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地藏》

 
《芙蓉地藏》
2016-12-21 12:46:51 /故事大全

引子永乐二十一年冬

一缺大师说,行走江湖,两类人要闻风避之,一类东厂爪牙,一类名字带鬼。

爪牙不可怕,怕的是惹到一只,会缠来无穷只,于是打蛇不成草先动,乃办事大忌。

名字带鬼,并非真鬼,却比真鬼还叫人头痛,比如酒鬼,比如色鬼,再比如……刀鬼。

刀鬼大名骆展。

骆展是个男人,但总被人当成女人,一个终日在身后背着把银柳弯刀、女人般美丽的男人。刀因此不见煞气,却多了份叫人垂涎的媚气。

刀鬼不爱女人,也不爱男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爱什么。也许他独爱身上那把刀。当他从女人身上发泄完了后,通常只能看到他做一件事,就是没完没了地擦他的刀。

刀擦完了,他会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身上,而女人摸完了,他会要她们的命。

为什么要她们的命?某一天当清桐随口问起时,他低头朝她看了一眼,随后道:“因为她们看过了我的身体。”

于是清桐想起了那天她不经意间见到的他的身体。当真是曼妙如画,见者皆叹。

自他咽喉以下,小腹以上,埋在层层黑衣里,拨开,便跳入眼内一片片精烙刺青。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雾非雾,深入浅出,仿若细笔勾勒,端是好看。

却不知出自谁的手。

于是清桐再问:“那为什么同样见过了你的身体,我的命却还在?”

这次他没有回答她,只是顺手拔下她发间一支簪。簪如柳叶,墨蓝,薄得近似透明,挥指一弹便没入石柱内不见了踪迹。

“好刀。”他轻声道。

“是好簪。”

“不知出自谁的手?”

“铁匠而已。”

一宣德六年夏

窦香玉喜欢在每天寅时,盘点前一日所赚的银两。

一天里最为安静的时段,她早早起来,在这种毫无打搅的环境里听算盘劈啪作响,碎银子或金锞子在秤上丁零当啷的响声。满当当的钱财声让她有种特别的满足感,比楼里任何吹拉弹唱都让她觉得动听,因此,乍然听见窗外响起阵流水似的琴音时,窦香玉不由皱了皱眉。

这天都还没亮,谁吃饱了撑的在隐芳楼里奏琴?这个时辰无论客人还是姑娘,都还在温柔乡里睡得香甜呢,要是那不知好歹的人把养在院里的狗惊动了,岂不麻烦。

想到这里,她当即起身,挑亮了蜡烛走到窗边朝楼下看,但见黑咕隆咚一片,哪有什么人在弹琴。倒是墙外几棵柳树,在池塘边随风摇来晃去,长长的柳枝好像人的头发丝,看得窦香玉后背心一阵发凉,正笼着烛光继续探头朝下张望,忽听身后有人轻轻说了声:

“窦妈妈,早……”

声音细细哑哑的,应是楼里哪个姑娘。

窦香玉不由皱了皱眉,提着烛台几步走到门前,迅速将门一推,举起烛光猛朝外照去。

出乎意料,没见任何人影,唯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左边走廊缓缓响起,踏踏几下,似朝着芙蓉阁方向一路而去。

窦香玉不由一阵气闷。

芙蓉阁向来是隐芳楼里头牌姑娘的居所。

既是头牌,自也是众客和老板眼里的红人,自然比楼里其他姑娘难伺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窦香玉一向都忍着,不料现今居然还跟她开起了这样的玩笑,全然忘了什么叫规矩。

既然如此,怎能不逮住好好教训一番,杀鸡儆猴,灭灭这些小蹄子的气焰?

想到这里,脚步不知不觉跟进了走廊,窦香玉端着烛台一路而行,凭着一股怒气,不出片刻已到了通向芙蓉阁的楼道口。

正要继续往上走,她忽然有些迟疑。头顶上两团红光闪闪烁烁,很少见地竟然亮着。

红光来自三楼同四楼交汇处那两盏芙蓉宫灯。

秘瓷的灯托,琉璃的灯罩,被燃烧的烛光染得栩栩若生,端是妩媚好看。芙蓉阁的名字便是因此而起,据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稀罕无比,偶尔迎接贵客方才会被点燃,不知为何会在这种时亮着。

她一时在楼前犹豫了,怒气重又回上心头。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用尽可能温婉的声音对紧闭着的门轻声道:“哟,芙蓉姑娘是刚醒呢还是没睡呢?婆子有事想同姑娘说上两句,不知道姑娘得空不得空呢?”

问完,人已到了房门口,但屋里没人应声。

她轻轻敲了敲门再次叫了声:“芙蓉姑娘……”

谁知门一敲就开。屋里空无一人,却亮着红灯,这叫窦香玉越发奇怪了起来。

正四处打量一路在厅里慢慢走着,忽然感到有谁在看着自己。她遂扭头去看,发觉屋脚的衣橱处似乎站着个人。

那是个穿着一身红衣的老太太。

瞪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通体刺眼的红,衬托着一张蜡黄且布满了皱褶的脸,叫人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可怕。在盯着那个“老太太”看了半晌后,窦香玉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是什么老太太,而是这屋里的主人柳芙蓉!

柳芙蓉身上穿着昨夜接客时的那件对襟褙子,说站却不是站,她衣领被身后的橱门夹着,致使她半垂着身子荡在那个地方。

她的衣裳被泼洒在上面的血给染得鲜红,将她那张脸衬得蜡黄蜡黄。原本圆润光洁、鲜嫩得跟剥壳鸡蛋似的面孔,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抽干了似的,干巴巴皱成一团,乍看去,就像个八九十岁的老妪。

窦香玉吓得扔掉烛台扭头就跑,出房门便发出长长一声尖叫:“死人啦!死人啦!”

二.江南好,春来江水绿如蓝。

不过春天总不如夏天美,纵然盛夏日头毒,若是一丛柳下乌篷荡,轻衣薄衫冰甜瓜,谁还会惦记那春寒料峭的季节?

清桐便在这乌篷船里坐着,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执着西瓜,低头对着面前两个跪地不起的少年唉声叹气,直叹得身后看热闹的都有些坐立不安。两少年却也不恼,更不急躁,仿佛头顶的太阳再毒,烧的都是旁人,他们自顾着在甲板上跪着,静如顽石。

离船不远,一艘凤头画舫在湖心停着,船身很大,金漆刷的身,五彩丝绸绕的阁,跟着波浪一起一伏,像只栖在湖面的斑斓凤凰。船头三两少年,和清桐面前这两个差不多的年纪,执篙站着纹丝不动,雕像似的稳妥好看。

再次叹了口气,清桐捂着嘴站了起来:“请转告毒姐姐,清桐身体不适,今天就不叨扰了。”

“主人交代,请不到清桐姑娘,我们提头去见。”少年回答的声音不急不躁,温和得叫人心软。

清桐心里明白,再继续推托,无疑是给自己难堪。于是整整衣服绕过少年走到船头。那画舫有灵犀般,红漆长窗一开,唰的从里头绽出道明晃晃的绸子来。

清桐小心翼翼朝绸子踩了上去。那绸子倒也灵性,才等她踩稳,霍地声收回长窗,铃铛卷着清桐的脚,将她凌空翻了起来,随着绸子一齐卷入窗内。

靠窗有一把凳子。若落得稳,刚好能坐在柔软的绸垫上。落得不稳,可要当心凳子边闪闪发光的刀尖子。

清桐好巧不巧落在凳子上,微喘口气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抬头瞧见对面那道卷帘朝上翻起来,露出一张桌子一席榻,桌上一盘下到半截的棋,榻上卧着个女人。

三伏天,女人从头到脚用五彩的绸缎罩得密实,只露出一只手拈着枚棋子,棋子是只微微蠕动的黑甲虫。虫名氍,状似瓢虫,雌黑雄白。平时静如石子,遇震即以毒液攻击,毒性极强。

全天下,也只有毒三娘想得出用这种东西当棋子。而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清桐肯陪毒三娘玩这种棋子。

毒三娘本名杨素英,是洛阳东城杨大庄主的大女儿。

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偏面貌奇丑无比,丑到什么程度?竟是丑得连她爹娘看到她都想哭。

二十八年前,一场赌局让清桐同毒三娘结识,赌法是棋,赌注是彼此的命。赌了将近四年,一局棋还没破,所以谁都还没能取走谁的命。

如今成了阎先生身边的人,要取这丫头的性命可就更难了。想到这里,三娘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朝那嘴角挂着瓜汁的少女瞥了一眼:“落子无悔,你悔么?”

“游仙七步醉,多少黄金白银都求不来的神药,失一子换一瓶,有何悔?”

闻言毒三娘莞尔一笑。

伸出细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拈棋的时候很好看,依稀有着当年做姑娘时的样子。

莫怪曾有一人真心对她一往情深,在她还是闺阁里那位素英小姐的时候。

清桐这样暗忖着时,不由皱了皱眉,因想起那人此时正被三娘的牢笼给囚禁着。

那人姓左,名青岩。

年少时寄居洛阳念书,某天经过杨家大宅时,被墙里头飘出来的琴声迷住。琴好,小姐的声音更妙,婉转低柔,于是从此害了相思症。半年的鸿雁传书,一朝得中功名,少年立刻前往杨家提亲,纵然杨家百般推托,他执意要娶。

亲事结了,新娘却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成亲当晚她逃了。一个活活把自己心爱的情郎吓昏过去的女人,不逃还能怎样。

于是她终于明白一件事。

在终身大事上,才情再高,抵不过容貌姣好。何况,她有一张丑到不堪入目的容颜。

后来,三娘碰到了她的师傅。

一个施毒施到出神入化的老人。活到一百二十八岁,从没收过任何一个徒弟,而之所以对她破例,只因为她已经丑到不在乎脸上会失去什么。

再后来,听说那少年同他以为的那个素英成了亲,花前月下,日子过得很开心。

清桐想,她这样在乎自己的丑,必然从不照镜子,不然不难发觉,她容貌早已发生变化。

练她师父的功夫,五官肢体会在终日的毒雾里逐渐蚀去,但有相当一部分的机会,在失去的同时,新的肌理会重新滋生出来。只是整个过程非常可怕,可怕到如果你是个会照镜子的人,有一天会绝望到没办法活下去。

所幸,毒三娘从不照镜子。

所以她自然不会知道,当这一切结束,毒三娘再不是以前那个杨素英。

她很美,美得就像她笔下那些盛开的牡丹。

只是这一切,她永远不得而知。一个连自己长相都没有勇气去面对的人,自然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曾经爱的人。所以她不知道,那少年在她走后并没有同她妹妹成亲,成亲当晚他就识破了这场李代桃僵的闹剧。她更不知道,少年自那晚之后,找了她整整二十八年。

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被她捉了来,成为让清桐心甘情愿陪她把这棋走完的筹码。

这世界,欠什么不要欠人情,更不要欠错误的人情。不然,这棋还当真难走得紧……

“在想什么?”许久不见清桐吭声,毒三娘问她。

清桐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想,怎样才能把上次那步失了的棋……补回来。”

“倒也容易。”

虽然包得严实,依稀还是能看到她一双眼在笑,笑得就跟七月的晚霞一样妖娆。

“知道江南慕容家么?我相中他家一把剑了。想法子给我弄来,这棋,我便放你一子。”

“当真?”

“自然。”

“什么样的剑?”

“当年杀掉刀中之鬼的那把‘芙蓉地藏’。”

“娘子若要清桐的命,何苦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怎讲?”

“即便押上左公子十条命,清桐又怎么可能从一个连刀鬼的命都收得了的活阎王手里取到‘芙蓉地藏’呢?”

“呵……你以为它在小铁手里?”

“难道不是?”

“我听说,它现今在它正牌主子慕容云琅的手里。”

三.清桐第一次见到刀鬼,是在塞外。

客栈里一时的小憩,刚好见到大队锦衣卫押着兵部尚书李严年从古岚道上经过。而他一身黑衣,在鲜衣怒马的队伍里沉得有些兀然。也是那天,原本安静的客栈突然杂乱了起来,上百人突然从客栈和荒漠里冲出,涌向囚车,厮杀,呐喊。

一片昏黄的沙雾过后,瞬间安静了下来,快得让人只当生了错觉。

放眼望去,马还是那些马,兵还是那些兵,囚车还是那辆囚车。只是原本干黄的大地上一道道黑红色的腥血,在马蹄下辗转稀烂,没入尘沙。

铁骑过后,依稀黑马上那红麾男人反手一转,将那柄弯刀插回背后,片刻才见一丝血迹沿着槽口缓缓滑下,被马蹄一颠,震入沙土随即消失不见。

第二次见到刀鬼,是在杭州西子烟花地。

好地方,好景致,只是那会儿,西子楼最高的楼廊里只见他一身漆黑色的衣,同灯红酒绿的夜色几乎溶在了一起。

夜软软的,他的衣翩翩的,在丝竹声里不紧不慢拭着他的刀,脚下好大一坛酒,隔老远便扑鼻一股浓浓的桂花香,甜得像是存了心要把人熏醉。

她故意从他眼前走过,但他没有看到她。

她故意走到他对面坐下,他依旧没有看到她。

直到几个喝醉的人从她边上经过,强扯着她的衣服想往楼里拽,他才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目光依旧不紧不慢,随后踢开酒盖,倒了碗酒在手里。

“喂,你这男人,看到小媳妇儿受辱也不出手搭救,枉费一身的孔武。”清桐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他笑笑,依旧低头喝他的桂花酒:“小媳妇儿不会三更半夜跑来这里,更不会抓把匕首当花带。”

于是清桐也笑了,只有那几个抓住她的人笑不出来。如果笑得出来,他们也不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推开他们的手站了起来,清桐整整衣服走到他的身边:“我叫清桐,你叫什么?”

他将头转向廊外:“他们叫我刀鬼。”

“听说,每个陪过你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刀下鬼。”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清桐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撇了撇嘴:“我不信这个邪。”

刀鬼的武功很高,刀鬼的欲望同他的武功成正比,所以刀鬼要过的女人很多。虽然每次被他要过的女人下场都很惨烈,那之前却都能很快乐。

嗜杀,嗜色,嗜酒如命。

据说欲望本就是一样的,杀欲,淫欲,食欲。

而人就是欲望的本身。

所幸清桐没有欲,自小到大,也不知欲这东西究竟为何物。

或许正因此,当她那天无意中窥见了刀鬼赤裸的身体时,他并没有要了她的命,只一瞬间用刀一样冰冷的手指,在她脖颈最柔软的地方轻轻碰了碰。

她几乎没有察觉,自己当时正处在生死一线间。

“你身上画的是什么?”

过了很久,他收回手指轻轻回答:“你的命。”

“所以要取走?”

“暂时还不会。”

“暂时是多久?”

他没有回答。而后,他再没机会给她答案。

四.

刀鬼死的那天,清桐正在西子楼的楼廊里嗅着桂花香。

至今她还记得他那时说过的话,还有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很苍白,他在她身边站着,低头看着她,样子很恬静。廊下铁马被风吹得丁当作响,带着锈腥,以及淡淡桂花的甜。

“杀我的人叫小铁。”他道,“替我把这个交给韩大人。”

话音落,他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睡着了似的。贴近她皮肤的那侧衣服冰冷透湿,染满了血。

清桐捏着他塞给自己的那封信,感觉像在做梦。

梦见那个能瞬间砍下百口人脑袋的杀手死了,被一个叫小铁的人杀的。梦见这杀手临死前说了一个他最不能说的名字,并且把无比重要的东西交给了自己……

真的,做梦一样。

后来,她做的事,她不清楚刀鬼做了鬼以后会不会放过她。

她没把那信交给刀鬼口中的韩大人。

死人是不需要看什么信的。

韩大人死了,就在刀鬼死后不到半个时辰,死在了清桐的手里,为这一天她等了三年。

为什么要等三年?

因为刀鬼骆展。

骆展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韩息同麾下的一把刀。欲近韩息同,必先近其刀,所谓刀不离手,手不离刀,哪里看到韩息同的坐骑,哪里必能看到骆展的身影。

要取韩息同的命,必先过刀鬼这一关。

清桐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刀鬼的对手,因此不会轻易出手。

宁可等待,十三门的人绝对不承受失败。

于是清桐等待三年,只为了了解刀鬼这个人。

为了了解刀鬼的刀。

为了了解刀鬼出刀的手。

没想到最后一年,他却死在了别人的手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的手上。

割下韩息同的头交了差,清桐最终也没有打开过那封信,甚至那封信被自己弄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往后每一年桂花盛开的季节,不知为什么,她还是会去西子楼的楼廊上坐一坐,带着一坛酒。

因为那晚杀了韩息同后,再回到西子楼,清桐没有找到刀鬼的尸体。

空气里还残留着那男人身上的味道和血腥,可是躺着他尸体的那张长凳很干净。

半坛子酒上旋着桂花飘落的残叶,她记得很清楚,那酒她一口也没有喝过,因为酒里有药。

毒三娘的游仙七步醉,此药无色无味,却能在一瞬间麻痹人的所有感官,让人形同木偶,任人操纵。

风又起,飘来远处一阵花香,亦将船篷下的铃铛撩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丁当,丁当……

这清澈的声音唤回了清桐游走在外的神智。

日落黄昏,太湖水道渐渐拥挤了起来,到处是归航的渔船,几十里水路一路渔歌荡漾,没了白天的暑气,那歌声虽然缺腔少调,倒也干净得让人浑身清凉。

“客官,前面便是观月楼,要品正宗的太湖九香鱼,非它莫属啊。”一旁船家热情道。

清桐扭头对他笑笑:“船家,你莫是欺我北边来的地儿生?谁都知道,这太湖九香鱼早在太祖爷那会儿就失传了,凭啥拿来做幌子招摇。”

“客官这叫什么话,老头活了六十九,从不欺客生,这太湖九香鱼啊,还真能在那楼里吃到。”

“哦?”

“你可晓得那楼是谁家开的?是慕容爷家三女婿王大官人呐。”

“噢……就是那个江南首富王崇喜?”

“正是正是。那厨子啊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呢。”

“原来如此,这倒要进去瞧瞧了。”

“哎,这就对了,客官小心板滑,可瞧着走好了。”

五.

王家有钱,珊瑚为树玉做阶,就连丫环婆子的便壶也是刷金的,扫地扫出块银锞子,都没人舍得弯腰去捡。

怎会这样有钱?

好事者说,那是因为王家藏有聚宝盆,丢什么进去转眼就出来满满一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就如当年的沈万山。

当然这只是传闻而已,做不得真。

要说王家发迹,主要还是靠的丝绸和海运。最早生意经由丝绸之路做到爪哇国,而财这东西,往往总是越多越生,越旺越聚的,况且财权自古两不分,如此有财,所以每任两浙总督,地方官员,同王家亦是交情菲浅。

有这样一层链带,王家要没钱都难。

有了钱便容易做出些附庸风雅,寻稀纳奇的事,比如木比金贵的沉木堂,金玉嫌粗不入门的聚宝斋,观泉街赫赫有名的千针坊,笑书生一笔挥就的楼外楼……最稀罕的当属面对太湖独树一帜的观月楼。

观月楼是酒楼,却不卖酒。

观月楼只卖一种酒酿的鱼——

太湖九香鱼。

因为慕容家的三姑娘爱吃鱼。

三姑娘并非真姑娘。

三姑娘是江南铸剑世家南慕容家的三少爷慕容云琅。因为天生的男生女相,自小又体弱多病,怕养不活,所以遵循白马寺老和尚的话,从襁褓开始就当个女娃娃带着,小名三姑娘。

三姑娘既然不是真姑娘,那三姑爷自然也就不是真姑爷了。

一代江南首富王崇喜之所以会成为人尽皆知的慕容家挂名三姑爷,那是有段逸闻的。

说是王崇喜当年去慕容家求剑,御剑坊剑虽好,那门槛也高。要求多,规矩多,巴巴地跑了好些次都空手而归,正叹扫兴呢,一日却被慕容府园子里的一位赏花佳人给夺去了魂魄。

佳人有多美,美得过那烟雨过后春江水;佳人有多俏,玲珑水晶生七窍。虽年不及豆蔻,已端得是拂柳生姿,笑媚众生。直把王生看得一愣一愣的,待佳人身影消失,忙问家丁那小姐是谁。家丁答:“三小姐。”

隔日立刻备足彩礼上门求婚,一本正经说了半天,直说到口干舌燥,坐在一旁的慕容老爷这才慢悠悠说了一句:“三小姐非小女,实乃小犬也,先生错爱了。”

一句话生生把王崇喜郁闷得大病一场。

寻常人明白该打道回府了,可王崇喜倒也真不是个寻常人。

客栈里歇了几天几夜后,也不知怎的心生一窍,找画匠照着那三姑娘的样子画了幅真容图,之后寻来了媒婆,找来了巡抚,挑好黄道吉日,邀来八方老友商户,有模有样同那真容图拜堂成亲了。

这一下消息立刻风似的传遍了大江南北。都说王贵人痴心无比,知道无法同慕容家三姑娘成亲,竟然同他的画成亲了,一派深情,简直可歌可泣。

又同时为慕容家三姑娘的性别争论不停,风言风语很快传到慕容老爷子耳朵里,直把老头气得眼睛发黑。更甚,此人还专门买了大宅,就在慕容府对面安安稳稳住了下来。门上金漆匾额,上书六个大字:慕容三姑爷府。

竟是请都请不走的了。

万般无奈,慕容老爷子只能暂时违了祖宗的规矩,专门给王崇喜铸了把龙泉宝剑,又差自己的长子亲自送上门,这才让王崇喜停了这场作孽婚事的宣扬,卸下了门上那块看一次让慕容老爷头疼一次的匾额。

虽然如此,倒也不能说王崇喜单为了得到宝剑不择手段,他对慕容家那位男姑娘倒还确是有点真情在的。

知道三少爷喜欢古玩,特开了连绵整条街的聚宝斋,就在离龙泉不远的地方,供三少爷赏玩。知道三少爷爱吃鱼,特地觅来了退隐多年的老御厨掌勺,每年立夏在楼里,亲自酿制已经在民间失传了很久的太湖九香鱼。

花了两年功夫盖起这座观月楼,为的就是哪天云琅少爷兴致一来,趁着游兴进楼品上一口鱼。

每一年就为等上这么一天,可谓至情至性。

收集这些消息,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些不用打听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难的是如何在这地方见到慕容三少。

清桐早知道慕容云琅每年这季节便会来苏州,也知道他每次来,必然会到这观月楼赏月品鱼。只是他一来,王崇喜必然也会来,这楼可比平时更难进了。

那到底怎样的“财”,才能入楼呢?

就在清桐捏着几枚好容易从阎先生抽屉里翻出的金锞子,对着几丈开外那道守备森严的大门发呆时,那道牢牢紧闭着的门忽然咔啷啷一阵闷响,被推了开来。

与此同时街上一阵喧哗。

随后就像狂风席卷般,前方街道上奔过数匹骏马,沿着大道一路急行,伴着一辆通体包着黑布的马车在观月楼门前停了下来。

下马后,那些一身黑衣神色肃穆的男子立即一字排开,分立在大门两侧,将那道门牢牢挡住。细看原来是大理寺校尉,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匆匆而来,围堵在观月楼前,并将那些看热闹的一干人等冷冷撵了开去。

少倾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匆匆从门里迎出,对着马车一躬到底,低着头似乎在对车里人说着什么。过了片刻突然朝清桐处望了过来,随后抱拳一拱,朗声道:“清桐姑娘是么?大理寺周少卿有请,想请姑娘随大人一同进观月楼小酌片刻。”

六.

太湖九香鱼,说是鱼,其实吃的是鱼里的露。

听说那露不仅味道鲜美之极,而且极香,连神仙闻到了都会垂涎欲滴。它选用本身肉质细嫩的太湖“莳里白”为主材,再配以九种秘制香料层层调配,而且它调配后用以闷熏入味的器具,必须是一品越窑秘色瓷。

之后,经过六重不同的火候方能将肉茸同汁水融化在一起凝为露。如此讲究,烹制的过程又如此复杂费时,所以尽管此菜一度曾是御前贡品,但到了元代末期,已基本没了传人,直至观月楼建成,其间它已绝迹近百年之久。

现如今,那盅传说中的鱼就摆在清桐面前,橙黄色汤汁在天青色瓷盅内如一汪琥珀。

可惜她没法从中闻到一丁点鱼香的味道。

亦无法像对面那个男人一样,一筷一筷夹着桌上的菜,再将它们泰然自若地放进自己的嘴里。她双手和双脚被一根坚韧无比的绳子给绑着,同身下那张沉香木椅子绑在一起。

面对一桌罕见的佳肴,清桐却并无半点食欲,这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内充斥着的气味,让她隐约感到胃里有些不太舒服。

这间摆满了珍稀佳肴的屋子,此时正被一团热烘烘的茶香给包围着。

如此奢侈,自然并非附庸风雅,而是为了掩盖那股弥漫在房内的尸臭。

尸臭来自离清桐两个座位之隔,那个一动不动靠坐在太师椅上的人。

人似乎死得不久,尸僵还未开始,所以整个人仿佛还活着般斜靠在椅背上,双目微睁,头则由于重量而朝前倾斜着。

清桐轻轻叹了口气,这尸体不是旁人,正是清桐赶了两天一夜的路程,特意过来寻访的慕容家的三少爷,慕容云琅。

果然当之无愧姑苏城第一美人的名头。

即便成了一具尸体,他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如此美丽,未免更叫人对他的死感到痛惜。也不晓得他活着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不单痛下杀手要了他的命,还不肯痛痛快快杀了他,先是断了他双手和双脚的经脉,然后一根根敲断了每一根肋骨,让他被自己脏腑中逆流而出的血活活给呛死……

想到这里,清桐不由轻吸了口气,随即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直冲进脑门心。

但坐在她边上的男人,似乎丝毫不受这气味困扰。

一边饮着茶,一边慢条斯理用汤勺舀起那盅九香鱼,直到将最后一口汁露慢慢吮进嘴里,方才将眼帘微微掀了掀,用他那双总一副困倦模样的眼睛朝清桐望了一眼:“既然入了观月楼,不尝一口江湖闻名的九香鱼,未免有些遗憾。你说是么?”

绑着人的手脚还问怎么不尝九香鱼,真不晓得这男人是真糊涂,还是故意调笑别人。她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清桐不爱食鱼腥。”

“是么?”男人笑笑,“这么看来是我记错了,我以为曾久居幽水湖边的温清桐,离了鱼腥,三餐是不知其滋味的。”

清桐目光微微闪了闪,但很快双眼弯起,带着新月般的笑,迅速答道:“习惯总会改的。”

男人闻言点点头,轻轻将杯盘推到一边:“也是。听说,人一旦离了熟悉的地儿,心性也会跟着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自离了十三门后,温清桐的确已不再是当年杀人不眨眼的温清桐,连曾不可一世的身手也没了,着实有些可惜……”说到这里,不等清桐开口,他目光一转,瞥向安静立在一旁的管事,“娄先生可听说过吐血佛?”

“……什么?”娄管事原在认真听着两人的闲谈,此时突兀被问及,不由微微一怔。

“吐血佛,便是南宋时期,那尊由西域疯僧阿赖摩什所雕刻的吐血佛。”

“这……小的倒是……”

“不知也没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娄管事那张不知所措的脸,“相传,它是南宋时期一名来自西域的僧人阿比摩什,在得了失心疯后雕刻的东西。听说刻成不久,那尊佛像就被众信徒用一把火烧个干净,因为他们认为,佛像染血,是疯和尚亵渎佛祖的行径。但事实,那是阿比摩什在他少有的清醒时间里,所雕刻的一尊密宗法相,其真实名字叫血吞达摩,若能有幸留存至今,实属了不得的一件佛教瑰宝。”

“是么……”虽听得仔细,但听完后,娄管事同清桐一样仍是一头雾水,不知这男人为何突然说到这尊佛像。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大人怎的会突然提到那尊佛像?”

“因为他尸身的摆放,便是按照血吞佛的姿态刻意而为之的。”说罢,用手中筷子朝着身旁那具尸体轻轻一指,随后抬眼望向尸体身后,微一颔首道,“先生总算来了,真叫周某好等。”

七.

早在进楼前清桐就明白,所谓小酌,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小酌。

她一身男装的行头,一路上无人能辨雌雄,怎的那名管事仅仅朝她看上一眼,就能叫出她的名字,且以姑娘相称?

果然一进观月楼,一切困惑便迎刃而解。

原来认出她身份的,并非是那谨小慎微的管事,而是坦然自若在慕容云琅尸身旁,一派慵懒困倦,旁若无人地自酌自饮的男人。

头戴月白色儒巾,身着月白色盘领锦袍,乍一看好似个寻常公子哥,但实则,却是颇为了不得的一号人物。

他是大理寺左少卿周怀玉。

吏部尚书周延年之子,自幼能文善武,十三岁时状元及第,年仅二十出头便已官至从五品,而更为重要的,他是当今皇上新宠周贵妃的胞弟。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本查案,大理寺只需派出司直便是,如今却由堂堂大理寺少卿亲自过问,显是因了慕容家的关系。不知为何,那观月楼的大当家王崇喜至今没有露过面,只派一名管事的在此陪着,未免有失体统。

周怀玉倒也不以为意。

兴许正如他所说,进观月楼,能有一杯金带碧螺春可饮,一盅御贡九香鱼可尝,便不虚此行。倘若不是他最终提到了那具尸体,清桐当真会以为他来观月楼,纯粹只是为了这一茶一鱼。

但这会儿,他那双总是困倦不堪的眼睛突然神采烁烁了起来,好像一瞬间整个人醒转,黑锃锃两枚瞳孔晶亮透彻,一眨不眨望着房门的方向。

手朝椅背上轻轻一拂,那根坚韧无比的绳索便从椅子上脱落了下来。随后放下一支烟杆一个木匣,转身坐下,细长指尖朝着桌上轻轻叩了叩:“丫头不懂事,打扰了大理寺的查案,阎某自要过来赔个不是。”

“阎先生说笑了,清桐姑娘是应在下相邀而来,谈何打扰。倒是在下,着实不知趣,明知先生不愿多事,虽屡遭拒绝,仍想请先生额外行个方便。当日刘伯仁刘大人曾对周某说过,同先生有过几番合作,知晓先生宅心仁厚,若真有疑案且在时效之内,必定会量力出手相帮。所以,周某斗胆,寻得这个难得的契机,恳请先生出手相帮,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刘伯仁?”一听这个名字,清桐一双眼立即瞪了起来,蹙眉道,“给他那穷酸衙门办事总是赊账,日复一日总有借口拖着,现倒好,还将我家先生‘卖’给了另一家官府,我家先生本就贫寒,这一来,莫不是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跟着一起喝西北风?”

“姑娘好利索的一张嘴。”虽被清桐一阵数落,周怀玉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吟吟地取出掌心大一只锦盒摆到桌上,“知道阎先生这一门手艺出奇金贵,所以周某早有准备。此物虽至今没个有准头的估价,但想必兑换先生的佣金绰绰有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盒里躺着枚鸽蛋大小的珍珠,虽通体漆黑,但被盒盖挡着的部分,浮动着一层翡翠似的光。如此深藏不露的美丽,清桐只略略一瞥,已将价钱算得七七八八,当下期盼地扭头望向身旁的阎先生,但可惜,他对此类东西向来不敏锐,只笑了笑,答道:“阎某意下如何并不重要,只有些好奇,这位慕容公子的死究竟有什么疑点,会令大人以这样的方式将阎某召至这里?”

“如果先生不来,此地没有一个仵作敢轻易触碰这具尸体。慕容公子的尸身尚且新鲜,尸斑未出,尸僵也未开始,按理说死去应该不会超过一两个时辰。却不知为何通体尸臭极为厉害,好似已经腐烂变质,又以这样一种坐姿被凶手刻意安排在此处,所以……”

“所以大人想要我将这死者‘唤醒’,好直接从他口中探知凶手是谁。”

“先生有所不知,此次逼得本官邀先生出手相助,是因为这位公子死后维持这副模样,从发现之日起至今,少算也有五日之久了。”

“五日?以苏州现下的气候,一日内尸身必要开始变质,何以整整五日看来都如此新鲜?”

“这便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原先不知情,叫仵作碰了尸体,以致此处败坏了,因此至今都不曾再让人去碰触。”说罢站起身,周怀玉拿起桌上一支红木筷枕走到慕容云琅的尸身旁,对着尸体的头发轻轻一撩,“先生请看。”

撩起处显出尸体的脖子,苍白一如他的脸色,但细看,可隐约看出靠近颈窝处有两点灰褐色指纹状的印迹。

“尸斑?”专注朝那痕迹看了一眼后,阎先生若有所思道,“不过这样颜色的尸斑,倒是少见。”

“确实。不知为何他尸身明明摆放了几日都没有任何变化,唯独遭到仵作的手碰触后,就立刻出现了瘢痕。想来,同他的死应是不无关联。”

“确实有些奇特……”说到这里,那始终沉默的娄管事突然双眉紧锁,几步上前扑的声跪倒在阎先生脚下,颤声道:“先生!我家主人冤啊!还望先生能协同少卿公为我家少主人伸冤啊!”

八.

出乎意料,虽然苏州城内尚无一个外人知晓慕容云琅被害的消息,但杀害他的凶手早在五天前就被擒获了。那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数年如一日同慕容云琅交情匪浅的江南首富,王崇喜。

为什么同慕容云琅如此交好的王崇喜,竟会成为杀害他的凶手?

无人知道。

当他们捉到王崇喜时,他已经疯了,疯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傻呵呵抱着那根砸断了慕容云琅所有肋骨的铜杵逢人便笑,至于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到底怎么会杀死慕容云琅,根本没法从他口中探知一星半点。

这未免叫人感到匪夷所思。

他原本是多么聪明狡黠的一个男人,怎的会突然间不仅成了杀人凶手,还变成了这样一副疯样?提及这一点,娄管事立时又朝阎先生磕了几个响头,一脸愤然,满腹冤屈无处可说。

娄管事原是王崇喜打小的贴身随从。

自建了观月楼后,因年岁已大,无法再鞍前马后跟着王崇喜,便让他当了楼里的管事。平时不到食鱼季节,王崇喜鲜少会过来,所以楼里一切都是由这位管事打理照料,他才是真正的观月楼大当家。

他说,就在几天前,他还见到慕容公子同他家少主人在商议想一同北上,去三门峡游历一番,怎的可能短短几天内风云突变,不但杀害了慕容公子,还把自己活活给弄疯了?

这绝不可能。

两人虽然相识得极为荒诞,但这些年来交情的笃厚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杀戮,而他家少主人同慕容公子近无情谊上的分歧,远无利益上的冲突,缘何要加害慕容公子?

这番话听来,倒不无道理。

王崇喜的确没有任何杀死慕容云琅的理由,所以即便他手握残害了慕容云琅的凶器,在慕容云琅的尸身旁被人捉了个现行,原先查办此案的官员却迟迟不敢定案。

与此同时,在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出了事后,王崇喜的老父立即修书一封前往宫中,请求自己嫡亲表侄女周贵妃设法延缓此案审理,一边亲自前往周怀玉的府邸,托他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亲自过问此案,找出真凶,为自己儿子一洗冤情。

这便是身为大理寺少卿,周怀玉会跳过大理寺司直,直接过问此案的真正原因。

但周怀玉一到苏州,查看了案子的全部卷宗后,却发现,慕容云琅的尸身,才是此案中最大的问题。

为什么一具死了至少五天的尸体,完全没腐败?

为什么旁人的手一碰触尸体,尸体肌肤上会立刻出现类似尸斑的东西?

无论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在如此残忍地杀害了慕容云琅之后,还要将他摆放成那样特别的样子呢?

凶手到底想借此来暗示些什么?

种种问题,似乎唯有死去的慕容云琅才能给出解答。

当娄管事跪倒在地,对阎先生断断续续说了那些话后,屋内一瞬间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阎先生给出答复。

死人真能给出答案么?

清桐不知。

她只知,在长久的沉默过后,阎先生轻轻收下面前那颗幽幽生光的珠子,想来对此案生了兴趣。

可是他示意清桐去做的事,却同往常为制皮影而做的准备有所不同。

清桐循着他的吩咐,将他带来的那只木匣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只用金线缠绕的漆黑色绸布包,小心翼翼将里头那些东西一一摆到了桌面上。

那绸布包里装着七支蜡烛。

并非寻常的蜡烛,而是用西域荒漠中一种剧毒无比的四角长蛇体内的毒汁,混合着它的脂肪,再以烧窑的火温,耗费数月时间一点一滴精炼而成的膏脂。毒性极强,因色泽和形状都跟蜡相似,故而被人称作西域龙烛。若不慎误食,少则一时三刻,多则半日内必死,无药可救。但若以火化之,则毒性完全消退,成为一种极为醉人和持久的香料,绕梁三日都不会散去。

将七支龙烛化开后,房间里弥漫的尸臭不出片刻便被一股淡淡的麝香所吞噬,连带屋中的温度似乎也略略下降了些。只不过清桐肚里明白,这会儿阎先生用到它们,绝不会只为了驱散异味。

他说过这是稀罕物,轻易不得使用,此刻用它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疑惑,清桐却没敢跟往常那样多嘴去问。

毕竟是瞒着府里偷跑出门的,原以为阎先生这些天人在京城,谁知竟会突然来到姑苏,所以她这会儿分外的老实,便连他那双细长的眼正透过冉冉而升的香雾望着自己,也浑然不觉。倒是一旁的周怀玉看得真切,却无法猜透这死影师心里的盘算,便半敛着一双眼又恢复了原先那副困倦的模样,静静坐在一旁观望着。

直至最后一支龙烛融化在盆中,阎先生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拾起桌上的烟杆放入掌心中抚了抚,视线轻轻一转,瞥向一旁的娄管事突兀问了句:“您说几天前曾见到慕容云琅同你家公子在一起?”

“正是。”

“您亲眼所见?”

“这……倒并非亲眼所见,不过亲耳听见,两位公子的声音小人总不会弄错。”

“既然如此,那倒有些奇了。”

“敢问先生怎样个奇法?”

“这位慕容公子去世起码应该已有月余,不知娄先生缘何能在几天前听见他跟你家少主人的谈话?”

一句话问出,众人皆是一怔。

过了片刻忽地站起身,娄管事微颤着双唇正要同阎先生说些什么,冷不防有人匆匆走来,低声通禀道:“娄先生,隐芳楼的柳月容柳姑娘求见慕容公子。”

“不见。”

“但是娄先生,她……她带着一口棺材……”

九.

下楼时,未及看到店堂大门,已听见门外一片人声喧哗。娄管事不由皱了皱眉,加快步伐三下两下到了底楼,一眼望见门外赫然停着的那口黑色棺材,只觉当胸一阵发闷。

纵然心里又恼又燥,娄管事仍客客气气一抱拳,对着棺材边那一脸苍白的女人行了个礼,温声道:“棺材上门,却不知鄙店哪里开罪了柳姑娘,还望姑娘明示。”

柳月容是隐芳楼头牌柳芙蓉的嫡亲姊妹。

虽说是一母所生,可惜她全然没有姐姐艳丽明媚的风采,普普通通的长相,在一身素净的藕色薄衫下显得单薄而木讷。唯有一身皮肤罕见的白嫩,远远看去仿佛冰雕玉琢一般,令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姿色。

她沉默着,直待娄管事走近,才霍地将头一抬,低低说了句:“慕容公子不在么,既然王公子的车在楼外停着,慕容公子怎的会不在?”

“不知姑娘带着棺材到此,找慕容公子何事?”

“娄管事果真是大忙人,竟不知隐芳楼近日发生的事情么?”未等柳月容回答,一旁窦香玉冷冷插嘴道。

娄管事怔了怔:“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芙蓉姑娘去了。”

“原来是令姐去世,着实可惜了。但不知柳姑娘将棺材抬到此地,究竟为何?”

“为了想同慕容公子见上一面,问上几句话。”这一次没再任由窦香玉擅自开口,柳月容伸手将她挡了挡,开口道。

“姐姐死得冤,而慕容公子是姐姐死前那夜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所以……所以劳烦娄管事能将公子请出,让月容同他见上一见,月容想问问他姐姐出事那天晚上,他究竟是几时离开的,缘何隐芳楼内没有一人知晓他离去的确切时间……”

“姑娘的意思,是怀疑慕容公子同令姐的死有关?”

“娄先生不要误会……月容只是想,既然公子是姐姐出事前见的最后一人,那么或许对她出事前的征兆,或多或少有些许察觉。月容自小由姐姐带大,不想姐姐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又被草草埋葬……所以麻烦娄管事将公子请出一见,月容……”说到这里,抬头发觉娄管事一张脸神色有些奇怪,柳月容不由一怔,“是不方便么?”

“姑娘能否告诉娄某,令姐出事的那天是哪一天?”

“四天前。”

娄管事愣愣朝着棺材看了阵,轻叹口气:“姑娘有所不知,慕容公子早在五天前就去世了,怎可能在你姐姐出事那天还去隐芳楼?”

“什么……”

淡淡一句话,让柳月容惊得几乎软倒在丫环怀里。

见状娄管事朝下人招了招手。虽然柳月容的话让他心里顿生疑团,但此时自家事情已复杂不已,柳芙蓉之死同慕容云琅的瓜葛,实在无心去理。正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两人请离此地,不料突然间柳月容目光一闪,径自望向他身后,嘴唇微微颤了颤:“阎先生……”

“杭州一别,姑娘一向可好?”

听见阎先生话音从自己身后响起,娄管事立即挥退手下,垂手让到一边。不出片刻,便见阎先生同周怀玉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下,到了柳月容面前。

柳月容不认得来自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却不知为什么竟会认识这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死影师,一见他走近,立刻双膝一软扑的声跪倒在地,嘴里发出重重一声抽泣:“托爷的福,月容一切安好,只是姐姐她……”

突然也不知是穿堂风紧还是谁不小心碰上了,那口原本静静停放在大门前的棺材发出了爆裂般一声轻响:“嘭!”

紧跟着从缝隙内冲出一股似臭非臭的浓重气味,把挨它最近的窦香玉惊得脱口一声尖叫:

“诈尸啦!”

十.

死人自然是不会诈尸的。

让棺材突兀发出爆裂声的,是溢满整口棺材的尸气。

棺盖打开的瞬间,两旁开棺者,乃至那几个见多识广的大理寺校尉,纷纷惊叫着快速避开,伴着一股诡异的气味,里头那具缭绕在淡黄色气雾中的尸体把他们给生生骇住了。

尸体全身发黑,仿佛在水里浸泡了几天几夜,肿得将皮肤撑了开来,含的羊脂玉晗大半截都被挤出嘴外,肚子更是肿得跟颗球似的,最终撑破了身上层层寿衣,将这身体撕裂得面目全非。

无论这口棺材所用的木料、尸体口中的玉晗,亦或者涂抹尸体周身的郁金汁液和层层包裹的金丝尸衣,都做足了防腐手段。虽然时下苏州气候炎热,且棺材尚未被钉死,但尸体断不可能在几天内就腐坏成这个样子,简直跟慕容云琅那具尸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比起尸身的状况,死者本身却更叫人感到诡异。

柳月容口口声声说棺材中的尸身是她的姐姐柳芙蓉,但细观那具尸体,虽然已面目全非,但仍能辨出是个年龄不会低于六十的老妪。试问哪个妙龄女子会有这样枯燥褶皱的皮肤?

瞠目结舌之余,娄管事不由眉心紧皱,讷讷问了句:“我着实不懂了……柳姑娘,这棺内老妪又是什么人?姑娘为什么要带着这个老妪的尸体?”

柳月容没有回答。

她瞪大了双眼紧紧盯着棺材,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娄管事正要继续追问,却听一旁周怀玉轻轻一笑,上前半步挡在了他同柳月容的中间,将手中用来遮挡气味的纸扇轻轻一收,朝棺材处点了点:“娄先生,瞧仔细了,她哪里是什么老妪,明明是隐芳楼的头牌柳芙蓉。”

娄管事曾几次见慕容云琅带柳芙蓉来过观月楼,端得是一张芙蓉般的俏脸,风华绝代。即便死去多日,怎可能变成这么一副苍老的模样?

一眼窥出他心中所想,周怀玉伸手将扇骨朝着尸体的嘴中轻轻一剔,将那枚紧咬在它口中的玉晗剔了出来:“娄先生瞧瞧这牙口,一个老妪能有这般整洁如玉般完好的牙么?

“再瞧瞧这头发和手指。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能有这般晶莹光润的指甲,和丝帛般柔滑的乌发么?

“所以,这必然是柳姑娘的姐姐柳芙蓉无疑了。只是柳姑娘,为何你姐姐会变成如今这般样子,可否据实相告本官?”

柳月容依旧没有回答。

她目光紧盯尸身,嘴唇微微颤动着,似脑中在做着极为剧烈的挣扎。

突然她目光猛一颤,随后望向始终沉默在她身侧的阎先生,扯住他衣角喃喃道:“错了……月容错了……先生……现今月容可怎么办……”

“你是否在尸身上用了铁松茸?”过了片刻,阎先生目光从尸身上移开,低头看了她一眼后道。

柳月容颤抖着肩膀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擅自用它?”

“依稀记得当初见先生用过此物,维持尸身的遗容极佳。前日月容匆匆赶回隐芳楼后见到姐姐尸身可怖之极,怕再耽搁下去会严重腐坏,所以擅自用了此物……先生……姐姐她现今皮囊可还能用么……”

“你姐姐容貌的变化,是生前还是逝后发生的?”

“听窦妈妈说,她发现姐姐尸身时,她已变成了这副模样。楼里人见她死得这样凶,怕是恶鬼索命,因此未及知会月容便将她入了棺,原想头七过后便将她尸身焚毁,所幸月容及时赶回,又恰好得知先生近日来到姑苏,所以立即……”

“你刚才说,隐芳楼的人怕她是被恶鬼索命?”

“……是的,先生。”

“为何会这样想?”

此言问出,柳月容身子微微一颤,张口欲言又止,似有些迟疑。见状窦香玉挑了挑眉头,替她答道:“先生可曾听说过隐芳楼里的一则传闻?传说隐芳楼内有鬼,一只厉鬼。”

十一.

隐芳楼是姑苏城内红极一时的勾栏院。

说它红极一时,是因为它名声最为显赫的时候,那道朱漆大门除了达官显贵,才子名士,其余人等一概不予放行,被称做人间神仙地。

但永乐年后,此类场所越来越多,虽良莠不齐,却也令它的生意日渐下滑,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那样高高在上,但凡出得起价钱,甭管什么身份地位,也照样招待不误。

即便这样,它原也依旧在苏州城里呼风唤雨,傲视群楼。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才真正导致了它日后的衰败。

那是宣德元年,发生在隐芳楼头牌清倌儿何小芙身上的一件事。

当年隐芳楼的何小芙艳冠京师,芳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极美,美若天仙,甚至“美”这个字已不足以担负所有仰慕者对她的赞誉。所以三岁进楼,直至二十一岁,她始终卖艺不卖身。

她曾扬言说,若要逼她卖身,她就毁了她那张脸。

那可是引得众生膜拜、可令人一掷千金的脸。

当时楼里的老鸨张嬷嬷只能妥协,反正光是那张脸便可令人一掷千金,卖不卖身又如何呢?但万万没想到,这张脸在何小芙二十一岁生辰的那天,竟被一场意外给毁了。

那天何小芙为图清净,不愿开门见客。但偏巧她不愿见的,是个朝廷中极为有势的大官。

此官是个附庸风雅之人,知道何小芙喜欢奏琴,所以命人寻得一把古时名琴,叫做“断纹”,想赠给何小芙作为生辰贺礼。岂料何小芙非但对此琴不屑一顾,连面也不肯见,气极之下,他便带领手下侍卫闯入何小芙住的闺楼,劈头将她一顿毒打,然后一把将古琴砸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

琴断,何小芙避之不及,弦丝如刀刃割在了脸上,生生将那张沉鱼落雁之容一撕为二。

此后她大病一场,虽渐渐将身体调养了过来,脸上那道长足三寸的疤痕却永远无法消失了。登时,一代佳人地位连隐芳楼最低等的妓都不如,因此短短数月之后,人突然苍老得如七旬老妪。

这变故叫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何能忍受得了?从此后,日日悲哭,抑郁成疾,又因无数次遭楼中往日嫉恨她的女子讥笑,终于有一日,于无声无息之中,她带着一身的病痛和怨恨自尽身亡。

听说自尽那夜,她穿了一身红衣,以血玉簪刺指,流出的血染红了白绫,将自己头朝下脚朝上,活活勒死在房中那张刷了红漆的床架上。因此入葬之前,隐芳楼请来道士和尚无数,为化解死尸所带的怨气,连做了九九八十一日道场去超度。

之后,每每谈到这段事,隐芳楼内那些女人们都不寒而栗。

这样过了约摸半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晚上,有个丫环大哭着敲响了张嬷嬷的房门,对她道,她看到何小芙了,就在当初何小芙住的那间芙蓉阁内,看到她穿着一身红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愣愣地发着呆。

而那红衣竟是血染成的,大片大片的血,一滴滴淌在地上,生生将她脚下的地砖染得一片通红。

张嬷嬷怎肯轻易相信,当即赶到芙蓉阁,原认定是那丫环胆小一惊一乍,误将院里投进来的树影看成了人影,谁知门一开,她吓了一跳,竟真的在梳妆台前看到个一身红衣,对着镜子坐着一动不动的女子。

不过她不是何小芙。

她是林施施。

林施施原是伺候何小芙的丫环。十三岁时人长开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常被客人戏称做林西施。久了,就被老鸨带离了何小芙身边,给了她一间自己的住处,让她开始接客。

林施施不似何小芙,没她那样的清高和种种规矩,又善于察言观色投人所好,所以很快牢牢坐稳了第二把交椅的位子。之后何小芙出了事,被老鸨逼着嫁了人,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稳稳登上了头牌的位置,又同老鸨交情极好,老鸨便将何小芙那间隐芳楼最好的屋子赏给了她。

没想到仅隔一个月,她就成了这房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坐在镜子前,似是被自己突然布满整张脸的皱纹给活活吓死了,死时面色惨白眼睛暴突,舌头都被咬碎了,血流了一嘴,哪还有半分隐芳楼头牌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上正如丫环所说,血将原本雪白的衣裳染得通红。但这些血并非是林施施的,除了舌尖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她尸体上一点伤也没有。

就在张嬷嬷骇得发呆的时候,一名楼里素来同林施施交好的姑娘小红突然哭哭啼啼跑了出来,到她面前双膝跪下,对着她呜咽了半晌。

原来,林施施在住进何小芙房里的第二天,就同小红有些恐惧地提起过,她似乎看到何小芙的鬼魂了。只是怕惹张嬷嬷生气,或被人当笑话,所以始终没敢跟人说。

之后一个月里,何小芙的鬼魂似乎闹得更加厉害。林施施告诉小红,说她屡次看到有穿着红衣服的人影在自己房中走动,时而叹息,时而隔着帐子发出磨牙般声响,生生把林施施吓得每晚夜不能寐。

于是整天病怏怏的,后来怕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听从小红的话,跑去找了位“天师”,按照他教的方式,弄了满满一桶黑狗血浇在自己衣服上,想让何小芙的魂魄不再继续缠着自己。

谁想,此法非但没能阻止何小芙,反害了卿卿性命,令她竟在当夜就一命呜呼了,可怜的小红还在自己屋中等着听她的好消息呢。

那之后,如同被丧神缠了身,隐芳楼内糟糕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先是小红在给客人献舞时从高台上坠下,摔死了;后来不多久,原本身体一向壮硕无比的张嬷嬷,在一场风寒之后猝然死去,据说死前还曾胃口大开地喝过一碗鸡汤。

再然后,楼中姑娘们纷纷传说,她们经常在楼里看到鬼魂。

那鬼魂有时候是何小芙,有时候又似乎是林施施。她们穿着血红的衣裳,长发垂地,面色苍白,一到夜里就在楼子里忽隐忽现,发出似哭非哭的声音。

至此隐芳楼的生意一落千丈,见此情形,接手了隐芳楼的新老板罗文修便命人封了何小芙的屋子,随后专门去了趟五台山,请来了当家方丈,在楼外念了七七四十九日金刚经,之后,闹鬼的说法才消停下来,但隐芳楼的生意始终没能恢复。直至近一年来,由于新捧上去的头牌柳芙蓉因着慕容三少的青睐而艳名远播,楼里才重又恢复了原先门庭若市的模样。原以为楼里彻底太平了,所以罗老板便重新开了芙蓉阁,让柳芙蓉搬了进去。谁想没过多久,柳芙蓉竟突然惨死,死后的模样几乎和之前的林施施一模一样。

“所以,楼里人便认为是何小芙的冤魂又出现了。”听到此处,阎先生开口道。

柳月容点点头:“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凶手会将好端端一个人弄成这样,官府也只得以恶疾突发致死作为定论,可是……”

柳月容说到这里,面容上又泛出迟疑之色。

“月容以为,即便这世上有鬼,当初也已被五台山的方丈超度离去,况且我姐姐同何小芙无冤无仇,她何必要如此残害我姐姐。但凶手行凶手段又着实诡异,所以……”

“所以姑娘今日将棺材带来,想要阎某将你姐姐制成皮影,看看能否从她暂时复苏的魂魄中探得一点凶手的讯息。”

“对。”

“但阎某此番来到苏州纯属偶然,连自家丫环也毫不知情,姑娘是怎样得知的?”

“这……实不相瞒,因为有人告知。月容不知他是谁,甚至连他的面目都未曾见过,但他身边所配的那柄剑,月容却是认得的。”

“什么样的一把剑?”

“便是慕容府中的那把绝世名剑,芙蓉地藏。”

十二.

隐芳楼离太湖有数里之遥,但若天色晴朗,再登上楼中最高层,仍能依稀见到太湖一方碧波在阳光中闪烁的模样。

直到日落西山,屋内光线昏沉了下来,柳月容方才收回远眺的视线,起身将芙蓉阁那扇镂着朵朵牡丹的窗户重新合拢。

转身返回屋中间,慢慢在屋里绕了一圈,举目四处望着,似是在寻着什么,最终只落得轻轻一声叹息,颓然在桌旁坐了下来。

屋内一切陈设仍如柳芙蓉还在时一样,令人黯然神伤。只是原本立在屋角的那只衣橱被一块大红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橱下地板虽被反复冲洗过,仍可看出一些血迹斑斑。正对着它放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上面贴满画着朱砂咒文的道家黄符,想来,应是为了化解命案的煞气而设的。见状不由眼圈一红,柳月容正欲低头擦泪,忽觉衣橱脚下有碎尘和着干枯的血迹斑斑驳驳,似乎被人移动过。

正要细看,突然门开,窦香玉从外头匆匆跨了进来,一眼见到她端坐在内的身影,拍了拍膝盖嗔道:“我说月容小娘子,你怎么还没走啊,你让婆子我这口饭还吃得吃不得?”

“妈妈别急,再留片刻,月容便走。”

“既然带着棺材去了观月楼一无所获,那位阎先生也明说了帮不上娘子您,您又何必还在这里留恋着不走呢?”

“月容只是想临走前在姐姐房里再多待一会儿……”

“行啦,也甭再跟婆子多解释了,罗爷说要见你呢,你快去他书房见他一面吧。”

“什么?罗爷竟已回隐芳楼了么……”

“回来了,也瞧见你了。”

“这么说……近日之事,他已经全知道了……”

“所以娘子啊,求你赶紧去见他吧,迟了婆子可吃罪不起啊……”

入夜,隐芳楼内红灯招摇。

一派灯火初上的繁华,完全感觉不出白天的冷清,只因楼里大老板罗文修在离开苏州数日之后突然返回,并带回了洛阳城内第一美人谢紫苏。

故而全楼上下所有琉璃宫灯全部点燃,摇摇曳曳在楼阁之上,直引得路经者怦然心动,驻足观望片刻,便被红灯中那一张张若隐若现的如花粉黛吸引了去,一时间门庭若市,喝酒猜拳,莺啼浪语,好不热闹。

清桐也得以顺利地随着人流混入这烟花之地来。

只是人一多,楼里几处紧要的地方便看守得格外严谨,原想着悄悄潜入芙蓉阁,怕是不成的了,只能一边哄着那些揽客花娘去往别处,一边在花园各处转悠着,伺机进入芙蓉阁。

逛至芙蓉阁下时,忽听到咯吱轻响,似有人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本该空无一人的芙蓉阁窗户朝外敞开着,隐约有烛光从窗内透出。清桐立刻后退两步,踮起了脚正待细细观望,忽然身旁风声一动,一道身影径自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待嗅出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清桐神色遂慢慢舒缓下来,朝着窗户方向努了努嘴:“原还以为左少卿在上面办公事,现下看来是另有其人了。”

“左少卿?”周怀玉眉梢轻挑,微眯着的一双眼中闪出丝浅笑,“人前你这般称呼也就罢了,人后何必还这样见外。”

说罢嘴里低低一声唿哨,抬手朝那道窗一指。

随即身后树丛内飒然一声轻响,转瞬,一道黑影从中闪出,没等清桐瞧仔细,三步两步便纵身入了楼中,再望不见半点踪迹。虽有片刻惊讶,但她很快便回过了神,朝周怀玉弯眼一笑:“几年不见,少卿公还是这样自来熟。”

“几年不见,温姐姐还是这般年少可爱。”

最后那四个字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相视沉默了阵。随后再次莞尔一笑,清桐一边整了整头上方巾,一边随口应道:“还以为你会命人直接封了这栋楼来查,怎的微服私访来了。”

“柳芙蓉死得离奇,这栋楼的过往亦是离奇,若是封楼彻查,未必能查出些什么来,倒不如混迹在这些客人之中,兴许能从中窥知一二。”

“那这一整日可窥出些什么来了?”

“窥出这楼里当年的闹鬼故事,恐怕不止窦香玉说的那般简单。此外,你一身男装混迹此处,并非是替你家阎先生办事。”

“那是为了什么?”

见她问得一派烂漫天真,周怀玉不由笑了笑,下意识伸手朝她鬓角微乱的发丝上抚了过去,却被她轻轻一闪,似有若无地避了开来。于是他停下动作,若有所思望了她一眼:“六年前一别,从此杳无音讯,我只当你已经死了,怎的原来不单离了十三门,还投靠了死影师,做起了皮影的行当。”

“杀人之事总不能做上一辈子。”

“那你当年一身咄咄逼人的功力又是去了哪里?”

“忘了。”

“如今你依旧喜欢敷衍我。”

“周大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清桐又怎敢再斗胆敷衍周大人。”

“那么你且老实告诉我,既然你家阎先生已明白告诉柳月容,他对柳芙蓉的尸身无力回天,为何你还要乔装打扮,悄悄来到此地,温姐姐?”

见清桐沉默下来,周怀玉便没再追问,只笑吟吟将手中那把扇子倏地展开,随后对着前方黑暗处点了下头:“瞧见什么了?”

少顷,那方向无声无息走来一道黑色身影。

来者正是刚才遁入楼中的黑衣人。离周怀玉十来步远的距离,便不再走近,因此清桐始终没能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微一抱拳,回道:“禀大人,芙蓉阁内空无一人。但细观命案发生的地方,那口衣橱的四脚似有不妥。”

“怎么个不妥?”

“过于干净,应被人刻意擦拭过。”

“这么说,刚才窗内所见的身影,有可能就是那个擦拭橱脚之人了。他既能在芙蓉阁严加看守的情形下轻易进出阁中,又能躲过你的追踪,若不是身手极好,便是楼中之人。既然如此……”说到这儿将扇子霍地一收,周怀玉径自朝着黑衣人方向走了过去,“不妨趁着过会儿即将升灯,你我再去那地方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人已同黑衣人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留清桐一人在原地。

“升灯”是隐芳楼固有的传统。

每过一段时日,当楼中头牌美人盛装打扮出芙蓉阁迎客时,楼中便会升出所有宫灯助兴,热闹得如同过节一般。只是前些天柳芙蓉刚死,芙蓉阁内煞气未消,布置未改,即便是为了重振楼中生意,这样做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了些?

想到这里,忽听见身后沙沙一阵风响,夹杂其间隐隐传来一道琴声,直听得清桐心神一荡。

从小到大她从没听过这样曼妙的琴音。

低沉婉转,仿若耳语,又似阎先生平日说话时那副恬淡温和的神情。不知不觉就循着它飘来的方向走了过去,穿过身后那道黑幽幽的竹林,发觉林子背后还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

路的尽头不知通向何方,依稀可听见远处楼里的热闹声,但灯光却穿不透周遭繁茂的枝叶。

突然琴声又再度响了起来,轻缓悠扬的音律无声割裂了四周浓郁的黑,也让清桐一瞬间看清,就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张石台边,低头静坐着一个人。

一个似乎很畏寒的人。这样炎热的夏季,他竟然全身裹在一袭冗长的袍子内。

长长的黑袍将他瘦削的身形笼罩得像道单薄的影子,在意识到清桐的视线后,他朝着琴弦轻轻一按,抬头朝她微微一笑:“一个女子跑到这种烟花地来,是打算寻什么样的乐子?”

清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细麻葛衫,困惑道:“你怎知我是女子……”

“你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样子。”

“可你怎会听见我的说话声?”

那人没有回答,只用他那双在夜色中幽然生光的眸子定定望着她,随后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不错。”

不错什么?清桐没听明白。

正要继续追问,突然当头一声炮响,一片火树银花自头顶那片乌黑的天空中绽放开来。

伴着隐芳楼上一片丝竹唱乐声起,长长一排牡丹灯笼摇摇曳曳从那顶楼的回廊内伸展了出来。

登时火红的灯光璀璨,一瞬间将这烟花地染得一片妖艳。

当真是美不胜收。清桐正张大了嘴抬头呆望着,突然传出道极为突兀的尖叫声,令这本该无比绚丽的夜猛然变得狰狞起来:

“呀!死人啦!死人啦!隐芳楼的鬼又出来吃人啦!”

十三.

死者是柳月容。

应了隐芳楼大老板罗文修的邀请,前往他书房内的柳月容,却被送茶的丫环发现她死在通往书房的那道回廊中间。

尸体紧抱着一棵铁树站着,神色仓皇,仿佛抱着根救命稻草。让人惊恐的是,她死后那张脸同她姐姐死去时一样,满脸皱褶,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若不是窦香玉眼尖,几乎没人能认出她来。

但跟柳芙蓉不同的是,柳月容的尸身上一滴血都没有。

没有伤,没有血,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仵作在反复验查了她的尸身后,不无疑惑地对周怀玉说,她是疲劳过度,力尽衰竭而死的。

好端端一个年轻女子怎会力尽衰竭而死呢?

她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让她不好好在罗文修的书房里待着,而要一路奔跑至回廊内?

仵作无法作答。

他也根本说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骤然间竟能苍老成这种样子。难不成真是逗留在隐芳楼里的鬼魂何小芙所为?

周怀玉显然不会苟同。

在仵作满是困惑地再次去查验那具尸体时,他的目光却投注在闻讯而来的隐芳楼大老板罗文修身上。他留意到,当罗文修来到此地的一瞬间,那些被迫等待的问话者原本焦躁惊恐的情绪立即散去,一个个变得异样安静,目光闪闪烁烁游移在他身上,似乎头一次见到这位大老板真身一般,满是诧异和惊艳。

惊艳,怕是因为这位罗老板长得实在妩媚。

在见到他之前,周怀玉全然想象不出一个男人能妩媚到如此地步,简简单单一身黑袍,简简单单一束黑发,甚至不见他五官有特别标致的地方,但一举手一投足,目光不经意一转间,却能生生看得人心里销魂般一荡。

销魂……当周怀玉心中生出这怪异念头时,不由挑了挑眉,随后走到罗文修身边:“罗老板畏寒?”

“畏极,大人,自幼落下的病根。”

“听说柳月容一年前离开了隐芳楼,是么?”

“没错,大人。”

“有意思。我不知有人进了这火坑还能跳出的。”

“只要有人出得起那价钱,大人。”

“也罢,暂且先不管那些陈年无用之事,眼下本官有一事不解,想要问问罗老板。柳月容带着她姐姐的棺材到观月楼之事闹得苏州城内沸沸扬扬,罗老板回来知悉此事后并没有怪罪于她,自是罗老板心胸宽广。却不知今日傍晚你邀她到书房相见,是为了什么?”

“一年未见,总是要叙叙旧的。”

“既然如此,可否告知叙了些什么旧?”

“这一点恕草民无法相告,大人。”

“为什么?”

“因为在请窦妈妈将月容姑娘邀至草民的书房之后,直至隐芳楼‘升灯’之时,草民始终没有回过书房,也尚未同月容姑娘见过面。”

“那么这段时间罗老板人在哪里?”

“回大人,因旅途劳神劳身,草民一直独自在隐芳楼的花园内散心。”

“既然如此,便是无人可以证实你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草民喜静,所以一贯独来独往,虽今日园中热闹,怕留意到草民经过的人也少之又少,但若说无人可以证实,倒也未必,”说到这里,他淡淡朝着周怀玉望了一眼,“路经东院时,恰遇大人在同一名年轻公子交谈,虽离得颇远,但依稀听来像是在叙旧,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见周怀玉微一怔忡,他目光转向一旁清桐,淡淡一笑,“公子,得罪了,能否麻烦公子为罗某做个证,证明罗某在这位周大人离去后,曾与公子在东院竹林内有过一番闲谈?”

听他将话头突地指向自己,清桐不禁愣了愣。

过了片刻,见周围人目光都纷纷投注到自己身上,清桐便清了清嗓子走到周怀玉身边,正要作答,忽听人墙外一阵喧哗,一个人排开众人从外头挤了进来。

“大人莫听他的!他那时分明是同我家娘子在一起,还不让奴婢跟着,奴婢以为他是念着我家娘子的好才要同她独处,谁知奴婢才离开片刻功夫,我家娘子就……她就……”说到这里,这个曾陪伴柳月容一起将棺材带到观月楼的小丫环颖儿扑地跪倒在地,一把抓住了周怀玉的衣裳,朝他不住叩头,“大人做主!我家娘子和芙蓉娘子分明就是被他害死的!分明就是被……”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一个女人异样轻柔温婉的话音突然自人群外透了进来。

分明是呵斥的话语,却听得四周众人骨头一阵酥软,不由自主地分立两边,给这一身紫衣的年轻女子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如一道雾气般的身影从走廊外施施然入内,对着周怀玉盈盈拜倒:

“奴家谢紫苏,叩见左少卿。”

原来她就是那位被罗文修专程带回隐芳楼,替代柳芙蓉的洛阳城第一美人,谢紫苏。

谢紫苏是个清倌儿。到隐芳楼至今,人前总以面纱蒙着脸,所以迄今没人有幸目睹过她的真容。此时匆匆赶来,忘了蒙纱,这一露脸登时艳惊四方,清桐虽为女儿身,也不由朝她多看了两眼。

正摸了摸自己的脸兀自唏嘘着,忽听见身边有人轻轻抽了口气。

扭头一望原来是窦香玉。不知怎的,这婆子在见到谢紫苏后一脸煞白,手捂着胸口微微发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清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窦妈妈,身子不舒服么?”

她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谢紫苏身上,有些不敢置信地再次轻抽了口气:“像……真真是太像……当真是奇了,这个小娘子怎么跟当年小芙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跟当年自尽在芙蓉阁的何小芙长得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本想再多同窦香玉扯上几句,但这时谢紫苏同周怀玉的对话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为什么指责这丫头在胡说,紫苏姑娘?”

“因罗爷为了紫苏的清誉,所以刻意对大人隐瞒了些事。罗爷傍晚时分因身体困顿,故而在紫苏屋中休憩了一阵,之后便去园中透气散心,由始至终不曾去过书房,不知何故颖儿要冤枉罗爷,还望大人明察。”

“明察?”闻言周怀玉莞尔一笑,手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如今你俩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自称可作证,那个又说极肯定。你叫本官该如何明察呢?”

此番话若说质问,毋宁更似调笑。这位年轻的少卿大人样样都好,偏有一样毛病,对着美人总不免有些把持不了分寸,连一双总是似醒非醒的眼睛也格外神采奕奕起来,叫清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周怀玉闻声朝她笑了笑,被她侧头无视而过。清桐刻意压低了嗓音道:“我家先生常说,尸身上自有说法。所以大人,草民以为现如今还是得好好问一问这具尸身才是。”

话刚说完,突然噗噗数声闷响,那原先正痴看着谢紫苏的仵作踉踉跄跄连退数步,指着地上尸体惊叫:“哎!这尸身化了!竟然化了啊!”

那具被放倒在地上的尸身果真在融化。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就在所有人被丫环颖儿和谢紫苏转开了视线后不久,这具尸体竟跟柳芙蓉的尸身一样膨胀得内里充满了气体,直至皮囊无法承受,赫然间由内朝外崩裂开来,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似臭非臭的气味。

随后它酥化开来,不消片刻后,就连一张完整的皮都没有了,直把四周那一干亲眼目睹的人吓得乱作一团,顷刻间逃散得干干净净。

十四.

清桐随着人群被挤出隐芳楼时,还能听见楼里时不时传出一惊一乍的尖叫声。

随即马蹄声隆隆,探头朝街上望去,一队人马远远从街道尽头跑来,身上黑衣黑袍,簇拥着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快近隐芳楼时,这名男子身旁一人一骑快速而出,一手握着一块青铜令牌,一边对着隐芳楼门前的校尉朗声道:

“御史大人有令,即刻起隐芳楼由大理寺查封,闲杂人等若无右少卿李元英大人传唤,一概不得进出此楼!”

虽然夜色昏沉,依旧能辨认出来者是之前被周怀玉越了职权的大理寺正。

御史大人是苏州织造大理寺卿兼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刘熙。

想必这位大理寺正被周怀玉越了职权,于心不甘,所以特意去上告了御史,不仅请来了御史令,还将彻查隐芳楼命案的权利一并交给了右少卿李元英。这会儿他一脸欲报之后快的神色,一扬鞭加快速度来到楼前,不等门前校尉上前行礼,一把将挡在门前的人挥开,径自朝着楼内直冲而入。

看来早晚周怀玉是要吃上些苦头的,毕竟不是人人都对他姐姐的身份畏惧三分,譬如那位御史大人。

想罢,清桐趁乱又返回了楼内。依稀记得刚才那丫环颖儿在一片混乱中曾同她一起被冲下了楼,但并没随她挤出门外,而是悄悄潜入了楼中那片偌大的花园。

她一个人进那片花园里想做什么?

清桐不知。她只知道,这丫头眼下是她唯一能打探到芙蓉地藏消息的人。柳月容所提那个身配芙蓉地藏的人究竟是谁?能在哪儿再次见到他?清桐必须赶在官府中人找到她之前,好好问上一问。

寻思间,沿着面前小径一转,果然见到颖儿独自一人在一片池塘边站着。

可能还没从之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她看上去有些痴痴呆呆,连一只脚踏在池水中也没察觉,眼见着摇摇晃晃便要栽进池塘,清桐忙紧走两步,一把将她手臂用力扯住:“颖儿!”

楼内混乱的声音渐渐稀少,清桐心知一切已被官兵控制,若再不设法从她口中套出自己想打探的东西,只怕过会儿便会有人寻到这里来。于是她拍了拍颖儿颤抖个不停的肩膀,好声问她:“莫哭了,颖儿,我有些话问你,你可想知道你家娘子怎么死的?”

颖儿一听立即抹着眼泪用力点点头。

“你也瞧见了,你家娘子跟她姐姐死时的样子都极为诡异,官府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但你家娘子昨日带着她姐姐的尸身来找我家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颖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因为只有我家先生可以帮她。”

“……可是你家先生不是说无法帮到我家娘子么?”

“此一时彼一时,我家先生天大的冤案都曾见过,兴许还有别的法子能破此案。”

“那求公子带颖儿赶紧去见见先生!”

“先别急,”清桐道,“你先告诉我,方才你说你家娘子和她姐姐的死都同罗老板相关,为何要这样说?听闻罗老板同御史大人一向交好,若有心治你的罪,只怕你此后得在监狱中度过余生了。”

“……公子莫要吓我……颖儿发誓,真的见到我家娘子在书房同罗老板见面的,但颖儿不知娘子为什么要同他见面,一年前离开隐芳楼时,她说过永不要见到罗老板的。”

“哦?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娘子说,因为罗老板言而无信,让她姐姐进了芙蓉阁……”

“这么说,原先该进芙蓉阁的是你家娘子?”

“自然,”说到这儿,一时忘了刚才的悲痛,颖儿扬了扬脖子道,“都只道是芙蓉娘子重振了隐芳楼的生意,但那时楼里人都知道,我家娘子才是楼里的头一块招牌,就连王府中人都曾闻名来会过我家娘子,但娘子性子沉闷,又是个清倌儿,所以久而久之,那些人便被跟娘子面目相仿的芙蓉娘子吸引了去。”

“既然这样,芙蓉娘子入芙蓉阁无可厚非啊……为何你家娘子要怨恨罗老板?”

“颖儿觉得……觉得……”说到这里颖儿微微有些迟疑,垂头用力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娘子说,这事我们小孩子是不懂的,但颖儿觉得,娘子当初离开隐芳楼,是因为娘子对罗老板有意,而罗老板对她却……”

说到这儿,突然蹙眉松手一声痛呼,似乎被帕子里什么东西给戳到了。

丁当一声脆响,帕子里掉出枚细长的东西,险些落进池塘,被清桐机灵地用脚踏住。

“呀……好险……”颖儿轻轻吁了口气,弯腰从清桐脚下将它抽出,就着月光使劲擦了擦。

褪去污泥后,这东西在月光下闪烁出一道墨蓝色的光,原来是枚柳叶簪子,也不知用什么铸成,纤细精巧,薄得近乎透明,握在绢布中煞是好看。

“好漂亮的簪子……”

颖儿闻言望向清桐,摇摇头:“娘子说它是把匕首呢。”

“匕首?你家娘子给你匕首做什么?”

“不是给颖儿,是放在颖儿处保管的,因为它是见到那位无名氏的重要东西呢。公子应还记得,昨日我家娘子说那个告知她阎先生近日在苏州的人吧?就是他了,只是从未听他提及过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家娘子便唤他无名氏。”

“原来如此……但你家娘子既然同他碰过面,怎的会从没见过他?”

“娘子说,她是夜里见到他的,但他全身黑漆漆的,好似个鬼一样……”

清桐笑了笑:“我有些好奇,凭这把匕首便能再次见到那位无名氏么?”

“颖儿也觉得奇怪。不过,现在能不能见到他已不要紧。娘子说,只有阎先生答应了制作皮影的要求,我家娘子才能用这匕首将他请出来,但如今,阎先生既不能帮到我家娘子,我家娘子也已遇害,再见到那人又有何用……”说到这里鼻头一红,她忍不住低下头再次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身后树丛中哗哗一阵响,紧跟着数条身影自里头走出,见到颖儿,立即朝她一指:“柳月容的丫环蔡颖儿是么?”

“是的官老爷……”一见到来者身上的公服,颖儿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李大人要问你话,赶紧跟我们走。”

“是……”

十五.

被带走前,那丫环还不忘频频回头嘱托清桐:“公子千万要请阎先生为我家娘子做主啊!千万要记得啊!”

许是被突然出现的校尉吓慌了神,颖儿丝毫没察觉到那把匕首掉在了地上,清桐却留意到了,她悄悄拾起了那把匕首塞进袖里,随后跟着他们一同进入楼内。

她知晓周怀玉一定不会让李元英轻易提她问话。

一旦问了,必能看出她女子之身,而一旦看出,势必会引出越来越多的问题。这是周怀玉所不愿见到的,毕竟他俩之间牵扯着太多过往的东西。

之后果然如她所料,未等被带去李元英处,她就被周怀玉以“过客所言无法列入实证”简单一句话,轻易放走。

虽然离了官府临时所设的审问地,她却并没有立即离开隐芳楼,而是躲在僻静处,待到官差的走动巡查不那么频繁时,偷偷溜上了隐芳楼的最高层,进入了柳芙蓉的住处芙蓉阁。

夜里的芙蓉阁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它们随着游移在屋内的风无声涌动,让那口包裹在红绸下的衣橱像压在一层血泊里。

边思忖,清桐边用手中那把匕首小心撩开红绸,仔细看了看衣橱下的脚,果然那四只脚被人刻意清理过,显得格外干净。

为什么要特意清理这四只脚?四脚之上的橱身残留着不少斑驳血迹,若有心要清理,何不将它们一并擦个干净?清桐索性俯下身,贴在地板上朝那四只脚望了过去,片刻后,终于被她窥见一丝端倪。

这口橱被移动过,它的沉重令它脚下的地板被磨出一些极其细微却很难清除掉的痕迹。

为什么要移动?为什么要擦去移动的痕迹?它原先又是立在什么位置的?

种种疑问闪念而过,清桐霍地坐起身,抬头对着四周慢慢扫了一眼。

真奇怪,她完全看不出其他任何地方有摆放过这口橱的迹象。

唯一估摸出的是,这口橱原先摆放的位置应该同现在离得不太远,并且是个很少会被人特意留心的所在,否则,窦香玉发现柳芙蓉的尸体时不会完全觉察不出来。

到底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将衣橱移开呢……

想到这儿,忽觉有些头痛起来,她咬了咬手中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将它往自己发髻上插去。

因为昨日柳月容的一句话,清桐才悄悄来到芙蓉阁——她说,那身上佩戴芙蓉地藏之人,是在芙蓉阁内同她相见的。

却没想到那佩戴着芙蓉地藏的人,手里还有这支匕首。

若不是从颖儿手中再次见到它,她或许已经快要将它忘记了。为什么自己的匕首竟会在那个无名氏手里?

因此,她一定要来此地走上一遭。

谁知这一来,却被她无意间瞧出了这些东西。

但瞧出又能怎样呢,柳氏姐妹尸身双双具已毁坏,即便有心想帮,也帮不了什么,不如如阎先生所说,由着那些官府去折腾的好。正想到这儿,忽觉身后有风声轻轻一响,随即那扇原本关拢着的房门吱呀一声,径自打开了。

被楼道上的红灯所映亮的走廊内,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骆展……”不知为何她脱口叫出了这个名字。

而那人在她开口的一瞬便消失了,仿佛只是道被灯光折射而出的柱影,抑或一道逝去已久的幽魂。见状她匆忙奔了出去,想看个仔细,但门外只留一股甜腻的气味,随着走廊扑面而来的风吹向清桐,这甜腻依稀似血腥,却又分明带着股淡淡的桂花香。

十六.

回到客栈时已过了子夜。

踮手踮脚推门进屋时,清桐原以为阎先生早已熄灯睡下,岂料屋内灯仍亮着,隐隐传来细碎篆刻声响,不由心念一动,踮手踮足到了他房间门前,用唾沫沾湿了窗纸,透过窗洞朝里看了过去。

阎先生在西窗处端坐着,低头对着手边一点豆大的灯光,安安静静在雕琢着一块黄蜡。她敲了敲窗,推门走了进去,嘀嘀咕咕道:“先生还没睡么,深更半夜还要刻这些劳什子,若是累着了身子,回去清桐少不得要被老哑刘瞪上三天三夜。”

“你不烦扰他便算很好了。”

“我就知道他又同你告过状了。”

“呵,你这丫头,深更半夜还不睡,到我屋里便是为这些琐事抱怨来的?”

“没有,我只是好奇先生,既然慕容云琅的尸身已过了制皮影的期限,又怎的这会儿还在雕琢他的脸像。”说罢,低头仔细朝那蜡石看了看,“确实是那位慕容公子吧,先生?”

“的确是他,也的确错过了制作皮影的最好时机。”

“可是先生……明明那具尸身连尸斑都没长,样子也没有变,先生为什么说他至少死去已有月余了?若是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死去,那几天前同王崇喜说话的人又是谁,王崇喜又怎的会跟一具死去了半个多月的尸身待在一间屋里,还拿着残害他的凶器发了疯……”眼梢一转瞥见阎先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她不由脸蓦地一烫,迅速垂下头,低低说了声,“时间不早,清桐还是先去睡了……”

“语急而欲求遮心。丫头,这一整日在隐芳楼玩耍得可还开心?”

“开心不开心,总瞒不了先生的……不过先生听说了没,柳月容姑娘今日遭到了不测……”

“这件事晚膳时曾在酒楼中听人说起,似乎是同她姐姐一样,死得颇为诡异,并且死后尸体异化破裂,乃至溶解了。”

“是的。所以先生,清桐感觉,好似那凶手知晓先生这几日就在苏州,故意为之,就是为了防止先生用那新鲜尸身制成‘死影’。但这还不是顶奇怪的,先生猜猜,清桐在隐芳楼里碰到的更为奇怪的一件事,是什么?”

“你且说。”

虽明知自家主人不会理会自己这一套小把戏,清桐还是忍不住撅了撅嘴,随后才道:“我在楼里见到了一具‘死影’。”

“你确定?”

“确定,且那‘死影’是今日刚被罗老板从洛阳带回来的洛阳城第一美人,谢紫苏。”

“是么?”不知为何微微一笑,阎先生将手中篆刀在面前蜡石上轻轻点了点,“虽近些时日未去过洛阳,我倒不晓得洛阳曾有过这样一位名叫谢紫苏的‘第一美人’。”

“先生从未听说过么?那果然有问题。先生,您说近来都未去过洛阳,那洛阳怎的会出了一具只有您才会制作的‘死影’……”

“天下死影师又岂仅止我一人。”

“但那具‘死影’着实有些奇怪,她看起来几乎跟活生生的人没有两样了,若不是清桐常年在先生身旁看着学着,怕是难以认出来。”

“是么。”

淡淡两字,叫清桐如同被轻泼了一碗凉水:“先生不觉得怪异么?”

“世上怪异之事无数,因此旁人之事,还是少管为好。”

“但先生一点都不好奇那凶手究竟是谁,又是谁将谢紫衣制成‘死影’,且还放任她远离制作地的么?”

“你老实告诉我,毒三娘究竟捉了你什么样的把柄,能够这样胁迫与你。”

乍被问及这个问题,清桐不由立时一怔。

片刻脸一阵红一阵白,她低头搓着衣脚讷讷道:“……先生什么都知道了么?”

阎先生没有回答,只低头在蜡石上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沿着眼部轮廓继续雕琢起来。

“……其实,三娘并没捉到清桐的把柄,只是左青岩左先生在她手中,因此……”

“他?当年他不是毒三娘要嫁予之人,怎会沦为她的阶下囚,并以此来要挟你?”

“先生有所不知,左先生曾是清桐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便没有今日能伺候在先生身旁的清桐,所以……”

“他救过你的命?”闻言停下手里动作,阎先生侧眸朝她轻瞥了一眼,“既如此,倒是不能不管的了。毒三娘想以他换取什么?”

“慕容家那把芙蓉地藏。”

“她要那东西何用?”

“……先生问住清桐了……对于这个,清桐也不知……”

“呵,好糊涂的丫头。说起来,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怎的还这样糊涂。”

“……先生说什么呢!清桐才十六而已……”女儿家对自个儿的年龄总是最为惶恐的,但咕哝完后,见阎先生笑了笑不再言语,便话锋一转,道,“先生还没回答清桐刚才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慕容三少死去的时日……”

“这个简单。七星龙烛燃烧后,可透过死者的肌肤分离出他血液中的一些东西,不同时间死去者分离出的东西不尽相同。慕容云琅眼角处渗出一些浅褐色液体,是被某种药物迫使沉淀在眼睛背后的积液,积液原该如泪般清澈,但时间过久就会色变,按着那色泽可推断出,慕容云琅至少已死去一月有余,只是被凶手以药物保存得极为完好,却不经碰,一碰便会显淤,此前仵作碰触后尸身上出现类似尸斑的东西,便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一番话听得清桐一愣一愣,过了片刻喃喃道,“既然已死去那么久,在隐芳楼同柳芙蓉待在一起的又是谁……娄管事说听见同他家少爷闲谈的那个人,又是谁……”

“这个么,”阎先生放下篆刀,用一旁布巾拭了拭手指,“怕是只有王崇喜知晓了,毕竟,虽然慕容云琅被害的当时他不在场,但其后被以血吞达摩的姿态摆设在观月楼中时,他是亲眼目睹的。而慕容云琅肋骨上那些伤痕,想来应也是他所为,因为经龙烛熏后,伤痕处的淤痕尚新,必是近日所为。”

“将死人的肋骨敲断?为什么?”清桐不解。

“用以掩饰骨质发生的变化,以及慕容云琅的真正死因。”

“骨头?它们会发生什么变化?”

“髓已枯,骨已死。”

“为什么会这样……”

“尚且不知。不过,这尸身上还有一有趣的发现。”说到这里,手朝面前那颗已然成形蜡石指了指。

蜡石栩栩若生地雕琢着慕容云琅的模样,若不是色泽和制材,几乎活脱脱是一颗真人的头颅。阎先生的手指在头颅后的风府和哑门处,清桐凑近一看,发觉那两处有两道钱币宽,薄得几乎难以辨明的口子。

“这是什么……”看了片刻,她费解地抬头询问,“是慕容云琅身上的伤痕么?”

“对。”

“这么细薄,难道是用线切出的?”说完,想想也觉得荒谬,于是吐了吐舌头。

阎先生笑笑:“不是,它们是刀伤。”

“刀伤?世上哪有如此之薄的刀。”

“有。当年铁云杉曾打出过两把迄今无人可及的薄削刀刃,名为云蝉冰翼。一把在打出后不久就随他一同进了墓穴,另一把,则在江湖中流流转转,至今已不知下落。此刃因入身时几乎无知无觉,故而短时间内被伤之人完全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当感觉出时,伤已致命。倘若当时能入得暗器榜内,它必是睥睨天下的。只是出世不久便一把入土,一把失去踪迹,也算是天绝其煞。”

“听闻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个名为刀鬼的杀手手中,但那杀手数年前便已被人所杀,因此,它究竟在谁手中仍是未知。”说到这里,话音突兀一顿,阎先生若有所思望着清桐那张脸,道,“累了是么?”

“……清桐是有些乏了。”

“那去睡吧,天一亮便要赶路,早些休息。”

“赶路?是要回去了么,先生?”

“没错。”

“……清桐不明白,先生既已查到这样多的东西,为何就此放下要返回四方镇?”

“呵,我早已说过,旁人之事,少管总归是没错的。”

“先生……”

“去吧,早些休息。”

十七.

原想着再说上几句,但心知阎先生一旦决定便无人可改,无奈,只能慢吞吞回到自己房间。

但在床上翻烧饼般折腾许久,哪里睡得着。

一天里遇见了那样多的事,事事如谜,而此时,手中那把簪子般的薄刃在指尖闪着幽幽的光,看得人由指尖到骨髓都是冰冷的。

她痴痴对着头顶那片浑浊的夜色看了半晌,仿佛那方向有个人蛰伏着,不动声色窥望着她。

有意思的是,原本不过是脑中臆想,但看久了,就仿佛成真了。过了片刻,眼睛一眨扬手一挥,她将指间薄刃朝那方向扔了过去,全然忘了自己早已功力尽失。

眼见它高高而起又颓然坠落,这才猛一下清醒过来。

头顶突然飒啦啦一阵轻响,一道冷风由上而下,不偏不倚旋落到她床头处。

她吃了一惊。

过了片刻,仍按捺不住身上那道清晰视线的压迫,微微动了动,下意识将目光朝那方向转了过去。

不料就是这样细小一点动静,那人突然纵身一跃,兽一般朝着边上的窗外飞扑而出。

见状清桐急忙追了过去,辛辛苦苦沿着窗台爬到窗外,抬头一看,那人竟有意在等着她似的,一动不动在离窗十来步远的树影中站着。

依旧无法看清其样貌,只如鬼魅般漆黑单薄的一抹身形,随着树影的晃动,似在流转的风里摇曳着。

“骆展……”沉默片刻,她捏紧了手里那把薄刃,朝着那身影轻轻唤了声,“你还活着么……”

那人没有回答。

她按捺着急鼓般的心跳朝前走了一步,他转身一头隐没在了身后的树丛中。

似乎在有心等着她,在远离数步后,他再次停顿了下来,回头朝她伸出一只手。

心脏再次急跳起来,她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一路跟,一路走得有些浑浑噩噩。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似乎前方那人有一种奇特的牵引之力,正如当年初遇见刀鬼的那天,不由自主就想朝他面前走过去,在他那双静如深潭的眸子里烙下自己的一道影子。

待终于回过神,那身影已然不见了,她发觉自己竟直愣愣伫立在芙蓉阁的门前。

门上偌大一对芙蓉宫灯摇摇曳曳。

在风里招摇着,好似一对通红的眼睛,沉默而闪烁地高高俯瞰着她。她不由后退了半步,匆忙想掉头离开,忽然听见门内有脚步声轻轻响起,朝着自己的方向踱了过来。

“骆展……是你么……”她停下脚步试着问了声,未察觉自己手心里已捏了一层汗。

门内无人应答,但依稀可听见一些细微的呼吸声从里头透出。

“你是来问我罪的么?”于是她再问,一边慢慢将手中那把匕首挟在了食指和中指的中间。

“你可知罪?”门内人终于应了一声。

隔着门板虽听得有些模糊,但依稀是刀鬼骆展的声音没错,这叫清桐不由得狠狠一下冷颤,几乎连手中的匕首都丢落到地上。

“你可知罪。”久等她不答,门内再次传出话音。

“……清桐知罪。”她沉默片刻硬着头皮答道。

“那么进来。”

清桐依言推门走了进去。

但门内空落落的,没有人,只有西边那扇整日关着的窄窗兀自开着,在夜风里摇曳出吱吱嘎嘎的轻响。她微怔了怔,但没有停下步子,继续朝里走,直至中间那张摆着只酒坛的圆桌处。

酒坛的盖敞开着,由里透出股桂花香。

“你不愿让我见到你是么?”她伸指在坛盖上慢慢滑动一圈,对着空气问。“我知道,这世上没人杀得了你,即便那人是小铁。也知道当日之事,一旦你洞悉,决不会放过我。所以,今日你是打算来要我的命的,是么?”

没人回答,但清桐能清晰感觉到有一双视线在自己身上冷冷游移。她一边慢慢转过身,一边再次道:“我只想知道,西子楼那夜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哪儿也找不到你?”

镜子上的黄纸在窗外吹进来的风里窸窸窣窣一阵颤抖。

一道人影立在镜子中间,是清桐的身影,但她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知几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细而单薄,几乎风吹就倒的一道纤弱身影,裹在一袭猩红色长裙里。

长裙随风飘荡,带着那身躯仿佛烟雾般若隐若现,隐约可见一张苍白的脸,在那片红色映衬下微微泛紫,脸上那对瞳孔也透出抹青紫色的光。这对瞳孔目不转睛透过镜面看着清桐……但她到底是谢紫苏,还是同谢紫苏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传说中至今游荡在隐芳楼里的冤鬼何小芙?

想到这里,身子猛朝后一转,清桐一把将手中匕首朝那女人额头处刺了过去!但手刚挥出那女人就消失了,随即感到脖子上冷冷地一紧,刚想挣扎却立时僵住了手脚,因为脖子两侧的脉络被一只从她身后伸出的手稳稳扣住,力道不大不小,正逼得脉络中血液直冲脑门,却不至于让她立即窒息。

“谁……”迫使自己匀住气息后,清桐慢慢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那人没有回答。

只将手轻轻一转,清桐的脖子便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扭转了过去,身后那面镜子表面不知怎的蒙上了一层雾气,尽管如此,仍可隐约看出里面映着的两道人影。

一道是她,另一道,竟是隐芳楼的大老板罗文修……

十八.

手指扣在清桐的脖子上,罗文修脸上依旧带着初见时那副安静文温的笑。

如此儒雅苍白又瘦得仿佛弱不禁风的人,不知为什么力气竟然这么大,且像个习武之人一样讲究力道的分寸。他在清桐睁大双眼发愣时,另一只手朝她僵硬的手背上轻轻一抹,转瞬将那把纤薄的匕首拈进了自己掌心,随后手指一转,熟稔地把它斜插入清桐松垮的发髻内:

“很漂亮的一把簪子,铁云杉铁老前辈的手艺,当真无人可及。”

说话声幽幽的,带着丝同刀刃一样的清冷。

清桐忍着刃尖刺破头皮的疼痛,勉强笑了笑:“罗老板真是识货之人。”

“阎先生制作死影的手艺,也当真是无人可及。”

“……呵,清桐不晓得罗老板在说什么……”

“虽然前些日罗某不在苏州城内,不过对于观月楼出了事,并请来阎先生协助大理寺断案,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些的。众所周知,阎先生身边有个离不了身的丫环,便是清桐姑娘你了,之前匆匆一见,忘了说声久仰,真是失礼。”

“看罗老板说的,清桐不过是个丫环,有什么久仰不久仰,失礼不失礼的。”

“却不知姑娘这会儿深夜再次来到此地,是为了做什么?”

“实不相瞒,清桐是跟随一位故人而来的,冒犯之处,还请罗老板恕罪,清桐立即离开便是。”

“那位故人眼下是在何处?”

“这……清桐不知……”

“那么可否告知两位又是为何而来?”

“……清桐也不知……”

“是么。既然如此,便当是个凑巧的缘分罢。但罗某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姑娘可否愿意相助。”

“罗老板请说。”

“姑娘在阎先生身边侍奉多年,是否知道阎先生曾经做过一件至今天下无人可制出的‘死影’?”

闻言,清桐正要下意识侧头朝他看去,头皮上随即隐隐一阵刺痛,提醒她那把匕首仍对准着她的要害处。

“……清桐不知什么叫做无人可制的‘死影’,但凡死影师,做出的‘死影’不都是一样的么?”

“姑娘说笑了,难道你家先生这么多时日来从没同你说起过,当手艺到达登峰造极之时,有极少一些死影师,他们能制出一种‘死影’,不单可使死去者魂魄重燃生灯,还能在相当久一段时间内,令其同活人一般栩栩如生,混淆在人群中存活于世?”

“噗……”话音未落,清桐忍不住笑出了声。

“姑娘不信是么?”闻声罗文修朝她轻瞥一眼,淡淡地问。

“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我家先生说了,人死如灯灭,即便用死影师之手令其魂魄短暂收回皮囊,也不过昙花一现,怎可能同活人一样长久生存。罗老板好好想想,一个无法吃喝,只靠着一缕生魄维持短短数日活时姿态的东西,靠什么生存?”

“你把它们称作东西么,姑娘?”

“我……只是打个比喻。”

“有些残酷的比喻呢。”

“清桐错了。只不知,这同罗老板想要清桐相助之事,又有何关联?”

“因为罗某手里有一副‘死影’。但时日有些久,怕有些不妥,所以想将她改善改善。”

“改善成那种‘无人可制的死影’,以长期留存是么,罗老板?漫说先生是否真的曾做出过那样神奇的‘死影’,即便真的做出过,只怕我家先生也是不会帮罗老板改善的。将死去者的魂魄强行长久留在人间,那是倒行逆施,是违了天理的。”

“‘死影’这一行当不就本是违背天理的行当?”

“非也。先生制‘死影’是为了救赎。救死去者之情,赎死去者之愿。让那些冤死者,或死不瞑目者,最后能真正走得明明白白。”

“那么我这一请求,为何无法成为他的‘救赎’?”

“因为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断不可超出‘死影’可存在的时限。罗老板既然刚才说过,手中的‘死影’时间已久,那依清桐之见,不如早早放它解脱的好。”

话刚说完,突然清桐眼睛蓦一下睁得铜铃般大,死死盯着前方全身一阵紧绷。

她发现自己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在刚刚说完话的一瞬间,她感到罗文修朝着自己风府穴处轻轻一点,然后她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直把她惊得一阵颤抖。

急忙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过于慌乱,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僵滞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缓过神来,一边摸索着抓住了罗文修的手,一边用力稳了稳声调,问:“你对我做了什么……罗老板……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说过,罗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可否相助。那事便是,想请姑娘将你家先生所制的那件世所罕见之‘死影’,借与罗某一用,让罗某能从中找出将寻常‘死影’改善完美之法。”

“但清桐从未见过家中有这种一种‘死影’……”

“姑娘何须见呢?姑娘本就是那具‘死影’呐……”

“……什么?罗老板你说什么?”

“难道姑娘从未觉察到这一点?”

“罗老板休要同清桐开这样的玩笑!”

“玩笑?罗某从不同别人开什么玩笑。”淡淡一句话刚说出口,清桐就感到天柱穴处一阵闷痛,紧跟着她发觉自己两条腿不能动了,当即身子一软,整个人猛地朝下直沉了去。

罗文修没有扶住她。

兴许是知道她再无逃脱之力,因此放任她滑倒在地,如离了水的鱼一般在地上挣扎。

他上前一步,用脚踩住她散乱在地上的长发:“风府和天柱,这两处穴位,寻常人被点后至多酸痛,你却双目失明,双腿失去知觉。可知这是为了什么?”

清桐下意识用力摇了摇头。

“因为此两处是‘死影’的罩门。倒是没有想到,即便是制作得这样完美一具‘死影’,仍逃不开如此简单的罩门。看来特别之处应是在内部了。”

说罢手一伸,一把撩开清桐身后浓密的发丝,强压住她挣扎欲起的上身,在她后颅上一阵摸索。直至摸到一点略略凹陷的部位,眉梢轻挑,他将手指朝下用力一按。

清桐立即绷直了身子从嘴里发出无法克制一声尖叫:“啊!”

“很痛是么?”叫声过后,他低头望着她,抓着她的发将她从地上慢慢抬起,“过会儿便不痛了。如此完美,倒也可惜,何必要赋予你这样敏锐的痛觉。”说罢,手指一展,径直朝着她脖子上戳了进去。

岂料还未碰到,突然罗文修感到手背上冰冷一道气流划过。

他立即将手收回,哪里还来得及,手上一股浓血直喷而出。原来刚才趁着滑倒在地的当口,清桐借机迅速拔出了那把插在发髻内的匕首,在手心中藏匿至今,终于等到机会一气挥出。

尽管眼睛失明,她仍凭着当年杀人的经验,不偏不倚循着他手过来的风声,精准无比地刺在了他的手背上。

一脱离罗文修的钳制,清桐立即用尽全力朝前爬去。

不知为何,仅仅几下过后,她两手突然无比酸软起来,沉得仿佛突然间化成了石头。身体也开始变得绵软,好似一股股元气正源源不断地朝外迅速流逝,片刻过后,竟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心知必定刚才罗文修对自己做了什么,而自己毫无察觉。

不知再继续这样下去,她是否还能活着爬出这个屋子。

罗文修根本就不需再继续追赶,只静静看着她费力挣扎,并一点点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消耗殆尽便可。

这过程根本耗费不了他太多时间,此时的清桐便是连伸展一下手指都觉得力不从心了。

“罗文修……你倒行逆施……若被我家先生知晓,必定不会放过你!”

“他怎会不知,却始终袖手旁观,可知是为什么?因为他心知无法同我作对。”

“我怎会信你这一派胡言!”

“姑娘,由始至终我可曾骗过你什么?况且,若真说这骗字,你家先生才是骗得你煞费苦心。至今都不愿让你知道你是个已死之人,他究竟打算瞒你多久?又打算倒行逆施到何时?”

一派胡言!

清桐想狠狠对他再次喊出这四个字,无奈话音却变成一阵模糊的呻吟从嘴中滚过。

唯有一下一下胡乱抓刨着身下的地面,在听到身后罗文修脚步不紧不慢朝着她走来的时候,无措地勉强抬起头,喃喃挤出一点声音:

“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第二声刚刚呼出,突然身子一轻,一双手猛地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紧跟着一股巨大又温厚的力量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继而轻轻一牵,清桐一头便跌进了一副宽阔温热的胸膛内。

“让你早点歇息,你跑到这里来做些什么。”最后一丝体力流逝前,耳边响起阎先生熟悉的话音。

清桐没有回答,亦无法回答。

只动了动手指,试图拉住面前人身上温热的衣裳,但手刚抬起,便颓然垂下。

隐约中感到阎先生将她轻轻放到了地上,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陷入一片无比深邃的混沌中。

在她失去知觉的当口,阎先生手指翻转,在她发丝间细细一捻,不出片刻,从中捻出道同发丝一样纤细的红线来。将这线缠绕到自己的中指上后,他站起身,朝着静静观望的罗文修抱拳一笑:“深夜打扰,冒犯之处还请罗老板恕罪。”

“先生此言差矣。自四年前一别,今日终有幸再度见到先生,实属文修的幸事,不如就此坐下,让文修唤人沏上一壶好茶,同先生好好叙叙旧,先生意下如何?”

“叙旧倒是不必,只望罗老板能将刚才从我这小丫环身上取走的东西归还给阎某,阎某自当感激不尽。”

“不知先生指的是何物?”

闻言阎先生再度莞尔一笑。

没有回答,只负着双手慢慢踱到屋内那口衣橱边,将罩在上面那层红布一把掀落:“好重的血腥味,平白糟蹋了一室的桂花酒香。”

十九.

一人多高一口楠木橱,黄澄澄,油亮滑腻,好似一块凝脂打造而成。随着红布的滑落,从内扑面而出一股木香的芬芳,混合着漆水隐隐的清冽,一瞬间掩去了屋内那层忽隐忽现的血腥气。

这样一口精致光鲜的衣橱,却因了表面一层纹理,而显得有些诡异。

那纹理本是天然的树纹,但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出一张张形态各异的人脸,如此巧妙,实属罕见。阎先生伸手叩了叩橱门,轻叹了声:“好一段鬼脸香楠。”

“先生若是喜欢,文修手中还收着一段,趁着气候干爽让人打一张琴台,隔几日给先生府上送去。”

“这倒不必。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如此一口陈年的衣橱,木中却透着新鲜漆水的香,罗老板重新为它上过漆了么?”说完,见罗文修站在一旁静默不语,便将那衣橱打开,一眼望见那道隐在层层衣服之后的橱壁,不由笑了笑,“原来并非重新上漆,而是换了橱壁。但,沉香木虽好,如此替换,是否有些暴殄天物?细想罗老板必然不是那暴殄天物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带着残破不堪的何小芙,连夜来托我将她制成皮影了。”

一番话说完,罗文修依旧不语,望着阎先生的那双眼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如野兽般透着道淡淡的光。

过了片刻,低头一笑:“当初之事时过境迁,先生不提也罢。”

“时过境迁么?既是时过境迁,是谁在遭我拒绝后擅自将何小芙那具充满戾气的尸身制成了‘死影’,又是谁将那具‘死影’藏匿了四年之久,现如今试图从我丫环体内寻出改进之法,违逆天理,要将那早已过了留存时限的‘死影’制成不灭之身?”

“先生是在指责文修违逆天理?先生既然如此在意天理伦常,那么这位清桐姑娘又算是什么?她不正是先生这些年来所制而成,当今世上最为违逆天理的一具‘死影’么?”

“你以为两者是相同的?”

“文修正是这样以为。”

“那么我且问你,‘死影’在人世逗留的时间至多不过月余,一旦超过界限,内中魂魄便会分崩离析,致使身外表皮也腐蚀糜烂。何小芙被你制成‘死影’已有四年之久,她是靠着什么来维持如今鲜活模样的?”

罗文修抬头朝阎先生望了一眼。

他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放在嘴边轻轻舔了舔,直至伤口渐渐收干,方才道:“妖精自有妖精的方式,想必先生识得文修至今,应该明了。”

“既然知道自己是妖,便该明白,所行诸事皆有底限,否则扰得天地失衡,即便你是神,只怕也担当不起。当年楼中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人,现今先后死去的柳月容姐妹,她们死于何人之手,我想你心知肚明。”

“那些人死有余辜。当日害得小芙容貌尽毁的那名官员,便是当年宗人府左宗正周岩之。”

“莫不是当今圣上身边宠姬周贵妃的父亲?”

“正是他。”

“这么看来,四年前他坠马而死,并非是死于意外了。”

“是文修所为。同年文修还杀过一人,那人只怕根本不知晓文修为何要杀他。所有人都以为小芙因不堪忍受面目俱毁而自尽,却无人知晓她是死于一场极为卑鄙的阴谋算计。

“当年为得到入主芙蓉阁的机会,林施施在丫环小红的唆使下买通老鸨张嬷嬷,让她放出风声,说小芙愿脱离清倌儿之身,价高者便可得。她们没料想这一招不仅让小芙得罪了朝廷命官,还连累被毁了容,真可谓一举两得。但摇钱树一瞬间变得连鸡犬都不如,对于张嬷嬷来说着实有些遗憾,为免她日后想不开自尽身亡彻底失去了价值,便匆匆将她卖给了一个明知道她已毁了容,却仍以高价为她赎身的富商。

“若那富商是个寻常之人,倒也罢了,谁想却是当初那个一再被小芙蔑视的重症病人。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此人名唤汪贾,长年虐待妻妾丫环如中毒瘾,其暴戾在京城中是出了名的,所以小芙进了他的门,无疑便是进了虎狼之穴,他不单时不时寻着当年她拒绝他时所说的话,对她一顿毒打,还在打过后,命府中家丁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浸泡在盐水里,听着她的惨叫声安然入睡。可怜她从出生至今几时吃过这样的苦,蒙过这样的羞?因而短短半月后,便带着一身伤痛和凄厉的愤恨自尽身亡。”

一口气说到这儿,话音突地一顿,罗文修在黑暗中轻轻吸了口气。

阎先生亦轻吸了口气,随后道:“所以,这才是那姑娘死后带着如此重一身戾气的真正原因。”

“对。”

“所以你将那汪贾也杀了。”

“杀了。原以为此举能告慰小芙的在天之灵,岂料她成为‘死影’后,一腔怨念非但未熄,反而更炽烈了起来,使得隐芳楼内那一年连发数起命案,直至我将自身妖力引渡于她,才中断了她继续杀人的欲望。”

“那么柳家姐妹呢?她们同何小芙无冤无仇,又为什么而死?”

“她们……”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眸中微微的闪动已被阎先生不动声色地收入眼中:“她们是死于何小芙近年来突然剧增的杀人欲望,是么?”

“呵……”

“昨日见到柳芙蓉的尸身时,我还未曾想到。直至今夜听清桐这丫头说起柳月容也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以及她在隐芳楼内见到了一具‘死影’,同活人几乎无异,我才明白,必是你以妖术授之‘死影’,令她长期以人的精魄为食,由此不单得以长久留存人世,还渐渐生筋长肉,变得同活人无异。但须知,妖吸人精气,短期尚不会致人死地,而她却不同。她完全不知控制为何物,长此以往……”

“还记得我当年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么,先生?”

“什么话?”

“她命不该绝。”

短短五字出口,阎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时至今日你仍在怨恨着自己么?”

“文修不知先生在说些什么。”

“何小芙曾对你有恩,你亦对她有情,但她当日受虐致死之时你正远在西北渡劫,所以这并非是你过错,只能说是缘薄。但你却因此走火入魔,非但擅自将魂魄收入皮囊制成‘死影’,还妄图将她永远留在这世上,现今如此急迫地想寻得改良方式,可见你也觉察到当年任性妄为的后果,已远远超出你所能控制的范围了,何苦仍抱着那股执念不放。”

听完阎先生这一番话,罗文修抬头朝他轻轻笑了笑:“先生的话自有道理,文修也向来对先生的知遇之恩感激有加,但这件事,文修只想对先生说一句,自古人妖疏途,纵然先生有天大的本事,总不是妖的对手,文修不想伤害先生,言尽于此,望先生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四周骤地暗了下来,那些原本摇曳的宫灯一瞬间全都熄灭了,顷刻所有光线一并消失,只留罗文修两点瞳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鬼火般无声无息到了清桐身边:“至于这位清桐姑娘,还请先生恕文修不客气了。”

说罢,左手高高扬起,食指暴长数寸倏地直刺向清桐的眉心!

眼见就要将她头颅扎个通透,就在这时,他身子猛地一震,手里动作急速停了下来,因为他听见身后轰然而起一声爆裂般的巨响。

离衣橱不远处那道墙像遭到雷劈般绽裂了开来。

露出里头深深一个黑洞。洞中一道猩红色人影如木偶般被数根红线穿透着,红线一头扎在她额头锁骨和四肢,另一头则牵引在阎先生修长的手指上,令她摇摇欲坠,睁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朝罗文修呆呆看着。

“小芙!”他急唤一声迅速转过身,正要设法将她身上那些红线斩断,却哪里来得及。

她突然仰头咯咯一声冷笑,随后纵身一跃,一把将她坚硬如石头般的手指刺进了他毫无防备的身躯内,再将身子朝他身上用力一贴,张开嘴狠狠便对着他的口吸吮了起来。

二十.

死人自然是无法吸吮妖怪精魄的。

但那一瞬间何小芙脸上冰冷贪婪的神情已被罗文修尽收眼底。

他突然尖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一只令他惊恐之极的怪物,随即一把抱住她痛哭起来。

“我不要她变成这样样子,先生!我不要她变成这个样子……”

他边哭边看着阎先生道。

阎先生低头看了他片刻,手指轻轻一动,何小芙便如一张纸片般徐徐软倒在了罗文修的怀里。

身上一道道白色的烟冉冉而起,带着股浓重的腥臭,沿着那些红绳四下散了开来。

随着烟雾逐渐变淡,何小芙的身子看上去更薄了,真如一张纸,轻轻一碰,在罗文修怀中四分五裂。

“人说妖精无情,先生却比妖更无情。”呆呆看着一地的碎片,罗文修喃喃道。

“她本可有个完整的魂魄进入轮回,却被你的多情给毁了。”随手收拢那些散落的红线,阎先生淡淡望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清桐姑娘又算做是什么?”

“她?呵,她的存在,只因我恰好缺了一个使唤的丫头。”

“就是这样简单?”

“便是这样简单。”

说罢,手轻轻一摆,门外那些宫灯倏地恢复了光亮。

摇摇曳曳映着他那张脸,俊似朗月,冷如傲雪。

罗文修抬头目不转睛对着这张脸静看了一阵,随后跪在地上,慢慢拾起地上那些碎片。许是被伤势带去了维持人形的所有力量,他将最后一片碎片拾起时,身子轻轻一抖,恢复了狐形。

一头毛色金黄的山狐。

他扭头似想再同阎先生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甩了甩长尾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间屋子。

唯留清桐苍白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脸上残留着被阎先生救后惊喜又疲惫的神情,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屋内一瞬静了下来,若不是一道长长影子映在清桐与阎先生之间那片地面上,还当这屋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阎先生不动声色朝着这突兀显现的影子望着。

过了片刻,头微微一侧,对着西窗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世人皆说刀鬼已死,原来你果真还活着。”

“你怎知我是刀鬼?”窗台上不知几时坐了条人影。一身黑衣,苍白的一张脸隐在黑色的长发中,若不是腰间一柄长剑在夜色中闪着幽幽蓝光,远看去就好似一道虚无的影子。

“唯有刀鬼才拥有这柄流落于世的云蝉冰翼,也唯有刀鬼,才会将慕容云琅的尸身以血吞达摩之姿摆放在观月楼,等我来见到他。因为血吞达摩之意,是‘叛我者,必遭血噬’。”说罢,从地上拾起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随手一抛丢在了那人的脚下。

那人低头朝它看了看,随后抽出腰间那把长剑,将匕首轻轻一挑,纳入自己掌心之中:

“先生之意,我是有意将先生引来的?”

“若非如此,何须费这些周章借隐芳楼之事诱住我的丫环。”

“你的丫环。”他慢慢重复了一遍,随后低头朝地上的身影看了看,“她死了是么?”

“你希望她是死是活?”

“我希望自己能亲手杀了她。”

“那么如今你已做不到了。”

“没错,确实可惜。”

“但如今,慕容云琅已死,我这丫环也已死,不知鬼君如此费劲周章引我相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先生可曾听说过洪武帝时期太医院三圣之事?”

“略有所闻。”

“听说,当年三圣在协助胡惟庸毒杀刘基刘大人后,其中两名被朝廷判了满门抄斩,还有一名因提前得了风声,夤夜逃离,离开时身上带着一本由三圣共同编撰的医书《四相本草经》。关于这个,先生可知情?”

“这个,倒是道听途说过一些,但不过只是些乡野杂谈而已。”

“既是乡野杂谈,先生怎会以那本经书中所记载的针灸之法,在杭州为柳月容的夫君治病?”

问罢,身子在窗台上微微一倚,他抬起头将目光径直投向阎先生。

阎先生亦在望着他。淡淡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涟漪:“这个么,旁人传授而已。”

“先生有些累了?”突兀将话锋一转,刀鬼从窗台上轻轻跃下,一步步踱到阎先生的身边。

“确实有些累了。”

“既如此,在下倒也不便继续打扰先生,见到先生的面,也见识了先生这一番特别的手艺,现如今,先生是否可让在下看她一眼。”说着,未等阎先生回答,他低头望向一旁地上的清桐,将手中长剑轻轻掠开她脸侧微乱的发丝,“多年不见,她始终未变。”

“因为她已死多年。”

“已死多年。”重复着这四个字,他哂然一笑,将手中那把云蝉冰翼重新插入她发髻,“先生可知,今日将她引到此地,我原是想亲眼看着她被那妖孽除掉的。”

“所以即便看着她被伤害至此,你始终没有现身阻拦。”

“但可惜,终究还是不愿看她就此死去。先生可知她是个怎样的女人?想将她撕成碎片,随后又缝合起来放在手心中的女人。”

“鬼君的话,恕阎某无从体会。”

“这是自然。数年来同一具尸体生活在一起,又怎能体会。”说完,见阎先生兀自沉默,他话锋一转,道,“实话告之先生,慕容云琅并非是我所杀。”

“因为他死于王崇喜之手。”

“是么?”目光微闪,刀鬼眼中流出一丝兴味盎然,“先生怎会知道?”

“复原了慕容云琅的伤口后,我发觉,那两处刀伤虽然堪称致命,但对当时的慕容云琅来说,却是为了拖延他的性命,因为你入刀之时,他已被人伤得骨枯髓干,奄奄一息。而伤他那人其后为了掩饰他伤势的特别,故而用重物击碎了他的骨骼,那人便是王崇喜了。”

“王崇喜的身份怕是不止江南首富这么简单,而他数年如一日缠在慕容云琅身旁,目的则同这丫头一样,为了这把芙蓉地藏。”说罢,刀鬼将手中那把暗蓝色长剑归于剑鞘,似笑非笑握在掌心中掂了掂,“有意思的是,这把剑出世已久,不知为何近年来才有人开始为它掀起腥风血雨。”

“听闻当日小铁是用它伤了你?”

“但凡传闻,总爱同一两件传说之物沾染上关系,小铁杀人从不屑用他人的兵器,又怎会用慕容家的剑杀我。”

“我好奇的是,从来不失手的小铁,怎会对你失了手?”

这句话问出,刀鬼没有作答,见状阎先生话锋一转,又道,“此后你失踪多年,便是为了今日找清桐复仇么?”

“我只想查出原因。”

“什么原因?”

“当年兵部尚书李延年,因私下重查太医院三圣毒杀刘伯温一案,曾造访过慕容家,但此后不久,便因谋反罪而被判斩刑。时隔三年,负责押送和行刑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韩息同遭人暗算,死于非命。细究其因,那时他正好也在翻查当年刘伯温一案同李延年案件的牵连。便连十三门也似乎牵连其间,所以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李延年要重查那件洪武年之事,又令韩大人在着手重查李延年谋反案时遭人暗杀,又是谁能请出小铁,在十三门派出清桐的同时,前来暗杀我。”

“可曾查出端倪?”

“先生可还记得芙蓉地藏的出世之日么?”

虽问得突兀,阎先生仍是在略一沉默过后,点了点头:“若没有记错,应是洪武八年。”

“刘基刘伯温病逝又是哪一年?”

“亦是洪武八年。”

“两者相差时间不过半年,而同三医圣获罪至问斩,前后时间不超过两个月。”

“你想说什么?”

“听闻,刘伯温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又能夜观星相,测算未来。所以那把芙蓉地藏,原是他为了避开自己一死的命运,而拜托慕容家所铸。”

“既然如此,为何相差这样多时日方才铸成?”

“因为慕容家背弃承诺,放弃了对刘大人的相助。”

“却是为何?”

“剑的铸造方式全由刘大人亲笔所著,而所书文字,同一段颇具传奇的术法有关。所以我猜测,当年为了独据此法,慕容家先辈一时起了非分之念,背弃了刘大人对他们的信任,所以他最终没能逃过那一劫。”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术法,能令堂堂慕容家起贪念?”

“这却是未知了,即便慕容家自身,怕也是对此知晓得也不多,因此才会在刘大人死后这么多年,仍只将剑藏于山庄之内,直至现今有知情者出现,才令这把剑重新被卷入江湖,惹出诸多事端。”

“这知情者,相必应是同王崇喜身后所指使之人有所关联。”

“没错。”

“可惜他疯了。”

“一个月前我便察觉他对慕容云琅起了杀心,但没来得及阻止,原想靠着置死地而后生之法将他的命保住,但也仅仅只拖延了数日。因此只能在他死后假扮作他,试图从王崇喜的举动中查出些什么来,却不料,他竟突然发了疯。”

“不知是真疯,还是被人别有用心使了药。”

轻轻说完这句话,抬眼望见刀鬼若有所思看着他,阎先生朝他笑了笑,“鬼君又想从阎某的举动中查出些什么来?”

“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那本《四相本草经》,里头记载着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医术,能令人永生不死。”

“能令人永生不死的不是医术,是仙术。”

“先生的‘死影’之术岂非已是等同于让人永生不死。”

“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那么清桐呢?”

“她……”话音微微一顿,目光不由自主朝着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女望了一眼。片刻淡淡一笑,“鬼君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听闻,刘大人当年亦是精通还魂之术。”

“呵……”

“可惜术无传人,所以但凡听说有能让人永生不死的传闻,总未免叫人有些想法。”

说罢,风声一动,刀鬼立于一旁的身影已然不见踪迹。

只留一道淡淡的桂花香从屋中那张圆桌处飘来,桌上原本端正放着的那坛桂花酒,也不见了踪影。

正若有所思朝那方向望着,忽然脚下微微一晃,阎先生抬起右手朝自己缠绕着红线的手指看了看。

那些原先用以操纵何小芙皮影的红线不知几时已渗入了他的皮肤中,化作黑色液体,慢慢流入他的脉络。

扯下中指上那根牵连着清桐身体的红线,他在清桐身旁慢慢坐了下来,取下别在腰间那根翡翠烟杆含入嘴里,引燃了烟丝,吞进一口烟,又慢慢将这满口白雾吹了出来。

吹在手指上,片刻烟雾散尽,残留的烟香渗入皮肤,片刻后令脉络重新恢复了常色。随后再度含着烟嘴轻吸了一口,遂俯身到清桐身上,低头对着她嘴将口中那道白烟徐徐度进了她的口中。

如此,约摸半炷香的功夫,清桐长长的睫毛忽然轻轻一颤,慢慢伸了个懒腰半睁开眼:“先生,刚做了个可怕之极的梦……”

“什么梦?”他将烟嘴重新含入口中,坐直身子问她。

“梦见您将我制成一具‘死影’了……”

“是么?”他笑笑。

她却突然一下睁大了眼,用力抓住他的衣角,狠狠扯了扯:“先生您怎的变成了这副样子……”

“累了么?”

“这又是什么地方……”

“客栈。”

“客栈……”一边更紧地抓紧了阎先生的衣裳,清桐一边匆匆朝四周打量。片刻后蹙了蹙眉想再说些什么,但转而望向阎先生那张脸,多少的疑惑便再也问不出口。

只慢慢靠近了他,将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蒙在了他那张骷髅般的脸上:“先生该早些休息了……”

“好。”

“先生若再为一些不挣钱的琐事耗费这样大的气力,清桐日后便再也不伺候您了。”

“好。”

尾声

柳家姐妹被害,洛阳第一美人谢紫苏刚到隐芳楼,头一晚便同大当家罗文修双双失踪……似乎数年前那道逼得引芳楼几乎山穷水尽的阴影,又再度缠上了这座曾经热闹非凡的烟花之地。

这系列案情对于寻常百姓,不过多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对于奉命前来查办此案的大理寺右少卿李元英来说,当真有些无所适从。此案根本就无法可查,一来唯一的嫌犯已失踪,二来柳氏姐妹死得诡异,仵作根本无法从她们尸身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来判断案情,这桩悬案究竟该如何破?

放眼那左少卿周怀玉,倒是落得清闲,仿佛早已预知会有今日结果一般,一撇两清,无忧无虑。

于是他只能亲自找上门,想请他一同调查,却不料在将想法说出口后,周怀玉只笑了笑,淡淡对他说了一句:“既是悬案,便按悬案的解决之道去断就是了,若大人还记得当年隐芳楼那些事,只需将当年断了此案的文书拿出修改,便可上报御史大人了。”

李元英闻言当真是闷然一气。

但无奈,李元英性子老实,又不似周怀玉身后势力庞大,他只能悻悻然离了周怀玉的住处,独自返回大理寺。

岂料刚坐定不久,就见手下人突然来报,说太湖画舫内发生了一起命案。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手头如此诡异的案件尚未解决,寻常命案自是不愿再多加操心,正要将手下喝退,就听手下又道,死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女子——毒三娘。

毒三娘毒如蛇蝎,她不将别人杀死便是好的了,又怎可能会被人杀死,还是在她自家守卫森严的画舫内?

思忖间,下意识说了句:“既是如此,由大理寺正亲自处理便好,何须麻烦本官。”

“禀大人,因原本被囚禁在毒三娘画舫中的礼部侍郎左青岩左大人失去踪迹,因此御史大人吩咐,一定要李大人亲自过问此案。”

李元英只觉胸口再次闷了起来。

又闷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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