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端着托盘,托盘的正中是一个药碗,她的手在发抖。
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现在已经是亥时,曾家大房二房的大小主子们差不多都睡下了,值夜的家丁一面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一面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她在曾家已经做了二十年佣人了,人人都很信任她——但正因为如此,她才给自己惹来了最大的祸事。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头,那是她刚满十八岁的儿子的,原本下个月,他就要成亲了,准儿媳妇是个老实勤快的姑娘,可是那帮人……
李凤忍住愤怒和眼泪,她万万不能露出破绽,现在她儿子的性命都在她的手上,成败在此一举,她必须拿到那个东西。
“老爷子,该喝药了。”
她站在曾家老爷子曾家成的房门前,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正常。
曾家成没有回答。
房间里亮着灯,说明老人应该在屋里。
是睡着了吗?李凤焦虑地想,最近老爷子常常看着书就睡着了。
“老爷子,喝药的时候到了!”她提高了音量。
曾家成还是没有回答。
“算了吧,李嫂,明儿再送吧。”一个值夜的家丁好心提醒:“吵醒了老爷子,他可要发脾气的。”
“发脾气也得吃药啊!大夫嘱咐过的,哪能少一顿呢!再说,也不知他怎么睡的,可别又着了凉。”李凤咬了咬牙,把托盘及药碗搁在地上,腾出手来,但手刚一碰到门,门便开了——竟然是没上锁的!
“老爷子!”李凤一眼便看见曾家成仰面倒在屋子正中的地上,连忙扑了进去。
老人双眼紧闭,但还有呼吸,一张信纸和一个空的花梨木匣子落在他的身边。
李凤拿起那信纸来,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
这种引火烧身的玩意儿,你是罩不住的,不如由我来保管,别人不惦记了,你也省心了,命也保住了,好好过你的晚年吧。——大盗陈东
常天打量着贺瑞麟的房间。虽说贺家已经败落了,但屋子里的陈设用品却毫不含糊:花梨木的床,红木的书桌书架,欧式的绣花会客沙发,透雕纯银酒具,端砚湖笔,玛瑙烟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贺瑞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银行职员,只怕所有的积蓄都用来支撑面子了吧?
贺瑞麟的尸体就躺在沙发上,一把匕首刺入心脏,死亡时间应该是前一天夜里十点左右,邻居们没有听见打斗声,贺瑞麟独居在这套公寓,没有贴身的仆人,只有一个每天上午来打扫清洁的女工孙慧——尸体正是她发现的。
她是下午两点进入公寓的。
“今天是贺先生的休息日,他说上午想多睡一会儿,让我吃过午饭再来。”孙慧差点被这场景给吓晕过去,在常天的要求下,她一一查看了她能接触到的物品,只有一副围棋不见了。
“这棋好像是贺先生的朋友送的,大概是五个月以前吧。”
孙慧回忆起一件事,有一次她不小心把装黑棋子的围棋罐子打破了,贺先生有些生气,但没有要她赔,只是让她到杂货铺买了一个相似的陶瓷罐子。
如果那围棋真是值钱的东西,应该不会是这样的态度吧?如果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怎么偏是这东西丢了呢?
常天在贺瑞麟的卧室衣柜里找到一个暗格,虽然没有现金,但里面放着两只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放到市场上去,可以卖上几百大洋。那纯银酒具和装湖笔的镶金楠木盒都是昂贵的东西,除非贼人不识货,否则绝不可能放过。
基本可以断定,凶手并不是为了谋财而害命。
贺瑞麟所在的这栋公寓楼看起来还算体面,但实际上修建得并不好,楼体的隔音很差,一户邻居吵架,若是音量稍微大些,全楼不出门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贺瑞麟正值盛年,体格也壮实,要杀他并非易事。
茶几上有半瓶白酒和两只酒杯,贺瑞麟口中还有酒味,可以推测对方是趁着贺瑞麟酒醉时下的手,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
其中一只酒杯上印有口红,杀人者极可能是一个女子。
邻居们证实贺瑞麟最近确实常常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来往频繁,女子的右边眉毛上方长有一颗黑痣,常常来他的寓所,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但从没有过夜,不过,孤男寡女的,还能做出别的什么事吗?
“昨夜是最晚的,那女子差不多十二点才走呢!”
住在贺瑞麟隔壁的付太太作证,她与三个密友打麻将,坐在窗边,亲眼看见那女子出了大门,穿一身宝蓝色底粉牡丹花纹的长袖旗袍。她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极深:“我看她搞不好有三十岁啦,皮肤不好的啦,粉搽得可厚了,走路的样子也不好看,肯定是乡下来了没多久,不像大家闺秀。”
可惜,她只是认出了那女人的背影,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不过她手里的布包似乎是鼓鼓囊囊的——装的是那副围棋吗?
如果凶手是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杀贺瑞麟呢?
经过仔细的搜查,常天在贺瑞麟的沙发和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些女人的长发,但在床上却没有找到任何毛发。孙慧也补充道:“我知道先生有那么个女人,可是收拾他的床,从来没有过什么脏东西和头发。”
在贺瑞麟工作的银行里,大家对贺瑞麟的印象都很不错,尽管他的职位不高,但人缘却颇佳,银行行长王峰重还把自己的好友——知名律师顾凯尚的千金顾曼芝介绍给他。
“我是极看好他的,他也一心要重振贺家,这年轻人有能力有韧劲,头脑也好,绝非池中之物,若是给他些资本,他定能做出一番大成就来,想不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顾曼芝显然受到了打击,听闻噩耗之后,她在沙发上沉默了半晌。
她的母亲却并不十分担心,顾曼芝并不缺乏追求者,贺瑞麟在其中算不得最出色。相反,对于贺瑞麟来说,顾曼芝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对象,她父亲在名利场里的人脉关系可以让他走上振兴家业的捷径。
爱情,或许没办法防范它的开始,可是结束这种事,他们倒是可以做主的。
莫非是贺瑞麟移情别恋,那女子一怒之下杀了他泄愤?常天猜测着:是她拿走了那副棋吗?或者她便是那送棋人,拿走棋只是因为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留在负心人家里?但根据邻居们的描述,那女人是三个月前才出现在贺宅的,但孙慧却肯定围棋是五个月以前贺瑞麟带回家的。那么这个女人是五个月以前和贺瑞麟认识的吗?
“他人很好,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仇人。”顾曼芝调整好情绪之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常天的问话,“他的爱好很简单,就是看书和下棋,有时候会去电影院,从来不去夜总会,也不会去舞厅,不抽大烟,不赌博,我想不到他会惹上什么样的仇人。”
众所周知,贺瑞麟是个围棋迷,下得一手好棋,但可惜难得棋逢对手。以前他会去茶馆下棋,后来,大概是两年以前,他找了一个固定的棋友,几乎每周都要去找这位棋友下棋,只是没人知道这位棋友的姓名和住址。
“我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顾曼芝说道,“但从来没见过,他说那是个大隐于市的高人,不喜欢别人打扰,而且嘱咐过不能多说他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多问。”
常天觉得高人二字有些可笑,真正的隐士就该远离上海滩才是,在这个地方,有人能出污泥而不染?
贺瑞麟的父亲贺子冲曾经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一位商人,最辉煌的时候,曾有两家织布厂和一家火柴厂,但贺子冲是个老好人,继承了祖产后,他常常周济商友做慈善,因此做了上海商会的理事之一。但生意场上,老好人自然总是赢不过那些更狠更有竞争力的对手,后来不得不宣布破产,郁郁而终,而被他周济和帮助过的人,无一伸出援手。
贺瑞麟没有仇人,反而应该是复仇者。不过贺瑞麟并不那么做,不管在任何场合都闭口不提,颇有其父以德报怨的风范。或许是出于钦佩,或许是出于内疚,以前对不起贺家的那些人,偶尔也会伸出手,给贺瑞麟一点顺水人情——贺瑞麟被杀一案,就有不少人来送钱打招呼,希望警方尽力而为,否则,依照科长骆杨一贯的作风,绝不会将大把的精力花在一个普通职员的谋杀案上。
常天让手下王涛负责找出贺瑞麟的神秘棋友,这点并不难——贺瑞麟每次去这位棋友家里都是坐黄包车,而在附近拉活儿的黄包车夫都是固定的两拨人,很快便确定了贺瑞麟在死前常去位于南市的一个小院,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几乎每隔四五天便要去上一次。小院的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名叫马晖,但此人在三个月前得了暴疾,已经去世了。
邻居们认出照片上的贺瑞麟正是经常来找马晖的年轻人。
“这马晖,实实在在是个怪人。四十好几了,也不娶老婆,看起来像个和善人,有时候还给你开上几句玩笑,可他从来不请人家到他家里去做客。这个人,爱下棋,以前常常在门口摆个棋局,遇上会下的路过,就来上几盘,要是没有人,他就自己跟自己下。”
贺瑞麟是两年前突然来到这里的,见了马晖的棋局,坐下来就跟马晖对下,后来他便常常来,于是马晖也不摆棋局了,贺瑞麟来了就直接进他的院子。
可以确定,贺瑞麟是唯一一个被马晖请进家门的客人。
马晖的后事是贺瑞麟料理的,尸体也是后者发现的,那时已经死了好几天了,贺瑞麟找人来抬出尸体的时候,邻居们都闻到了浓烈的臭味。
“尸体上没有伤,人是躺在床上的,到处都整整齐齐的,找到一些人参和药酒,还有治跌打的药粉,厨房里有药罐,垃圾里有药渣,估计是早有什么暗疾吧。”当地的保长康南对贺瑞麟的印象极好,后者给马晖买了上好的棺材,葬在上海私立长安公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这么重情义的?能遇到这么个朋友,也算是马晖的福气了。”
康南告诉常天,马晖其实还有另一个朋友:“那女人姓杨,是马晖下葬后第二天来的,这个女人很有钱,穿得体面得很哩,一出手就拿了两百个大洋给昌伯,让他帮忙打扫马晖的房子,给院子除除杂草,不要让人随便进去,还说她以后每年都会给昌伯五十元。昌伯这算是捞着了。我估计这个女人应该是马晖的老相好。”
马晖的小院不大,一进门,左侧是半亩菜地,种了些花生,右侧是两棵树,一棵杨树,一棵槐树,中间用青砖砌了一块空地,放着一张石桌和两把竹椅。
房屋一共六间,一间堂屋,两间内室,一间做了卧房,一间做了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间杂物房,一个厨房和一间柴房,一个人住,确实过于宽敞了。常天走进马晖的书房,出乎意料的清雅,竹椅竹凳竹书架,黄杨木桌,树根掏空了充做笔筒,最值钱的大概就是放在桌上的围棋,上好的永子棋,装在两个普通的黑白瓷罐里。
书架上的书很少,只有《老子》、《庄子》、《易经》以及一些字帖,马晖的练字纸也搁在上面,但马晖的字与练字帖上的范本没有任何相似,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画。
这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他将自己的生活简化到无法洞察的地步——对于像常天这样的人来说,复杂才有东西可以琢磨,这间书房,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常天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一首诗,那特别的字体显然出自主人之手。
人人求富贵
富贵似何物
非土亦非金
非水亦非火
一寸加一寸
一物克一物
三尺见神灵
七尺终白骨
谁为守富贵
喜鹊与田鼠
谁能持百年
都是黄粱梦
这是一首完全谈不上文采的诗,中间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语句,仿佛只是为了押韵和填补空白硬塞加进去的,就这首诗的水平来说,说他有些愤世嫉俗倒还勉强,但要说他是个世外高人,未免太抬举了。
贺家虽经商,但对家教却很重视,贺瑞麟本人毕业于名牌大学,他怎么会评对方是一个大隐于市的高人?
当然,也许那人的高明之处并不体现在文字上,贺瑞麟指的只是对方的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