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皇朝的南边境,野炊袅袅,山野遍绿。一处名为临风的山谷村落之中,今日,村头来了陌生的访客。
那是一列送亲的队伍,从南至北来,乐人们吹着合欢唢呐,声响传遍山谷。
“贵方是哪个村过来的?”村口塔楼上,放哨的吴三大声问这支队伍。这个地方并不太平,改朝换代后,许多叛军流寇都向西北躲藏,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马贼队。
“南翠藤山刘家村,张刘两家结良缘!送娘子也!”
引队伍前行的人朗声回答。从塔楼上看,新娘子坐在队伍中间的马背上,头上盖着敝膝,端庄娴静。
她稍稍抬起绣花精致的敝膝,抬头望向吴三,微微一笑。那面容秀气白净,衬着黑如点墨的眸子,叫人心动。
“——过贵村,借宝地,歇息一晚!”
送亲队伍缓缓进入了村中。这天是细雨,天际阴霾,妖气纵横。
一年后,临风村外,两名褐袍大帽牵着马,押解着一名人犯,站在了村门口。
“临风村……这村里人也挺懒的,‘临’字的笔画都给磨了,也没人给描上。”
村子外面已经没有了哨塔和放哨村民,近来三军北上平定叛军,连带着马贼也销声匿迹。
日将暮,其中名唤李东行的官爷先进了村内。这个村子不大,但富足太平,是个落脚的好地方。他们押解犯人,途经穷山恶水,单靠沿途驿站补给肯定不足,还要靠这些村子。
“村长何在?”李东行见到个村民在门口晾晒衣物,便上前询问。见是名官爷,那村民先是怔了怔,随后也客气地指了条路。
“往前走,见到用红砖墙的一户人家,就是村长家了。”
“呵,红砖墙!”李东行嗤笑一声。乡野鄙夫哪里懂什么规制,只因见城里贵胄朱门,回来便自己也垒了个红墙,“陆猴儿,把人带上,去村长家要个落脚的地方!”
另一名被唤作陆猴儿的褐袍有些不快,扁了扁嘴。但他比李官爷年少几岁,资辈又低,便不敢做声。
倒是那白衣带枷的犯人,音容温婉,劝慰道:“别难过,你长得挺好,一点不像猴儿。”
这村子显然不太有外人来,村人见到两名官爷押着个犯人,神色都好奇又惶恐。好在那人犯并非面目凶恶之人,一身麻布白衣,头发披散,只略微梳了下。至于面容,约莫双十,色若春花,温润白净,带着书卷墨香气。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发落去了边关。
村长被李东行叫了出来,见是押解犯人的衙差来此落脚,就立刻让人辟了间干净的通铺房出来。近日来阴雨连绵,难得晴了半天,看天色架势,恐怕晚上又要落起雨。
“拿些饭菜饮食来,再帮我们包些干粮肉脯,灌好酪子。这是赏钱!”
“哎,好!”
李东行这人虽粗糙,但为人爽快,出手大方,村民自然乐意帮忙。在屋子收拾完前,三人就坐在村长家门口的凉棚下面,喝茶休息。
有几个小孩子不怕事,跑过去和他们搭话。陆猴儿装模作样瞪了他们一眼,倒是李东行想起家中弟弟,觉得亲切,就和小孩玩了起来。
“官爷在这里留几天?去哪?”男孩问,口音不南不北,怪得叫人发笑。
“哎呦,去老远老远的地方啊,明天就走了……”
“你叫什么呀?”有个孩子拽了拽那犯人的白衣。陆猴儿“哎”了一声,打开他的手。
犯人原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听见他们叽叽喳喳地问,便睁开眼,缓缓转过头,浅笑道:“我姓柳,叫柳七。”
“做什么的呀?”
“是个道家法师。”
他的声音也和人一样带着股书卷气,那双眼里光芒氤氲,像是温柔,又像是没睡醒。
过了一会,屋子便收拾完了。而那村外暮色昏暗,又见有两人自山道走来。
“农家,借宿!”
个子高壮的男人喊了一声,声音洪亮。陆猴儿往那看了一眼,说:“李哥,那两人都是练家子啊。”
这两名男子,高壮者身穿灰衣,肌肉扎实;清瘦些的人一身黑衣,头戴垂纱冪篱。两人都身背兵器,非商非文。村民也将人迎入了。
“这村子还挺好客的……”李东行啃着鹅脯,眯着眼睛看村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唢呐声。吹的是送亲曲,喜气洋洋的。村头处,一支送亲队伍缓缓走来,不知是来借宿还是来借道。
“猴儿你看,这村子今天真热闹,还吉利。喜神开道啊这是。”他说。只是话音未落,村子里就起了点骚动,村民拥到了村头,将那里堵得水泄不通。
“各位乡亲父老,南边李家寨的,送亲借道!”引路人抱拳,大声通报。然而,村民依然没有让开。
柳七难得睁大了眼睛,往那望了一眼,面上还是带着种没睡醒般的、懒懒散散的笑。
“这里不让过,绕道!”村民说。
“绕道山路崎岖,还请……”
“没什么好说的,绕道!”
从来没听过送亲队伍被堵住的,引路人也呆住了,怔了一会,回头和新郎家的人讨论起来。他再回来,手上已经拿着一个小钱袋。
“这是过路费。”
“给钱也不行,绕道!”
村民态度强硬,甚至有人拿起了农具,守在村头,不让这支队伍进来。双方僵持了一会,终究还是男方家里怕再争执下去会闹出事端,委屈下来绕了道。那长长的送亲队伍离开了村口,只留下一地的红纸花。
李东行他们都觉得挺讶异的,村长正好过来,道:“几位见笑。”
陆猴儿问:“老丈,为何不让这队人借道?”
“几位有所不知,这附近地方的村子,都不会让送亲队借道的。”老人替他们拿来些梅子汤解渴,也坐了下来,说起了这里的故事,“大概两三年前吧,这地方有个鬼新妇的传说。说是有新娘子在出嫁前暴毙,但魂魄不安,化身厉鬼,招领凶神恶煞扮作送亲队,游荡在这里的村落间。若是放它们进来,第二日便是全村死绝,无一幸免。”
“也就是乡野传闻,以讹传讹罢了。”
“官爷,可切莫这样说。你们打哪来?”
“京都长安。”
“那是自然是不知道这小地方的事。几位可知,这附近,翠藤山,李家寨等,包括这里的临风村,加起来约莫十一二个村子,地是故地,人却是新人。”说到这里,老人不禁叹了口气,目中悲悯。
两年半前,鬼新妇的送亲队出现在一个村落要求借宿。一夜过去,全村四十二口无一活命。过了数日,下一个村落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故,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直到一年前,临风村也招待了一支送亲队,一夜之间全村灭门。
现在这些村落里的村民都是新迁徙过去的,包括本村。但是新的村民们有了共识,决不让任何一支送亲队进村,不用说借宿,连借道都不让。
“哪有什么神鬼作祟,说不定只是瘟疫横行?”李东行饮罢一碗梅子汤,将碗重重放回石桌上,“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李某人,肩头三把火最旺——”
“五天前借宿在义庄,李哥你不也是半夜被风声吓得去找柳七法师了……”陆猴儿嘟囔。
李东行啐他:“你这猴儿!”
柳七只是闭目笑笑,不言不语。
外人自然不会信什么鬼新妇进村的事情,便想着八成只是瘟疫,以讹传讹成了这样。但村长说,那些村民死状极惨,都是被开膛剖肚的,怎会是瘟疫?
“柳七法师,”陆猴儿听得背后寒森森的,忍不住往柳七那靠了靠,“你觉得这事,真是鬼新娘?”
听到他问话,柳七才终于睁开那双像是没睡醒的眼睛,问道:“既是全村无一活口,那消息又是如何传出来的?”
李东行也悟了,一把按住那村长的肩:“对啊!你们怎么知道那些村子被灭口前遇到新妇借道的?”
村长是个瘦小老头,被他的巨灵掌按得瑟瑟发抖。倒是柳七,又摇了摇头,说:“……也不需要人来传消息——红纸花。”
村口还留着刚才那支送亲队的红纸花。送亲时,人们会一路走一路撒红纸花,看到它,自然知道是有新娘子来过了。这里的村子都隔得近,哪里有新妇嫁出都打听得到。若这几日并无两村之间发生婚娶,那这凭空出现的送亲队无疑就成了鬼新妇了。
聊着聊着,天上不巧下起雨来。屋子已经收整得差不多了,他们便进屋躲雨。柳七还是老样子,进屋就睡,而且睡得很沉,像是永远睡不醒一样。
李东行与陆猴儿坐在一边磕牙,没说多久,外面就传来了货郎的叫卖声。他们向窗外看去,不大不小的雨中,一个中年人背着货箱,边喊边冒雨走在村道上。
李衙役的烟瘾上来了,跑出去买水烟袋。怎料那货郎那竟然没有,只能作罢。
村中泥泞的土道上,货郎渐渐走得远了,留下一串脚印。李东行站在屋檐下抱怨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忽然就见雨水蒙蒙中又有一人拦住了货郎。之前有两名武人比他们晚到一步,这人身穿灰衣,铁塔似的个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往那里瞥了一眼,随后转身进了村长家。
这一夜无事。只是第二日一早,村口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尖叫声。很快,村民们都被吸引去了村头,像是出了什么事。
昨天下了雨,村头那些红纸花都被雨水浸得湿透,红颜料汇成一小滩红水,染红了泥土。
但就在其中,有一片土被染得黑红,而且,还不断有血红色的水自里面渗出来。
有胆大的村民拿来铲子,将土挖开,土下赫然是一具新鲜的尸首,陌生面孔,但看那打扮,应就是昨日的货郎。
他们把尸体抬出来时,李东行三人也赶到了,见到昨日还好好的游曳货郎今日就莫名被人埋在村头,人人都觉得惊愕。这货郎是第一次来临风村,与村民无冤无仇,不可能是仇杀。不过既然是货郎,身上总有些钱财,莫非是劫财?
李东行在尸体旁蹲下。尸体在湿润的泥土中埋了一夜,虽然还没有腐败,但是已经开始发胀变白。
“一刀穿心……”他眉头紧皱,将尸体稍稍翻过些,察看衣袖,“衣袖里有钱,不像是劫财。还有把短剑,应该是他防身用的……”
陆猴儿看着周围围观的村民,喊道:“看什么呀?派人去县里请衙役仵作啊!我们是押送犯人的,不是查人命案子的!”
货郎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满地红水中,红纸花漂浮在他身边。昨日那新妇借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就在同样的地方,今日多了一具尸体。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丝鬼气。
村长那边说已经派人去了。边境局势很乱,叛军、流民、还有残存的马贼,所以到县里可能需要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村民们还没有缓过神来,但已经有几个人说,肯定不是村里人杀的。
村里人没理由杀个陌生货郎还埋尸,那么,就是村外人下的手了?
押解人犯的三人也没理由杀人,就在这时,李东行突然想起昨天看到的情景。货郎离开自己身边后,又被那灰衣人叫去了。
他看向人群。那两人都在,一人面目平平无奇,铁塔似的个子穿着灰衣;一人黑衣,身型清瘦,还带着面纱。
“你们,”他站起身,朝向两人走去,“都叫什么名字?”
这两人是师兄弟俩,人高马大的那个叫袍儿郎,黑衣的那人是师弟阿鹄。听这名字,就知道两人肯定是孤儿。他们途经此处,要西行去投靠师叔,当镖局护卫。
袍儿郎人很高大,看上去有些凶悍,但其实只是因为板着脸的关系。他说,昨天看到货郎,就想买些盐巴,路上备用。没想到货郎没有。
“之后呢?”
“之后就让他走了,还能怎么样?”
袍儿郎哼了一声,没再理睬他,准备带着师弟离开了。李东行看他这样子,不禁心头火起,怒道:“那个黑衣服的,把面纱取下来!”
两人的脚步顿了顿,同时传来一声冷冷的轻笑,似乎是从面纱底下发出的。阿鹄长得很清瘦,穿着黑衣,好像一片鬼影似的。
民不与官斗,李衙役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转过身,解开带子,将那顶冪篱取下。面纱下,是一张清秀阴柔的脸庞,如果不是因为有喉结,肯定会被其他人认为是女扮男装。
“我师弟生得好,未免路上被什么人觊觎,就让他带着面纱。”袍儿郎立刻就将冪篱重新扣了回去,“要查案子自己查去!我们要回去休息了!”
李东行啐了一口,回头看另外同伴两人。柳七已经俯下身去看尸体了,他带着枷锁,实在不方便,还要靠陆猴儿扶着。
一路上两名衙役对这文文弱弱的犯人客气得很,从不呼来喝去。柳七有来历,押解之前就有人告诫过两人了,沿途切莫得罪这位法师,护他到边关,实际是另有重用。
长安城明宫人叫他柳七法师,有人说,这是个无所不能的年轻人。
尸体背着一个巨大的货箱,柳七让人把那货箱解下来。这箱子无甚特殊,木制的,有些沉重。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格子,见到里面的状况,不禁“哦”了一声。那双没睡醒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些,笑意依旧。
“李哥!空的!”陆猴儿喊道。
“什么空的?”
“货箱,这人的货箱是空的,恐怕东西被人拿了!”
硕大一个货箱,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七坐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又拿起了一旁的短剑——那是刚才从尸体身上找到的。这短剑很旧了,手柄上的缠布磨得厉害,他费了些功夫才把剑拔出来,差点划到自己。
“哎呦祖宗哎!”李东行吓得半死死,忙将他的手稳住。
柳七那没睡醒的眼神呆呆的,看着那把剑的剑刃,然后从地上捡起张红纸花,放在刃上,轻而易举地就划开了。他想起些什么,再看向那人左手。
“这样啊……”
“怎样啊?”陆猴儿听他没头没脑的呢喃,满脸无奈,“法师,说话别总说半句。”
“没怎样。”他摇摇头,“回去睡觉,等县里的仵作来吧。”
这人是横死的,太不吉利,村民根本不让尸首进村,只放在村外面,搭了个棚。李东行他们也不知道县里的衙役什么时候会来,从这里到西边县城需要几天的路程,考虑到这一点,在这片地方落脚休憩的人都会好好休息上两三天,养精蓄锐。
那对师兄弟显然和那些人想的一样。
袍儿郎使刀,阿鹄用双剑,两人在村东头的居民家借宿,说是住三天。李东行想起黑衣青年那张脸,心里就打鼓——男人能长成这样的容貌身段,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邪乎了,这个村子,这些人,都邪乎。
“猴儿,法师,你们说……”
“不说,不说。”柳七微微笑着,声音带着点吴音的软绵,和眼神一样没睡醒似的,“不干咱们的事,就不说。”
“哼,你总这样,多大呢,就心如死灰了。”
天色就在不安中变得黯淡。直到入夜了,那个被派去请县衙的村民还没回来。村里寂静着,狗叫声稀稀拉拉。
“这村子里的狗是不是比其他地方少啊?孩子倒挺多,有福气。”陆猴儿往窗外张望。不过李哥骂他大惊小怪,居民都是新迁来的,自然不会有太多狗。
柳七靠在墙边,难得没闭上眼就睡。这一路,李哥莽莽撞撞,但为人义气豪爽;陆猴儿做事手脚利落,总能把事情打点好。尽管是被押解着,但是这半个月,对他而言却是最安定平静的一段时间。
在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与阴谋斗争后,他被流放出长安,之前的日子终于远离了。
这里是李唐皇朝的南边界,是逃犯最常逃出关,前往南诏等地的路途。也有些人索性不出关,就在附近集结成马贼流寇,打劫过往行商。
一年前有一场巨大的宫闱之乱,天家内斗,血流成河,有些贵族也沿着此路出逃,但他们无法出关。南诏是大唐的附属,平民逃犯尚有可能浑水摸鱼,而犯下重罪举族出逃的贵族们则根本无法逃出生天。譬如,在那场动乱中逃离京城的惠王一脉。
而这一次,他要找的人,会在边关么?
“惠王李凌……”
深深的夜里,村内无甚灯火,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柳七正收起思绪,忽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大喊。是村民的声音,不知遇到了什么。
李哥拍拍他们的肩,说:“我出去看看!”随后便披起外套,跑出门去。
已经有许多村民汇聚在外面了,都惊恐地看着村头那点摇曳的光明。
那是个穿着青绿色新娘裙裳的女人,手中拿着一盏白纸灯笼,披头散发,低垂着头,在远处缓缓前行。
那白纸灯笼在她手中倏尔燃起,如同一个熊熊的火球,迅速燃尽,被黑暗吞没。新娘的影子也随之消失在黑夜里,不见踪影。
“都把灯火点起来!”村长喊,“鬼新娘出来了!”
刹那间,村里人声鼎沸,村民们都点起火把和灯笼,涌到了村口。那里就是发现死尸的地方,血水、红纸花都还铺了满地,弥漫着一片难言的血腥气与凄艳感。鬼新娘刚才就是站在那里,然后消失了。
几个胆大的村民和李东行一起过去察看。空地上,红纸花和血水已经干得贴在泥土上,那里多出了一行字,字写得扭曲歪斜,愈发叫人觉得诡异。
——欲活命,离此村。
“鬼新娘……是鬼新娘!”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尖叫,众人纷纷向后退。
“都给我安静下来!”李东行大吼一声,雁刀锵然出鞘,“李官爷在此,管它是人是鬼,没人伤得了你们!”
那刀光雪亮,霎时镇住了慌乱的村民,人群果然静了下来,只是这静谧中,忽然听见了几声突兀的冷笑与拍手声。
“——好气势啊。”
袍儿郎拍手,神色冷冷的,带着些讥讽。
“只是哪怕是个当差的,也莫不敬鬼神,还是早早离了这凶煞地来得好。”
“你这——”
李东行是硬脾气,正要骂回去,人群里便又传来一句柔软的吴音。
“师兄弟结伴出来,遇到这等不祥之事,做师兄的还是先照看好师弟吧。”
不知什么时候,柳七和陆猴儿也出来了。
被他点破,他们才发觉人群中没有那个师弟阿鹄。这师兄弟俩素来形影不离,此刻,却不知师弟去了哪里。
“师弟?”袍儿郎也发现不对,连忙向人群里寻去,“阿鹄?你人呢?”
“是不是还在屋里睡着呀?”有个村妇问他。
“不可能!”袍儿郎摇头,“他肯定跟我一起出来的!”
师弟莫名失踪,他脸上的慌乱不是假的。陆猴儿反应最快,将柳七往李哥那一推,道:“我去找那黑衣服!”
“这村——”柳七追出去几步,想说什么,却欲言而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你去罢,一切当心。”
袍儿郎和陆猴儿去村里各处找人了。这一夜惊吓,村民都逃似的回了家,关紧了房门。天刚亮,村里没人出来,倒是有几个胆大又不怕事的孩子从家里偷溜出来,蹲在墙角拿树枝练字。柳七一夜没睡,面色苍白,和李东行蹲在墙角,看孩子们练字,随口夸夸字里行间那骨架。
李东行担心他,想让他去睡一会,但柳七说总觉得有事要发生,睡不着。
李东行看着他秀气白净的眉目——柳七盛极一时的样子,自己也都听说过。这人曾是天子最信任的国师,后来似乎是与惠王谋反案牵连,最终从最高处轰然陨落。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死,只是被流放,被要求戴罪立功。戴什么罪,立什么功,却是少有人知晓。
一路上,他们三人都客客气气的,无甚隔阂。这是个令人感觉很舒服的青年人,看着呆呆的,像是没睡醒,说话带着软侬吴音,和气极了。李东行在老家有两个弟弟,出门在外,他就把陆猴儿和柳七当自己弟弟了,生怕他们出什么事。
这人困得厉害,蹲在那都快稳不住了,前后乱晃。李东行扶住他,说:“你去睡一会吧?”
柳七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湿润了,还是摇头:“不用,我——”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路的那天传来陆猴儿慌慌张张的声音,像是出了事情。
“李哥——法师!”小衙差匆忙跑来,气喘吁吁,“找、找到了!”
“找到那阿鹄了?”
“找到了!但是人并不好,他……他落井里了!”
“什么?!”
李东行猛地站起来,没想到人会在那里。倒是柳七,眉眼动了动,没说什么。
两人找遍了全村,都没找到人。最后还是陆猴儿听见了微弱的呻吟声,循着声音,才在一口废井里找到受了伤的阿鹄的。
那人浑身是血,气息微弱。村里没有大夫,就一个老头懂些医术,可是看到一个人血淋淋的,老头子也不敢乱动。
阿鹄昏迷了许久,直到中午才醒过来。他长得清秀阴柔,醒来后神色彷徨,看着更楚楚可怜。许多人都围在他病榻边,见他醒了,袍儿郎立刻扑过去:“你怎么会伤成这样的!”
青年神色惊惧,慌乱地看着四周,双唇颤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柳七看他这样,叹了口气,说:“这位壮士,先让他静一静,然后再听他说吧?”
袍儿郎松开了他,点头道:“师兄在这里,什么人都伤不了你,你莫怕!”
那人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反复滑过周围人的脸,过了一会,突然一把抱住了袍儿郎,声音沙哑地喊道:“有人推我下去的!有人推我!”
“谁敢?”
“我原跟着师兄出来,路过那井边,却恰好听见些异声……”
阿鹄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他走到井边,想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感到背后被人猛地一推,栽下井去,在落下去前,眼角只来得及瞥到一双女人的鞋子。虽不及细看,但那鞋子并非寻常村妇的鞋子,显得更华贵些。
“我……我落下去后,头昏昏沉沉的……就听见一个女人说,让我们走,否则都要死……”他清瘦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师兄,我们走好不好?那不是人……我看到她的脸了,那不是人!”
他声音嘶哑,听得人背后发毛。陆猴儿实在忍不住,冲出屋门去,喊道:“去请县衙的人呢?怎么还没回来?又是死人又是闹鬼又是坠井的,这是要等人死光了吗?!”
村长连连摇头,道:“官爷莫误会!实在是这地方不太平,路也不好走,往来时间久了些……”
“李哥,我骑我们的马去县里找人!老头,去县里走哪条路最快?”
“这,最快的话……是走……”村长想了想,过了会,说,“走西边山道绕就行。直走会遇到断崖,人过不去的。”
陆猴儿骑马出了临风村,留下一屋子死寂。
阿鹄又昏睡过去,其他人被袍儿郎赶了出来。离开屋子时,柳七忽然笑了笑,说:“这也是奇事,从来只听说过厉鬼把人困住不让走的,还是第一次听说鬼把人往外赶的。”
他们路过墙角,遇到个采桑子的小孩。柳七法师和他打了声招呼,到底是长年在长安的,不说吴音时,那官话说得十分标准好听。
“法师,你有没有发现,这村里……小孩特别多?”李哥皱着眉头,看看临风村里的景象,“一个,两个,三个……都有七八个在外面的了,还不知道屋里与多少个呢。”
“多子多福么。”柳七拢了拢袖子,叹了口气,“人都是安土重迁的,他们迁过来,也是遭受了不少苦难,是该享些福气了。”
“有福气还能被鬼缠上?你说这世上还真有鬼啊?”
“我只知道,有一种鬼,长得很像人。”柳七笑着说,那眉眼秀气细长,扫过了他身上。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事。李东行心热想管,可柳七永远都是那句话——不关我们的事情,就不要管。
这话带着几分心如死灰颓丧。毕竟,这个人虽还年轻,却已经经历了从云端摔落淤泥的过程,对待世事炎凉,纵然眼中含笑,心里却多了分凉意。
十三岁名动天下,十五岁被奉为国师,宠命优渥,风光无限。
至二十岁,被惠王谋反案牵连,从云上跌落。
如今,长安国师已换了一个人,也就是那个人,将他从天上狠狠地推了下去。
那个人,是柳七的师弟。
袍儿郎要等阿鹄伤势痊愈,而他们要等陆猴儿回转。这几名外来者谁都走不了,都被各自的理由困在了这个小村里。
经历了这几日的异变,天只要刚刚暗下来,村民们就各自回到家里,关紧房门,生怕被鬼新娘缠上。但是黑夜中仍然能看到一晃而过的灯火,若几个人壮胆结伴追寻过去,就会看到地上密密麻麻地写着重复的字句:欲活命,离此村。
谁都想走,可谁也不走。连李东行都想劝村民出去避避风头,但是村长说,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安居的地方,哪怕都死在这里了,也不能走。
就这样一连过了三天,最早出去请人的村民没有回来,陆猴儿也没有回来。鬼新娘的灯火时隐时现,人心惶惶。
而离开了这个村的人,就像是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第三天的夜里,李东行终于再也不能忍,夜里收拾行李,要带着柳七去县里。囚犯没有反对。
他们深夜去和村长辞行,老人提醒他们,走西面最快,说不定还能遇到折返的同伴。
李哥谢过他,与柳七牵了马,一同出村。他们沿着土路走了一段,突然间,柳七停住了脚步。
今夜月色隐约,微微照亮前方,路旁似是有个人影。
在人的前方,就是那口阿鹄坠落的枯井。
“哎!谁在那里啊?”李东行问了一声,翻身下马,向那里走去,“这地方可邪——”
话说到一半,他已经看清了,那人竟是阿鹄。
“黑衣服的……你……”
青年人一身黑衣,脸上还带着些伤痕,呆若木鸡地站在井边,怔怔向井下看。
他们都吓了一跳。这幅样子,莫不是中邪了?!
李哥冲过去,将人带倒在地,拖离了井边。阿鹄的神色还是木讷的,直到被拖出很远,才像是惊醒了一样。
“你没事吧?又中邪了?”李东行晃着青年,拍拍对方的脸。阿鹄像是受了惊吓,抱着头瑟瑟发抖,“我还当练家子都有点胆色呢,怎么动不动就中邪?你的伤好了?”
李东行确实不喜欢这对师兄弟,可他天生热心,放心不下阿鹄。
“李哥……”柳七在马上,无奈地看着他,“我们该走了。”
“哦,对,该走了。”李东行叹了口气,只好拍了拍他的背,“快回去找你师兄吧,别再被女鬼缠上了。你看着娘们似的,阴气重,你师兄阳气足。”
阿鹄站在路中间,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但是他们该上路了,要尽快赶去县里报告此事,顺便找陆猴儿。
双马经过村口,月色将骑马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走得慢,毕竟是夜里,怕骑得太快会出事。
“村长说走西边山道……是那边?”借着月光,李东行眯着眼睛看了看那,眉头紧皱,“看不清啊。”
“李哥。”
“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少了什么?”柳七问。
他们在村口,夜里,临风村很安静,风缓缓吹过,偶尔带起树林婆娑。
那些红纸花被风席卷得到处都是,艳红点点。李东行左右看看,没发觉什么异样。
“到底……怎么了?”
他不明所以,看向柳七。那人怔怔地盯着左侧的一个小棚,那是个简陋的草棚,只是为了安置货郎的尸体,临时搭建的。
柳七骑马过去,然后翻身下马。因为带着镣铐,所以很不方便,险些绊倒。李东行也下马,过去扶住他。然后,他也看到了小棚里的景象,整个人如坠冰窖。
里面什么都没有……
“货郎的……尸体呢?”他咽了口唾沫,感觉手脚冰凉,只能颤抖着摸索到自己的刀柄,“尸体到哪去了?!”
是啊,尸体去哪了?
柳七静静地看着空荡荡的草棚,月色映入他眼眸中,寒霜的光芒,像是唤醒了沉睡的什么。
“无论如何,先尽快去县里。”柳七说。
西面的山道还很遥远,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才走上山道。这道路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崎岖陡峭,柳七骑术不好,就怕这种情形。
“这路要怎么走啊?”也亏是因为晚上,他们走得慢,李东行才发现越走越险,“根本走不过去!”
他们下了马,用火把照亮前路——这条山道很窄,勉强可以走马,但是山路很松,哪怕是人走上去,两旁的石块都会松落,坠入边上的悬崖。
陆猴儿就是走了这条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两人心里同时有不祥的阴云飘过,沉沉笼罩;山道前不远,有一处似乎滑落得厉害,比其他地方都来得窄而陡峭。
猴儿究竟是过去了,还是连人带马跌下去了?
柳七的心像是绞起来一般,这些迷雾似的疑案一桩桩发生在他们的身边,他以为闭上眼睛不管就可以置身事外,就可以让身边人也平安……
然而,害死陆猴儿的,或许就是自己心如死灰的无作为。
“陆猴儿!”李东行冲到崖边,柳七死死拉住他,免得他扑下去。
“这路……根本走不过去。”他身型小,又是个文弱道士,险些被衙役带着一起下去了,“李哥,你冷静点……”
“那老头为何要让我们走一条根本走不过去的路?!”李东行咬牙切齿,狂乱地左右乱看,企图找到些线索,让自己相信陆猴儿平安无事。然而,柳七低下头,自沙土中找到了一串铜铃铛。
——那是马头上挂的铃铛。
“他白天匆匆忙忙地骑马过来,应该就是从这里……”他不敢再看悬崖,转过了头,“猴儿他……”
悬崖深逾千丈,落下去,便是尸骨无存。
“不!”李哥摇头,“他过去了,他肯定过去了!”
他跪在崖边,扭曲的神色有些狰狞。柳七也难过,可是还是要安慰他。他们都希望陆猴儿平安无事,侥幸过去,可是,山道的前方没有马蹄或是人的足迹。
“你别太难过。”
只是柳七话未说完,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勒马转向,手中雁刀出鞘,竟是要冲回临风村讨说法。到了那鬼村子后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离奇,到了现在,村长竟然还给他们指了条死路?!
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货郎的死,鬼新娘,一去不回的村民,以及死路……
李东行目色越发狂乱,而柳七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
迷雾似的疑案中,他开始摸索到了一条脉络。
是的,那么明显的脉络!——他早就该知道,可就因为与他们无关,便故意当作不知道。
如果自己早些介入,那么,陆猴儿是不是就不必死?
是他害死了陆猴儿。
“……李哥,你信得过我吗?”柳七用力拉住他的缰绳,将人留住,“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快来不及了,你走大路,去县里要援兵,我回临风村。”
“什么来不及了?我不能放你一个人!”
“你信得过我,就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总之,我肯定不逃,因为我不用逃!”他说,那双一直氤氲朦胧的眸子,终于像是苏醒了,坚定地看着李东行,“你去县里带援兵,我们在临风村见!我会替猴儿讨个说法的!”
“援兵?要援兵做甚?”李东行被他说得吓了一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不及解释了,你去县里,就告诉他们,马贼……”柳七松开了缰绳,让马向着大路的方向走,“——临风村,很快就会遭遇马贼了。”
月色映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眸子被照得雪亮。
“怎么可能?!马贼?!”
“信我,就照我说的去做。这一路上你们俩待我很好,我不会辜负你们。”他说,“我一定会在临风村等你,给你一个说法。”
李东行注视着他的双眼,很久。随后,就像是在对方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所要的保证,他点了点头,决定相信这个人,双腿一夹马腹,向大路上飞奔而去。柳七看着他远去,随后再骑上自己的马,调转马头,跑上了回去的路。
他们分道扬镳。
镣铐在奔行中哗哗作响,像是回溯着一路发生的事。
马奔得很急,很快,黑夜中无甚灯火的临风村就出现在了月下的山谷中。山风席卷,将村口的红纸花卷上半空,又如红雨般飘然凄艳落下;白衣法师骑着灰马,自这场艳丽血腥的红雨中穿过,马蹄踏破了一地的寂静。
临风村的门口,那个早已废弃的弓箭塔楼楼影斜映在地上。它原是用来防范马贼的,但因为近年来,马贼销声匿迹,所以无人放哨。
柳七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村口,守着这死寂的夜。村口“临风”石碑上,“临”字已被磨去了笔画,显得模糊而诡异。
“你们没有走吗?”他问道,“那具尸体……已经埋好了么?”
“哈,你不是一样回来了吗。”袍儿郎冷笑一声。他与阿鹄并肩站在那,兵器出鞘。那容颜秀雅如女子的青年面上已无一丝彷徨,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冷静地望着黑暗中的某处。
柳七也只是略笑。随后,他抬起头,面上的笑意霎时如潮水褪去,只留下能透析一切的锋芒。
“原本,不关我的事,我就不管。但是有个对我很好的人死了,所以,现在这就是我的事情。既然我们都选择留在这里……”白衣青年明亮透彻的眼望着天上的星图,一种奇异的气质在他的身上弥散开。并不凌人的倨傲,并不蛮横的压力,那是属于皇朝国师的气势,“那就请二位帮我一个忙吧。”
临风村深夜的寂静,被一阵喊声打碎。村民们困惑而惊恐地跑出门,就见到村头燃着熊熊火光,青烟冲天。
一个带着镣铐的白衣人在火光后,盘腿坐在那张临时搭起的法台上,闭目养神。
“这是……怎么了?”村长不解地看着这一切,“你怎么回来了?犯人回来了,那衙役呢?”
“这村有鬼,本座便做法捉鬼。”柳七睁开双眼,眸子被火光染成一片明亮的琥珀色,长发在风中飘散,“鬼新娘,还在这个村中。”
被袍儿郎自睡梦中叫出来的村民们汇聚在村头,听见他这句话,不禁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村长。”他的声音不响,却足够穿透人群,“你们从哪里迁来的?”
老人没想到会被问这个,先是迟疑了一会,随后说:“自北边,躲旱灾。”
“嗯。那么,你们又为什么不走?”柳七注视着那双苍老而闪躲的双眼,素来柔和的眼神,此刻坚如磐石,“过往鬼新娘屠村的传说重现,她每晚都在村中徘徊,你们为何不走?”
这一次,老人的双唇颤抖却抿紧着,一时无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那么,还是先把鬼新娘找出来吧。”他没有继续深问,转而说道,“去个人,到村里的枯井中看看——她就在那里。”
那口枯井很早就废弃了,因为里面被碎石沙土堵住,出不了水。依照柳七所说的,村民们点起灯,选了个胆大的男人,放了井绳,将人吊下去。
不过半刻,那人的声音就从井里传来:“找到了!是有一套新娘子的裙子!”
那是套古旧的新娘礼服,青色绣鸾凤,早已破旧得经不起细看。
礼服被带到了法台前,扔在地上,周围的村民发出低低的惊呼,连连后退,生怕被它沾染到。鬼新娘的裙子竟然在村子里那口枯井中,阿鹄被推落入井,也和它有关系么?
“那天借道的送亲队果然有猫腻!幸好没让他们进来!”
“没进来都成这幅样子,要是进来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柳七的眼色宁静。那火盆里倏尔有炭爆裂开,发出很响的声音,让人群寂静下来。
“那天的送亲队,确实只是送亲队。”他道,“真正的灾祸,是那个货郎带来的。不过,那人也并不是真正的货郎。”
这时,村民中也有人发现,村口草棚下,货郎的尸体不见了。
“放在外面的尸体不见了,可能是被野兽拖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掩埋了。”柳七说着,望了一眼袍儿郎。
“你说他是假货郎?”
“他的货箱是空的,里面也没有放过东西的痕迹。袖子里有钱,说明不是劫财。一个陌生货郎背着空箱子,游走在村中叫卖,却什么都没有卖……”他看着袍儿郎师兄弟,缓缓摇了摇头,“身上带着把磨损严重却刃口极好的短剑,左手虎口上有伤口,证明一直拔剑出鞘……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货郎。我想,这两位壮士应该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吧?”
这诡异的货郎,显然不是来卖东西的。
“他是马贼的人,被派来这附近的村子踩点……我说的没错吧?在长安住得久了,认识的人也多,我有几位边关将领好友,说过边关小村子里经常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两人一直没说话,柳七代他们回答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劫财越货,而是为了防止这探子踩点完回去汇报。
“鬼新娘出现的时间,是在这人死后。目的也很简单,其实只是想把村民吓跑,让你们躲去别处。因为探子出现在这里,说明马贼盯上了这个村子,这里迟早会遭殃。”他的目光落到了阿鹄清瘦的身影上,说,“‘她’就是这里的人之一,不是想害你们,而是想救你们。”
村民的面容上还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有人能认出货郎是马贼?这个人是谁,怎么认出探子的?鬼新娘又是谁?既然知道有马贼,为何要装神弄鬼,而不明说?……
“既然知道是马贼探子,直接告知村民不就好了么?何必杀人埋尸,闹得人心惶惶?”柳七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道,“鬼新娘出来装神弄鬼,是因为她想利用过往的传说,让村民离开这个被马贼盯上的村子。然而一旦明确了新娘子的目的,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她’肯定是个是外来人,希望隐瞒住马贼的事情,用另一个理由劝走村民。为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最后想起了几年前新妇借道的传说,或许那就是原因。对么,两位壮士?”
柳七坐起身,走下法坛,来到了那两人的面前。
“忽然开始的鬼新娘屠村,忽然消失的鬼新娘屠村……这世上本就没有鬼,屠村抢劫的,只有马贼。”
“你知道了。”阿鹄笑了,阴柔的面相看起来多了几分森然,“法师是怎么知道的?”
“我本不知道,将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后,才隐约推出你们的身份来历。”柳七看着他的双眼,和自己一样,这也是个年轻人,可是眼中却仿佛笼罩着沉沉阴霾,“鬼新娘第一次闪现后,你跌落井中,不过身上的伤只是刮蹭的轻伤,看着吓人而已。如果真是重伤,你刚才就无法拿着剑守在村口。”
“守在村口?”村民中,有人惊疑发问,“他们守在村口做什么?”
“我想是为了替你们守夜吧,提防马贼夜袭。”他说,“阿鹄壮士在井里,根本不是被推下去的,而是自己下去的——为了藏新娘礼服,换回自己的黑衣。不巧此事被我说破,导致陆猴儿去找你,你才必须在自己身上蹭些皮外伤,装作被鬼新娘推下井重伤。我和李哥在入夜时离开临风村,也见到了你在井边,那时候,你大概正打算再从井里拿出礼服换上,扮演鬼新娘吓唬村民,结果又被撞见,只能临时决定装作中邪,蒙混过去。”
“这是真的?你们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将我们吓走?你们有什么目的?”
人群中响起一片疑问声,将他们包围在其中。袍儿郎没有说话,看向了师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阿鹄向前走去,翻身坐上法台,居高临下注视着下方,“那就请法师把知道的一起说全了吧。”
他的眼神中,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笑意。柳七熟悉那种笑意,这也让他心头一紧。
阿鹄这样说,也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所想的,全都是正确的。
柳七沉默了片刻,然后朝向那些村民,平静地叙述着当年的事情。
几年前,边关马贼猖獗,许多村子自行组织了民兵队和弓箭队,建立了哨塔,抵御马贼和流寇。这让掠夺变得很不容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拿起了兵器,聚集了力量,便不再那么柔弱了。
于是,有一支马贼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装作送亲的队伍,以借宿的名义在黄昏入村,留在村中。等到夜深人静,再从嫁妆箱子里取出兵器,将整个村子杀尽。
他们用这个方式,连杀了十余个村子,最后突然销声匿迹。再之后,因为边关的兵力增加,马贼也只能暂时潜伏下来,躲在山野上,没了动作。
这就是鬼新娘的传说,人云亦云,神乎其神。然而真相只不过是马贼装作了送亲队,屠村抢劫罢了。
“这支马贼队突然没了动作。几年后,你们二人来到临风村,认出了货郎是马贼探子,杀人埋,;再拿出行囊里的新娘礼服,装作鬼新娘想赶跑村民。这也是我始终想不通的地
……事到如今,接下来的事情,还请二位自己说,如何?”
他讲述的时候,阿鹄一直坐在台上,静静地听着。那双好看的眼中浸了火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你说的没错。当时,我们当年确实就是这样做的。”
“阿鹄!”袍儿郎喝道,“你……”
“师兄,法师个聪明人,哪怕我不说,他也能猜得出。那何必劳烦法师呢?”法台上,阿鹄抬起头,第一次露出了一种释然的笑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错,我们师兄弟俩,当年都在那伙马贼里。师兄是大当家,我是二当家。”
“果然如此……”
“我假扮新娘,他假扮新郎,手上沾有不少人命。可这样的日子太久了,我们都不想再过下去了。于是,便一起离开了马贼队。”他手上的长剑被火映得闪闪发亮,带着股凶煞之气,“这就是为什么,那支马贼队会突然销声匿迹的原因。”
“你们希望借助鬼新娘的传说把人吓跑,而不直说是因为马贼,否则,以前的身份就会暴露。”柳七点点头,“至此,我全都想通了。”
这两人竟然是马贼头子,还是离开了马贼队的马贼头子?村民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村长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对众人说:“既然有马贼会来,那么我们就向东……”
“等等!”突然一声闷响,有人重重拍了法台,惊起火盆爆响。阿鹄眯起眼睛,眼神如刀,扫过了这群人,“法师想通了,可我们都没想通。”
他们想不通的事情也很简单,那就是村民们为何不走。在这群人心里,鬼神之乱带来的恐惧,应该不亚于马贼才对。
但无论鬼新娘如何作乱,他们就是扎根在这里,不肯离去。
这太奇怪了。
柳七没有说话,而是走向了离村口不远的一处墙角。平日里,临风村中有几个孩子会聚集在这里,拿树枝练字。
一个北方迁徙过来的小村子,附近也没有私塾,这么小的孩子却会写字?
这或许是谁教的也说不定?但不止是写字,还有那生硬的口音——明明是北方迁徙过来的,孩子们却能听得懂他的官话。
他来到了一个孩子的面前,蹲下身,望着小孩子的双眼。
“告诉我,你们村里总共有多少人?是不是全在这?”
那孩子困惑地回头看看,像是在数,过了一会,肯定地告诉他:“三十五个,全在这了。”
“真的吗?”他微微笑了,眼睛弯弯的,“那么村长派去县里请县衙的村民,还说没回来吗?”
一语既出,割破迷雾。
村长说那个人依然没有回来,但是孩子说,村里人一个都不少,三十五个,一个不少……
柳七轻声问:“从一开始,村长就没有派人去过县衙吧?”
老人立在那里,拄着拐杖。不知何时,他原本佝偻的背挺直了,那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另一种气质。
“这里到最近的县衙有一段路,所以,如果有村民去请县衙,那么等他带人回来,我们可能早就走了。你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于是声称自己派村民去县里了,其实并没有。”柳七这边刚说完,阿鹄就跳了出来:“你们没报官?”
“就像壮士们不敢明说马贼之事一样,他们也有原因。”柳七站起来,拍了拍白衣上的灰土,“这村子的古怪太多,只是被鬼新娘的事情搅合了,没有人去细想。报官的话,县衙的人就会前来调查。而这个村子隐藏了巨大的秘密,村民不能让官兵介入调查。
“并且……”他低下了头,看着手腕上的镣铐。风将白衣吹得猎猎作响,那些被席卷而起的红纸花被卷入火盆,像是一场四散的火雨,“猴儿想帮你们去报官时,你,给他指了一条死路。”
他以前总想尽力周全每一个人,但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柳七只想周全身边的人。不关他们的事情,他们就不去管,以为这样便可安然。
但终究还是不可能。陆猴儿死了,这个人想帮村民,却被指向一条不归路。
“那西边山崖陡峭,看似能行路,但只要马跑上去,立刻就会滑下山道——你就是吃准这一点,才让他骑马走西边绕行。”柳七眉头皱起,眼神中有掩不住的悲怆,“白天时候,马奔得很快,他完全防范不到……你原本也想让我们摔下去,却没想到夜里我们走得小心翼翼,反而发现了这条路有问题。”
从刚才他问孩子话开始,村民们就齐齐地陷入了沉默。直到现在,他们依然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冷冷地盯着柳七。
“你们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官兵的调查很可能会触及这个秘密……一个没有多少大人、却有很多孩子的村子,一群明明是从北方迁来,口音却奇怪得让人起疑的人;村里的朱户,没有私塾却会写字的孩子们——最关键两点,第一,你们不肯贸然离开这个村子,即使是闹鬼。第二,你们宁可杀死我们,也不想让我们请来县衙。”柳七手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他走向村口石碑,临风二字,一字清晰,一字斑驳,“你们是逃不出关的人,只能隐姓埋名,化作寻常村民,隐于村野。”
惠王李凌。
临风村。
“‘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那些被模糊的笔划上,不知划过了多少人的无奈,“李凌的凌与临同音。村民往往重视石碑完好,这个村平安无事,石碑的字却模糊成这样,是因为读音避讳,故意将字破坏了。你们……应该就是一年前宫闱之乱中,逃出京城的惠王一族。”
惠王谋反,族中之人大多被牵连处死,最后只有几名老家臣带着族中幼子逃向边关。长安那边下令追缉,可却一无所获。
至此,临风村的秘密,终于被全部道破。
柳七站在“村长”面前。老人已经不再伪装,那苍老而市井的神色荡然无存,露出了原本坚毅的气质——能一心带着少主们逃过重重关口来到这里的,全都是最忠心而智慧的家臣。
“主人和其他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处以极刑,若不逃,少主们必死无疑。”老人走向法台,手中拐杖轻轻敲着木台,“柳七法师……或是该尊称你一声国师。”
“本座已不是国师。在这场纷争中,我同样输了。”从老人的面容中,柳七读到了一种玉碎的决绝,“追回你们是我此次的任务。只有完成它,我才可以回到长安。”
“是么?”老人冷笑一声,转身走向了族人,“那么你赢了。你找到了,现在就可以用我们这些余孽的人头,去换回你的官职。”
柳七没有回答,他看向了那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师兄弟,又看了看身后许多迷茫的孩子。大的孩子大约有十四五岁,小的只有三四岁。
“两位壮士也想出关?”他问。
阿鹄点头。他们离开马贼队后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是孤儿,所以也没有证明身份的过所,如果进城,就会被当做是逃亡的奴隶抓起来。在附近游居一段时间后,两人决定出关。这里是他们当年劫掠过的地方,最后故地重游,是为了确保昔日的同伴没有再作案,也算是一种赎罪。
随后,柳七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文书,交给了刚才那个孩子。
“你认识很多字吧?”他揉了揉孩子的头,“念给其他人听?”
这孩子不过七八岁,稚气未脱,刚刚开蒙。他也不懂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解开了文书卷轴,开始念上面的字。
“执此过所者,诸关放行,不得为难……”
在这份过所最下面,盖着圣上的大印。
“按理来说,一份过所,只能让一个人通关关卡。”柳七从他手里拿回了文书,举到阿鹄面前,“但这份是圣人亲笔所写的过关文件,凭你们的能力,应该能多人一起混出关。当然,之后各安天命,我无法确保你们永远无事。”
他们并不确定这人是什么意思。一个囚犯,随身带着皇上亲笔御批的可以出入所有关卡的过所,这种事情已经够离奇的,而他似乎还想将过所给他们?
“这份过所,是圣上留给我的退路。这样我就可以在到达边关后用它出关,穿过边境,到达南诏。有很多人并不希望前任国师活下去,流放地一定有杀机在等待着我。”他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但是,我柳七法师,还不至于会死在那些人手上。”
老人提醒他:“放走了我们,你就永远也回不去长安了。明明可以活,为何要去边关涉险?”
“山人自有妙计。”他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用担心,接着又坐回了那法台之上,恢复了那副没睡醒的样子,“趁着马贼和衙差还没来,你们快走吧。”
走,就还有活路。如果不走,一旦身份被人看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静默中,有些人已经带着孩子回到屋中,收拾需要带走的东西。没有太多的言语,因为对他们而言,生离死别已是常事。
柳七看着他们坐上驴车,趁着夜色远去。这座空村记录过杀戮与惶恐,但无论是多么惨烈的过往,终究会沉淀下来。
衙差最快也需要明天傍晚才能到来,至于马贼,谁知道呢。
他笑着叹了口气,走在空荡荡的临风村中,找了一柄扫帚,解下上面固定稻草的铁丝,然后撬开了镣铐的锁。但是他并没有丢掉它,而是拿起铲子,回到村头。
“我也只是个文弱道士啊……唉……”
跟着草棚附近的痕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土堆,向下挖了不久,柳七就找到了泥土中已经微微腐烂的马贼尸体。将人挖出来之后,他拄着铲子不住地喘气,后悔平时太不注意锻炼。
一刻钟后,已经换上货郎服饰的他,拖着一具带着镣铐、身穿白衣的尸体进入村民家中。这就是他的替身。柳七拿着火炬,静静看着地上的“自己”,然后将火点燃了屋内各处。
在这场大火之后,柳七法师在其他人心中,就是一个死人。无论对李哥还是对那些希望他死的人,这都是个不错的结果。
很快,整座临风村陷入了熊熊火海之中。他看着这冲天的火光,然后踏上了自己的路,渐行渐远。
回长安。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有许多人等着他去救,在那场天家内斗中,和自己一样被牵连、身陷囹圄的人。去救他们,那些和他似乎完全无关的人。
“不关我们的事情,就不要去管。”
他忽然想起了这句同李东行说了许多次的话,那时的他心如死灰。而临风村的事,如果他实现将知道的说出来,陆猴儿就不会因此而死。燃尽这座村子的火,也点燃了心中的死灰,让希望缓缓复苏。
现在回长安,有些晚,但还不算太晚。
至少,不能让自己留下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