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像被人跟踪了。
2
加苗好像被人跟踪了。
(三个月前)
3
以下说给树洞听。
我叫加苗,22岁。
我来自长野,转学来到东京念书还不足一年。东京的喧闹繁华,远远超出了原本脑海中的想象。对大部分人来说,她是座繁华的都市,对我而言,她像是另一个国度,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
我原本计划在学校附近租房,但算了算经济账,权衡再三,只好在地图上又向外走了三公里,在离学校半小时路程的地方安了家。房间七八叠大小,一个人住着还算宽敞。听不动产公司的销售员说,之前的住户是一家三口,举家移民去了澳洲或是加拿大之类的地方吧,因此将房屋全权交给中介打理。
屋子里家具不多,都用白色无纺布遮盖着,像蜘蛛的巢穴。隔壁住户的大婶也许是觉得我弱不禁风吧,帮着我一起打扫了整整一下午。经过打听,大婶是对门的老住户了,姓夏树。对于我的到来,她似乎也很高兴,拽着我唠叨了一下午。
是夜,我一边揉着因搬家而发麻的手臂,一边站在窗边看着夜景。想起之前的住户举家移民国外,那该是多高兴的事呀。
远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月光被游乐园里矗立着的摩天轮均匀分割开,洒在公寓屋顶上。斜对面矗立着一台香烟售卖机,也许是有故障,每过几分钟就会闪烁几下,之后又恢复原状,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刺眼。
在售卖机遮挡住的黑暗里,幽然飘起一缕白色烟雾,也许是哪个深夜未归的大叔在排解苦闷吧。我拉起窗帘,回到屋内。
树洞君,拜托隐去我的姓名。
4
我叫清水森,56岁。我想,在我这个年纪,还对着机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应该被视作不正常的吧。
过去听到类似“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这样的话,我还会一笑了之。尤其而立之年那会儿,激情澎湃,事业火热。虽说,每天的生活忙忙碌碌,但我自认是那样子的人:压力只会让我感到充实。
现在,可能会返回去嘲笑那时候的自己吧。像是开车遇到一段陡坡一样,一开始还挣扎着向上爬几下,时间一长就感觉力不从心了。随着经济萧条,公司也倒闭了。靠着不多的积蓄和退休金,这时候才体会到所谓生活的压力。
为生活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难多了。
之所以会像年轻人一样,到网络上来倾吐情绪,是托了报纸的福。每天看书读报,是我半辈子来养成的习惯。报纸上说,现在的年轻人们有心事喜欢在网络上说,那是一个叫“树洞”的网站,用户可以在它提供的平台上说些心里话,后台的管理员会隐匿用户姓名,放在“树洞”的主页上,让陌生网友来评头论足一番。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别人对你的评价,有时一语点醒梦中人。随着网络的来临,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开始了一场飞速的演化。年轻时,和朋友之间写信往来,虽也是不闻其人,但好歹知道通信的对方姓甚名谁。如今,这样的交流方式让人惊讶,但如果你们知道,在我这个年纪却也不排斥,甚至张开怀抱拥抱它,似乎更让人惊讶才对吧。
话说回来,最近有件高兴事儿,让我足足激动了一整晚。我又找到加苗了,那是我的孩子。上一次见到时,还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离现在快二十年的时间了。
冒冒失失地出现在孩子面前,一定是不合适的,但一时间却又没有好的对策。我点起手边的香烟。人一上了岁数,想办法时往往会跑题,头脑不自觉地转到回忆的轨道上去了。在我想出更好的方法之前,静静地观察也许是最佳选择。
接下来,就让我对着树洞君倾吐一番吧。按照年轻人的说法,请隐去我的姓名。
谢谢。
5
树洞君,早上好。
一大早就和机器来打招呼是不是有些滑稽,况且我还在床上,懒懒地不想起来。昨晚就开始了勤工俭学的生活,虽说学校并不主张如此。但一个人在东京,想要一个人住,又要住得舒适、方便,靠那些生活费哪里够呢。更何况,还有学费这笔大支出。
晚上我在不远处的便利店帮忙,这还是夏树大婶给我出的主意。那间铺子由她的小辈经营,于是就打了个招呼让我进去帮忙。店铺不大,其实多个人手只会增添支出,因此像那样的报酬,我就爽快答应了。
闹钟又响了起来,那是怕睡过头而开的重复提醒。我爬下床,按停它。我穿着内衣,站在屋角的镜子前。那是我从市场上买回的二手货,四角都有些裂纹。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自然卷,细长的双眼,胸部和臀部的大小适中。腰不粗,从小就是再多吃也不怕胖的那一种。我双手举过头顶,镜子里的女孩展示出匀称的身材。
在便利店,出双入对的情侣好多。由于是新手,我总是低着头,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收银上,生怕算错钱。有时突然想起大婶提过的盗窃那档子事儿,就抬头看看装在店角上方的反光镜。几个星期下来,小偷未曾发现,倒是看到几对情侣在角落里偷偷地接吻,还有其他更大胆的事。
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用手揉了揉眼睛。我想,在我这个年纪,假使有些追求者也是应该的吧。
6
电视里的专家们说,在我这个年纪,如果总爱回忆往昔,恐怕是老龄化的先兆。不过,专家们一定没有这样的体会,回忆可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尤其在树洞打开话匣子后,似乎更唤醒了我的记忆。
我的太太绫江26岁时嫁给了我,我大她三岁,但说起生活上却是她照顾我更多。比起树洞里,那些活在当下的年轻人,我觉得我们对生活的态度还是负责的。
“男朋友昨天被我在街上撞见,搂着另一个女孩在购物……”
“我们做爱时没有任何防护,他舒服,我也很享受……”
诸如此类,还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我们这一代人,有规律是优点,有时也是钳制我们的死穴。不过无论如何,绫江在我事业刚起步的时候给予的支持是换谁也做不到的。她也算得上是富家千金,说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丝毫不为过。在婚礼上,岳父把绫江的手交到我手心时,脸上那僵硬的表情,我至今仍难以忘怀。是啊,谁愿意把自己的千金就这样送给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呢。绫江婚后辞了工作回家,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外人看来,那是结婚三四年的夫妻才有的恰到好处的磨合度吧。
结婚的第三年,我们有了加苗。当医生把孩子从母体中取出的一刹那,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医生把孩子倒转,轻拍一下臀部,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这哭声远不是预想中的清脆和有力,反而是让人如此爱怜,如此渴望去拥抱。
造物主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人在超越其他物种后,还在不断地学习新事物。一个新生命诞生之初,它学着呼吸,学着观看,学着触摸,而我们,学着去感受从来未曾触及的那份父母之爱。
7
今天是母亲节,好多人在网上说着和父母之间的事。
说起父母,觉得话题变得好沉重。
我身边的朋友们,包括打工店里认识的那些家伙们,和父母的关系相处得都不太好。有些人,早就从家里搬出来,美其名曰自力更生,却也免不了在囊中羞涩时,在车站上和母亲碰头,问家里要钱。这种年轻人的执拗,远非追求成功时,渴望自己得到认可的那种劲头。而能接纳这份固执的,也仅有自己的母亲而已。
我拭去茶几上的积灰,从包里取出装有母亲相片的木质镜框放好,屋里顿时有了家的味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母亲的地方,便是家。从我有印象起,基本就是母亲陪伴着我。都说女孩和爸爸更亲一些,但这条规律与我无关。
真的不愿多谈他们之间的事。甚至,不知从何谈起。
8
我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吃着莫斯汉堡的午间特惠餐。翻出皮夹,绫江的照片映入眼帘。
婚后,我依旧干着海产品推销的工作。虽说每天西装革履,粉面油头地外出跑客户,但几乎没有什么成就感可言。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人们对食品的要求并不高。没有追求就没有需求,因此,我的业务提成很少,只能靠着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养家糊口。有时要拉拢客户,还得自掏腰包。每天早晨,我站在家门口习惯地喊一声“我出去了”,心里却无比空虚。只有背后绫江的那一句“照顾好自己”说出口,我才如释重负般,踏门而出。她就是有这样魅力的女人,我爱她。
事业随着加苗的出生,开始出现转机。海洋对岸的港口对我们的海产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我和同事们抓住机会,一气谈下笔大单,救活我们自己的同时,也给死气沉沉的公司打了针强心剂。有很多人说这是我的第一桶金,但我心里明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是绫江父亲的赞助。绫江在开始的几年,常向家里要钱,来维系我们这个小家的开销。这一点上,她从未让我担心过。就像那一句“一路小心”一样,她才是一路小心翼翼让我们的小家走过风雨的人呢。
随着对岸多个港口市场的销售渠道被打通,我们的产品凭借先入为主的优势,销售额直线飘红,我也荣升销售股长,每天不必再经受风来雨去之苦,在家的时间反而比过去更多了一些。
加苗在绫江的呵护下,慢慢地开始牙牙学语。我耳边,总是听到绫江教着孩子“爸爸、爸爸”的叫声,一遍一遍,耐心而细致。加苗躺在榻榻米上,手在空中挥舞,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温柔和善的女人,嘴巴微微颤动。学了一会儿,绫江就抱起孩子,嘴唇贴着小耳朵,说起悄悄话。
孩子和绫江很像。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头发微卷,鼻子有些塌,这可能是还没长好的缘故吧。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和母亲真是别无二致。
一种类似救护车的声音震动我的耳膜,在这沉闷的午后,如同具备撕扯空气的力量,顿时将我拉回现实。我拍了拍手中的面包屑,重又拿起照片。照片的一角写着时间,约是婚后第一年夏季旅行时拍的,绫江留着褐色的长发,穿着运动套装,坐在河边的石桥上,右手食指指向镜头。
那一年,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9
树洞君,我恋爱了。
对象是隔壁班的北泽谷一郎。每天放学回家,他都和我同路,起初,我们还被其他同学错认为是一对儿。不过,从明天起,我们就真的成为恋人了。
昨天放学路上,他和我表白了。在公寓楼下,他笨拙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其实也想告诉他,我心里和他想的一样呢。
我们在公寓下拥抱在一起,就算周围有再多双眼睛注视着我们也好,我都不在乎。
恋爱的感觉,真好。
对了,还有一件让人烦心的事儿。今天下班晚,回家稍迟了一些。当我快步走入通往公寓的巷子时,迎面有个男人站在巷子的尽头,手里好像还夹着一支烟,在夜色里微微地透着红光。我并未在意,一边从包里摸着钥匙,一边继续向前走。等我打开公寓楼下的铁门时,下意识地向着男人的方向又瞥了一眼。
那个男人不见了!
我猛地回头找寻,脑海里瞬时闪过电视里那些抢劫单身女性的新闻。
我的周围只留下一片空荡,不见半个人影。我赶忙进入公寓,转身锁住铁门。我屏气凝神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再透过铁门的栅栏向巷子里看去。
依旧是一团漆黑。
只有从香烟售卖机遮挡住的黑暗里,飘起一缕白色烟雾。
10
树洞除了困扰人的情感问题,偶尔也会有些关于各行各业的求助帖,大都属于恶搞,在我这个年龄的人看来,虽有时不知所云何物,却也觉得十分有趣。比如,哪个行业穿越回古代,会占有优势等等,留言的评论里热闹得不亦乐乎。
如果真有这样能穿越时空的东西就好咯。我相信,我们不会像那些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去辅佐织田信长或者德川家康去干一番大事,只消改变当时的那个我足矣。
在我担任股长的第三年左右,公司的高层发生了人事变动。于是,随之而来的发展目标、经营思路都起了不小的变化。新任社长带来了多位老部下,在我们看来,这是取代原股长们的前兆。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几位搭档分别被派往还对岸的办事处驻扎,经济收入上却没有实质变化,让人唏嘘不已。于是,我决定和小林、安道一起从公司离开,靠着积蓄和人脉开始创业。如同预料,公司也没有过多挽留,手续只用了一周便草草了结。
直到何时我才告诉绫江呢?应该是新公司初具规模之后。我了解她的脾气,不会支持我的决定。我对绫江说了许多离开的理由,她只是安静地跪在榻榻米上听着。我和她说,希望在东京创业,在大城市干出一番成就,再买下房子,接她和加苗过去住。睡在一旁的加苗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在一边,大腿搁在了被面上。绫江赶忙过去,把熟睡的孩子摆摆正,重又盖好被子。她背对着我,轻声说:“那就努力去吧。”
如果真能去到那一年的我的身边,我有两个心愿。其中之一就是制止我头脑发热的创业梦。
11
一转眼,在东京已有十年,我的一生有几个十年呢。街头巷尾飘落的落叶,似乎都较以往凋零得更快了呢。
初到东京,我们几个生意上的菜鸟干得还不赖。靠着从老公司带出来的生意伙伴关系,保持着和对岸的生意往来。我们的离开,让老公司的这一块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仅此就让我们充满动力。每天,三个人挤在一间小办公室里,电话和传真络绎不绝。
一年后,我们把办事处搬去了东新宿,人员规模也从三人增加到十人,都是新来的年轻人。和他们在一起,更是活力无穷。一年里,我变成了工作狂,不但不回家,甚至还住在公司,为的只是再节约些个人开支罢了。不回家,就保持着和绫江每周一次的电话通话。电话里,绫江关心我的身体健康多于事业发展。她总说,生意上的事她不懂,按时吃饭,保证睡眠才是精力的保证。
加苗这时候四岁了。渐渐的,每次通话有一半的时间给加苗占去,电话那头爸爸、爸爸的亲切叫声足以让人融化。我是个在商战场上活力四射,拥有三寸不烂舌的人,但说到孩子,我就变得口拙,讲个故事也好,唱首儿歌也罢,都只剩下沉默了。说实话,过去在家时,每晚悄然潜入房间,躺在绫江和加苗身边,是最惬意的时刻。即便再小心翼翼,席梦思床也会发出“吱呀”的怪声,此时绫江会微微皱眉,把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嘘”的手势。我则指指身下的床,一番无奈。
门铃声把我拉回现实。
由于是采用月结的方式,估计房东又来收这个月的租金了吧。
我打开门,房东月贺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打着一把黑色雨伞。
“晚上好,清水先生。”
“晚上好。”
“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是的,托您的福。我给您拿房租去。”
“不着急的……这一带房龄都久了,设备上有什么问题您可要和我讲呀。”
“哦。”
我感觉外面的潮气涌入房间,弥漫到每个角落。是呀,老设备靠不住的,比如电、水管、煤气。
我拿鼻子嗅了嗅,空气潮湿,没有丝毫的煤气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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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新宿的生意进展得十分顺利,在附近不动产商社的帮助下,我以不高的价格顺利购入了一套公寓,房子比老家的大了一倍,生活配套和交通都很方便,可以说价廉物美。事情办完当天,我在涩谷给绫江打电话,让她开着免提通话,告诉了她和加苗这则好消息。电话那头,一个欢呼,一个抽泣,我只顾一个劲儿“喂喂喂”地喊着。
挂了电话,我转车去往新家,想去看看还要添置些什么。坐电梯上到九层,正在我摸钥匙的当口,听见有人喊着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去,幸子站在那里。
不等我开口,她快步走来,几乎跳跃般扑在我身上,随即嘴唇贴在了我的唇上。我的左手不自觉地挽住她的腰向内收紧,她丰满的胸部紧贴在我的胸口,两股心跳汇在一处。我右手摸出钥匙,反手打开门,拥吻着进入房间,便倒进床上。
说来也可笑,这房间里的第一次性事不是和绫江发生的。我直起身子,靠在床背上,幸子挽了挽齐耳的短发,躺在我的胸口。幸子今年20岁,是来我公司的第二批新人。应聘时,她留着茶色短发,穿着白色短袖体恤,胸口印着一颗大大的爱心,爱心随着胸部的曲线而扭曲。她个子高挑,露出的手臂白皙而细长,深色牛仔裤显示出她修长的双腿。幸子说起话来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口无遮拦,即便是在回答考官严肃的问题时亦是如此。这样的性格,适合销售这个行当。
我站在考场的一角,注视着幸子。她似乎注意到了,转头看着我笑了笑。
几周后,我们便在爱情旅馆的房间里翻云覆雨了起来。
这样的背叛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心中有数。吸引我的,除了她的年轻、活力外,还有有别于绫江的规规矩矩。别误会,并非我对绫江的欲求不满,她始终尽到了作为妻子的本分。只是身处异乡,多余的精力无处可去,从我本人而言,长期被家族忽略的感觉,亟待一种认可,尤其是年轻女孩,身上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我空虚的内心。
当然,这也只是我背叛的若干借口之一罢了。
和幸子在门口拥吻告别后的一周,绫江和加苗来到了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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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冲击来得悄无声息,其力量之巨大让我们难以预料。这只怪兽只动了动手指,我们辛苦累积多年的资本便荡然无存。俗话说盛极必衰,看来是不无道理。我们盲目地扩张成了拖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虽说和其他几位创业元老商定,分头借钱来维系公司运转,但到头来,别人都陆续找到了下家,只有我一个人还执著地吃着闭门羹。
绫江再次向家里借钱,但于事无补。绫江的父亲生了重病,卧床不起,高额的医疗费掏空了家底。绫江就出去打工,来贴补家用。加苗已经八岁,在附近的小学校念书。绫江白天打工,晚上赶回家给孩子和我做饭,辅导完加苗的功课,再拿出些不知哪里接来的工作直干到深夜。日子似乎又恢复到了创业初一样,我几乎每晚深夜到家,有时候夜不归宿。我每晚十点给绫江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公司加班,若不回家,就发条短信。日子和那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大部分所谓的加班都在酒店和幸子在一起。
幸子知道我的婚姻状况,自从和我在一起,我在她身上花费的钱不在少数。年轻的女孩有些物质追求本无可厚非,即便明摆着其间蕴含着物质和肉体的交易,我也在所不惜。只是,在公司濒临倒闭之时,我依旧如故,用这份欢愉来缓解精神上的重压。当然,我也感受得到,幸子和我之间的那份情感在慢慢冷却。终于,她向我摊牌,结束关系的同时,向我索取一笔不菲的分手费。
如同当时她那直来直去的性格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烙印一样,这性格在关键时候又对着我的胸膛狠狠地来了那么一下。幸子甚至连分手费的来源都帮我想好了,即东新宿的房产。变卖房产,套取现金,作为分手费。
我自然不会同意,房子是我实现绫江和加苗梦想的礼物,虽然可以用“恬不知耻”来形容,但这是我决然不能退让的底线。她并没有多说什么,甩门离开了宾馆。
我一个人倒在床上,风流情事在这一天停下了脚步。
直到几天后,我傍晚回家,推开门,房间里坐着绫江和幸子。幸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微微倾身,微笑着叫了声“老师”。
背后绫江瞪大了哭红的双眼,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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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洞君每天不知要处理多久的网络留言呢,光想想就让人头疼。可能是年轻时候用眼过度,现在多看一会儿荧光幕,眼睛就模糊起来,视力大不如前了。
也许是我的故事太俗套了吧,树洞并没有发在网络上。也许是背后的先生希望更有抓人眼球的桥段吧,但真实的生活就是如此,没有刻意的安排,也不可倒退。人的一生要遇到多少低谷?我答不上来,对我而言,起码一个就够了。
我的记忆似乎也走入了低谷。
记忆在绫江离开的那一天戛然而止,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饭桌上放着一沓沓现金,不用数就知道那大概是多少钱。
还有绫江的字条,写在浅黄色的信纸上。
那是她给我留下的钱,写着用以偿还那笔可笑的分手费。
还写了一些什么呢?
对了,最后的留言是:请照顾好自己。
绫江,还有加苗去了哪里?
究竟去了哪里?
从那天起,东京像是变成了另一个国度。我站在街头,想着绫江和加苗,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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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加苗,是去年年底。我从公车站前路过,偶然间瞥见的。我心虚地隔开一段距离,默默望着。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理解孩子长大的意义,像个大人的模样,在社会上生活。但有些东西不会变化,微卷的头发,笑起来眯成缝隙的双眼。看着加苗,我越发想念绫江了。
这些年来,孩子不知在哪里漂泊,也不知漂泊了多久。我想,可能和绫江回到了老家吧。现在好了,孩子回到了东京,回家了。绫江不知现在如何?
我有时间就跟着加苗,希望了解孩子的情况。我不是个跟踪狂,尽管糟老头的模样容易让人引起误解。十多年不见,孩子是否记得我这个父亲还说不好呢,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能着急。
有件事是我除了遇到加苗外,让我更为之高兴的。孩子正在恋爱中。那一天晚上跟踪时,我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远处,孩子正和爱人手挽着手进入了公寓。原谅我用“爱人”这样老土的词,但经历过失败的婚姻后,我更喜欢这样传统一些的词汇,而非年轻人口中的男女朋友。我之所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是因为绫江离开我后,也许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加苗就变成了大众眼中的单亲家庭成员。那样的孩子在谈婚论嫁中,必然会遇到非议。我的错误,让孩子承担,绝没有这样的道理。当然,我也只能这样想想罢了。
公寓里,电灯熄灭。我搓了搓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苦笑,踩着被路灯照亮的路面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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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对我而言,是又能抽出时间,找机会和加苗解释的一天。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间传来了一对青年男女激烈的喘息声。伴随着那有节奏感的喘息声,还有一种像是床板与床架碰撞时的怪异声响。
虽然自认为不是个跟踪狂,但我当下做出的事和跟踪狂又有什么区别呢。自打加苗恋爱以来,这是我第几次偷听了?我把此作为是对孩子的关心,才能聊以自慰。突然有人下楼,我忙不迭地离开门,拉链撞在门上发出声响。在午后的静谧空气中,显得那样突兀。
这无疑是闯入者的痕迹。里屋一下安静了下来,年轻人们在房间里窃窃私语。我贴在门旁的墙壁上,并非刻意偷听,但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声音直接贯入耳中,由不得我做出选择。
女孩细声地说着话。我猜想,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有人进屋,和男孩说着什么。
随后是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速度听上去很快。这一定是男孩把脚勉强塞入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那声音轻重有别,恐怕他只穿着一只鞋。我尽量避开门上的猫眼,避免被发现后的尴尬。
大约半分钟后,伴随着稍显轻松的脚步声,房间里又悄然恢复了那起初的喘息声。只几分钟后,似乎来得更加猛烈。
这样的场景我并不觉得陌生。年轻时,谁还没做过些荒唐事呢。
我抬腕看表,正是下午三点。我扶着楼梯的扶手,蹑手蹑脚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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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北泽在一起,时间仿佛过得快了起来。每天的上网也被两人的聊天时间所全部占据。翻看上一次来树洞的时间,居然已经是一个月前了呢。
前些天下午,那怪事又来了。我和北泽在房间里时,感觉有人在屋外。让他去检查,却没看见人。我隔着窗帘从窗口向下望去,也没有发现奇怪的人。那天,我和北泽第一次说起之前晚上巷子尽头抽烟男人的事情,他听了之后大笑了起来,摸摸我的脑袋,像在安抚一个懵懂的孩子。
我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
今晚去店里打完工,我打电话给北泽,他说家里有事出不来。我只得拜托便利店的搭档开车捎我一段。搭档是个40岁的大叔,近视、秃顶、不拘小节。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听着从他嘴里蹦出的荤段子。虽然感觉有些尴尬,但总好过不安全吧。下车时,他殷勤地跑来替我打开车门,还煞有介事地把我送到家门口。
诶,还是找机会和大婶说说能不能换个搭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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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树洞的发言到此为止。
我要脱离这个虚构的平台,回到现实里去。
因为一些突发的事情,我必须和加苗见面。正所谓冤冤相报,我对家庭造成的伤害,这会儿要在孩子身上生效了,这何尝不是老天的一种报复啊。恋爱中的任何一方,做出有违对方的事,那都是绝不能接受的。
这一条也许依旧会被树洞所忽略,但无论结果如何,加苗是否能接受现实都好,我要对孩子的人生负责。
19
清水森踩灭香烟,踏着沉重的步伐,向着加苗的公寓走去。公寓里的灯光亮着,就在十分钟前,他亲眼看着一对青年男女走入其中。
他脑中回想着几分钟后的措辞。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主人公会在多种语气间徘徊,他内心坚定,只想告诉加苗:我是爸爸,我们一起回到妈妈身边。你的爱情和婚姻应该是圆满的。
他走上二楼,用力敲响右侧的房门。屋门“咔哒”一声被打开,一个男孩站在他的面前,背后,是紧握着手机的女孩。
他伫立在原地,张着的嘴迟迟发不出声音。
“是加苗吗……”他迟愣愣地喊着孩子的名字。
隔壁的门也打开了,夏树大婶探出头来。
“清水先生……”夏树大婶嘴里呢喃着,“您怎么……”
清水森回头看着背后的中年女人,双眼充满着迷茫。
“北泽,就是他!”女孩高声喊了起来,“我和你说起的,那个跟踪我的人!就是他!”
那个叫北泽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地把清水森一把按倒在地,一边让女孩去报警。
“加苗,加苗,你怎么啦?”森顾不得疼痛,高声喊了起来,“我是爸爸!怎么?儿子连爸爸也不认得了吗?”
“儿子?”北泽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女孩和对门的邻居。
“加苗?”女孩打完报警电话,走到北泽身边。俯下身质问着地上的清水森,“你说谁是加苗?我才是加苗。”
森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这一对青年男女。
眼前的他们突然又如此陌生。他一直以来牵挂的儿子,的确和面前的这个叫北泽的年轻人,长得不一样啊。
耳边响起警笛的声音,森想挣脱,但却丝毫没有力气。
20
第二天的地区报上,写着这样一则新闻——
昨晚,警方在东新宿附近解决一起冲突事件。一位少女报警,怀疑有人长期跟踪其与男友。嫌疑人在昨晚闯入其家,双方言语之间起了冲突,嫌疑人被其男友制服。双方被带回警署后,住户邻居主动要求录制口供,经警方查明,事件似乎并非表面上如此简单,在此做简单表述。
21
我叫做夏树玲子,是加苗里穂的邻居。那位男孩,听里穂向我介绍过,叫做北泽谷一郎,他们处于热恋当中。
当然,我也是清水森的邻居。只是,这个“邻居”是好久以前的了。久到,都快忘记他了。清水先生一家过去就住在这里。他们一家三口,太太像是叫绫江,还有一个小男孩,刚来这里的时候才四五岁吧。我记得小男孩叫清水加苗,和里穂的名字很像,不是吗?
我和绫江太太还就孩子的名字开过玩笑,说男孩为什么起个女孩的名字。她告诉我,这是丈夫的主意,当看到孩子出生,长着弯弯细眼的时候起,就想出了这个偏女孩的名字。孩子性格温和,名字也叫着顺口,于是就这样叫了。
直到重新看到清水先生,我才回忆起来。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绫江太太带着小加苗,开着煤气自杀了。据说,是清水先生有了外遇。
后来,听说清水先生精神上出了一些状况,被家人送去精神康复医院呆了整整两年。在里面,他被洗去了一部分记忆。原本我也不信,那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桥段嘛,但后来见到过他的人都说,那几年里他所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他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我想,刚才他看到我时丝毫没有反应,也归咎于此吧。
我不知道清水先生为什么会重新回到这里,但看到他喊着北泽的样子,我猜想他是把北泽错认为是自己的儿子加苗了吧,毕竟这里曾是他们一家三口生活过的家呀。看着他那副憔悴的模样,那种精神上的折磨,我也能想象出几分来。
这是场误会。我想,清水先生只是太过怀念亡人了。
22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一片空白,悬在上方的点滴瓶正“滴答滴答”地响着。一旁挂着我的名字牌:清水森。
我隐约听到病房外有人在打听我所在的床位,紧跟着是脚步声,像是两、三个人。我挪了挪身子,把被子踢松些。
有些事,也许还是记不起来比较好吧。
23
树洞你好。
我想从来没有罪犯来这里留过言吧。当然,我也不是什么罪犯,只是在网上感慨一下。在茫茫网络世界里,真真假假,谁又会注意到这一条无关痛痒的消息呢。
昨晚跟着那个叫加苗里穂的女孩直到公寓楼下,虽然她和男友在一起,但我已然无法克制内心的冲动,准备到房间里和她表白。如果那个男的轻举妄动,我口袋里的刀子会让他知道厉害。
跟踪加苗好久了,几个月前,从在便利店里见到时起就喜欢上她了。跟踪几次后,我知道了她的住处。于是,我经常躲在香烟售卖机后,欣赏她的一举一动。一次我喝了点酒,躲在巷子里,想和她说说话。可能是吓到她了吧,事情不了了之了……昨晚,我正想迈步进入公寓,却发现一旁黑影一闪,一个人跑着进入楼里。
是个老头!
他先于我进了公寓大楼,敲响了二楼的房门。我悄悄跟着他,躲在楼道里目睹了之后的一切。
好险哪!若是我早一步动手,那就是我被警察带走了!
不过,真是刺激!
下一次,在便利店附近再找机会吧。
树洞,记得隐去我的名字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