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江面上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尤其是皓月当空,银白色月光在江面撒上一层斑驳皎洁的颜色,有时会让李云生出一种错觉,好似那天与水之间隐隐晃动着的亮光内,藏着什么东西,正在远处静静窥望着他们。一旦月色倾斜,波光失去了那层鲜活灵动,它就会遁入江中消失不见。
当这天李云把这种感觉告诉同船的周三福时,三福翻了翻白眼,摇摇晃晃跑到船板边,眺望着江面嘿嘿嬉笑了两声:“水里的夜叉吗?它们看咱干啥呀,回头撒泡尿看它们能不能从水里跳出来用叉子叉我。”
说完他解了裤子就开始朝水里撒尿,李云见状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继续朝远处那片闪闪烁烁的水光处望了过去。
李云和周三福是各自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虽然江边的人水性好,但村里有规矩,一到夏天,夜里不许出水,更不许在江里泡澡,怕江水变化多,一不小心把人给卷走了。
但规矩是大人遵循的,即便李云这样一个整日在家里念书写字的小孩,到了大夏天也难以抵挡跟着同伴到江面上玩耍的欲望。因此这一日风平浪静,月色当空,经不得周三福一番游说,趁夜就跟他一起潜了出来。原是跟其他几个孩子一同在江边玩耍,但半夜迟迟无法入睡,就跟三福一起撇下众人,偷偷坐上他爹捞鱼的小船,准备好好在江上玩个痛快。
但没想到玩不多久,他就没玩下去的心思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江面上依旧是美的,比平时待在家里远远眺望时更美。
但兴许是这美离得太近,又过于庞大了些,让他非但无心欣赏,反而有些不适。
他想钻进船舱内去坐上一坐,定定心神。想同周三福说一声,岂料头刚一回,却一瞬傻了眼。
片刻之前还一边笑一边对着江水撒尿的周三福不见了,唯有他站的地方的船舷边挂着一摊水,还有一只他的鞋子。
“三福!”当即一边叫着他名字一边朝船舱内寻去,但船舱小小的一间暗室内,哪里有半点人影。
难道掉进水里了?
可是江面上如此安静,三福水性又好得像条鱼,怎么可能落进水里而不发出一点声音?
想到这里,李云猛然疑心,会不会是好水性的他故意潜入水里,想用这恶劣的玩笑来诱他担心?
思忖间,他匆忙跑到船舷边俯身朝水里看去。
水面波光平滑如镜,并不像有人偷藏在水下的样子。
三福到底去哪里了……犹疑间,他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应是从水底下传来,低而沉闷,仿佛一道藏于水底的滚雷。
紧跟着他突然直起身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他发觉他在船下的波光中隐约看到了几片脸盆大小,如月色般灼灼生光的鱼鳞。
正下意识想朝舱内退去,岂料一只手哗啦一下从船下伸出,一把抓在了他的衣领上。
清桐很喜欢夏天。
尤其夏天的夜晚,摇着把扇子,搬着张躺椅,跟癞皮狗阿莱一道在庭院里,边喝着老哑刘做的酸梅汤,边听阎先生弹琴,实在是件无比惬意的事。
有时候兴致来了,阎先生还会讲些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故事有真有假,有悲有喜,清桐最爱听一些神仙报恩的故事,譬如某个穷小子无意中救了个仙人,不久后仙人报恩,给了他数不尽的钱财,怎么花都花不完。再譬如某个傻小子无意中捉了个妖怪,妖怪给了他一件宝贝给自己赎身,傻小子愣头愣脑答应了,回去被人一通笑,因为那件宝贝是块石头。但自从有了石头后傻小子要啥有啥,从此吃喝不愁,家里金银堆成山,怎么花都花不完……
为什么净喜欢听些花不完钱财的故事?
因为最近清桐觉得自己很穷。
说起来,每回有人来请先生出手,所得的佣金倒也不算少,撇开成本,余下的银两维持数月生计总是绰绰有余的,可不知为什么,每回买卖结束,当清桐兴致勃勃翻开账本,想算算自己到底能抽得几分工钱时,不知怎的那些钱财就不见了。
说来也怪,也不知家里究竟出过怎样大的开销,也不见先生额外买过什么稀罕材料回来,可那些银两偏偏就不见了。清桐觉得很苦恼,她的主子可能真的是个无底洞,或者天穷星。
想到这里,清桐不由愤愤咬了一大口糖串,取出贴身带着的小荷包,将里头碎银子仔细清点一遍。
半满的荷包总算让她脸色好看了一些,穷归穷,好歹她私房钱还是存了一些的。正盘算着明日去李家绸庄转转,扯上两匹新到的丝给自己做身夏衣,不料这时,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指从后头伸了过来,带着股淡淡的烟味,在那些细白的碎银上轻轻盘了盘:“似乎五两有余,看来明日行程的盘缠是足够了。”
“行程的盘缠?”清桐一听立即瞪大眼睛转过头,几乎有些激怒地用自己指头戳向身后那张俊朗的脸,“先生!家里连好一些的粳米都快要买不起了,怎的又盘算着要出行了?这回又是去哪里?”
“南屏江。”阎先生笑了笑,直起身答道。
“噢,先生真真是好雅兴,知晓那边气候爽快,又有山来又有水,避暑上选之地呢。但先生可知,清桐已经半年都没有新衣穿了?”
“衣裳都还半新,何须去买新的?”
“那么先生前阵子才去过临安,现在何必又跑去南屏。”
“呵,好没规矩的丫头,稍得纵容你一些,便放肆得忘了体统。”
没钱何必讲究什么体统。心里嘀咕着,这句话终究没敢说出口,只嘟了嘟嘴,下意识把荷包朝自己怀内掖了掖:“不是清桐没有体统,但先生可知有句话叫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先生若执意要去南屏,清桐也不拦您,只要先生带上清桐便可,既然花了清桐的私房钱,先生总也要带清桐出去见见世面才对,先生说呢?”
“你也想去南屏江?”
“嗯,清桐要去坐江上的木筏子。”
“但此行我并非去游山玩水。”
“那先生去那里做什么?”
“去拜会一位故人。”
听说南屏江很美。
早些时候清桐曾听阎先生说起过,南屏江虽不是条大江,但如江南女子一般,纤细柔媚,温婉如画。又因南边很长一段路有座黎兰山傍着,远远看去,好像一道蜿蜒秀美的屏障,给这美人般的江水巧妙遮着半张脸,故取名南屏江。
江中水产丰富,气候终年平和,实在是一处神仙也羡慕的所在。但当清桐兴致勃勃跟着阎先生到江边,想要一睹这美人风采时,却有些兴味索然地发现,所谓美,也许真的只是存在于别人的描述中。
南屏江没有清桐想像中那么美。
尤其夏日炎炎,灼日之下只看到一条墨绿色的水,静静躺在青灰色的山川之间,江中波光刺目,江边白沫卷着腥臭的水藻,在偶尔一阵微风的吹拂下摇荡起一层层浓稠的泡沫。
此等景色,实在兴不起多少观赏之心,又被午后的热浪熏得有些头晕,短短三里多路,清桐走得实在苦不堪言,几乎将头垂到了胸脯口,每走两步便要问一句:“先生,还有多久才能到……”
阎先生此行拜访的那位故人,住在南屏江畔一个叫做怀阳的渔村内。
故人姓李名焕,虽住在渔村,但因为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所以到他这一辈尽管书读得少,仍没有干起捕鱼的行当,而是在这个以渔为生的小村子里开了间小馆子。
馆子经营的什么?是给人扶乩的。
扶乩是道教一种请神方法,请神问卜,请神治病,请神驱邪。但李焕并不是道教中人,并非有师父正统传授,只不过仗着肚里有点墨水,对着几本扶乩的书依葫芦画瓢,学得倒还有模有样,因此在这小小的村子里颇有些名气。
既然有名气,那扶乩的本事必然是有一些了?当清桐问起阎先生时,他却笑而不答,只转口道,李生店铺中的鲥鱼,是一等一的好吃,若今日他亲自起灶,我可带你一同去尝尝鲜。
只可惜,就像见到南屏江后的失望一样,当清桐满头大汗,跟着阎先生来到怀阳村时,她非常失落地意识到,此行非但吃不到阎先生口中一等一好吃的鲥鱼,更连那个李某人所开的扶乩馆也见不到了。
原先的馆子,现如今成了一座三进间的小庙,往日馆面荡然无存,至于李生一家去了哪里,四处打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多年前一场灾祸后,他们全家就都搬走了,临走前李焕将他家房产赠予了里长,本一直空置着,但前些年气候干旱,江水浑浊,导致水产匮乏,里长就将原来的扶乩馆改成了寺庙,以拜天求雨。
趁着阎先生跟人攀谈之际,清桐到庙里转了一圈,发现庙里供奉的不是菩萨,而是条龙不像龙,蛇不像蛇的东西。龙有角且有须,但它没有,蛇没有脚,但它却有。
那不就是四脚蛇了?可是它前胸鼓一样又扁又圆的身躯,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长了四只脚的鱼。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疑惑中,一旁有人道:“是不是长得很稀罕?这是江神,咱南屏江的江神。”
声音清冽好听,引得清桐不由自主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瞧两眼立时有些挪不开来。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书生,不单说话声好听,样貌也跟他声音一样招人喜欢,白净清秀,眉眼带笑,在周围那些被太阳晒得浑身漆黑的渔夫中端得是一派出类拔萃。
正想趁势问问他这江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忽然远远听见有人喊了声:“涨潮啦!涨潮啦!”
庙里所有人一听,立刻呼啦啦全朝外奔了出去。
就连原本在同阎先生攀谈的那些人,也纷纷仰起了脖子朝江水处望去,但隔着一里多地,清桐踮起脚尖朝那里看了半晌,始终没见到江水有什么变化,更不知为什么这些人听见涨潮会这么在意。
过了片刻,忽然江面的颜色有些不同了起来。不知是被西斜日光所照,还是水里有什么东西浮出,原本墨绿色的江水忽然开始发红。不过片刻之后,那红色就被水波冲散,随后显露出的江水,水位显见高了许多,色泽似乎也比之前浅了许多,中间不知是波浪还是起伏在江边的泡沫,远看去好像横着一条白线,让整片江面好似一块巨大的猫儿眼。
见状,那些翘首望着的村民陆续散了开来。
有人默默不语,有人交头接耳,各自朝着自家方向一一离去,留下阎先生站在寺庙屋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檐上一枚轻轻晃荡的铜铃。
陪他在那儿站了片刻,清桐有些闲不住了,正想问他几时离开,不料这时有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带着丝迟疑望着阎先生道:“这位公子可认得周口镇的阎先生么……”
“这位可不就是周口镇的阎先生。”没等阎先生开口,清桐心直口快张嘴说道。
她这回答显然叫那人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眯着双布满皱褶的眼睛再朝阎先生上下一打量,不由诧异又带着点惊喜道:“啊,果真是阎先生!先前瞧见您时就觉得像,但一直不敢过来认,以为只是相似而已。”
阎先生笑了笑。
既已被小丫环急急抖了身份,他只能点点头道:“是周家二弟双喜么,久未见面,一时几乎认不出了。”
“嘿……老了啊,长满了褶子先生自然认不出,哪像先生您,多年不见,样貌竟一点都没见变化,莫非是用了什么驻颜之术么……”
“见笑了。这位公子是……”
简简单单避开老者的问话,阎先生目光转向老汉身后。
清桐顺着他视线也朝老汉身后望去,一眼瞧见他身后静静站着个年轻书生,巧得很,正是刚才同她说话的俊美少年。不由脸微微一红,朝阎先生身后躲了躲,却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犬子阿岩。”老汉见到清桐的目光,眉头微微一皱,遂把少年往自己边上拉了拉,“可巧,拜了位师长一直在镇上潜心读书,今日刚好回来,能有幸同先生见上一面。阿岩,过来叫先生。”
“阿岩见过先生。”阿岩一边上前行礼,一边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目光略带好奇,后又禁不住问了句,“冒昧问先生,先生同家父真是三十多年前便相识的么?”
“确实。”
“听家父说起过往种种,晚辈一直以为先生同家父年纪相仿,没想先生如此年轻。”
“因我家先生习得辟谷之术,能驻颜。”不等阎先生开口,清桐再次抢了话头,一张脸半真半假地笑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小丫头的说笑而已。
少年不由也朝她笑了笑,见一旁老汉不悦地朝他看了一眼,忙垂下头。
“双喜可知李焕一家如今搬去了哪里?”见状阎先生换了话头,问那老汉。
老汉微微一怔。一时似乎眼神有些迷离,过了片刻叹气道:“不知。只知当日他家走得匆忙,竟连个去处也未曾留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至今总都还惦念着,奈何无处可寻。”
“听人说起,他家多年前搬走是因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错,”听阎先生提到这个,老汉不由再次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拉住阎先生的手,朝南面指了指,“说来话长。先生应还记得我家吧,就在前面不远,来来来,时隔三十多年,既然又有缘同先生见上一面,先生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我家中坐坐的,你我边走边聊。”
李焕家是在二十年前搬走的。
说起来,那时是他家生意顶好的一段时间,因风调雨顺,每户家中都有些闲钱,所以常会去他店铺中扶乩占卦,问个风水,求个桃花。
本来清闲安逸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被打破了。李焕的独子李云在一个夏夜同友人去江边赏月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据那些人说,当夜他们玩到很晚,一直闹到半夜才各自睡去,醒来后却独独不见了李云的踪迹。本以为他是跟人闹着玩,躲起来了,他们忙分散开来四下寻找,但一直找到日落西山,始终没能找到李云,只能匆匆回到村里告知里长和李焕一家,再由里长召集了几十名壮丁一起前往江边继续寻找。
奈何找了三天三夜,终究还是不见李云的人影。
李家三代,现今只得这一根独苗,没了他等于断了根,所以不顾众人劝说,李焕坚持在江边继续寻找,可是南屏江这么长,周围的地那么广,完全杳无踪迹。
当时唯一肯陪着一起找李云的,只有双喜老汉,他那会儿还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帮着李焕一同划船,或者沿着江边寻找李云的行踪。
但一晃数月过去,始终一无所获,渐渐,旁人也从同情转为嗤笑。他们悄悄说,一个扶乩问卦的,总是帮别人算卦,怎么就算不出自己儿子会出事,也算不出自己儿子究竟是死是活,看来,说到底不过是骗人的玩意罢了,枉费当初在他那儿白丢了那么多的钱。
不知是类似的传说太多,还是对儿子的失踪已感到彻底绝望,突然有一天,李焕全家搬离了怀阳村,从此跟那失踪的李云一样,再也没有任何下落。
“怪可怜的,”听到这里,清桐一边瞄着桌上双喜妻端给阎先生的糕点,一边若有所思道,“那现如今他家宅子改的庙里供的那位神仙,又到底是个什么神?我跟我家先生走过无数座庙,可从未见过这样一尊神仙。”
“姑娘说的是江神老爷么,那可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神仙。”
“怎么个了不得?”
“姑娘可还记得十多年前那场在大江南北持续了整整两年的大旱?”
“当然记得。”
“怀阳村虽紧靠着南屏江,却也不得幸免,那时南屏江因连日干旱导致水位低得几乎无法行船,江中游鱼也纷纷热死,逼得靠打鱼为生的我等村民几乎走投无路。后来有一日,里长老爷发梦,梦见有条龙从江里跳出,身周带光。醒后他视作祥瑞,以那龙的样子刻了尊像,再将李焕家空置已久的那间房子修缮了下,将龙像供奉其中,并带人日夜在庙里祝祷。说也奇怪,不过祝祷了月余,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连下两天一夜后江水上涨,不仅恢复了往昔浩荡的模样,那些鱼虾也似乎一瞬间被从龙宫里放了出来,让久不曾有过任何收获的渔民满载而归。自此,李家这处宅院就彻底改做寺庙,庙里供奉的那位江神,咱们也都尊称它作江老爷。”
“哦……原来是这样。可是那条龙……”清桐心直口快,想直说那条龙长得根本就不像条龙样,奈何被身旁阎先生目光轻轻一扫,立时乖乖垂下头不再吭声。
双喜老汉笑吟吟对阎先生道:“刚才先生所见潮起,便是江老爷给的信儿,看来下半年又是丰收的一年。先生既远道而来,虽见不到阿焕,好歹赏个脸在双喜家中住上几天,待明日一早去江里捞上几兜时鲜鱼虾,同先生共饮几杯……”
话刚说到这里,忽然一名家仆匆匆跑来,凑在双喜耳边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
双喜闻言面色变了变,随后匆匆站起身朝阎先生一拱手:“先生先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阎先生没说什么,倒是清桐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老爷子这是要去哪儿?”
双喜老汉叹口气道:“他们说江潮卷上来一具尸体,让我过去瞧瞧。”
十多年前怀阳村的老里正病故后,周双喜便填了个补缺,接任了乡里的里正一职。虽说大小也是个官,不过等同打杂,村里人事无巨细都会来找他解决,倒真担得起父母官这一名头。
眼下恰逢涨潮这样的好事,却没想到出了人命,周双喜自然不敢耽搁,当即急急离开,又怕怠慢了阎先生,遂在临走前吩咐家中管事收拾出一间上房,伺候阎先生先去房中歇息,再去点心铺买几样精细小点,以便先生休息完毕后随时便能用上茶点。
如此周到,倒叫阎先生不好开口告辞,便在管事的引领下入了内院。
清桐却不想将大把时间耗在屋子里,见先生独自专心翻着书,便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
岂料没等出宅门,倒先迷了路。
周家算是乡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又兄弟几大家子住在一起,宅院自然修得大。外面看不出什么来,里面房子一间连着一间,院落一个套着一个,绕来绕去,没多久就把清桐转晕了方向。
正兜兜转转绕得心急,忽然在路过一扇长窗时,她发觉有些奇怪。
那间不大的屋子里似乎坐着许多人。
正当清桐踮手踮脚要悄悄从窗下经过时,忽然心念一闪,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为何屋里坐着那么多人,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不由有些好奇,遂停下步子踮起脚,仔细朝里头望了一眼。这一看当即吃了一惊,那些满满当当坐在客堂里的,哪里是宅里的主人,分明是一些做得惟妙惟肖的纸扎人。
纸扎人并不稀罕,但一屋子都是纸扎人可就有些稀奇了。既不是要办丧事,也没到清明祭拜祖宗的时候,为什么周家要做这么多纸扎人?又要用它们来做些什么呢?
疑惑间,清桐后脑勺上忽然被人用小石子轻轻弹了一下。
她吃惊扭头望去,一名少年斜靠在院中那棵大树下,手里握着卷书,似笑非笑望着她。
原来是周双喜那个美貌儿子周岩,清桐略定了定心,正要开口询问,周岩倒好像能看穿她心思似的,指了指屋里的纸扎人对她道:“每年江水涨潮前,这里家家户户都要做这些,祭拜江老爷用的。”
原来如此,不过清桐仍有些好奇:“祭拜要这么多么?”
“江老爷讲究排场,越多越好。这些还算少的,因今年涨潮期似乎提早了些,还没预备妥当。”
“哦……”难怪在前面院子里那些丫环婆子忙忙碌碌地在浆着纸,原来是要做纸人用,清桐笑笑道,“想来祭拜的时候一定很有趣。”
“岂止有趣,或许还能因此见到江老爷。”
“真的?”
“真的。你先前瞧见江中心那条白线没有?”
“瞧见了。”
“自小听说那是江老爷府中的围墙,只有涨潮时才会显出,偶尔兴致来了,江老爷会顺着那堵墙上来,到江面上与民同乐。”
“那你瞧见过?”
“这倒没有,毕竟是神仙,哪是我等凡人说见便能见到的。况且每逢涨潮,江上水流汹涌湍急,容易出事,因此大家都远远望着,连这些纸人也是由无人的船放出,随风送入江中心的。”
话说到这里,忽然听见院外人声嘈杂,仔细一听,原来是周双喜回来了。
不仅他回来了,而且还将那具江上漂来的尸体也带来了。
没等走近祠堂,就听见一阵哭喊声从那方向传了过来。
村里较大的户族都建有祠堂,一边供着祖宗牌位,一边作为平日的议事之地。
现如今,原本紧闭着的六扇木门大大敞开着,里头站在周家上下几乎所有人,外面则拥挤着不少本乡村民,围着一对哭得泣不成声的中年男女,一边安慰一边唉声叹气。
少顷一名仆役出来对众人说,老爷准备好了,各位请进去吧。
于是哗啦啦一下,所有人都朝着周家祠堂内鱼贯而入,不过也有不少人站在外头没动,目光闪烁,一脸有些忌讳的样子。
离着祠堂十来步远就能闻到扑鼻一股腐臭,令清桐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望着那六道黑洞洞的门略略有些迟疑。
但拗不过好奇的心,眼见着周岩已大步迈入祠堂,她也立刻跟了进去。
一进门立即有些晕头转向。尽管尸身上罩着厚厚一层白布,祠堂里亦燃着无数檀香,仍无法掩盖那股浓浓的恶臭。许是因此,倒让原本号啕大哭的那对男女静了一些。
听边上人低低议论,原来这两人是死者的父母。死者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娃,两天前出门玩耍一直未归,本是顽皮的年纪,最初无人在意,连着一天一夜不见人影才让人着了急,于是这两日来一直如无头苍蝇般到处寻找,但始终没能找到人,以为被人贩子拐了去,谁想今天刚一涨潮就被潮水冲了上来,原来竟是落江被淹死了。
但江边长大的孩子,水性个个一等一的好,且南屏江未涨潮前水位低,水面又平滑如镜,怎会让这样一个孩子轻易淹死呢?
没安静多久,那双父母又开始痛哭起来,尤其是当母亲的,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裳,一边用头撞着那块摆放着她儿子遗体的木板,哭叫着道:“我儿水性那么好,怎会轻易淹死在江里,况且问过所有同他交好的伙伴,都说他失踪当日根本没人同他一起去过江边,既无人陪伴,他一个小孩子为何要去那地方?必是受了江妖的蛊惑后加以谋害,早说那东西死而复生,没人愿信,望周老爷此次一定要做主!一定要做主啊!”
说话间,一阵穿堂风吹过,将木板上那块白布掀开大半。
一时原本围拢在周围的人都纷纷朝后退开,随着白布吹起,一股浓臭冲天而出,亦露出里面半副被江鱼啃得已见骨肉的尸身。
可怜这孩子,身子被啃去半边,脸却还是完整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对着天,神色惊恐,不知死前究竟望见了什么。
所有人再度沉默下来,而他母亲则一声闷哼晕了过去。
边上父亲脸色煞白,身子一度摇摇欲坠,但他咬牙硬撑着挺了下来。他对着自己儿子那张脸看了半晌,抬头看向周双喜,喃喃问他:“周老爷,这是怎的了,刚才江边他明明不是这样啊……莫非他刚才没死……还没死……”
这话听得清桐后背心嗖嗖一阵发凉。
身子都被鱼啃成这样了,怎的还会说他先前没死?
思忖间,客堂门前围堵着的人群动了动,让出一道空间,有个人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
一脚深,一脚浅,看来似乎脚有残疾,但走进了才看清,并非是他跛足,而是身子虚,走路脚浮,总也掌握不了稳头。
“福爷。”经过乡民身边,那些人恭恭敬敬招呼了他一声。
他抬抬眼算是回应。待到走至周岩身边,周岩叫了他一声兄长,他却连个回应都没有,只将头一低,径自到了周双喜的身边,对他行了个礼:“爹。”
原来是双喜老汉的另一个儿子。
看年纪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跟周岩却是天壤之别,身子几乎虚成一张纸,脸也似痨病鬼似的,面色苍白,印堂晦暗。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望着地上的尸身看了阵,轻叹道:“都成这样怎可能没死,不过是一冷一热,牵动了面上表情罢了。”说罢,倒也不嫌弃死者的腐臭,俯下身将死者那双眼小心合上。
随后转身对那当父亲的道:“气候湿热,娃子也已在江里泡得太久,现在不是伤悲的时候,不如就地掩埋了吧。”
当父亲的一听怎可能依,当即扑到尸身上,用身子紧紧护住大哭:“寻常死去的人尚且要停尸七日,做足了法事才能下地,我儿死得这样凄惨,怎么可以说埋就埋了?你爷老子当年在你病重时四处求神拜佛,总算拖了你的命回来,怎的会是如此一副冷酷心肠!”
见他悲痛得出言不逊,旁人忙按住他不让他再乱说话。被称作福爷的男人倒也不以为意,默默由着他发泄了一阵后,再度叹了口气:“不是我冷酷心肠,你们也知涨潮时候是江老爷巡江赐福的时候,这种时候不庆贺倒也罢了,还要操办丧事,岂不是触了江老爷的霉头,万一怪罪下来,你我谁能担待?”
说到这里,远处忽传来梆梆几声响,似乎是从江神庙方向传来的钟声。
“唷,周老爷,时辰快到了。”人群内有人轻声道。
周双喜点了点头,望向地上哭得浑身发颤的男人:“还有些时间,大庆老弟,你看呢?”
男人低头掂量了一阵,咬牙道:“……江神爷为大,一切听凭周老爷吩咐就是了……”
每逢南屏江涨潮,怀阳村就会在当夜进行祭江。祭江分两头,一头在江神庙里举行,一头则在南屏江上。
祭江有些像庙会,很热闹,不仅有戏班子唱堂会,更有庙祝带着村人提灯笼游街。
热热闹闹的氛围很快让人忘了那个溺死的孩子,不过热闹归热闹,每个人脸上总有些心事重重,不由让清桐有些疑惑。
但这疑惑很快就被祭江会上的点心和沿街叫卖的各类小玩意给磨得无影无踪。
许是因为年龄相仿,经不得清桐一番软磨硬泡,周岩带着本该守在宅中的她偷跑出门,到江边凑个热闹。一路上清桐逛得尽兴,但总觉得周岩有些心不在焉,尤其在江神庙前时,不少人在求签请符,清桐便也想请个,却因周岩的离去只能悻悻然跟了一同离开。
她边走边有些不甘心,问:“都说江神灵验,就不能等清桐请个符许个愿么?”
周岩笑笑:“江中本无神,又何况庙里。”
如此随意地说出,也不知是否在同自己开玩笑,清桐不由噘了撅嘴:“公子身为周家人,却说这样的话,不知你家爹爹和兄长听见会是怎样的想法。”
“他俩不会理会这些。”
“是么?不过公子同你兄长可真是大不同呢。”
说罢,见周岩目光闪了闪,清桐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忙讪笑了下停住话音,沉默片刻,不由有些好奇地再次开口:“公子,别怪清桐多嘴,你家兄长平日跟你处得不好么?”
“兄长大我十多岁,自然是同我疏离些,倒也说不上处得好或不好。”
“看他走路有些跛,是受伤了么?”
“听父亲说,是小时顽皮摔伤了脚,从此落下的残疾。”
“哦……”清桐点头归点头,却着实有些想像不出,那个瘦弱得风吹便倒,一脸痨病鬼模样的人,小时候能怎样个顽皮法。正心里这么咕哝着,听周岩问:“听说你家先生精通岐黄之术?”
“这个么,清桐倒是见过先生医治过个把人,不过要说精通岐黄之术,清桐倒也不敢替先生打包票。”
“你这样说,是怕闲杂人等打搅你家先生么?”
“清桐不晓得公子在说些什么呢。”说罢,她笑嘻嘻自顾着绕到了一旁的店铺前,正低头看得仔细,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抽泣声。
“咦?周公子,你可听见了?”忙问。
“听见什么?”
“哭声。”
哭声很小,被周围人来人往的嘈杂一冲,几乎听不见。但清桐仔仔细细朝刚才哭声飘来的地方找了一阵,在离几个叫卖的小贩不远的地方,一处棚屋的角落边,蹲着两个七八岁的小孩,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看着远处潮水涌动的江面。
清桐好奇地拖着周岩走到他们边上,蹲下身笑笑问:“怎么啦,好端端的为何躲在这里哭?”
两个小孩抬头一看是个外人,边上还跟着周家的少公子,努了努嘴没有吭声。
清桐便将怀里揣着的两包糖放到他们面前的地上:“是被人欺负了么?”
“不是。”年龄稍小些的看了看糖,脱口答道。
“那为什么要哭呢?”
年幼的刚要回答,瞥了一眼年纪大些的,没敢开口。
“不说可没糖吃啊。”清桐边说边故意收了那两包糖,作势转身要走。
两个孩子虽然目光定定看着她手里的糖,仍紧闭着双唇,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吭声,清桐只得轻叹一口气将糖重新放回原处:“算了,不哭了,开开心心看会儿大戏不好么,等下还有拜江神的热闹可看。”
“有什么可开心的,阿毛哥让江里妖怪给抓走了,江神根本保护不了他,我才不要拜它。”年长的孩子恨恨道。
清桐一听便又蹲了下来:“阿毛哥是谁?”
“就是今天被埋下的那个。”说完,一撇嘴,两个孩子再次哭了起来。
清桐看这两个孩子似乎知道些什么,便追问:“你们是说,那个叫阿毛的孩子,是被江里妖怪给抓走的?”
“嗯。”
“你们瞧见了?”
“瞧见了,因为是我们要阿毛哥给我们捡螃蟹,阿毛哥才让妖怪给抓走的。”
原来,那个被淹死在江里的孩子阿毛,是本村里一个小小的孩子王。
虽然平时调皮,人倒也很好,经常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到江边拾些小贝壳小螃蟹,给村里小孩子当玩具。
他失踪那天本只是在村里闲逛,遇到了那两个孩子,提着桶悻悻然回来,说江边近日露出好大片石滩,里面藏了许多小螃蟹,但离岸有些远,两个孩子在江边张望半天,没敢去。
阿毛一听拍了拍胸脯说,没事,哥给你们去拾些来。
于是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江边,当时已是傍晚,渔船都已归家,又因不涨潮的时候江水有些臭,所以连玩耍的孩子都没有,阿毛就让那两个孩子在远处等着,自己提着桶去了那片浅石滩。
最初他捉了好些小螃蟹,那两个孩子也看的很欢乐,但就在阿毛看看天色已晚,准备收拾好桶子往回走时,江面靠岸的水突然变成了红色。
起先他们以为是被夕阳所染,但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正觉好奇的时候,他们随即又发现,这江水的水位正在迅速升高。
原本很显眼的一片石子滩一下子缩小,缩得几乎在江水里看不见了,两个孩子赶紧大声叫阿毛快点回来,但阿毛却并不怕,依旧慢吞吞地往回走,突然身后江面一个浪头打上来,一下子将阿毛打翻在地。
阿毛这才有些慌,忙七手八脚地往江岸边游,但游着游着,非但没有前进,反而在倒退。
就跟身后有人在扯他脚似的。
随后岸上两个小孩看到从江里慢慢浮出来一道黑影。
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大得吓人,远看过去好似一座小山包,跟着江浪从水里钻出来,一把拖着阿毛就朝水里沉了进去。
等两个小孩回过神,阿毛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吓坏了,匆匆跑回家,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去阿毛家里打听阿毛到底回家了没。
一晃眼两天过去,再见到阿毛,竟是他那具被鱼啃得坑坑洼洼的尸体。
说到这里时,突然远处一阵喧哗,有人高叫着:“喂!哪家这么不懂规矩!祭祀的船还没放出就让自家的船在江上走?”
但叫着叫着声音就变调了,变得慌乱无比,原本热热闹闹的街上也突然一片寂静。
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去,江面上确实随着涨潮的波浪驶过来一艘船。
船不大,上面张着巨大的横帆,被江面上巨大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谁都知道,在起风的时候,船根本不应该张着这样的帆啊。但等所有人纷纷跑向江岸,而那艘船离得也越来越近时,所有人骤然意识到,那艘船上张着的哪里是帆,而是一片片人皮。
人骨缠着船桅,作逃生状;人皮迎风招展,远看过去就像一片片帆。
原本凉爽宜人的江风一瞬间变得如鬼气般阴冷,冷得清桐不由自主抱着胳膊一阵哆嗦。
出了那样大的事,江边的祭拜自然无法再进行了,连带庙里的仪式也草草收场。
一船人死得太过诡异。试问,有谁见过有人爬到船桅上死去的?若说是突遭风浪为了求生,但南屏江已有数月没下过雨,就连大点的风都没刮过,又怎么会逼得人爬上船桅求生呢?
无人知晓。如同一道暗沉的阴影,那艘船的出现化作一种无法名状的不安,沉甸甸压在所有村人的心头上。虽彼此间并不多做议论猜测,但祭拜一散场,他们立即四下散开,匆匆返回自己家中,闭门落锁。
清桐联想到之前那两个孩子所说的话,心下不由也有些沉重,直至回到周家宅中,手指依旧是冰冷的,正预备去厨房烧点热水给自家先生也送些过去,不想在院中绕了半天,却又迷了方向,只能抬头就着灯光逐一辨认房子的模样,正寻得仔细,忽然不远处一堵墙后隐隐传来阵说话声,令她不由放慢了脚步。
话音来自墙对面的大屋书房处,一个声音是周岩,另一个声音慢慢腾腾带着丝沙哑,清桐想了想,似乎正是周岩的兄长福爷。
两人不知为什么在这地方起了争执,原先看他俩虽然并不亲密,至少也不像是会起冲突之人,如今却你一眼我一语针锋相对,却不知究竟为了何事。当即不由好奇心起,她轻轻沿着墙走到月洞门边,探头朝那方向张望了一眼,遂见到周岩同他兄长面对面站着。
周岩背对着清桐,因此清桐无法瞧见他的神情,只看到他兄长面色苍白,头垂着嘴角却带着一丝有些怪异的冷笑,默默斜睨着周岩。
“特意带那小丫头去江边,难道你真就为了看祭祀。”过了片刻,他道。
“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你先前趁众人都在给那孩子下葬时,曾去会过那个阎先生。你老实告诉为兄,为什么要去问他有关李焕一家过往的事情。”
“因听说是阿爹过去的老友,所以忍不住便和阎先生聊了下。”
“他们搬走时你都还没出生,有什么好聊的。”
“听闻李焕是个会些术法的人,阿爹跟这样的人从小长大,哥哥难道不觉得很有趣?”
“什么有趣,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倒是你,不是打小儿就忌水的么,怎的今天却敢破了戒?”话刚说到这儿,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话:“大少爷,老爷有事找您呢!”
“什么事?”
“说您去了便知。”
“知道了。”
说罢,他兄长朝周岩瞥了眼,随后拖着残腿慢慢朝大屋走去。
眼见周岩转身往自己方向过来,清桐忙匆匆朝后退入园中,此时已全无心思去找厨房烧水,只匆匆循着自家先生住屋的方向,一路跑了过去。
直至远远见到阎先生房内亮着的灯,那通体的寒意才稍许减轻了些,匆匆过去推开虚掩着的门,叫了声先生,然后径自朝那男人安坐于灯下的身影窝了过去,一边看着他烟杆内冉冉而升的烟雾,一边蹲下身,将他散发着幽香的身子抱紧。
“怎的了,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阎先生原是在专注看着书,此时见她举动异样,便问道。
清桐揉了揉他的衣角,一五一十将今日所见说了。
说完,蹙眉道:“先生,明儿一早我们就回去吧,我实在不喜欢这个村子。”
“为何不喜欢?”
“虽然表面一派祥和,人似乎也都友善,可短短一日就发生这样多可怕的事,总觉得此处不妥。而且那双喜老头和他儿子也让清桐觉得有些不妥,呐,不是说那个周岩,而是另一位。”
“你是说他的长子周三福么?”
“都叫他福爷,应该就是了。他俩看似慈眉善目,却为了祭拜江神,连一个孩子的七日守丧都不肯等待,急急就将人入了土,清桐看着却不能说什么,甚觉苦恼。”
“别人自有别人地方上的规矩,你我一个外乡人,还是少管为好。”
“眼不见为净,若是没看到倒也罢了,既然见到了,总难免会计较。”说到这里,见阎先生笑了笑目光又重回到书本上,便转了话头道,“说起来,今天那位周家二公子曾来单独见过您么?”
“周岩么?确实。”
“清桐回来时刚好听见他兄长在问他的话,似乎对他来见您不太乐意。”
“是么。”阎先生笑笑,“这倒有些意思,似乎比起他的兄长,这位弟弟倒反而对过往的事情更为在意,在我这里问了许久。但若没记错,李焕一家离开此地时,周岩都还未出生吧。”
“他哥哥也是这样说的。但对于自己朋友一家的往事,当弟弟的却更关心一些,这倒也确实有趣。因此总觉得这地方古怪得很,无论双喜老爷子对您有多周到,清桐总是待得心绪不宁。”
“所以想要一走了之?”
“嗯。”清桐点点头望向阎先生,但见他若有所思,低头朝她笑了笑:
“说走便走,只怕这里的主人不会简单答应。”
“为什么?”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清桐不由怔了怔。
她起身拉开门闩一看,还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门口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周双喜和他的儿子周三福。
进门两人就跪了下来,直把清桐吓得一跳。
双喜老头恭恭敬敬从随身带来的包裹中取出口箱子,打开,里面黄澄澄一片险些晃花了清桐的眼。
一整盒金子,十两一个元宝锭,目测应有百锭。
阎先生没起身,只淡淡问了句:“二位这是要做什么?”
周双喜道:“求阎先生救命。”
“救谁的命?”
“咱怀阳村百多户人家的命。”
“呵,双喜爷真会说笑,阎某区区一个跑江湖的,怎担得了百多户人家的性命。”
“三十年前李焕的命,不正是先生所救的么?”
“那时刚巧阎某会些医术,但不知你所指的救人性命,又是怎样个救法。”
“实不相瞒,因为当年跟李焕颇有些交情,听他谈起过,说先生是个有些仙法妙术的人。如今南屏江上有妖孽出没,江神虽已在白日里做出过警示,但村中并无通神之人,所以恳请先生,能否用当日救助李焕一家的仙法,帮一帮我们怀阳村这一众老小。”
“呵……妖孽么?”
“深知先生行走江湖收价不菲,但凡先生开口,双喜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说罢,将黄金朝阎先生脚畔轻轻推了推,阎先生仿佛并未看见,斜着身子靠在桌边,将烟嘴含入口中笑了笑:“不如先说说你刚讲的妖孽是什么,江神的警示又是什么?”
“先生,这可说来话长。”
南屏江上本无江神,后来各地旱灾爆发,累及南屏江,民不聊生之际,当时的里长做了个梦,梦见有条龙从江中跳出,醒后便以那条龙的样子刻了座像。不久天降暴雨,江水上涨,不仅让南屏江恢复原有的模样,也让江中水产变得丰富无比,理所当然,那座龙像被视作是江神显灵,被乡民们供奉在用李焕家房子改成的寺庙里。
要说这江神还真相当灵验,每逢干旱季节,只要去庙里虔心祝祷,不多久必然会带来潮水。带来潮水便带来丰富的水产,带来水产便让村子富足,所以每次涨潮后少不得要热闹祭拜一番,久了就成了种习俗。
太太平平过去了几年光景,有一年夏天,江上出了一件事。
某日涨潮时,江水突然变成了暗红色,远看过去好像血一样,叫人看得心惊肉跳。
只是没过多久,颜色就消退了,也不知道是被潮水冲散了还是怎的,江水又恢复了常色。原本村民并没奇怪,但没想到,当夜却发现,伴随着这次涨潮,有人在江上淹死了。
这让原本喜庆的日子平添了一道哀痛。隐隐听人传言,说那人淹死的区域中曾看到有巨大黑影出没。
传言归传言,往后有行船从那地方走过从没瞧见有任何异样,所以很快传言便烟消云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到次年,人们几乎已经将此事淡忘干净,谁知,在又一次涨潮时节来临的时候,村民发现江里又出现了血一样的颜色。
依旧和前次一样,很快就恢复如常,只是当日白天从江上一下子飘来三个死人。
死的人是前两日到江上捕鱼的三兄弟,尸身被鱼啃得七七八八,皮连着骨头团在一起几乎不成人样,只能就地挖个坑,将三人埋在了一起。他们的船在当夜摇摇晃晃独自返回,船上鲜血淋漓,像是有什么东西袭击了他们。就在全村人惶恐不安之际,江上突然浪起,翻飞的浪花卷上来一个人,他浑身是血,一边朝岸边游一边大叫,有妖怪!有妖怪!
但他没来得及上岸就脱力沉入江内,待被人打捞起来,早已气绝身亡。
身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掉两大块,一块是半个臀部,一块是半个腰。直把围观者吓得手冷脚冷,以这样的身体坚持到江岸附近,可见此人吃了多大的苦头。
但百来口人划着船带着武器绕江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始终没找到那人口中的妖怪。
只是这一天风和浪似乎格外大,而且江潮褪去后,南屏江里的鱼虾似乎变得格外肥美。
从那之后,每年涨潮时必会出现短暂的红水,而每次红水一出,当天必有丧事。
死去的人每年会比往年多上几个。如此,过了两三年,村民逐渐无法忍受,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天晓得哪一天就轮到自己头上,即便每次出现死人后江水中的鱼虾会格外的多格外的肥美,又有什么用。
命都快没了,还稀罕发家致富么?
许是因此积郁成疾,老里正在第四次江潮来临之际病故了。
周双喜接任了他的位子,同时接下了老里正肩膀上那副沉甸甸的重担。
这些年来无论官府派人下来,还是村民们自发组织,他们在江中始终没找出每年红水出现的原因,以及那些人的死因。
眼看着又一次潮汐快要来临的时候,周双喜不得不出重金在县城的道观里请了个得道高人,来江边做法,看看是否能阻止这一次灾害。
高人来后果然了得,开坛做法没多久,所有人就从江上看到个巨大的黑影。
但高人一见到那黑影,扭头就走了。周双喜想要留住他,但他摇头道,出多少钱也没用,这个妖法力高深,就是他也治不了,硬来只能搭上他的命。
既然他这样说,周双喜也就没办法勉强他留下,正感绝望之际,夜里他突然做了个梦。梦见江神老爷出现了。
江神老爷对他说,江中有妖入驻,每年江潮泛滥时出没,以食人增长修为,所食之人冤魂化作江中鱼虾徘徊不去,令江中怨气冲天,山水失色。如此造孽深重,令他无法再继续坐视不理,所以特前来告知,此妖每逢觅食时会令妖气外泄,致使江水呈现血色,若见此异相,须记,一则绝不能靠近江岸,二则需在当夜做下如此安排,他必然会亲自出手,为村人挡住那个妖孽……
虽说是场梦,但两度显灵,着实神奇。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对江神的祭拜就由原先只在庙中,转而到了江边。
唯一不同的就是每年要扎上数百纸人,眉心处滴上老鸹血,放在船上,由江风带着离岸。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些纸人都是江神所需要的兵勇。
而每每这时,江风通常都特别地大,且风向总是由南向北。一旦见到那艘带着纸人的船被风带到江心,这祭拜也就算全部完成了。说也奇怪,自打这么祭拜之后,果然每次江潮上涨时没再见到有红水出现,也没有人再死于江中。
就在所有人几乎将当年之事遗忘干净的时候,那妖怪仿佛又卷土重来了,且一来就夺走如此多人之性命。
说到这里,周双喜对着阎先生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还请先生不吝法力,出手相助。”
“噗……”话音刚落,清桐不由一声嗤笑,“什么不吝法力,好似我家先生是什么江湖神棍。”
周双喜老脸红了红,蹙眉对这无礼的小丫环想说些什么,但碍于阎先生的面,不便当场发作。见状阎先生站起身将那盒金子拾起放到桌上,也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慢慢走到周三福身边,朝他轻瞥一眼:“你身子骨很弱,打小就得了什么病么?”
周三福原低头仔细听着自家父亲同阎先生的谈话,如今见他突兀问起自己,不由微微一怔,随后才道:“是,打小身子骨就不好。”
“但我见你山根挺拔,耳垂饱满,不像天生就弱的体质。”
见周三福再次沉默下来,他淡淡一笑,“也罢,双喜爷请前面领路,待我先去江边看看。”
江边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那些祭神用的彩灯高高悬挂在祭台两边,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昏暗的光线下两艘船静静停驻在码头边。
大的那艘如同一栋楼,四四方方,宽阔平整的甲板上人影憧憧。
自然,那都并非是真人,而是些献祭用的纸人。数百个身披甲胄手执兵器的纸人,用木条串着一排排插在甲板上,乍一眼望去倒也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边上紧挨着一艘小些的船,便是先前那艘装满了死人的渔船了。
它看上去像刚从战场中归来,全身伤痕累累,坑洞遍布。还没靠近,迎风已扑面传来船上的腐臭,那些人皮此时垂垂荡荡悬挂在桅杆上,一片连着一片,卷着动作各异的尸身,看起来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见状,还没挨近码头,那些家丁们腿都软了,战战兢兢不敢继续靠近。
周双喜也怕,但见阎先生兀自朝前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不过一上码头,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周三福陪他继续同行,宁愿独自一人迈着两条微微发颤的腿继续往前走。幸而到了船边,阎先生就停下了脚步,随后抬头朝那艘渔船若有所思看了一阵。
“先生是打算寻张皮请个‘倌儿’么?”一旁清桐小声问了句。
“倌儿”即死影。清桐想着,既然要对付那所谓江中妖怪,必先了解妖怪究竟是什么。而要了解这个,无疑那些被妖怪杀死之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但阎先生沉吟片刻,却摇摇头:“不知是被何物所杀,这些人连魂魄都已失散在江中,因此即便皮骨无损,也回天乏术了。”
“那怎样是好……”
“不仅如此,瞧那船身边缘坑洞和断裂的痕迹,恐怕就是那东西的咬痕。”
“看来那东西好大的块头……”说到这里,不由想起之前那两个小童提到的巨大人影,清桐张了张嘴,但见阎先生从带来的木匣中取出一支线香,点燃了,迎着风向一掠,循着烟飘过的痕迹将线香朝那方向扔了过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当线香落入江中后,原本呼啸在四周的江风忽然静了下来,连带两旁高悬的灯笼也停止了晃动,周围瞬间变得寂静,能清楚听见远处飘来若隐若现一阵铃声:“当……当啷啷……当啷啷啷……”
铃声是从寺院方向传来的。
清桐想起来什么,忽地扭头朝那方向看了眼,随后立刻心有所悟,从系于腰间那枚香囊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铜铃,朝阎先生递了过去。
阎先生接过,扬手迎着风轻轻一摇,寺院方向飘来的铃声立刻消失了。
“先生,这个是……”见状周双喜奇道。
“三十年前,我曾赠予李焕一样东西,因他体单力薄,偏又做着易受阴伤的事情,所以我给了他一枚驱邪铃,必要时暂保平安用,不知他离开此地时是否已断了做那行当的念头,因此才将这铃铛留在这里。此铃本无铛垂,平日不会发出响声,现如今突然响起,怕是庙那边有异物出没。”
“……异物?”周双喜茫然扭头看了一眼,“但打从它挂在那里时起,每年江水泛滥时它都是会发出声响……我们都以为那是江神老爷要显灵的缘故……”
“是么。”闻言若有所思,阎先生再度朝庙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想起了什么,道,“既然这样,等会儿阎某要做些事情,双喜爷一人站在此地恐怕会有些经受不住,不如让令公子过来陪伴一下。”
“这……”周双喜听后不由一声苦笑,“不瞒先生,我家福儿命中有水克,因此不能靠江那么近……”
“那么二公子呢?”
这句话令周双喜再度苦笑了声:“阿岩同样也是命中有水劫,所以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在离江水如此近的地方走动过。”
“这么说……双喜爷两位公子偏巧都命中忌水。”
“唉……说来也是命。我这双儿子年龄相差十多岁,却是同月同日同时生,命中水克。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偏偏相处得水火不容,真不知两人间命中到底是犯了什么克星。”
“呵……既然如此,那只能由清桐在一旁伺候着了。”
“先生这是打算要做什么?”
“江上恶风四起,此船上人又死得惨烈,原不该在这样的时间来到此地窥探,但既然受双喜爷所托,那无论怎样总得一试,现下,我需要借这祭坛一用。”
闻言周双喜怔了怔:“先生难道会开坛做法?”
“倒也不是。这坛子以九宫八卦阵布局,杀气重。而杀为煞,也为阳,当遇到极阴之物时,它便是一道现成的屏障。”
“……先生想要做什么?”
“你瞧瞧江面上有何变化。”边说,他边径自走上江边祭台,在那上面盘腿入座,将随身所带的那只木匣置于自己膝盖上。
众人当即朝江面上看去,远处江心中灰蒙蒙一片,似乎起了一层雾。
江中起雾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雾气移动速度却是极快。明明周围的风已停止,它却似被飓风推着般迅速前移,最初还远在江心,过了片刻它就已距离码头百米开外。
更奇的是,随着距离的接近,他们隐隐听见雾里传来一种类似猫叫的声音。
几声长,几声短,时而悲戚,时而带着种暴戾般的凄厉。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那团雾气已吞没江面上的船只,无声无息飘上了码头。
周双喜忙想问问阎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那猫叫声戛然而止,紧跟着就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雾气里传了出来,虽然浓雾吞没了船的轮廓,仍能清楚辨别出那些脚步声最初来自甲板,之后很快就到了码头。
没等周双喜回过神,身后一声惊叫,那些原本两腿发软站的家丁们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个像遭了电击般直跳而起,弃周家父子于不顾,朝着远离码头的方向匆匆逃离。
周双喜一怒。
原想大声把他们叫住,但话音未出口,却因着自己儿子周三福那张惊惧的脸而立即朝前方望了过去。
前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码头上站着好多双脚。
赤裸肮脏的渔夫的脚,但脚踝以上什么也没有。
周双喜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瘫倒在地,所幸一旁清桐眼明手快,将他一把扶住:“老爷子小心呐!”
“那……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叫‘记忆’。”
“……什……什么记忆……”
“那艘船上死去者的记忆。”
“为……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知道那杀了一船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的,唯有船上那些死去之人,但人死不能复生,唯有靠着先生用手里的引魂香,将残余在江面那些人的记忆召唤至此,看能否从中找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可是这种方式相当凶险,否则我家先生为何要上这祭台?便是为了用这九宫八卦阵的杀气,去克那些随着‘记忆’而来、死在江中者怨气凝聚而出的煞气,免得不慎闪失,招致无法收拾。”
“那……那万一无法克制可如何是好?”
见他问得这样骇然,清桐朝他蹙了蹙眉:“不是你求我家先生来帮忙瞧瞧的么,如今怎的一个个怕成这样,既如此胆小怕事,不如索性不要麻烦我家先生才好。”
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周三福啊的声惊叫。
而他目光所指方向,那些脚正大步朝着他们走来,一边走,一边哭:“痛啊!大鱼咬得我痛啊!大鱼咬得我痛啊……”
清桐急忙一把拖住周双喜就往祭台上跑。
跑到阎先生身边,见周双喜连着急呼儿子的名字,才想起周三福还在码头边站着。匆忙往回跑想提醒他快离开,但没跑两步,脚步不由一滞,因她发现那些脚已将周三福团团围住。
虽是如此,但离着几步远的距离,却没再继续逼近。只那样一动不动将鸵鸟般缩着身子的周三福困在原地,过了片刻,方向一转,朝着祭台走了过来。
没等走到祭台的台阶处,一声铃响,那些脚印就消失了,只留地上一片片潮湿的脚印,还有一股浓得散不去得水腥味。
“先生……它们可是走了?”半晌见江上雾气渐渐散开,周双喜才胆战心惊问了声。
“走了。本就是勉强聚集而来的东西,凝聚不了太多时辰。”
“那先生可有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话未说完,见阎先生目光望着江面眉心微蹙,便没敢继续往下说,只不安地朝他看着。过了片刻,见他将手中匣子一盒,道:“先勿论这个,有一件事如今让阎某有些不明,想先向双喜爷请教请教。”
“先生请说。”
“适才令公子在祭台下未能及时上来,以致被那股江面聚集而来的煞气包围,按理说那时的状况极其危急,若是一般人,只怕要被那些煞气危害。但公子却无事,这着实让人有些费解,不知公子是否曾经历过将死却未死之事。”
“这个么……”周双喜一听面色变了变,随即讪笑道,“先生这话是从何说起。”
“大凡遇阴煞之气不会被冲撞到的,唯有比那些阴煞之气更为阴寒的东西。三福公子面相本该强壮,却偏偏体质虚寒,面色青灰,是不是曾遇到什么事,导致命悬一线,却被一些并非寻常医术的方式给硬拖了回来?”
话说到这里,见周双喜面色变得更难看了些,阎先生便没再继续往下说,只静静看着他。
这目光叫周双喜用力叹了口气,回头朝那面色铁青,尚未从惊惧中回过神的儿子看了眼,苦笑道:“实不相瞒,二十年前李焕之子李云失踪那晚,我儿三福同他曾在一条船上玩耍。”
“哦?那他亲眼目睹了李云失踪的原因么?”
“倒也没有亲眼瞧见,因为他当时莫名掉进了江里,连自己是怎样回到船上都给忘了。”
“是李云将他救起的么?”
“不知。待到清醒时,船已停在江边,而李云不见踪影,我儿以为李云已跟那些友人一道在江边睡去,因此没做它想,直到天亮个个都在寻找李云,他才明白李云可能出了事。”
“但他并没有跟别人提起他俩坐船去江上之事。”
“对,一来怕别人疑心李云的失踪是因他而起;二来,他回到家中就病倒了,本是身子健壮性子活泼的一个孩子,突然间便病得连认人都困难,无论请来多少名医服下多少药,都不起作用……”
“所以你就找了不是郎中的郎中来瞧他的病。”
“是的,先生。正所谓病急乱投医,那时候已顾不得太多了。”
“不知是找了位什么样的郎中,又以什么方式将他医好的?”
“这个么……”周双喜目光里再次闪过一丝迟疑,想了想正要开口,祭台下周三福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是个走江湖的术士,据他说,晚辈落江时被惊吓得失了些魂,所以用了招魂的法子将晚辈的魂唤了回来,但从那以后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阎先生笑了笑,抱着木匣站起身径自走下祭台,朝远处的周三福上下打量了阵:“那位术士应不是常人,不知福爷能否让在下把把脉?”
说完正要朝他走去,猛然听见江面上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
紧跟着就见一线潮浪卷着白色水沫从江中心高高升起,带着股闷雷般声响朝着江岸边滚滚而来,见状他立即停下脚步,朝祭台上喝了声:“小心!”
“出什么事了?”清桐仍站在祭台上,位置高,所以见得也更远。
一眼瞧见潮水不妥,她忙扭头问,不料扑面一股阵风竟险些把这小丫头纤细的身子给吹起来。清桐忙不迭找地方扶稳了,再朝江面看去,可不得了。
江面上那片浪扩散至江边,令原本就随着潮水而涨高的水位一瞬变得更高,而前方江心中更是水波浩荡,江风四起,随着一声刺耳的轰鸣,从水下冲天而起一道银白色水柱。
水柱既宽且高,当真像是横在江面上的一堵围墙似的,但再仔细看,哪里是什么水柱,分明是条巨大得无法形容的鱼,带着满身苍白发亮的鳞片自江内浮起,嘴里喷着如同雨雾般的呼吸,一路破浪而来游向江岸。
“江神老爷……是江神老爷!”见状周双喜“扑通”下跪倒在地,对着江面上那条大鱼连连叩头。叩完见到阎先生在一旁站着,忙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也跪下,却见他若有所思望着那条大鱼,眉梢轻轻一挑:“江神?双喜爷,您可看仔细了?那不过是条鱼而已。”
“龙化鱼身啊先生!赶紧跪下,免得触怒了神仙!”
“即便是龙化鱼,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先生说的什么话……”眉头蹙起正要再次磕头,突然清桐一声惊叫从祭台上连蹦带跳跑了下来,一边急急躲到阎先生身后,一边指着江面大声道:“先生看!它过来了!它过来了!”
说话间,就见那条大鱼仿佛一座大山般朝着江岸处冲了上来。
之前分明离江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几乎眨眼间就逼近了码头。眼睁睁看着它庞大身躯迅速吞没了码头上那两艘大船,周双喜张大嘴啊啊叫了两声,竟无论怎样也站不起来,只下意识朝后摆了摆手,喃喃道:“三福……快走……三福啊赶紧走!”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还未落,江中那条鱼巨大的身躯一跃而起,竟然径直就往江边这四人身上猛扑了过来!
“啊!”周双喜全身发软,瘫倒在地上,眼睛发直。但怪的是,如此大一条鱼从天而降,除了一股巨大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阴风,周双喜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直至周身风止阴气消失,他才回过神,原来不是自己魂魄出窍,而是那江神老爷根本就是个虚影。
它自他们头顶上一冲而下,径直撞到他们身体的瞬间,在空气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双喜惊魂未定地坐起身,回头想看看自己儿子现下怎样时,却见清桐木头桩子般杵在他身后,神色茫然地朝他望着。
及至见他站起身,清桐突兀地伸手一把抓着他衣领,用力摇撼了两下:“我家先生呢?我家先生到哪里去了?我家先生呢?”
周双喜原本脑子里一团混乱,如今被这小丫环用力一摇一问,总算是收回了心神,匆匆爬起身四下一打量,还真是怪了……刚才明明阎先生就站在他身边,眼瞅着那巨大的江神朝他们压迫过来,也没见他动过一下,怎的突然就不见了,先前所站位置只留一口木箱一双脚印,直把周双喜看得后背心一阵发凉。
回到周宅时,已是天将破晓。
家中女眷都聚集在客堂内等着,南屏江上今夜所发生的一切早有家丁回来禀报过了。如今一见众人返回,立刻围拢了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很快知晓自家人无一有事,心里自是立刻放宽许多,欢欢喜喜簇拥着周双喜和周三福二人进入厅堂,端茶送水,却从头至尾无一人留意到一旁抱着木匣,低头跟在后面的清桐。
及至周岩闻声从偏厅过来,这才叫了名丫环给她端来一杯热茶。
随后匆匆向父亲和兄长行了礼,但没等开口,周三福铁青着脸一把指住他道:“旁人都在为今夜的事出生入死,你倒好,独自一人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兄长应知阿岩不能近水。但虽不能同阿爹和兄长一道前往江边,阿岩始终都守在江神庙中为那些死于江中的亡魂焚香念经。”
“难怪一身的香火味,”说着,周三福冷冷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过却也有意思,先前听阎先生说,寺庙铃声因异物而起,偏巧二弟当时就在那庙中,爹,您说可有意思。”
“你胡说些什么!”周双喜用力瞪了他一眼,“如今阎先生不知下落,你还有心思说这种有的没的,不如想想该怎样找人!”说罢,终是对这两兄弟的相处无可奈何,只能转身愤然离去。
于是众人也随之散去,很快,偌大一个地方便只剩清桐一人。
她独自在寂静下来的厅内站了片刻,将木匣放到桌上,左右看看确认无人,遂从里头取出个小琉璃灯,用火折子点燃了小心提在手里,再对它静静看了一阵。
见里头半晌没有任何动静,不由眼圈一红:“连你也找不到它么……”
再等了片刻,仍不见里头有任何动静,只得咬着嘴唇把眼泪忍住了,低头将器具一一收起。这时忽听见身后有细微动静传来,忙回头看了眼,见周岩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在客堂黑幽幽的门洞前站着,若有所思第望着她。
“公子有事么?”低头勉强挤了丝笑,她问。
“听说今夜江神出现了?”
“对。”
“它长什么样?”
“没看得特别清楚,似乎跟庙里的像差不多,跟条鱼似的,只是大了许多。”
“像条鱼么?不过,倒是没有想到今夜死了那么多人,它竟然还会出现。”
“今夜潮水涨得高,祭祀的船也已备好,总是要出来与民同乐的,至于死了多少个人,它老人家兴许完全不知情,也没有闲心理会。”
“姑娘说得倒也确实。不过,阎先生怎的会不见了?”
“……不知。”
“各处可都找过?”
“都找了。”说到这里,清桐咬了咬下唇迟疑片刻,道,“其实先生失踪前是有预兆的,但我当时被吓到了,以至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眼前消失……”
“什么样的预兆?”
“……我看到那条大鱼像是朝我们所有人扑来,但嘴却是朝着先生的方向,似乎是有目的而来。但我正想提醒先生时,那鱼的身体朝我脸上一撞就消失了,所以心想,原来是道风一样虚无的东西,便没有开口。待发现那股阴风里有许许多多黑色的东西围在先生身边时,已经迟了,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失去了踪影,以至我都不清楚……那黑色的东西究竟真的存在过,还是我太慌张,所以看走了眼……”
“原来如此……这么说,虽然那江神看似是虚无的,但也可能未必如此。”
“是的……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先生过来寻什么故人,现下可如何是好……”
“你说的是……李焕一家么?”
“对。”
“说来李焕当年也算是颇为传奇的一个人,能同阎先生这样精通岐黄的人相识,倒也在情理之中……”
闻言清桐怔了怔。
他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丝感叹,却又不像是单纯为了那两人相识的缘故。
正因此而迷惑,周岩似觉察到了,伸手在她发丝上轻轻一抚,笑道:“别担心,阎先生是好人,必然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真是如此么……清桐想问,但看着他那张笑脸,话却久久未能说出口。
沉默间,不知不觉窗外已天光大亮,清桐回过神忙吹熄一旁的灯火,抬头正要告辞离开,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随即便见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推门跑进来,一眼见到周岩,立即大声道:“二少爷!老爷和大少爷可还睡着?江上又出事了!”
“什么事?”
“阿毛他爹娘驾着祭船去江心杀……杀妖怪去了!”
悲愤的夫妻俩,痛失独子又连七日守灵都被剥夺,一夜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做出了令众人意想不到之举——他们登上了原是为祭祀江神而准备的那艘船,驶入南屏江,打算去找江里那吃人的妖怪为自己儿子报仇雪恨。
待清桐随着周家人赶到江边时,沿岸已围了大半个村的人,她挤在人群中朝江面上望去,原本停泊在码头那艘装满了纸人的船,此时已随着江水一路往北,急速往江心驶去。
很快,那船就跑得只看见一点白帆在浪里起伏,独留在码头上那艘满是死尸的船,在江中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夜里看时还不觉怎样,白天被阳光一照,只觉得森森死气盖满船身,虽烈日当头,却分外地阴冷可怖。
很多人都跪在码头上开始焚香念经,期望那对莽撞的夫妻不要惹恼了江中妖怪,冲天的香火味没能掩盖住船上飘来的尸臭,两者掺杂在一起,反而生出一股更让人油然惶恐的气味,令紧随周双喜下轿的周三福浑身一哆嗦,几乎站不稳。
见状周双喜突然朝前走了两步,严厉地一把抢过前方一人手中抱着的佛像,径直朝江里扔了进去:“看热闹便看热闹,这种时候捧着这种东西作甚?胆小索性待在屋里别出来!怀阳村闹旱灾叫天不应时何曾见过他们中有谁出来帮过咱?你们现在可倒好,不早早阻止那两人将船开走,反而捧着这东西在这里发呆?!”
“周老爷……不是不阻止,是根本来不及啊……”村民慌得赶紧解释,“天晓得他们两个人就能把那么大艘船开走,小的也是怕极了……所以才……所以才将菩萨请来这里……”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江水里咕噜一声响,直把此人吓得一个惊跳:“呀!菩萨怪罪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纷纷往水里瞧,周双喜也立即将他推到一边,低头朝江里看去,随即狠狠朝他瞪了一眼:“亏你还是个在江里来回走了十多年的,连江底的暗流变化都看不出么,说什么菩萨怪罪!”
说罢,水中再次咕噜一阵响,便见刚才还算平静的江水里,突然好似开水沸腾了似的,由水下冒出一道道白沫,紧跟着水流速度明显加快,它呈着漩涡状,一点一点由江边开始,朝着江心中间旋转过去。
不多会儿,越转越快,以至影响到了已经走远的那艘祭船,只见它前一瞬还好端端朝江心方向驶,很快就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拖住了似的,越走越慢,甚至倒退起来。船上人觉察到了不对,迅速调整帆的方向,试图借着风力同江水的流势抗衡,奈何水底漩涡越发厉害起来,以至不得不收回船帆以免令船翻倒。拉锯战般僵持了约摸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突然江边众人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处传来,蹄声急促,不由得纷纷回头循着声音看去。
一匹快马由北向南,沿着江岸一路疾驰。到得近前,见人群拥挤,马背上那人飞身而下,对着仰头茫然望来的清桐一弹指:“丫头,取我匣子来!”
清桐先是一愣。
待到看清那人竟是自家先生,嘴巴一瘪,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她忙挤过人群,匆匆将自己紧抱在怀里那张木匣递到阎先生手中,一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先生……这一晚上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怎的说不见就不见了!清桐还当你被那大鱼给吞吃了!”
“啊先生?!”闻声周双喜扭头见到阎先生,亦是一脸惊愕,忙也跟了过来,连声问,“先生您这一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怎的突然就不见踪影,这会儿又是从哪里而来?”
“以后再细说,”见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阎先生摆了摆手,朝他身后指了指,“双喜爷请速带着所有人退离此处,不要再靠近江边,此地危险。”说罢,朝清桐肩膀上轻轻一拍示意她也退后,随即疾步走到江岸边缘,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片木头似的东西,一边沿着岸边慢慢走,一边将那东西在掌心里碾碎,徐徐绕着江边撒了一圈。
约摸走了百来步,手里的东西刚好撒完,遂取出三支线香点燃,朝着江面那艘团团打着转的船低低念了些什么,随后伸手一抛,在那三支香落入江内的同时,江水突然发出轰隆隆一声巨响。
不出片刻,水流变得越发汹涌起来,竟搅得江面一波波翻腾。眼见前方那艘船东摇西晃几乎随时都要被浪头掀翻,忽然水下飞射而出数道红线,笔直没入船体,在它险些翻倒在江中的一瞬间,将它一把从漩涡中心拖出,随后如闪电般把它拉向江岸方向。片刻随着哗啦一道巨浪,那船一下子冲上码头,将那片木板搭成的码头瞬间撞得粉碎。
幸好原本在上面观望的人群早被周双喜叫离,因此无一人伤亡,只是那艘船被生生撞出一个巨大窟窿。眼见水流哗哗直朝船内灌去,船上那对夫妻却不肯下来,只死死抱着船桅,指着阎先生怒声道:“你与我夫妻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把这船拖回来,贪生怕死之辈不愿去惹那妖怪也就罢了,我夫妻俩命早已不要,一心只要取那妖孽的性命,你们凭什么阻止!”
铮铮一番话令所有人一时无语,清桐见阎先生亦没有开口的打算,忍不住几步跑到他身后,指着船上那对夫妻道:“若不是我家先生设法拖你俩回来,只怕你俩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不信你们往来时方向瞧瞧!”
话音刚落,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
不多会儿无数云层迅速堆积,将原本灿烂的阳光遮得不见一丝亮光,继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转瞬推得江面上旋转的水流搅出一片厚厚的水雾,水雾中隐隐显出团黑漆漆的东西,但远在江心处,众人怎样都看不清楚,只纷纷窃窃私语,说怎么看着像座小山似的,难道是又一波潮水开始涨上来了?
这当口那对夫妻突然一脸惊恐地从船上迅速爬了下来。
不知发生了什么,船上那一排排被竹竿叉在甲板上的纸人,突然一个个活过来似的动了起来,轻轻一挣便挣脱了捆绑在它们身上的草绳,随即扑通扑通,朝着翻腾不已的江水中径自跳了下去!
落水后,那些纸人极有目的地朝着正前方急速游去。
而前方隆隆作响,一道道浪头滚滚涌来,巨大冲力排开了原本悬浮在半空的水雾,不出片刻便将远处那道如小山般东西的真面目显露出来。
那是条披着银白色鳞片,身躯庞大得几乎能一口咬掉半艘船的大鱼。
说是鱼却长着颗蛇一样的头,两只眼睛磷光闪烁,穿透水雾灼灼望着江岸,随后从江内一冲而起,张大了嘴便朝那些迅速游向它的纸人们咬了过去。
江边人吓得立刻惊叫着仓皇奔逃起来:“妖怪!妖怪啊!”
清桐站在阎先生身旁也看得一阵发愣。
昨夜天黑,她没能完全看清这东西的长相,如今仔细一看,它竟跟庙里供着的那尊江神像几乎一模一样,也难怪昨天周双喜他们都将它称作江神。但既然是江神,为什么要攻击村里人,又为什么要吞噬江面上那些祭拜的纸人呢?
思忖间,阎先生从木匣中取出一方金砚。
金砚并非是金子做的砚台,而是做成这方砚台的材质,为一种名为“血髓点金”的稀有岩石所制成。通体呈淡金色,遇墨条研磨后出来的墨汁极为稀罕,是呈浓血般的暗红色,平时极少见阎先生使用,而一旦用到,清桐便立刻知晓,这必然是遇到了极为棘手的东西。
做死影这一行,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正所谓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一不留神便会发生当初被慧明和尚的反噬之举,于是他便需要借助这样一种砚,调制一种比较特别的墨,以取代朱砂,用来制一些特别的符。
那种符可不同于道观里辟邪消灾用的驱邪符,清桐正想问他是否要用来对付那条大鱼时,阎先生手一挥,已在砚台内研出一团血墨,紧跟着朝江面抛出一团红线,线脱手并未落入水中,而是突然竖起,笔直朝着前方那条吞噬了全部纸人,庞大身躯已离江岸不到百米的大鱼飞了过去。
“爹……看……江神爷怎么吃了他的兵要上岸来了……”这时,忽然一声低叹从清桐身后幽幽传了过来。
原本跟着周双喜一同退离江边的周三福,不知几时兀自走到了她和阎先生身后,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怔怔盯着江面上那条大鱼,两只眼珠则急促转动着,直把清桐看得一阵毛骨悚然。
“周公子?”忙伸出手抵住他肩膀,清桐试图阻止他,这时前方人群混乱,周三福急着想冲来拉住他儿子,但被周围人拖着不放。
谁敢放?那条大鱼眨眼间已如泰山当前,带着被它身躯所卷起的巨大浪潮,张开嘴朝着江岸直扑过来。
被阎先生丢出的那根红线正刺在它颚下,但这么丁点东西,对它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众人当即扭头就逃,跟风吹散沙一样,眨眼间逃的不见踪影,唯有周双喜仍在原地站着。
“三福!”周双喜一改往日温文有礼的模样,他尖叫着喊着大儿子的名字,“快回来!三福!快回来!你不能离江水那么近啊三福!快回来……”
话音未落,一片水花如同下雨般哗地冲了下来,清桐一抬头,就见那条大鱼已如昨晚那样,从江中高高跃起,张大一张黑洞洞望不见底的巨嘴,一头朝着岸上冲撞了过来。
身子刚靠到岸边,突然它巨大的身形停了下来。
嘴里发出如雷鸣般的咆哮,但那颗蛇一样的头颅无论如何就是低不下来。
细看原来是因了它下颚处那根红线的缘故。
如此细小的一根线,牵制住了大鱼的头,令它始终保持着刚才扑来一霎的姿势,随后嘶的声脆响,红线自动下滑,生生将那大鱼的下颚扯下一大块来。
由此露出巨大的一个黑洞。
黑洞里隐约挂着样什么东西,随着大鱼身躯的扭动而微微蠕动着。
见状清桐不由放下刚才吊到嗓子眼的心,朝阎先生身边又靠近了一步,更仔细地朝那大鱼下颚处的洞眼内看了一眼。
那洞眼里的东西原来竟是个人。
他一丝不挂地同大鱼的喉咙黏连在一起,五官模糊,但依稀能分辨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清桐的身后,而原本站着不动的周三福,此时竟又再次摇摇晃晃往前走了起来,不顾他爹在后面大声呼叫,径直走到清桐前面,抬头看向那大鱼喉咙内的人,神色恍惚地对着那人喃喃问了句:“几日了?”
“……七……日……”半晌,那人低头含含糊糊答道。
话音刚落,就听周双喜一声惨叫,与此同时,清桐无比惊诧地见到周三福身子一晃扑地跌倒在地上,随后以快到让人咋舌的速度,全身皮肤腐烂了开来。
待回过神,地上竟只剩下一件衣服包着一摊水。
周双喜一声哀嚎直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件衣服抬头望向鱼喉中那人,牙齿咯咯咬了半天,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是你……果真是你……都那么多年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么?!”
边哭,边突然身子朝前一扑,对准那一动不动的大鱼便要撞去。
却被身前倏然出现的一道身影给阻止了。
“阿岩!你给我让开!”一眼看清前面的阻挡者,周双喜哭着喝道。
周岩却似充耳未闻,只抬头看着江面上方巨大的鱼身,嘴里轻轻叹了口气:“阎先生可曾听说过龟妖避劫千年终逃不过一介路人玩闹之手的故事?”
阎先生笑了笑:“听说过。”
“如今我觉得自己便如同那个龟妖,躲避多年,终是避不开今日这一劫难。”
“命运使然。”
“真的是命么?”
阎先生再次笑笑,手轻轻一收,那根原本紧扎在大鱼身上怎样都不断的红线,便悄无声息脱落了。
与此同时那大鱼的身体也似土崩瓦解般,由上而下分裂了开来,一块块掉入水中,转瞬间如此庞然大物,如冰入了水一般消失不见。
同样消失的还有那原本挡在周双喜面前的周岩。
前一刻还在定定看着空荡荡的江面,下一刻被风一吹,忽地就不见了踪影,只留周双喜呆呆在原地站着,转头惶惶然看向阎先生道:“先生……我家阿岩怎么不见了……”
“因为他不是阿岩。”
“……那他是谁?”
“他是江神老爷。”
二十年前,李焕之子李云同周双喜之子三福是自小长大的玩伴,也是同窗好友。
李云出事那天夜里,其实是跟周三福在一起的。
那天他俩本是和众人一起在江边赏月,但深夜时闲着无趣又无法入睡,李云便跟周三福一同坐上了他爹停靠在码头上的船,前往江心玩耍。没想到,那夜江里正巧有条水蛇在修炼,吞噬天地之精华,吸食月光之灵气,却不料周三福一泡尿撒在它吞食的月华之上,导致水蛇百年功力受了污浊,连初生出来的角也一并褪去。
一怒之下,水蛇将周三福拖下了水。当时李云见他沉入江中立刻想去救他,但周三福力气远胜过李云,因此在仓皇逃上船的同时,反将李云拽下了水,被误以为他是周三福的水蛇一口吞噬。
见状周三福惊惶失措逃了回去。翌日,除了他爹爹周双喜之外,三福没敢同任何人说起昨夜之事,而周双喜怕李焕知道真相会到周家寻事,亦教三福将李云之死的秘密深埋在自己肚子里,因此时至今日,无一人知晓李云当初失踪的真相。
由于遭到水蛇撕咬,周三福的腿不单受了伤,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伤口不仅没有被治愈,反而发生了病变。又因整天看到李焕夫妻的凄惨模样而心生愧疚,在回家数日后,三福突然身发恶疾一病不起,从此,无论找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始终不见任何效果。
眼睁睁看着那条腿烂的越来越厉害,病亦因此越来越重,终于,在李云失踪大约两月之后,周三福也死了。
当时周双喜真是悲痛欲绝。那会儿他只有这一根独苗,且将近四十才得一子,疼爱得无以复加,完全无法接受他病逝的事实。周三福死后周双喜非但没有让任何人知晓他的死讯,也不设灵堂准备为这孩子下葬,反而突然动了一个念头——他想要李焕救活他儿子。
怀阳村无人不知李焕是个给人扶乩的。
因为自小同他一起长大,彼此交情颇深,所以周双喜还知道一点,李焕不仅是个扶乩的,而且他有一个绝活,那绝活远比他的扶乩来得高明,那是李焕与生俱来的本事。
李焕可以用某种方式,让那些死去不久的动物重新活转过来。
周双喜只见过他在死猫死狗上用过这种方法,因为李焕曾说,此法是禁数,自己偶然习得,玩耍一下便罢,若是真用在人的身上,怕是天谴难逃,况且人不同于猫狗,同样的方法用在人身上也未必能行。
但周双喜始终认为,李焕是有本事让死人活过来的,要不然他儿子失踪月余,为何始终不肯死心地找着儿子的踪迹?恐怕万一找到的是尸体,他可以用那神奇方法,将他儿子重新复活过来吧。
于是在周三福死去后的第三天,周双喜去找了李焕,实话跟他说,他儿子周三福在李云失踪的当晚,曾跟他在同一条船上,对于李云的失踪,三福可能知道些什么。
李焕一听登时大怒,厉声质问周双喜,为什么当时不如实相告。
周双喜哭道,一来,三福回家后就一病不起。二来,他怕说了实话别人会疑心李云的失踪同三福有关,对他不利,所以迟迟不敢说出实情。如今三福因病亡故,丧子之痛才令他感觉到,李云的失踪对李焕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任打任骂也要到李家来说出实情,免得以后更加后悔。
听完这番话李焕捶胸顿足,说:“双喜双喜,你我自幼长大,怎的连这样的事都要瞒着小弟,现如今斯人已逝,你光告诉我三福知晓我儿失踪的原因,我却怎样去追问他我儿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又身在何处?”
“那倒也是可以的。”周双喜见状,趁势道,“贤弟不是懂得还阳之法么?”
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阎先生的死影之术,也无法让一个死去的人真正地复活过来,因此阎先生常说,他这方法叫做幻术。
究竟是真幻术,还是真法术,清桐虽和他朝夕相伴,却也无从知晓。
而那个李焕的还阳之法,按阎先生所说,却似乎是种真正可以让死者活过来的、顶顶高明的医术。
尽管李焕曾反复强调那是种禁忌之术,尽管李焕的儿子是因周三福而死,出于被悲痛牵引而出的无穷私心,周双喜仍不顾一切唆使李焕。在考虑再三后,不顾家人的阻拦,来到了他的家里。
在仔细看过周三福的尸身后,李焕对周双喜道:“我知你存着想要我将你儿子复活的念头,但你不要做此妄想,这种硬将死人变回活人的方法,我至多只能让他睁眼七天,七天内除了我问他的话,你父子尽可以道别。而七天一到,我无论如何也必须将他送走,因为我不可冒祸及三代的险。”
这番话周双喜自然答应得诚恳无比。
之后,在同他儿子的尸身单独待了整整两天两夜,当李焕打开锁着的房门,周双喜果真看到自己儿子活了过来。
跟生前一样,能说话,能吃东西,但思维很模糊,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所以自然无法回答李焕提出的问题。这让李焕颇为焦躁,七天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真的不长。但对于周双喜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因为只要他儿子一天不把实情说出,李焕就不得不让他儿子多活一天。
但无论怎么拖,七天终究还是会很快过去。
而周三福每天必问的一句:“几日了?”,更无疑好似一道催命符,将所剩的日子一天天催近到周双喜的眼前。转眼到了第六天,心知次日就是大限,在无比煎熬地度过了一天后,周双喜决定孤注一掷,当夜往李焕的吃食中下了毒,将李焕给毒死了。
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口李焕得了急病,将李焕妻子骗到自己家,亦将她害死。
随后胆战心惊缩在家,等着第七天的降临。
而令他倍感安慰的是,七天之后,周三福果真没有死去。
更没像当初李焕所说的那样,七日后不死便会生变。事实上,七天之后,周三福非但安然无恙地继续活了下去,甚至思维也日渐清楚起来,连那条烂透了的腿,也开始慢慢愈合,直至彻底康复,看来是真真正正地活了过来。
虽从此落下个跛足的毛病,但既然得到再生,无论那些做法是泯灭人性也好,丧尽天良也罢,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只是每每想起李焕一家,周双喜总不免还是会感到一阵心慌和内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次子周岩的出世,那一点愧疚很快被埋没进他脑子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正如李焕夫妻的尸身那样,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丢进那浩瀚的江水里,从此消失不见。
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过去了几年,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周双喜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一帆风顺的生活时,殊不知,一场可怕变故正在南屏江那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悄悄酝酿着,而那变故正是冲着他而来。
他不知道李焕还活着。
“活着”,并不意味着当日他没有被周双喜毒死,而是由于一来天赋秉异,二来死得冤屈,所以虽然人死,一股强大的怨气却借着过去所掌握的术法,使之守在江水中,又因水本属阴,终日浸淫于此且年复一年被月色所染,阴煞之气自然变得越来越重。
直至后来被他吞噬了一样东西,就变得格外凌厉起来,那东西正是当初吞吃了他儿子李云的那条水蛇。
说来,这条水蛇也甚是可惜,为羽化成龙而安静在南屏江中修炼多年,本已将龙角炼出,谁知因了周三福一泡尿,功亏一篑。一念之差,起了杀心,遂将周三福咬进江里,谁知周三福命大不死,反而令那无辜的李云葬身腹中。
吞吃了李云后水蛇立时后悔,但已无用,不久它即遭到天谴,魂与肉身被迫分离。
不知是巧合还是上苍有意而为,它的魂转世后,投到了周双喜的家中,成了他的次子周岩。
虽成了周三福的弟弟,但周三福对他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即便他已投胎成人,下意识对他仍感到害怕。害怕的感觉日益增多,逐渐就生成了排斥和抗拒,因此无论周双喜怎样想尽方法,始终没法让他和周岩好好相处,且随着年龄增长,更是势如水火,最后不得不将周岩送去镇上念书方得平静。
而由于受罚时限的缘故,即便周岩一出生就带着过去的记忆,他也无法擅自潜入江中找回自己那具留存着他大半修为的身躯,甚至连靠近都不能,否则他会同自己身躯一起灰飞烟灭。
因此再怎样勉强,也只能在周家待着。而唯一能缩短受罚的时限,让他早日摆脱这个家、这具人类身躯的方法,唯有做善事。
可巧在周岩出世第二年,各地爆发了旱灾,怀阳村也不例外。于是他借机托梦给周双喜,要他按照自己本体的模样塑一神像,以此将自己残留在魂魄中那一小点力量,招来雨水和江潮,让怀阳村安然熬过了大旱年。
由此,神像被村人虔诚无比地供奉在了用李焕住宅所改建的庙宇中,他也因此得以享受香火,慢慢缩短受罚的时限。
就那样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后,突然一场江妖食人的灾难发生,让周岩意识到自己的本体被人侵占了,且侵占之人并非修道之人,而是怀着一腔怨念的阴煞。
这令他预感到大事不妙。
那东西最初还保有自己的意识,未必会伤害无辜,但一吞噬了水蛇躯体,水蛇修炼了多年的道行必会无限度助长那东西的煞气,并由此彻底剥夺它残存的意识,将吃人视作扩张自己力量的本能。
于是周岩立即再次托梦给周双喜,要他按着自己所教的方式,在每次见到江中红水出现之际,就将满船纸人送进江中,借此将自身力量依托在纸人身上,借此江潮泛滥进入江底,阻止李焕的阴煞借他躯体害人。
但这样只是治标,却治不了本。
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李焕的煞气修炼得越来越强,终于在这一年,眼睁睁看着那阴煞一夜间吞吃了数十口人,他却因力量消耗殆尽而束手无策,于是在单独拜访了阎先生,并从他口中探知了一些关于李焕的过往后,他冒险幻化做自己本体的模样,趁阎先生去江边查看那些尸体时,在他面前显形,并引他前往那阴煞的藏身之处。
这便是阎先生昨夜突然失踪,今日又突然出现在江边的原因。
昨夜,在周岩幻化的江神虚形指引下,他找到了藏匿在水蛇身体中李焕的煞气。但煞气过于强大,所以他无法将其从水蛇体内逼出,便只能循着它残存的记忆,找到了沉在江底的李焕的尸体。
再寻机割下水蛇身上一块皮,制成一副死影,用皮上所沾染的李焕的魂煞,将死影催醒,并将它打入水蛇的喉中,随后,借着水蛇被阿毛父母的船所吸引的机会,将它引到江边,趁其不备迅速用锁魂线扯开水蛇的喉咙,将李焕的魂煞展露在周三福面前。
这一举动,立即让李焕完成了当年没有完成的解术,也令苟且偷生至今的周三福终于从当年的术法中释放出来,一瞬间化作腐水。同时,淤积至今的怨气借这机会得以尽数宣泄后,那股将李焕强留在江中二十年的煞气也终于土崩瓦解。
原本一切应该到此为止,但周双喜眼睁睁看着自己爱子消失,那骤然而起的痛苦令他不顾一切朝即将沉入江底的水蛇身上撞了过去,险些被那条水蛇巨大身躯给卷进江里去。
那无疑会令他当场丧命。
所幸被周岩适时阻止。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孽缘,纵然是暂入轮回,他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手带大他的老父因此毙命,于是不顾一切闪身而出,挡在了他和自己本体之间。
过于靠近本体令他触犯了天罚的制约,因此在救下老父后不多会儿,他就同自己的身躯一起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如此一番的前因后果,现在看来,正是应了一句话:一念之差天地间。
周三福害死了救他的李云还不敢向世人坦白真相,因此没能逃过伤重身不治的命运;李焕为找到儿子下落不惜违禁做法,因此被他人的贪欲害死并魂魄入魔;周双喜为了给自己儿子延长生命害死李焕一家,因此失去了自己一双爱子;水蛇因功力受损怒吞人命,因此即便进入轮回,他仍是没能逃过这身魂俱毁的一劫……
说到这里时,见周双喜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阎先生没再继续,只转身朝波澜平静的江面看了一眼,淡淡一笑对清桐道:“看,我同你说得可对,这南屏江之美,是否当真如画一般温婉秀丽?”
清桐轻轻叹了口气。
扭头看向江面,果然,在一切寂静下来后,这条江既不像她初见时那样浓绿得肮脏,亦不再如涨潮时那般汹涌得令人恐慌。
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粼粼的清澈,以及如江南女子般纤细柔美的温婉。
当真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睛,正如在庙里初见那少年时,他那张清澈干净的盈盈笑面。
有了怀阳村那一番经历,回家路上多了不少话可讲,路程便显短了许多。
走的是水路,时值正午,船家送来大盘盐水煮的鲥鱼,鲜香扑鼻,直叫清桐吃得眉开眼笑:“先生,只怕那令您赞不绝口的李焕家的鲥鱼,同这个也是无法比的吧。”
阎先生莞尔一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吃个鱼还沧海和巫山了,在清桐看来,世上美味,没有顶好,只有更好,清桐才没有先生这样执著的恋旧。”
“呵,你这丫头,只要有的吃便是最好。”
“那是自然啦。”说到这儿,清桐见阎先生点了支烟,兀自看向船舱外悠然而过的风景,便咬着筷尖道,“说起来,总是见先生独来独往惯了的,怎的会和那样一个小村落的人结识,听周双喜说您曾救过李焕的命,这故事先生可愿跟清桐说说么?”
“这个么,”目光微闪,阎先生低头轻吸了一口烟,“故事倒也简单,三十年前他用他唤魂之术帮过我,因此后来我救他,不过以命还命罢了。”
“先生为何要用到唤魂之术?”
问完,见阎先生笑笑不语,知是他不愿提及此事,便也立即嘻嘻一笑,转了话头道:“不过倒也稀罕,唤魂之术即便是白云观老道,也得耗费七十多年才窥得一点皮毛,怎的那个凡夫俗子却能无师自通呢?”
“所谓天赋秉异。有些东西,有人斥之一生也未必能学得,有人却天生便具有这样的能力。”
“所以老天爷也是不公平的。”
闻言轻轻一笑,他朝着船窗外徐徐吐出一口烟:“但得到与自身不符的能力,对世俗之人来说未必是好事,当日救他时我便告诫过他,天赋之力是天的,人不可违逆天意,并以那枚铃铛作为警示,交他留在身边。因此那天在庙门前见到这铃铛时,我便知晓他出了事,或许此行正是冥冥之中他残留的意识,将我引到此处……”
话音未落,清桐笑嘻嘻送来一筷玉般盈润的鱼肉:“先生,莫再想着往事,有道是今朝有肉今朝吃,若还惦念着当年鱼肉的滋味,下回清桐给先生做,不过先生可记得别再忘了清桐的月例银子便是了!”
“……你这丫头……”
“不过……说起来,那条水蛇倒也真是可怜……毕竟吃人是无心之过,最后却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命运使然,正如一则故事中所说,一只老龟修炼千年,躲过无数天劫却终究躲不掉凡人的恶作剧,将它翻转了身躯生生饿死的命运。这都是修道者不得不经历的坎。”
“唉,可怜……”
“不过,只要留得一丝本体还在,终究是可以从头再来的吧。”
“先生什么意思?”
闻言清桐有些费解地朝阎先生望去,因而没有留意到,就在她目光从江面移开的瞬间,一条银色小水蛇从江面一跃而起,似打招呼般朝着他俩所坐这艘船点了点头,随即重新没入江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