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

 
玛丽
2016-12-21 12:36:39 /故事大全

1.

柳回春不喜欢雨天,他也不怎么喜欢晴天,他偏爱阴天。阴天时,他会带一把伞出门,长柄伞,木质手柄,黑色伞面,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还用黑色丝线绣上了他的名字缩写。再说说柳回春另外一个比较“显而易见”的怪癖吧,或者说是他的职业习惯——他只在阴天约见委托人,且从不在自己的侦探事务所与他们见面,从不。

这天是十一月三号,一个阴天,柳回春带着他的黑伞出门。步行穿过两个街区后,他走进了爱德华街上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他在靠窗的位置坐定,叫了一杯牛奶,一块红丝绒蛋糕。他约了人,十点半见面,此时九点才过一分钟,他提前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忘了说,这也是他的怪癖之一。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柳回春并非无所事事,他喝牛奶,吃蛋糕,读报纸,观察路人,看随身携带的一本巴掌大的本子,本子上有画,有字,他看得十分认真。

十点时,柳回春等的人出现了,这位委托人叫做甄玛丽,她戴了口罩,尽管柳回春从没见过她,可侦探的直觉让他一眼就认定了她的身份。甄玛丽想来缺少这种天赋,她并没认出柳回春,她选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要了杯咖啡,她身材略显丰满,衬衣和牛仔裤显得异常紧绷,同她脸上的神情一样,一刻都松懈不下来。

柳回春在看了她一会儿后,才拿着自己的牛奶和蛋糕走到她对面,他一落座,甄玛丽如梦初醒,东张西望地说:“哦对不起……抱歉,我没注意到你已经到了……你说你会穿风衣和黑色裤子,抱歉……我最近睡得不太好。”

她双眼通红,黑眼圈也很明显,柳回春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他道:“说说您想要调查的事情吧。”

甄玛丽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问:“我们真得不去一个更……私人化一些的地方吗?”

柳回春建议她放松些:“你看,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难道还不够私人化吗?”

这话倒不假,咖啡馆里其他客人陆续走光,连服务生都隐去了后厨,这段狭长、飘散着咖啡香味的空间里,此刻只剩下柳回春和甄玛丽两个人。

甄玛丽虽有无奈,可踟蹰了一番后,还是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柳回春。

甄玛丽就快结婚了,婚期定在十一月的十三号,可就在上个星期,她发现未婚夫杰克似乎和别的女人余情未了。杰克在一家体育用品公司做销售方面的工作,素来风流。在与甄玛丽订婚前,两人就因为杰克的出轨闹过分手,可之后杰克对甄玛丽百般挽留,甚至为了陪在她身边,放弃等待多时前往总公司的晋升机会,这让甄玛丽大为感动,不久后两人就订婚了。

“订婚之后我们开始同居,原本我以为生活上会有些摩擦,但我和杰克意外地非常合适,于是我们的婚期也很快定下来了,但是那天……上周四的时候,我发现了杰克手机里的秘密……”甄玛丽握住咖啡杯,她的手有些颤抖,订婚钻戒也跟着发抖。

柳回春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甄玛丽道,“上周五,我和朋友与裁缝约好去做婚纱的最后一次试穿。周四晚上,我想和朋友确认下时间,可我的手机忽然故障,所有电话号码都丢了,因为是我和杰克共同的朋友,我就拿了杰克的手机想要查一下她的号码。杰克那时在洗澡,他的手机密码我是知道的,我想他愿意把这些告诉我,就说明他对我没有任何隐瞒,对吧?”

柳回春笑笑,甄玛丽垂下了眼睛,声音哽咽,似是不愿回想起那晚所见,“就在我拿起杰克手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短信,一个没有保存名字的号码,内容是‘好的杰克宝贝儿,那么我们周六老地方见’。”

“那么……你记下那个号码了吗?”

甄玛丽不停摇头,很是懊悔的样子:“那时我太紧张了,还觉得头晕,我只记得尾号是3344,但是周六的时候……”甄玛丽用力吸了口气,“到了周六的时候,我跟踪了杰克。”

说到这里,她突然大哭起来,捂住脸说,“他原先告诉我周六回公司加班,可这个骗子,这个混蛋骗子!他去了酒店!去了就在我们家附近的花园酒店!为什么他就不挑个远一些的酒店!酒店边上就是他向我求婚的餐馆!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柳回春给她递纸巾,咖啡馆的服务生似乎被甄玛丽的哭声惊动了,探头探脑地看他们,柳回春冲她打了个手势,转头安慰甄玛丽:“那你见到那个管杰克叫宝贝儿的女人了吗?”

柳回春的问题不知怎么触动了她,甄玛丽用纸巾擦了擦眼睛,哭声戛然而止,长而翘的睫毛向上翻起,那双布满泪光的深棕色眼睛投射出的冰冷视线,忽地定格在了柳回春身上,她说道:“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和杰克在一起多久了,我想知道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她是不是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存在。”

柳回春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他从风衣里摸出一支笔在手心里记下:“所以现在的线索是尾号是3344,在上周四晚上给杰克发过短信对吗?那么能麻烦你告诉我杰克的手机号码吗?”

甄玛丽从自己的皮包里拿了张杰克的照片出来,推到了柳回春面前,照片背后写了两行小字,不光有杰克的手机号码,还有花园酒店的地址。柳回春收起照片,甄玛丽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可眼里依旧满是不安,她询问道:“多久能查到那个女人的身份?”

“这可说不准……”柳回春看了眼她,陷入沉思,甄玛丽也沉默了,空气中唯有播报某某富商即病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广播声音。

这新闻结束,柳回春才又问道,“我能问问您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吗?这么多私家侦探,为什么选我?”

甄玛丽愣了愣,柳回春奉上个微笑,立即替她回答了,“应该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登的广告对吧?”

甄玛丽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柳回春这时说,“给我三天时间吧,三天之后的十点我们还在这里碰面。”

甄玛丽似是终于松了口气,她先行离开,而柳回春在咖啡馆又坐了会儿才走,他搭地铁去了花园酒店。

花园酒店的地理位置便利,从地铁口出来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而酒店所在的一条街外就是露天海滨浴场,因此酒店颇受观光客欢迎。柳回春进酒店找了个女前台搭讪,他给前台看了杰克的照片,谎称自己是杰克的朋友,杰克就快结婚了,他们几个死党想给杰克办个单身派对,他知道杰克最喜欢来花园酒店,就想打听下他平时都订哪间房,他们想在那个房间里布置一番,给他个惊喜。

前台对柳回春的话没有过多怀疑,看了眼杰克的照片后就说:“哦他啊,我有印象,确实常见到,每两个星期都来这里过周末。”

柳回春忙接道:“是的是的,他说过特别喜欢这里的海滩。”

前台笑笑:“那可不是,这里可是能看到蝴蝶的海滩。”

“哦蝴蝶,对,杰克喜欢蝴蝶,或许我们该找几个应召女郎打扮成花蝴蝶在房间里等他。”

女前台扑哧笑了,她很快就查到了杰克常住的房号,并问柳回春:“现在就要订客房吗?1409号房。”

柳回春大方地掏出了信用卡:“是的,现在就订,他们的婚礼是在十三号,我想想,定在十一号吧。”

前台顿了下:“非常抱歉,十一号已经被人预定了,应该说是从六号到十三号都被人预定了,不如五号?”

柳回春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还随口戏谑地说:“他和他的未婚妻玛丽,好像五号有个晚餐的约,我想我们得为玛丽找点别的乐子了。”

女前台这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翻找了个珍珠耳环,耳环上贴了个标签,写着1409的字样,她把耳环递给柳回春道:“我想这枚耳环应该是玛丽的吧?上周六的时候落在1409号房间里的,我们试着联系过您的朋友,不过电话都转到了语音信箱。”

柳回春收起了耳环,试探似的说道:“你说的是深棕色眼睛,栗色头发的玛丽,对吧?”

女前台的记忆似乎有些误差:“我想应该是金色头发吧……”

柳回春笑了:“是的,金发。瞧我的记性,前一阵子玛丽去染了金发,说是和她的婚纱更配,我会将耳环转交给她的,谢谢,那么,周五见。”

他朝女前台眨了下眼睛,把耳环放进风衣口袋里大步离开。

他没有立即去追踪杰克的手机调查那个3344的尾号,他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直接走进了就开在花园酒店边的一家高级餐馆。餐馆叫做西西里,此时正是午餐用餐高峰,柳回春等了十来分钟才等到了一张空桌,他要了份蛤蜊通心粉,点了杯气泡水,服务生给他送上了新鲜出炉的全麦面包,他往面包上抹了点黄油吃了一口,抬起手把服务生给叫了过来。

“汤米是吧?”柳回春微笑看看服务生,服务生汤米也微笑:“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先生?”

“如果我想要向我的女友求婚,我能把戒指藏在你们这儿的面包里吗?”

汤米笑得更开了:“我会建议您藏在餐后甜品里,比如核桃布朗尼蛋糕里。”

柳回春抓抓头发,说:“抱歉,我没什么经验,该怎么说,是缺乏浪漫细胞,你们这儿经常有人求婚吗?能说说你见过最有创意的招数吗?我特别想给我的女友一个惊喜。”

汤米想了想,说:“我们可以为您准备鲜花,当然了,戒指确实可以藏起来,还可以提供小提琴表演家,如果您和您的女友有什么定情曲的话,我相信在自己的定情曲中被人单膝跪下送上一捧最爱的鲜花求婚,她会终生难忘的。”

柳回春听后敲了下桌子,说:“好主意!哈哈,我到时就这么干!我有个朋友杰克也是在你们这儿和自己的女友求的婚,这小子确实挑对地方了,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和环境。”

柳回春特意提到了杰克的名字,可显然服务生汤米对这个随处可见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汤米便走开了。

蛤蜊通心粉做得非常合柳回春的胃口,一份全吃完了不说临走前还打包了一份,他提着外卖袋在街上走,天还阴着,像要下雨,隐隐却还感受得到阳光的温度,光是打量路上行人的装扮很难判断这座海滨城市正处于哪个季节,十一月的斯万市闷热焦躁。

花园酒店和西西里餐馆恰好位于城市中心的娱乐街区,周围的民房非常少见,许多都已经被改造成了酒吧或商店,就在柳回春快要走出这片娱乐街区时,一整片别致的独立屋群进入了他的视野。

柳回春看了眼路牌,居民区位于白云街。尽管与娱乐区十分靠近,可下午一点的居民区异常安静,在这片居民区后便都是些高层的公寓建筑了,道路愈见宽阔,四周愈见荒凉,柳回春没再继续往前走,他跳上辆公车,转了两次车后来到了位于城市东面的唐人街。他对唐人街熟门熟路,从公车上下来就拐进了一条小巷,埋头走了许久抬起头往前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到个霓虹招牌的背面,恰有人从这幢挂着霓虹招牌的大楼里出来,柳回春快步上前,趁着门还没关上赶紧挤了进去。这门里是往上往下的两道楼梯,柳回春踩着昏暗的灯光往楼上走,爬了两层后他推开了挂着安全出口灯牌的门,这大楼里似是个商场,只是又暗又冷清,许多店铺都没开张,走道上堆满了东西,放眼看过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各色货物,根本看不出走道来。柳回春费劲地在杂货堆里穿行,连出了两身热汗后他在一间挂满电脑显示屏的店铺前停下,他推门进去,店里一个白衣伙计窝在柜台里埋头修着什么,对上门的客人不理不睬,柳回春走过去敲敲桌子,伙计还是不看他。

“查个号码。”柳回春摸出了之前甄玛丽给他的杰克的照片,翻到背面,“上周四晚上给这个号码发过短信,尾号3344。”

伙计伸出手来拿照片,柳回春却想起了什么,压住照片说:“等等,再查下这个号码,帮我查下开号人的名字,住址。”

那修东西的伙计这才拿正眼打量柳回春:“两个?要加价。”

柳回春二话不说就掏了把现金放桌上,伙计收了钱,放下手里的螺丝刀,点了根烟。柳回春问他:“最快什么时候能给我?”

伙计挠挠额头,比了个二。

“两天?”

伙计翻个白眼:“两个小时。”

柳回春拍手笑,他也不去别的地方了,打开了外卖的意大利面坐在店里吃,东西吃完他就趴在店里的显示器上打瞌睡,等他一觉睡醒,刚才还在店里修电脑的伙计已经不见,店里的灯也关了,他手里平白无故多了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他要的所有信息。柳回春打个饱嗝,揉着眼睛走出了修理店,他从安全出口出来,沿着楼梯往下走,一直走,一直往下走,直到一扇铁门挡住他的去路,他摸摸口袋,摸出把钥匙打开铁门,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继续往下走。他在想心事,他在想纸条上那个拥有尾号3344手机的,叫做珍妮弗的女人,他还在想住在白云街19号的甄玛丽。

“19号……白色顶的那间?门口停着的车……”柳回春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下午时在白云街的所见所闻,“是双车库,没错,外面停着一辆灰轿车,草坪上摆了小喷泉,种的花是……”

似乎是蝴蝶兰吧。柳回春想到,他对花朵不太敏感,无法一下说出它们的品种别名,只觉得花的样子像蝴蝶,一种拥有淡紫色翅膀的蝴蝶。

那么珍妮弗呢?柳回春这时已经走到了最最底层,他又摸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他面前的一扇木门,他推门进去,把伞在门背后挂好,钥匙被他随手扔在地上,他脱下风衣,踢开鞋子,光着脚,夹着烟往沙发边走。

他从地上捞起来个烟灰缸,把烟头在里面掐灭,看了眼纸上写的珍妮弗的住址。他对这个地址有印象,属于政府救济房,周围治安混乱,显然不适合单身女子居住。

“或许和家人一起住?”柳回春自问道,他打开了放在沙发上的手提电脑,直接在网上搜索珍妮弗的全名,与多数人一样,珍妮弗拥有自己的社交网站账号,只要点进这个账号页面,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说出珍妮弗的生日、毕业院校、工作单位、喜欢的餐馆、最爱的电视连续剧都能报上名来。柳回春翻阅了几页珍妮弗的相册,在十月初的一套名为“公司聚会”的照片中,他看到了杰克,浅色头发,样貌英俊,笑起来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的杰克。

杰克还给珍妮弗的相册留言了,在一张他们两人的合影下写道:“非常愉快的夜晚,下个月再接再厉珍妮弗。”

柳回春顺藤摸瓜点进了他的个人主页,杰克与珍妮弗显然在同一间公司工作,两人交流不多,留言也都中规中矩,看上去只是关系一般的同事罢了。杰克似乎不太爱拍照,相册里只有一张用来当头像的照片,这照片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柳回春忙把风衣抓到沙发上,从口袋里把甄玛丽给他的照片翻出来,放在电脑屏幕上比对,绝对没错,肯定是同一张。

照片的角度微微倾斜,杰克冲着镜头大笑着,背后是白云街19号的大门。

杰克的个人主页上的信息少之又少,他几乎不更新自己的状态,也从不会留下自己的地理位置,更别说提起自己的未婚妻了,不过他的个人状态倒是已经订婚的状态。

柳回春在网上搜到了杰克与珍妮弗共事的运动用品公司地址,他还试着在网上搜甄玛丽的名字,却一无所获。柳回春转转眼珠,从烟灰缸里翻出刚才那个烟头又点上了,他出神地坐了许久,直到房间里闹铃大作,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丢下烟和电脑,穿上风衣和鞋子,拿起雨伞又出门了——他要去拜访珍妮弗的家。

珍妮弗家住在六楼,柳回春在来的路上买了个热狗,一边吃一边爬上了六楼,他在楼梯口狼吞虎咽吃完热狗,蹑手蹑脚走到了珍妮弗房门前,巧的是珍妮弗家隔壁正在招租,一张大大的手写招租广告就贴在门上,柳回春眨眨眼,上前敲门,声称自己来看房子。门里的人不知在磨蹭什么,好一阵才来开门,开门的是个黑人妇女,见了柳回春就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她口音重,柳回春分辨了会儿才听懂她是在赶他走,不愿租给他。柳回春笑笑,摸了把钱出来直接往屋里走,屋里非常乱,五个年龄相当的孩子正围在客厅看电视,地上放着两个比萨盒,小孩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柳回春指指客厅后的房间(该说是隔间还差不多):“就是这里招租?”

“嘿,你是要看房间还是审问我?”黑人妇女态度不怎么好,柳回春倒不介意,向她打听起了周围都住了些什么人。

“哥们儿,你要是想在这里干些见不了台面的勾当,可别把我这儿当总部,这儿的货源和指挥中心已经够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回春忙解释:“不不,我只是喜欢安静。”

黑人妇女指指隔壁:“这边的娘们儿安静,”她又指指另外一面墙,“这边的哥们儿每个星期三都会叫节目上门,其余时候连个屁都不放。”

“这边住的是个单身的女的?”

黑人妇女吹个呼哨:“嘿怎么样,你打什么主意?我可告诉你,那娘们儿可是练拳击的,有正经活计,在大公司上班。”

“看来是为了省钱。”

“打从她还吃棒棒糖时就住这儿了,我说你看这屋怎么样?”

“挺好,挺安静。”

那黑人妇女又说:“我可得和你老实交代,那娘们儿马上要结婚搬走了,下回住进来的还不知道是哪路人,哥们儿你可想清楚了。”

柳回春一愣:“她要结婚了?”

“我说你到底是来租房子的还是来把妹的?”

柳回春大手一挥:“租啊,租!今晚我就住下,定金怎么算?”

黑人妇女眨巴眨巴眼睛,从客厅地上捡了个抱枕扔给柳回春:“先交三个月租金,可别说我刻薄,这枕头归你了,浴室早上五点到六点归你,晚上八点到九点归你,不准带人回来,三餐自理。”

柳回春又看看这房间,地方小得可怜,还不如一间储物间,没窗也没床,地毯上一团黑一团黄,好似经历过火灾,周围一股怪味,那抱枕上也有股味道,好像是芝士,闻久了只觉得一阵阵反胃。他手伸进风衣里,掏出一把现金:“行,成交。”

黑人妇女收了他的钱就推着他进屋,声称要看电视还要多加钱,柳回春身上实在没现金了,只好抱着臭烘烘的抱枕一个人窝在隔间。他想听些隔壁珍妮弗的动静,可珍妮弗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他开始想象——作为一个侦探你必须具有一些想象力,不是吗?

他想象此刻的珍妮弗在做什么,她大概还在工作,还在给客户打越洋电话——要知道他们的体育用品可是远销海内外的,或者在发邮件,那杰克呢?是不是他们俩有相邻的办公区,下班后她会不会吃一顿,还是直接回家,穿过拥挤的人潮,被一两个少年人跟踪,她会不理他们还是吓跑他们?杰克会送她到楼下吗?

杰克爱她吗?

甄玛丽说杰克是个花花公子,那就假设杰克不爱她吧,或许杰克只是沉迷偷情的刺激。那珍妮弗呢?她爱杰克吗?她一定知道杰克已经订婚,那她此刻还在与他纠缠,或许是真爱吧。那如果不爱……她又为何还要与杰克在一起?

柳回春并不排除珍妮弗为了钱财接近杰克的可能,从小在贫民区长大的珍妮弗和开着高级轿车,住在高级社区的杰克,这个女孩儿或许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柳回春在心里默默盘算珍妮弗和杰克之间的种种可能,想象他们的相识,他们的交往,他们在工作时的一个眼神交汇,这些幻想画面突然让他焦躁了起来,他靠在墙边点了根烟。

柳回春失眠了,他找不到睡觉的理由,他的大脑一刻都不肯停歇地在运转着,他莫名亢奋,手心不停出汗。或许是尼古丁在作祟,他觉得在这儿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此时屋里所有人都已经睡下,柳回春毫不犹豫地溜了出去,他再次来到珍妮弗的家门前,徘徊许久后他去到了对面的大楼,他撬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锁,索性房子是空的,他摸黑进去,来到窗前,他心中的躁动陡然被眼前所见抚平——他看到了珍妮弗,金色头发,穿丝绸睡衣的珍妮弗。

这扇窗户,这个位置,恰好对着珍妮弗的卧室。

柳回春搓了搓手,从口袋里拿出个望远镜,这会儿珍妮弗还没睡下,她坐在床上好像在看电视。她的床上放了许多东西,有爆米花、薯片,床头柜上还有小半杯红酒,她喝酒吃薯片,过了阵,她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提电脑,打开了放在膝盖上。她有些分心了,看一眼电视又看一眼电脑,但很快她已经完全不看电视了,她一直往电脑屏幕前凑,越看越近,越看神情越紧张,不知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什么,吓得她手一挥打翻了红酒,她赶紧跳下床收拾,她似乎很激动,手忙脚乱地去浴室拿了毛巾出来,在地上擦抹了好一阵,她突然抬起了头。她的金发垂在脸颊边上,她有双蓝色的眼睛,干净、纯粹,近乎冰冷,这双眼睛,此时此刻,牢牢盯住了柳回春。

柳回春心里一咯噔,随即安慰自己:“她只是在看外面,她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不会知道我拿望远镜看着她,她不可能意识到。”

可这自我安慰的话还没对自己说完,他就发现了极其不对劲的地方。他看到了珍妮弗的电脑屏幕——那台被她歪歪斜斜放在床上的手提电脑的屏幕,柳回春不断调整望远镜的焦距,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渐渐清晰,那分明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正拿着望远镜在窥看窗外的什么。这男人穿着风衣,脚边还靠着把雨伞。

柳回春屏住了呼吸,他立即收起望远镜,此时珍妮弗也猛地拉上了窗帘,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柳回春不得不立即离开了这幢公寓楼。他走得匆忙,一路低着头,拿着雨伞,头也不回地回了唐人街,回到了自己的地下室。

珍妮弗电脑屏幕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那件风衣,那把雨伞,他的风衣,他的伞,他不会认错。

还有那个姿势,那个位置,屏幕一角窥看到的珍妮弗的卧室。那个人就是他!

那间房间里有监视器?是谁布置的?谁干的?那个人知道他会出现在这个房间?还是监视器在等待别人……难道有人知道珍妮弗有个痴迷于她的跟踪狂,于是就放置了这个监视器等待这个跟踪狂偷窥珍妮弗的时候,将他拍下,将他的样子传送给珍妮弗?

那么这个跟踪狂是谁,这个放置监视器的人又是谁?

会是杰克吗?

不过现在对柳回春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珍妮弗是不是看到了他的脸,又是不是记住了他的样子,刚才她是不是报了警,会不会把那段影片拿给警察看。

柳回春可不愿意为了桩调查出轨的案件而进班房,他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去珍妮弗的公司拜访她。

这天晚上,柳回春被困在了一个梦境里,这梦境里四面八方都是镜子,他透过镜子看到成千上万个他,这成千上万个他又透过他们的双眼看到更多的自己。他掉进了镜子的陷阱里,掉进了自己双眼的漩涡里。

早晨七点半,柳回春从梦中惊醒。他睡不着了,拿起外套和雨伞出门。太阳已经出来了,万里无云,秋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柳回春气馁地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他无端端想起了珍妮弗的那双蓝色眼睛,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柳回春在八点十五分时到了珍妮弗的公司,公司位于办公大楼的二十楼,此时还未到上班时间,柳回春只好在玻璃门外干等着。待到第一个员工出现时已经是九点十分了,柳回春坐在地上抽烟,和他打了个照面,这个员工不是别人,正是杰克,柳回春下意识避开了杰克的眼神,低下头只管抽烟。

“请问您……”杰克上前礼貌地询问柳回春的来意,柳回春笑笑,说:“等朋友。”

杰克没再追问便走开了。珍妮弗差不多十五分钟后才现身,正是上班高峰,不少人和珍妮弗一起步出电梯,柳回春并没在这时喊住她,他默默走开,躲在人群里,等到他们公司的前台出现,他才让前台把珍妮弗叫了出来。

珍妮弗看到柳回春,奇怪地打量他一番后问道:“请问……您就是红河公司的代表?是新人?我们好像没见过……”

柳回春摆了下手:“是的,是的,我才进公司不久,恰好路过贵公司,想起上次我们谈的合同,日本的单子。”

“是和我谈的吗?不对,等等……”珍妮弗皱起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柳回春笑开了,对珍妮弗说:“喝杯咖啡吧,我请客。”

珍妮弗却邀他去他们的会议室详谈,柳回春并未拒绝,珍妮弗将他带进一间小型会议室,她给柳回春倒了杯咖啡,柳回春这时突然提起杰克:“上次开会的时候我没能到场,不过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杰克的,很能干?”

珍妮弗礼貌笑笑,又瞅了柳回春几眼,迟疑着说:“所以……您是特意来和我们商谈发往日本的订单的事?”

红河公司代表和发往日本的订单完全是柳回春扯的谎,他只是昨天搜索珍妮弗工作的公司时偶然看到了一则业界新闻罢了。

“是的……”柳回春笑了,还想再说些什么,珍妮弗却打断了他,她眼里放光,对着柳回春激动地比划:“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了!福利院!我记得你,你眼眶这儿的疤,我记得!天哪,你还记得我吗?在圣慈福利院,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我妈妈来了,我被接走了,你还记得吗?”

柳回春明显一僵,声音跟着紧绷了起来:“我记得这个福利院,但是对你……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是吗?我记得我们还说过话!那会儿有个傻大个,那个爱抢人饼干的人家伙,弗兰克!你记得吗?”珍妮弗倒并不避讳自己的福利院经历,兴致勃勃地想要继续这个话题。柳回春似是想起来些了,他微笑看着珍妮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珍妮弗用力点头,拨弄了下自己的金色卷发,脸上浮现出甜美的笑容。

“我一直忘记感谢你。”柳回春来回摸着纸杯,咖啡的温度很高,他的手被烫红了,“后来没过多久我也走了。”

“没想到你会去红河公司,那里可是非常难进的啊!”

“运气好吧可能。”

“对了,下个月我会回圣慈做义工,你有兴趣吗?”

“我想我可能在忙吧,要出差。”柳回春看着珍妮弗,“你知道的,我们公司一直很忙,你呢,最近忙吗?有遇到什么人吗?”

珍妮弗托着下巴,偷笑了下,对柳回春道:“我想我这个周末可能会被求婚。”

“谁?一个已经有所属的人吗?”柳回春盯着珍妮弗,眼神犀利,珍妮弗显然被他的不友善震惊了,她慌忙收起所有的热情,惊讶地看着柳回春:“你在说什么?”

柳回春耸了耸肩:“我听说的,珍妮弗,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觉得这件事……”

珍妮弗却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柳回春被她推到了门口,她大声让他滚,让他赶紧消失,柳回春还想再试探试探,可公司的保安及时出现,强行将他带走。除了珍妮弗的眼泪他没能带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不过有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离开时他发现人群中的杰克直勾勾地看着珍妮弗,眼中满是关切。他甚至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是这个人?那个跟踪珍妮弗的跟踪狂?那个人不是已经被抓了吗?”

杰克想必爱着珍妮弗吧。

从大厦里出来后柳回春便约甄玛丽出来见面,甄玛丽在电话里很是惊讶,问道:“已经查到了吗?”

“是的,您在忙吗?我可以去您工作的地方找您。”

甄玛丽急促喘息着,又说:“不不,我……我在家,我们还是在那间咖啡馆见面吧?我……我得准备下,我现在有些混乱,那么一个小时后见?”

柳回春看了看手表,说道:“两个小时后吧!我们十一点四十五在那见面。”

他挂了电话叫了辆计程车去了白云街,在白云街19号的斜对面找了个隐蔽的位置,他躲在那里向外张望。从白云街去那间咖啡馆,如果要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的话,开车大约需要半个小时,搭地铁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钟,加上路上的各种不可预料的突发情况,无论甄玛丽选择何种交通工具,她在十一点时必须得出门。柳回春非常有耐心,他从风衣口袋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距离十一点还有四十五分钟。

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等待并没有让时间变得更为漫长,路上静悄悄的,连一辆车都没有,柳回春收起本子,慢慢向白云街19号靠近。他没有做任何伪装,如果此时甄玛丽正在厨房喝出门前的最后一口水,她一定能透过窗户看到柳回春,说不定还会立即出来同他打招呼,表示惊讶,接着双眼通红。

可甄玛丽没有出现,柳回春左右看看,绕到了屋子后院,后院的木栅栏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个老太太在晒太阳,她和柳回春打了个照面,除下自己的太阳眼镜问他:“请问你是?”

柳回春说:“我在找我的猫,前天从家里跑出来了,您有见过吗?一只白猫,眼睛是蓝色的。”

老太太摇了摇头,柳回春又说,“我记得昨天我和您的媳妇聊过,她说昨天下午的时候确实有只猫经过了您这儿,所以我才又来看看的。”

老太太眼神茫然:“虽然很抱歉您的猫走丢了,可我儿子还没有结婚啊……”

“啊,那是我记错了,是订婚吧?”

老太太笑了起来,没有否认:“不过昨天下午她好像不在家吧,她得上班。”

柳回春接道:“玛丽想必很忙吧。”

老太太的神色变得奇怪:“我想你是搞错人了吧,我儿子的女友叫珍妮弗。”

柳回春机灵地接着说:“珍妮弗?难道不是玛丽吗?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玛丽?您这儿难道不是29号吗?不过您儿子是叫杰克吧?”

“小伙子,你弄错了,这里是19号,愿你早日找到你的猫咪,不过我儿子确实叫杰克,可世上叫杰克的人可多了去啦。”

柳回春抓着头发从19号的后院退了出来,不知怎么,他全身突然一阵放松,他飞快地跑出白云街,搭计程车去了咖啡馆,此时已经是十二点整了,甄玛丽却并没在咖啡馆里,柳回春用店里的座机打电话给她,电话很快通了,甄玛丽表示她还在路上,堵车了。

柳回春道:“没关系,无论多晚,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和甄玛丽讲完电话后,他四处打听各家精神诊疗机构,最近一年收容的病人里,有没有一个黑发黑眼睛的女病人。

“身高挺高,不瘦,我怀疑是吃激素药物过多导致有些发福,你问我为什么找她?我怀疑她有妄想症,说不定还是个跟踪狂,而且这事儿可能以前就对一对情侣造成过困扰,或许还在警局有记录。”

尽管他掌握的资料详尽,可四处打探半天,天都黑了,柳回春还是没能找到这个甄玛丽的一丝线索。

她不光在网络上是个透明人,就连在现实生活中都好似一个透明人。她好像根本不存在,好似一道幻影。柳回春抓着电话听筒,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甄玛丽可能根本不存在这件事让他紧张了起来,他把咖啡馆的服务生叫到边上,问道:“那天那个女的,和我坐一桌那个,你也看到了吧?”

服务生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孩儿,瞪大了眼睛说:“看到了啊,难不成她是透明人,我不该看到?”

柳回春被她逗笑了,他回到自己座位上,喝已经冷了的牛奶,吃那块红丝绒蛋糕。他静静坐着,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直到九点半,咖啡馆打烊,他才离开。

甄玛丽没有出现。

她再没出现。

她消失了。

她的电话先是无人接听,接着成了空号,她不住在白云街19号,柳回春也不知道她的工作地址,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工作。

她难不成就是那个跟踪珍妮弗的跟踪狂?

一定是为了杰克吧?她疯狂迷恋着杰克,所以无法忍受珍妮弗的存在,在自己的幻想里将珍妮弗变成了最大的假想敌?

事情想必是这样的。可还有一个问题,珍妮弗对面那间公寓里的监视器是谁安装的?又是谁将监视画面传到了珍妮弗的电脑上?

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回春的脑袋被各种可能性填满,他跪在地下室的地上在一张巨幅白纸上写着,画着,他画出了甄玛丽的样子,他还画了珍妮弗和杰克,他在他们中间写上他的种种猜想。这是他作侦探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可能性,他喜欢可能性,他热衷想象,想象是他存活下来的唯一动力,是他在福利院时唯一的伙伴。

那珍妮弗呢?

他们可算不上伙伴,他甚至都不记得珍妮弗对他出手相助的那次了。柳回春给自己冲了杯热可可,他玩着那本薄薄的本子,他决定明晚去花园酒店住一宿,不过,在此之前他还一定要去西西里餐馆饱餐一顿。

2.

十一月五号晚上六点半,柳回春走进了西西里餐馆,他又遇到了那个侍者汤米,汤米还记得他,打趣地问他:“你的女友呢?今天是那个特别的夜晚吗?”

柳回春笑着摇摇头,开玩笑地说:“她和别人跑了,我再见不到她了。”

汤米忙道:“那可真是抱歉,我推荐今晚的龙虾海鲜炖饭给所有伤心人。”

柳回春哈哈笑,他要了海鲜炖饭,还要了芝士拼盘,甜点他吃了个苹果塔,桂皮的香味熏得他晕头转向,他就这么晕乎乎地回到了花园酒店,晕乎乎地搭电梯上了十四楼,晕乎乎地掏出房卡打开了1409的房门。

嘀一声,门开了,声音非常轻,不足够震散桂皮的香味带来的晕眩感。

柳回春想喝杯茶,他摸着墙壁走进房间,可能苹果塔里他们还加了朗姆酒,他不太能喝酒,现在砸吧舌头的时候算是品出了点酒味。柳回春用力咳嗽了声,他打开电灯,关上门,往前又走了几步。

1409是间套房,铺地毯,浴室就在进门不远处的地方,一排湿脚印从浴室门口向套房深处蔓延,柳回春循着那脚印走下去,他警觉了起来,抓起了手边的一只烟灰缸防身。

“嘿,有人在吗?我想这是我的房间,没错吧?”

他看到了一双脚,在沙发后面,接着看到了白色的浴袍,再然后,他看到了被鲜血染红的浴袍上半身,鲜红色的脖子,一头蓬乱的浅色头发,脑袋凹陷,红白混沌。

柳回春赶紧放下了烟灰缸才,擦掉了上面的指纹,他没有再往前继续走,尽管他还看到一双更为小巧些的脚,就在那破脑袋的不远处,可他站停下了,他用酒店的电话报了警。

然后他平静地在青色的沙发上坐下了,他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脑袋开裂的男人,他想这个男人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是杰克。而柳回春百分之百确定,他被陷害了,被甄玛丽这个女人陷害了。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来了,为什么是他?

3.

陆烧云讨厌阴沉的天气,天晴最好,天气差时索性下场雨倒也爽快,可偏偏这世上还有阴天这种不见阳光也不见雨的状态。归根究底是他不喜欢模棱两可的性格在作祟,他对任何事都分得异常清楚,白是白,黑是黑,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模糊的中间地界,他的世界里不存在灰色地带,所以他后来当了警探,没有比这份黑白界限分明的工作更适合他的了。哦对,还有件陆烧云极其不喜欢的事——或者该说成是职业——他讨厌私家侦探。理由前面已经说过了,这是个灰色职业,而陆烧云讨厌灰色。

不过身为少得可怜的亚裔警探,陆烧云并不会因为嫌疑人在干他最为厌恶的职业而下意识地为他贴上“杀人凶手”的标签,他相信证据,他用人证和物证来区分嫌疑人的颜色。陆烧云翻了下手上的资料,他现在手上有许多人证,第一位证人叫安妮,她是个酒店前台,她的证词是这样的。

“是的,我见过这个人,在十一月三号的时候他来我们酒店订一间套房,说是要给自己的朋友办单身派对,他还给我看了那个朋友的照片,没错……就是死者杰克……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我对他有印象。”

陆烧云敲了敲桌子,问柳回春:“所以是你订的十一月五号晚上花园酒店的1409号房,对吧?”

柳回春点了下头:“是的,但是……”

“为了给杰克开单身派对?”

“不,不是,这不是我的目的,我说过了,我是个私家侦探,我收到一单委托,我的委托人希望我能调查她的未婚夫杰克,订房间不过是为了搭讪前台的借口。”

“这张信用卡账单是你的吗?”陆烧云抽出了张单据在柳回春面前挥了挥。柳回春显得很是无奈:“是我的,我订了房间,但是我已经说了四遍了,警探,这是我第五遍告诉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调查。”

“你还说你的委托人有妄想症。”陆烧云收起了单据,转了下手里的铅笔,抬眼看着柳回春,柳回春没有躲闪,他说道:“是的,她有妄想症,因为她找到我时告诉我她是杰克的未婚妻,她发现自己的未婚夫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是在我调查之后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杰克的女友是珍妮弗,不是她。”

“你说这个委托人……”陆烧云往前翻了几页,“叫甄玛丽?”

他挑起一边眉毛瞅着柳回春,“可柳先生,我们调查过了,没人见过这个甄玛丽,或者说,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您给我们的号码是空号。”

“这个我知道。”

“哦?”

“我的意思是……我刚才已经和你说过一遍了,我发现甄玛丽在骗我,我觉得她有妄想症,我尝试联系她,可是她的号码成了空号,我还说过有个人见过她,那个咖啡馆的女服务生,你们找到她了吗?你们问过她了吗?”

柳回春的神情还算镇定,但显然语调有些急切,他追问着,陆烧云摊了摊手:“我们去了那家咖啡馆,可我们没遇到你说的女服务生。”

柳回春哽了下:“她和甄玛丽……她们是一伙儿的,只有这个解释了。”

“那你觉得甄玛丽……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柳回春将手放到了桌上,他双手交替握着,眼神却变得比之前更为平静,他注视着陆烧云,声音变得很轻,很缓:“确实有这个人,就算你现在不相信我,但是我告诉你,真的有这个人,这个女人,她陷害了我。”

陆烧云低下头说:“好的,那请问在十一月五号中午十二点,入住花园酒店的是你吗?”

“是我。”

“那么在下午三点时要了一杯热牛奶、一块红丝绒蛋糕的客房客服务的是你吗?”

“不是我。”

“那么根据你的口供……”陆烧云看着笔录,“在十一月三号的咖啡馆和十一月四号的咖啡馆,叫了热牛奶和红丝绒蛋糕的人是你吗?”

“是我,但是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陆烧云表示:“我没有说这两件事之间有必然的联系,我只是在问询。”

柳回春叹了声气:“在我入住花园酒店后,我拿了房卡就没有在房间里待着,我去了外面闲逛,去了海滩,六点半的时候去吃了晚饭,在西西里餐馆。”

陆烧云皱了下眉:“好的,让我们看看西西里餐馆里的侍应汤米是怎么说的。”

汤米的证词如下。

“我见过这位先生,三号的时候见过,今天……也就是五号的晚上也见过,因为这位先生说要给女友求婚,还让我支招,然后今晚我向他打听求婚的进展时,他告诉我他的女友和别人在一起了,是的,他原话是‘和别人跑了’,杰克?他好像是有提起过一个叫杰克的人,具体的我不太记得了。”

陆烧云问柳回春:“你说的女友是谁?”

“根本没有这么个人,这都是为了套这个侍应的话,甄玛丽曾经说杰克在这里向她求婚过,我就想来调查一下。”

“调查什么?”

“调查甄玛丽,我觉得这个女人有鬼。”

“在第一次见她之后就觉得她有鬼?”

“她说她通过报纸广告找到的我,可我根本没在报纸上登过广告。”柳回春有些不耐烦,陆烧云说:“那你是不是对汤米说过你的女友和别人跑了?”

“是的,可这都是俏皮话,是在打趣!”柳回春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陆烧云,似乎没法相信他会因为这些话而怀疑他。陆烧云同样也觉得柳回春难以理解,在他看来——就目前掌握的人证物证看来,这事情简单得过分:“你说的女友其实是指珍妮弗,你喜欢她,暗恋她,但是她就要和杰克结婚了,于是你恼羞成怒,你预定了酒店的套房,借口要给杰克办单身派对,把他们俩都骗了过去,是不是?!”

柳回春抓紧了双手,神情冷峻:“警探,你这是在做有罪判定,你没有证据。”

“酒店房间里有你的指纹,你的脚印。”

“我说过多少遍了,那是因为我吃完饭后又回到了酒店,当然会有我的指纹,我的脚印!”柳回春作了个深呼吸,他忽然往后靠,后背抵着椅背,眼神在陆烧云身上打了好几个转后,说道,“我明白了警探,在你心中,我已经被贴上了变态跟踪狂杀人犯的标签,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任何话都会把我和杀人凶手这一形象联系起来,那我们现在的谈话,不,是你的审讯没有任何意义。”

陆烧云伸手指着他:“听着,我不会给任何人贴标签,我现在问你,十一月五号下午三点到六点时你在哪里?”

“我在闲逛,去了海边。”

这答案与之前如出一辙,陆烧云在纸上写下了个六,接着问:“有人能证明吗?”

柳回春道:“娱乐街区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能为我证明。”

陆烧云一拍桌子,揪住柳回春的衣领将他拉到刺眼的台灯下:“你最好少给我说你的俏皮话,你这个变态跟踪狂。”

柳回春挣扎:“我是个私家侦探,跟踪是我办公的重要手段之一。”

陆烧云按着他的脑袋说:“珍妮弗和杰克的许多同事都能作证,你今天去了他们公司,公司还没开门就蹲点在那里了,你不是跟踪狂还能是什么?你还和珍妮弗在会议室发生了争执,所有人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柳回春道:“我去找珍妮弗是因为我想知道甄玛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珍妮弗和杰克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和珍妮弗在会议室争执是因为我在套她的话!我想确定她和杰克的关系!我问她是不是要和一个已经有所属的人订婚,她就赶我走,非常激动!”

“胡说八道,珍妮弗和杰克是正常交往,承认吧,根本没有什么甄玛丽,是你编造的谎言,那是你的虚构人物,是你的幻想!你就是个变态跟踪狂!我们在珍妮弗的电脑上发现了你偷窥她的录像!十一月五号的时候你在珍妮弗家对面的大楼偷窥她,是不是?”

“那不是偷窥!那是正常的调查!”

陆烧云一把抓起桌上的口供:“好,我们这儿还有个证人的证词,是珍妮弗的邻居说的,她说你晚上突然敲她家的门要租房子,二话不说就掏了钱,还一直打听珍妮弗的事。”

柳回春还要辩解,陆烧云抢先道,“你偷窥珍妮弗的视频,你是不是想问视频是谁录的?告诉你吧,珍妮弗早在一个月前就发现有人跟踪她,她已经开始怀疑起了对面大楼的空房间,监视器是她自己偷偷摸摸装的,没想到真让她拍到了你!”

“我没有偷窥她!那是我第一次去那里!我只是在调查!”

“那这个耳环呢?”陆烧云拍了个证物袋在桌上,那袋子里赫然是一枚珍珠耳环,他推开了柳回春,指着耳环说,“这是珍妮弗的耳环,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还在上面找到了她的指纹。”

“这是珍妮弗掉在在1409房的耳环,你可以去问问那个安妮,这是她给我的,”柳回春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我没有杀人,更没有沉迷一个金发美女。”

“你和珍妮弗曾经在同一所福利院,对吧?”陆烧云松开了衣领,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拿台灯照着柳回春,问道。

柳回春舔了下嘴角:“你想说什么?”

“我们去问过院长了,她对你和珍妮弗都很有印象,珍妮弗好像救过你是吧?”

“所以你觉得,我对一个帮我从一个傻大个手上枪回了巧克力曲奇的女孩儿萌生爱意,而且一爱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却没向她表达过自己的爱意,反而在最近一年里开始跟踪她,痴迷她,晚上偷窥她,收集她的耳环,调查她的人际关系,发现她就快结婚了,痛下杀手,谋杀了她的男朋友?”柳回春咄咄逼人,陆烧云突然沉默,柳回春却没停下,“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借口约他们在1409,趁杰克洗澡的时候偷偷溜回去,我让珍妮弗不要答应杰克的求婚,不要嫁给她,她不同意,她开始喊杰克,我想让她别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就捂住了她的嘴,结果她被我活生生闷死了,接着杰克从浴室出来了,我拿起手边的烟灰缸砸烂了他的脑袋,你是不是想听这样的故事?”

陆烧云的眼皮动了下,但没吭声,柳回春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好笑,“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干,我在街上闲逛,去了西西里餐馆吃饭,苹果塔里的桂皮弄得我头很晕,我回到了酒店,然后我看到了两具尸体。我联想起最近的一系列事件,我觉得我被那个叫甄玛丽的女人陷害了,你问为什么她要陷害我?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想不明白,我想这是你们警察的工作,找到甄玛丽,问一问她吧,别在这儿和我纠缠了,我没有杀人。”

“留着这些话和评审团说吧。”陆烧云啪地合上了所有口供。

“你们没有证据,我是说物证。”

陆烧云站了起来:“马上我们就会在你家里找到物证,搜查令已经批准下来了。”

柳回春看着陆烧云,咬紧了嘴唇。陆烧云轻笑了声,起身走出了审讯室,他的拍档路易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所以怎么样了?”路易递给陆烧云一杯热咖啡。

“这家伙挺会编故事,但是越会编故事的人嫌疑越大,我让他讲了六次事情的经过,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故事,这预示着什么你明白吧?”

路易说:“他在背他早就编好的故事。”

陆烧云喝了两口咖啡后扔下了杯子,他没和路易一起去柳回春家,他打算先去花园酒店再拜访一下那位前台安妮。

陆烧云找到安妮的时候,她正在酒店后门抽烟休息,陆烧云走过去问她借了个火,问起那枚珍珠耳环的事,安妮说:“耳环是清理客房的保洁员找到的。”

“你之前见过那位柳先生吗?”

“你的意思是……在酒店里?”

“你之前说过见过杰克和珍妮弗几次对吧?那有留意到相同的时间段这个柳先生有出现过吗?”陆烧云解释了自己的问题,安妮想了想,摇头说:“没有注意过,或许你可以去问问我其他同事,杰克和珍妮弗通常是在周六入住,你去问问李吧,他经常值周六的班。”

安妮所说的李这天没在酒店当班,陆烧云辗转联络上他,两人在一间快餐店里见面了,李刚上过夜班,精神欠佳,陆烧云虽然也一晚上没合眼可人却很亢奋,他让李说说对杰克和珍妮弗的印象。

“印象?是挺恩爱的一对,因为每个星期都会来入住,两人又是俊男美女的搭配,很难忘记吧。”李笑了笑,陆烧云掏出张柳回春的照片给李看,“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没见过。”

“那大约是什么时候,珍妮弗经常和杰克去你们酒店的?”

“一年前吧,那时候珍妮弗的状态没现在这么好。”

“什么意思?”陆烧云来了兴致,追问道,“是说精神状态?”

李点了点头:“有些憔悴吧,因为每周都能见到,说实在的,我好像是看着她慢慢恢复了精神,可现在却……”

李长叹一声,陆烧云问道:“你们聊过吗,关于珍妮弗怎么会有些憔悴这件事?”

“当然了,因为是熟客,偶尔会聊几句,不过没怎么深入,我听杰克的意思是感情上的一些纠纷吧,珍妮弗倒是和我说过,遇到杰克是她这生最幸运的一件事,原话我还记得,她形容杰克将她从泥沼中拯救了出来。”

陆烧云将这段话记录在了随身的笔记本上,他谢过李后就直接驱车去了柳回春在唐人街的家,那地方非常难找,他走了阵就迷路了,不得不打电话让路易出来接他。路易也抱怨这地方乱得像迷宫,稍不留神就要走丢了。

柳回春的家位于一幢商业大厦的最底层,他楼上还有两层地下车库,据大厦管理员说,这一层本也是用来当车库的,一年前被柳回春买下,改造成了自己的居所。

“你说怎么有人愿意住在停车场下头,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耳朵是聋的。”路易推开了大门,陆烧云指指外面,问道:“楼道上那扇铁门也是他自己装的?”

“是啊,钥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管理员说了,是他来之后才装的。”

陆烧云往里走,不少同僚已经在屋里四处寻找证据了。陆烧云戴上手套,扫了圈室内,虽说是停车场改建,可地方却并不宽敞,没什么装修的痕迹,家具少得可怜,内部有一间浴室外,开放式的空间里除了床垫和沙发就只有一台冰箱。没有电视机,没有炉灶,没有橱柜,衣服鞋子,各种书籍资料笔记本都扔在地上,烟灰缸也扔在地上。角落里摆着些饮料罐头和酒瓶,墙上没有时钟,没有挂画,屋里找不到一张照片,难以推测屋主的审美趣味,只能判断出他是个生活过于简单,不拘小节,甚至可以说邋遢的人。

“找到了一台手提电脑,等会儿带回去分析,哦对,还有本日记本,就扔在地上。”路易把放进证物袋里日记本拿给陆烧云看,陆烧云却没立即打开,反而走到了冰箱前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的东西倒是异常丰富,喝的吃的,牛奶水果蔬菜蛋糕一样不少,陆烧云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在冰箱的最深处,一只白色塑料盒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把路易叫了过去,两人取出塑料盒,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药丸。路易用力拍了下陆烧云的肩,露出个得意的笑,陆烧云把塑料盒装进证物袋里,继续在柳回春家里搜查。沙发,床垫通通被掀开,挪了位置,地上的每一件衣服口袋都被仔细搜寻,整间厕所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地上的瓷砖还被挖起来两片,可除了日记本和药盒之外他们再没其他发现。

就在这时,外头匆匆跑进来个年轻警员,他手里抓着个垃圾袋说:“在大楼外的垃圾箱里找到的,差点被垃圾车带走,是衣服,一件带血的衣服。”

路易大笑:“哈哈!我就说这小子怎么可能杀了人衣服还干干净净的,原来是回家换了!”

陆烧云道:“马上去做血液测试,不过既然他都回了家,为什么还要回去酒店?”

路易分析道:“为了他编的那个故事?”

陆烧云道:“确实有可能。”

他和路易带着搜集来的证据开车回警局,路上,他打开了柳回春的那本日记本,虽然本子封面上印着日记两个字,可这本子却只是一本账簿,账簿从一年前的一月一日开始记录,恰好正是柳回春买下停车场的日期。陆烧云发现账目上的收入支出各项名目清楚明确,可唯独每月的十五号,账簿上都会固定出现“50,000”这个数字,没有标明是收入还是支出,也没有名目。陆烧云又从裤兜里摸出本本子,这本子是逮捕柳回春时从他身上搜到的,里面的内容更像游记,许多照片,照片边上会有一段简介。有建筑物的,也有人的,很难说明这本子的用途。

陆烧云问路易有没有调查过柳回春的财务状况,路易说:“没有负债,也没有太多存款,财务正常。”

“不过你看这里,如果是账簿的话,也就是这小子每个月都有一笔五万块的固定收入,谁给他的钱?”

“他只有一张信用卡,一张借记卡,账面上从没这么大的数字出现过,而且他是孤儿,也不可能是家里给他打的钱。”

“现金交易?为了什么?”

“他是不是在监视什么人,委托人每个月给他打五万块劳工费?”

“监视什么人需要每个月五万块的劳工费?难不成他在监视总统?”陆烧云皱紧眉头,“而且还是不走银行渠道的钱,来路不明……还有个问题,从账簿上来看,就算没这五万块他也能收支平衡了,而且他家里没有贵重物件,名下也没车没房,难道他用假名开了个户头,钱全存那里面了?”

“不过这钱和珍妮弗和杰克的案子有什么关系?”路易斜眼看看陆烧云,“你不会觉得是有人买凶杀人吧?珍妮弗和杰克的命值五十万?”

陆烧云敲敲下巴,到了警局他就跳下车直接又去见了柳回春。

柳回春正在打瞌睡,看到陆烧云进来抬起头和他打了个招呼。陆烧云不和他拐弯抹角,直接问他:“每个月五万块谁给你的,为什么给你这笔钱,怎么给你的,你存哪里了?”

“这和珍妮弗和杰克的案件有关系吗?”

“我们可以怀疑买凶杀人。”

“不是,完全没有关系,这笔钱是……意外之财。”柳回春想了想说。

“具体点。”陆烧云把他的账簿扔到了桌上,柳回春盯着那封面看了许久才开口:“钱我全捐了,给了圣慈孤儿院,匿名捐的,每月十六号会塞一个信封进院长的办公室。”

“为什么匿名?”

“请问……这笔钱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自被捕后,柳回春第一次用近乎咆哮的口吻和陆烧云对话,不是因为自己身陷囹圄,不是因为自己遭受的种种质疑,而是为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钱。陆烧云隐隐觉得他抓住了柳回春的一个命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加以挖掘,他或许就会精神崩溃,将整个犯案过程全盘托出。

“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可以等指派给你的律师出现后再回答。”

柳回春闷声问:“你们找了律师?”

“按照流程指派的,最好别抱太大的期望,通常……”

“这事情是不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还行吧,上了报纸和电视。”

柳回春垂下了手,他不说话,陆烧云还在琢磨要怎么继续盘问那笔钱的事时,路易从外面进来了,他同陆烧云耳语道:“药物调查出来了,有三种药物,一种是抗抑郁药物,另外两种主要用来治疗幻觉型妄想症和精神分裂型妄想症,是比较常见的抗精神疾病药物。”

柳回春也看到了路易手上的药盒,他看着这两个站在阴影里的警探,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服用这些了。”

路易笑了下,扔下药盒,撑着桌子道:“所以你才旧病复发,分裂出了一个甄玛丽,妄想珍妮弗是你的女友,对她不停纠缠?”

柳回春没有退缩:“布克市的劳伦斯医生,中央大道56号顶层的劳伦斯心理诊疗所,那里有我的病历。”

“所以你确实有妄想症。”陆烧云挑起半边眉毛。

“我发誓甄玛丽不是我的幻想,那个咖啡馆的女侍应也不是幻觉,甄玛丽绝对有问题!她说她会找到我办理这单委托,是因为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广告,可我从没在报纸上登过广告!”柳回春再次强调,“她不是我的幻觉!她真实存在!”

路易对陆烧云比了个脑子有问题的手势,柳回春握紧拳头锤了下桌子:“我没有杀人!”

路易这时又扔出了叠资料:“那弗兰克呢,那个在福利院欺负过你的弗兰克,六年前,死在布克市郊外森林里的弗兰克呢?”

陆烧云眉心一颤,这事他倒完全没听说过,路易继续说:“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起案件没有留下任何资料,可年轻人,你没想到弗兰克的未婚妻在看到你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后,打电话来向我们提这件案子吧。六年前的夏天,你一个电话把弗兰克约到了布克市郊外,之后弗兰克音讯全无,再被人发现时他的尸体已经在森林里开始腐烂,身体一半被野兽吞进了肚子里!”

柳回春不作回答,他沉默着闭紧嘴巴,陆烧云拦下路易,把他拉到了外面说话,问道:“弗兰克又是怎么回事?”

路易整整衣服说:“还没来得急和你说,刚才接到的电话,我已经给布克市那里留言了,想要找找有没有对当时这起案件有印象的警探。”

路易话音才落,他的手机就响了,他接了电话,冲陆烧云甩了个眼色,原来电话那头正是当时前往布克郊外处理案件的警探吉米。

根据吉米所说,当时在弗兰克的身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发现了最后一通电话联络人正是柳回春,他们便立即找了柳回春回来问话,柳回春声称自己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可当时他手背上有两处抓伤,这已经引起了他们对他的怀疑,而在对弗兰克的遗体进行解剖时,法医在他的指甲中发现了柳回春的皮肤组织。答案呼之欲出,而就在控告即将实施时,柳回春的律师却带来了一纸精神鉴定,证明他的委托人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妄想症,而调查这起案件的警探,包括吉米都被派往别处,案件被迫搁置,更没留下任何资料,弗兰克被害案不了了之。

陆烧云听后说:“六年前是弗兰克,现在轮到了珍妮弗……”

路易道:“他的嫌疑非常大,这次可再不能让他逃脱了。”

“很奇怪,他一个孤儿,无亲无故,哪里有这么大能力在案件追查到关键时,把负责案子的警探调走,把所有资料压下来?”

路易猜测道:“该不会这小子其实是某某大人物的私生子?”

陆烧云哼笑了声,两人正打算再回去审讯室,那边厢却见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气势汹汹朝他们走过来,打头的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礼貌地朝陆烧云和路易伸出了手:“两位警探好,鄙人是柳回春先生的代理律师肖。”

陆烧云和路易面面相觑,谁都不相信,那个住在地下的邋遢小子,竟然请得起这么体面的律师,肖微笑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资料,说:“亚当·克里克,男,已婚,45岁,育有一儿一女,红河公司高级业务经理,于十一月三号于家中失踪,至今未归。”

路易不解:“什么意思?里面关着人的人可不叫亚当。”

肖保持微笑:“亚当曾与珍妮弗维持过一段长达三年的地下情,两人于一年前分手,而亚当却对珍妮弗纠缠不休,甚至用假名租下了她公寓楼对面的公寓,更别提跟踪,寄送匿名信这种事了,哦对了,有人刚才在唐人街看到他出没,我想你们或许会对他有兴趣。”

路易看了陆烧云一眼,抓起肖手上的资料就匆忙离开。陆烧云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位律师,他替肖打开了审讯室的门,柳回春看到肖,眼神停留片刻后落到了陆烧云身上。

他说:“我想起来了,弗兰克是我杀的。”

陆烧云愣了一瞬,忙看肖的反应,这位大律师实足的笑面虎,依旧笑着,他走到柳回春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柳回春没有停下,“我当时精神状况非常不好,搬去了布克市,那天在路上遇到了弗兰克,不,弗兰克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另外一个形象,他是一头黑色的牛,非常可怕,这头牛追赶着我,我杀了他。

“后来我去劳伦斯医生那里接受了治疗,虽然时好时坏,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妄想症,珍妮弗和杰克不是我杀的。”

“为什么停止服用药物?”陆烧云问道。

“好转之后就不服用了,对身体有害,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副作用,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

陆烧云拉开椅子坐下,说道:“十一月三号你是否接受了名为甄玛丽的女人给你的调查杰克出轨的委托。”

“是的。”

“除了你之外有人见过这个甄玛丽吗?”

肖按住柳回春的肩膀说:“我的客户有权不回答您的问题。”

柳回春却回答了:“我想,没有……”

“十一月五号你是否登记入住了花园酒店1409号房。”

“是的,我在十二点办理了入住手续。”

“十一月五号三点半到六点,你在哪里?”

“我在酒店周围闲逛,去了海边。”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

“没有。”

“十一月三号预定客房的时候,你有没有和前台说是为了给杰克办单身派对。”

“有。”

“十一月四号晚上,你是不是在珍妮弗家对面的大楼拿望远镜观察她?”

“是的。”

“十一月五号上午,你有没有和珍妮弗在她公司发生争执,你是不是被大楼保安带走了?”

“有,是的。”

“十一月五号晚上,你有没有和西西里餐馆的侍应汤米说,你的女友和别人跑了。”

“有。”

“十一月六号晚八点,你在哪里?”

“我在花园酒店1409房。”

“和你在一起的还有谁?”

“两具尸体,珍妮弗的尸体和杰克的尸体。”柳回春抬起双眼,他的瞳孔很黑,其中映射出点点亮光,他说,“我认罪。”

4.

陆烧云参加了珍妮弗和杰克的葬礼,葬礼由杰克的表姐筹划主持,两人的墓地相邻。珍妮弗的好友,杰克的亲友,两人公司的同事都出席了。陆烧云的出席难免吸引不少好事的目光,可陆烧云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姿态,拒人于千里之外,唯独和杰克的表姐简说了几句。简和陆烧云提起昨晚看到的新闻,说:“听说那个人已经认罪了。”

陆烧云点了根烟,说:“事情有些复杂。”

“那么那个亚当呢,你们抓到他了吗?”

纠缠珍妮弗一年的跟踪狂亚当·克里克的事,不知是被谁泄露给了媒体,这一人物甫一出场就吸引了大众的目光,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白人一旦遭遇任何堕落变故,都能很快吸引大把讨论。而珍妮弗的形象也一度从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却惨遭毒手的可怜女孩儿,被塑造成了勾引有妇之夫的无耻荡妇。美中窥丑似乎能为平淡无味的生活注入一剂肾上腺素,但是陆烧云知道,这些故事,这些形象很快就会过去,就像柳回春这个曾经吸引大众视线的嫌疑人,已渐渐被人淡忘了一样,或许该称之为公关手段,到最后这案子说不定会成为另一桩“布克的弗兰克”案件。

“没有,我们还没找到亚当,不过已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通缉。”

“你觉得凶手是他还是……”简试探地看着陆烧云,“我知道你们不能透露太多,但我和珍妮弗的几个朋友,都完全不知道亚当这个人的存在,也从没听杰克说起过,这个人的出现会不会太过意外了?你们是怎么调查到他的?”

“收到线报,在亚当家中也发现了些线索。”

被派往亚当家进行搜查的是路易,他带回了几封珍妮弗的亲笔信件,经过笔迹鉴定确实属于珍妮弗,他还在亚当家中发现了几张他和珍妮弗的合照,被藏在一只鞋盒里,里面还有一些小礼物,似乎是珍妮弗送给亚当的各种纪念日礼物。那些信件里最吸引人注意的要属珍妮弗在一年前写就的分手信,信中提及在与亚当交往的这三年来,她所承受的痛苦,她的不安,对亚当家人的愧疚和后悔,信中还提到她最近在和某个男子约会,她打算放下亚当,并奉劝亚当回归家庭,不要再和她联络。

而在调查了亚当的财务记录后警方也发现,珍妮弗公寓楼对面那间公寓确实是亚当租下,每月都会有一笔租金款项汇入到名为“汤玛斯·肯特”的假账户上,而屋主也证实了确实是自称汤玛斯的亚当找他租了公寓,时间就在珍妮弗送出分手信后不久。

杰克的母亲也表示见过亚当,两次。一次是在一个下午,亚当在他们家对面站了许久,她还和杰克提起了,让他出去看看,可杰克没搭理,还有一次是个晚上,有人砸坏了他们家的客厅玻璃,她从窗口望见这个行凶者,现在回忆起来,正是亚当。

而各项调查表明,亚当并未离开本市,针对亚当的通缉令发出已经四十八个小时,他们仍然在寻找亚当。

简在这时说:“我有些不太懂,这种情况,一个已经认罪的嫌疑人和一个在逃的嫌疑人,这案子该怎么处理?”

陆烧云说:“调查取证,只有这个办法了。”

“如果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要认罪?”

陆烧云也想不通,他问简:“所以,真的没有人听说过玛丽这个名字?”

“我问了好几遍了,杰克的朋友,我们的家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还有你给的画像我也给他们看了,老天,只有一双眼睛的画像……没有一个人认得出这个女人。”

简又说:“这个女人是个关键人物?”

柳回春关于甄玛丽的证词警方并没有透露给媒体,陆烧云抽完了一支烟,摆摆手说:“她可能是杰克和珍妮弗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类似咖啡馆的服务生那种?”

陆烧云点了点头:“是啊,类似咖啡馆的服务生。”

陆烧云忽然发现,自从逮捕了柳回春之后,斯万的天从未晴过,整座城市都被阴冷笼罩。真是冷极了。陆烧云竖起了衣领,他突发奇想,忽然问简:“你知道市里哪儿的红丝绒蛋糕最好吃吗?”

简压低了眉毛:“你这是在……邀我约会?”

陆烧云摆了摆手,才想说句戏谑的话,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的杉树林,整个人忽然为之一震,瞪大了眼睛,拔腿朝杉树林飞奔而去。

简迷茫地转过身冲他喊:“嘿,你这是找人约会的态度吗?”

陆烧云似是什么都没听到,他掏出手机就给路易打去了电话:“猜得没错!亚当出现了!他往你那里跑了!”

陆烧云又接连通知了其他警探,静谧的墓地中忽然上演起警察追凶的戏码,陆烧云冲进杉树丛中,他绝对不会看错,刚才穿一身黑衣的男人就是亚当·克里克没错,身高体型,还有那双手套!那双出现在他和珍妮弗的合影中,却没在亚当家中找到的红色格纹手套!

陆烧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亚当,他玩命儿似的往树林深处跑,可陆烧云毕竟是警校出身,年轻体壮,很快他和亚当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一个手臂,陆烧云一伸手,他抓住了亚当的衣服,亚当转身赶紧挣脱开,陆烧云向前一扑,把他扑倒在地,亚当脑袋上的帽子被打落。就是他!

可亚当还没放弃反抗,他咆哮着和陆烧云扭打在一起,陆烧云掏出手铐,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亚当·克里克,你被捕了!”

亚当抓起地上的树叶就往陆烧云眼睛里扔,陆烧云咬牙忍住眼里的酸楚,奋力给亚当戴上手铐,亚当此时还在嚷嚷:“杰克那个狗杂种,珍妮弗该交给我保护!珍妮弗是我的!他不配躺在她身边!呸!”

陆烧云将亚当从地上提起来:“这些话留着和你的老婆孩子说吧。”

亚当朝陆烧云啐了口:“狗杂碎,杰克的帮凶!”

陆烧云擦了把脸,路易和其他警探很快赶到,他们带着亚当马不停蹄赶回了警局,直接将他拉进了问询室。

这次的审问主要由路易负责,他二话不说便将珍妮弗的分手信摊到了桌上,亚当瞥了眼,说:“我要见我的律师。”

“十一月五号晚三点半到六点你在哪里?”

“我要见我的律师。”

亚当守口如瓶,到最后除了这句话什么都没说。这结果倒在陆烧云意料之中,他并未将希望全寄托在亚当的口供中,他亲自去搜查了从墓地拖回来的亚当驾驶的一辆轿车,轿车是辆失窃黑车,车里都是些生活垃圾,想来这段日子亚当应该都在这车上度过,车里装了车载导航,巧的是十一月五号时导航纪录显示,亚当在下午三点时驱车开往花园酒店。这记录让陆烧云眼前一亮,他正要和路易联络,简的电话却先到了。

“嘿,我只想和你说……我没打扰你吧?”

陆烧云拍了下方向盘,从亚当的车上下来,他心情不赖,笑着回道:“不,正在休息,找到最好吃的红丝绒蛋糕了?”

简在电话那头似乎也笑了,她说:“离你们警局很近,或许我们该见个面。”

陆烧云回头看了眼亚当的黑色轿车,他耸了下肩,为什么不呢?

5.

斯万市内最好吃的红丝绒蛋糕,由一家叫甜梦的蛋糕屋产出,这家蛋糕屋和警局相隔两个街区,步行只需二十分钟,陆烧云到时简已经在店里等他了,陆烧云冲她挥了挥手,他在点餐处要了两份红丝绒蛋糕,端到了简的面前。

“谢谢。”简拨了下头发,拿起桌上的手机,“必须得拍下来,听说这可是每日限量供应。”

陆烧云笑笑:“发到社交网络?”

简笑笑:“是的,你有吗?或许我们该交换下地址。”

“你问对人了,”陆烧云说,“我没有。”

简翻了个白眼,应勺子搅了下咖啡:“和杰克一样,你们都是活在现实生活里的人。”

她比了个俏皮的手势,陆烧云似是有所触动:“你是说杰克也是不用社交网络的人?”

“是啊,奇怪吗?”

“啊,不,那……”陆烧云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搜索了杰克的全名,指着第一个跳出来的网址说,“这个页面是谁开的?”

简说:“哦这个页面,我见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杰克自己弄的,可后来发现他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那这张照片呢?谁拍的?”

简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这事儿挺怪的,该不会是那个亚当吧?”

说着她用自己的手机搜索出了这个页面,点了进去,陆烧云说:“这个杰克还给珍妮弗留过言,评论过他们的合照。”

“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八成是亚当,我记得珍妮弗还问过我,能不能从个人主页定位别人的IP地址,你知道,我在电信公司干活儿。”

“所以能办到吗?”

“有个办法,用点黑客技术,黑进他的注册邮箱,但是我们真的要在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吗?”简的眼神忽然沉重了起来,“我想我们是不是能说点别的。”

陆烧云点点头,他拿起叉子对着面前的蛋糕看了会儿,他对甜食没有太多偏爱,犹豫了会儿还是没吃,他放下叉子,问服务生要了个打包盒,把蛋糕打包,又买了杯热牛奶,提着纸袋同简打了个手势:“抱歉,我想起我还有点事,下次,我们下次一定聊点别的。”

他匆忙离开,带着蛋糕和牛奶赶去见了一个人。对方见到他时倒不惊讶,反而是看到他带来的蛋糕,流露出了点诧异。

“这可是每日限量的蛋糕。”

“柳回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认罪?”

柳回春坐下后反复端详那块蛋糕,他说:“第二十五遍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无可奉告。”

“你是不是知道谁是凶手,是不是那个肖让你给人背黑锅。”

柳回春瞥了瞥嘴,低头凑上去就去咬蛋糕,他吃一口,沾了自己一嘴奶油,舔舔嘴角说:“我确实不喜欢那个律师。”

“那劳伦斯先生呢,访客名单上说你见过他了。”

“他是个好人,但是我已经痊愈了。”

“什么意思?”

柳回春说:“坦白告诉你吧警探,他们决定还是用那一招帮我脱罪,所以我建议你们找个比劳伦斯看上去更可信的专家,让他给我做一次精神鉴定,让他告诉陪审团我没病,我非常正常。”

“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多半不太正常。”陆烧云说。

柳回春笑了笑,他用手抓着蛋糕狼吞虎咽地吃,陆烧云打开了纸杯的盖子:“牛奶。”

“我知道你们抓到了亚当。”

陆烧云让他打住:“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之前一直声称自己没有杀人,一直说有甄玛丽这么个人,突然之间你就认罪了,难道你决定承认甄玛丽这个人不存在,你的妄想症还没好?”

“我没有妄想症,甄玛丽是真的!”

“那既然她是真的,那你根本就没有杀人动机,你为什么要认罪?”

柳回春的眼神变得复杂,变得认真:“我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我想过我选择的生活,有什么问题?”

“谁在强迫你不让你过你想过的生活?每个月给你五万块的人?”

柳回春拿起杯子喝咖啡,他满手奶油,杯子也难逃一劫。他不看陆烧云,陆烧云说起他去过了圣慈福利院,见过了那个院长。

“院长很吃惊,每个月给他们匿名捐钱的人竟然是你,她说你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人扔在了福利院门口,小时候因为个子小、瘦,经常被人欺负,成绩倒是不赖,不过读到高二就辍学了,离开了福利院,再没回去过。

“你右眼眼眶边上的疤,是你十岁时用裁纸刀捅自己的眼睛未果留下的。”

柳回春眨了下眼睛:“现在是互诫协会的自我介绍开场白吗,大家好,我叫柳,我是个孤儿,也是个杀人犯。”

陆烧云跷起了二郎腿:“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了,你是混血儿吧?”

他拖近椅子,靠近柳回春,指着自己的右眼说:“你的右眼……是蓝色的吧?”

柳回春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眼角挤出了两滴眼泪,陆烧云盯着他的右眼:“你是不是戴了变色的隐形眼镜?你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蓝眼睛,你在隐瞒什么?”

柳回春在衣服上擦手:“谢谢你的蛋糕和牛奶。”

他站起身要走,陆烧云也站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柳回春:“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回春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轻蔑,可陆烧云却不觉得他是在瞧不起自己,他瞧不起的大概是他从陆烧云眼瞳里看到的自己。

6.

从斯万市到布克市车程五个小时,不远也不近,凌晨一点出发,天还没亮就能到了,陆烧云在路上没花费太多时间,但是要找到中央街的劳伦斯心理诊疗所,倒是费了他不少时间。他在中央街附近的快餐店买了份套餐,站在路边大吃了一顿,期间还接了两个警局同僚的电话,大家都对他突然抛下亚当·克里克这个重要线索,反而选择奔赴布克市感到极其不解。对此,陆烧云没有解释太多,他只是有种预感,柳回春的真实身份,他每月的那笔横财的来源,才是解决这个案件的真正重要的线索。

饱餐一顿后,陆烧云走进了中央街56号,大楼的造型摩登,内部装修简洁气派,出入需要配备门卡,陆烧云在前台稍作登记,亮出警员证后拿到了访客门卡,他去到劳伦斯诊疗所那层时,已经有个笑容温柔的前台小姐在门口迎接他了。她将陆烧云直接引进了一间三面都被落地玻璃窗包裹的办公室,办公室的视野极好,能望到远处的布克湖。

陆烧云在办公室稍等了片刻才见到了劳伦斯,劳伦斯已经上了年纪了,一头白发,他看到陆烧云,先是和他握手寒暄了番,接着便说:“已经听说了您的来意,但是非常抱歉警探,我不能向您透露任何资料,希望您能理解。”

“万分理解,我只是想来询问一下关于这位病人的病情,不知劳伦斯先生能否告知,这位病人是否已经痊愈。”

“大约在一年前,病人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明显的控制,但是非常遗憾,因为他并未定期服用药物的关系,我有理由相信他已经复发。”劳伦斯面带惋惜,陆烧云问道:“关于他的幻觉能具体说说吗?”

“这当然可以,病人的幻觉较为清晰地分为两类,一类是因为长期心理压抑而产生的精神分裂类幻觉,另一类则是将精神上的负面情绪具象化,并投射到一个与此负面情绪相关的人物身上,进而产生一个特定的形象。”

“比如……黑牛弗兰克?”

劳伦斯听到弗兰克这个名字,多看了陆烧云两眼,他握住双手,颔首道:“是的,黑牛是一个可能产生的形象。”

“也就是说他在看到弗兰克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弗兰克,是一头牛?”

“病人会将投射形象与投射本源关联起来,这是药物不可控制的。”

陆烧云想起了甄玛丽:“那这种形象会是一个人吗?比如……一个女人?”

“当然有可能,但是警探,形象的投射是要具体到人身上的。”

陆烧云道:“所以劳伦斯先生也相信甄玛丽这个人的存在?难道这个女人没有可能是他的幻觉吗?”

“根据我的病人的说法,没有人见过这个女人,所以她不可能是一种投射现象。”

“那就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另外一个人格!”

“这属于人格分裂的范畴,病人并没有表现出人格分裂的临床症状。”

陆烧云在劳伦斯这儿没能挖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个劳伦斯医生温文敦厚,可说起话来却滴水不漏,仔细品味他说的所有话,陆烧云竟回味出了狡猾的滋味。他没立即回斯万市,而是去附近的商场给自己买了套新衣服,接着又回到了中央街,利用身份之便,他从管理处打听到了劳伦斯停车的位置,陆烧云将车开往地下,与劳伦斯的汽车停在了同一层,他开始了跟踪劳伦斯的计划。

起初,陆烧云的跟踪非常顺利,他在停车场等了五个小时后,劳伦斯便出现了,陆烧云一路尾随着他将车开出停车场,之后劳伦斯先是前往玩具商店,接着又去了间蛋糕屋,之后他一路开上高速公路,沿着贯穿布克市和科尔瓦市的46号高速公路一直向南。陆烧云与劳伦斯之间隔了两个车身的位置,但很快,他不得不将车距放大,因为劳伦斯越开越荒僻,太阳完全落山后,他已经跟着劳伦斯驶进了一条完全没有路灯的单车道。道路两旁唯有叶片发黄发红的高大枫树,猛地看过去,只觉得枫叶的剪影在发青的天幕下狰狞恐怖。

陆烧云在遇到一个岔路口时,赶紧将车转了进去,路上只剩下他和劳伦斯的汽车了,倘若再跟下去,一定会引起劳伦斯的注意。这条岔路也不知通向哪里,陆烧云开了一阵后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他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个手电筒,拉起外套拉链就往之前那条小路折返回去。此时还能依稀看到劳伦斯的车灯光,陆烧云跳进边上的树林,趁着夜色追着这两点车尾灯跑了起来。

劳伦斯显然是个奉公守法的人,尽管路上只有他一辆车,可他还是按照限速行驶,这多少给陆烧云的追踪带去了便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树林里追着劳伦斯的车跑了多久,人早已经气喘吁吁,大张着嘴吸进来的冰冷空气刺激得他全身一阵紧缩,可他还没放弃,他猜测着,路的尽头会是劳伦斯的家吗?他住那么远?他和家里人一起住?一家几口?他之前还去买了玩具,是给多大的孩子的?上学了吗?住在这里的话上学方便吗?

陆烧云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劳伦斯却在这时打了转向灯,转进了左侧的一条小径,陆烧云跟着追上去,这条小径不断向上倾斜,好似在爬山,陆烧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勉强看到劳伦斯把车开进了一道铁门,陆烧云远远看着,慢慢靠近过去,他发现这处门口设了不止一个监控摄像,在他琢磨摄像死角时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陆烧云在树林里躲好,待那车开走才翻墙进去。

铁门里是片庄园,汽车进门后还要再开一段,才到那城堡似的房子门口,今天不知这家人开什么聚会,门口的圆形转盘处停了许多辆车,陆烧云蹑手蹑脚摸进去,这豪宅四周监控严密,甚至还有保镖巡逻。陆烧云胆子也大,跟着换班的保镖直接潜进了豪宅内。

这一进去他总算弄明白了,今天是场生日宴会,主角是个十岁的孩子,看布置似乎是个男孩子。陆烧云脱了外套,偷了件侍应生的礼服穿上,端起酒盘就混进了聚会。他在聚会里搜寻劳伦斯,可劳伦斯却像掉进了海里的针,已经失去了踪影。陆烧云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瞥见一抹白色的影子,正要定睛去看,室内的灯光忽然全数熄灭,现场的乐队奏起了欢快的乐曲,接着一束聚光灯打在楼梯上,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十岁模样的小男孩儿出现了。

众人欢呼鼓掌,陆烧云身旁两位女宾也跟着拍手,一个说道:“父亲卧病在床,命不久矣,还有心思给儿子办生日派对。”

另一个说:“关键这儿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听说这孩子遗产没份?”

陆烧云看了两人一眼,那两位女宾冲他笑笑,再没议论下去,大厅里的灯光终于全都回来,陆烧云再往方才看到劳伦斯的地方看去,劳伦斯正在与那从楼梯上下来的女人说话,稍作停留后便往二楼而去。

陆烧云悄悄跟在他身后,劳伦斯一路上了三楼,走进了最尾端的一间房间。陆烧云快步跟上去,正走到房间门口,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开门的人正是劳伦斯!

陆烧云忙要转身离开,劳伦斯去叫住他说:“不想见一见这里的主人吗?”

陆烧云尴尬笑笑,送上托盘:“香槟,喝吗?”

劳伦斯也笑了,拿起托盘里最后一杯香槟,将陆烧云引入了房间。

宽敞的室内被打造成一间病房,陆烧云走进去,他看到病床上躺着的老人,他微睁着眼睛,一双苍老的手摆在被褥外。他似乎在看陆烧云,但他的眼神已经不怎么灵活,陆烧云发现他有双蓝得过分的眼睛。

“这是霍夫曼先生。”

陆烧云恍然醒悟:“安德烈·霍夫曼?”

矿产大亨,地产巨头,慈善家,公益家,著名艺术品收藏人士,安德烈美术馆的兴建者……,有太多可以冠在安德烈·霍夫曼这个名字前的称谓了,陆烧云从前只在新闻中见过他,中学时倒也去过两次安德烈美术馆,可他对美术鉴赏一窍不通,每次不过是为了完成选修课作业走个过场。他印象中的安德烈·霍夫曼虽然年事已高,可每每在电视上都是精神矍铄,近来确有听说他病危,可陆烧云还是难以将面前这位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老人与电视上的形象联系起来。

霍夫曼稍微动了下手指,劳伦斯过来替他取下了氧气面罩,年迈的霍夫曼挥动手指,劳伦斯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烧云一眼,转身离开了。陆烧云顿时不知所措,他看着霍夫曼,霍夫曼也看着他,用他那双湛蓝的眼睛,他皱巴巴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有一个女儿,崇尚自由,除了爱情之外别无其他人生理想,三年前她和一个男人结婚了,这个男人除了贪恋金钱,别无其他,男人有一个儿子,去年男人出车祸……过世了……我就快死了,我死后,这幢房子会留给她和她的孩子……”

陆烧云不明白霍夫曼为什么要和他说些,霍夫曼的眼神倾斜了过来,他似乎是想望一望窗外,他用他衰老,含混的声音继续说:“其他所有东西,都会留给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陆烧云可从没听说过这位商界传奇人物有个儿子,倒是他独女的爱情故事早就上遍了各大八卦杂志,听说她结婚时,霍夫曼连婚礼都没参加,两人的关系一度很僵,直到她的老公车祸去世才有所好转。

“是的,我的儿子……你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现在你明白了吗?”霍夫曼唉声叹气,沉沉闭上了眼睛。

陆烧云脑袋里飞速闪过几个念头,他刚想发问,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女人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她低声呼喊:“父亲……”

霍夫曼没有回答,陆烧云和女人四目相接,她有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十分灵动,像动物,还像……

像一幅画……

像一幅画上的眼睛!

陆烧云盯紧了那个女人,他问她:“请问,十一月三号上午,您在哪里?”

女人懒得搭理陆烧云。

“那十一月五号下午三点半到五点,你又在哪里?”陆烧云走上前抓住她追问,女人推开他,径直往霍夫曼床前走:“听劳伦斯说您找我?”

女人的体态略微丰腴,她弯下腰,贴身的礼服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陆烧云侧着身看她,他有一个猜测,一个想法,他觉得这个想法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是对的。

“是你……甄玛丽……是你……

“你为了你父亲的遗产……那个人,他是你父亲的私生子,他是安德烈·霍夫曼的私生子,怪不得他每个月都会有笔来历不明的收入,怪不得他请得起那么好的律师,怪不得之前弗兰克那件案子,但是霍夫曼先生……你知道吗?你的女儿为了争夺遗产,设局陷害你儿子!她说不定还杀了人!”

霍夫曼虽闭着眼睛,可他的嘴唇还在翻动:“弱肉强食,我将这间房子以外的所有遗产都留给了他,有没有资格继承这笔财产,已经与我无关,而我的女儿,”霍夫曼停顿了下,“乔安娜,她同样拥有机会。”

“这是犯罪!这是……”陆烧云难以置信,“这是包庇!不!这是怂恿!你是在怂恿你的女儿犯罪!”

霍夫曼的喉咙里发出两下奇怪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在笑。

“先生……从前她的人生只为爱情而活,如今她该知道了吧,比起爱情,金钱是多么重要。”

陆烧云一时不知自己该拿出手铐逮捕谁,他想扣住乔安娜,可乔安娜却瞪着他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可以告你污蔑!诽谤!如果你还想继续当你的警探的话,最好给我现在就滚出去!”

陆烧云想给路易打电话,乔安娜却冲过来抢走了他的手机,她精致的脸蛋变得狰狞:“那个男人已经认罪了!他该去坐电椅!该在斯万接受他的死刑!”

陆烧云不寒而栗,他费解地看着乔安娜,他不了解她的过去,不知道她前半生过着怎样的日子,但是他知道她不会拿到那笔遗产。

“不,他有妄想症,精神分裂,他……只会在疗养院度过余生。”

“甄玛丽根本不存在!是他编造出的谎言!”

“你怎么知道甄玛丽这个名字?”陆烧云靠在墙边,乔安娜的胸膛剧烈起伏,转身冲出屋子,陆烧云追了出去,可一出门却被人一把拉住,拉住他的正是劳伦斯医生!

“我……我要去追她!”陆烧云抹了把脸,一时之间太多信息,他还没办法一下子消化,他只知道乔安娜必须被逮捕归案,她就是甄玛丽!

“我们谈谈。”劳伦斯替陆烧云拍了下他发皱的衣服前襟,说道。

“以后吧,以后我们有时间再谈!”陆烧云着急要走,他伸长脖子,已经能看到乔安娜跑到了一楼,她手里还拿着陆烧云的手机,脚步仓促,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不必担心乔安娜,陆先生,也不必担心其他人,事情很快就能圆满解决。”劳伦斯紧紧抓住陆烧云,他的力气出奇得大,陆烧云竟无法挣脱。

“如果现在你还不放手的话,我会用妨碍公务的罪名起诉你!”陆烧云咬牙说道,此时乔安娜似是已经跑出了大屋,劳伦斯将陆烧云拉到走廊尽头的窗边说:“我说了,事情会圆满解决。”

陆烧云低头看楼下,一辆轿车发动,歪歪斜斜起步,轿车飞速驶出圆形转盘,却在转弯时失去了控制,朝着一棵大树直直撞了出去,尖叫声刺破夜空,尖叫过去后,屋里屋外鸦雀无声。

劳伦斯放开陆烧云,陆烧云一时茫然,劳伦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开,陆烧云趴在窗口,他看到屋里冲出几个保镖,他们从车里拖出了一个女人,他们把满身是血的乔安娜拖了出来。

陆烧云想起来,他刚才根本没有听到刹车声!

他看着劳伦斯离开的背影,是谁干的?谁在这辆车上动了手脚?又是谁想要搭救柳回春?

这许多问题像是漩涡,将陆烧云往烦恼的深处卷,他无法回答,无法不去思考,甚至无法面对。

从别墅回来后,他试图向上级报告这件事,可所有的报告都石沉大海,路易被调去了别的城市,他身边的同事一个接着一个被调离,柳回春被无罪释放了,因为车祸去世的乔安娜承担了所有的罪名,遗产的事只字未提,官方说法是情感纠纷。

柳回春被释放那天去了许多记者,陆烧云也去了,他站在街对面,点了根烟,看到柳回春出来,看到记者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看到他黑漆漆的头顶,看到他钻进一辆高级轿车。柳回春也看到了他,他还摇下车窗多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眼神碰上,陆烧云立即扭头避开了。他发现他并不是厌恶灰色地带,他只是不想意识到它的存在,不想意识到它其实也是这灰色地带的一分子。

陆烧云当天就递交了辞呈。

这天依旧是个阴天,没有阳光,没有下雨。天空是个灰色的圆盖子。

7.

柳回春提着西西里餐馆的外卖纸袋在街上闲逛,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伞,今天是个阴天,他心情不赖,哼着小曲跳上一辆公车。

他在唐人街下车,这时天边飘起了细雨,他打起伞,走进街边的小巷。有个年轻男子走在他边上,两人的步伐接近,雨伞遮住了他的脸,柳回春听到他说话。

“乔安娜是个不容易控制的人,如果公司被她继承,董事会的利益无法保证,所以就只能干掉她,相反,你是个每个月给你五万块就能打发的人,还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所以他们才要救你出来,我说得对吗?”

柳回春抬起了雨伞,他看到一个两颊满是胡须,样子有些憔悴的男子。他冲男子打了个手势,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本小本子,哗啦啦翻到最后,看一眼本子,再看一眼男子,问他:“你是陆烧云?”

陆烧云不解地看着他,却又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副作用!抗精神疾病药物的副作用,你的记忆!你的记忆是不是……”

“是的,因为药物副作用,我的记忆很短,状态好的时候,最多能维持五天。”

“怪不得你会不记得甄玛丽!就算你见过她,见过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你也可能立即忘记她,而且你的本子上没有她的事,没有一点霍夫曼家族的事。”

柳回春低下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烧云道:“但是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认罪,你完全可以交给那个律师处理,为什么要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

柳回春重新撑好雨伞:“不记得了,只是变成罪犯对我来说,对我的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家快到了。”

陆烧云说:“你不想要那些钱?”

柳回春哈哈笑,他钻进一幢破旧的大厦,陆烧云跟着他进去。他们一直往下走,往下走,陆烧云跟着柳回春穿过一道铁门,柳回春忽然问他:“你要不要来侦探社应聘?”

陆烧云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突然如释重负,他想以后一定不接待叫玛丽的女委托人,一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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