸体,盘算着凶手入内后,动手的景象。但袁彬并不是用暗器的高手,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不禁有些犯难。
回到屋内,苏月夜递上一张纸条,上面简单的一行留言:让项君天三日内到京城。不然他徒弟性命难保。
“这么说忆剑是被掳走了。”袁彬道。
苏月夜道:“而且侠客山庄和敌人比较熟悉,他们庄主和对方或许还有仇怨。”
袁彬道:“山庄总坛在江南,他们庄主最近在京畿?”
“项君天我不清楚,只知道程求败会来参加婚礼。”苏月夜回答。
路弈进来道:“我排查了周围,右军街的暗桩说,一刻钟前有一架马车匆匆驶离此地。马车是侠客山庄自己的车,所以没人觉得有问题。”
袁彬皱眉道:“苏姐,你马上联络山庄的人。路弈,你安排甘老给这里的死者做尸检。我回衙门审问何吉。”
(二)
“何吉送入诏狱了。”王山回到东宫,笑嘻嘻地禀告大太监王振。
王振道:“我们对杜郁非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王山小声道:“小的不太明白,叔叔为何要帮杜大人。杜大人虽然身在高位,但从来不对我们假以辞色。”
“他有对我们使过绊子吗?”王振问。
“这倒也没有。”王山回答。
王振道:“这便是了。不拆台就是补台。杜郁非并不热衷名利,他在锦衣卫的位子上,我们就不用太担心锦衣卫做大。而东厂就不同了,金英金公公不是安分的人。”
王山想了想,问道:“这次会是谁对杜郁非不利,您有头绪吗?”
王振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说不好。而且我们之后什么都不要做了。小山,你要知道,如果杜大人这辈子有虚弱的时候,那就是他大喜的这几天了。”
王山听不太懂,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这时,花园里有个身着华服的男童乐滋滋过来道:“先生,我字写好了。”
王振微笑着迎了上去,仔细看了看对方交来的作业,皱眉道:“最后几行没写好,回去重做。”
男童眼中露出失望之色,苦着脸道:“好的,先生。”
王山看着这一幕,心里生出由衷的佩服,陪太子读书,陪到这个地位的公公,自古少有的吧。
袁彬面孔铁青地看着空荡荡的牢房。他严令吩咐过,没有自己许可不许用刑,但这个人证居然不见了。诏狱是什么地方?这大白天,里里外外都是岗哨,什么人能来去自如?
“他不是飞鸟,不可能飞出北镇抚司。一定有内鬼。”袁彬压住怒火,下令排查所有当班的人。尽管如此,他忽然想到之前遇到过的妖魔鬼怪,不由莫名地烦躁。
路弈小声道:“如果东厂来要人?”
袁彬冷笑道:“什么人?我们这里有过什么他们的人吗?”
路弈恍然点头,心想不愧是袁叔,吃的盐比自己吃的饭还多……抵死不认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甘老那边怎么说?”袁彬问。
路弈道:“甘老只看了两具尸体,就很确定地说这是唐门的钢针。唐门也并不是人人都用毒。并且他认为六个死者是同一人所杀。”
“有没有去找唐门的人?”
路弈笑道:“唐门在京师的当家人唐满,我已替您找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不错。让唐满进来。”袁彬赞了一句。
唐门是扎根于蜀中的古老门派,他们最擅长的技艺是暗器、易容和潜行。据说修习到巅峰的唐门暗器,带着九天十地的诅咒,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在元末战争中,唐门子弟频繁出没于军阵深处,刺杀蒙古将领。而由于蒙古大军拥有强大的武力,常会出现尽管杀死敌酋,但自己也无法全身而退,只能一命换一命的情况。即便如此唐门子弟依然前赴后继。只是当大明建立后,唐门子弟并未因为刺杀的功勋受到重用。大多数刺客带着一身的伤病功成身退,重新隐没于历史的灰暗中。
如此的情况,在靖难又发生了一次,而唐门的人这次分成两派,分别支持燕王朱棣和建文帝朱允炆。唐门子弟陷入自相残杀的死局,大战过后的唐门也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唐门在京师的当家人,向来是不被重视的。略有发福的唐满,安分地站在会客厅里,身子微微前躬,见到袁彬赶紧着上前磕头。
“罢了。”袁彬拦住了对方。唐满他曾经见过几次,是个不善言辞的生意人。替唐门在京畿处理蜀中来的土产,再用资金换成北方的货物运回去。
“叫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个。”唐飞一面将钢针递给唐满,一面认真观察对方的表情。
唐满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接过钢针,指尖在针尾划过,低声道:“不敢有瞒大人,这可能是我唐门之物,也可能不是。”
袁彬笑道:“这算什么说法?”
唐满道:“这种钢针放在几十年前的确是我唐门熟用之物。但我唐家近二十年来更换了钢针的尺寸,比这种要短五分之一寸。”
“要短?”
唐满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可否……”
袁彬点了点头,唐满手掌一翻,掌心多一枚钢针,粗看和袁彬给的几乎一样,但的确短了一分。
“你们为何要变长短?”袁彬问。
唐满道:“原因很简单,从前打仗时,我们唐家的刺客是军里的主力,我们的武器自然也成了制式兵器。因此,到了太平时期,为了和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区分开来,就把自家的暗器改了尺寸。”
“很麻烦吧?”
“一开始当然是麻烦的,但经过二十年的适应,家里没人再用旧款了。”唐满微笑道,“所以小人才说,只是可能。毕竟唐家有些老怪物漂泊在外,谁知道呢?”
袁彬示意对方坐下,又问:“唐家有哪些老怪物漂泊在外?”
“这个……”唐满苦笑道,“这还真不好说,前头我说了,袁大人您知道,我们唐家在我大明初立时,曾给予很大助力。”
袁彬道:“你唐家有很多人加入了明教。”
唐满深吸口气,既然对方不避讳这个词,他自然也没什么好顾忌:“我们唐家主要隶属天机组,但是我们唐家并不是天机。”
袁彬点头道:“我自然不会混为一谈。”
唐满道:“我们既然是暗杀组织,所以习惯以数字为代号,巅峰时期从唐大唐二一直排到唐十七,都是极为犀利的刺客。”
袁彬道:“我曾经见过唐三。”
唐满面色微变,苦笑道:“事实是,除了唐十一在老家蛰伏多年外,这一到十七都已消失多年。”
“如果他们在京师,你会不会知道?”袁彬问。
唐满恭敬道:“他们若要瞒着我。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但若不瞒我,我会让大人知道。”
袁彬笑了笑道:“你很识大体。”
“可是出了什么通天的大事?无论何事,和我唐门必无关系。”唐满小心翼翼地问。
袁彬淡然道:“这你不需要知道。”
忽然议事厅外,有人急匆匆禀告:“大人,出大事了!郭老太师遇刺!”
郭资,武安人,洪武十八年进士。靖难前为北平左布政使,从永乐朝开始,就是户部尚书,洪熙朝加太子太师。如今已是七十以上的高龄,是真正的朝廷柱石。
郭老太师政务勤勉,每日固定时间上朝,固定时间在户部坐堂,出行只有一顶轿子,一小队随从。他回家必定经过彩石街,今日当轿子路过彩云楼时突然遇袭。
和大内凶案现场的冷清不同,街面上尽管被清场,但两边的高楼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袁彬面色冰冷地看着老太师的尸体,双臂倒剪,跪于街心,人头摆放在一尺边的路面。人头下摆着一张纸条,上书“独捍皇权,察录妖异。佞臣乱我社稷者,必诛之”。
尸体边上,锦衣卫、刑部、户部、东厂,各方的官差乱作一团。诸多官差里,袁彬独自在街心看着尸体,那冷漠的气息让诸多差役离他一丈多远。
洪诚微笑看着周围,不紧不慢地吩咐东厂番子,清空楼上的百姓。然后,慢慢靠近袁彬。
“这张纸条,在大内的案发地也有。”洪诚小声道,“之前没和你说,不好意思了。这也是万岁不让锦衣卫掺和的原因啊。”
“我们不查,你查得清?”袁彬冷笑道。
“这就不用小袁大人操心了。”洪诚慢悠悠对周围北镇抚司的人道,“东缉事厂办事,请锦衣卫离场。”
但锦衣卫们一动不动,东厂的番子犹豫地看着洪诚。洪诚眉毛一挑就要发难,但他发现袁彬嘴角浮起淡漠的弧线,一副胸有陈竹的样子。
洪诚微笑道:“小袁大人要抗旨?”
“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值得你办的。”袁彬看着剑拔弩张的周围,上前压低声音道,“这里死的不是郭太师。”
洪诚一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用人头担保。郭太师若没有回府,就一定还在户部。至于他为何知道今日会有人刺杀他。我就不清楚了。”袁彬慢慢道,“我家老爷子在宫里当差多年,我从小混迹于京师各大衙门,郭太师我会认不出?”
洪诚笑道:“即便如此,这仍是我的案子。锦衣卫请离开。”
袁彬拳头握紧,就要翻脸。
忽然边上一个柔和醇厚的声音道:“我不知你在东厂什么身份,也不管你在大内是什么身份。这个案子是我锦衣卫的,我杜郁非管定了。”
洪诚深吸口气,转身望向不知何时来到此地的杜郁非。他试图质问对方竟敢抗旨,但杜郁非站在那里,古井不波的面容,让洪诚不敢说出这句话。
杜郁非道:“此件事了,我会去宫里谢罪。但现在,洪公公请离开。”
洪诚苦笑了下,摸摸鼻子道:“杜大人说话了,我还能怎么样?但是杜大人啊,这种头是开不得的。”
“不用你管。”杜郁非笑道。
洪诚看了远处一眼,皱眉道:“锦衣卫还真是势在必得。”
杜郁非目光冰冷地看着四周,扬眉道:“无关的人员还不散了!你们以为这里是帮派抢地盘吗?”
刑部和户部的人纷纷散去,洪诚亦摇头离开。
“杜哥,你怎么来了?”袁彬皱眉道。
杜郁非冷哼一声:“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回去跟你算账!”
袁彬苦笑着一揖到地。
北镇抚司的人接管了现场。袁彬询问了轿夫后,向杜郁非汇报袭击的过程。
每天这个时候,轿子都会经过此地。今日比平时大约晚了一刻钟,突然一支弓箭射翻了左前的轿夫,导致轿子失去平衡落在街上。而后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街心,一把将轿子里的人揪出。边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刺客就把人拉到路上砍了。
轿子前后的护卫有要上前抢人的,皆被弓箭射杀。总共四箭,射杀三个护卫,射伤一个轿夫。街上的刺客并不和护卫纠缠,掠上北面的屋檐离去。
从箭头看,刺客用的是弩机,而不是弓箭,弩机更便于隐藏携带。袁彬和路弈一同排查南边街道,二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酒楼里查看雅间,但并未找到凶手用弩箭的地方。敌人就像会隐身一样,明明是大白天,却没人看到。
“方才就该封锁街道,东厂却在赶人。凶手被他一赶,还不赶紧离开啊。”路弈嘟囔道。
“不赶人,这里人山人海,也没法查。而且正常人行刺得手,都会第一时间离开。对方挑闹市出手是有道理的。”袁彬道,“刺客至少是两个人,和我们之前的情报不同。大内的案子和侠客山庄分舵的案子,都显示凶手是单独行动。”
“你确定没有遗漏?”杜郁非问。
“不确定,宫里的案子我没看过现场。”袁彬苦笑道,“圣上抢先一步,把案子给了东厂。”
“你当然不会直接去和皇帝说。”杜郁非道。
袁彬道:“是……”
“好了,不用哭丧着脸。我已了解过情况。”杜郁非抬手道,“在来之前,徐恭亲自来见我,说过大内的案子。”
徐恭是赛哈同的得力干将,级别为锦衣卫同知。他和杜郁非的老上司刘勉合称为刘徐,但这是很久以前,杜郁非还没冒起前的事了。从前徐恭习惯和刘勉唱对台戏,但自从杜郁非上位后,他一直很低调。这次徐恭是代替赛哈同传递大内的意思,叫他暂时不要管昨夜冯永的案子。毕竟杜郁非大喜的日子就在眼前,而皇帝并没真的怀疑他。但就在通报此事时,忽然传来郭太师遇刺的消息,杜郁非才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彩云楼。
既然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管?杜郁非看着仵作收起的尸体,即便郭太师没事,这也是通天的大案。而对方从一开始,就冒充自己入宫,那就是刻意要将他老杜排除出案子的意思。怎么都不能随了他们的意吧?更重要的是,这事情到这里肯定还没完。
“弩箭是制式的,而且是军里的新品。”路弈报告道。
袁彬则道:“他们留的纸条,表明身份是锦衣卫。当然也可能是误导。但我想到了一些旧事,据说从前纪纲的年代,老锦衣卫刺杀一些目标的时候,就是这个套路。定时计划,当街杀人。”
“确切说,应该是更早时候的事。是靖难时候的事。”杜郁非沉吟道,“我们去户部找老太师。”
(三)
锦衣卫到户部的时候,户部的工作按部就班一如平时。杜郁非依照规矩求见郭资,却看到徐恭从议事厅里出来。杜郁非一皱眉,让袁彬跟上徐恭,自己去见郭资。
屋内烧着火炭,郭资面色苍白,裹着厚厚的棉衣,有气无力地看着杜郁非。
杜郁非沉默了片刻,问道:“老太师的坐轿在彩石街遇袭。轿内的先生被斩首。与昨夜大内冯永公公的死法一致。据我所知,太师每日准时回府,今日是何原因用替身呢?”
郭资慢慢道:“杜大人在京师当差多少年了?”
杜郁非道:“十年左右。”
郭资道:“得罪了不少人吧?”
“是。”杜郁非面色不变。
郭资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夫做京官数十年,虽然人在户部,比不得你们厂卫的大人,但经历过靖难的人,仇人都不少。所以……老夫,素来用的都是替身。那顶轿子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杜郁非笑了笑道:“多少年了?”
“十一年。”郭资道,“我并非未卜先知,但那么多年的小心,算是让我今日得了回报。”
“究竟是谁让当朝太师怕到这个程度?”杜郁非问。
郭资眼角抽动了一下,沉默不语。
杜郁非又道:“太师当然可以不说。但事到如今,只要太师府不发丧,敌人就知道您没死。接下来又当如何?这事是瞒不住的,户部知道您没走的,怕不会少于十人。”
郭资眼珠不停转动,轻声道:“如果冯永和我一起遇袭,那说明刺客是二十年前的旧仇。因为冯永是永乐三年宣布退休的,之后他就没有惹过事。但仅仅如此,我还不确定敌人是谁。因为你知道,永乐三年之前天下乱糟糟的,得罪谁不得罪谁,我们自己都不太清楚。你接下来准备怎么保护我?”
“您可以选择是跟我回北镇抚司,还是回自家的太师府。”杜郁非道,“在确定对方有其他目标前,锦衣卫负责您的安全。”
郭资低声道:“我要回府。”
杜郁非道:“可以,下官送太师回府。”
杜郁非走出屋子,沉声道:“太师要回府。”
袁彬小声道:“他有说敌人是谁吗?”
杜郁非摇头道:“老头子不肯说。我们只有见机行事。徐恭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说,在彩石街知道太师并未出事。所以赶紧来这边询问太师情况。他和郭家似乎关系很近。”袁彬小声道,“所以我就打听了一下,这次刺客到底是什么来头。徐恭说,有可能是退役的锦衣卫。当年永乐爷重建锦衣卫时,郭太师一度是不同意的,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具体是谁他也不知道。”
“徐恭一定瞒了些什么。”杜郁非思索道,“派人叫罗邪来,户部这里尽量拖住郭老。我有预感敌人不会善罢甘休。”
袁彬皱眉道:“新郎官来了不够,新娘子也要出手?大哥……”
杜郁非瞪了他一眼道:“啰嗦什么?如果来的是顶级刺客并且不止一人,就凭锦衣卫这些当兵的,能拦得住?”
袁彬叹了口气,出去组织手下,他看了看天色,心里道:旧锦衣卫,会是什么人?唐门的人?看来要多找点人来。
和山庄保持联络的苏月夜也来到户部,他们找了房间做议事厅讨论案情。
苏月夜道:“程求败与我见了面,他表示不清楚敌人是谁。但他并不担心,因为山庄主力都在京师,江湖上的事他们会查。”
袁彬道:“但我看,即便程求败有所发现,他也未必会通知我们。”
“的确如此,江湖事,江湖了。”苏月夜点头。
“山庄那边的敌人,用的唐门暗器,不排除是侠客山庄和唐门的私人恩怨。”袁彬道,“除了时间上的巧合外,那边和我们郭太师的案子没有共同点。”
苏月夜道:“你说得没错,而且我比较怀疑有人在招惹官府的同时,还会去招惹侠客山庄。”
袁彬道:“但因为很多年前,唐门和我们锦衣卫的密探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徐恭说,郭太师的敌人可能是旧锦衣卫。这样,两边还是可能有联系的。只是我们找不到具体线索。”
“不用纠结山庄。”杜郁非笑了笑。
袁彬和苏月夜同时吃惊地望向他。
杜郁非道:“眼下我们三个案子,山庄的问题是袁彬你调查时最大的干扰。”
“怎么说?”袁彬皱眉。
杜郁非道:“山庄这边的凶手可能和刺杀郭太师的是同一批人,但山庄这里只来了一个刺客。而刺客的目标不是忆剑,忆剑的确被掳走了,但目标不是她,而是项君天。”
“那便如何?”袁彬没有听懂。
杜郁非道:“也就是说,项君天就像冯永和郭资一样,和刺客是有过结的。我们如今有了刺客三个目标,只需要调查项君天、冯永和郭资的交集。”
袁彬一怔道:“我怎么没想到。”
“这个调查就交给月夜来做。”杜郁非认真道。
苏月夜点头道:“我会尽快查清楚。”
杜郁非道:“这里要多个心眼,也许侠客山庄和刺客是一伙的也未可知。毕竟项君天和另外两人看着有点挨不着,有可能只是为了干扰我们的调查。”
“那样的话,就太复杂了。”袁彬苦笑道。
“没错。”杜郁非起身打开房门,屋外罗邪已经到了。
袁彬忙不迭地出去道:“我去招呼太师动身。”
苏月夜、杜郁非和罗邪三人站在屋内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似乎是,自从日月印一案后,苏月夜和罗邪还未见过。苏月夜简单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杜郁非则认真给罗邪解释今次的任务。
“所以敌人是旧锦衣卫的刺客,而且可能是唐门或者天机的元老?”罗邪眯起眼睛,听到有架打,就把苏姐儿那点烦心事抛到了脑后。
杜郁非道:“暂时只有这点情报。敌人应该在两人以上,所以只好叫你来。”
罗邪抿嘴笑道:“反正我也没事,说起来,这几日是我若干年来最闲的几天了。”
杜郁非皱眉道:“这却为何?”
“嫁妆师父早给我备好了,何家又给我加了一份。婚事有宗门的老管事负责,而且平时不让我出门。”罗邪道,“没事更不能来找你……所以我每天只能在家里练武。”
杜郁非摸摸对方的笑脑袋,有些好笑地道:“嫁过来之后,只怕打架的机会更少。”
罗邪轻轻哼了一声,给了他一拳道:“那我可以打你呀。”
杜郁非摸摸鼻子,道:“今天这事儿,我有种不好的感觉。郭资不肯说敌人是谁,我们是明知前头是个陷阱也要跳下去。”
罗邪笑道:“也不知你在担心什么?你我同时护着郭资,还能让他出事了?有什么刺客尽管来吧!”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晚。锦衣卫的队伍这才启程前往太师府。杜郁非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轿旁,罗邪则稳稳守在队伍后方。
路上有不少百姓朝他们指指点点,当队伍经过彩石街,袁彬小心看着四周,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多久,队伍经过狮子桥,他目光扫过桥下的小船。船上路弈冲他点了点头。在靠近太师府的街上,出现了一个迎亲的队伍,袁彬示意对方让路。当郭资的坐轿完全通过后,他才松了口气。
太师府的大门打开,坐轿上台阶进门。府内提前布置的锦衣卫,训练有素地护卫上来。
突然,一支羽箭仿若天外流星,从街道后方厉啸而至。泛着寒光的箭头,转眼就穿透轿顶!
叮!杜郁非出剑!一尺寒光斩落箭头。
队伍后方的罗邪大袖一挥,飞掠向羽箭射来的位置。“快走!”袁彬催促轿夫。
轿夫心急火燎地向前走,太师府的管家见轿子进门,立即下令关门。那门关得极快,竟然把杜郁非也关在了外头。
“你?”袁彬皱眉。
那管家露齿一笑,从怀里亮出一柄仿若新月的弯刀,刀锋旋转连斩三个锦衣卫。袁彬同时拔出绣春刀和长剑,两人连换五招。那管家诡异地一个旋转,踩出特殊的步子,绕过袁彬冲到轿前。
“白驹过隙……”袁彬吃惊道。
管家毫不拖泥带水,一刀斩向轿子!
嘭!一双厚实的手掌从轿子探出,将刀锋夹住。
管家面色微变,大喝一声,并不拔刀,而是奋力再劈。轰!气流涌动,官轿被震散,里面四平八稳地站着一个壮若山丘的中年人。
“龙象般若掌。你是侠客山庄程求败?”管家冷笑道。
“不错。”程求败微笑问道,“你们把我家忆剑带去了哪里?”
管家冷笑一声,霍然收刀。程求败的手掌居然没把刀锋锁住。杜郁非一脚踢开了府门,三人同时围住了扮作管家的刺客。
“束手就擒!”杜郁非道。
管家看看左右,对屋檐发出一声唿哨。屋顶上忽然射下一排弩箭,管家立即朝反方向掠起突围。袁彬、程求败一左一右于半空夹击,那诡异的步伐再现,管家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甩开二人的合围。
眼看他要掠上墙头,杜郁非也动了。二人在半空连变三次身法,管家终于慢了半步,杜郁非一剑扫向对方后颈,但管家依然不管不顾地向上急行。
突然!一点寒光直奔杜郁非的眼角。杜郁非目光收缩,于风中轻摆让过暗器,剑锋速度居然不变。
管家闷哼一声,身子一歪,肩膀硬受一剑,攀上飞檐。杜郁非紧接着踏上围墙,一个头发花白、玄衣傲岸的身影,挡在他和管家之间。
“你……”杜郁非一怔,面前这人似曾相识,但他却想不起来。
“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杜郁非。”那人扬起眉头,看着踏雪剑,淡淡笑道,“好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杜郁非问道,对方尽管头发花白,但实际年纪并非很大。
玄衣人道:“据说你明察秋毫,足智多谋。想来定能查到。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的目标不止是郭资。”
太师府周围越来越多的锦衣卫聚拢,放眼过去足有两百多人。
玄衣人目光扫向府门远端,笑道:“原来你把郭资带在队伍后方,而不是坐在轿子里。”手臂一抬弩机触发,一连七支弩箭同时射向门洞处的郭资。
杜郁非面色一变,翻身跃向府门,后发先至,踏雪剑舞成一片剑雨,将弩箭尽数拦下。但这么一来,玄衣人就消失不见。
“快走,回府!”为了保护郭资,特地前来坐镇的赛哈同,恐惧地看着屋檐上那玄衣傲岸的身影,失态地吩咐道。
与其同车的徐恭纳闷地看着他,他从没见过老大人如此失态。
“不是回府,立即进宫,进宫!”赛哈同又道。
徐恭顺着他先前的目光望去,然而他只看到一个浅浅的背影。
同样失去敌人踪迹的罗邪,诧异地看着赛哈同的马车,不明白这刚来的老头,为何要匆匆离去。
(四)
刚才那个人……为何那么面熟?而且那身打扮,像极了当年父亲的穿戴。
杜郁非进入郭资的书房,认真道:“老太师,敌人异乎寻常地棘手。你仍旧不愿意告诉我,他们是谁?”
郭资苦笑道:“杜大人,老夫不告诉你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时隔多年,老夫一直希望这个担心不要来。另一个,就是这批刺客和你手里的踏雪剑有关。”
“和我有关?”杜郁非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郭资道:“不错,如果老夫所料不错。这批刺客是锦衣夜行。”
杜郁非当然知道“锦衣夜行”,尽管自从几十年前那场变故后,锦衣卫已没有“锦衣夜行”这组人。但放在多年之前,“夜行组”绝对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官方刺客团,是属于锦衣卫自己的刺客团。而杜郁非的生父,陆天冥就是夜行组的组长。
被这么一提醒,杜郁非赫然想起了那个玄衣人,那个人在很久以前就是陆天冥的手下。时常出入陆府,替父亲传递消息。甚至可以说,一年中杜郁非见这个人的次数,比见自己的爹还多。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呢?他却还是想不起来,这一切真的是太久远了。
郭资低声道:“老夫不知你和陆天冥什么关系。而且,真心希望刺客不是他们。”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不希望敌人是夜行组。杜郁非认真问道:“您和夜行组有什么过结?”
郭资苦笑道:“你可以自己去查。这种事锦衣卫里一定写得很清楚。”
有必要这么支支吾吾吗?但对方位极人臣,杜郁非并不能将老头子带回诏狱拷问。他走出书房,苦笑看着罗邪、袁彬、程求败,摆手道:“是锦衣夜行。”
袁彬倒没什么,罗邪和程求败都倒吸一口冷气。程求败更面色古怪地看着杜郁非。
杜郁非摊手道:“尽管我有踏雪剑,但我真的和陆天冥不熟。”
不熟……袁彬觉得有些好笑,但他想想自己和父亲袁忠的关系。再想想,杜郁非这辈子一共也没和陆天冥待过几天,只好轻轻叹口气。
为保证郭资的安全,杜郁非将所有人都召集到郭府,在此研究对策。
苏月夜从北镇抚司搬来一车的卷宗,低声道:“这是郭资、冯永和项君天的卷宗。但关于夜行组的,只有这些。”她指着一个小盒子,苦笑道,“然后,这是陆天冥的。”关于陆天冥的记录大约有三十来页。
他们并没有让程求败参与会议,所以在说到陆天冥时,不用顾忌什么。
“居然有三十多页,我去查过卷宗,分明只有一页纸头。”杜郁非看着父亲的档案吃惊道。
苏月夜道:“每个人都会关心自己的过去,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搜集他的情报。以防万一,哪天你会想知道。那时候你可能会问我。”女人微微侧过脸,避过杜郁非的目光,又道,“我这里项君天、冯永、郭资的卷宗很全。对比一下后,我发现郭资和冯永的确和夜行组有过结。项君天则没有大问题,不过侠客山庄和唐门似乎发生过冲突。这一条我会具体去问程求败。”
杜郁非道:“郭资、冯永和夜行组有什么过结?”
“这我知道一点。”罗邪道,“郭资早在永乐朝就执掌了户部,他是非常排斥锦衣卫的。尤其是不愿意拨款支持夜行组,他认为锦衣卫本身的权力已经过大,密探加上刺客,还无人监管,必定酿成大祸。他发动自家的力量,连续弹劾锦衣卫,主要针对的就是陆天冥。”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杜郁非奇道。
罗邪道:“我们修罗宗是刺客,对刺客组织必须有所了解。后来发现陆天冥是你爹,我回去又多补了一课。至于冯永,人家都说他是锦衣卫和皇帝间的桥梁。其实他算是皇家派在锦衣卫的监军。永乐二年的时候,他突然放弃支持锦衣卫,在各条线上都成了锦衣卫的敌人。照道理,他应该和你爹关系很好才对。”
“永乐二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杜郁非拍着卷宗道,“那一年的卷宗是有大量缺失的。一定是大内刻意隐瞒了东西。”
苏月夜平静地递上了一封密件,里头是一页手札:撤销锦衣夜行。
“这……不是太宗皇帝的御笔。”袁彬沉声道。
苏月夜道:“不错,这是仁宗皇帝的御笔。”
杜郁非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若你已理出来龙去脉,就告诉我吧。”
苏月夜道:“你是什么时候去福建的?”
杜郁非道:“永乐元年,就在太宗的军队进入南京城前。我陆家遇袭。”
“老大人既然跟着燕王,怎么会不提前把你们接去北面?”袁彬问。
杜郁非道:“向北那条路不容易走。之前母亲带我回了杭州娘家,这事做得极为机密,照道理是没人知道的。但那日杀手夜袭我家,母亲把我藏入密室。而我……”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稀又是那嘈杂喧闹的午夜。一日后,他离开密室时,外头已是一片废墟。
“之后,我流落街头,由于连年战争,许多难民向南方走。我也随着他们去往南方。”杜郁非慢慢道。
“你就这么去了福建?”罗邪问。
“不。我并没有流浪多久,就被人追上。”杜郁非缓缓道,“我记得那个玄衣人的名字了。那人叫老五。是我爹的徒弟。”
袁彬吸口气道:“老五,会不会姓唐?”
“这我当年肯定不知道,现在要说,也许是吧。”杜郁非道,“我在华亭被老五追上,他护着我朝南走了五天,打退了十几波敌人,也身受重伤。我们暂时分开走,我一路流浪,他却并没有来找我。后来我遇到了养父,就去了福建。”
罗邪道:“之后,你就再没见过他?”
杜郁非道:“永乐三年,我见了他一面。他说,我既然还活着,这是老天给他最大的回报。但是他马上要离开中原,所以不能再照顾我。我当时很恨他,因为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不管有什么理由,我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跟着难民一路向南。这是什么样的日子?所以我告诉他,我本不需要他照顾,我自己能活得很好。”
苏月夜眼睛一红,她当然知道这无依无靠的感觉。
杜郁非说到这里,记忆仿佛开闸的潮水汹涌而来。老五听到他说的话后,眼中闪过极大的痛苦,最后对方说,他爹陆天冥还活着。那又如何?我和我娘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泪花在杜郁非的眼睛里转了转,他沉声道:“都是很久远的事了。和现在的事无关。”
苏月夜小声道:“想来,那时候他们是和郑和公公一起出海了。”她将几页纸头放在桌上,“简单说,永乐二年,不知为何,朝廷忽然不再信任陆天冥。”
“我知道为何不再信任。”罗邪道,“陆天冥,在永乐二年杀了神教的元老,太上长老彭和尚。”
“彭莹玉?”袁彬道,“他难道不是早在元末就死了?”
“不。”罗邪道。但她并不多做解释。
苏月夜皱起眉头,翻阅了几篇卷宗,认真道:“这就能解释当时为何忽然有那么多大臣,而且还是分属不同阵营的家伙,一起弹劾老陆大人了。然后,涉及此事的卷宗几乎没有。不出几个月,锦衣夜行解散,老陆大人亡命天涯。”
袁彬道:“关于夜行组的卷宗可能是他们自己毁的,要不然不会那么彻底。”
苏月夜道:“你说得对,所以夜行组成员的资料基本没有。”
杜郁非道:“我爹从我们永乐元年家破人亡开始,就没再见过我。若是他和唐五在一起,在那时候从泉州出海。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其他人都无法回答他,苏月夜小声道:“也许,他身不由己。”
“好吧。”杜郁非淡淡一笑,他低声道,“既然刺客是夜行组,想来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那时的事复仇。唐五今日说,刺杀目标可不止郭资一个。我们要查一下,他们到底还要杀谁。”
苏月夜和罗邪都很少问杜郁非父亲的事,一来怕触动对方的伤心事,二来觉得也许杜郁非对陆天冥并没什么印象。但其实,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能记住很多事情。尤其是那种遥远却刻骨的不满。
袁彬道:“大哥,如果老陆大人也回来了。该怎么办?”
杜郁非嘴角微微抽动,淡然道:“他既然没来找我,那我自然就当他不在。公事公办。”
袁彬苦笑道:“当年的事也许我家老爷子会知道。不如你和我去一次大内?”
罗邪道:“这里你放心交给我,我调宗门的人来,除非夜行组有很多人,不然他们不会冒险强攻。”
杜郁非沉默了一下,摇头道:“过去的事,谁对谁错不重要。无论复仇是否合理,我们都不能允许它发生。袁彬你去大内,了解当年的情况,弄一份可能被波及的名单。”
“你不去大内,是准备?”罗邪问。
“我们要主动出击。可惜,衙门里老锦衣卫太少。”杜郁非把等在外头的程求败请了进来,问道,“程大哥,唐门在京城会有什么落脚点。能查到吗?”
程求败道:“基本知道个大概。我列个清单给你。”
“唐门在京城的力量如何?”杜郁非又道。
罗邪道:“表面看很弱,但肯定是装的。唐家向来喜欢暗里伸手。你一定知道那句江湖谚语。”
“唐门不做天下第一,永远只做天下第二。”杜郁非点头道。
程求败递上纸条,笑道:“他们当然更多时候天下第二也做不到,但硬实力一直是有的。”
杜郁非看着纸条上的地址,想了想又加了两处地址,招来路弈吩咐道:“召集人手,突袭这些地方。每个地方派两百人,突袭的先锋必须身着重甲。”
“万一都扑空呢?”罗邪问。
“若他们没有依靠唐门,而唐门因为他们受到冲击。那么唐家会帮我找到他们。”杜郁非敲了敲那张地址单,“我亲自去六分巷。程老大,你去吗?”
程求败笑道:“你饶了我吧。暗地里给你们报个信儿,打个援手也就罢了。真要跟着锦衣卫去踩唐门,我以后还在江湖上混吗?”
杜郁非道:“我以为白道做事是只讲对错的。”
“但我毕竟是江湖人。”程求败慢慢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五)
赛哈同并没有等多久,就被朱瞻基在御书房接见,让他吃惊的是东厂督主金英也在。
“朕正要问你,杜郁非不忙婚事,为何一定要去管什么案子?”朱瞻基笑道,“这世上还有比结婚更重要的吗?朕听说,袁彬替他挡下了差事,是你通知他老太师遇刺的。”
赛哈同道:“的确是老臣通知他的,因为事情太过严重,臣以为郭太师遇害,那就必须要让杜郁非管事。”
“那就是说你们公然抗旨?”朱瞻基扬了扬龙眉。
“臣不敢。”赛哈同道。
朱瞻基道:“你心急火燎地来见朕,是来给杜郁非求旨意的?”
赛哈同犹豫着看了金英一眼,低声道:“老臣有机密要事必须告诉皇上。”
“任何事都可以当着金英的面说。锦衣卫和东厂,难道不是朕的左右手吗?”朱瞻基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让金英退下。
赛哈同咬牙道:“老臣知道昨夜是谁在大内行凶,也知道是谁今日行刺太师。”
“讲。”
“是失踪许久的锦衣卫千户陆天冥。”赛哈同沉声道,“他回来报仇了。”
“陆、天、冥?”朱瞻基皱眉道。
金英小声道:“就是杜郁非的生父。”
“废话。”朱瞻基瞪了老太监一眼,问赛哈同道,“你如何知道他回来了?”
“老臣在郭太师遇刺的地方见到了他。”
朱瞻基皱眉道:“他报什么仇?你们之前不都说他死了吗?”
赛哈同苦笑了下,小心道:“这说起来话长,请皇上容老臣慢慢讲。”
东城六分巷,是唐门京师总部。夜色中淡淡的雾气,将此地笼罩得格外神秘。
锦衣卫扫荡了几个唐门的据点,但毫无收获。他们集中人手来到此地。
“大人,其他据点只有些无关紧要的人,他们似乎知道我们要动手。”路弈禀告道,“这边负责监视的暗桩说,唐满一定是在的。”
“你去砸门。小心一点。周围都布置好了吗?”杜郁非吩咐,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一夜之间唐门归入静默,若唐满仍在此地,目的又是什么?
“大人放心。身手最好的弟兄都在这里了。”路弈一抱拳。边上有人递过重甲。
杜郁非叫过一个校尉,吩咐他回太师府,找苏月夜要一个靖难老臣的名单,然后挨家挨户去警告。
身为新晋百户的路弈打头阵,一脚踢开院门,高喊道:“锦衣卫拿人,闲人回避!唐满出来说话!”
黑暗中数点寒星,无声无息地飞向他的面门。路弈绣春刀如风一转,就将所有的暗器拦下。
“北镇抚司衙门拿人,唐满,你只要交出唐五。所有事就和你们唐家无关。”路弈冷着脸道,“若敢造次,多少姓唐的都不够杀。”
之前在袁彬面前一直低眉顺眼的唐满,略带踌躇,可怜兮兮地走出屋子。看着屋顶和院内的火把,抱拳道:“路少,我不知你说的什么啊。”
路弈笑了笑道:“你不需要知道,如果你这里没有唐五,那所有人跟我去诏狱。”
唐满慢慢道:“我们唐家什么都没有做,不可能就这样和你回北镇抚司。路少,平日你提什么要求,我有拒绝过?这次能否通融一下?”
“我也是办差。唐大当家的,你也不要为难我。跟我回去,我不动你的人。”路弈拱了拱手。
唐满苦笑着上前,从怀中拿出一封银票,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我跟你们回去还不行?全抓回去,我怕日后总坛那边不好交代。”
路弈不接银票,低声道:“没得商量。”
唐满并不后退,而是又上前了一步。
路弈同时感到阴冷的杀气,匆忙一侧身。叮!他肩头的甲片挡住了一枚钢针。即便如此,路弈的左肩还是一阵剧痛,他绣春刀一晃,斩向对方人头。
唐满没想到对方反应那么快,那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一针。但他并不在意绣春刀,简单滑出一步,又一枚钢针撒出,这次寒芒直奔路弈的眼睛。路弈身着重甲行动有些迟缓,但双臂交叉一横将钢针挡下。唐满突然切入近身,一拳砸在他的胳臂上。
砰!路弈重重摔倒,但他用匪夷所思的速度,从地上翻起。这家伙穿着重甲还那么灵活?唐满冷笑拔剑冲向对方。
忽然,一道人影拦在了唐满和路弈之间。唐满感觉自己就是送向对方剑锋的猎物,硬生生刹住步伐,杜郁非顺势一剑将他击退三尺。
“唐满。”杜郁非沉声道,“你们唐家要造反?”
“唐家肯定不会造反,但即便不造反,杜大人会放过他们吗?”一个挎着金刀的武生从屋里走出,对着杜郁非拱了拱手,他背后还跟着不少人。
来的人叫武泉,是大学士武荣家的孩子。此人好武成痴,无奈天赋不够,头脑也不够清楚,身手只算是江湖上的二流角色。但毕竟家大业大,因为出手豪阔,好管闲事,在京师武林混了个八帮九派十三门的“小武林”副盟主头衔,人称“金刀大侠”。
杜郁非皱眉道:“武公子,这是做什么?”
武泉道:“我来给唐满助拳。天子脚下是讲道理,有王法的地方。唐门属于我们小武林。我有义务替他出头。”
“助拳?”杜郁非好气又好笑,淡然道,“武大侠,你知道唐门在今天做了什么吗?就来替他出头?”
“他做了什么?唐满打下午从北镇抚司衙门回来后,就和我一起喝酒。”武泉撇嘴道,“他能做什么?”
杜郁非耐着性子道:“唐家的刺客,今天下午在彩石街,行刺郭太师。两次。他是唐家在京师的当家,我带他走,有问题吗?我们北镇抚司拿人,你助什么拳?”
“有证据吗?”武泉问。
唐满怒道:“他们锦衣卫抓人要什么证据?”
杜郁非道:“你说得对,武公子,你以为呢?”
武泉拍了拍金刀,高声道:“没有证据,你强行带人,不如让我一起去。”
“我还没见过,自愿去诏狱的。”杜郁非笑了起来,对方在京师也算大户,但即便如此敢得罪锦衣卫,难道这小子真是傻子?
武泉慢慢道:“我只说一次,唐满今天下午什么都没做。你认为刺客是唐家的人,并无证据。若要草菅人命,混淆视听。那我就代表京畿的武林去诏狱坐一坐。”
尽管迂腐,但说话有条不紊。有人教过他了?杜郁非思索着对方的目的,沉默片刻,看了路弈一眼道:“带回诏狱,只带唐满。”
路弈上前一步,唐满冷笑道:“若我不去呢?”
武泉则瞄了眼身后的人,发现尽管带了不少手下,但那些人都神情紧张。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杜郁非已动手。
路弈扑向唐满,杜郁非一剑横在武泉的脖子上。剑未出鞘,就让武泉面如土色。唐满冷笑后退,藏于袖内的手掌左右扬起,一片毒砂飞散开来。路弈惊得一转身,后背被毒砂扫中,若非铠甲护着,定受重创。
唐满掠上屋顶,第二第三把毒砂从天而降。有几个来给唐家撑场子的江湖人,被毒砂吹中,疼得像杀猪般嚎叫。杜郁非大袖一卷起,带起滚滚罡风,把两片毒砂全都扫入衣袖。路弈跺脚上房,身着盔甲的他,踩碎了一溜瓦片,而唐满已将他远远甩在身后。锦衣卫的弩箭追着他急射,但那家伙甩开发福的身躯,轻盈地躲过弩箭,投入夜雾中。
等周围平静,武泉惶恐地看着杜郁非,却发现锦衣卫大头领并不生气,而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他走了,就只能带你去诏狱了。”杜郁非笑道,“武公子请。”
六分巷外,两个黑衣人看着杜郁非带走武泉。
其中一人道:“陆家小弟,有点急智。但为何故意放走唐满。唐满是我们的弃子,他应该能看出来。”
“他以为即便是弃子,仍会有些用。”另一人笑道,“可惜,他不了解我们夜行组的风格。”
“这小子的武功远高于我们的预期。万一真要动手,只怕会对不起老大了。”
“我们计划了那么多年。谁挡路,都得死。”
先说话的人笑道:“漫漫长夜,我们分头行动吧。”
暗桩跟踪唐满到了城西破板门,这是一个之前不知道的据点。然而锦衣卫对此布控了一个时辰并无收获,路弈下令突袭这个宅院。唐满七窍流血倒毙在屋内。至此,唐门对外唯一的线索断了。
“此人为饮酒自尽,毒药就在尸体边上的酒水里。死亡时间大约有十个时辰。”仵作检查后小声汇报。
“那么这个唐满,不是我们在六分巷见到的唐满。或者说,此人才是真的。我们今日见到的都是假的?”路弈皱起眉头,“我白天带去见袁彬大人的,就是假的。”
“若是如此,假唐满提供的所有消息,都要重新考量。”杜郁非手指敲了敲额头,对方有条不紊地和自己周旋着,但目的是什么?若只是为了刺杀郭资,需要故弄玄虚吗?“和刑部打招呼,把弟兄们派上街。尤其是那些在京城时间超过十五年的官员,迅速拟个名单出来。”
路弈道:“名单要花时间,但大人有一件事。我很担心。”
杜郁非见他支支吾吾,皱眉道:“什么事?”
路弈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除非全城戒严,不然那些官员实在是……不容易保护。”
杜郁非面色顿时煞白,也许这就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无论如何,派人去各府门前站岗。我去大内请旨意。让刑部和五城兵马司都行动起来!”杜郁非急匆匆地飞身上马。
当顶级刺客要杀普通官员,这又该如何保护?
大约半个时辰后,京城的夜空连续响起惨叫声。靖难之后,被史上成为“唐门血舞”的夜晚就此拉开了序幕。
(六)
杜郁非刚到皇城,就被袁忠拦下。而和他一起的不只是袁彬,连罗邪和苏月夜都在这里。
袁忠听他讲述情况后,沉着脸道:“我知你想见皇帝,但皇帝和金英、赛哈同聊了一晚,后半夜把胡濙老大人和郭资都招了去。只怕现今不会见你。”
罗邪道:“皇帝派了袁忠大人,亲自去接郭资。当时也来不及通知你,所以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刺客针对的绝不止是郭太师。他们要杀的人有很多。并且已经开始动手。他们在里头能商量出什么来?”杜郁非怒道,“我要求见圣上!”
“即便让你见了。怕也没有好结果。这事关系夜行组,也就是涉及陆天冥。”袁忠慢慢道,“当年的事既然被扯出来,谁都无法平心静气。”
杜郁非躬身道:“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袁大人,你若知道,能否告知?”
这是困扰了杜郁非很多年的事,但如今他的官阶在袁忠之上,行此大礼让人很不适应。
袁忠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淡淡道:“不如先说你知道些什么。杜大人,当年你家的事你一定也查过。不会毫无头绪吧?”
杜郁非看了眼御书房的方向,袁忠道:“你现在也进不去,他们不出来,没人能进去。越过所有人,带你去御书房是掉脑袋的事,在我没问清楚之前,不可能带你去。”
杜郁非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道:“谁能对自家的事不上心?我刚入锦衣卫时就曾打探过父亲的事。只是时间久远,知情者少,愿意开口的更少。家父的好友苏晋南老大人告诉我,当时家父是因为杀了日月神教的元老,得罪了黑白两道的诸多势力才销声匿迹。似乎所有知情者,都是统一的口径。我即便怀疑,也无从查起。关于夜行组,我当然听说过,但就如苏月夜给我的卷宗,当年的记录都被销毁了。”
“你怀疑过什么?”袁忠问。
杜郁非道:“我怀疑家父是被锦衣卫里的人陷害,比如当时权焰滔天的纪纲,又或是得罪了汉王。要知道,家父当年在锦衣卫已是高位,而且他和我不同。他可是出了名的会做人。这样的人只要有锦衣卫,有朝廷的支持,日月神教能把他如何?说句跋扈的话,以我杜郁非今日的地位,即便铲平侠客山庄,荡平七大剑派。只要朝廷不问,我又怕谁?”
袁忠摸摸鼻子,微微点头。
“但这个怀疑,又被一些其他事打消了。我入锦衣卫的时候,锦衣卫的大人们就知道我是陆天冥的儿子。即便知道的人不多,但毕竟是知道的。若是他们出卖的我爹。那为何还要把我领入锦衣卫?并且多年以来,赛哈同也好,刘勉也好,包括当年的纪纲,都未对我刻意打压。”杜郁非说到这里苦笑了下,“我查别人的事总能查清楚,唯独自己家的事,多年来毫无头绪。似乎有堵看不见的墙,不让我查这些事。但这种感觉,我无法找人商量,怕被人说我疑神疑鬼。袁忠大人,你一定知道一些机密的事,事到如今,能否帮我打开这堵墙?”
袁忠慢慢道:“我在大内三十余年。从太宗皇帝开始,历经三朝。主要负责守在皇帝身边,要说机密的事,我当然知道一些。但关于陆天冥,我也仅仅知道一些片段。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但出去以后,我绝不承认自己曾经说过。”
杜郁非再次一躬到地。
“你不用着急谢我。这事我知道的并不全。这要从永乐元年说起。”袁忠看着桌案上烛火,陷入了回忆中。
“永乐二年,朝廷里最大的有两件事,一是太子和汉王的夺嫡之争。一是三宝太监的远洋船队准备出海。太宗皇帝亲自去太仓的刘家港视察船队,那天他看了宝船后非常兴奋。和三宝太监开玩笑说,不如他亲自带领船队出海看看,晚上与郑和一起喝了不少酒。次日一早,皇帝收到来自京师的密函。上头说夜行组陆天冥杀死彭莹玉,朝野共愤,汉王和太子共请罢撤夜行组。没人知道陆天冥为何要杀彭和尚,也没人知道太子和汉王为何都针对夜行组。但夜行组是皇帝的亲兵,照道理他们不该提出这种要求。太宗皇帝大怒,命纪纲和冯永查明此事。朝里的御史不断上奏折弹劾陆天冥,陆天冥则忽然销声匿迹。”袁忠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日子的景象,嘴角挂起冷笑道,“朝廷查了三个月并无结果,而他们又找不到陆天冥。”
“我在卷宗里看到了查撤夜行组的手札,是仁宗皇帝御笔。”苏月夜道。
“这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无意中了解到这些,从未认真查过陆天冥的案子。说实话,若非袁彬在杜大人下头当差,我也不会掺和到今日的事来。”袁忠道,“然后,京师忽然死了一些官员,说来和今天的事有点像。刺客杀死了三个御史。以及一个太子府的武官,那个武官名叫周梁,是太子府里排前三的高手。一时朝野震动。这时,皇帝才下旨撤销夜行组。并且要求夜行组的人全部回京述职,不然以谋反论罪。但夜行组主要干部多没有回来,少数回来的都被处死了。这事是冯永和纪纲办的。”
“号称天下第一刺客团的夜行组到底有多少人?”杜郁非问。
“人并不多,一共二十七个人。顶尖的人有七个。”袁忠慢慢道,“如果这七个人同时行动,即便人在大内也不是绝对安全。当然这是在由陆天冥带队的前提下。”
杜郁非道:“那我爹最后到底是死是活?”
袁忠道:“至少我没听说他死的消息,最可信的一条流言,说他和朝廷达成了协议去了海外。这条消息,我之所以认为可信,是因为一直到太宗皇帝晚年,他嘴里的陆天冥仍是忠臣。”
“这也是我们的推断。”杜郁非道,“因为永乐三年,我在泉州见了唐五。”
“那我并不比你知道的更多。”袁忠笑了笑,“唐家的人,如果是你的朋友,会是最好的朋友。若是你的敌人……那就是最可怕的噩梦。如果这次是夜行组回来,不知有多少唐家的人。”
“唐五那样的刺客如果有三个,怕就很难对付了。”杜郁非苦笑道。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低声道:“大人,御书房散会了。”
袁忠深吸口气,对杜郁非道:“我带你去见皇帝,天下事终究是天子说了算。”
杜郁非微笑对罗邪和苏月夜道:“我去去就回。”
杜郁非前往御书房的路上,袁忠忽然道:“其实很多年前,你在锦衣卫就很有名。”
“为什么?”杜郁非问。
袁忠道:“陆家年方四岁就学会白驹过隙的公子,是燕王大军武者嘴里的传说。所有人都搞不明白,普通小孩连走路都没走好的时候,什么样的孩子能学会魔教的轻功。”
杜郁非淡淡一笑,他脑海里对学武的记忆已经模糊,但的确那是很小时候就练成的本事。
不多时,他们与金英和赛哈同、郭资等人擦肩而过。双方都没有说什么,但杜郁非能从赛哈同的身上看到回避的感觉。
袁忠先入内禀告,片刻之后杜郁非被召入书房。
杜郁非先是认真陈述了当前京师的形势,然后直言自己并不知道夜行组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是由陆天冥带队。最后请求皇帝能否在官员上朝的路上实施戒严,并对靖难老臣加派护卫。
“朕知道你提的建议,都是出于公心。”朱瞻基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但如果来的是陆天冥,他毕竟是你父亲。”
杜郁非道:“即便真是我父亲来,臣也当为朝廷尽忠。”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他真在你面前,要杀某个大臣,甚至要杀朕。你能为救别人杀他?”朱瞻基反问。
杜郁非沉声道:“在微臣心里,家父是个为国为民,为圣上忠心不二的忠臣。若他真做出这不忠不义之事,那就不再是我父亲。”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朱瞻基眼望远端,仿佛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就是父亲。不论他是不是好父亲。朕很矛盾,你是朕最好的臣子,夜行组这种怪物只有你才能对付。但朕不想陷你与忠孝两难的境地。”
杜郁非道:“臣谢圣上,但臣心意已决。”
“再过几日,就是你的婚期。万一到时候仍未解决,你怎么办?”朱瞻基问。
杜郁非沉声道:“国事为重。”
朱瞻基苦笑道:“好,那夜行组就交给你解决。朕信你。”
“谢圣上!”杜郁非磕头谢恩。
朱瞻基道:“我知你对当年的事不太清楚。其实朕之前也不清楚,你去偏殿问赛哈同和金英,让老家伙们告诉你。然后,你告诉他们,朕要求他们全力配合你的方略。哪怕是做诱饵诱敌。”
杜郁非谢恩出殿。
朱瞻基慢慢对着黑暗里的袁忠道:“朕不会信错他吧?”
袁忠道:“二十年前,若夜行组是一把利刃,那陆天冥就是刀柄。如果这次是陆天冥回来,那杜郁非就是他的刀鞘。臣只担心……这次不是陆天冥回来。”
朱瞻基拍了拍龙椅的扶手,苦笑道:“那些老家伙把当年的事瞒了那么久,突然冒出这么批杀神,还真是麻烦。你说夜行组会不会来大内?”
袁忠眯起眼睛,慢慢道:“圣上有受命于天,他们不敢来。”
朱瞻基淡然道:“宋睿文来过了,别人自然也不是胆小鬼。”
偏殿里赛哈同、郭资、金英、胡濙分坐四个位子,徐恭和洪诚于一旁小声讨论。他们不断收到外头的消息,已有四五个官员遇刺身亡。徐恭和洪诚不断商量,但眉头根本无法舒展。见到杜郁非,除了胡濙,其他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杜郁非向着几个老大人施礼道:“杜郁非奉旨清理夜行组,望各位大人配合。”
“万岁,最后还是信你?那我真的无话可说了。”郭资苦笑道。
“万岁为何不能信我?”杜郁非反问。
赛哈同道:“因为要避嫌啊。杜郁非,夜行组是陆天冥的人。我们并不针对你个人,只是因为你的身份,才让你避开。”
“我就问两句话。”杜郁非道,“第一,你们有何证据,证明这次是我父陆天冥带队。第二,京师里,除了我这组人外,有谁有把握对付唐门的顶级刺客?你们到底是已有方略?还是为了排除而排除?”
赛哈同和郭资都不说话,这时胡濙才道:“杜郁非,既然万岁让你办差。你可有方略?”
“我们吃亏在敌明我暗。”杜郁非道,“所以我们必须要把他们弄到明面上来。”
金英笑道:“那是不是就得放诱饵?”
杜郁非道:“我必须知道夜行组为何要动手,以及他们最想要杀谁。”
金英把一份清单放在桌上,杜郁非看上头有二十三个名字,最前排赫然是赛哈同、金英、胡濙、郭资。
“现在能说为什么了吗?”杜郁非问。
偏殿内依然沉默,杜郁非眉头挑了挑,终于有些愤怒了。
胡濙轻咳了一声,说道:“大家散了,徐恭和洪诚在外听差。这事儿,就由我来告诉杜大人吧。”
几个老头纷纷起身离去,杜郁非调整呼吸,重新望向胡濙。
“夜行组,又叫北冥组。”胡濙靠近炉子,轻轻捅了捅炭火,“而你叫陆鹏华。所以,你别怪这些老头子并不信任你。”
“若是不信任我,那么多年早就可以对我下手。为何又不杀我?”杜郁非道。
“很简单,因为我们答应你爹,事情一件归一件。我们给你一个公平成长的机会。他保证不会回来报仇。”胡濙看着炉火,慢慢道,“很久以前,他和我的距离,大约就是你我这个样子。我们定下了这个约定。至于你问锦衣夜行的事,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让我慢慢说来。坐。”
杜郁非抱了抱拳,坐到了胡濙对面。
“这事要从靖难说起,而且还牵涉了永乐组。”胡濙第一句话就让杜郁非大吃一惊。“靖难的时候,天下大乱。正面军阵大战,我军有张玉、朱能。而暗地里的刺客密探,靠的就是陆天冥和冯永还有我,而我和你爹一开始都是建文帝的人。但话说回来,天下本是建文帝的天下,除了三宝、冯永他们,大家本就都是建文帝的臣子。”
老头子苍凉的声音响于偏殿,让杜郁非心头一寒。“良臣择主而事。”他轻声道。
“不错,但多数时候都是命。”胡濙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多说了。总之,你爹和冯永掌握了太宗方面所有的密探和刺客。尽管在永乐初年是纪纲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但其实是为了削弱你爹的权力。因为他的力量若不分掉点,就有些过于大了。打个比方,就好比如今锦衣卫和东厂掌握在同一个人手上。”
“所以家父是主动让出的?”杜郁非问。
胡濙苦笑道:“确切说,当时太宗皇帝对他有点不满。所以最后他只拿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的位置。”
“他做了什么惹皇帝不高兴?”杜郁非皱眉道。
胡濙道:“他提前入南京城布控,却让朱允炆跑了。你说皇帝能高兴吗?但即便功过相抵,他也不该只有千户。另外是,他参与了方孝孺一案,得罪了太多人。”
“我以为,他很会做人。”杜郁非道。
胡濙道:“对他好的人,他会对人家更好。但若是敌人,最好是别遇到陆天冥。方孝孺也许在世人看来是大儒名臣,但却是你父的敌人。尤其是你陆家被袭,就是方孝孺的手下做的。虽说是各为其主,但毕竟是血仇。”
“所以指挥使就由纪纲做了?但锦衣卫在永乐初年杀人可绝对不少。”杜郁非冷笑道,“我看太宗皇帝是故意给他一个低阶的位置,然后好继续让他做苦差事。”
胡濙笑道:“是的,永乐初年,寻找朱允炆的差事,是落在你爹的头上的。我只是打下手的。人在外头办事,不需要太高的官阶。”
“然后呢?”杜郁非问。
胡濙道:“太宗皇帝登基后,陆天冥最主要的工作有两个,一是负责调查朱允炆的下落。另一个是,继续做皇帝和永乐组之间的桥梁。而他尽管只是千户,却还管理着锦衣夜行。而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天下太平后,再养那么多刺客就不合时宜了。”杜郁非叹了口气。
“刺客不多,不过力量恐怖。”胡濙眼中闪过缅怀之色,“当时对锦衣夜行有两个处理意见,一个是解散,愿意当官的当官,愿意退隐的退隐。另一个是将他们打发去北面,随时收拾北面的蒙古人。但都有各自的难处。”
“永乐二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杜郁非问。
“我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赛哈同不告诉你。是我们都不知道,即便把我们几个老不死各自了解的事情拼在一起,仍旧差了很大一块。”胡濙苦笑道,“这一块,只有日月神教的陈普生,你父亲,以及仙去的仁宗皇帝知道。当然,冯永可能是知道的,但他从没说出来过。而他也在昨天死了。这次的事不交给东厂是对的。金英把自己名字放在刺杀名单上,我们也不能说什么。但金英在永乐五年才来到大内,这次的恩怨和他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趁着这个机会阴锦衣卫,那就算仁义了。”
杜郁非面色不变,认真追问道:“把你们知道的告诉我。剩下的我来查。”
(七)
永乐二年,陆天冥为了夜行组的事求见太子。然后,他先去洛阳,再去了黑木崖。他离开黑木崖时,彭和尚死了。整个江湖为之沸腾,黑白两道同时追杀陆天冥,他脑袋上的花红达到了万两黄金。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黄金万两远不是如今的概念。而在同时,京师的御史言官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弹劾锦衣卫。
杜郁非离开偏殿,脑海里不断琢磨胡濙最后那几句话。在夜行组的掩护下,陆天冥回到京师。御史不断的攻击,激怒了夜行组的某些人。刺客们铤而走险,杀死了好几个官员。导致太宗皇帝罢黜了“锦衣夜行”,并且命令锦衣卫捉拿攻击夜行组。陆天冥带领残部离开京师,几经辗转,最后在泉州和胡濙、赛哈同、冯永达成协议,永远不回中原,而朝廷也不再追究夜行组的过往。
这里还缺少了点东西,父亲为何要杀彭和尚,夜行组为何会杀京师官员?如果朝廷在理,为何最后对夜行组不做追究。抄家灭族这种事,在永乐初年还少吗?那么……皇家理亏在哪里?
“情况如何?”一进入大汉将军的值班室,袁彬就迎上前来。
这里包括徐恭、洪诚等外人,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消息。
“对付夜行组,圣上让我主事。”杜郁非看着洪诚道,“东厂只要给我人手配合就好。我要东厂前三十的高手随时待命支援各处,待命的地方就在长安门这里。金英公公在刺杀名单上,他的安全由东厂自己负责。”
洪诚躬身道:“听您吩咐。”
“徐大人这里,也只需提供人手。主要负责京师二品以上大员。你多照看赛老大人。”杜郁非道,“夜行组做事是有规律的,他们最喜欢先制造恐怖气氛,然后一点一点地达成目标。今日他们刺杀成功的,都不是主要目标。”
徐恭点头,和洪诚交换了眼色,退出了值班室。
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人,杜郁非才露出凝重的表情,低声道:“这次的差事不好做。”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袁彬沉声道。
杜郁非将在大内了解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金英给的名单交给苏月夜:“核对一下,看和我们之前理出来的有什么差别。要保护的人很多,而敌人又格外强大。所以死守是不行的。我要想办法诱出刺客。”
苏月夜道:“你找到什么突破点吗?”
“胡濙、赛哈同、冯永是最后在泉州见过我爹的人。”杜郁非道,“所以胡濙和赛哈同一定是刺客的重要目标。另外有一个人我们要查,日月神教陈普生。我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罗邪道:“查他的原因是?”
“除了刺客外,陈普生是我们了解当年真相的唯一线索。”杜郁非道。
罗邪眯起眼睛,问道:“当年的真相只是对你很重要,对别人并不重要。如果只是杀刺客,是不需要知道真相的。”
杜郁非一怔,苦笑道:“你说得对。所以这两件事要分开做。尤其是在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而我们还不知陈普生会在哪里。他若不在京师,那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
罗邪道:“陈普生的事,我派人去查。下面你能说对付夜行组的计划吗?”
杜郁非道:“第一,官员的行动必须一切如常,若刺客进入静默状态。我们就不好找了。”
“也就是要有诱饵。”袁彬道。
“第二,全城扫荡要继续,只要和唐家沾边的,都抓入诏狱。那个武泉审得怎么样了?”杜郁非问道。
“很快会有结果。”袁彬道。
“第三,我总觉得侠客山庄参与得有点蹊跷。要查他们。第四,找到在远洋船队待过的人,我要知道夜行组在船队的情况。”杜郁非苦笑道,“人手可能有点紧,而且时间更紧。大家辛苦。下面我说一下,诱敌的布置。”
早朝正常进行,那些没有被波及的朝臣在下朝后,急急忙忙地回去府邸。在朝房值班的胡濙告知众人,这几日没有太紧要的事,允许请假,让老臣们松了口气。名单上的每个老臣,都有一队锦衣卫保护,这可是他们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胡濙和郭资一起,邀请了十个老臣晚上在年华楼喝酒,回忆当年的事。
“这些人真愿意去?”路弈小声问。
袁彬道:“今晚不去,以后就不保护他们。谁会说不去?”
“刺客显然也会知道这是个陷阱,他们真会来吗?”路弈又问。
“若是不来,夜行组就吓不到今天的人了。”袁彬冷笑道。
胡濙的记忆力奇好,他用半日的时间将所知的属于夜行组的刺杀行动记录下来。目标、过程、意外、变化,做成一个三十多页的卷宗。
夜行组最喜欢高调的刺杀,也就是将暗杀,变为“明杀”。他们会先通知目标,再堂而皇之地将其杀死。这在靖难时期,曾让建文帝的京师风声鹤唳。唐五、唐四,在那时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唐五尤其骄傲,他曾经事先下书,告知建文帝的大军副帅,表示当日一定会取其人头。对方严阵以待了一整天,却发现原来唐五早就潜伏在其身侧,最终副帅身首异处,身陷重围的唐五也受伤十余道。唐五曾因这种行为被陆天冥多次批评,但他乐此不疲,也的确打出了夜行组的威名。
“所以你觉得唐五一定会来?”罗邪问。
“是的。”杜郁非轻声道,“但这只是胡濙讲述的对夜行组的了解。并不是我们自己的经验。”
“若是那老爷子的想法,我觉得可信。”罗邪笑道,“骄傲而嗜杀,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手王吗?我大师兄曾经跟我说过这个唐五,他说靖难时期,没有人不怕他的。他的凶名甚至在陆天冥、张玉、宋睿文之上。”
“这个天下,本事大的人太多了。”杜郁非看着罗邪绝美的侧面,小声道,“一旦不顺利,婚期也可能受影响。”
罗邪白了他一眼,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反正我也不在乎什么黄道吉日。”
“我在乎。”杜郁非道。
“我知道。”罗邪嫣然一笑,“但我们过的一直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杜郁非轻轻吸了口气,看着下方的程求败和魏闲云,慢慢道:“山庄的人来了。白道武林已经摆出了姿态。”
“右军街是他们的地头,你为何怀疑他们?”罗邪道。
“只是觉得太巧。他们找袁彬的时机太巧,而我确实没查到项君天和唐门有何过结。”杜郁非低声道,“我不喜欢巧合。我们一年和他们也不过联系一两次,那么巧这次会主动找上来?”
“但山庄应该不会造反的,刺杀朝廷重臣无异于造反。”罗邪摇头道,“而且若他们真有问题,我们这边人手就吃亏了。”
杜郁非道:“不示弱一点,他们不一定动手。”
袁彬悄悄来到他们身边,递上了刑先生拿到的武泉的供状。
杜郁非看了眼报告,武泉承认是接受唐满邀请前去助拳,原本并不抱着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碍于自己“小武林”盟主的身份不得不去。他交代,自己是在城东晓月楼和对方见面,然后在唐门的六分巷并未见到其他人。
“让东厂查一下晓月楼。”杜郁非收起供状,笑道,“武家公子没有被弄坏吧?”
“弟兄们有分寸的。无大碍。我们也不想得罪武府。晓月楼我没记错的话,是侠客山庄的产业。”袁彬看了眼大摆宴席的花厅,问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呢?”
“夜行组很骄傲,但一定不蠢。他们不会在这里强攻。”杜郁非道,“我猜他们会等散席的时候动手,但主要目标有点难猜。不过若是散席时候动手,在席间就该有刺客进入年华楼。”
那么,谁是刺客呢?罗邪和袁彬的目光在大厅里游走。路弈悄悄过来递上几张纸,上面是所有宾客的身份、相貌、身形和背景。
杜郁非道:“他们擅长弓箭,远端的高点都布控了吗?”
“确定布控,但对方是顶级高手。难说会不会突袭掌握高点。”袁彬沉着脸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他们有大动作。”
杜郁非点头道:“没错,别让他们搬个红衣大炮到隔壁的楼上,一炮打过来就全完了。”
罗邪觉得好笑,但想到夜行组原本属于军方,玩大炮的事并非没有可能。
大厅里,胡濙拿着酒杯,正兴奋地跟老臣们回忆着当年。杜郁非认识这个老头很多年,从没见过对方如此健谈。
酒桌上只有少部分官员比较沉默,大多数人都在这难得的宴席上放得很开。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什么眼看戌时将过。胡濙询问地望了杜郁非一眼。杜郁非对他点点头。胡濙举起酒杯,高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夜已晚,明日还要早朝。各位饮了手里的梦里星落!”
众人纷纷酒杯,此时异变突起!
一个银色的陀螺落在宴席正中。在众人错愕之间,路弈抖开衣袍,罩向陀螺。陀螺炸裂!数不清的钢针爆射!几乎同时,那老头一个翻身,矫健地退出大厅。罗邪的刀阵已在等候刺客。
大厅边的锦衣卫突然拔剑冲向胡濙,袁彬一刀将对方拦下。杜郁非面色不变,看着其他护卫有条不紊地掩护官员撤退,他在等对方的必杀一击。
突然轰隆一声闷响,杜郁非身后的墙壁破开,唐五一剑刺向他的后背。杜郁非斜掠三步,对方剑锋奇特地一拐,仿佛踏雪剑歪斜着刺向他的左肩。杜郁非闷哼一声,一按栏杆翻飞掠开。对方似乎料定他会这么做,长剑后发而先至,追击杜郁非的后背。
杜郁非于半空一拧身,要反击时,却见本应在大厅外的程求败,不知何时到了宴席边,他的龙象般若掌汹涌澎湃平推向前,把拦在身前的锦衣卫全都掀翻!杜郁非改出剑为出指,手指轻弹唐五的剑锋,身子斜掠飞向程求败。唐五冷笑,贴着杜郁非的身形,三枚钢针打出。
杜郁非踏雪剑出鞘!剑气纵横,叱咤穹顶,钢针靠近他一尺左右就被剑气击落。而杜郁非借着弹射之力,御剑向下,以必杀之势刺向程求败后心。
程求败掌风同时劈向胡濙和郭资。路弈咬牙上前,挡在两个老大人前头。任凭摧枯拉朽的掌风将他振得骨架劈啪作响,仍然一步不退。
“滚!”程求败大喝一声,路弈被般若掌击飞出三丈!
但也正是被挡了一下。杜郁非的剑就到了!
程求败不管踏雪剑,掌风将郭资也卷起。踏雪剑呼啸着将他后背劈开!大胖子眉头一紧,大吼一声左手劈向胡濙。而罗邪及时赶到接住他一掌。程求败后退几步,嘴角不断有鲜血挂落。
杜郁非挡在刺客和胡濙之间,远端门口的唐门刺客断了一手一腿,只能在角落抽搐。而唐五就在不远处,面色阴沉地看着众人。
“你也是锦衣夜行?”杜郁非问。
程求败道:“不错。”
“怪不得,你搞出了凄凉殿。”
程求败笑道:“做刺客的,习惯暗地里解决问题。”
杜郁非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又何必?”
程求败道:“锦衣行千里,一战终此生。我拒绝不了。”
杜郁非冷冷注视着唐五,道:“明知道这是陷阱,仍旧要来。这种偏执有意思吗?”
唐五笑道:“做了陷阱,仍旧被我破掉。你又作何感想?你以为正面抗衡,就能对付我。是不是太骄傲了?郭资,我昨日不杀你,是因为我随时可以杀你。”他冷笑看着四周的官员,“我随时可以杀掉你们。鲁九品,三十年前你就是这个怕死的德行。张翰林,你尸位素餐那么久,还在混呢?”
那些官员们一时噤若寒蝉。
罗邪怒道:“你现在就动手看看?我看你今日就走不了。”
“永远不要小看偏执的唐家人。今夜只是牛刀小试。”唐五看了眼程求败,摇头道,“胖子,你是这些年太安逸了,还是一心求死?若是一心求死,你知我不会逼你的。”
程求败淡然一笑:“我若不来,你们就会把山庄牵扯进来。更何况,我当然记得在夜行组立的誓言。”
“好好!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唐五冷笑道。
“你放心交给我就是,啰嗦什么?”程求败道。
唐五着扬起双手,十根手指仿佛装了机簧,同时打出二十多种暗器。各种形状的飞针、飞镖、飞刀、袖箭在大厅内四散纷飞。
杜郁非长啸一声,御剑向前,剑锋所指破尽暗器。程求败甩开肚子,轻盈一转双掌拦向踏雪剑。杜郁非不去管他,白驹过隙闪动,凭空挪出两尺。罗邪大袖飘飘,双掌印在程求败的肉掌上。两人同时一晃,罗邪如狂风中的蝴蝶飞出三丈远。而程求败则如枯萎的树叶委顿在地。
杜郁非紧追着唐五来到年华楼外,长剑带起三尺剑芒,如影随形扬起层层残影。
突然,长街远端流星赶月般射来一支羽箭。杜郁非一剑将其斩落,紧接着第二箭又射来。第三支!第四支!杜郁非连挡下五箭,唐五也因此逃得不见踪影。
杜郁非回到厅内,程求败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和袁彬一起扶起对方肥胖的身躯,低声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逼不得已。若要我不追究山庄,你最后有没有话说?”
程求败看了他片刻,咬着牙道:“唐五……不是夜行组组长。”他看着一旁的魏闲云道,“告诉老大,我对不起他。不用我为报仇。”说完这句话,一代白道巨擘就此撒手尘寰。
杜郁非缓缓站直了身子,他看着倒在门边的那个夜行组刺客,寒声道:“把他带回去,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他死。”
(八)
“夜行组”正面出现在年华楼的三个刺客,一死一重伤一逃逸。而在官宴上充当诱饵的官员伤了五个,其中伤势最重的是郭资,胸骨折断五根,伤及内腑。这场对决,真可谓是两败俱伤。
魏闲云在程求败出手时,并未带人跟随。并非她不想跟,而是程求败动手前,叫她不要跟。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程当家的是去做刺客的,这更让她乱了方寸。
“他的尸体我不能给你。你这里的所有人,也必须跟我回北镇抚司。”杜郁非沉着脸道。
袁彬道:“事情查清楚了,自然不会难为你们。”
魏闲云苦笑了下,命侠客山庄的人不要反抗。
“你可以派个人通知项君天。”袁彬又道。
杜郁非则看着程求败的尸体,若连他都是夜行组,那么夜行组到底还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底牌?
胡濙靠近他,小声道:“此人武功超绝,但我之前并不知他也是锦衣夜行。郭太师虽然还有一口气,但定是凶多吉少。夜行组的事要快点处理,不然会被很多人弹劾。”
杜郁非当然知道要快点处理,但问题是该如何做?
罗邪过来道:“对方的暗器有毒。虽然我能解毒,但对体弱的老大人们仍很麻烦。”
“尽力而为吧。”杜郁非道。
那个重伤的刺客,就是在郭府假扮管家的人。在修罗刀阵下断了一手一脚,但仍很硬气。除了说出自己名叫唐涛外,不做其他交代。
“只要有口气,他一定会说。”刑先生向杜郁非保证。
大约两个时辰后,刑先生将供状交了上来。
唐涛,是生于远洋船队的唐门子弟。确切的说,是唐五在海上领养的孤儿。据他供认,本次回到大陆参与行动的夜行组,大约十五人。领头的是唐五和唐四。他们分开潜伏于京城,他的落脚点在东城叶家老店,那是侠客山庄的产业。
杜郁非立即带人突袭叶家老店,但并无收获。夜行组已经撤退得干干净净,根据店里伙计交代,住店的算上唐涛只有三个人。杜郁非在魏闲云的带领下,清查了所有侠客山庄的产业,又查到了两处夜行组的落脚点,但同样没有实际收获。
“我知你扫荡了唐门,是不是要接着扫荡山庄?”魏闲云问。
“这要看项君天怎么给我交代。”杜郁非寒着脸道。
“你不可能肃清所有江湖人。”魏闲云苦笑道。
杜郁非当然明白这一点,很多年前他在泉州时,就明白“江湖无处不在”的道理。而夜行组就是藏身于“江湖”。
第二日的早朝,长安门、右军街、小雍坊等重要的街道,锦衣卫加派人手警戒。然而夜行组并未行动,所有官员平安上朝。一连三日,对方一击之后,主动静默。这让急于解决事情的锦衣卫更为焦虑。
唐五和唐四的卷宗被整理出来,两人是双胞胎,真名为唐玉和唐珏。唐五除了暗器,还擅长近身格斗。唐四则以远距离刺杀为强项,最远可射三百五十步。曾在战场上,一箭射翻建文帝大将李景隆。前几次,为刺客做掩护的就是他。
然而,对夜行组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几天时间没有进一步进展。
忽然,杜郁非听说远洋船队的副统帅王景弘回了京师,立即前往拜访。
“我听说了京师的事,你问吧。我知无不言。”王景弘开诚布公道。
杜郁非道:“我想知道在船队有没有夜行组,是不是我爹陆天冥管事。”
王景弘笑道:“陆天冥上船之后就很少管事了。他经常离开船队,除此之外,倒也是遵守诺言。我印象中若干年里他很少出手,不过曾经在海上帮过朱岩岚一次。”
“什么诺言?”杜郁非问。
王景弘道:“胡濙没告诉你吗?他答应郑和大人,有生之年不会回京师报仇。只要郑和活着一天,他就不提旧事。而他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朝廷不因为他而为难你。”
杜郁非嘴角抽了下,慢慢道:“我想知道当年的事,你也许是唯一知道的人?”
王景弘皱起眉头道:“除了当事人,郑和大人可能是唯一知道的人。而我了解的并不全。远洋船队有很多事要做,你父亲从不惹事,所以我也没兴趣管他的过去。至于夜行组,他们在船队还是做事的,只不过他们一上船就被我分散去了各条船。所以在船队是没有夜行组的。”
杜郁非摸摸鼻子,笑道:“他们有多少人?”
“上船的有十一个。”王景弘道,“这我不会记错。他们和陆天冥一样,从不惹事。”
“即便如此,您总有印象深的人吧?”杜郁非问。
王景弘道:“有个叫唐海的,我印象很深。他让人帮他做事,只需要一个眼神。如果夜行组仍旧存在,那他可能是取代你父亲的人。”
唐海?这个名字杜郁非从未在夜行组的资料上见过,他想了想,这个名字甚至没有在唐门的卷宗里出现。
“能多说点这个人的事吗?最好能说下相貌。”杜郁非道。
“矮个子,常年留着络腮胡。年纪现在差不多是四十多岁。丹凤眼,鹰钩鼻,嘴唇左边有颗痣。手掌宽厚,暗器不错,但或许更擅长的是掌法。”王景弘想了想道,“酒量很好,做过第五船队的前锋队长。我们看得出,他隐藏了实力。但夜行组那些人多数都有秘密。”
“夜行组对朝廷不满吗?”杜郁非问。
“你没出过海,海员在海上时间久了,当然满腹牢骚。但真回到大陆,最多两个月,就又会想念大海。”王景弘似乎在说自己,他走神了片刻,又道,“唐家的人最初并没有什么牢骚。但在海上来回几次后,尤其是前几年在大陆停留时间久了。他们似乎多了股怨气。郑和说,可能是发现留在大明的旧友都变了吧。其实和这个世界无关,和大明无关,只不过是因为我们都老了。他们在第六次出海后,集体离开了船队。我们也没管他。因为当时郑和觉得,可能回大明后出海的机会不大了。”
杜郁非低头将唐海的肖像画好,给老爷子看了看。王景弘道:“你画得很像,只是这个人眼神会更内敛。”
杜郁非修改了几笔,问道,“这次来的刺客,会用白驹过隙的有好几人。夜行组都会这个?”
“到海上以后,你父陆天冥指点过他们武功。他们的确是会白驹过隙。不仅如此,只怕你会的他们都会。”王景弘叹了口气,“而他们本身还会唐门暗器,真是让人头疼。”
杜郁非苦笑道:“夜行组不只是唐门的人,这次发现连白道高手程求败也是。”
“谁都不知夜行组到底有点什么人,除了你爹。上船的那些,姓唐的有六个,占一半吧。”王景弘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丝倦意。
杜郁非想了想,合上记事簿起身告辞:“老大人保重身体,带使节团的事以后交给年轻人吧。”
王景弘笑道:“以后不会再出海了,带西洋使节团进贡的差事,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听说你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如期进行吗?”
杜郁非道:“决定如期进行。夜行组停了几天了。我总不能等他们一辈子吧。我这个婚期很早之前就定下了。我请示了皇上,皇上担心刺客突袭婚礼。我说就怕他们不来。于是皇上就准了。”
王景弘笑道:“明日老夫要带使节团面圣,再次先恭喜了。”
“使节团面圣,不是五日后吗?”杜郁非诧异道。
“安南国的使者担心京师安全,他提出这个问题后,各家使团纷纷迎合。于是就问能否提前面圣……原本不抱希望,但圣上似乎心情不错,居然提前到明日。”王景弘见杜郁非皱起眉头,笑道,“大内还是很安全的,你放心办婚事吧。”
杜郁非拿着画像去见胡濙。
胡濙反复看了几遍,苦笑道:“隔了那么多年,能认出这个人才叫奇了。”他抬手叫外头候着的几个老部下进来看画像。
其中一人沉默片刻,斟酌道:“能否把胡子去掉。”
杜郁非轻描淡写地又画了张没有胡子的肖像。那人沉声道:“若属下没有记错。此人是日月神教陈普生。”
“我家主簿看人过目不忘,他说是,就是了。”胡濙点头道,“但他如何会跟陆天冥出海?”
杜郁非深吸一口气,唐海就是陈普生,而陈普生是彭和尚的徒弟,他如何会一起出海?如今,姓名和相貌都有了,加上唐五的画像也张贴在京城各处。这个网何时能收呢?
“你的婚礼会有不少官员前来。你说他们会不会来?”胡濙问道。
杜郁非轻声道:“其实晚辈等的就是他们。”
“在结婚的日子打架,这还真是对罗邪的脾气啊。”胡濙打趣道。
杜郁非笑道:“谁说不是。”
“对了。武荣来找我说情,说能不能把他不争气的儿子放出来。”胡濙问。
杜郁非道:“这事徐恭也来找我问过。过了明日就可以放。其实多事之秋,在牢里更安全吧。”
“世家子弟,吃不起那苦啊。”胡濙笑了笑,“若当年陆家没遭遇那些事,你不也是那样吗?”
“皇上见使节团的事?”杜郁非问。
胡濙道:“南面有金英把关,海外有王景弘把关。北面瓦剌等国有张辅盯着,你就放心做新郎吧。”
从胡濙的府邸回来,杜郁非先去了一次北镇抚司衙门,因为外头格外安静,所以被袁彬早早赶回了家。毕竟第二天就是大婚,家里也有很多事等他处理。但回家才发现,修罗宗的老管事将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只能两手空空做大闲人。于是杜郁非来到罗邪的院子,却被婢女拦在院外。
“本以为这两天会刀光剑影危机四伏,没想到我们居然忽然空了下来。”罗邪才不管婚礼前能不能见新郎,笑盈盈地迎了出来。
“他们应该是在等明天。”杜郁非笑着打量新娘,罗邪一身新衣裙,仿若冬日盛放的梅花,孤绝而芬芳。他莫名地生出了内疚,谁家新娘子在大婚的日子还要打打杀杀?
罗邪知他心思,轻声道:“不打打杀杀我们也不会认识。天注定要刀光剑影,让他们来便是了。我就是好奇了,明日夜行组会如何出手,说是杀手之王,但要知道我们修罗宗才是真正的杀手之王。”
“头两句还柔情蜜意,后两句就不像话了。”杜郁非好笑道,“夜行组最擅长给目标制造恐怖的气氛,但这一套到你这里是真的无用。”
罗邪道:“你是不是要我吓得躲到你怀里,就才是娇俏依人了?”
杜郁非侧头看着对方,摇头道:“那就不是我的罗牙儿了。”
“放心吧,今夜我一定会饱饱地睡一觉,明天大杀四方。”罗邪皱起俏鼻子,嫣然一笑,顾盼倾城。
话虽如此,罗邪却是一夜无眠。明天……就要嫁给他了啊。她欢喜而期待着,明天就是杜家的人了。说来,那年泉州真是去对了。
打开房门,外头有宗门的婢女候着服侍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罗邪脱下衣裳,雪白的胴体上,触目惊心地有着多处伤痕。婢女吃惊地看着她,她却淡然一笑:“我们做杀手的,哪个没有几道伤疤?我平日里让你们老实留在无尽崖,现在明白是为什么了?”
婢女道:“奴婢当然知道江湖路难走,只是没想到宗主那么好的身手,也会……”
罗邪笑道:“我做杀手时不常受伤,反而是跟了锦衣卫之后伤痕累累。看,这一条是蓝衫鬼一案时,被杀手围攻划开的,半尺长。这一片,是我和郁非为了救驾,从乐安朝京城赶,为他挡火铳时留下的。这处剑痕,是东海陈海妖给的。还有这处爪痕,来自东厂的怪物林宝成。”
“宗主受苦了。”婢女轻声道。
“不。每次看到这些伤口,我心里有的只是幸福。”罗邪深情地道,“这些是我和郁非的记忆,谁都夺不走的回忆。”
“是的,宗主。”
罗邪慢慢浸入水桶,低声道:“今生就是他的人了,无怨无悔。”她手指拂过面庞,心里道,“苏姐儿才是真的可怜。”
(九)
杜府婚礼。
今天杜郁非破例没有上街,因为他觉得夜行组也在等他的婚礼。果然,清晨依然风平浪静。早朝之后,宾客陆续到来。
京师各部各衙都有贺礼送到。锦衣卫、刑部、兵部、五城兵马司,只要没有当班的官员尽数前来。一时间,杜府所在的街区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久经阵仗的老管事也吓了一跳,要知道杜老爷平日极少应酬,这杜府用门可罗雀来形容都不为过啊。
苏月夜没有来,杜郁非也知道这勉强不得。他看了眼人群,发现徐恭来了,而赛哈同还没到。
“项君天来了。”袁彬拿着名帖,急匆匆禀告道。
杜郁非立即迎了出去,就见项君天独自一人,淡然立于厅外。杜郁非腰间的踏雪剑莫名发出轻吟,他不禁心里一沉,对方难道是朱岩岚那个级别的高手?这真是出乎意料。
项君天则客气地对其拱了拱手,先是做了恭喜,然后送上贺礼。二人找个僻静的房间,才进入正题。
“求败的事,让杜大人操心了。”项君天慢慢道,“他是山庄的弟兄。活是山庄的人,死是山庄的鬼。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杜郁非道:“还没有那么严重,眼下最紧要的是捉拿夜行组。你徒弟找到了吗?”
“忆剑被求败关在另一处分坛,并无大碍。”项君天道,“关于夜行组的踪迹,我有一个想法。”
“请说。”杜郁非道。
“我动用了全部力量找夜行组,但没有收获。而你也动用了官府全部的力量去找。同样没有收获。按道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在你我地上和地下这两种秩序间,还有第三条路。”项君天微笑道,“海外使节团,他们的馆驿不受官府控制,也没有什么江湖人。而夜行组一直亡命海外,他们应该对这条路很熟。”
“有理。”杜郁非点了点头,“我也在担心这个事。但我昨夜派人去使节团询问,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我说了,那是你我都不能插手的地方。当然不是随便问问就有结果的。”项君天道,“所以等婚礼结束,我们可以针对那边加大力度。”
杜郁非苦笑了下,说道:“我还有其他担心。今日各国使节团就要面圣了。”
项君天皱眉道:“难道不该是几日后才面圣吗?”
“正因为这个变化,才会担心。”杜郁非道,他继续说出了陈普生的事。
“这就比较麻烦了。”项君天道,“陈普生和你爹陆天冥武出同源,你爹会的他也会。尤其是北冥神功。”
“北冥神功?”
项君天道:“魔教镇教之宝。”
这时,外头禀告说胡濙大人到了,杜郁非立即出门迎接。
胡濙目光扫视四周,皱眉道:“金英要在宫里当差,但赛哈同那老家伙该来啊?徐恭,你们赛老呢?”
徐恭道:“赛老去了诏狱,他禁不住武家不断哀求,想在今日把武泉放出来。他说估计你今日大婚,也不会太过责怪他。”
杜郁非皱眉道:“我何尝敢责怪他什么?”
徐恭压低声音道:“赛老说,你多数还在怪他关于夜行组的事。但他是真的不愿意你参与这个案子。道理是很简单的,你是我们锦衣卫的招牌。夜行组的案子办得好或不好都一定会死人。事后会有很多破事,而一旦真没办好,我们的招牌就砸了。锦衣卫会被东厂骑在头上。他为了这个,才一直不希望你碰这个案子。”
居然是这个理由?杜郁非心里叹了口气。但这个时间,赛老也该来了。他正犹豫要不要派人去卫所查看,忽然王山急匆匆从外头冲了进来。
“赛大人出事了!”王山哭道,“赛大人带武大人去诏狱接儿子,没想到那武泉突然动手,将赛老杀死。那武泉的武功突然变得厉害无比,弟兄们根本拦不住他。他杀死赛大人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诏狱。”
他话音不高,但附近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都等着夜行组出手,但谁都没想到对方会选在诏狱对赛哈同动手。
那个武泉……居然隐藏了实力,而自己并没看出?杜郁非紧紧握拳。
徐恭抱拳告辞道:“我去诏狱。杜郁非,你先把婚事办了吧。”
胡濙怒道:“谁都不许走,夜行组随时会来,出去的人都可能成为目标。”
“不,夜行组不会来。”杜郁非看着皇宫的方向道,“他们杀赛老是有计划的,但更大的计划不在我这里而在紫禁城。”
“为何?”胡濙不解道。
“他们从不会堂堂正正地出手,而我这里已经做足了防御,他们既然杀了赛老,不怕我知道。就说明目标一定不在我这儿了。年华楼那一战,是他们做样子给我看。”杜郁非深吸口气道,“使节团面圣,凭空提前了五天,若在平时我们都会到场护卫。而今日,我们这里分散了人手,而且我确定不会在大内。这就是他们弑君最好的机会。”
“可是他们没理由杀皇帝,他们离开中原出海时,当今圣上还小啊。”胡濙皱眉道。
“父债子还。”项君天冷冷说了一句。
胡濙面色瞬间一白,这让杜郁非觉得也许之前的事,这老爷子还瞒着自己什么。
“我要去大内。”杜郁非道。
“你疯了,你去大内,这婚礼怎么办?”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管事怒道。
“我和你同去大内!”罗邪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厅,她一身红装,没有戴头盖。极少以美貌示人的她惊艳全场,更引发重重议论。
“婚事为大,敬天敬地敬高堂。”杜郁非笑道,“我们这就拜天地,至于家中高堂,我家没有父母,罗邪家也没有。就拜圣上赏赐的这件飞鱼服吧!”
“可是吉时还没到!”老管事叫道。
罗邪笑道:“行啦。和杜郁非一起,无刻不是吉时!”
众人纷纷叫好,老管事和胡濙立即主持起仪式。袁彬在人群中发现了苏月夜,轻轻走到女人身边。路弈和他一左一右把苏姐儿保护起来。
杜郁非和罗邪在数百人的见证下拜了天地,杜郁非潇洒地换上了飞鱼服。
“就你们二人去,会不会力量不足?”项君天道。
人群中响起一个沉厚的声音:“说不得,我陪新人走一遭紫禁城。”
杜郁非一看,说话的竟然是刀君梦星辰,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武林刀君,爆发出一阵惊呼。梦星辰鉴于和杜郁非的友好关系,难得地参与这种聚会,但他不愿引人注目,所以只是默默坐在角落。此刻听说要去支援大内,斗一斗“锦衣夜行”才站了出来。
项君天笑道:“你参加婚礼,居然还带着刀?”
梦星辰提起手边黑色狭长的包裹,反问道:“杜郁非和罗邪的婚礼,难道不该带刀?”
这算什么话,杜郁非好笑道:“如此,就麻烦星辰兄与我走一遭。项庄主就留在此地,以防我杜府的喜宴有什么差错。老管事,你和山庄的朋友一起负责府内的安全。各位亲朋好友,大内的事情未了结前,谁都不要出府。”
项君天摸了摸鼻子,笑道:“好,我就不去大内凑热闹了。杜郁非加梦星辰,天下有谁能挡?”
“必须还有我!”罗邪换好一身紫色劲装,英姿飒爽地回到人前。
杜郁非冲着众人转圈一礼,飘身掠出府门。梦星辰和罗邪紧跟其后,纵身跃上路弈准备的马匹。一旁胡濙不管他们怎么个支援法,早已拉过徐恭、袁彬认真布置京师各路人马救援大内。
(十)
杜郁非马匹奔驰在京师的街道上,两边围观的百姓似乎也听到了风声,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从东城奔向紫禁城的道路,平日觉得并不远,但此刻仿佛长路漫漫。
突然,一支白羽金箭从远端急掠而来!
杜郁非一夹马肚子,战马猛地窜起,但那支羽箭仿佛生了眼睛,于风中画出诡异的弧线,正中马脖子。杜郁非马失前蹄,但他不等落地就急速冲起。罗邪紧跟其后,也弃马掠上街边的屋顶。唐五傲岸的身影出现在远端,周围还有近十个灰衣人晃动。
梦星辰嘴角扬起骄傲的弧线,笑道:“唐门的人交给我。你们去大内,十万火急。”
“带头的留活口。”杜郁非只留下这么句话。
梦星辰眯起眼睛,对一脸莫名的唐五道:“听到了吗?束手就擒。”
唐五好气又好笑,皱眉道:“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梦星辰注意到远端换了位置的杀气,只一步就到了唐五的面前,包裹炸裂狂野的刀风瞬间将唐门刺客吞噬。
唐五倒吸一口冷气,脚步一挫人凭空甩出,堪堪躲过一刀,胸口一凉鲜血慢慢渗出。他双手急甩!三枚钢针蜻蜓点水般旋转飞出。
“白驹过隙?”梦星辰移形换位,那疾如闪电的钢针在他面前仿佛飘荡的落叶,避过两枚,扫落一枚。
唐五心里道:“这不可能……”但不及细想,梦星辰的刀就到了。唐五拔剑,剑锋斜指梦星辰的脚踝。但剑出时,梦星辰已贴到他近前,铁刀以顺水推舟之势斩向他的头颅。唐五猛一跺脚,踏破屋顶避过这一刀,头上的帽子也被扫去。
梦星辰待要追击,周围那些灰衣人同时打出一套又一套的暗器。
箭、镖、石、轮、锤……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从东南西北飞来!
梦星辰长刀翻转,叮叮咚咚,各色暗器缤纷落地。嘭!有人抖开一片唐门毒砂。但他刚撒手,长刀就到了头顶。血光冲天,这个刺客被一刀劈为两半。铁刀如风车旋转,人若光影闪动,梦星辰一个转身又斩翻两人。
“铁刀白衣,你是梦星辰?”唐五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多年不回中原,天下居然有这种怪物!他打起拼死一搏的手势。刺客们纷纷转换位置,隐约带有八卦太极之势。
梦星辰扛着带血的铁刀,长发在寒风中扬起,淡然道:“仍要送死吗?”
唐五傲然一笑,揽起衣袖道:“鹿死谁手,不战谁知?”
远处一支羽箭若流星划过……梦星辰头也不回一刀斩出,刀风在两尺外就将箭头斩落。唐五后撤半步,抖出一枚钢针,移动两步又是一枚。而梦星辰一旦上前,边上就有刺客不顾生死地挡在前方。梦星辰握刀的手一紧,弓箭不断追在他身后,而他一刀杀一人!
惨烈的叫声不断传来,杜郁非从中听出战局的变化,他微微皱眉,低声道:“罗牙儿,你去解决那个箭手。这种刺客若是走了,必成后患。”
罗邪笑道:“我去去就回!你在紫禁城等我!”
杜郁非目送罗邪背影,继续在京师的街巷间穿越,若是陈普生把唐四唐五都留在外头,那他到底在紫禁城布置了什么人?夜行组的实力到底有多强?耳边风声掠过,不知皇城危急的百姓还在过着寻常的日子。杜郁非还记得很久以前靖难末期的日子,他不希望任何人再过那种日子了。
唐四隐约感觉到西面有股杀气压迫而来,而手握弓箭的他却不敢分神退走。他一旦退走,那些刺客们就都完了。就在犹豫之间,那杀气忽然消失了。唐四抬头一看,罗邪正气定神闲地站在五步之外。居然那么快?唐四目光收缩。
“跪下活,站着死。”罗邪道。
唐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大弓慢慢垂下,左手忽然扬起,一支铁翎箭从袖口飞出。叮!刀丝立于指尖,铁翎箭被切成两段。唐四端起大弓,罗邪若大鸟般盘旋到他上方。砰!一脚将其踢下屋顶。
另一边唐五莫名心里一沉,没有弓箭压迫的梦星辰从容淡定地一刀劈下。
唐五不退反进,身形飘忽地靠近对方剑锋斜出。梦星辰大喝一声,一刀封死对方所有的进攻路线。唐五长剑脱手,人向后跌去。梦星辰顺势刀锋转向他前心。
眼见刀锋破开胸膛,唐五左手一张,一枚陀螺于半空炸开诡异灿烂的烟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一丈之内,风云突变!据说这枚暗器,曾将江南霹雳堂的长老雷破晓打得支离破碎。
梦星辰深吸口气,急向后仰,长刀带起蓬勃的刀浪。人侧滑一步,摆开黄龙大转身,刀锋划开唐五后背。
漫天绽放的“唐花”也杀不掉刀魔,唐五苦笑着失去了意识。
紫禁城,皇帝朱瞻基正接见各国使节。
金英在其身侧高声唱和,以瓦剌、安南为首的使节们纷纷上前参拜见礼。歌功颂德之余,更将重要的贡品一一列出。柯枝国的使者叫安腾,是个矮胖子,他献上的贡品只是些土产,但皇帝却打赏了他们有千两银子。安腾絮絮叨叨了许多话,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参拜仪式进行了半个时辰,三十多国的使者算是都走了一遍。
袁忠和金英微微松了口气,因为他们昨夜接到杜郁非的通知,说可能会有变故。边上洪诚小声道:“那个胖子在海外各国里很有威望,据说是很有可能当上国王。”
金英将那胖子和肖像上的陈普生做了对照,除了身高接近外,没有什么相似的。也许是杜郁非过于谨慎了?但那家伙的直觉向来很准,接下来就是御宴了。金英转身向皇帝请示,朱瞻基微微颌首。于是金英大声宣布进入下一进程。
朱瞻基望着大殿外的天空,忽然想到杜郁非此时应该正在行礼了,自己原本还想微服去看看,偏偏这各国朝拜提前了。说来,这么多国家也没进献出好玩的物件。果然我大明威加四海,不需要拿别人什么。
安腾走回自己的位置,不和别人有任何交流。他望了眼角落里的袁忠,又看看东厂的那些高手,心跳慢慢加快。等了那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柯枝国的安腾就是陈普生,并非王景弘查不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这是他苦心经营了十年的真实身份。陈普生是日月神教太上长老彭莹玉的小弟子,当年为了让朱棣打消解散神教的念头,他投身于太子府。甚至在陆天冥求见彭莹玉的时候,他做了引荐人。并为了大局,在营救陆天冥时对师父下了重手,结果彭莹玉因他而死。
尽管这个罪名陆天冥替他担了,他也只能亡命天涯。而更让人憎恨的是,他们为太子府做了那么多事,朱高炽不仅没有帮朱棣打消解散日月神教的念头,甚至还推波助澜。导致短短三年中,日月神教就土崩瓦解,教中元老十不存一。朱高炽,这个在别人眼中的仁德之君,在他陈普生心里却是背信弃义之徒。
父债子还,朱瞻基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我的手里。陈普生的桌子距离皇帝的龙椅自然是极远的,方才上前献贡原本是最近的距离。但那时周围的侍卫都虎视眈眈,一击得手的把握最多五成。而一会儿酒宴过半,虽然距离没有方才近,但侍卫一定有放松的时候。人在殿内,一击得手的机会多过六分。用唐家的话说,刺客行刺六分机会,就足够做十分努力了。
陈普生优雅地喝酒,兴致勃勃地和其他使者讨论歌舞,他发现带来的刺客有一半都很紧张。前来面圣都不能带武器,甚至大的的金属也不能带,一条腰带只能藏三十枚木针。对这些刺客来说,紧张情有可原。
时间过得异常之慢,如何才是最好的机会?杀皇帝,果然和杀普通人不同,光是这压力就能让人窒息。在海上的时候,陈普生也想过放弃报仇,但是每次回到京城,他的恨意就又会重燃。尤其是当郑和死了,当年发的誓言消了一半。更重要的是,那种生生的恨意变得格外炽烈。
“恨一个人要恨到什么时候?你看这茫茫大海,人和天下比起来,算得了什么?”陆天冥看出他的恨意,放下鱼竿悠闲地喝了口酒。但水酒入口,就是一阵猛咳。
陈普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几十年前,我就知道这世上是没有公道的。但我还是放不下。我计划了那么多年,你何不让我试试?”
“不会有好结果的。”陆天冥道,“那么多老弟兄,他们的命不是命?”
“仍然在恨着的可不止我,老五老四,他们谁不是只有喝多了才能睡好?”陈普生慢慢道,“我不是来征询你的同意的。我只是对你做个交代。你儿子还在京城做官,若是伤到了他,你别怪我。”
陆天冥道:“他能自己照顾自己。从他十岁开始就不用我管了。”
“好。我带人回大明,只带愿意去的人。”陈普生道。
“若现在要这么做,当年为何要忍?”陆天冥问。
“尘归尘土归土,不能憋屈着活。”陈普生掷地有声,“当年本就忍错了!”
皇帝朱瞻基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距离安南国的使者极近。安南国的副使无声无息地打出了一枚木针!针尖暗紫,淬满剧毒。始终不曾懈怠的袁忠一掌挡下毒针,转身护住皇帝。
同一刹那,另有三个国家的使者同时出手,那三人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掷出木针。引发龙书案边一阵惊叫!
“圣上!”金英挺身而出,独自挡下十多枚钢针,然后委顿倒地。
也正是他这一挡,袁忠已带着皇帝退到角落,洪诚带着众侍卫一同冲向刺客。陈普生拍案而起,一拳就将洪诚击倒在地。这一拳,将同时围上来的侍卫们吓得怔住,因为洪诚一身武艺绝非他们可比。
陈普生除掉脸上的易容,高声道:“皇帝,今日我代表死去的神教教众来取你性命!”
袁忠深吸口气,大步迎上前去。两人拳剑相交,转眼十余招。两边刺客一拥而上,算来竟然有十来人。锦衣卫中一人越众而出,长刀闪亮瞬间劈翻两个刺客,居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战鸿鹄!带圣上走!”袁忠喊道。
“谁都走不了!”陈普生一掌按在袁忠的手上。
袁忠骤然感觉真气不断涌了出去,北冥神功……他身形一变,无相掌纷繁迭出,和陈普生连对了九拳,被振出六七步,后续真气一时提不起来。
而叫战鸿鹄的少年带着朱瞻基没走几步,迎面一个年老的刺客赤手劈出一掌。战鸿鹄刀未斩出,就被劲风带动,绣春刀脱手而飞。但他不顾生死一把攥住对方手掌,朱瞻基匆忙向前疾奔。那老刺客愤然一掌,掌风扫中皇帝的后背,朱瞻基跌跌撞撞摔出六七步,喷出一口鲜血。若不是衬有软甲,只怕内腑都要挪位。
殿外有两队禁军冲入,试图营救皇帝,但刺客们也悍不畏死将禁军挡住。
“拿命来!”陈普生大步走向朱瞻基。大殿内那么多侍卫却无人能阻他半步。
突然,大殿的正门飞了起来。一身飞鱼服的杜郁非仿若天外飞仙,踏雪剑带着漫天风雪凌空刺向陈普生!
陈普生双掌一合夹住剑锋,杜郁非发现自己的内力汹涌而出,大喝一声,踏雪剑如灵蛇舞动,突破对方手掌刺向眼睛。程普生手掌结起一层薄冰,他微一皱眉,手掌潇洒一扫,胳膊肘拨开剑锋。右腿一个侧扫,踢向对手脑袋。杜郁非甩开脚步,向后让过敌人的重踢。凭空贴入对方近身,剑锋平推脖项。
陈普生猛地退后,大袖舞动带开剑锋,怪异的力量将杜郁非牵引向别处。杜郁非深吸口气,身影在半空翩翩舞动,后退五步正好在皇帝身边稳稳站定。
“白驹过隙和缩地成寸?”陈普生冷笑道。
杜郁非道:“你也不差,同时会斗转星移和北冥神功两大绝学。”
陈普生和一干刺客将杜郁非和皇帝围住起来。袁忠则指挥侍卫将他们反包围。
“人是你们多,但杀人是我们强。”陈普生傲然道。
“废话不说。佞臣乱我社稷者,必诛之。”杜郁非沉声道。
方才击倒战鸿鹄的老者道:“你能来到这里,唐四唐五在做什么?”
杜郁非笑道:“你不需要知道。圣上受命于天,岂是区区海贼能动得了的?”
陈普生淡然一笑,喝道:“杀了!”
众刺客同时出手,剩下的木针尽数射向朱瞻基。
杜郁非长啸一声,抱起皇帝,左右摇摆,与间不容发中,避过所有暗器。踏雪剑四方刺出,剑气于大殿中纵横肆虐,五个刺客倒下三个。
老年刺客大吼一声,双拳雷霆击出,杜郁非身子舒展将皇帝交给袁忠,后背硬受对方一拳,眼前瞬间一黑。
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与此同时,陈普生也一掌劈来,他的手掌仿佛带着千万斤之力,缓慢又叫人避无可避。杜郁非左手拳挡下老者的拳头,右手剑拦下陈普生手掌。大量内力再次汹涌而出……
轰!双方各退数步,看似并不吃亏的杜郁非面色煞白几近虚脱。
陈普生正要上前,体内真气忽然一乱,胸口一阵绞痛。这冰寒的真气那么难吸收?他忙得一慢,老年刺客已经冲了上去。双拳仿若天外流星,如疾风暴雨砸向杜郁非。袁忠抢在杜郁非前头,拦下老者,但两人拆了二十来招后,袁忠力所不及。他多年前和宋睿文一战后,一直不曾痊愈。如今遇到顶尖高手,是真的战不过了。
忽然,一缕刀丝拦在了拳头前。老者剧痛收拳,若非停手得快,怕是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修罗宗……”老头子沉声道。
罗邪笑盈盈道:“又是两打一,你们刺客是抱团上瘾了吗?看你也不是无名之辈,死前何不报上名来!”
老刺客冷笑道:“好狂妄的女人。老夫况普天。”
“神教十长老之一的况普天。”罗邪扬眉道,“这真是没想到。”
“他们都是彭和尚的弟子。”杜郁非道,“陈普生,今日你失手了。认输吧!”
陈普生当然也听到大殿外的甲胄声,他调整好内息,冷笑道:“只要杀了你,纵使千军万马又谁能挡我?”
杜郁非和罗邪同时一笑,二人一齐做出尽管出手的手势。袁忠和战鸿鹄负责护着皇帝退到角落。
陈普生和况普天,一左一右分别攻向杜郁非和罗邪。
况普天人称“奔雷破天”,每一拳每一腿都仿佛有开天辟地之力,号称天下至刚。而罗邪的刀丝则是刚柔并济,晶莹的刀丝在指尖闪动,贴着对方拳头左右游走。况普天的拳脚打碎了大殿里一片又一片地砖,而修罗刀丝则险些把大殿的龙柱给削了。刀丝在和拳头的交锋中断了九根。
交手到第五十招,罗邪忽然道:“世人多闻名不如见面,况老。你真的老了。”
况普天冷笑一声,身形仿若飓风舞动,修罗刀丝又断一根。罗邪突然上前一步,一掌抵住对方拳头。她笑盈盈道:“收网!”
地下断裂的刀丝忽然如蛛网般重新连接,修罗刀阵将周边三丈的空间全部撕裂。况普天满身血污,拳脚身体面部皆被刀丝划过。他茫然地继续轰出两拳,重重地倒在地上。
罗邪松了口气,她右手的手指都折了两根,这老头子的拳头实在是霸道。她转而望向杜郁非和陈普生。
那两人仿佛两只大鸟,在宫殿里上下翻飞,穿梭于龙柱之间。他们都会白驹过隙,无论攻击还是后退,皆要粘着敌人。而踏雪剑每次沾上陈普生,杜郁非的内力就会被吸去。他争取每次剑锋接触到对方,定要留下剑痕。但这并不容易,陈普生武艺博杂,举手投足奇招迭出,“斗转星移”和“北冥神功”融合出一套前所未有的功夫。
陈普生更是焦急,要知道拖得越久,失败就越成定局。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杜郁非的真气能如此源源不断。照北冥神功使用的频率,普通武林高手倒下十个也不为过。而抛开真气不论,杜郁非的剑法也是空灵诡异,稍有不慎就会落败。
这到底是什么剑法?这绝不是陆天冥的功夫!忽然边上变得安静起来。陈普生瞄了一眼,看到况普天倒于血泊中,不由心头巨震。
杜郁非长啸一声,剑锋把周围的一切凝结,身形如电旋转,绝情、绝心、绝念!绝尘!踏雪剑一往无前地刺向陈普生的咽喉。
这一剑无法接!陈普生连退十余步,变换九个身法,看似无法摆脱踏雪剑,实际他用了十余步转圈回到原地。他背后就是宽厚的龙柱,陈普生脚踩八卦步,倏忽在绕柱子转了一圈。手指轻扬,手指夹住剑锋,人如陀螺旋转。
叮。颠倒乾坤,移星换斗!
踏雪剑上真气不断倾泻,杜郁非下意识地一收力。陈普生顺势一抖手腕,杜郁非踏雪剑脱手!陈普生冷笑出手,整个身躯甩出,一脚踢在杜郁非的心口。杜郁非闷哼一声,凭空消失于半空。
陈普生双手一合,将周围脱身的空间封杀!杜郁非却仿佛一幅画轴直接挂在了龙柱上。陈普生所有的攻势都打空!
杜郁非单手一招,踏雪剑凭空飞回手掌,剑锋带起无尽的狂风,而杜郁非从容出剑。剑意无双,剑气浩然!
陈普生忽然人影一分,所有人眼睛一花,感觉他的影子和身子一分为二,遁向两个方向。而陈普生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杜郁非的后方。
杜郁非断喝一声,身随心动,匪夷所思地面向陈普生……白驹过隙,追风逐日!踏雪剑贯穿陈普生的双掌。
陈普生浓眉一紧,不顾剧痛反手握住剑锋。杜郁非的真气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但他面色自然,内息不乱,真气仿佛茫茫海洋无穷无尽。
他能自己照顾自己。从他十岁开始就不用我管了。陈普生想起陆天冥的话。
这无穷无尽涌来的真气过于强大,陈普生根本无法吸纳,体内经脉大乱。噗!踏雪剑刺入胸膛。陈普生嘴角抽动,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大艰难书》……真有人能修成大艰难书……”
杜郁非看着对方倒地,手扶龙柱才勉强站稳。他想要去对皇帝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动了。罗邪上前轻轻扶住了他。
(尾声)
夜行组事件,给大明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四品以上的官员殉职十五人,其中官职最高的是太师郭资和锦衣卫指挥使赛哈同。更重要的是,皇帝朱瞻基也遇刺受伤。为此,负责刺客缉查工作的锦衣卫收到了雪片般的弹劾。
梦星辰很讲信用,他并没杀唐五。于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杜郁非将唐五、唐四收入诏狱,拒绝别人接管。
根据唐五交代,本次刺杀行动,尽管陈普生研究了多年,实际却是在郑和死后定下的。郑和的死,让海员们失去了主心骨。而远洋船队的回航,更让很多人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使得夜行组一度平息的怒火死灰复燃。他们在行动前,有考虑到杜郁非的情况,所以开始时是想将杜郁非排斥在外,毕竟他是陆天冥的儿子,而且就要到婚期了。所以才有先杀冯永的行动。但由于杜郁非执意要参与调查,这一步棋被证明是没有意义的。
夜行组做事的风格一直是先制造恐怖气氛,然后佯攻次要目标,最后对主要目标雷霆一击。这次行动从佯攻郭资,到使节团入紫禁城前,都还算是顺利。郭资和赛哈同的死,是他们重要的胜利。但在刺杀皇帝这一步上,唐五和陈普生是有分歧的。
陈普生想要亲手杀皇帝,但又不可能所有人都去大内。唐五以为要带全部精英,也就是陈普生、况普天,唐五和唐四。而陈普生认为作为刺杀有他和况普天就够了,唐家的人不用一起入大内,毕竟这是一去不回的事。
“若我和他们一起进去。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唐五一如既往地骄傲,一点没有阶下囚的样子。
“五叔,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杜郁非给对方满了一杯酒。
唐五淡然一笑,低声道:“这次最叫人意外的是你,虽然你的大名早已响彻大明,但你的武功居然那么高。只怕比陆老大还厉害了。”
陆老大……杜郁非笑了笑道:“五叔,我想知道从前的事。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五手指敲了敲桌子,冷笑道:“即便知道了,你会去杀皇帝吗?”
杜郁非道:“但我有知道的资格。”
唐五喝完杯中酒,低声道:“太宗帝有两大人生愿望,第一,皇位,找到朱允炆;第二,长生,驾驭永乐组。第二件事他到死也没做成。永乐二年的时候,朝廷酝酿撤销锦衣夜行。而其实当时朝廷还有另一件叫人头大的事,就是太子和汉王之争。太子朱高炽找到你爹,让他站队。你爹就提出,若是他支持太子府,能否不撤销锦衣夜行。朱高炽表示,只要锦衣夜行支持太子府,就一定不会被撤销。其实你爹虽然之前没有站队,但他心里本就是支持太子的。所以,锦衣夜行从永乐二年的春天就投靠了太子府。结果你懂的,太宗皇帝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个,但碍于你爹的面子,还是没有撕破脸。这时候,太子忽然召见你爹,要求他找永乐组弄《不老方》。朱高炽说自己体弱,即便做皇帝也做不了多久,何况太宗皇帝身体那么好,所以他需要《不老方》。”
“《不老方》是什么?”杜郁非问。
“没有《不老方》,朱高炽以为像杜晋玄这样的人能青春永驻,一定是有仙方。而你爹和永乐组走得最近,他当年在湘献王朱柏遇难时,曾经救过年少的朱岩岚。所以永乐组欠他很大的人情。于是朱高炽就叫你爹去找杜晋玄要《不老方》。”
“当年的太子居然做出这种狗血的事。”杜郁非苦笑道。
“是啊,且不说有没有这玩意儿,就算有,谁能给你?”唐五撇嘴道,“杜晋玄是什么人?她为了转移朝廷的注意力,告诉你爹,长生是没有捷径的,必须从小苦修。若一定要丹方,那东西只可能在彭莹玉的手里。陆天冥兼有日月神教长老的身份……”
“他倒是什么身份都有。”杜郁非没好气道。
唐五道:“他就去找了明教太上长老彭莹玉。他不介意杀人,反正太宗皇帝早有颠覆日月神教的打算。但杀彭莹玉是通天的大事,那老家伙辈分实在太高了,更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你爹想借这个机会颠覆神教,所以就将其困在黑木崖。他不知为太子府做事的不止你爹,还有他的好徒弟陈普生。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当事人。只知道陈普生为了救你爹,杀死了彭莹玉。你爹讲义气,对外替他扛下了这件事。用你爹的话说,他一辈子就是为了替人背锅。当然你懂的,如果有朝廷的支持,杀了彭莹玉又如何?”
“然后太子做了什么?”杜郁非沉着脸道。
唐五道:“太宗皇帝过问了这事,太子不承认让你爹去找《不老方》,不支持保留锦衣夜行。于是夜行组里的弟兄一怒之下,杀了他的幕僚和侍卫统领。还有其他一些属于太子的官员。”
“这事不是你做的吧?”杜郁非问。
“是老十一做的。你爹护着他,让他滚回了四川。没人知道是他做的。”唐五眼神放空了片刻,低声道,“那小子这几十年活得倒不错。”
“然后,太宗皇帝正式撤销锦衣夜行。而你们就逃去了海上。”杜郁非道。
“是的。官员都是墙头草,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冯永、赛哈同,这些旧日的战友全都叛变了。”唐五苦笑道,“好了,你该问的已经问了。我会怎么死?能不能给个痛快?”
杜郁非道:“你不用死。”
“为何?”唐五一怔。
杜郁非道:“你说我爹一辈子都替人背锅。也许是家传绝学,这次的事我来扛。”
“可是,可是赛哈同死了,你应该是指挥使了!”唐五怒道。
杜郁非道:“徐恭会做指挥使。我已向皇帝请辞,回泉州种地。这次死了那么多官员,我是管事的,责任由我担是理所应当。”
“皇帝不会准的。”唐五被杜郁非的态度镇住了。
杜郁非道:“我让皇帝留你们弟兄一命,救驾的功劳就算抵消了。也许,我就是厌倦了救皇帝。这话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但我真的累了。”
唐五忽然觉得无话可说,这对父子都是疯子吗?
杜郁非笑了笑,起身出了诏狱。他看着外头阴沉的天空,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赛哈同有一件事说得对,这次的事不论做得好不好,赢的都是东厂。金英那老家伙,中了十多针也没死,真是命大。把这个天下就这么交给东厂吗?
有那么点不甘心啊!杜郁非轻轻在手上哈了口热气,但这天下离开谁就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