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妖怪与霍乱

 
刀 妖怪与霍乱
2016-12-21 12:41:28 /故事大全

拟南芥

悬疑推理痴迷者,于四年前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已发表数十万字,喜爱松本清张、京极夏彦、三津田信三、连城三纪彦,文章追求绮丽,常涉及怪谈妖物、奇人异事,愿得京极之博学、连城之真挚。

【刀与宴饮】

刀,明晃晃的刀刃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微光,刀芒像一溜井水透出阵阵寒气。古朴的武士刀带着威压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道令人胆寒的弧线,引出人心底的战栗感。

仪式的庄严,并不是持刀的人造成的,而是依靠刀本身的威能,靠这把名为藤十郎的“妖刀”。

藤十郎是这把刀初代主人的名字,也是这把刀的名字。作为武士的藤十郎握着作为刀的藤十郎,斩下千人余,立下赫赫战功。然而战事平息,刀无法饮血,不免日夜悲鸣,化作精怪入梦扰主人清净,于是就被送入了神社,希望借此平息它的不甘。

这就是妖刀藤十郎的来历。

山室鹿之介正握着那把传说中的妖刀,一丝不苟地挥舞、劈砍。

这是追傩的一种变体,山室鹿之介握着刀以从禹步衍生而来的步法走遍府邸各地,用刀恫吓、斩恶鬼,以保府内安宁。

供奉刀的神社,无法祈求生意亨通、夫妻和睦、子孙满堂,然而辟邪免灾却是出名的灵验。当漫天诸佛、八百万神无用时,由妖刀治退怪乱,说不定正合适。

神社鼎盛的时期早已过去,但仰仗着旧名,每当有癔症或是灾祸,山室鹿之介还是会被请去驱邪。

秋天的阳光不逊于夏日,礼服之下,山室鹿之介早已经汗流浃背,然而门口和过道都必须得去,挥刀的手开始胀痛,想必到了明天,手臂就会酸痛到抬不起来了吧。

但是对方要求得如此之细,不愿放过每一个角落,并不是无理取闹。是霍乱,它又来了。这是第三次爆发霍乱疫情了,入秋之后,以烽火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疫区已成为人间炼狱。

绪方洪庵在安政五年(1858年)霍乱流行之际出版了《虎狼痢治准》(虎狼痢,霍乱的旧称),人们以此书为纲防治霍乱,可是收效甚微。其他地方也是谈霍乱色变,家家户户都在门口贴上驱赶霍乱的贴纸。

贴纸上,霍乱具象为一头虎头、狼身、拥有狸睾丸的怪物,被武士驱赶,被刀枪所杀。

仪式终于结束了,山室鹿之介轻舒一口气,恭敬地将藤十郎收入鞘中,然后接过女佣小琴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

主人益次郎登场了:“麻烦你了,这样一来,厄运、灾祸都会离我而去了吧,最近府内真是出了不少事,前不久还遭贼了……”

鹿之介手里握着毛巾,不时地应和一声。

临近黄昏,益次郎的妻子阿玟夫人留鹿之介用饭,然而鹿之介却吃得并不舒心,益次郎和阿玟夫人都是好面子却吝啬的人,因晚饭多了一人,饭菜的量和质也就相应地打了折扣。再加之益次郎的聒噪、阿玟夫人的假殷勤和女佣小琴晃悠的身影……鹿之介用罢晚餐,早早告退。

天色稍有些暗,但还不至于要打灯笼,路上还有几个行人。

刚走到街角,山室鹿之介就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鹿之介,鹿之介……”声音短促而殷切。

声音是来自上面的,沿街店铺二楼上露出半张脸,正是鹿之介的好友驹之助:“你等着,我马上开门。”

驹之助是裁缝铺的老板,和鹿之介是不错的朋友,意气相投。两人常一起喝酒,讨论时事。

鹿之介被驹之助带到屋内,发现驹之助已经备好下酒菜,他已经等自己多时。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而且一定会和你喝这一顿?”

驹之助招呼着鹿之介坐下:“晌午,我见你穿戴整齐从我家铺子前经过,就猜到你要去益次郎那儿。想必他们会留你吃饭,而你也一定不会尽兴,所以早早准备好酒菜在二楼等你了。”

鹿之介笑了:“不愧是驹之助。因为霍乱,我忙得焦头烂额。”

清澈、醇香的酒液淌出酒瓶,觥筹交错,几番下来,两人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知道益次郎家遭贼的事吗?”驹之助问道。

鹿之介杯内的酒回荡着几道涟漪:“知道,他和我说,希望驱完邪无论是小偷还是霍乱都离他远远的。”

“你知道小偷是谁吗?我可知道呢。”

“谁?”鹿之介忙问道。

“就是那个女佣小琴,我亲眼看到她在黑市晃荡,女佣一般没有非要去黑市处理的东西,除非是赃物……”

鹿之介手一个不稳,下酒的豆子差点就要掉到地上。

他把筷子放到一边:“那么你要告发她吗?”

“不,才不。”驹之助大笑起来,“哈哈哈,益次郎那一家都让人不畅快,再说那个小琴还挺可爱的,我才不想告发呢。”

“别谈这些琐事了,你早就准备好下酒的奇闻怪事了吧?”鹿之介说道。

他将话题从可爱的女佣身上移开,周遭的事毕竟距离自己太近,有点乏味。唯有故事,在口耳相传中,“有趣”的佐料越添越多,平庸的事也会变得引人入胜。将光怪陆离的表象一点点剥离找出隐藏着的真相,才是最好的消遣。

驹之助双目一亮:“那么这次,我就讲火车的故事了。”

所谓的火车,有人说是送人入地狱的冒火大车,有人说是运送尸体过程中刮起大风雨、打开棺盖掠夺尸体的妖怪。

送葬的时候,偶尔有大风雨,大到足以吹倒往来行人,棺材被吹飞,失其尸。火车携走尸体后撕裂其身,挂于山中树枝岩头四处。

愚俗有言:生涯多为恶事,地狱火车来迎。

【火车与霍乱】

呼啸而来的火车带走了死者的尸骸,这事就发生在霍乱疫区。文久二年(1862年)霍乱再度爆发,面对霍乱的第三次爆发,政府和医学所虽然惊慌但不至于失措。

罹患霍乱的人先是腹泻,继而呕吐,病情加重,无论是水还是食物都难在肚中停留片刻,并且体内的水分还会由腹泻和呕吐流失体外。病人的脉搏微弱,肌肉痉挛,心律不齐。严重的人神志不清,眼窝深陷,声音嘶哑,皮肤干燥皱缩,口渴欲饮,四肢冰凉,体温常降至正常以下,生命垂危。

按《虎狼痢治准》,医者用奎宁或鸦片等药物稳定病患病情,然后用按摩或泡澡等方法让其出汗,然而这并没有多大效果,药物来不及吸收就被排出体外,到头来,所能依靠只有患者自身的生命力和运势。

为防止疫情进一步的扩散,疫区之间、疫区与其他地区之间禁止走动。患者若没人照看且病情严重的话,可接到医学所的指定地点统一照看。

隔离区内外有人巡视,若有人出逃,无论是否为病患都会被定罪。出逃不容易,就算侥幸逃出,但家财被没收,本人受到通缉,将来的生活更加不易。

就是在这样的半封闭环境中,出现了火车作祟。

最先发现这事的是巡夜的捕吏吉冈,黎明前,吉冈提着灯笼打着哈欠,脚下忽然踩中柔软的东西,他低头仔细一看,尖叫着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啊啊啊啊!”嘴都合不上。

在地上的是一条大腿,左腿。借着灯火,断面的肌肉和血管清晰可见,红、蓝、黑……令人作呕。吉冈从震惊醒悟过来,忙喊来了其他人。

捕吏们搜寻之下,在隔离区内又发现了其他部分,头颅、右手、连着腹部的右腿,以及在河中发现了连着左手的胸部。

时逢瘟疫横行,有人犯下如此罪行,捕吏们气愤难当,平民们则心惊胆战。

当天黄昏,终于查明了死者的来历,死者是点心屋的伙计八藏,父母早死,身边连个亲近点的人都没,去年秋末到点心屋做工,吃苦耐劳,大家对他的评价不错。他没有不良嗜好,别说是小偷小摸、赌钱,连酒后都不会耍酒疯。

离奇的是,八藏早在两日前就死了。八藏患病后不能再待在点心屋,暂居在巷尾的长屋里,没几天就在四坪的房间内一命呜呼。

无人收殓的尸体都由官府拉去乱葬岗一埋了事。由于死者过多,一般是统一时间用牛马车运尸,天气尚热停尸时间不宜过久,通常是两天一次。

八藏的尸体在一天晚上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已成了尸块。

将尸骸分尸,虽然变态,但不少人都舒了一口气,因为这好歹不是恶劣的杀人案。尽管没牵扯到人命,可也不能置之不理。瘟疫发生时,人人都可能处于濒临崩溃的境地。这样的变态行为,往往会成为其他事件的导火索。

上次霍乱发生时,有人在患病后毒杀了全家人,让家人和自己陪葬。

人心有时如蜘蛛网上坠着的水滴,经不起丝毫风吹草动。

接手这件案子的是重兵卫,年仅三十,却是捕吏中的佼佼者,但凡棘手的案子,大家都会说,“去问重兵卫吧!”

重兵卫在吉冈的带领下走进点心店。点心屋因霍乱早已关门,显得有些清冷。重兵卫见到了身材臃肿的点心屋老板喜平次。

“八藏惹恼了什么人吗?有仇敌吗?”

“没有,像八藏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和谁结怨。”喜平次回答道。

“他常去哪些地方?”

“啊,八藏一般都在这里,偶尔会出去喝杯小酒,但也都早早地回来了。他是个沉闷的人,没什么别的癖好。”喜平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样的人确实很难和人结怨。”重兵卫抬眼道,“但我听说你和八藏有过争吵,就在八藏搬出去的那天!”

“这、这个……”喜平次又拿起扇子扇了几下,“确有此事,我是嫌弃他身上带病,怕他传染给其他人,所以将他硬赶出去了。”

重兵卫提高音量:“真的仅仅如此吗?你要明白恶意毁坏他人尸体是重罪。”

“饶命。”喜平次伏在地上,汗珠争先恐后地从他脑门冒出来,“饶命,这真不是我做的……”

片刻后,重兵卫和吉冈一同走出了点心屋。

“喜平次真不是毁尸的犯人吗?”吉冈跟在重兵卫身后问道。

“不是,八藏死后,他的钱就消失了,而按照八藏那样的活法,他应该攒了些钱。所以就和喜平次供认的一样,他把八藏赶了出去,八藏病故,他就吞了八藏的工钱。我本想借这个把柄逼他说出些内情,可惜,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吉冈说道:“那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

“去看看八藏生前住的地方,也许能在那找出什么线索。”

巷尾的长屋比重兵卫想象的都还要破烂,屋主早已不知所终,长屋便一年年的荒废了下去,偶有住不起旅店的浪人和乞丐会在这里将就一晚。八藏被喜平次赶出来后挑了一间还算好的住了进去。

“有见过可疑的人进出过吗?”重兵卫问周边的一位住户。据说眼前这人和八藏有点关系。

“我想大概没有吧。”他看上去很紧张,有些人生性胆小,面对捕吏头脑就变得如同糨糊一般。

“他们说你是最后见到八藏的人,活着的八藏。”

“是这样的,八藏死了,还是我通知医学所的人来收尸的。”他咽了咽口水,“八藏搬进这里之前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每天给他送药和食物。像他这样的病人没人愿意搭理,他也没特别好的亲友,所以根本没人来看他。那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给他送药和吃的,推门一看,他俯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凉了。”

重兵卫问道:“八藏屋内就没有多什么或者少什么东西吗?你可不要隐瞒。”

“小的不敢,八藏屋内就那些东西,一眼就看全了。”

重兵卫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他离开。

吉冈急得直跺脚:“头儿,我们怎么办啊,这根本毫无头绪,什么线索都没有。”

“你连尸体消失的地方都没看过呢。”

他们走在棋盘式的街道上,这里被规划得井然有序,街道、河道和围墙将区域分割成一个个小块……

两人且思且行,到了停尸房前。停尸房其实就是一间破旧的房子,这样的地方整个疫区共有五处,分别处于东、东南、西、西北与北边。八藏的尸体就安置在东南的这个停尸房内。

里面除了尸骸并无他物,所以没有门锁和看守,毕竟这是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沉沉的“死气”,哪怕是刚死不久的,当众多尸体放在一起,也会有股味道。

吉冈不自觉捂住了鼻子:“八藏的尸体就在门边上,地上还留着灰烬。”

“灰烬?”重兵卫问道,“什么灰烬?”

“我们收集起来了。”吉冈翻找一阵,拿出一个纸包,“就是这样的,普通柴木烧干净后的灰。传说中火车不就是着火的车子把尸体掳走吗?”

吉冈的意思,如果是火车那留下灰烬就不奇怪了,同时也能解释为什么一具尸骸会被带走分尸。

“你怎么能相信街头巷尾的流言,假使真是火车,火车不是只掠夺罪人的尸骸吗,八藏再怎么看也不算是恶人,再者天上飞过一辆冒火的车子,你当巡夜的都是摆设吗。切勿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那我们该怎么办?犯人是有特殊癖好的变态吗,隔离区这么多人,难道我们一个个查过去?”

一只青蛙从杂草丛里蹦出来,呱呱几声,跳入了旁边的水渠。

重兵卫沉思片刻:“这倒不必,加强戒备和巡视,倘若只是变态,那也能震慑住他了。对了,八藏的尸体有什么不同吗?比如样子很奇怪,吐着舌头,眼皮没阖上,又或者说盖在他身上的布颜色比较特别。”

吉冈深深地叹气:“都没有,无论是八藏的人还是尸体都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普通,毫无特点,叫人抓不住头绪,这无疑是最棘手的案件。

重兵卫继续说道:“倘若犯人有其他目的八成还会继续犯案吧,现在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重兵卫一语成谶,半个月后被掠走分尸的尸体已有四具,都是突然消失,而后尸体被分尸弃于各地。

隔离区的封锁和捕吏们的巡逻简直成了一个大笑话。重兵卫面前铺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这四人生前居所、职业、停尸处……

——八藏,男,二十七岁,点心屋帮佣,死于破旧长屋,停尸于东南方停尸房,尸体被分成五块,头颅、右手、连着左手的胸部、连着右腿的下半身、左腿。

——坚太郎,男,一十九岁,木工,死在红叶长屋内,停尸于西北方停尸房,尸体被分成四块,头颅、连着双手的胸部、连着右腿的下半身、左腿。

——一成,男,三十一岁,一介浪人,举目无亲,死于红叶长屋,停尸于西北方停尸房,尸体被分成三块,连着双腿的胯部、连着头颅和双手的上半身,以及残破的腹部。

单从这张纸上就可以看出不少消息,比如说犯人所选的全是男尸,这里面是不是会隐藏着什么线索?而且三具尸体中有两具尸体都来自于一个地方——红叶长屋,这就不得不引起重视了。

但红叶长屋是什么地方呢,它和其他大杂院式的长屋并没有两样,多是穷苦人居住,不过门前长着一棵枫树,树干歪歪扭扭,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然而它的叶子却最艳最透,远远望去像是在屋前挂了一片红霞,久而久之,大家都叫那座长屋为红叶长屋了。

平时挤满十余人,可由于这场霍乱,现在只有三四个人了。疫区虽封锁了,但疫区内仍能相对自由的活动。

拥挤肮脏的地方更容易吸引霍乱,这是经过两次疫病袭击后幸存者们的共识。

人们为着自己的生命削尖脑袋逃向别处,红叶长屋中留下的不是身体不适者,就是无处可去的短工和浪人。

重兵卫记下这一笔。

另一些线索来自于尸体,三具尸体的分割都略有不同,一般来说,变态者犯案的话,他们对一些细节往往有着病态的追求,而这样的分尸略显率性了。再者从切口上看,八藏尸体上的切口比较粗糙并不齐整,可以看出犯人并没有这经验。

重兵卫原先想,犯人也许是屠夫或者医生,他们入魔后说不定执念于切割人体或窥视人体内部,说不定会犯下罪行,如此一来,这个假设就被推翻了。

除这些以外,犯人还在停尸房里留下了灰烬,重兵卫不知道这些灰烬的作用,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有另有隐情。

总之,由于灰烬的存在,人们对火车作案的说法深信不疑。如果是妖火,凡人怎么能靠肉眼捕捉。一辆不可见的大火车偷走了尸骸,这种说法甚嚣尘上。

驹之助停下了叙述,看着鹿之介:“鹿之介,你有什么看法?我很想听听手握妖刀、继承神社的你的看法。究竟有没有妖怪犯下罪行?”

鹿之介呷了一口酒,笑了笑:“虽说我是靠着鬼神而活的,但我可不相信这些。再说犯下这样罪行的妖怪说到底也只是下流货色。”

“哦哦,那鹿之介你觉得什么才是妖怪或者说妖怪的本体是什么?”

鹿之介放下酒杯:“该怎么说呢,大概是期望吧。如果单纯认为妖怪只不过是恐惧、因果报应式的怪物,当自己有这样的一种观念之后,那么就只剩下畏惧和远远逃开的冲动。然而妖怪并不单纯是对困难的逃避。”

“那么你说在疫区出现的火车下流又是怎么回事?”驹之助说道。

“一桩案子能算真的束手无策吗,有道是水火无情,天灾才是无可奈何的,区区人祸算什么。毁尸案无法解决归咎于鬼神,这难道不下作吗?我才不相信真的是火车带走尸体遗弃在街道各处,不过是几个毛贼假借火车之名而已。”

“那么你相信虎狼狸吗?”

“哈哈哈,要是真有虎狼狸,那就让它来咬我脖颈吧。”

忽一阵夜风猛吹入室内,清新凉爽的夜风一扫白日里淤积的闷热。两人在酒精的刺激下正觉燥热,这阵凉风来的正是时候。

“不错,不错。”驹之助赞道,“不愧是你,来喝酒。”驹之助弯腰替鹿之介斟满了酒。

驹之助继续讲述火车之事。

那日,重兵卫正在为毁尸案而头痛。天色微凉,吉冈便急匆匆地往重兵卫的居所冲:“不、不好了,头儿……”

吉冈慌慌张张地进来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怎么了?”

吉冈丢开喝干了的茶壶:“大事不好了,死人了。”

“这世道天天死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是火车,火车杀人了!”

“什么!”重兵卫一惊,仿佛有一大盆凉水淋头而下。

被唤作“火车”的犯人此前的目标只是尸体,虽然诡异,但活人不必担忧自身,可是当犯人改变目标后,活人可就不能再安生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讲来。”重兵卫不由得催促吉冈。

从吉冈口中,重兵卫得知了事件的经过,草纸铺的老板吉贵前五天患病,在亲人的照顾下渐渐恢复,但就在昨晚,阿龙夫人伺候吉贵睡去后离开,起夜时,阿龙夫人再来看望吉贵发现吉贵已经消失不见,院子里遗落着不知名的灰烬。阿龙夫人联想到火车之事,便立刻报案了。

另一方面,巡夜的捕吏在西边的河里发现了白乎乎的一段躯干,仔细搜查下又相继发现头颅和手脚等物,这边的捕吏尚不知道吉贵老板消失的事,他们以为火车再度犯案便在停尸房内寻找缺失的尸体。

两方的人一打照面才明白火车没毁尸而是杀人了,吉冈马上赶到重兵卫这里报告。

重兵卫听到这里,阴沉着脸,披上外衣:“走。”

两人来到吉贵家,女主人阿龙夫人正在抹眼泪,她见捕吏前来,便哭着说:“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替我丈夫报仇……”

阿龙夫人一直哭哭啼啼的令询问难以进行,重兵卫只能留下吉冈安慰阿龙夫人,自己去向家中的杂役了解情况。杂役说的和吉冈了解到的并无不同。

吉贵病情好转早早就休息了,阿龙见丈夫入睡,没多久,她也去睡觉了。自从吉贵患病后,他们两夫妻就分开睡了,然后阿龙起夜想去看看丈夫的情况发现丈夫失踪。吉贵病情好转但身体还虚着,半夜不可能跑出去,阿龙仔细查看后在院子里发现了灰烬。

“吉贵和阿龙夫人之间的关系如何?”重兵卫问道。夫妇不和,夫人假借火车名义杀害丈夫,这也是可能的。比起火车杀人,重兵卫更希望是这样。

杂役吃惊地说:“不不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夫人和老爷关系一直很亲密,我在这做工四年就没见他们红过脸。”

吉贵的房间靠近院子,院内水缸内还有未败的水莲,几株芭蕉的长势也很喜人。

“呱呱”像是从下面传出来的,大概是青蛙钻入屋下的空隙了吧。

草纸铺外聚集了不少围观者,妖怪火车杀人引来了不少人,重兵卫和吉冈出来驱赶这些人。突然,草纸铺的杂役指着其中一个围观者喊道:“就是他,一定是他干的。”

重兵卫并不知道杂役这么说的根据,但捕吏的本能让他冲了出去,那是个四十多岁满面油光的丰腴男人,他见重兵卫过来撒腿就跑,他自然是跑不过重兵卫的。没跑出几步,他就被重兵卫扑到在地。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男人不停地挣扎。重兵卫只能狠狠按住他,吉冈和杂役赶到。

重兵卫问杂役:“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犯人?”

“这人叫做半助,是隔壁街另一家纸铺的老板。因为生意,他和我们家老板有过节,若说谁想杀我家老板,那就只有他了。”

“没有其他证据。”

“这还不够吗?”

重兵卫身下的半助又一次猛烈得挣扎起来:“还不放开我!”

重兵卫只能放开半助并向他道歉。

“不过你为什么见到我就逃呢,不然我也不会误会。”

“突然间看见一个人向自己扑过来,换做谁,谁都要逃啊。”半助气呼呼地回答道。

“我再问一句,你昨晚在哪?做了些什么?有人证明吗?”

半助不假思索地说:“昨晚家里来了客人,我同客人喝酒直到天亮,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查证。”

重兵卫信了,半助眼内留有血丝,身上还有酒味。

案件到现在仍没什么进展,草纸铺老板吉贵消失于屋内,靠近门的房间分别是女主人阿龙夫人和杂役、工人的睡房,他们都没听到开门或拖拽的动静。吉贵作为一个男人被悄无声息杀害,卧室并没留下搏斗痕迹和血迹。犯人有可能是从院子进来的,正在睡梦中的吉贵没有察觉,犯人便用药物迷晕或者直接用绳子勒杀了吉贵,然后带着吉贵的尸体再从原路返回,然而犯人的“密道”还未被发现。

仿佛是为挑衅捕吏们,火车在杀人后仍再三犯案,做他的老本行,继续窃尸、毁尸。

——雄平,男,约三十岁,码头工人,死在家内,停尸于东南方停尸房,尸体被分成四份,头颅、连着双手的胸腹部、左脚、右脚。

——三方,男,二十九岁,是个补锅匠人,死在师兄家内。因过去的情分三方的师兄收留照料了生病的三方,对此,他的家人一直有微词。三方一死,师兄碍于家人脸面不好出钱安葬他,无奈之下,只能将他送到北方的停尸房。三方被分成了三份,头,连着双手的胸部,连着两条腿的下半身。

重兵卫感到自己的脑袋就要裂开了,案子没有头绪,犯人还在不停地犯案,但是所有事情都会有转机,只在于你能否抓住它。

那是一个午夜,重兵卫和其他的捕吏依照事先商量好的路线兢兢业业地巡逻。

除了虫鸣和风声,四周静得如一方古井。突然,街边某件铺子内发出一声呼喊,恐怖中带着不安,吉冈和重兵卫立刻过去。来不及等人开门,两位捕吏踹开大门直接闯了进去。发出呼喊的正是灯笼铺的老板黑石,他捂着脖子,一副呆滞的样子。

“人呢,袭击你的人呢?”重兵卫抓着黑石问道。

黑石尚未从差点被杀的惊愕中恢复,他举起手指向院子的围墙:“他、他从那里逃了!”

重兵卫放开黑石,跑到院子翻墙欲追,“吉冈,你照顾好黑石,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消失在了黑夜中。

刚才他们是从前门进的,一路上并没有发现可疑的身影,这就是说,“火车”是往后面跑的。所幸几个路口都安排了人。只要他不“神秘失踪”,这次一定可以抓住他。

重兵卫从西边一路追来,其余几位捕吏意识到这里的情况后也从各处往这边赶。路只有这一条,借着灯笼的火光,重兵卫迈开步子狂奔。

“阿勇,你那边怎么样了?”重兵卫气喘吁吁地问道。

“头儿,南边没人,我从那边过来没看到什么人影。”阿勇回答道。

“那么你们呢?”重兵卫问。

“南面没人。”

“东南面没人。”

看来火车是往北面或东北方逃窜了,几位捕吏脚下不停,豁出一口气追赶。

“看!”阿勇往远处一指,他们只看到一道黑影转瞬即逝。

“是他。”重兵卫靠直觉认定那就是“火车”,“追上去。”

直觉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它难以演说却又如此有力。它是多年累积下的经验在体内慢慢发酵下的产物,是一种省略的过程直接得到答案的思考。

那人就是“火车”,而他正在往北面去。

疫区内留下了不少人马,每人都带了一个小锣。按照事前的指示,只要谁发现了火车就敲响锣鼓,其他人往发声地赶去,现在锣鼓已经响成了一片,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捕吏们汇聚到北面的停尸房。

“诸位都确定火车没有逃出我们的包围圈吗?”重兵卫道。

捕吏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没。”

重兵卫点了点头:“那这犯人就在停尸房内,大家小心一点,这“火车”难免会做困兽斗,别被伤到了。”

众人应和一声,由重兵卫在前带队。他们气势汹汹地闯入停尸房,盖着白布的尸体露出藏青色的肢体,在深夜的灯火下显得无比的瘆人。

“没人。”吉冈看了一圈,尸体的数量没有错,他们没发现可疑人物。

北面停尸房是五个停尸房内最大的,足有四个大房间和一个院子,院子中还有一个池塘,不知是不是吸收了死人的养分,池中的荷花、荷叶长得特别的茂盛,一片片挤在一起像要漫出池子似的,下面的根系一定很发达。

“分头去找,如果他真在这里,那就绝不能放过他。”

四下响起翻找声:“不在这。”

重兵卫将目光放到了水池中,据戏剧和传说,战国的忍者会藏身于水面之下依靠竹管呼吸悄悄接近目标,再暗杀。他走到池子前:“仔细看看。”

叶子实在太茂盛,拿过灯笼照在水面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噌,重兵卫拔出刀,拿刀捅水面之下。

剩下的人拿着灯笼也围过来,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众人的刀插入水面之下,由于水面下全是荷的根茎,传到手上的感觉钝钝的,分不出刺中了什么。如果下面真的藏了人,也早就被刺得千疮百孔了。

然而水面并没有动静。“奇怪,难道那家伙又消失了?”重兵卫颇为不甘地说,“你们再去仔细检查,千万不能放过他!”

重兵卫在院中踱步,突然间,他一脚踩空差点摔倒。重兵卫低头一看,看到水渍。

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掠过,击碎脑海内的问题,将真相的线都连在了一起。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驹之助卖了个关子:“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鹿之介急着问道:“究竟看到了什么?”

“哈哈,我不能告诉你。”驹之助说道,“还是老样子,你用你的故事来交换我这个的答案。”他举杯浅浅呷了一口。

鹿之介说道:“原来如此,你在这里等着我啊。”他也露出一个笑容。

确实他太着急了,忘了自己也得讲个趣闻。他们之间的交际从本质上讲就是见闻的交换。

“既然你已经讲了火车,那我也得讲一个相称的故事,就讲镰鼬吧。”

所谓镰鼬,是传说中的一种风妖,用像镰刀一样的爪子袭击过路人。被害者的皮肤会被划出伤口,在毫无感觉之下就被吸走了血。

鸟山石燕在《画图百鬼夜行》的“阴之章”中描绘了镰鼬,形似鼬鼠的妖怪,飞舞半空。

不知是旋转之风化作镰鼬,还是镰鼬卷起旋风?

【宴会与镰鼬】

“这件事是我从来神社参拜的武士那听来的,因为同我关系不错,他才透露给我,在讲之前,他还再三强调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鹿之介说着指了指南边,“故事里的名字,我全会用化名代替,不过你应该明白是哪位大人了吧,这和那位大人女儿的御七夜有关。”

刚有了女儿,又是住在南边,名字不能提起的大人。驹之助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所指。

而御七夜就是孩子出生的第七天。日本是注重礼节的国家,孩子出世都要举行命名仪式,而且规定,要在孩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内举行,通常以第七天为多,所以把这天叫做“御七夜”,是命名的吉日,命名的当天晚上家中要摆上宴席庆祝一番。

若是贵族的公子、小姐出生,那可是一场盛事。

不过,他和藤十郎这样的灾星是绝不会被邀请参加类似仪式的。

鹿之介放下酒杯,走到庭院边上。红叶长得更好,他望着红叶渐渐出神。

在鹿之介的脑海中渐渐重现那场宴席的景象,并组织起语言将脑海中的景色传递给驹之助。

轿子和仪仗就如同水流似的涌向大门,彩旗、彩灯好不热闹,挥汗成雨,接踵摩肩。客人们带来的礼物,堆满了库房,以至于主人不得不将仆人的房间清出来用以安放礼物。

“送上薄礼聊表喜悦之情,请您一定笑纳。”客人说道。

对那位大人来说,礼物并不重要,这世上还有谁能送出和白玉似的孩童一般珍贵的礼物呢。

“啊呀,老是说‘那位大人’,实在太麻烦了。”鹿之介又望向枫叶,“那就拿枫叶指代吧,其他人也一样,以荷花、浮萍、鸣蝉之类的指代。”

“有意思,听着顺耳。”驹之助说道。

枫叶热情地接待着客人,因为他们都是为祝福自己女儿而来的。殊不知,待会即将迎来一场不小的风波。

宴会的主角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婴。举行仪式之前,女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由奶妈和女仆照顾。

一众客人感到好奇,也到屋内看看了婴孩,十余盏灯把屋内照得雪亮。她正睡着,玉雕似的,表现出了婴儿最动人的样子。于是客人们满意了,悄悄退出房间。

宴席极其热闹,极尽奢华。尤其是在仪式过后,主客都放开了怀,气氛不由得微醺。夜深后,客人们才渐渐离席,只有相熟的几个客人或路远且酒醉的客人留了下来。

宴席一撤,府内的人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下了。枫叶是海量,虽说喝了不少,但仍没疲态,只是脸颊泛红,声音也比平时洪亮。

他由人搀扶着去到女儿的房间内,夫人白荷也在,她每天这个时间都在,身为父母,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看着一个小小的人,每天都不会厌倦。枫叶每夜都要来看看她,才能安心入睡。

现在,房间里共有十一人,女婴,枫叶,扶枫叶到此的下人砾石,夫人白荷,白荷的两个女仆白梅和白桃,奶妈浮萍,白荷的弟弟寒蝉和弟妹蜉蝣,再加上两个原就在屋内侍奉的下人鲤鱼和银鸽。

婴儿已经入睡,撤下了几盏灯,只余下四周的四盏小灯和窗边的一盏花灯,花灯如宝树一般,除装饰了花卉外,更生四个侧枝,托住四颗火焰,连同树顶的一颗,凑成五宝。因此屋内,虽不昏暗,但也不明亮。枫叶也卸下往日的威严,与寒蝉低声说着家常话。

忽然,变故来得总是比闪电来得更快,当仆人恭敬地低着头,大人们闲聊之际,一声短促的声音响了,如同精怪的尖啸一般。窗边的那盏灯倒了,火焰霎时之间全部熄灭。

所有人都被大灯倒地时的声音吓到,又突见灯火全部熄灭,心中一紧,根本来不及做丝毫反应。

弹指之间,四周的灯灭了,这下屋内彻底没了光亮,蓦地遭逢异变,几个下人发出了低声的尖叫。

无风无人,灯居然灭了!

在喜庆之日,发生这样的事,枫叶心中生出不快,他道:“不要慌张,还不快把灯再点起来。”

他话音刚落,孩子的哭声却响了起来,仿佛接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一哭就不停。

除倒地的花灯外,其余的灯都是油灯,下人身上也不一定就带了火种,点燃不如去其他屋里拿一盏灯来得快。

白荷意识到了这点忙道:“快去,拿灯。”

寒蝉和鲤鱼应声而动,鲤鱼是下人,他去拿灯当然是本职。而寒蝉是白荷的弟弟,他这一举动多半是为了讨好姐姐和姐夫。

片刻后,两人取回了灯,也有七八个奴仆听闻异变赶来。

奶妈在熄灯之后,摸黑抱住了婴孩,正在哄。

亮光起,她一看不禁骇然。

女婴的脸上竟然有一道浅浅的血痕,看来灯灭之际,她啼哭正是因为这伤!

鲤鱼意欲点燃其他灯,却发现它们没了灯芯。

饶是枫叶大人这样的人物,遇到了这么多怪事一时也没了主意。但无论是什么,竟敢伤害自己的宝贝女儿,枫叶绝不会放过他。

“快去请松涛大人。”枫叶又添了一句,“关上门,告诉下人别放跑一人。”

不多时,松涛来了,他带着重兵卫出现在了枫叶府内。

“重兵卫虽身份低微,但却是我手下一等一的人才,必能为大人查明真相。”

枫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府内下上,满是流言蜚语。重兵卫听得头都晕了。

镰鼬作祟了!这样的说法不知谁提了出来,一瞬间熄灭所有的灯,并在小女公子脸上留下血痕只有传说中的妖怪能做到。

关于镰鼬,重兵卫也有所耳闻。在信越地方,镰鼬是与灾神联系在一起的,传说如果踩到了节这种怪物,就会被镰鼬所伤。在奈良的吉野郡,镰鼬会把人推倒并且咬伤,使人留下不流血的伤口。

那么小女公子是被吸血了吗?

重兵卫道:“为查明真相,小的恳求枫叶大人,给小的调查现场和询问相关人等的权力。”

这要求并不过分,枫叶点头应允。

重兵卫率先去看了看小女公子,她在襁褓中又入睡了,脸上的伤并不深,恰恰见血的程度,并没有大量失血的痕迹。而后,他又去看事发之地,原小女公子的住处。

事发之后,东西原样不动,人全搬出来了。发生了怪事,这屋子八成要被废弃了。看着这华丽的装潢,再想到将来这里堆满杂物的情景,重兵卫倒生出了几分同情。游走于权贵之中,他一个不留心恐怕也会沦为一间废屋。

屋子内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

先是角落的四盏灯,它们会灭很简单,有人在一瞬间抽走了它们的灯芯。重兵卫发现了油灯周围溅出的灯油。

重兵卫来回查看几圈,不住地叹气,最终,他还是到了枫叶面前。

“大人,恐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小的吧?”重兵卫咽下一口口水,“还望大人解答。”

“你都知道了?”

重兵卫做不回答,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重兵卫查看过现场后就明白这绝对不是妖怪所为,但枫叶大人还特意喊他过来,这说明这里发生了案子。

“也罢。”枫叶道,“若是连这点都看不透,松涛喊你来也无用。”

枫叶顿了一下:“这事绝不是什么妖怪所为,那是不知情的下人传出来的。这是人为的一桩盗窃案。”

“失物是?”

“内人的簪子。”枫叶说道,“翠玉簪子,最为珍贵的是簪子上的七颗宝石,乃无价之宝。除开这点,那簪子也是我家代代相传之物。”

若非大喜之日,白荷夫人也不会戴出来。

“好的,小的明白了。”

案子发生后无一人逃走,犯人应该还在府内重兵卫请不动诸位大人,只能让白梅、白桃、鲤鱼、银鸽四人到案发屋内,询问细节。

当时房间里十一人,女婴处于中央的襁褓内,枫叶和砾石在靠门的那边,夫人白荷和两个侍女在床头,寒蝉和蜉蝣就在白荷身畔,奶妈和两个下人鲤鱼、银鸽在床尾。

从坐的位置上看,白梅、白桃、寒蝉和蜉蝣都有可能动手,趁机取下白荷头上的簪子,但具体情况还需具体分析。

“那么各位请说吧,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面对下人,重兵卫总算是找回了自己做捕吏的感觉。

四人的证词一致,将情况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这么说来,是花灯先灭,然后极短的时间内,灯就全灭了。”重兵卫问道,“你们就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鲤鱼道:“一开始确实听到了很短促、尖锐的一声,后来灯灭了,大家都有点惊慌,声音就多了,听不清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的破空声。”

银鸽补充道:“对对,就是像镰鼬飞行一样的破空声。”

重兵卫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再次仔细看了看那几盏灯,有怪声就表示有问题。果不其然,重兵卫看出了端倪,溅出来的灯油,留下的油渍是一条直线,而四条直线都指向外面——庭院。面向庭院的门是关着的,重兵卫仔细查找之下发现纸门两个小小的豁口,豁口上还沾了一点点油。

“夫人的簪子有多大,你去拿支差不多大小的簪子过来。”重兵卫对白桃说道。

不一会儿,白桃拿着一支簪子回来了。重兵卫拿过簪子一比划,豁口太小,簪子过不去,可这门上再无其他缺口了。

“那么出过门的就只有鲤鱼和寒蝉吗?你们当中就没人摸黑偷偷出去吗?”重兵卫问道。

枫叶还未公布簪子失窃的事,一般人仅知道是镰鼬作祟,割伤了小女公子。但这些相关人等都知道。当初拿来灯后,白荷夫人见孩子只受了一点小伤,悬着的心放下了,然后下意识一摸头发才发现簪子不见了。

进出过房间的只有那十一人,后来赶来的下人也只是在门口没有进去,除枫叶、白荷、婴儿外,其他人都经过搜身,包括寒蝉和蜉蝣,他们两位倒不以为忤,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簪子不可能凭空消失,没在人身上,那就只可能是被带出去了。

银鸽回答道:“就只有他们两个出去过,门口那边有枫叶大人和砾石在,如果要离开靠庭院这边的门,势必会发出声音,我们不会不知道。”

重兵卫面向鲤鱼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然后他就去找了寒蝉。

寒蝉见他是自己姐夫找来办案的,倒也没有难为重兵卫。

两人的口供几乎一致,重兵卫将两份口供一合并,也还原出了当时的情景。

寒蝉和鲤鱼一前一后摸出了门,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再者过道上有其他房间漏出的微光,他们并没有花多大的力气,两人也没做什么奇怪奇怪的事。

然后,他们走进一间房,回到了光明之中,也回到了其他人的视线内,接着的事就简单了,寒蝉叫了一个侍女拿灯给他。

这一系列动作并无可疑之处,唯一的疑点在寒蝉身上。

重兵卫左思右想又去找枫叶。

“大人,我解开镰鼬之谜了。”

【镰鼬与火车】

正说到精彩处,鹿之介却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驹之助。

“继续啊,不要停。”驹之助道,“你先讲,你讲完后,我自然就讲了,你正说到一半,我打岔多不好。”

鹿之介喝了一口酒,再度开口:“好吧。”

所谓的镰鼬,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充其量就是江湖艺人的把戏。只需几根丝线就能做到。

重兵卫亲自给枫叶演示了一遍,首先重兵卫将丝线绑在花灯上,一扯线,花灯自然倒地。当然,灯芯也迅速地被丝线抽走了。

枫叶询问道,难道丝线不会被火焰烧去。

当然不会,灯芯火焰处温度高,而浸在灯油中的部分,并不会烧毁丝线,丝线就系在灯油的那一段。花灯倒了,熄灭。就在片刻之后,其余四盏也用同样的方式熄灭。

重兵卫一扯手中的线,火焰摇曳几下,旋即熄灭了。

重兵卫说道:“镰鼬是风的妖精,但在屋内的各位都没感受到风,火焰抖动也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抽走灯芯。被抽走的灯芯连同丝线被拽出外面,室内变得漆黑一片。

“但按簪子的大小,它不是被丝线所带走的,所以犯人至少有两个,一个在外,另一个在屋内,趁骚乱取下了夫人的簪子。”

枫叶道:“那么找到布线、扯线之人这事就能水落石出了吧?”

重兵卫摇头,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当时没人注意庭院之中是否有人,而布线的机会又有很多,由于宴会和仪式,小女公子屋内原先安放了不少东西,结束后,那些就搬走了,犯人极有可能在那时候安放丝线,丝线靠墙,隐藏在装饰之中,光靠灯光难以发现。

那么只能将突破口放到屋内的同谋身上,能将簪子带离房间的只有鲤鱼和寒蝉。

重兵卫跪俯在地上,不敢再说下去。

枫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开口道:“但说无妨。”

重兵卫依旧保持着跪姿道:“可疑之处在于寒蝉大人叫一个侍女拿灯给他,这是唯一一处屋内人与外人接触的地方。”

剩下的话不必再说,以重兵卫的身份怀疑寒蝉已是大罪,可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寒蝉利用侍女白梨给他递灯的机会,将簪子转交给白梨完成偷窃。

根据鲤鱼的证言,他们到了其他房间,房间内放着几盏灯,他本想拿起一盏就赶回去。但寒蝉直接喊了白梨,让她拿一盏。

白梨并不是距离最近的侍女,事实上那时她在角落干活,最先进入寒蝉视线的绝不可能是白梨。那么寒蝉叫白梨必定一些缘由。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疑点。”重兵卫道,“但大人,干我们这行就是这样,发现疑点,然后调查下去,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案子就是这样进展的。”

枫叶道:“我明白了。”

他转身离去,去见寒蝉了。倘若这真的是寒蝉做的,那就是家务事,不便宣扬出去。

重兵卫静静地等待着,尽管没多久枫叶就回来了,但重兵卫仍觉得如过百年一般。

人在意外发生时,会向熟人求助。假使灾难发生,人多半也会忽略汹涌的人潮,而瞥见角落的好友。

此乃人之天性。

枫叶回来后,叹气道:“此事不可外传,寒蝉他不是盗窃犯。至于……至于他和白梨确有龌蹉。”

所谓龌蹉就是私情,寒蝉常来枫叶这里,便和这里一位面容姣好侍女产生了感情,那个侍女就是白梨。说来实在难堪,事情发生之后,寒蝉见到白梨下意识喊出了白梨的名字,如此一来这事就说得通了。

同时,白梨在枫叶府上待了四年,除与寒蝉有染外,其他地方都很规矩,搜过她身上和住处后,并没有发现簪子。

案件陷入了僵局,重兵卫再度回到案发屋内,这里已经被翻了一遍。无奈之下,枫叶只能公布实情,下令在全府寻找失窃的簪子,所有人都要被搜身,所有地方都要搜查。

可重兵卫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身上没有,也没藏在屋里,难不成价值连城的簪子真如露水一般蒸发了?

没有被搜过身的只有白荷和枫叶了,难道……不,重兵卫阻止自己往下想,白荷和枫叶并没有理由这样做,倘若实情真是如此,就算他查出真相也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一开始就不该去考虑。

重兵卫枯坐在面向庭院的纸门前,百思不得其解。他过于专注,以至于不知东方已白。

如果……仅仅是如果,真的有妖怪存在,那它们是要干什么?妖无外乎贪、嗔、痴。那么此番妖怪的目的是什么,是至宝簪子,还是小女公子那一点点珍贵的血液?

伤痕,应该也算是一个疑点。

天已经亮了,晨曦透过纸门,朦朦胧胧地射入屋内,正落到重兵卫的脸上。他一抬头细瞧,竟然让他看到了案件的突破口。

纸门上有一圈透光不自然,也只有重兵卫这样眼毒之人在细看下才会发现。他用指腹慢慢摩挲,喊道:“水,拿水来。”

下人很快给重兵卫递上一盆水,他端起水盆先向可疑的地方洒了一些水。效果并不明显,他索性把剩下的半盆都倒了上去。

一张巴掌大小的纸脱落了下来。

原来重兵卫一开始就想错了,纸门上的口子应该是有三个的,两个小的用来拉出灯芯,大的用来拉出簪子。由于大口子过于显眼,犯人早就有所准备,他准备了一张和纸门用纸一样的纸,连新旧程度都一样。在得手后,他小心翼翼地糊上口中。由于时间有限,他也只能糊上这一个。

但是犹如白纸上的黑点,黑纸上的白点一样,最醒目两个小豁口吸引了注意,掩盖了其他的不自然。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丝线再细,系上轻飘飘的灯芯,也难以伤人,但坠上重物后就不同了。恐怕小女公子脸上的伤就是犯人在拉出簪子时造成的。

“哈哈哈哈……”看着这道口子,重兵卫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虽然只多了一条线索,但是案情却明朗了起来。那个破空声就是簪子离开房间的声音。

白荷夫人是宴席后才到婴儿屋内的,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犯人对她下手也应该是她进屋后,灯火熄灭之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犯人可能采用手法就两种,偷拔下簪子系在线上让人拉走,或者直接将线系在簪上,让人直接扯走。第二种看似困难,实际操作却不难。犯人只需事先打好一个小绳套,事发时将绳套悄悄套到簪子上,这花不了多少工夫,然后外面的人一拉丝线,绳套自然就会缩紧绑住簪子。

先前说过趁乱拔下簪子最有可能的是白荷周遭的人,现在则还要确保丝线回收顺利。位置就变得极其重要,犯人要足够靠近白荷夫人,也要靠近纸门。他和纸门之间最好没有其他人阻碍。

寒蝉和蜉蝣的可能性不大,他们位居高位,不太可能对簪子出手。倘若是他们所为,寒蝉就不应该特地出门拿灯,他静静待在屋内才不会惹人怀疑。

一番思索之后,重兵卫在十一个相关人面前说出了答案。

“犯人就在白梅、白桃之间。”重兵卫说道,“鉴于白梅的位置更加靠着庭院,我认为她的嫌疑最大。”

重兵卫的分析得头头是道,当他说出那个名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白梅身上。

白梅“噌”地一声站了起来。

“是你?”枫叶的问话中带着怒意,“说,你把簪子藏到哪里了?”

白梅仿佛没有听到枫叶的问话,她怔怔地说:“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是我偷的。”说完,她铆足劲朝墙上撞去。

谁会想到一个侍女会如此果断。

枫叶喊道:“快点,快拦住她。”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一步,白梅撞上了墙角,额上开出一朵象征死亡的嫣红色花朵。为避免连累他人,为躲避严刑拷打,白梅选择了自尽。

白梅死后,他们又彻底地搜查了一遍,可惜的是依旧没找到簪子。白梅的同伙很可能将簪子转移了,用布一包,丢出墙外,这并不是多难的事。

尽管白梅死前已经认罪,但枫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白桃被收监,经过拷打确认了她的清白,她才被释放。不过她也不再是白荷的侍女了。

至于重兵卫,虽然他没追回簪子,但好歹破了案子。枫叶也就没有难为他。

驹之助笑道:“哈哈哈,厉害,不愧是重兵卫。恨不能与此人同时同地同宴,欢歌达旦不歇。”

“是啊,如此诡异的镰鼬案都被他破了,这人真是厉害。”鹿之介道,“好了,你该说你那件案子的结局了。”

驹之助正欲开口。鹿之介打断了他:“等等,我刚讲完一个故事,脑子正活络着。让我猜猜重兵卫在停尸房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驹之助也来了兴致,盯着鹿之介。

“他先是看到了水渍,而后望向停尸房内,一张盖尸体布下有人动了动。”鹿之介说道,“也可能是注意到某块布下的身体与尸体不同。重兵卫明白那就是火车。火车被逼入绝地,便把一具尸体沉入了荷花池底,而他自己假扮尸体意图躲过一劫。”

“这样真的有用吗?”驹之助道,“重兵卫他们找不到火车自然会去翻找尸体,那时火车也无处可逃。”

“我猜错了?”

“当然,不过你的猜测距离真相也很近了。”驹之助说道,“火车藏身之处确实与水有关,当然他没在荷花池底,也没在死尸之中,而是在下面。”

驹之助用力拍了拍地板。

“地下?”鹿之介恍然大悟,“哦哦哦,你说的是下水道吗?”

从日本江户时期起,桥梁、下水道等防洪基建、管理都是由民间资本和周边居民共同实施。

污水几次倒灌、河流几次泛滥之后,京都的下水道就连成了片,扩建之后,下水道确实能容纳人通行。

但又有几个人会想到除了青蛙和蚊蝇外,还有人在下水道,而且还拖拉着尸体在其中爬行……也只有真正丧心病狂的凶徒能做到这一点。

重兵卫发现了水渍,拿过灯笼一照,发现了浮土。如此一来,他便明白了火车消失的方法,火车钻入了下水道之中。

重兵卫立刻下令掀开下水道,让身材较小的捕吏钻入下水道追捕犯人。其他人分作两队,一队去调查下水道的出口,另一队顺着下水道寻找犯人。

在狭小的下水道蠕动的速度必定不快,所以他们还有可能抓住狡猾的火车。

一转眼,天就亮了,但在火车还未被捕之前,幕后主使却早早地露出了马脚,正当捕吏们在调查下水道之际,半助就意欲逃离疫区,被守卫拦住。

一开始守卫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想逃离这里,后与捕吏接头后,得知他与最近的一桩案子有关,故而将他关入了大牢。

重兵卫收到消息,暂时放下手里的追捕工作,马上提审了半助。在囹圄之中的半助经重兵卫一吓唬说出了实情。

半助一直对吉贵、黑石心怀愤恨。吉贵抢了半助的生意,而黑石背弃半助选择了吉贵铺子的货。

疫情爆发后,半助在死亡的威胁下变得极端。如果他明日就会患病而死,那决计不能放过自己的仇敌,于是他雇人扮作了火车,先是盗窃尸体和毁尸,散发舆论,让人以为是妖怪作祟,然后趁机杀了仇敌,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一开始的灰烬仅仅是巧合,第一次犯案,火车忘记擦脚,以至于在地板上留下了足迹,于是他就地取来了灰烬擦净了脚印。

昨晚,半助手下的人再次出动,但久久未归。

在被褥中辗转反侧的半助早早的起床,然后听到了捕吏在搜索下水道的事。他明白事情已经败露,一旦犯人被抓,犯人为免受皮肉之苦一定会供出他,于是他收拾了一些细软准备逃离这,结果被守卫所抓。

真相已经大白,到了傍晚,捕吏们也从错综复杂的下水道中揪出了火车,火车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供出了半助。

终于,火车案宣告侦破。

“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简单吗?”驹之助道,“我觉得还挺复杂的。”

“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复杂。”

“哈哈,这或许就是世事的常态,复杂的问题有一个简单的回答。”

“没错。”鹿之介放下酒杯,“无论如何这都是尽兴的一夜。”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了,夜已经很深了,我要回去了。”

驹之助扶住了他:“你喝了不少,我送送你。”

“对了。”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又钻入屋内,提了一盒点心出来,“这是别人送我的,你拿回去吃的。”

“谢啦。”鹿之介爱吃甜食,他接过来提在手上。

两人相互依靠着,踩着月色出了门。

【刀与火车】

刚到河边,他们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深夜有谁会在河中戏水吗?驹之助就拉住了鹿之介。

那是个满身污垢的人正拖拉着什么东西,看形状,像是个人。不,是一具尸体。

“那是什么?”驹之助道,“难道是火车?”

一个活人在河边拨弄着一具尸体。而这河连着下水道,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火车。

“不知道。”鹿之介道,“但总不能坐视不管。”

鹿之介握紧了藤十郎,朝着黑影大喝一声:“是谁,在干什么?”

对方忽然听见有人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将尸体丢到脚边,转过身,像是在打量鹿之介。他抽出匕首,晃了一下,意图吓跑鹿之介。

鹿之介将手里的点心交给驹之助,自己握着藤十郎。

两人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身蛙鸣,火车冲了过来。

鹿之介到底不是武士,对方有可能是杀人分尸的火车,自己嘴上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心里还是害怕的。他被一吓唬,酒就全醒了。

既然被看见了,那火车就打算杀人灭口了,反正杀一人与杀十人并无不同。匕首的刀刃在月色下闪闪发光。火车扑向鹿之介,鹿之介拿着藤十郎就像拿着烧火棍一样,连刀都没拔,只是一阵乱捅,他岂是火车的对手,只能仓皇而逃,兜着圈子。

“拔刀,拔刀!”驹之助脱下木屐,丢向火车。火车一躲,减缓了攻势。鹿之介得以喘息,拔出了刀。

鹿之介懂点剑术的皮毛,身体虽有些不稳,但也摆好了架子。火车低吼一声,再次朝鹿之介扑去。那一刻,持着藤十郎的鹿之介如有神助,仿佛百年前的那位武士大人附身。

鹿之介一刀挑开了火车的匕首,刀顺势割伤火车的手臂,而后他乘胜追击,猛然向前几步,刀刃恰好没入火车的身体。

首次刺人的手感并不好,回过神来的鹿之介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散不开的滞闷感。

火车受了这一击,忙向后退去。他似乎伤得不轻,放弃与鹿之介的搏斗,转身逃走,在路上留下一串斑驳的血迹。

“不好。”

鹿之介摇了摇头:“的确不好,我好像划破了对方的肚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案子。如果火车毁尸案已经解决,那为什么还有人会用火车的方式偷尸体?”

可能性有二。

其一,有人特意模仿火车犯案。

其二,火车并不只有一人,而复仇也仅仅是他们的目的之一,所以余下的火车等到风声过后或者时机成熟还是继续犯案。后者的的可能性更大。

鹿之介对驹之助说道:“我去追火车,你去找捕吏。”

两人分头而动,脚步落在岸边,在河中激起一道又一道微不可见的涟漪。

被火车掳来的尸体,倒在水边,半个身子还在水中,在月光下似随时会翻身发出哀嚎。

【霍乱与镰鼬】

火车伤重,逃得不快。鹿之介循着血迹很快就找到了火车藏身之处。

打开门,鹿之介发现火车已经死了,他趴在房间内,像只癞蛤蟆,身下是一摊血。这时,鹿之介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寒意从心底升腾而起,将他冻结。

他呆站在屋内一动不动。

直到驹之助带着重兵卫赶来,要找到这儿,只需沿着血迹。重兵卫绕开鹿之介,将死者翻过来,查看了下伤口。

致命伤就是肚子上的那一刀,死者兜着肠子,一路流血,坚持着回到了家中,然后重伤而死。看来,报案人没有说谎。

重兵卫看了看失神的鹿之介,叹了口气:“放心,不会有事的。你只是杀了一个罪犯,仅仅是自保而已。”

鹿之介回过神来,“好……好的。”他答道。

“那我们接下来呢?”驹之助没有鹿之介那样的负担,又见到了他们故事中的主角显得有些兴奋。

“去看看尸体。”重兵卫走出屋外。

驹之助拉着鹿之介跟了上去。

重兵卫的手下已经查出了河边那具尸体的身份,名叫藤田,尸体亦来自霍乱疫区。重兵卫自然要再入疫区去调查。

“我们也要进去吗?”鹿之介问。

驹之助问重兵卫:“我们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你们作为案子的相关者能在一旁帮上点忙。”

于是,驹之助和鹿之介跟着以重兵卫为首的三个捕吏,进了疫区。

藤田是前天病逝的,生前是个珠宝匠人。尸体被放置在北面的停尸房。重兵卫在停尸房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

现在还很难说这次偷尸事件和之前的火车有联系,他可能是上次事件的残党,但半助都已经落网了,他还有行动的理由吗?如果是拙劣的模仿者,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这全是要考虑的问题。

“走,去看看藤田生前的居所。”重兵卫说道。

一行五人踏入了珠宝匠人的居所。

各种工具散落地丢了一地,衣物被翻乱了,看来有人早了他们一步,极有可能是那个死去的火车干的。

“翻翻看这里都有些什么。”重兵卫道。

火车盗窃尸体就说明,他应该还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墙上挂着一张画,画上是杜鹃停在树上,笔法和意境都一般,上书着“杜鹃不啼则放之”的字样。鹿之介掀开来看了看,墙后什么也没有,画是新挂上去的,连钉子也是新钉的。

房间的角落上还留着一个被踩烂的鸟笼,鸟已经不见了。

走廊下,有一滩鸟粪,这里应该是挂鸟笼的地方,鸟粪早就干透了,应该是五六天前留下的。

驹之助和捕吏们还在低头翻找,鹿之介信步走入小小的庭院。

重兵卫抬头问道:“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

鹿之介回到屋内,帮着翻找。

忽然,鹿之介放了个屁,屋内充满了臭味。周围的人不禁掩鼻。

“有纸吗?快点,我忍不住了。”

重兵卫捡起地上的一张纸,确认没有字迹和证据后,递给鹿之介。

“该不会是得了霍乱吧?”重兵卫道。

“不,怎么会呢。”驹之助忙替好友解释道,“昨晚喝多了酒,又奔波了一夜,肚子受凉了吧。”

鹿之介也解释道:“我自小肠胃不好,绝不是染病。啊啊啊,不多说了。”他又放了两个屁,捂着肚子冲入了厕所之中。

见他这副样子,连驹之助也摇了摇头。剩下的人继续查找,但一无所获。没多久,鹿之介也从厕所里出来了。

天已经大亮。

“多谢两位昨晚的协助。”重兵卫说道。

驹之助和鹿之介也该回去了。

两人结伴走在路上,驹之助道:“你身上怎么有股淡淡的臭味?”

“大概是刚才上厕所的时候染上的。”鹿之介道。

他们走到了一个路口,鹿之介向西,驹之助往东。

“好了,我们就在这分手吧。”

“拿上点心。”驹之助将点心盒交给鹿之介,“记住如果身体真的有什么不舒服,早点看大夫,早点吃药。”

鹿之介大步离去,回过头来说道:“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待驹之助走远后,鹿之介大步改作小跑,飞速跑回了自己家内,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把点心盒子随手一丢,翻找出一把小刀,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

将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具半腐的鸟尸,鹿之介用刀划开它的肚皮,恶臭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鹿之介却毫不在意,他仔细在内脏间翻找,终于让他翻找出了三颗石头。

不,不是石头,用袖子擦净后,鹿之介发现那是百年难见的宝石。

这应该就是镰鼬案的赃物。盗窃案发生后,枫叶府内不断搜查各处也没有寻到。窃贼想了个办法藏匿簪子,他将簪子上最值钱的宝石敲了下来,吞入肚内。就这样,他带出了赃物,然后交给同伙。经过切割加工后,宝石还可以换个好价钱。不巧的是,盗贼们发生了内讧,有人藏起了宝石。

事情的发生地点就是在疫区内,其他盗贼一直在寻找背叛者。部分嫌疑人患病去世,而部分人住的地方正是红叶长屋。盗贼们搜过居所后一无所获,最后就想到了尸体。

那些人极有可能故伎重施再将宝石吞入肚,所以盗贼们一方面接受半助的雇佣替他杀人一方面也在盗窃尸体。分尸也是这个原因,倘若只有肚子被剖开,那也太奇怪了。为了不让世人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他们做了种种伪装,盗窃、分解无关者的尸体也是为了这点。

霍乱的症状是上吐下泻,肠胃之中存不下宝石。但盗贼们并不想放弃,因此一次次偷窃尸体,哪怕是在有同伙被抓之后。

实际上,他们已经很接近真相,宝石不在人体内,而是鸟体内。藤田生病后,也试着吞下宝石,但很快就排出了体外,于是他就想到了鸟。

藤田将宝石强喂给鸟,但与其预想的不一样,鸟不久后就死了。藤田只能画了一幅画挂在室内,将鸟的尸体藏在庭院内,以暗示同伙。

鹿之介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只是冥冥之中联想到这些事可能有关联,于是偷藏了鸟尸,为隐瞒其他人,他假装腹泻,让人对他身上的怪味不起疑。

“哈哈哈……”鹿之介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

这可是宝石,真正的稀世珍宝。

对财富的贪婪,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压倒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有了方法对付这世间,他有钱了。鹿之介好赌,等悔悟时,早已债台高筑。他和益次郎家的女佣小琴相恋,小琴偷窃也是为了替他还债。而他希望能娶她为妻,这都需要钱,现在钱已经有了,信义两字就随它去吧。

鹿之介又擦了擦宝石,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咕咕,他的肚子叫了两声。奔波了一夜,他确实是饿了。鹿之介想起驹之助送他的点心,便接水随意的洗了下手,又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算是擦干了。

他拿出点心盒,打开来,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两个,甜甜软软的感觉在嘴里绽放,鹿之介满足了,露出了笑。

虎狼狸,虎头、狼身、拥有狸睾丸的怪物,它行走时,像猫一样轻手轻脚,悄无声息,攀在墙壁和天花板上。

它发现了猎物,它是循着气味而来的,这个笑着的男人,丑态毕露。他身上带着刀,虎狼狸呲了呲牙,它不喜欢刀,刀枪之流都过于野蛮、快速。

然而虎狼狸不会给这个人用刀的机会,它伏下身体,匍匐着行进,潜行到一丈开外,高高跃起,扑向猎物……

虎狼狸张嘴露出匕首般獠牙咬向了鹿之介的脖颈。

病菌已经进入了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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