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初春时节,街边的树杈上萌发出了一层嫩黄的绿芽,看起来虽然微弱无力,却又预示着天气逐渐转暖的希望。街上仍有些萧瑟,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经过,偶尔还能看到行伍整齐的士兵巡逻。店铺都开着门,但鲜有顾客出入,显然生意并不怎么好。
刘晨从窗边缓缓走到长案前,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然后,一饮而尽。
现在是建安二十一年,距黄巾之乱已有三十二年。
去年十一月,魏公曹操西征汉中,降服张鲁,尽得十多万民众和多年积存的富庶钱粮。在曹操占据汉中之后,天下形势已经隐隐有了改观。汉中北倚秦岭、南屏巴山,是南北咽喉所在。得了汉中,曹操即可顺江而下突袭孙权,又可整饬兵马攻打刘备,还全然没有后顾之忧。都说汉中易守难攻,谁能想到张鲁竟然这么不争气?
刘晨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斟满酒,仰头灌下。虽然身处千里之外的石阳县城,他仍压抑不住心中的失意。眼见曹操势大,汉室中兴的机会恐怕更加渺茫了。
他端起酒杯,再次扫视了下身处的酒肆。客人不多,远处几个魏军小校在大声说笑,身旁一个华服公子则伏案呼呼大睡,一切与往常无异。
身为西蜀军议司的暗桩,不管身处何时何地,刘晨一直都非常小心。尤其是今天,要转送一份相当重要的情报。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木质楼梯终于响起艰涩的嘎吱声,一个相貌儒雅的文士快步走了上来。他环顾下四周,径直朝刘晨走来。
看到长案上的酒菜,他皱起眉头,低声呵斥道:“你可知现在什么是什么时候?怎么饮起酒了?”
刘晨不以为然地朝他摆了摆手:“坐,刘洪你坐下。”
刘洪忍住不快,坐下低声问道:“东西带出来了?”
刘晨点了点头,眼神却有些迷离。
“给我,”刘洪低声道,“汉中的夏侯渊最近蠢蠢欲动,麾下十万大军调动频繁,极有可能南下用兵。他们的兵力分布和军情部署情报要尽快送到成都,好让主公提早应对。”
刘晨略带醉意地问道:“刘洪,你我都是汉室旁支。现如今汉室如今如此积弱,怎么不让人心生惆怅?”
刘洪面色微红,不安地环顾四周,所幸好像并没有人听到。他没有答话,而是将手从长案下伸向刘晨,低声喝道:“闭嘴!把东西给我。最近边境盘查严密,我们要将东西从这里先送到东吴夹石,再从夹石星夜不停送到汉中,这样足足多绕了四百多里,就算快马驿传也至少需要五日。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在这里耽误!”
刘晨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将身子向后一仰,靠在雕窗上喃喃道:“当年庞统大人设立军议司,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入选。苦心经营到现在,才终于打通了这条情报线,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刘洪脸上青筋暴跳,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不容易,就不该这样放肆。万一隔墙有耳,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坏了主公大事!”
刘晨不以为然的笑笑,压低声音问道:“如果夏侯渊知道军情已经泄露,能不能在短时间内重新调整部署,挥军南下?到那个时候,咱们这份情报还有用么?”
刘洪按捺住心中急躁:“他们来不及。十万大军重新调整部署,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主公做好准备。以此来推断,若是夏侯渊得知军情泄露,很可能会推迟甚至取消攻势。”
刘晨长舒口气,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拎起酒壶,又要斟酒。
刘洪啪的一声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吼道:“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省事!情报早一天送到,主公即可早一天以此为参考商讨对策,酒什么时候喝不都一样!”
刘晨不语,盯着刘洪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引得远处的小校们纷纷回头。他攀住刘洪的脖颈,大声笑道:“你放心,情报已经送出去了。魏狗的赏赐,你到阴曹地府去领吧!”
刘洪大惊,胸前骤然一凉,随即一阵剧痛传来。他拼死挣开刘晨,踉跄着向后退去,低下头,胸前没入一把匕首,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
刘晨神色平静地起身,向远处的小校们高声道:“某奉军议司扬武将军法正大人口令,诛杀叛贼!”魏军小校们霍然起身,刀剑出鞘,齐朝刘晨奔来。
刘晨退至窗边,鲜血从鼻尖犹如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随即是剧烈的咳嗽。他明白,是酒中的化命散开始发作了。
窗外,店铺里冲出了数十名身着软甲的魏军兵士,抬头,酒肆里的小校们与他仅仅只有一臂之隔。刘晨深深吸了一口早春的气息,任冰凉的感觉滑过喉咙,跌落到五脏六腑。他决然转身,推开木窗,向前跃出。
冰冷的春风迎面袭来,妻子女儿的笑脸在眼前一一闪现。
“对不起。”他喃喃道。
带着腥气的泥土轰然而至。
酒肆里,扮作小校的贾逸拨开众人,快步走到窗前,俯视着街上刘晨的尸体。鲜血从尸体的头部汩汩流出,形成几条细小的暗红,在周围的石板上蜿蜒而过。奇怪,只不过几丈的高度,从这里跳下去虽然会摔断手脚,但死人还不至于。刘晨为什么还要选择跳窗?是濒临绝境的困兽之斗吗?但看样子不是已经服过毒药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楼下那些兵士们乱哄哄地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刘晨的尸体翻了过来。这些是石阳县尉府的兵士,虽然说不上是乌合之众,但比起自己带来的人,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
“传令!让那些都尉府的兵士们加紧城墙上的巡逻,若是发现行径可疑之人,一律拿下!”
一个小校诺了一声,飞奔下楼。那些聚在长街上的兵士们得到命令后,在伍长们的带领下四散开来。
身后另一个小校轻声道:“报都尉,刘洪死了。”
贾逸摘下头盔,狠狠地掼在地上。刘洪是西蜀军议司石阳站的负责人,上旬刚刚策反成功。本来想靠着他截下情报,顺便挖出隐藏在军中的奸细,想不到还是被刘晨识破了自己精心布下的陷阱。
这是他来石阳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第一个案子,就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让举荐他的进奏曹左主簿蒋济大人作何感想?
是布置上有失误么?贾逸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四周,却并未发现疏忽之处。
不,不对。
就算是布置上有疏忽,刘晨如果不到酒肆,是发现不了破绽的,既然发现不了破绽,又如何提前将情报送走呢?贾逸神色凝重,那么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这个陷阱从一开始,就已被西蜀军议司得知了,刘晨的前来赴死,只不过是为了要稳住自己,确保情报安全送出?但是,军议司是如何得知了这个陷阱的呢?这个陷阱,是远在许都的进奏曹西曹属主簿蒋济大人亲自谋划的,前前后后知道的不过五人。
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消息?
等下,刘晨说的话是真的么?
情报真的从另外的渠道送出了么?刘晨自许都出发之后,就一直在进奏曹的严密监视之下,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尤其是他昨夜踏入石阳城中之后,自己更是借口城外发现山贼而关闭了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刘晨怎么有机会将情报送出呢?会不会是刘晨在酒肆里发现陷阱之后,拼死一搏做出的疑兵之计?这样的话,一方面可以打乱夏侯渊的军事部署,一方面可以误导进奏曹自乱阵脚。身为死士,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随身带着毒药和匕首很常见。
贾逸沉吟了下,转身向醉俯在长案上的华服公子走去。刚才酒肆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惊醒这个华服公子,他还睡得很香。贾逸皱着眉头,抬脚轻轻地踢了华服公子一下,道:
“左公子,事情已经完结了,不用再装睡了。”
那华服公子抬起头,笑嘻嘻地道:“贾都尉,你叫我左乐就好,叫什么左公子,太见外了。”
贾逸道:“好,好,左乐。今天的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动刀动枪,远非我的强项,所以在下一直在装睡,没有参与围捕。”左乐挖着鼻孔,很认真地回答。
“你爹跑了多少门路,花了多少钱,才给你谋得了个进奏曹书佐的位子,是让你来睡觉的吗?”贾逸冷声道,“你觉得进奏曹是可以厮混日子的地方?”
左乐摸了摸下巴,干笑道:“大人教训得是,在下知错。在下觉得,既然刘晨是昨夜才到的石阳,那我们可以先查查他到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从昨晚戌时刘晨抵达石阳到现在,他一共去过四处地方,接触过十七个人。”贾逸丢出一片竹简,“曹里已经梳理清楚,你带人一个一个地去查下。”
左乐拾起竹简,眉头却皱了起来:“大人……食肆、杂货店这些地方……”
“都要查,就连在食肆里给他上菜的伙计,都务必要仔细地盘问。”
左乐咧了一下嘴,道:“大人这个查法……莫非是认为情报还没有送出去?”
贾逸苦笑道:“不是我认为情报还没送出去,是我希望情报还没送出去。”
“下官见……过贾大人。”眼前的县尉打了个酒嗝,斜眼看着贾逸。
贾逸皱起了眉头,如果不是同来的仵作昨晚刚巧被马车撞死了,是不可能让县尉来插手这个案子的。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石阳这个地方的吏治可真是烂透了。今天正午抓捕刘晨,县尉就推说自己另有要事,只给了贾逸三十名差役,五十名营兵,自己却并未到场。结果下午贾逸过来找他,却发现县尉醉成了这个样子,真可是尸位素餐。
石阳县尉叫陈勋,是东郡陈家的旁支,在石阳已经呆了多年。虽然他身为文人,但担任的却是武职,黑白两道也混得如鱼得水。据说石阳县城魏吴边境上的走私,大部分都是他在打理。要收拾县尉,以贾逸的身份,自然很容易。但他初来石阳,并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手。再者石阳这个地方,县令一职空缺了三个多月,县丞是个什么事都不管的糊涂老头儿,整个县的政务军务基本都由县尉陈勋把持。陈勋在石阳既然已经经营了多年,势力自然根深错节,可以说整个石阳官场都要以他马首是瞻。对县尉开刀,无异于要得罪整个石阳的官场,贾逸现在还没有时间来考虑这种事。
县尉陈勋看贾逸沉吟不语,赔笑道:“让贾大人见笑了,中午来了件喜事,下官心里痛快,忍不住就多喝了两杯。”
“无妨,无妨,”贾逸拍了拍陈勋的肩膀,道,“曹里的仵作出了点事情……”
陈勋连忙截住贾逸的话,大声道:“请贾大人放心,下官今早上听说之后,已经派了大批人手搜捕那辆肇事的马车,只要找到,下官必定会还大人一个公道!”
贾逸听得他把公道两个字咬得很重,想必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他笑了笑:“陈大人想多了。仵作的后事,曹里自有安排。今天来找陈大人,是想借借咱们县尉府里的仵作,去验明一具尸体。”
陈勋反应了过来:“是从逸仙阁跳下来,摔死的那具尸体?”
“毒死的。”贾逸道。
陈勋愣了一下:“既然知道了死因,那还要仵作……”
话没说完,他就兀自拍了一下巴掌,佩服道:“果然是进奏曹,做事滴水不漏。”
对陈勋的马屁,贾逸只是点了下头:“陈大人,虽然咱们在这具尸体上已经挖不出什么线索。但凡是涉案人员的尸体,都要交由仵作来验明死因,并进行备案。没办法,这是进奏曹的规矩。”
“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尸体送到城西义庄了,等你酒醒了,就带仵作过去看看。”贾逸语气平和,完全不在意对面的醉鬼记住记不住。
从县尉府里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贾逸手扶着腰间的长剑,沉默地走在县城的长街上。周边的店铺都已经早早打烊,只有清亮的月光洒在路上,与许都的繁华嘈杂相比,石阳这座小城显得异常宁静。
不过贾逸很清楚,宁静只是表面的。一个月前,他的前任在石阳县城郊外被狙杀。县尉陈勋在石阳大肆搜捕,却没查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竟以流寇抢劫草草结案。对于地方上的官员,进奏曹显然是信任不过,于是在蒋济的提议下,借这次阻截情报之机,贾逸被派到了这里。只可惜……来这里的第一件案子,就出现了如此大的变故。贾逸抬头看着夜空,苦笑。千里之外的许都,蒋济大人应该正向进奏曹主官陈群大人为自己辩解吧。
无为无位,这是进奏曹一贯的用人准则。就算有蒋济大人的极力举荐,若是自己表现不佳,恐怕也是前途渺茫。再者,还有司马懿,如果他从中作梗的话……想到这里,贾逸摇了摇头。司马懿与他有杀父之仇,不会坐视他在进奏曹飞黄腾达的,一旦有机会必定会落井下石。
“大人,回来了吗?”
耳边响起有些陌生的声音,抬起头,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治所。进奏曹石阳站,比起县尉府来说,真可算是寒酸透了。只有一个小院子的旧宅,据说还是以前某个商贾养外室的房子。
“听说大人去了县尉府,不知有何收获?”左乐笑嘻嘻地站在院门外。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贾逸皱起眉头。
“事情都办完了。”左乐道,“我把站里的十个虎贲卫全派了出去,告诉那些刘晨去过地方的人,谁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赏钱二十;找到相关的物件,赏钱五十。”
“进奏曹可没这么多闲钱让你去胡闹。”
“那是自然,所以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左乐下巴往旁边点了下,“一下午收到了不少东西,有人甚至连刘晨上茅厕用过的厕筹都拿来了。”
左乐旁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应该都是刘晨昨晚到了石阳后接触过的东西。
“有什么线索?”
“没。虽然这堆东西和那些消息花了我两千多钱,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也没。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肯定,刘晨应该是把情报交给了某人,而不是藏在了他到过的地方。”左乐道,“他到石阳以来,接触过的那十七个人,我已经做了初步筛选,现在有重大嫌疑一共三个。”
“你的效率倒是蛮快的。”贾逸奇道。左乐下午的表现,跟中午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因为我觉得下午的活儿比中午的有趣。”左乐笑嘻嘻地回应。
左乐家很有钱,或许是出于对着浪荡二世祖能不能在乱世中保住家业的担忧,左家老爷子不知道走了哪边的门道,竟然在进奏曹里给左乐谋了个书佐的差事。书佐的官职虽然并不高,但无异于给了左家一道护身符。毕竟左家是商贾之家,并没有什么根底,乱世之中,若那些豪门世家对左家家产有点意思的话,也就是动动手指的功夫。但左乐入了进奏曹,就大不一样。作为魏王特别设立的机构,进奏曹肩负着刺探军情、暗查政务、监督官员的责任,现如今由魏公的儿子、五官中郎将曹丕直辖。因此,进奏曹衙门虽小,但权力颇大。尤其是近年来,董承、伏完谋逆等大案要案都是由进奏曹查办的,不管你是天下名士还是豪门世家,一旦被进奏曹缠上,大多都是家破人亡的结局。对于进奏曹,绝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敬畏的态度。左乐既然到了进奏曹做官,想必是没人再敢打他家的主意。只不过,看左乐这种随心所欲的态度,在进奏曹还能做多久?就算自己给了他个初审的机会,到了岁末的考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还是要被剔除出去吧。
左乐干咳了一声,道:“大人,下官预备了酒席,我们不如边吃边谈。”
贾逸冷冷哼了一声:“召集所有人,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去找你筛选出来的那三个人,一个一个地盘查。”
左乐愣了一下:“不吃饭了?”
贾逸径直走向马厩:“我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吃饭的。”
外面响起了平淡的敲门声,三长两短,在寂静的夜里很是清晰。黑暗中,豆大的灯火亮起,映出了一张苍老的面孔。他没有开门,而是继续等着。只不过一会儿功夫,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是四短两长。
“谁?”
“张郎中?是我,城东的估衣铺掌柜王瑞。”
“什么事?”
“我家孩子感染了风寒,浑身发热,还请您去看看。”
张轩举起油灯,下了门板,确实是城东的王瑞。在石阳里住了十多年,彼此之间都有来往,还算是熟悉。
张轩没有说话,他仍旧在等。他看到王瑞脸上并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相反却有种淡淡的无奈。
他看了眼王瑞身旁,确定没有旁人之后,将他让进了房内。掩上门板,他看着王瑞,笑容浮现在了脸上:“曾为大梁客。”
王瑞点了点头,答道:“不负信陵恩。”
张轩突然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轻声道:“我等了好多年。”
王瑞上前吹熄了油灯,道:“我也是。”
张轩叹道:“当年庞统大人草创军议司,伏下了我们这些暗桩,却一直没有指令。后来庞统大人在落凤坡中伏身亡,由法正大人接手了军议司。听说法正大人乃蜀中名士,善奇谋,被主公誉为当世张良。可两年了,我却仍一直没有接到指令,有时我坐在那些药柜前面,恍惚间真觉得自己就是个郎中。”
王瑞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张轩沉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道:“刘晨来过我这里,给了我一份情报。”
他从贴身的亵衣中掏出一根细小的竹管,在竹管的上部用木漆密封着,盖有军议司的印鉴。
“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有说。”
王瑞抬头看了张轩一眼:“刚才上头有令,让你带着这个东西,跟我去一个地方。”
张轩将竹管又小心翼翼地放进亵衣,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还能回来吗?”
王瑞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对这个地方还有留恋?”
张轩起身,看了一眼黑暗中的医馆,道:“我跟你走。”
整齐的马蹄敲打在夯实的土路上,在夜半时分显得异常清晰。长街的尽头出现了几团亮光,随着马蹄声的迫近,几名手举火把的骑手冲破黑暗,在回春堂前停了下来。
贾逸在医馆前翻身下马,抬头打量着门楣上有些发暗的招牌。
“回春堂。”左乐跳下马,气喘吁吁地解释道,“郎中叫张轩,听说是弘农人士,八年前来咱们石阳开的这家医馆。他的医术还算不错,在石阳的名声也算差不多。有人昨晚看到刘晨到了石阳之后,在回春堂徘徊了一阵,还上前敲开了门。刘晨无病无伤,为什么初到石阳就来医馆,我觉得……”
“上前叫门。”贾逸打断了左乐的话。
“我?”
“你是石阳人,跟他比较熟悉些。”贾逸道,“不用我教你怎么叫门吧。”
“不用,不用。”左乐笑嘻嘻地回答,上前把门拍得砰砰响,“老张头,开下门,逸翠楼有客人抽风了,老鸨喊你去瞅瞅,再晚点可就闹出人命咯!”
贾逸嘴角咧了一下,这二世祖行事倒是颇为出格。
然而敲了一会儿,门却并没有开。
“好像不在?”左乐讪讪道。
“破门。”贾逸的指令干脆利落。
“不跟县尉打声招呼吗?没有手令就私闯民宅……”后半截的话,左乐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看到一名虎贲卫纵身而上,手里的铁锤干脆利落地将门板砸开。随即又有两名虎贲卫闪身进入房中,打着了火折子进行搜捕。只过了一会儿,两名虎贲卫就冲出房外,抱拳道:“启禀大人,房内无人。”
贾逸转头看着左乐,冷然道:“既然对张轩有所怀疑,为何没有派人盯住?”
左乐有些尴尬:“谁知道他今晚会不在,平时他总是留宿的。”
“在进奏曹,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借口。”
左乐嗯了一声,没有再答话。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怎么服气。
贾逸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手掌。黑暗中,一名身着皂色布衣的精瘦汉子从房顶跃下,毫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讲。”
“半个时辰前,张轩接到了城东估衣铺的急诊,跟着一个自称王瑞的人出门去了。小六跟着他们。”
贾逸挥了挥手,皂色布衣的汉子随即又隐没到黑暗之中。
左乐的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道:“大人前来赴任,不是说只带了十名虎贲卫吗?这些黑衣人是……”
贾逸冷冷道:“左乐,在进奏曹,不该问的别问。”
左乐搓了搓手,竟是满脸的兴奋。毕竟对于终日游手好闲的他来说,这种神秘而又诡异的经历,充满了新鲜和刺激。
“大人,莫非刘晨一到石阳城,他和他接触过的人,全部都在咱们进奏曹监控之下?”
贾逸摇了摇头,道:“错了。刘晨自许都出发以来,就一直在咱们进奏曹的监控之下。”
左乐吸了口气,表示叹服,却又眨了眨眼问道:“那既然刘晨一直在咱们的掌控之下,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抓起来了事?”
“上面是想用他扯出西蜀军议司埋下的暗桩,可惜现在看来……”后面的话贾逸没再说下去,大家心知肚明,在酒肆里刘晨识破了刘洪,并声称早已将情报送了出去。如果刘晨的话是真的,那曹魏这方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上马,城东王瑞估衣铺。”
长街两侧的店铺早已打烊,没有一点人气。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张轩和王瑞的脚步声错落有致的回荡。两人离开回春堂之后,向着城东的方向走了一段,突然折向了城北。张轩没有问要去哪里,他只是提着灯笼,跟着王瑞,一步一步地走着。身为军议司的暗桩,在潜伏下来的那一霎那,张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但是他没有一点点的失落和犹豫,如果能以自己的性命,为光复大汉四百年基业而尽一点力的话,难道不是莫大的光荣?
“后面有人。”王瑞头也不回地轻声道。
“县尉府的?”张轩问道。
“那个庸官不可能这么快盯上你,应该是进奏曹的。”
“进奏曹……新来的这个都尉,看起来比上一个更难对付。我们要怎么做?停下截杀他吗?”张轩的手伸向腰间,那里有把淬了毒的匕首。
“知道城北的怡园吧。”王瑞闷声道。
“那个闹鬼的宅子?”
“嗯,躲进去,会有人去找你的。”
张轩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与其一直在城中躲藏,不如冲下城门试试。”
“上头就是这么安排的,你我皆不可擅做主张。”王瑞很认真地看着张轩道,“不然的话,万一坏了法正大人的安排,你我虽万死难辞其咎。”
“我去怡园,那你呢?”
“我来拦下这个尾巴。”王瑞语气平静道,“这把老骨头,也该活动一下了。”
左乐伏在马上,紧紧地抱着马脖子。深夜纵马在城内狂奔,这是他以前很想做的事,可现在,他却希望能早点到达那个该死的估衣铺。虽然只有惨淡的星光照亮路途,但以贾逸为首的进奏曹众人,却犹如驰骋在白日的荒野之上。左乐使出了浑身解数,拼死才能吊在队尾,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突然看到城北方向的夜空中,爆出了一朵烟花。
一阵马匹嘶鸣骤然响起,前方的贾逸众人勒马停下。左乐却来不及拽紧缰绳,一头冲进了马队之中。
“小六出事了。”一名虎贲卫简短地道,随手扯住了狼狈不堪的左乐。
“快!”贾逸的脸色有些难看。身着皂色布衣的,是进奏曹虎贲卫中的精锐,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能把他们逼得放出烟花,看来这次的对手很不简单。
众人策马狂奔,半炷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烟花升起的地方。
两具尸体。
身着皂色布衣的,自然是进奏曹的人。贾逸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他的肩头上有一根钢头弩箭。身旁一名虎贲卫掏出银针,插进伤口后拔了出来,短短的时间内,银针已经变黑了。弩箭上淬有剧毒。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月前在郊外被狙杀的前任。当时的验尸薄上呈报,死因也是弩箭封喉。如此说来,前任的死也是西蜀军议司所为?
“右肋处还有刀伤。”左乐挤了过来,“这位兄弟应该是躲过了射向咽喉的弩箭,却被射中了肩膀。跟人交手的时候,毒性发作,力气不支被杀。”
贾逸点了点头,道:“去看看那具尸体。”
左乐小跑过去,是个面容苍老的老者,不是他认识的张轩。那么,应该是所谓的城东估衣铺王瑞了吧。他斜眼瞥见尸体的腹部有块血污,就伸手摸了过去,是道深入肌理的刀伤。左乐心头却突然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迅速地向后退去。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尸体却突然暴起,右手如铁爪一般紧紧锁住了他的咽喉!
“别动,不然杀了你们的书佐。”王瑞高声道。
左乐咽喉被扼住,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似乎在想些什么。
贾逸抽出佩剑,遥指着王瑞道:“魏公在很早前就定下规矩,凡是遇到劫持人质者,连同人质一并杀死,你身为西蜀奸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王瑞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会上前查看。”
贾逸冷冷道:“你以为进奏曹的人都是傻瓜?张轩在哪里?先走了?留你在这里拖延时间?”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贾逸向前走了几步,道:“我觉得你会告诉我。你尽管杀了人质,但在你没有说出知道的一切之前,我保证你绝不会死。”
王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关于进奏曹的逼供方式,他早有耳闻,落在进奏曹手里,当真是生不如死。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右手伸向腰间。左乐突然低头在王瑞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与此同时,贾逸的长剑如闪电一般刺向王瑞的腰间。
王瑞吃痛,将左乐推向贾逸,自己借势向后退去。贾逸身形转换,躲过左乐,手中剑光已经没入王瑞腰间。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王瑞将腰间的匕首抽出,却刺进了自己的喉咙。他倒在地上,鲜血从咯咯作响的喉咙里流出,却用挑衅的眼光看着贾逸。不管进奏曹有多大的能耐,死人是无法说话的。
左乐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王瑞,又看了看贾逸。贾逸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左乐有些恼怒地问道:“听大人刚才的口气,似乎早觉察到了王瑞在装死?”
贾逸笑了笑,道:“我看刚才,你上前查看王瑞尸体的时候,好像也意识到了他在装死?”
“那道刀伤虽然很深,但还没到足以致命的程度。若是说因失血过多而死的话,地上的血迹却太少了。”
“所以你才警觉到王瑞很可能是在装死?”
“是的。”左乐怒道,“大人为何并不提醒我,反而让我上前查看?这就是进奏曹对待同伴的手段吗?”
贾逸淡淡道:“同伴?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同伴了?你以为你爹走了路子,把你弄进来,就有资格跟大家勾肩搭背,呼朋唤友了?”
左乐一时为之语塞,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贾逸继续道:“在进奏曹,所谓的同伴,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了。我们不需要浪荡二世祖来拖后腿,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一个不靠谱的家伙,没有人愿意这么干。你想成为同伴,至少得证明你的价值。”
左乐听完贾逸的话,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名虎贲卫上前打破僵局,问道:“大人,现如今张轩的线断了,左大人筛选出的另外两条,要不要跟一下?”
左乐闻言,立刻打起精神:“刘晨昨晚还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前门包子铺的老刘……”
“那个是吴国的人,不用去找他了。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刘晨昨晚接触了他们,想通过他们把情报送出去,但他们并不想趟这趟浑水。”贾逸道,“去年孙权那边跟刘备因为荆州诸郡的分割,屡有摩擦。孙吴上下都对刘备怀着一股子怨气,不会干这种出力不落好的事情。”
左乐讪讪道:“那如果他们那里没问题,就剩下一个了,不过这个应该也不怎么可能。”
“你说的是秋月明吧。”贾逸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夜空中的一轮冷月道。
“大人明鉴,刘晨昨晚到了石阳,第一个找的就是这个秋月明。”
“那你为什么觉得可能性不大?”
“如果他在秋月明这里,把事情就给办妥了,应该不会再找前门包子铺的老刘,还有这个回春堂的张轩。属下觉得,刘晨只有在秋月明和吴国这里都被拒绝了,才会接着往下想其他的法子。”
“从逻辑上来讲,你这样说也不无道理。”贾逸点点头。
左乐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若你是西蜀的细作,身上带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隐隐觉得自己一路上都被监视,那你传递情报,找的第一个应该是最为可靠可信的人吧。”贾逸摇头道,“而刘晨到了石阳,第一个找的是许都回来的贵妇,秋月明;第二个找的是掣肘多过合作的吴国;第三个找的才是他们军议司埋在石阳的暗桩。这个顺序,好像在情理上不怎么讲得通吧。”
“这个……”
“左乐,进奏曹办案,从来不靠逻辑推演。进奏曹注重的,是事实和真相。”
左乐和贾逸坐在中厅里在等,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秋月明仍旧没有出来的迹象。左乐看了眼贾逸,发现他已经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在昏暗的烛光里纹丝不动。左乐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庭院,全身披挂的虎贲卫们环立四周,警觉地注视着四周。
三更天了,可以理解,女人睡下之后再起床,总要梳洗打扮一番。更何况这位秋月明还是曹植的侍妾,在梳洗妆容上肯定更为讲究。左乐挪动了坐得有些发麻的腿,端起长案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已经完全凉了,品不出那种上好的东吴香片的味道。他百无聊赖地抬头,再次向上看去,黑色的庭柱上挂了幅楹联:谁谓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谁谓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
这女人好奇怪,自己叫秋月明,自家的楹联上,却又有自己的名字。寻常人家都要避讳这种事,出自诗词大家曹植府里的女人,却不晓得这个规矩吗?
“她先前是个舞姬,曹植买下她之后,嫌她先前的名字太过庸俗,就从这副楹联里取了三个字,改成了秋月明。”贾逸淡淡道,“看样子这位秋姑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到哪里都带着这幅楹联。”
“哦……原来是这样。”左乐干咳一声,“不过既然曹植不在意秋月明姑娘的舞姬身份,纳她做了侍妾,还给她改名字,想必是对她极为宠爱……”
“极为宠爱的话,为什么又让她远离许都来石阳,对吧?”
“看起来,大人似乎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有传闻说,这秋月明是得罪了甄洛,被赶出了许都。因为她老家在石阳,才到了这里。”
“甄洛?”甄洛是曹丕的妻子,传闻跟曹植一向有暧昧。左乐嘴角浮上坏笑,“没办法,人妻的魅力到底比舞姬大一些嘛。”
贾逸笑骂道:“我在许都,经常被蒋济大人斥为口无遮拦,想不到你比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突然收声,没有再说下去。左乐有些疑惑,刚要张口发问,却听得后堂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秋月明终于出来了。
“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秋月明穿了一件素白色的深衣,款款落座。从左乐的位置看去,似乎能隐隐看到胸口那片细腻柔白。到底是舞姬出身,穿衣打扮不像个大家闺秀,左乐有些讥讽地笑笑。
“你见过刘晨?”贾逸单刀直入。
“见过。”秋月明波澜不惊。
“你们谈了什么?”
“大人可能不知道。贱妾在许都尚为舞姬的时候,刘晨曾是座上宾。”
“哦?”贾逸眉毛往上跳了一下。
“贱妾没有说谎的必要,贾大人既然掌管进奏曹石阳站,消息渠道想必是多得很,你大可以去核查。”秋月明轻声道,“恩客既然来访,贱妾不得不见,免得被人说我薄气。只不过刘晨大人见到我之后,却沉默寡言,并没有说什么事情。”
“秋姑娘,你知不知道,刘晨其实是西蜀军议司的人?他从许都来石阳,是为了将我军军情传递给西蜀?”
“不知。”秋月明起身,将煮沸的茶炉提起,动作优雅地走到贾逸身前,沏茶。袅袅的热气升起,熏得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别有一番韵味。左乐咽了下口水,从他的位置看过去,胸前那片细腻似乎越发明显。
贾逸冷冷道:“那在下就告诉秋姑娘,刘晨在今天正午已服毒自尽,进奏曹正在彻查他们在石阳的党羽。”
秋月明似乎没有听到一样,她走到左乐面前,身子微微弯下,沏茶。左乐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虽然平时经常去青楼妓馆,但如此尤物还是少见。他又咽了下口水,感叹道,怪不得曹植纳了这女人为妾,这等的姿色和举止,可真是我见犹怜啊。
沏完茶,秋月明抬头对左乐微微一笑,转身道:“贾大人,在贱妾眼里,男人无非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贱妾有想法的,一类是对贱妾没想法的。至于刘晨,他在贱妾眼里,只不过是个对贱妾有想法的客商,您说的西蜀什么司的,贱妾不懂,贱妾也不想懂。”
“秋姑娘到石阳已经一月有余,几乎闭门不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贾逸眯起了眼睛。
秋月明薄薄的嘴唇抿了一下,道:“大人不知道吗?贱妾虽然以前是个舞姬,被夫家从府中休出的,但贱妾好歹也曾经是曹植大人的侍妾。以这个身份,似乎在被休出之后,更应该闭门思过,恪守妇道吧。难道大人要贱妾再度委身青楼,博诸位一笑吗?”
“秋姑娘言重了。”贾逸面色平静地施礼,“今夜多有打搅,还望秋姑娘谅解。”
秋月明不发一言,端起茶碗轻轻碰了下唇边。
贾逸起身告辞,左乐却有点不甘心,又瞄了秋月明一眼,才快步跟了上去。
“大人,我觉得这位秋姑娘疑点重重……”左乐道。
贾逸道翻身上马,道:“没办法。她自己都说了,她虽然是被休出的,但好歹曾经是曹植的侍妾。”
“曹植的侍妾就碰不得?”左乐嘟囔道,“我听说在许都,咱们进奏曹就算办起豪门世家的案子,都从不手软。曹植虽然是魏公的儿子,但……”
贾逸道:“蒋济大人说过,凡是牵涉到曹植和曹丕的事情,都要慎之又慎。现如今,许都里的世子之争,曹丕和曹植拼得你死我活。进奏曹的东曹属司马懿,已经明确地站到了曹丕那一边。而咱们西曹属,若是在他们两个之间稍有蠢动,也可能会被认为是站队之举。”
左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大人你的意思是,如果咱们现在对秋月明动手,曹植的人很可能会借这个机会大肆渲染,造成咱们西曹属也站到了曹丕那一边的舆论?这样的话,进奏曹作为魏公设立的机构,下面两个曹属都靠向曹丕的话,可能会引起魏公的不快,从而裁撤调换曹内官员?”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在进奏曹,查案可不单单是查案这么简单。”贾逸脸上难得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我们既然是魏公最为信赖和倚重的衙门,若是被反噬,那自然也是灭顶之灾。到了那时,恐怕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左乐呆了一下,揉了揉鼻子道:“嘿,以前我就是个纨绔子弟,整天过得浑浑噩噩的。没想到当了个不入流的小官,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儿。不过这倒挺有意思的,我越来越喜欢跟着你了。”
贾逸笑笑,却并未回应。
眼前的天色已经从浓墨转成了灰白,犹如将死之人的皮肤。离刘晨自杀,已经有将近九个时辰了,情报的下落还是毫无线索。若是军情被送了出去,要如何处之?
清晨的薄雾中传来轻微的嗒嗒声,贾逸将目光转向了长街的尽头,一骑快马冲破薄雾来到了跟前,是手下的虎贲卫。
“结果如何?”贾逸问道。
“陈勋起先有些顾虑,但属下使了些手段,他已经答应了。”虎贲卫笑道。
“好,那就让县尉府的人张贴告示,挨家挨户地搜捕,直到把张轩找出来为止。”
左乐一惊,道:“大人,这个法子……”
“这个法子虽然笨,但却是现在咱们唯一的办法了。”贾逸淡淡道,“咱们进奏曹虽然能耐大了些,但终究不是神仙。要想从这五万人的县城里找出一个人,只能靠这个法子了。”
“只是……县尉府的那些差役、营兵们素质不高,难免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借机勒索钱财。这样的话,士绅们恐怕会向郡里告状。”
“左乐,我们虽然名义上是进奏曹石阳站,但弋阳、竟陵这一带都归咱们辖制,足有大半个北荆州。就算士绅们告到郡守那里,他能不给咱们一点面子?再说,你父亲在士绅之中声望极高,想必他也会出言相劝。”
左乐愣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贾逸抖了下缰绳,缓缓前行。虽然一夜未眠,他却还精神得很。
左乐靠到那名虎贲卫旁,小声问道:“你是……”
“属下田七。”
“田七……好名字。”左乐顿了一下,“刚才你说使了些手段,是什么手段?你揍了陈勋一顿吗?”
田七微微笑道:“左大人,以力相迫是最低级的手段,要挟一个人,只需找到他的弱点即可。县尉陈勋的弱点很多,走私、贪腐这些虽然事情比较大,但搜集证据的难度也不小。属下只是找了他一个吃空饷的明目,就拿住了他的七寸。”
“吃空饷?这个好像不算什么大罪吧,怎么能逼陈勋就范?”
“左大人,你刚入进奏曹,自然是不懂。”田七说完了这句,就策马赶上了前面的贾逸。
左乐支着下巴,想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明白。吃空饷虽然是小罪,却极容易查证。坐实了这条罪名,进奏曹就可以先把陈勋抓起来。陈勋一旦入狱,外面的人没了主心骨,难免会有树倒猢狲散的想法。而那些与陈勋有旧仇的人,也肯定会落井下石。到时候,进奏曹大可以针对罪名,慢慢查证,不愁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所以说,很多的大案,大多都是由小处着手开始调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就是这个道理。这些家伙们,当真可都是人精啊,左乐信服地叹了口气。
抬起头,贾逸和虎贲卫们早已不见。一夜没睡,肚子还咕咕作响,接下来是回去还是去别处吃点东西眯一会儿呢?要是以前,自己这会儿大概还在青楼妓馆蒙头大睡吧。
他挖着鼻孔,在长街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策马向站里走去。虽然官是小官,但规矩还是得守的,万一岁末考评的格次弄得太差,搞不好还得卷铺盖走人。进奏曹这份差事,蛮有趣的,丢了可不成。
天亮了。
张轩又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根细竹管,再次抬头向墙外看去。庭院中荒草丛生,足足有一人多高。各种破败的家具散落期间,泛着黑灰的颜色,甚至生出了些不知名的菌子。清晨的露水弥漫其中,形成了浓重阴冷的湿气,让人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凉意。
一夜都没有人来。王瑞,应该已经死了。那原本接应的人,是事到临头胆怯了,还是也被进奏曹发现了呢?
怡园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十多年前据说被查出来牵涉到了董承谋反的案子,满门上下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其后,这宅院几经转手,但都说闹鬼,久而久之也就没人住了。昨晚一夜,张轩一眼未合,生怕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结果直到天亮,鬼虽然没见到,但人也没等来。
张轩起身,走出了破落的房间。穿过庭院,来到几乎快要倾覆的大门,他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往外看去。
外面看不到什么动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了吗?他有些焦躁,忍不住又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根细竹管。虽然王瑞说一切都要听上面的指令,但那个本应该来接应自己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要继续等下去吗?情报一直在自己手中,如果送不出去的话,那刘晨和王瑞的死,又有什么意义?一直没有行动的话,进奏曹早晚会找到自己的吧,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向院中的望楼走去。不管如何,先看看城中形势如何。望楼并不高,木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似乎随时都可能崩塌。张轩依着木栏,往下方扫了一眼,心却马上沉了下去。
他看到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县尉府的差役和营兵们正在逐家逐户地搜索,很显然,是在找自己。一霎那间,张轩几乎有冲出怡园的想法,但他很快忍住了。现在冲出去,无疑是送死。情报还在自己手上,可不能耽误了主公大事。
他面色阴郁地跳下望楼,向藏身的房间走去。等天色暗下来之后,不管如何,一定要闯下城门试试。
左乐赶回站里的时候,发现贾逸正捧着一张帛书,面色凝重地在想些什么。
他也不上前凑热闹,而是冲一旁站着的田七眨了眨眼,道:“老七,你去咱们错对门儿冯记食铺一趟,那里有上好的羊羹,给咱们弟兄们一人来一碗。再切上三十斤蒸羊肉,多撒点葱花香菜,来个七八十斤胡饼,要那种带芝麻的,一起弄过来,咱们大吃一顿。对了,给老板说,记我账上,月底一块儿结。”
田七却没有接腔,看了眼贾逸。
左乐会意,道:“贾大人,兄弟们劳累了一夜,都是又累又饿……”
贾逸将那篇帛书扔给左乐,道:“你看下。”
左乐接过帛书,却发现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张轩,城东,怡园。
他吃了一惊,道:“这是谁送来的?”
“不知道。留守的兄弟说,是昨晚天快要亮的时候,被人用弩箭射到门柱上的。”
“神神秘秘的……会不会是陷阱?”左乐犹豫道。进奏曹都不能把握张轩的行踪,送来这张帛书的人是什么身份,怎么如此神通广大呢?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进奏曹,究竟有什么目的?
“是不是陷阱,只有去了才知道。”
“不是吧,大人,这样是不是太危险?”左乐愣了一下,随即揉了揉肚子,“要不,吃完饭再去?”
贾逸笑了,道:“我记得跟你说过,我来石阳,不是吃饭的,是查案的。”
左乐在怡园门前翻身下马,手上还拿着块没吃完的麦饼。不是他不饿,是这东西确实太难以下咽了。干巴巴的,不咸不淡,又没有佐菜,可怎么吃得进去呢?他叹了口气,把麦饼在手里掂了掂,索性喂马吃了。
县尉府的营兵在虎贲卫的指派下,已经把怡园给围了起来,四周一些高点的建筑上,也安排了弓弩手。如果张轩确实在这里,大概是插翅也难飞了。只不过,左乐心里却有些忐忑,顺着蛛丝马迹排查线索,这个倒是很有趣,但跟死士面对面生死相搏的话,未免有些太危险了。
贾逸瞥了左乐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却道:“等下你跟我们一起进去搜捕。”
“不是吧,大人。你也知道,我手上功夫蛮弱的,先前差点被那个王瑞给宰了……”
“你只需跟着,不用动手。”贾逸道,“万一被弩箭什么的射死了,就算你运气不好吧,抚恤费曹里会出的。”
“呸,呸,呸!”左乐连着吐了好几口唾沫,无奈跟着走向了怡园。
前面的虎贲卫轻轻推了下长满了青苔的大门,大门却发出吱吱呀呀呀的声音,缓慢地倒了下去。放眼望去,庭院中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期间散落着一些破败的家具,满眼荒芜的景象。
四名虎贲卫跳进院中,呈扇面散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贾逸踱进院中,扬声道:“王瑞已死,怡园被围,阁下已无出路,何不束手就擒?”
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左乐搔了搔头,道:“会不会不在……”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寒光从破落的房内激射而出,电光火石间已到左乐面门!
左乐一呆,刚想要闪身躲避,只见眼前剑光一闪,随着叮的一声,寒光已经消失不见。身旁衣袂飘动,贾逸已经飞身冲进了房中。
毫无声息的,贾逸眼前骤然散开一团细沙,前方变得模糊不清。他暗叫一声不好,剑尖朝下一点,借势弹开。黑暗中一个身影弹起,向自己扑来。身在半空,想要躲开已经是不可能了。贾逸皱起眉头,眼看黑影已经迫在眉睫,手中长剑骤然直射而去。黑影猝不及防,被长剑陡然刺中,身形一顿之后坠落下去。只听呯的一声,地板上荡起了团团尘雾。
贾逸翻身落下,道:“张轩?”
黑暗中传来阵阵的咳嗽声,这人显然是伤得不轻。虎贲卫们已经从门窗进入,将黑影围在了中间。
“不错,我是张轩,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张轩的左手按着大腿,那里被贾逸的长剑所刺伤,血顺着指缝不住的流出。
“你知道你的接头人吗?是他向我们告密的。”贾逸负手道,“只不过他没什么胆色,只是把你藏匿的地方告诉了我们,却并未现身。怎么样,功亏一篑的感觉很糟糕吧,要不要把背叛你的人说出来?”
张轩惨然笑道:“都说你这只进奏曹的新狗厉害,果不其然。你是想诈我说出来跟我接头的人吧。可惜了,除了死在你们手里的王瑞,我不知道这石阳城还有什么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贾逸轻笑:“你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打算。也是,如果连这点敏锐都没有,又怎么能在石阳潜伏多年?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张轩摸了摸袖中的那根细细的竹管,还在。
“王瑞并不是我们杀的,而是自尽的。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为了什么这么拼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就甘愿赴死?”
张轩拔起钉在地上的长剑,道:“你们呢?你们是为了什么?”
贾逸看着他,不语。
“复兴汉室,在你们眼中是虚无缥缈的,但在我们这些人的心里,却值得舍生取义。”张轩道。
“汉室不用复兴。”贾逸摇头,“汉帝在许都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你的主公刘备,既然自称中山靖王之后,身为皇叔,不朝不仕,反而割据益州,叛上作乱。由你们这些人来复兴汉室,岂不可笑?”
“天子只是你们的傀儡,曹操只不过又一个董卓。”张轩冷笑,“天下百姓,都清楚得很。就算你们再怎么抹黑我家主公,有句话你不知道吗?公道自在人心。”
“清楚了又如何?在曹公治下,百姓富足,安居乐业,一片歌舞升平。现今比起桓帝如何?比起灵帝如何?这十几年来,所谓的起事、所谓的造反,除了你们这些汉室旧臣、地方豪强们在闹,寻常百姓参与过吗?”贾逸也笑了起来,“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个什么东西?只要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谁会为了所谓的皇岗正统造反?”
张轩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动手吧,你该不会是指望能说降我吧。”
贾逸接过虎贲卫递过来的一柄长剑,道:“得罪了。”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剑光所指,却是张轩腰腹。贾逸想留个活口,对于进奏曹来说,一个活着的暗桩要比死了的暗桩更有价值。刚才交过手,张轩的身手并不怎么强,再者他身上已经有伤,拿下他容易得很。
张轩动了,却动得出乎贾逸的意料。面对贾逸的剑势,张轩并未躲避,而是左手挥着长剑迎了上去。是跟王瑞一样的赴死?贾逸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右脚点了下地面,借势让自己的剑锋偏了一下,从张轩的右侧偏了过去。
两人错肩而过,贾逸清楚地看到张轩放在后背的右手里,似乎握着一样东西。
“怎么?为什么躲开?你怕我?”张轩冷笑。
在外人看来,两人一招未接,只是换了下位置,但贾逸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已经明白,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贾逸提剑向后跃起,道:“军议司的人,都这么喜欢自残?”
张轩拖着受伤的右腿,吃力地往贾逸的方向靠近。
“弓弩手!”贾逸喝道。一阵弓弦枢纽声响起,几名虎贲卫端起了手弩。
“再往前一步,你就会变成一只刺猬。”
“怎么,不要留我做活口了?”张轩讥笑道,“进奏曹不是对刑讯逼供很有一套吗?”
“你手上的,可是火油弹?”贾逸皱着眉头道,“听说是诸葛亮带着一帮工匠造出来的,一枚造价一千五百大钱,你真可舍得。不过,如果在我刚冲进屋的时候,你就用这个跟我同归于尽的话,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可惜你当时还不知道外面有这么多虎贲卫,还心存幻想能逃出生天,对不对?看来你并不像你标榜的那么喜欢舍生取义。”
张轩猛然发力,再次向贾逸扑了过来。贾逸向后跃起,与此同时,弓弦震动,几枚闪着乌光的短弩从不同方向射进了张轩的身体。张轩的身形在半空跌落,火油弹跌落在地上,嘭的一声,燃起一丛妖异的蓝色火焰,携裹着张轩剧烈燃烧起来,四周立刻充满了刺鼻的焦臭味。
“这种东西……”贾逸摇了摇头。
“水!水!”站在远处的左乐惊叫道。
“水扑不灭这种火,得用沙土。”贾逸喊道,“田七,愣着干什么!”
几名虎贲卫飞奔到院中,取来沙土,将火焰盖灭。等余热散去,扒开沙土之后,露出了烧得焦黑的尸体。
贾逸用袖子掩住鼻端,仔细地翻检着尸体。衣物几乎已经被烧成了灰,皮肉按下去硬邦邦的,是急速脱水的缘故。贾逸皱着眉头,手指上下摸索着,碰到了一个细长的东西。是个已经碳化了的竹管。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映着亮光看了看,却叹了口气。这个应该就是那封情报了,不过却没什么价值了。手指轻微发力,碳化的竹管碎裂成灰,簌簌而下。里面是卷成细长形状的丝帛,可惜现在也已经变成了灰烬。
左乐这时候才凑了过来,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又赶紧转开目光。
贾逸起身,拍了拍手,道:“把这具尸体,也送到西城义庄吧。县尉府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由他们的仵作验尸。”
左乐吁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有惊无险。大人,都快中午了,不如带着兄弟们一起去倚翠楼,咱们弄点好酒好菜,庆祝一下?”
贾逸似笑非笑地看了左乐一眼,没有说话。
左乐腆着脸道:“大人,别担心,兄弟们花多少,都记在我账上!”
西城的义庄里,寒意瘆人。
这是间破旧的房子,孤零零地呆着西城的城墙根下,离最近的民居还有一段距离。义庄里,用草席裹起来的尸体随意地摆放着,透着一股阴森湿冷的感觉。这些尸体,大多都是涉及刑案或死因不明的,暂时放在这里。除非有人认领,在发臭腐烂之前,大多由看更的拉去城郊草草掩埋了事。这两天,义庄里收了三具尸体,据说都是西蜀那边的奸细。县尉府的仵作一直没有来验尸,大概还得等上几天。像这种没有苦主的尸体,仵作榨不出什么油水,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敷衍了事。看更的也早已脱岗,毕竟现在还只是初春,天寒地冻的,谁愿意陪着一堆尸体待一宿呢?
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开了,闪进来一个黑影。他打着了火折,然后弓着腰,遮掩着亮光,小心地在房内摸索。好一阵子过去,黑影在一具尸体前停了下来。他吹熄火折,掏出一把匕首,刺进了尸体的腹部。一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轻微腐臭散发开来,黑影却毫不在意,将手伸进了尸体的腹部,吃力地摸索着什么。手指似乎碰到了一截硬硬的东西,黑影的动作稍稍停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那截硬硬的东西从血肉中掏了出来。
而在黑影背后,墙角的一具尸体却慢慢地坐了起来。
或许是听到了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黑影的动作僵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那截硬硬的东西放进怀中,打着了火折,转过身看去。
那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人。
贾逸。
“别来无恙,陈县尉?”贾逸拍了拍手,义庄的木门被推开,虎贲卫们举着炙亮的火把鱼贯而入。
县尉陈勋看了贾逸一会儿,道:“贾都尉,你的确是个人才。我在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起了疑心?”
“有几个细节。”
“说来听听?”
“首先,是进奏曹仵作的死。”贾逸眯着眼睛道,“我初到石阳,曹里的仵作就被马车撞死了,这未免有些太巧了。虽然紧接下来,就是要利用刘洪套刘晨入圈套,没时间在这件事上耗费精力,但我还是让人去稍微查了查。
“撞死仵作的那辆马车,石阳城里没有相同的款式。据城门都伯说,那辆马车是在我们入城的第二天跟着进城的。而且,经过我的人查证,除了撞死仵作的那天,这辆马车并没有在石阳的街道上出现过。换句话说,那辆马车就是为了撞死仵作才进城的。是仵作的旧仇?还是针对进奏曹的动作?在那时,我还并不清楚。”
陈勋背靠着尸体,道:“这种细节,你都会派人去查?你的嗅觉还真是灵敏。接着呢?”
“接着是刘晨。刘晨自许都出来以后,一直在进奏曹的监控之中。直到他到了石阳之前,也没作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但进了石阳城,他却显得有些谨小慎微,找秋月明、找东吴的人,找回春堂的张轩。一连找了三个人之后,他自己踏入了进奏曹挖好的陷阱里,杀了刘洪之后,跳楼自尽。
“刘晨的举动有些不符合常理。若是他一早知道刘洪已经被策反,石阳是个圈套,那他就应该在来石阳的路上,找个机会将情报送出。若是他不知道刘洪被策反,那他又如何在见刘洪之前,就服下了毒药?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他在进入石阳之后,见到刘洪之前,得知了消息。于是,才有了当晚他去那三个地方的举动。秋月明、东吴那里都是虚晃一枪,为了扰乱进奏曹的视线,而回春堂那里,他给了张轩一封密函,声称就是军情的情报。然后,他又去了酒肆,杀死刘洪,以绝后患。
“但是刘晨的死,又让我产生了新的疑虑。他既然服下了毒药,为何又选择跳楼?酒肆的二楼并不高,跳下去最多摔断四肢,对性命没有大碍。是他想要跳楼逃离吗?不对,那样就没有服下毒药的必要。刘晨似乎是为了跳楼而跳楼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尸体。我看到楼下那些围着刘晨尸体的营兵和差役,脑袋里浮现出了这个词。他在酒肆里杀了刘洪,在他倒毙之前,我手下的虎贲卫免不了会招呼他几刀。而跳下去后,想必没人会对着一具毒性发作又动不了的半死之人戳上几下。他如此重视保全自己的尸体,会不会是在自己身体里藏了什么?会不会就是军情情报?
“事情发展到这里,线就连起来了。进奏曹的仵作死了,要验尸,只能找你县尉府来做。况且,设局围捕刘晨的事,我虽然没有告诉你详情,但在刘晨到达石阳的敏感时刻,我向你借人,你也能猜出来个大概吧。除了你能透漏给刘晨消息,还有谁能办到呢?”
陈勋叹了口气:“所以,在刘晨死后,你直接到了我府内,将尸体交代给了我?亏我还以为机会来了。”
贾逸笑了笑:“接下来,我在安排人监视你的同时,营造了全力追查张轩的假象。那时我还不确定,刘晨到底是将情报给了张轩,还是缝进了自己体内。追查张轩,一方面可以引出西蜀军议司在石阳伏下的暗桩,一方面可以确保情报万无一失。
“果然,城东估衣铺的王瑞被钓了出来,他领着张轩出了回春堂。我本以为,我的人在暗中跟着他们,至少可以查清楚他们要跟谁联系,但谁料到事情却在这时出了差错。我的人被察觉了,反而被弩箭暗算,当街格杀。好在他死之前,放了烟花为信,让我们随即赶到了地方。
“接下来王瑞诈死,挟持左乐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我们跟丢了张轩,只好再次要你协助,全城搜捕。你也知道,这种情形下,早晚会把张轩找出来,你一定会有所动作。所以,我只要监视好你,不愁查不到张轩的藏身之处。可是,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我的意料,你用弩箭将张轩的藏身之处射进了我的治所,出卖了张轩。也就是说,张轩此时就是个弃子。刘晨要么给张轩的情报是假的,要么的确准备了两份情报。”
“等等,”陈勋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你是说,张轩藏身的地方,是我告诉你的?”
贾逸皱眉道:“不是你?”
陈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怡园找到了张轩,经过简单交手,他被火油弹烧成了焦炭。”贾逸道,“但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被烧毁的竹管,应该就是刘晨交给他的情报密函。至于竹管里是真的情报,还是个幌子,都看不出来了。如果没有前面那些细微的疑点,这案子就算结了。只不过,我比普通人总喜欢多想一点。于是,我在这座义庄里等到了你。”
“不得不说,你确实是一条好狗,嗅觉灵敏,咬住之后就绝不松口。”陈勋苦笑,“是我从一开始就低估了你,败在你手上,是我咎由自取。不过,我还有希望。”
“希望?”贾逸大笑,“你还有什么希望?你引着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一直在拖延时间,希望外面把风的心腹回到县尉府,召集人马来个反攻?很可惜,他回不来了。”
陈勋脸色一僵:“怎么,你们杀了他?”
“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杀了他?还记得我手下威胁过你吧,说你虚报营兵差役人数,吃空饷的事。”
“……记得。”
“你觉得我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吗?你在石阳经营了多年,是最大的走私商人,一年获利数十万钱。就算要交给西蜀一部分,但也不至于寒酸到要用吃空饷这种法子弄钱吧。石阳上报差役营兵三百余人,但实际上却不到百人。你是把觉得靠不住的人,都找借口剔除出去了。留下的,大多是死心塌地跟着你走私发财的。这些人,或许并不知道你是西蜀伏下的暗桩,但是如果知道有人要坏了他们的发财大计,天王老子只怕他们也敢杀,对不对?”
陈勋脸色有些苍白:“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你从许都只带了十名虎贲卫,就算是还有几个暗部,能对付得了上百人吗?你以为你的手下个个都能以一当十?”
贾逸淡淡道:“驻扎平阳的荡寇将军夏侯尚,我们是故交。在发觉你有问题之后,我让手下带着进奏曹令牌,调来了五百郡兵。现在大概正在围杀你聚集在县尉府里的那些手下。”
陈勋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咬紧了牙,恨恨地看着贾逸。
贾逸皱眉道:“奇怪,你怎么还不用袖弩?”
“什么袖弩?”
“一个月前,进奏曹石阳站的都尉被弩箭射杀在城郊。昨晚我的一个暗部被弩箭射杀。还有射进进奏曹的那封密报。不都是你所为吗?我查看过了,这三次所用的弩箭要比普通的短些,上面涂了剧毒,应该是藏在袖中的袖弩。袖弩虽然射程较短,但操作简单,所需力气也不大,很适合你们这些文人。而且,王瑞和张轩的尸身都没发现袖弩,那用袖弩的,应该就是你没错吧。”
“你以为那些都是我做的?”陈勋脸上再次出现奇怪的表情,“你觉得你的前任也是我杀的?”
“不是你?会是谁?”贾逸喃喃道。
突然之间,一丝异样浮上心头,他刚要出声示警,就见陈勋身形一顿,一截闪着黑光的弩箭从后面射穿了他的咽喉。
身旁的虎贲卫已经奔出义庄,循着弩箭射来的方向追去。贾逸暗骂一声,上前扶住了缓缓倒下的陈勋。那支弩箭刺穿了陈勋的喉咙,血沫顺着伤口涌出,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又一朵的黑色血花。不出意外,这支弩箭也淬有剧毒。
“不是你,是谁!”贾逸摇晃着陈勋,大声喝道。
陈勋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咯咯作响,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他毫无生气地看着贾逸,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双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禀都尉,兄弟们没什么发现。”田七回到房内,面带惭色。
“不怪你们。这个人应该是潜伏在了义庄外面多时,连我都没有察觉。一击即退,毫不恋战,当真是个狠角色。”贾逸走到义庄门口,看了眼仍然浓重的夜色,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左乐?”
“左大人晚上请兄弟们吃饭,喝了不少酒,还在左府休息。”
贾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也不是左乐,那会是谁?”
外面传来敲更的声音,已经是四更了,天快要亮了。
她脱去外面的皂色衣服,将手弩解下,放进衣橱的暗格之中。伸了个懒腰,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脚踝,吐了下舌头。刚才为了躲开那些虎贲卫,在屋顶上跑得太快,以至于差点扭到了脚。到石阳一个多月了,还是有些不习惯这里的屋顶。毕竟石阳临近江南,潮湿多雨,不少屋脊上的瓦片长满了青苔,很是腻滑。以后可要小心一点,她点了下头,算是告诫自己。
吹熄了油灯,她走出厢房,穿过厅堂,向屏风后的闺房走去。夜空中,新月在云层的缺口中掠过,将黯淡微弱的光亮撒了下来,刚好照到门柱之上。
那是一幅楹联:谁谓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谁谓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