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茹喜欢一个人独处,不知这和她的性格有关,还是职业有关。
给尸体化妆这样的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胜任的,看在薪水不菲的分上,梦茹成为了殡仪馆里唯一的应聘者。
送来殡葬场的每一位往生者,都需要化妆,在最后的送别仪式上,留下美好的形象。那些事故中面目全非的尸体,经过梦茹的处理,哪怕和原本的样子有点出入,家属们也会万分感谢,这也许是梦茹在这份遭人嫌弃的工作中,唯一收获的那一点点成就感吧。
面对着一具具苍白僵硬的遗体,要尽可能还原他们生前的模样,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久而久之,梦茹发现自己有了一种奇怪的习惯。
她对尸体有了越来越多的幻想。
比如,前几天送来的一具女尸,名叫苏晓暖,是被一起学茶道的女同学杀害,据说那个女同学患有精神疾病。尸体胸口的刀伤触目惊心,然而伤口的角度向上,应该是一个比她高的人刺的,也有可能是她坐着的时候遇刺。但梦茹却发现尸体后背上有细小的伤口,是倒地时被玻璃碎片所扎,从小伤口的严重程度来看,她应该是站着倒下来才会造成。也许,真正刺死苏晓暖的人,是一个比她高的男人?嫁祸给了那位女精神病人也说不定呢。
当然,梦茹这番推断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只是她一个人在化妆间里的自娱自乐罢了。
化妆间外的走廊又响起了推车的金属声,负责运送遗体的王琦推来了梦茹新的“客人”。
王琦也是新来的,他接替了两个月前退休的老张,成为了殡仪馆里唯一每天要和梦茹见面的同事。王琦三十出头,头发理得很干净,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大门牙,身板看起来挺结实的,推车的动作也比老张矫健多了。
不过梦茹不喜欢他,总觉得他那双色眯眯的小眼睛,在自己身上来回游走,仿佛在用手抚摸一般。
“真可惜,是个年轻姑娘,看她的遗像长得还挺漂亮的,居然想不开在家里的浴缸里割腕自杀了。”王琦咂着嘴,眼神中带着不舍。
梦茹走过去,掀开盖在遗体身上白布的一角,确实如王琦所说,死者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可能因为死于失血过多,她的脸色和嘴唇一样苍白,略微泛紫。手腕处一条明晰可见的伤口,应该就是致命伤了,周围皮肤上还有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整具遗体最有生命力的,就是她那头乌黑秀美的长发了。
头发散乱一片,王琦伸手将头发捋成一股,摆到了遗体脖子的一侧。
露出雪白的脖颈,梦茹猛然看见在她左耳的后面,文了一只蝴蝶。
等等!我好像认识她。
梦茹想起自己在回家的时候,好几次在电梯里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一次那个女人正在整理头发,站在她后面的梦茹见过相同的蝴蝶文身。
每次在电梯里偶遇,她都在梦茹前面下电梯,记得好像住在六层。
“苏可。”梦茹记下了挂在她大脚趾上的白色名牌。
为同住一个公寓的邻居化最后一个妆,也算是有缘了。梦茹从柜子里取来化妆包,开始为毫无血色的遗体润色。
“你还有事吗?”梦茹发现王琦正靠墙抱着手臂,没有离开的意思。
“没事。你忙你的,就当我没在这里。”王琦笑盈盈看着白布下赤裸的身体,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
“你在这儿,我没法工作。”
梦茹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王琦悻悻地说了句:“记得今天做完,祭奠仪式就在明天。”
“明白了。”
王琦拂了一把露在白布外的长发,不舍地离开了梦茹的化妆间。
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尸体上,梦茹不是第一次见到割腕自杀的尸体,她发现左手腕的致命伤旁边没有其他伤口,这和她以前看到的自杀伤口不一样。通常割腕自杀的伤口旁边,还会有需要其他的伤口,被称之为“犹豫伤”。是自杀者在自杀时,由于疼痛、畏惧等心理因素,难以一刀切准要害,而反复自残的伤痕。犹豫伤往往不足以致命,只损伤皮肤浅表,并未伤及到重要的血管神经。
没准是有人伪造了她的自杀?
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梦茹凭着手里娴熟的技艺,完成了妆容。就像黑白照片被涂上了颜色,尸体变得鲜活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手腕上的伤口打上了厚厚的粉底,不近距离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
最后为尸体穿上家属送来的衣服和鞋子,梦茹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她伸了个懒腰,瞄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八点了。
她洗手消毒,换下工作服,锁上化妆间的门,独自穿过长长的地下走廊,走廊里亮着冷冷的日光灯,这是她每天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来到殡仪馆的员工通道,需要刷卡通过装有门禁的电子门。
一摸口袋,放着门禁卡的卡包不在身上,一定是忘记在了工作服的口袋里。无奈,只得重新折回化妆间,走廊里回荡着梦茹一个人的脚步声,回音听起来格外冷清。
不知为什么,梦茹惊奇地发现,原本锁上的化妆间门居然是打开着的。
“有人吗?”梦茹冲着里面喊了一句。
无人应答。
没准刚才粗心没有锁好,门被风吹开了。梦茹这么安慰着自己,往化妆间里走去。
果然,门禁卡就在椅背上的工作服口袋里。经过尸体的时候,梦茹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跟刚才有点不一样。
她走过去掀开蒙在头部的白布,发现盘好的长发居然散开来了。
“怎么会这样。”梦茹戴上手套,重新整理好了尸体的头发,难道这也是风造成的吗?
可位于地下室里的化妆间,没有通风的窗口啊!折返回来一路也没有看见任何人,难道是这具尸体……
心里一惊,梦茹触碰到尸体的手也开始颤抖。
突然,头顶上发出隆隆响动,像是怪兽的低吼,奇怪而又空洞的声音一路由远至近。
梦茹扬起脖子,缓慢地看向化妆间的屋顶。
喉咙像有什么东西被堵着,连咽口口水都艰难,梦茹抬头望向发出声音的屋顶,空无一物。
只有一根方形的不锈钢管道悬在顶上,是让处于地下的化妆间排气换风用的。
又是一阵响声,听来像是猫之类的小动物爬进管道奔跑而发出的声音。
梦茹稍稍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松弛了下来,毕竟入夜的殡仪馆里,任何一丁点响动,都会让人浮想联翩。
拿好门禁卡,梦茹确认这次门上好了锁,放心地回了家。
她租的房子离殡仪馆不算太远,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是一栋独立的十八层老式公寓楼,可能因为距离殡仪馆近的关系,不少房东和房客都很忌讳,而且传说这栋楼的自杀率很高,所以它的租金要远远低于市场价,对于在殡仪馆工作的梦茹来说,反而像是捡了个便宜。
公寓建于九十年代,大多数公共设施都年久失修,两部旧式的电梯时常轮流罢工,一启动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梦茹很怕哪天它突然钢索断裂,坠落电梯井底。
还没吃晚饭的梦茹赶着回家,打算到家之后叫一份楼下的外卖打发肚子。
她按下写着“18”的顶层按钮,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
电梯昏暗的灯光时不时闪动一下,真怕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电梯门。梦茹死死盯着越来越狭窄的门缝,终于门合上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自己最近幻想的怪事越来越多了,包括今天送来的那具尸体。
她真的是自杀吗?
贴满小广告的电梯里,梦茹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她常常叫的那家饭店,在电梯里贴了外卖单,梦茹正是在电梯里找到这家饭店的。而此时,当初看见的那张外卖单还贴在老地方,上面多了一个红色的指纹。
看形状,像是大拇指的指纹,而红色是印泥吗?还是……血?
昨天下班的时候也是乘坐这部电梯,还没有发现在外卖单上有这个指纹呢。
梦茹脑海中突然闪现苏可那具毫无血色的脸。这个指纹也可能是凶手行凶手匆匆离开现场,沾了血的手指不小心留下的?
“叮!”
电梯门发出一声清脆的电子音,诡异地自动打开了。
电梯的显示屏上,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6”在闪烁。
苏可就住在这层,可梦茹并没有按过这层的按钮啊!难道是苏可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吗?梦茹的心脏一阵猛跳,她连忙关上电梯门,等电梯到了十八楼,一头冲出电梯,手忙脚乱地拿出钥匙包,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等到关上门的一刻,梦茹背靠着门,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
虽然在殡仪馆工作,对于各种尸体早已司空见惯,但关于另一个幽冥世界的存在,梦茹一直心存敬畏。
身后的门板震动了起来,发出“砰砰砰”的敲门声。
“是……是谁?”
梦茹顺手挂上了保险链。
“送外卖!”门外的男人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
“我没叫外卖,你送错了吧。”
“这里是1808室吗?”
“是的。”
“两份咖喱猪排饭是你叫的吧。”外卖工报出了梦茹的手机号码。
“两份?”梦茹确信自己今天没有叫过外卖。
“是我叫的。”浴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在洗澡,你帮忙付一下钱。”
是任静,和梦茹合租的室友。
警报解除,梦茹卸下保险链,门口的外卖员很眼熟,他的光头让人印象深刻,他并不是饭店里的员工,而是饭店隔壁修车行的小工,饭店的外卖全都由他负责。梦茹不是很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手臂上有文身,总觉得不是什么善辈,但饭店只有他一个外卖员。
接过钱,外卖员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张望着。
梦茹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道了声谢谢,急忙关上了门。
任静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梦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微微有点发烫:“没事,今天尽遇到怪事情了。”
“你是说我们楼里自杀的那个女人?”任静是个小说家,天天意淫无聊的故事,出于职业习惯,她对各种离奇的事件很来劲。虽然足不出户,任静却有着梦茹羡慕的开朗性格。
“你也听说了?”梦茹把外卖的饭放到了餐桌上,开始吃了起来。
“我觉得她不是自杀。”任静扒了一口咖喱饭,语气随意,却让人感觉她像是在说一件旧新闻。
“你怎么知道?”
任静的脸阴沉了下来,压低声音说:“其实昨天我看见凶手了。”
“什么?”梦茹失声惊叫起来。
“我坐电梯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从六楼走进来。他的装扮很古怪,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他的手扶着电梯的墙,看起来有点气喘吁吁。”
从时间上来看,似乎和苏可的死亡时间吻合。电梯里那张外卖单上的指纹,正是任静在电梯里偶遇黑衣男人时留下的。
“我们报警吧!”梦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任静爽朗地笑了起来:“骗你的啦!看把你吓得,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黑衣人。”
“假的?”梦茹将信将疑。
“嗯。我天天在家写小说,家门都没出过,怎么可能遇到什么黑衣人。”任静微笑着说,“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产生幻想了啊?”
不对!任静一定是在隐瞒什么。如果是她随口胡编的黑衣人,为什么电梯里真的会有带血的指纹呢?难道是现实与小说家幻想的巧合吗?
本身能够住在这栋楼里的人,都是对死亡有个独到的理解,不然也不敢住进来了。廉价租金的吸引力之下,单身租客成为这栋楼的主力住户,梦茹从房东手里租下了这间公寓之后,在大楼的公告栏张贴了合租启事,几个小时之后,任静就和梦茹达成了合租协议,租下了其中的一个空房间,成为了室友。
梦茹揉揉发涨的太阳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任静的影响,最近自己的想象能力提高速度惊人,要再这么发展下去,自己也可以去写推理小说了呢。
想着明天还要起个大早,赶在祭奠仪式开始之前,重新整理苏可尸体莫名其妙散开的发型。梦茹吃了药丸,以帮助她的睡眠质量。
闹钟正显示接近十一点,梦茹调好了明天早上七点的闹钟,钻进了被窝。
半梦半醒的朦胧之间,梦茹依稀听见,从房间门缝下面传来飞快敲击键盘的声音。
没准任静正把刚才的事情写成小说呢。
梦茹抵不住睡意,在梦乡中结束了这充满悬念的一天。
药效的关系,梦茹居然没有听见闹钟的铃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五十五分了。
“糟了!”距离最早的仪式开场只剩五分钟了。
梦茹以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冲进了电梯。
电梯的角落里站在一个男人,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帽子,就和任静说的一样。他低着头,把脸埋在了帽檐的阴影之中。半截麻绳环绕在他的右手上,麻绳的一头染了白色。梦茹进入电梯的时候,男人往角落退了一步,挺了挺胸,双手背到了身后。
到了一楼,梦茹逃似的离开了电梯,黑衣男人没有跟她一起出来,而是站在电梯里一动不动。
是要去地下车库吗?可他根本没有按地下那层的按钮。也许黑衣男人忘了东西,又返回家里去取,所以才没有走出电梯。黑色风衣也是大众的装扮,如果不是昨晚听任静瞎说,这样的衣着梦茹根本不会觉得有奇怪之处。
总之可能性很多,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梦茹安慰着自己,很快来到了殡仪馆。
第一场苏可的悼念仪式已经开始,站在礼堂的外面可以听见哀婉的音乐,以及死者亲友们的哭声。
站在礼堂的外面,梦茹远远看着苏可躺在一个可以移动的透明棺材里,面容和她的遗像上一样秀美,不禁让人心生怜悯。
可是,她的发型却和昨晚完全不一样了。黑色的长发变短了,造型也不是梦茹之前做的那种。亲朋好友都还沉浸在死者自杀的震惊和悲痛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亦或者他们都以为这是殡仪馆化妆师为死者做的新造型,算不上难看,也就没有人去计较了。
但梦茹计较。
有人动过了尸体,就在昨晚的化妆间里。昨天折回化妆间的时候,也许有人正躲在里面盯着自己,这么想来,梦茹顿觉后怕,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会是谁来动苏可的尸体呢?又为什么偏偏针对头发呢?难道凶手在伪造自杀现场的时候,在尸体的头发上留下了什么线索吗?
不知为什么,祭奠仪式上的男人们都穿着黑色衣服,每一个看上去都像早上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黑衣男人,也许凶手就藏身在他们之中。
脑子越来越乱了,这种建立在毫无证据情况下的幻想,无从辨别真假。但越是抗拒想这件事,就越难以自制地去关注它。梦茹也没机会再接触到苏可的尸体,祭奠仪式完毕,苏可的尸体就被送往火化的锅炉房,第二天家属就可以来领回苏可的骨灰了。
化妆间里,梦茹梦呓般对着空白墙壁说着话。
“梦茹!在干吗呢?”王琦从门缝里挤进一颗脑袋来。
“没……没……没什么。”梦茹站起来,警觉地问道,“有事吗?”
“你有没有少东西?”
“少东西?”梦茹疑惑地看着对方。
王琦走进化妆间,轻轻合上了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觉得我们殡仪馆好像进贼了。”
“你怎么知道?”梦茹双手握拳,身子微微发抖。
“今天早上来上班我发现整理好的推车被人动过,盖尸体的白布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可昨天我离开之前明明都整理好的啊!”王琦无奈地摇着头。
“昨天你几点下班的?”
“正常下班,五点半。你呢?”
“我化完了妆才回去的。”梦茹记起昨晚回来去门禁卡的时候,化妆室里确实有点异样的感觉,当时真的有人躲在里面吗?
不过这件事梦茹没有说出来,王琦询问她有没有发现异常情况的时候,梦茹只说了一切正常。
“也许那个人不是为了偷东西,而是在找什么东西。”王琦抚着下巴说。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谁会到殡仪馆来偷东西呢?”王琦抚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说,“也许是我多疑了,说不定那些推车和白布是清洁工弄乱的。”
“你的手怎么了?”梦茹发现王琦左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细长的伤口,鲜红色的伤口看起来很新。
“被推车金属挂钩划伤的,小伤而已。”王琦把手插进了口袋。
似乎对于有没有进了贼这件事,两个人也下不了定论。梦茹面前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内线。
“王琦在你那儿吗?”是负责调度的同事。
“在呢。要让他接电话吗?”
“不用了,你让他赶去牧采大厦,那里有一具自杀的尸体需要运送回来。”
牧采大厦,自杀,这些字眼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击中了梦茹。
那正是她所居住的大楼,竟然今天又有人自杀了。
黑衣男人,一定是他干的,梦茹幡然醒悟,今天早上的邂逅并不是巧合,他是冲着自己来的。梦茹住在顶层的十八楼,怎么还会有人等在下降的电梯里呢?
这是一次警告,是黑衣男人对于梦茹的警告。
太阳穴跳动着,梦茹头疼得厉害。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手伸到了抽屉的下方,摸到滑溜溜的透明胶带,有东西被她粘在了抽屉的背面。
用力一扯,胶带连同粘着的东西一起撕了下来。
一枚大象形状的粉色耳环。
没有人知道,这枚耳环含在了苏可下嘴唇的后面,在替她涂口红的时候,梦茹发现了它。是梦茹喜欢的款式,稀有的颜色和精致的做工,让梦茹忍不住将耳环占为了己有。
现在拿出来看,梦茹依然是爱不释手。
难道是冲着耳环来的吗?为什么苏可要把耳环含在嘴里?这耳环也许对凶手有着特殊的意义,或者是找出凶手的关键证物,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麻烦找上门来。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梦茹鼓起勇气,喊住了王琦。
“去哪?”王琦诧异道。
“牧采大厦!偶尔也跟你一起去看看尸体嘛。”梦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那栋楼晦气,两天自杀了两个女的,你可要小心了。
“我就住在那栋楼里。”
梦茹的这句话瞬间凝固了空气,王琦咂了咂嘴,往车库的灵车走去。
这次自杀的同样是个年轻的女孩,年龄和苏可相仿,她住在十楼,将麻绳穿过吊扇的挂钩,在一个工作日的清晨,将自己吊死在客厅里。
发现尸体的是每周负责来打扫的钟点工,一个脸颊上布满老人斑的老妇人,她被吐出舌头眼球充血的样子吓得不轻。警察虽然没有找到遗书,但反锁的防盗门和毫无犯罪痕迹的现场,显而易见的自杀案。
王琦和梦茹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从吊扇挂钩上被抱下来了。
挂钩上依然留着那截绳索,现场弥漫着一种刑场般的恐怖。
梦茹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细节,自杀的麻绳一头染成了白色。
和电梯里黑衣男人手里拿的麻绳一样!
如果说之前的都是梦茹对于尸体的幻想,那么今天经历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
上吊的女孩名字叫罗蓉,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她房子里放满了漂亮时尚的衣服和鞋子,每一个女孩都向往有她这样一间衣橱。
记得割腕的苏可是靠脸蛋吃饭的平面模特,她们之间应该存在某种交集,才会被同一个人杀害。
有什么是她们的共同点呢?
在王琦忙着把尸体运下楼的时候,梦茹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一张压在茶几玻璃下面的外卖单引起了她的注意。
梦茹一个激灵,这栋楼里绝大多数的单身住户,都会依靠外卖来解决吃饭问题,也许苏可和罗蓉都叫过同一家饭店的外卖。那个外卖工的光头形象,瞬间映入了梦茹的脑海中。
肚子里揣着这个想法过了一天,外卖工的凶手形象也在梦茹的心中被放大了。毕竟没有证据,梦茹一下班就急着往家里赶,她打算先找任静商量商量。写小说的脑筋比较好,没准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也不一定,还是不要擅自采取行动了。
出人意料的是,今天任静居然不在家。梦茹敲了她的房间门,无人应答,她又找遍了家里的阳台、洗手间,都不见任静的踪影,梦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任静的房门从来不上锁,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房间里除了文字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话虽如此,身为室友的梦茹恪守约定,从来没有走进过任静的房间。
不过今天的梦茹,心里总归不是很踏实,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停冒出来,总觉得任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遇到了什么不测。
“我进来啦!”
梦茹推开了房门,踏进去的一刹那,她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嘴唇缓缓拢成了一个“O”的形状。
里面就像没有人住过一样,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仅仅摆着一个书架。
任静如空气一般消散如烟。
刚才梦茹察觉到的异样,是在其他房间里,任静在这里居住过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了。
门铃响起。
“任静!”梦茹跑到了门口,发现外面站着的不是任静,而是饭店的外卖工。
“你的咖喱猪排饭!”一只布满文身的大手,递来一个装着饭盒的塑料袋。
梦茹失声尖叫起来。奋力用身体抵住门板,想要把门关起来。
外卖工的手臂卡在了门缝当中,让梦茹无法合上门,两人实力太过悬殊,渐渐地外卖工的半个身子也快挤了进来。
梦茹眼见支持不住,一松手,借着门板弹回来的力量,再加力往前一推,门板重重地撞击在了外卖工的额头上,痛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瞅准这个机会,梦茹转身冲进了门洞大开的任静房间,把自己反锁了起来,背抵着门板喘着粗气。
很快,猛烈的敲门声紧随而至。
梦茹捂着耳朵,退到了墙角边,目光死死盯在门锁上,那柄脆弱的金属把手在震动中摇摇欲坠。
突然,敲门声戛然而止,一下子房间变得安静下来。梦茹不敢靠近门,生怕外卖工是去取什么工具,打算破门而入。
想打电话报警,可手机落在了客厅的桌子上,实在没有勇气现在开门走出去。
梦茹开始在房间仅有的书架上,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来。
书架上蒙了薄薄一层灰,看起来任静和自己一样,也不是勤快的人。上面摆放的书都有些日子了,抽出一本,可以看到卷曲的封面和泛黄的页角。
《如何成为一名作家》、《服装设计宝典》、《成为模特的入门手册》,书架上尽是这些专业性的书籍,唯独只有一本黑色包装的小说。
“黑衣人。”梦茹用食指将它从书堆中拣出来,翻阅着它的内容简介。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喜欢穿黑风衣的连环杀手的故事,每次他杀人后,都会将死者伪装成各种自杀的样子。和最近现实中发生的几起自杀案简直如出一辙,就像有人按照书上写的一样在实施。
书堆的后面似乎还藏着什么,梦茹把整排书架上的书都取了下来,找到了一个塑料袋。
藏的这么隐蔽,会不会是任静的私房钱?梦茹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塑料袋口。
里面放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和一双男士皮鞋。
展开风衣,和电梯里黑衣男人是相同的款式,在胸口的位置还留有喷溅状的污迹,皮鞋也是垫高了好几公分的内增高式样。梦茹想象任静穿上它们,走进无人的电梯,按下苏可和罗蓉所在的楼层,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潜入她们的房间,露出真实的面目将她们置于死地。
凶手是任静!
她一定是看了这本《黑衣人》的小说,模仿了书里的情节来杀人。梦茹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和自己共处一室的任静才是整个事件的幕后真凶。
房间外面的外卖工不是凶手!
梦茹打开房门,外卖工正坐在沙发上,捂着额头上的淤青,委屈地说:“给你送外卖来,怎么还打人呀!”
“快报警!快报警!我的室友是杀人凶手!”梦茹拉着外卖工的手臂求助道。
“室友?”外卖工皱起半张脸,“你一个人住,哪儿来的室友啊?”
“就是住这个房间……”梦茹指着任静的房间解释道,可转念一想,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了,于是她改口道,“就是昨天打电话给你,让你送外卖过来的那个姑娘。”
“昨天没有其他人给我打过电话啊!是你亲自打电话给我订的餐啊。”
“我?”
“你这人是不是记性不太好啊!”外卖工拿出手机,翻出了通话记录给梦茹看。
外卖工的通话记录里几乎全都是梦茹的手机号码,而且拨打的时间也十分固定,都是每天晚上十一点。
“为什么我每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梦茹越来越一头雾水了。
“我哪知道!反正你都是提前一天订外卖,因为是老顾客了,我也就习惯了。”
“你难道没见过我的室友吗?”
“一直都是你一个人住,哪有什么室友啊!我还纳闷你每次都点两份饭吃得掉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梦茹完全不相信外卖工说的话,除非是自己疯了。
整件事情朝着不可思议的地步发展下去。
“对了,昨天你给我的钞票里面夹了一个玩意,你可能没注意付钱的时候一起给我了。”说完,外卖工递给来一枚耳环。
一枚大象形状的粉色耳环。
和在苏可嘴里找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梦茹缓缓从口袋里拿出了另一枚,两个耳环凑成了一对。
只有凶手才拿得到苏可的这枚耳环,为什么这枚耳环会在自己身上呢?
“你怎么满头大汗?是生病了吗?要不要吃点药?”外卖工关切地问道。
对!吃药!
梦茹恍惚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床头柜上摆放着药瓶。她伸手想去拿药瓶,却抓到的只是空气。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在抖动,上面写的每一个字仿佛要跳下来一样。
眼睛越来越模糊,梦茹觉得整个屋子天旋地转起来,就像脑袋被按到了水里一样,外卖工叫她的声音在耳边时续时断,终于她眼前一黑,仰面往床上倒去。
她听见外卖工走进房间的脚步声。
他想要干什么?
梦茹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了。
光头的外卖工俯视着她,伸手摸了摸梦茹的额头。
梦茹闭上眼睛,恍然明白了一切。
梦茹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通俗地说,叫做人格分裂。
她病得很厉害,曾经入院治疗了一年后,梦茹才得到主治医生出院的许可。独居的她还是需要定期接受医生的检查,以及坚持药物治疗。
虽说梦茹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正是因为尸妆师的职位无人应聘,殡仪馆馆长无奈之下才敢聘用患有精神疾病的梦茹。
尸妆师的工作长期不与人接触,让原本性格阴沉的梦茹不知不觉间加重了病情。
梦茹只是住在普通的公寓里,不存在牧采大厦这样一个地方,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而十八层的大楼只是梦茹内心人格的投射,十八层代表了她曾经拥有的十八重人格,经过治疗虽然已经消除了许多重的人格,可依然还有其他多重人格存在。
任静、苏可、罗蓉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是梦茹内心中的其他三重人格,或者说这些人都是梦茹希望成为的样子。
这些人格一个接一个的被杀死,能够留到最后的,就会是唯一的人格。
也许此时,任静正在某个地方伏击着梦茹。
梦茹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光头首先映入眼帘。
“你醒啦?”外卖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杨大夫,你怎么在这?”梦茹从床上支起上身。
“刚才给你吃了药,看来你清醒了一点。”
光头并不是真正的外卖工,而是梦茹的主治医生,他每天都会和梦茹电话联系了解病情,却发现梦茹将自己当成了送外卖的。
梦茹低头思忖着刚才睡梦中的想法,之所以自己一直记忆模糊,是有人将药瓶里的药调包了。不吃药的梦茹,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世界,陷入自己的想象这是极度危险的。当没有药效的控制,其他的人格便会出现,她们和梦茹一起生活,一起住在牧采大厦里,但有些人格想杀死梦茹,从而取代梦茹。
“任静在哪?”梦茹问杨大夫。
“你是说你的‘室友’?”
“嗯。”
“这可要问你自己啊!”杨大夫指了指床边梦茹的鞋子,说,“我的鞋子都湿透了,回来之前你去过哪里了?”
正如杨大夫所说,地上白色的皮鞋下一摊水渍,鞋跟磨损使得鞋子略微有些倾斜。从鞋垫里散发出来的潮气,使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异味。
抬头看一眼窗外,一如既往的好天气,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
“任静搬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梦茹轻叹道,“也许她自己离开了。”
杨大夫走到窗边,叹了口气:“在之前为你治疗的时候,我发现了你有十八重的人格,这十八个人格各有不同,每一个人格住在牧采大厦的一层,随着治疗的深入,我们已经慢慢消除了你大部分激进的人格,剩下的人格都比较温和的,我才同意让你出院。但除了任静,她和你就像是一对双胞胎,总也分不开。但是你们都很清楚,你们两个就像病毒和白细胞,是无法在一个身体里共存的。”
“杨大夫,你的意思是……”梦茹听出话中有话。
“我觉得任静已经被你杀死了。”
梦茹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海,她和任静站在岸边,冲上沙滩的浪花弄湿了梦茹的皮鞋,梦茹脱下了皮鞋提在手里。任静站在她的前面,毫无防备地背对着她,梦茹举起了高跟鞋,狠狠地砸了下去。漫过脚踝的浪花泛起一片血红,梦茹将任静往大海的深处拖去,风浪渐渐大了起来,掀翻了任静的尸体,随波飘向远方的天际。
“只剩下我了。”梦茹意识到其他的人格都已经消失了。
“按时吃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杨大夫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对于梦茹病情的好转,杨大夫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愁容满面。
为梦茹做了一番检查后,杨大夫离开了。
临走前,杨大夫留下了一句奇怪的话,他叮嘱梦茹道:“你要赶快辞掉尸妆师的工作,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再看到尸体了!”
第二天,梦茹和往常一样,按时出门上班。今天她打算听取杨大夫的建议,去办理辞职手续,毕竟自己的病需要多和人沟通交流,尸妆师实在不太适合。
走进电梯,梦茹一愣神,那个黑衣男人正站在里面,他一动不动,手里提着一个湿漉漉的工具包。梦茹从侧后方偷偷观察着他,发现这个黑衣男人就是昨天那个,并不是任静乔装的。
对啊!任静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人嘛!
想到这儿,梦茹原先笼罩心头的恐惧也消散了。
“你也是住这楼里的?”梦茹主动问候了黑衣男人。
“不是。”黑衣男人转过身,朝梦茹拎了拎手里的工具包,“我是维修工,最近你们楼顶的水箱出了点问题,你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吗?”梦茹问。
“有个女人淹死在水箱里,据说是自杀,害得我天天过来清洗水箱。”黑衣男人抱怨道。
梦茹昨天和王琦一起来大楼里收运的并不是罗蓉的尸体,而是水箱里的那具女尸。犯病的缘故,梦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所以才对维修工说的一无所知。
心情变好的梦茹,脚步也轻快了不少,早早就到了单位。她在自己的化妆间里,开始收拾起自己的私人物品来。时不时看上一眼墙上的时钟,梦茹等着馆长上班,就去他的办公室提交辞呈。
今天还有一场祭奠仪式,昨天梦茹就完成了妆容。王琦还没有来推走尸体,盖着白色被单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化妆间的一角。
她就是水箱里的女尸吧。
梦茹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
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再看到尸体了!
想起杨大夫的叮嘱,反而激发了梦茹的好奇心,为什么自己化过妆的尸体不能再看了呢?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指,捏住一角,掀起盖在尸体脸上的被单。
只看了一眼,梦茹整个人触电般的抖了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梦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单下尸体的左手腕有着自杀的疤痕,而她的左耳后面,文了一只蝴蝶。
清醒的梦茹知道,这些都是自己身上的特征。
跳入水箱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梦茹。
“我已经死了!”梦茹意识到。
任静是一个小说家,她从自己看过的书里面寻找灵感,《服装设计宝典》、《成为模特的入门手册》等等,这些人格大多来源于这些书。当小说家肆意翱翔在思维的海洋之中,其实正处于非常危险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多重的人格障碍,最终导致迷失在自己的脑海之中,被杀死,被囚禁,永远成为了另一个人。
任静才是这个身体的真正主人,梦茹顽强地存在着,和苏可、罗蓉一样,她也只是诸多重人格中的一重罢了。
当杨大夫看见梦茹活下来的时候,以为她杀死了任静,虽然痊愈了,却意味着治疗失败,他才会显得那样失望。
其实,病一直都没有好过。
王琦发现梦茹的时候,她昏倒在化妆间的地板上。
梦茹迷迷糊糊地嚅嗫着什么,王琦凑近耳朵,只听见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同一句话:“我是任静……我是任静……”
王琦想到了什么,站起来掀开被单看了眼尸体,在水箱里浸泡过的尸体脸部变形得厉害,所以梦茹给她化了很浓的妆。地上的梦茹也给自己化了很浓的妆,乍看起来两个人有七八分相似,体型也差不多。只是梦茹一头乌黑的长发,比女尸更加动人。
一个邪恶的念头在王琦的脑中形成了。
社会上经常有人回收女人的长发,王琦最近刚巧认识了一个,对方用高价向他购买死人的长发。于是王琦晚上偷偷潜入化妆间,为尸体剪去头发,并套上假发。
谁知前几天梦茹折回来拿门禁卡,不知道当时她有没有发现自己,之后王琦试探了几次,发现梦茹总是奇奇怪怪的。要是偷头发的事情被发现的话,那些往生者的家属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到时候恐怕不好收场。
免得夜长梦多,王琦心一横,双手死死捂住了梦茹的嘴巴和鼻子。王琦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攥紧的拳头,弯曲的手指慢慢松开,直到它的极限。
王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剪刀,剪下了梦茹乌黑的长发。把她和推车上的尸体互换了一下,将女尸头上的假发套在了梦茹的头上。
今天的祭奠仪式蒙混过关,梦茹的尸体就会被火化。
办公桌上的辞职信,给了梦茹消失一个很好的理由,殡仪馆会把她当作离职。多出来的这具女尸,只要晚上推进太平间里,归档为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就可以了,待过了一定的时效后,就会被统一火化。
梦茹的私人物品都已经完成了打包,王琦毫不费力地带走了它们。
对讲机里已经在催促王琦赶快将祭奠仪式的尸体推到礼堂,最后扫了一眼化妆间,王琦转身合上了门。
寂然无声的房间里,一枚粉色耳环悄然落地,没有人听见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