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增长,就像刷油漆,刷了一层,再加一层。
那封周露绝不相信会出现的信,终于被寄来了。
蓝信封,快递,像对方承诺的那样。
信封上有一股淡淡香气。不是香水气味,也不是油墨香。周露十分熟悉这股气味。是那个人身上的气息。一种古老的,叫作鸦片的东西。那个人名叫彭颖,在周露供职的心理咨询中心治疗了半年有余。
一周前,彭颖突然决定结束治疗。彭颖恢复的情况并不理想,不过她说,最近工作开始忙碌,不会再有余暇。
彭颖的问题是失眠。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吸食鸦片。小小的黑色膏块,换来脑海短暂的宁静。这是彭颖在治疗时向周露透露的小秘密。至于鸦片的来源,彭颖从来不说,周露也从来不问。
看到彭颖要退出治疗,周露也不能勉强。临走前,她说要送给周露一件礼物。未等周露回应,她就已经走出了房间。
直到今天。
难道这就是彭颖所说的“礼物”?周露摸了摸信封,很薄,中间凸起一小块。她捏了捏,感觉那东西有食指那么长。
就在周露打算撕开信封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听起来,是刚才发送信件的助理小何,说外面有两位警探要见她。
“警察?为什么要见我?”周露感觉有些奇怪。
“你的一个病人死了。他们来调查一下情况。”也许是扯上了警察,小何的声音在电话里挺紧张。
“谁?”周露问着,目光下意识地停在了那个信封上。
“彭颖。”
一共来了两名干警,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开外,高个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样子斯斯文文,右边眼角有一颗明显黑痣;女的和周露年纪相仿,个头不高,三十出头。两人都是穿便装。他们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进行了自我介绍,并且出示了合法的检查文件。
周露十分配合。她从与二人的对话里得知,彭颖死于三天前,也就是本月十三号。她的尸体是在家中被定期前来打扫卫生的阿姨发现的。警方正在查找凶手。两位警员说到这里,就不再透露更多细节。
既然有合法文件,周露就把彭颖所有的治疗资料交给了他们。打印资料的时候,她悄悄瞟了一眼右边的抽屉。里面躺着彭颖寄来的那封信。那是她趁警察进来之前塞进抽屉的,鬼使神差一样。
等警察走后,周露关上门,做贼一般,偷偷拉开了抽屉,拿出信封。
她将信封顺边撕开,抖落出一个金属物件,掉在桌面上“叮当”一声脆响。坠落中,物件在阳光的反射下闪出一道光,刺向周露的眼睛。她侧了侧头,避开光,看清那是一把钥匙。
钥匙是铜做的,细细长长,只在匙端有两个小齿,像一把明清时候衣箱铜锁上使用的钥匙。
周露回忆了一下彭颖的整个治疗过程。细想起来,彭颖是个很会讲述的人,就算是遭受失眠的折磨也不影响她讲述的欲望和精力。
作为彭颖的心理医生,周露其实对她的私人生活知之甚少。彭颖除了不谈现实,什么都有,奇奇怪怪、五花八门。有好几次,周露试图把彭颖从胡思乱想上引开,都遭到了彭颖的粗暴拒绝。她直截了当地说,她来看心理医生,就是想说话。只要说够了,她当晚就能睡个好觉。倾听也是一种治疗。
周露只好听。然而,这种讲述,却在一周前戛然而止。
周露摩挲着钥匙,回想起彭颖提出结束治疗的那一天。那天,是个连续数日秋雨后的难得晴天,彭颖却一反常态地和周露聊了很多。内容十分诡异。难道,这把钥匙是那天谈话的延续?
温暖的指尖传来钥匙的冰冷。周露抬起头,满腹怀疑凝视窗外。窗外是城市深秋的景色,宝石蓝的天幕上空空荡荡,天高云淡只是用词虚幻。
一束阳光投射到信封上,时光忽然转回到了那天下午。
“周医生,我就要结束治疗了。离开前,想跟你说件事,你可别笑。”彭颖的脸对着阳光,瞳孔像不适应白昼的夜行小兽,收缩成一个小点。
“怎么可能会笑?彭颖,你说吧。”周露悄悄舒了口气,心想彭颖终于要在临走前说点正题了。
“你知道吗,你的命运马上会被改变。”当时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彭颖的声音压得低,像个即将违反规则预示未来的女巫。
“哦?”周露失望了。彭颖又胡扯了。
“就像这样。”彭颖接着弹了个响指,“在一瞬间,被改变。”
“你为什么这么说?”
“命运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倒了,跟在后面的牌全要倒。”彭颖深深吸一口气,“周医生,我的这张牌马上就要倒了。”
“为什么?”
“嘘。”彭颖竖起食指压住嘴唇,“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周露微微一笑,掩藏好无奈:“既然是秘密,我就不问。不过,是你先提到了多米诺骨牌,难道你的牌会影响到我的?”
“当然。绝对。”彭颖还是用那根食指,指指自己,又指指周露,“我的命运和你的,是紧密相连的。”
“哦。原来如此。”周露不相信,但还是尽量掩饰着语气里的搪塞。
“周医生,我看出来了,你不相信。说起来,我们的命运不但相互相连,还和另一个女人的联系在一起。”
“谁?”
“我要说了,你可别笑。”彭颖再次强调。
“绝对不会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现在我可找到原因了。和一个女人有关。是她,搅得我夜夜无眠。”
“那么,这个女人是谁?”
彭颖忽然咬住嘴唇,似乎是在犹豫。终于,她拉开手提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露:“是她。”
周露接过照片一看,一时搞不清这是彭颖开的玩笑,还是她滑向幻想症边缘的征兆,迷惑了。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二十多岁,侧着脸,头发贴着脑门烫了大波浪,目光似乎是看着地面,相当羞涩,穿一身旗袍。这是一张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老照片。
“这人是谁?”周露问。
“你不知道?”彭颖的表情大为惊异。
周露摇了摇头。
“这么有名的女影星,你都认不出?!”彭颖一把夺回照片。
“我真认不出。”周露如实回答。
“周医生,这是我最后一次治疗。请你不要以为失眠让我有了幻想症。我……”彭颖抿了抿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周医生,这件事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也许,只有等你亲身经历了,才会明白。过几天,如果我出了事,请你记住,那绝对和照片里的人有关!”
彭颖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周露身边,俯下身,在周露耳边轻声说道,“她,叫秋莲,和你即将被改变的命运有关。如果事情真像我猜测的那样发生了,到时候,你会先收到我的一份礼物。我会用快递寄给你。用蓝色信封。”
现在,摸着这把古老的铜锁钥匙,周露万般忐忑又万般好奇。彭颖的死,真会是导致自己命运改变的那一张牌吗?
刚才,在和警察谈话时,女警员提到了发现彭颖尸体的地方——她的家,一座小别墅。周露一听,就明白他们查错了方向。彭颖的确是有一座别墅。别墅地址也是她对外公开的地址。她的身份证上,各种会员证上,包括来心理咨询中心登记的地址,都是那里。
然而,彭颖却不住在那里。
这又是一个只有周露知道的小秘密。
彭颖到了晚上,另有住处。
周露把钥匙凑到鼻尖,在金属的气味中又一次寻到了鸦片的奇异香气。她想了想,把钥匙装进手提包,告诉助理小何推掉今天所有的约程,离开了办公室。
彭颖的秘密公寓在城的另一边。到达那里,最顺畅的路,就是沿着护城河一直开。
护城河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小团明艳的秋阳,跟随着周露的车一路蜿蜒向前。十月,阳光温和,却因是照在为了吸引旅游而重新修葺的假城墙上,便毛茸茸地生出一层生命短暂的惨淡。
一路上,城头的广告牌鳞次栉比,不断重复出现同一个地产广告:林中栖地产。这是一家资金雄厚的地产公司。在本城开发了多处小区。彭颖就是这家地产公司的老板。彭颖的秘密公寓,就属于林中栖开盘的第三期。
治疗时,彭颖曾经告诉周露,修建第三期的时候,中国房地产已经过了“有地即已挣到钱”的黄金时期。房子是紧锣密鼓地盖起来了,却一直卖不出去,生意难做。周露开进小区,果然看到小区里住户稀少,若不是还有阳光照耀着,乍一走进这庞大的住宅小区,还以为是误入了鬼城。
她找到彭颖的公寓楼,走进电梯,按下楼层。
走出电梯,走廊里顿时暗下很多。这是一条封闭的走廊,一共三户人家,两端都没有窗户,光源仅靠走廊顶上的电灯。走到彭颖的公寓门前,周露立定。
彭颖曾经告诉周露,她是个不喜欢带钥匙的人。在她的门旁墙上,安装了一把电子密码锁。周露记得,彭颖还说过,密码在她接受心理治疗后,就改成了她在那里的病历号。当时她还笑着说,用这个号码开门,就是希望早点治好失眠,求个头彩。此时,在这么一瞬,周露有些怀疑,彭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她提前设置好了的,就是等这一天。
周露向来对数字比较敏感。像电话号码之类的,她只要随便瞟上一眼,就能记住。这个特点,一直被朋友们称为未被利用的天赋。
周露回忆起彭颖的病历号,按下密码,门开了。
屋内满是异香。
窗帘拉开一半。屋里的光线昏昏暗暗。一眼望去,整个房间用的全是明清式样的家具。古色古香中透着一股邪气。最让周露震惊的,还不是那些家具,而是那满墙的黑白照片。
等周露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后,才猛然看清所有的照片都是黑白电影剧照。剧照中的人像立在镜框中,默默凝视着周露。虽然这些剧照来自不同的国家,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全是女影星,没有任何男角。从她们的发式和衣着判断,这些影片都拍自上世纪初。都是老片。
周露忽然感到了不合时宜的冷。她拉了拉身上的长毛衣,快步走到窗前,一把完全拉开窗帘。灰尘如同下雨一样,从布帘上抖落。看来,彭颖很久没有动过这道窗帘了。
周露呛得咳了几声,连连退开。她想起彭颖那天拿给她看的照片,便根据记忆,一张张辨识起照片上的影星。然而,周露一连看了两圈,也没有发现镜框里的任何影星是彭颖给她看的,名叫“秋莲”的女子。
如果秋莲那么重要,彭颖的公寓里为什么没有她的照片呢?
猛地,周露发现,在这个公寓里,既没有秋莲的照片,也没有彭颖自己的照片。
房间里静得可怕。听不到窗外的鸟叫,也听不到任何车流人声。在深渊一样的寂静里,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往复重复。
嘀嗒……嘀嗒……
周露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发出嘀嗒声的地方,是一个红木大座钟。周露此时站在客厅正中,感觉整个公寓,就像一座女明星的坟墓。
捏着那把钥匙,周露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把恐惧压下去,再一次打量起这个公寓来。这把钥匙,到底能够打开这里的什么?
在客厅东面,有一道双面描金屏风。屏风正面是百色牡丹,背面是一个身穿旗袍手拿折扇的女子。打开的折扇遮住了女子半边脸。
正对着女子,摆放着一张花梨木躺炕。炕上铺着厚厚的软垫。红色的真丝垫面上绣着鸳鸯戏水。在躺炕中间,有一个檀香矮桌,上面摆着全套银色鸦片器具。
周露走过去,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器具。在烟盘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她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小包尚未使用的鸦片。
在躺炕旁边,另有一扇通往卧室的门。周露绕过躺炕,走进卧室。
里面的摆设也是明清样式,一样的实木造就,一样的糜烂奢华。周露捏着那把钥匙,试过了充当床头柜的衣箱上的铜锁,试过了大床旁书架上几个小木盒上的铜锁。每一次把钥匙对准锁孔时,她都充满期待,然而每一次,她都大为失望。
就在周露打算放弃的时候,她在衣柜底部找到了一个保险箱。保险箱上没有锁孔,也是要用密码才能打开。这把钥匙能到开的东西,会不会就藏在保险箱中?
周露蹲下,先试了彭颖的生日号码,没用。她又试了几组号码,都没有用。忽然,周露想起了彭颖第一天来看病的日期。既然彭颖会用自己的病历号当开门密码,她为什么不会用那天的日期做保险箱密码呢?
周露输入半年前的日期,保险箱开了。
保险箱放在衣柜底部,光线比较黯淡。周露弯下腰,双手在地面上撑住,看到在保险箱中,放着一对金镶玉吊坠耳环,花纹独特,做工精致。耳环下,还有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和一个锦囊。
周露一件件拿出来,在地面铺开。没有可以用钥匙打开的东西。周露有些失望。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展开报纸,看到那是一份字体竖排版的旧报,印刷用了繁体字。报纸上的日期是民国,折算过来是1928年。在报纸的左下角,有一段内容被用黑笔圈了起来。那是一份讣告,内容是大富商宋子月的千金宋秋莲于十月十三号猝死家中。
周露猛地坐直了。报纸里的这个宋秋莲,就是彭颖说的那个秋莲吗?而且,十月十三号,也不正是彭颖死亡的日期吗?
她颤颤地放下报纸,拿起锦囊,打开绳口,从里面抖出一个象牙小相框。相框中镶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穿旗袍,头发用发胶整齐光滑地梳在脑后。周露站起来,把相框拿到窗前,仔细一看,相框里的女子,正是彭颖离开前拿给她看的照片中的女子,秋莲。
周露把相框翻过来,猛然看到后面用毛笔竖行写着几个小楷字:你的命运将被改变。
这也是彭颖曾经说过的话。周露忽然觉得一股寒气深入骨髓。她打了个冷颤,用手机拍下耳环照片,将其放回保险箱,然后,她将相框放进锦囊,连同报纸一起,收进了自己的挎包。
就在她把耳环塞进保险箱的时候,她的手在保险箱的最底部,碰到到了一个很小的物件。她低头仔细一看,那个东西是黑色的,躺在保险箱的最低端。刚才光线不好,所以没有看到。周露拿出来,发现那是一个袖珍录音机,里面不用芯片,而是用很小的袖珍磁带。周露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也曾经有一个,用来记录老师上课的内容。
周露按下播放键,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我觉得,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声音有些沙哑暗沉,一听就是彭颖的。
什么秘密?周露竖起了耳朵。然而,录音机里放出这句话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内容,只有机器的空转声,一直转到尾部,便“咔嗒”一声,停止了。
周露重新倒带,这一次,磁带重头播放……
先是一声按下录音的“咔嚓”声,然后居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歌声。歌手有一副好嗓子,夜莺一样婉转,盛开的大烟花一样绚丽。歌词大意是:“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歌声结束后,紧接着是数十秒的寂静,然后才是彭颖压抑的声音:我觉得,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接着,是空带的转动,转到尾部,“咔嗒”一声,机器停止,一切归于寂静。
这寂静和刚才是相同的。只是,周露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至于是什么,她又说不清。
“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回家的整个路途中,周露的脑海里都在重复这首歌,一遍又一遍……这首歌和彭颖所谓的“秘密”在同一个磁带上。彭颖为什么要在磁带上录下这首歌?她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
一进门,周露什么也顾不上,直奔电脑。她想查一查这首歌。
周露拿出旧报和锦囊里的相片,放在电脑旁。因为不知道歌曲的名字,周露就输入了“夜生花”三个字。随即,屏幕上跳出数条内容。很快,周露找到了这首歌,同时,她还看到了其他消息。
这些消息的大致意思是:1928年,上海名伶宋秋莲猝死家中。一开始公开的内容是她染病而死,后来,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说她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自杀。宋秋莲是富商宋子月的千金。死亡时距离她的婚期只有三天。
三天?!
看到这个时间,周露的脑袋里轰然一声!好像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压住了她滑动鼠标的手,鼠标忽然停住了。她腾地站起来,两眼盯住了惨白的屏幕。
三天!这难道这就是彭颖所谓的命运联系?!
过了许久,周露才喘上一口气来。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打开洗碗池下面的橱柜,疯了一样跪坐在地上,把堆在里面的洗涤剂、备用香皂和一些杂物扔出来,将手探进去,往里伸,再往里伸,终于摸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瓶表面积满灰尘的威士忌。周露顾不上擦一擦,站起来,拧开瓶盖,猛灌一口。当火辣辣的烈酒下肚,她才觉得接到了地气,魂魄落回了实处。
三天!怎么那么巧?!
周露用手背抹了抹唇边琥珀色的酒液,眼睛扫过自己的家。
这也是叫家吗?
如果没有那件事,这里会是一个家。
三年前,本来发誓不信爱情、决定独身到老的周露,终于碰上了自己愿意度过一生的人。距离婚期还有三天的时候,噩耗传来。未婚夫在出完差往家赶的时候,飞机失事,无人生还。周露听到这条消息时正在家里试穿婚纱。婚纱刚刚改裁完毕,柔软合身,如同她期望的爱情。
周露当场崩溃,试图自杀。在被及时发现抢救过来后,她开始酗酒。也不知道这样跌跌绊绊、沉沉浮浮过了多久,她才重新收拾起自己,继续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不管以哪种方式。活着,比死去更不容易。
“活”过来后,周露扔掉了所有的酒,除了这一瓶……难道,当时,自己就知道有一天,过去会重新回来撕开旧伤,自己还需要这酒精的安慰?
这件事情咨询中心里的同事是知道的。但是,彭颖绝对不会知道!她是半年前才来就诊的。不!这只是巧合!纯属巧合!
周露深深吸一口气,打开水龙头,将剩下的威士忌混合着清水,一起倒进了洗碗池。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返回电脑边。
周露继续往下看,看到宋秋莲在生前不止是千金小姐,曾经也是一位电影明星。只不过当红的时间并不长,一共出演过五部影片。
网络上列出了宋秋莲演过的片子名字。周露发现,在这些影片中,就有一部片子名叫《夜生花》。
接着,周露想查一查影片《夜生花》的内容,却怎么也查不到。不过,她找到了《夜生花》的海报。海报正中,是一位穿旗袍的幽怨女子。女子的耳朵上戴着一副耳环,和彭颖保险箱里的那一幅一模一样。忽然,周露被女子握在手中的东西吸引了。
女子没有像其他海报人物一样,提一个小包,或者捏一把小扇。在这个女子的手里,捏了一样金属小物件。周露把海报放大,看清那是一把青铜钥匙。周露拿起身边的手提包,翻出那把彭颖寄来的钥匙,一对比,发现轮廓,齿形,长度,和海报中的钥匙一模一样!
周露下意识地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象牙相框。相框中的女人,微微上挑的眉眼,眼中深潭一般的忧愁,无疑就是海报上的宋秋莲……
一层恐惧带着寒意窜上周露的脊背。
海报、秋莲、死去的未婚夫……最让周露害怕的,是彭颖说的那句话:命运就像多米诺骨牌,我的那张倒了,紧接着便是你的。
周露把秋莲的象牙相框翻过来,看到了那行小楷字:你的命运将被改变。
周露手一抖,相框掉在桌面上。这一切,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瞪着漆黑的眼睛,看了看旁边的钥匙,惊愕地想,这把钥匙究竟会打开什么东西?难懂是自己的命运?
也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寂静中刺耳的铃声差点把周露从椅子上掀翻。她好不容易镇静下来,看到来电显示是心理治疗中心的助理小何打来的。
周露深吸一口气,接听起来。小何问她家里的事是否办妥了,明天的预约是否照常进行。
听到小何这样问,周露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是以家里有事推掉了所有预约的。她刚想回答“办妥了”,眼睛却再次扫过相框里的宋秋莲。她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接碰到了一起。周露回答了小何的问题。答案连她自己也吃惊。
她说家里还有点事,还想再请三天假。
小何问要帮忙吗?周露说谢谢,不用了。
在挂掉电话之前,小何忽然神神秘秘地八卦起来:“周医生,你知道,你的那个病人彭颖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周露问。
“还多亏了你提供的病情资料,警察终于查清楚了。不是他杀,是自杀。”
“什么?你说什么?”周露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你在病历档案里不是说,彭颖在最后一次治疗的时候,提到一个叫‘秋莲’的女人吗?”
“是有这么回事。”周露觉得喉咙上哽了什么,连想说的话都说不清楚。
“在她的尸体旁,警方一开始发现了她用血留下了两个字:‘秋莲’。她的伤是在脖颈上,用刀割的。没割准地方,所以,彭颖在死前还有一段挣扎时间,写下了这个名字……”小何理清思路似的顿了顿,继续说,“一开始,警方以为‘秋莲’是凶手的名字,但是看了她的病历后,就明白了。周医生,你不是在彭颖的病历上写怀疑她有轻度幻想症的征兆吗?”
“我是这样写过,也建议她在忙过这阵后再回来继续治疗。不过……”
“周医生,结合你在病历档案上的描述,警方调查了‘秋莲’,发现她是一位民国时期的女影星,全名宋秋莲。他们调查了宋秋莲演过的电影,其中有一部叫《夜生花》。看过电影后,警方初步判断彭颖的死是自杀了。也是因为电影内容的影响,彭颖才在死前写下了秋莲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周露问。
“哦,这……我男朋友是个警察,他刚好认识查案的那两名警察,他跟我说的。周医生,我也是多嘴。这件事,在警方尚未公开前,你可不要到处说啊。要不然,我男朋友要被处分的。”
挂下电话,周露感到恐惧比刚才还要强烈。她的耳朵里又开始出现了那首歌: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
看着象牙相框里的女子,周露害怕地想,《夜生花》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呢?
周露就这么发着愣,忽略了时间。夜顺着周露的思绪向深处滑行,窗外涌起了雾气。雾流动着,爬进窗口,在周露的电脑前变幻着,汇成一只手,招引着周露。周露站起来,跟着那只不断变化形状的手走去。在浓浓的白雾里,周露看见前面有一个缓缓行走的背影。是个穿旗袍的女人。她喊了一声“彭颖”,女人不回头;她又喊了一声“秋莲”,女人还是往前走;最后,她憋足劲,喊了一声“周露”,那个女人忽然停住脚步,转过了身。
这一喊,周露就把自己喊醒了。
醒后,忽然感到了冷,才意识到天凉好个秋,为了让自己更清醒些,周露用凉水狠狠地冲了一个澡,打着哆嗦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后,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把报纸、装秋莲照片的锦囊,还有那把铜钥匙一起装进挎包,从电脑上拔下U盘,盘里是昨天晚上她搜集到的所有能在网上找到的资料,离开了家。
她先去了一家复印社,把U盘上《夜生花》的海报打印出来。海报半米宽,一点五米长。海报中的秋莲几乎和真人一样大小,手中的钥匙赫然醒目。她把海报卷起来,放进车中。赶往下一站。
下一站,便是省图书馆。
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周露买了一杯黑咖啡,一口喝光。咖啡因又让她清醒不少。她在馆员的指引下,找到了以前的旧报。
这些旧报都被扫描过,输入了电脑。在屏幕前,周露一页页贪婪翻阅。渐渐的,宋秋莲的身世如同一座暗藏的冰山,一点点浮出水面。
宋秋莲并不是大富商宋子月的亲生女儿。怎么说呢,她是被宋子月包养的。确切地说,她是个流浪的孤女,在步入演艺圈后,才拜宋子月为干爹,改姓宋。
在那段时间,很多报纸都刊登了宋秋莲的死讯。周露翻到一份小报,读到一条八卦消息,说宋秋莲的死,是因为被电影《夜生花》中的女鬼附身了。
这是一个被各种影片拍俗了的剧情。周露想起助理小何透露的消息。难道,警方真是以为彭颖相信《夜生花》中的剧情,认为自己也被《夜生花》中的女鬼附身,百无逃脱之路,所以才选择自杀?!
周露又想起彭颖公寓里的那些剧照。彭颖对黑白电影简直是着了迷。一定是她看到了宋秋莲的身世,有了印象,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为被鬼附身。
可是,周露转念一想,世上那么多的八卦消息,彭颖怎么唯独会被这一条吸引了呢?还有那象牙相框里的照片,那对耳环,那把钥匙,还有她对自己说的话……这一切,不会只是吸引那么简单……周露真想亲自看一看《夜生花》这部电影。
就在周露再也找不到更多信息的时候,图书馆员轻轻走了过来。他告诉周露,他查到了《夜生花》这部电影。不过,电影不在馆里,而是在电影博物馆。
周露从未听说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电影博物馆。图书馆员理解地告诉她,其实,在这座中等城市里,一共有一百个博物馆呢。这些博物馆不太善于宣传,所以很多都不为人知。
按照馆员提供的地址,周露很顺利地找到了地方。
它藏在一条寂静的小巷中。是一套四进四合院,布局装修也都是仿古样式。
周露踏进电影博物馆的时候,如同第一次踏进彭颖的隐秘公寓一样,又一次以为时光倒流了。周露最怕这种老宅子,因为它的每一片砖瓦,墙头地面的每一棵野草,都会诉说出一个心酸的故事。
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高个男子。平时来参观的人不多。当他看见周露的影子出现在堂厅里的时候,相当吃惊。二十分钟的等待后,周露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部老片。
“片子还得用以前的老机器放。”馆员说着,把周露带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
房间里有几排木椅,也许是长期没有人使用的缘故,散发着霉朽的气味。周露找一把看起来还结实的椅子,小心翼翼坐下。
影片很老了,还属于默片。对话通过画面间的字幕传递。画面上不时地闪动着刮擦状的白条和雪花。播放片子的馆员不顾博物馆里的规定,在周露身后抽起了香烟。青蓝色的烟雾在屏幕前飘来散去,片子里的宋秋莲也就渐渐栩栩如生起来。
越往下看,周露的心揪得越紧。倒不是因为影片故事如何离奇,而是因为影片中的内容和现实的相似度。片中的女子是被人杀害冤死的。而她的亲人都以为她是自杀。死去的女人为了讨回公道,不得不转身为鬼,附身在别人身上。这个“别人”,正是宋秋莲饰演的女人。最后,女鬼通过“秋莲”的身体把凶手的名字写在一条手绢上,锁到了一个很小的首饰盒里。盒上挂了一把锁。
影片里,当秋莲饰演的女子掏出钥匙打开首饰盒的时候,周露一愣。盒子有些似曾相识。而那把钥匙,完全和彭颖给她的一模一样。
在观看中,周露多次觉得身边坐了一个人,身上散发着香水的气味。然而,每次她转过头,看到的都只是空荡荡的椅子、黑漆漆的房间以及馆员在光影中的剪影。
影片的最后,一名高僧赶走了附在秋莲体内的女鬼,唤醒了她。然而,就在秋莲为了证明确有其事,准备用钥匙打开那个首饰盒的时候,片子断了。
“怎么回事?”周露问到。
黑暗中,馆员遗憾地说:“片子太老了。最后这一卷已经坏了。”说完,馆员还打趣地说,“看来,谁是真凶,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听着馆员的话,周露暗暗摸了摸包里的那把铜钥匙。她看过很多鬼片,故事中的女主角都是要被附身的,都会像克隆一样复制冤死鬼魂的命运。难道,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绝对不会的!周露给自己壮胆。
屏幕上闪烁着白光,馆员却不急于开灯。周露在一闪一闪的光中问:“那么,这部影片有没有歌?”
“什么?”馆员一时没有听清周露的问话。
“歌曲。主题歌。我听过一首歌,也叫《夜生花》。”
“哦,没有。”馆员摇摇头,“恕我唐突,有件事我想问一问。”
“什么事?”
“你也知道,电影博物馆一般无人问津。可是,就是这几天,还另外来过两拨人。一拨是警察,他们昨天下午来过。”
“哦?另一拨呢?”周露应了一声。原来警察也是在这里看的影片。
“另一拨是个女人。她是前几天来的,在警察来之前。在临走时,她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是否知道片中藏有凶手名字的首饰盒在哪里?”馆员说着干笑一下,“她说话的语气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她长什么样?”
“很年轻。不过,长发总是遮着半边脸,让人看不清全貌。不会是秋莲来了吧?”馆员开着玩笑,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尽,就为自己的笑话吓得打个冷颤。
“你问过她的名字吗?”
“没问。”馆员回答。
周露有些失望。
忽然,馆员又说:“不过,我们这里都要求来访登记的。”
随后,他找出到访者登记记录,翻到一页,把本子侧过来,指着一个名字说:“喏,就是这个人。哦,对了,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很少有访客,所以,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忘了请你也登记一下名字。现在,请你补登一下。”
周露点点头,拿出笔,在写下自己的名字前,特意留心看了一眼。那个名字后面的签到日期是本月十一号。名字不是彭颖,但是乍看有点眼熟,也就是一瞬间,周露就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她按捺住自己的惊讶和紧张,写下自己的名字,在馆员诧异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周露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停车场的。她在车里镇静了几分钟,拿出手机,重新上网,找到昨天晚上查询歌曲《夜生花》时查到的歌手。女歌手名叫陶瑜,曾经是本市艺术学院的学生。刚才,在电影博物馆,在周露之前签名的,正是陶瑜。
这个陶瑜,既然已经写了《夜生花》这首歌,为什么还要来电影博物馆?彭颖死亡的日期是十三号,而陶瑜来博物馆的日期是十一号。这两件事有因果关联吗?
二十分钟后,周露来到了艺术学院,问过教务处后,在办公室里找到了陶瑜的班主任。班主任听明白了周露的来意,满脸疑惑地说:“你确信,陶瑜在这个月十一号去过电影博物馆?”
“是啊。”周露感到事情不妙。
班主任四十多岁,很少言笑。他抬手抹了一把头发,不解地说:“陶瑜是七年前进校的。但是,她在四年前就自杀了。”
“自杀?什么意思?”
“四年前,陶瑜刚好是上大三。她在那一年,写了一首歌,参加了学校举办的创作比赛,得了一等奖。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她是在颁奖典礼那天自杀的。”
“能不能请您说得再详细一点?”
“当时,我和她站在台下,等待上台领奖。主持人从第三名开始倒着颁奖。我一直注视着台上,等念到她的名字时,我笑着转过身,她却不见了。当时,我们还以为她回宿舍了。你知道的,搞艺术的人都会做些不同寻常的行为。然而,等我赶到她的宿舍,舍友却说她从来没有回来过。后来,有人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她。她穿着颁奖典礼上的那身衣服,躺在草地上,割腕自杀。”
周露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如果陶瑜已经自杀,那么是谁在电影博物馆的登记本上签了名?又是谁向馆员询问影片的结尾?周露深吸一口气,问:“当时,陶瑜获奖的歌曲叫什么?”
“《夜生花》。”
“老师,您这里有没有她的照片?”
“你等等。”
班主任拉开办公桌抽屉,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碟片来,“这是陶瑜自己录制的。”班主任打开桌上的手提电脑,把碟片插了进去。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舞台。舞台当中,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坐在钢琴前。摄影机是从侧面拍摄的。旗袍的开叉弥补了钢琴缺少的柔媚。女子开始弹奏……
“这首歌是陶瑜自己谱曲填词演唱的。”班主任解释说,“陶瑜是个天才。也许,天才都不愿意和我们这些庸才永远呆在一起。”
正说着,陶瑜的歌声飞了出来: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
陶瑜的歌声慵懒,带着磁性带着对尘世的厌倦……和周露在彭颖保险箱里发现的录音机里的一模一样。
这时,摄影机的镜头慢慢挪到了演唱者的正面。周露一看到陶瑜的脸,立刻认出了这个人。她不敢相信,自己会认识这个人!
“你怎么了?”班主任看到周露脸色惨白,关心地问。
“没,没什么。我有点低血糖。”周露撒谎敷衍着,“老师,你能不能给我复制一盘?”
“当然可以。”
离开艺术学院,回到家,打开门,周露也顾不上换鞋,直奔卧室。她从床下拖出一个皮箱,尚未打开,全身就忽然瘫软下来。她觉得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都变得无力。这个箱子,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了。她不愿意打开。永远都不想打开。
终于,当周露鼓起勇气把手放到箱子的拉链上,正要拉动时,她听到有人敲门。
她站起来,走出卧室掩上门,疑惑地走向大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昨天来拿彭颖病历的两名警察。
“你们?”周露觉得这个世界真怪,她才找到一点线索,警察就嗅到了门口。周露猜想,警察一定是查到彭颖在自杀前给她寄来了一份快递,现在来兴师问罪了。
“周医生,我们还有点事情,想向您了解一下。”
“哦,好吧,请进。”周露侧身。
在客厅沙发上坐定后,两位警员直奔主题,说话的还是那名女警员:“周医生,您认识彭颖多长时间了?”
“半年左右。”
“彭颖除了失眠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问题?”
“据我所知,没有了。只不过,我有点怀疑,她因为长期失眠,有了幻想症的征兆。”
“这个,我们在你的病历报告中看到了。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是问这个。”
“你们要问什么?”
“她有没有长期吸食鸦片?”
周露一听这个提问,就知道是法医那边已经出了结果:“听她提起过。”
“你难道没有试过阻止她?”
“试过。不过,她是一个成年人,她不愿意戒,我还能怎么做?”周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口气会突然不客气。
女警员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我们还想问问,在彭颖的生活圈子里,有没有一个叫秋莲的女人?”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宋秋莲是个女影星了吗?不是已经断定为自杀了吗?怎么还来打听?周露揣测着,回答说:“这个人,彭颖在最后一次治疗时提到过。”
“哦?她怎么说?”
“病历报告里不是写着的嘛。”周露说。
“我们想再听你仔细说说。”
“这……”周露抬眼望了一眼卧室,那里还躺着那只尚未打开的皮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搅在一起的呢?她收回目光,撸了撸前额的刘海,把一丝长发顺到脑后,说,“你们也知道,彭颖吸食鸦片,喜欢胡思乱想。她说的话,未必真实。她说,这个秋莲,会改变她的命运。”
女警员听后点点头,略有所思:“那么,除了这个幻想的秋莲,彭颖的生活中还有没有其他秋莲?”
周露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周医生,彭颖当时是怎么描述秋莲的?”女警员问。
周露看得出来,女警员已经不耐烦了,可是表面上还是尽量保持耐心。她叹口气:“彭颖没有怎么说,只是给我看过照片。”
“是这张吗?”女警员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剪贴。
周露看后点点头。
“除了给你看照片,她还说了些什么?”女警员问。
周露心里掠过从昨天晚上查到所有线索:“没说什么了。”周露决定隐瞒一切。她还有那把钥匙没有查清,她还有皮箱里的东西没有查清。想到这里,周露反问,“这个不存在的秋莲对你们查案很重要吗?”
女警员又点了点头。这时,一直沉默的男警员开口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彭颖的尸体旁找到她用手指蘸着血写下的‘秋莲’二字。一开始,我们以为这是凶手的名字。后来,在看了你的病历报告后,我们初步判断彭颖属于精神失控自杀,但是……”男警员停了一下,和女警员对视了一眼,得到她的同意后,继续说,“但是,在现场勘察报告出来之后,我们发现,在她用来自杀那把刀上,发现了一些指纹,但并不是彭颖的指纹。”
“你说什么?!”
“刀上的指纹不是彭颖的。”男警员说,“而且,我们在这些指纹上还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大概知道,指纹的成分应该是油脂。但是,我们在那把刀上的指纹油脂里,还发现了少量骨灰。我们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彭颖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那些指纹是谁的呢?”
“不知道。现在,还无法查出。周医生,彭颖在你这里治疗的时候,有没有提过有什么仇人,或者是她憎恨的人?”
“没有。”周露这次倒是说了实话。
送走两位警察,周露不但关上了门,还多锁了几圈。她怕警察们又回来,在她打开那个箱子的时候,撞个正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这么害怕,是因为那把钥匙,还是警方断定的他杀?
不!都不是!现在,让周露感到恐惧的,是那个箱子。
她走进卧室,在地板上坐下来,打开了箱子。
箱子是棕色的,颜色已经很旧了,一直被周露放在床底下。她不想打开,却又舍不得扔掉。现在,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迫使她打开这个箱子。
箱子里有一些男人的东西。剃须刀、旧围巾、用旧了的钢笔,林林总总一大堆。这些都是未婚夫夏冬的。在夏冬出事后,周露就在这一堆他的旧物里半生半死。
她和夏冬从相识到相恋,再到订下终身,还不到一年时光。是夏冬改变了她悲观的单身论。夏冬一走,周露的世界就又被颠覆了。
颠覆后的一切又和原来不同。原来的她,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而经历了夏冬的她,将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不识男女情悦地面对这个世界。
周露看着箱子,在这些旧物里,有一个体积稍大的塑料袋。塑料袋口热熔过,完全封住。但是,透过透明的塑料袋,周露仍旧可以看到,里面装有一个笔记本。一扎用黑色丝带捆绑的信件。还有一个首饰盒。
夏冬搬进周露公寓的第一天,周露就在他的行李里看到了这个塑料袋。就在她开着“是不是属于你的旧感情”的玩笑,要撕开看看的时候,袋子就被夏冬一把夺走。夏冬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打开,也请你不要打开。”
夏冬用了“请”字,像个陌生人一样。周露立刻知道,那个塑料袋是夏冬心里永远不会对人敞开的一扇门。对她也不例外。
她尊重夏冬。谁不会有不愿再回首的感情?
从听到夏冬出事到收拾好他的东西放进箱子塞进床下,从一个半生半死的人再到迫使自己重新复活,周露都没有打开这个塑料袋。
周露感到脸上有些温热。她抹了一把,是泪,接着,她用沾满泪水的手撕开了袋口。
塑料袋里的那个首饰盒,和影片《夜生花》里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周露在看片子的时候,只是觉得首饰盒有点眼熟,却一直没有把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因为,她就彻底没有想过,这两件事会一个是因,一个是果。也是直到看到了陶瑜的演唱,这一切才像飞舞在黑暗中的拼图一样,合到一起。而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就在盒中。
周露从挎包里拿出钥匙,手碰到了今早打印的电影海报。她一起拿出海报,抹平,放到盒子旁边的地板上。在海报里秋莲的注视下,周露把钥匙插进了首饰盒上锁孔,轻轻一扭,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散发出玫瑰精油的幽香。
首先映入周露眼帘的,是一小屡用棕色丝线捆在一起的秀发。在秀发下面,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两人合影。头挨着头。角度有点朝上,一看就是照片里的人自己举着相机照的。
男的是夏冬。女的,便是陶瑜。
周露在刚开始和夏冬恋爱时,无意间在夏冬的手机里看到过一个女子的照片。夏冬说是自己以前的女友,也没提名字,当场就删掉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周露仔细回想,那个女子,就是陶瑜。
可是,夏冬和陶瑜的事,彭颖又怎么会知道呢?
还有,既然陶瑜已经死了,那么,去电影博物馆的是谁?杀死彭颖的又是谁?
周露放下照片,拿起那一扎信件。全是情书。是陶瑜写给夏冬的情书。一共十封。从春天一直写到秋天。
从情书中的口吻里,周露可以看出,是陶瑜首先爱上了夏冬。然而,夏冬却因为某种原因,一直在躲避她,逃避这段感情。
夏冬为什么要逃避呢?
周露打开笔记本,慢慢读过,渐渐恍然大悟……
那本笔记本,像是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夏冬的迟疑和恐惧,另一个是他的探试和希望。笔记本的一半像是日记,另一半是诊断治疗记录。
是的,夏冬的职业和周露一样,也是一名心理治疗师。心理治疗师不应该爱上自己的病人。这不符合职业道德和规则。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那张合影里的背景,正是夏冬以前的办公室。
从笔记本里的内容来看,夏冬一开始并不接受陶瑜。他对她有好感,却只是把她当病人看。但是,渐渐的,为了给性情压抑的陶瑜一点点希望,夏冬的拒绝不是那么坚决了。感情有时候就像一个盛满水的堤坝,稍稍产生一条裂缝,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条,也会轰然决堤。
相恋后,爱情如同地下的火山熔岩一样,轰轰烈烈地涌动着。本来,夏冬可以让陶瑜去找另一位心理医生,这样,他们的恋爱就可以名正言顺了。然而,夏冬却担心别人不会像他一样细心,就仍旧为陶瑜治疗。
像所有的心理医生一样,夏冬的每一份笔记前都记有日期。周露一页页翻阅,直到最后一份——那是陶瑜自杀前一周。
在这一周里,夏冬写到,这是他决定为陶瑜治疗的最后一周。过了这一周,他就要为陶瑜介绍其他医生。陶瑜表面上是好了很多,写了歌,参加了比赛,还得了奖,但是,实情只有他自己清楚。
实际上,陶瑜的病情加重了。夏冬担心是他们的感情影响了陶瑜的治愈。陶瑜原来有轻度的幻想症,但是现在,病情更为严重。她的歌,是写给天天来找她的好友秋莲的。而秋莲……
笔记记到这里就像陶瑜消逝的生命一样,打了个一个省略号,忽然停住。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
那是一张快餐店的点菜单。在菜单的背面,用简谱写着几行凌乱的曲调。周露以前学过小提琴,她一眼就哼出了调子——《夜生花》。
在菜单上,还有一点油污。油污看起来还有几条清晰的纹路,像个指纹。
周露感到有点恍惚。她眨了眨眼睛,看清在那块油污下,还有一条短短的,两端向上翘的曲线,和油污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张没有眼睛的笑脸。在笑脸旁边,有两颗交叉在一起的心。爱情。
周露把菜单翻过来,看到了上面用章戳下的日期。正好是陶瑜自杀那一年的八月。
八月,陶瑜写下了这首歌。十月获奖自杀。
天色开始暗下。太阳和夜晚交替的时候,光线会透出明暗掺杂的惶惑,整个世界就像悬浮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那个未名空间。坐在从窗外投进的一束光外,周露听见有个声音在黑暗中唆使她。
说话的人仿佛刚从冰冷的雪窖里爬出来,每个字的后面都拖着尾音,散发着丝丝寒气,到最后居然有了淡淡的形状,聚成一条环带,围绕着周露旋转,将她的发梢吹乱:拍下来,问一问。
周露拿出了手机,拍下菜单上的指纹。接着,她从手提包里翻找出女警员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把照片发送过去。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等待着回复。
十分钟后,女警打来了电话。对于渐渐完全坐入黑暗的周露来说,这十分钟就像是十年一样漫长。
女警的声音在电话里十分焦急:“周露,你在哪里找到的指纹?”
“是不是和杀死彭颖的那把刀上的一样?”周露咄咄逼人。
“周露,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你必须告诉我指纹的来路!”女警员不让步。
不让步没关系。周露挂上了电话。那个指纹肯定和刀上的一样,否则女警员不会那么激动。
周露看着菜单上的油污,油污留下的指纹不是陶瑜的,就是夏冬的。
可是,陶瑜已经自杀,夏冬也飞机出事死亡。那么,又会是谁,在杀死彭颖的时候,在刀上刻意留下指纹呢?夏冬和陶瑜之间,还发生了什么?
放下电话,周露立刻联系了陶瑜艺术学院的班主任,问陶瑜在校时有没有要好的朋友。班主任想了想说有一个,叫李舟舟,原来和陶瑜同住一个宿舍。班主任还找到了她的手机号,只是不知道这个号码李舟舟现在还用不用。
周露记下来,打过去,还好,接电话的就是李舟舟。她犹豫再三后终于同意在她工作的地方和周露见面。
李舟舟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夜总会。从艺术学院毕业后,李舟舟四处寻找工作。她是学作曲的,然而苦于没有门路,四处碰壁。最后,也是生活所迫,李舟舟来到了夜总会,当了一名电子琴键盘手。收入是稳定了,生活与理想却与原来背道而驰。
在夜总会后台化妆室里,周露见到了李舟舟。这里刚刚升级装修过。时髦的室内装修上还散发着浓重的甲醛气味。
“陶瑜是个音乐天才。”这是她告诉周露的第一句话。
“听说,上学的时候,你和她很亲近?”周露屏住呼吸。她觉得这股气味几乎就要让人晕倒。
“何止亲近,完全是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说,不过……”李舟舟说到这里,愣了一下。
“不过什么?”
“大部分时间无话不说。不过,从大三开始,我们的交流就少了。”
“为什么?”
“这事,有点怪。说了,你也许不信。”李舟舟对着镜子拢了拢满头的波浪,躲避着周露的目光。
“秋莲的事?”周露直说。
李舟舟猛地转过脸来:“这事你知道?”
“听说过一些。你再详细说说看。”
“陶瑜想写一首歌参赛。她查了不少资料,不知怎么地就迷上了一部老电影。”
“《夜生花》?”周露说。
“对!就是它。她翻来覆去地看,写了那首获奖的歌。”
“她翻来覆去地看?在哪里看?”周露想,电影不是只有电影博物馆才有吗?
“当然是在宿舍里啦。”
“她手里有片子?”
“有。我和她一起看过两遍。影片是用家用摄影机翻拍的,效果就像那种盗版电影。”
“是谁为她拍的?”
“哦……”李舟舟犹豫了一下,“那时候,她已经去看心理医生了。我听她说,是那里的一个病友给她的。”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她从来没提过。”
“那,你们看的片子有结尾吗?藏在那个盒子里的凶手名字是什么?”
“你也看过?”李舟舟的眼睛闪了闪。
“看过。不过,我看的那部,结尾坏了。”
“我们看的,结尾倒是没坏。”
“那么,盒子里藏着的名字是谁?”
“片子的结局,你根本想不到。”李舟舟正要接着往下说,一个男子探进头来,让她赶快,马上就轮到她上场伴奏了。李舟舟只好急急地说,“藏在盒子里的手绢因为时间太长了,已经被虫蛀了。所以……”
周露接上了她的话:“所以,片中的女鬼就也不知道凶手是谁,还在世上徘徊,寻找真凶。”
“对,这就是影片结尾,很烂吧。”李舟舟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裙,走到了门口,“只是,在看过那部片子之后,陶瑜就……”
“就怎么样?”周露追到门口,一边跟着李舟舟往前台走,一边问。
“她就以为自己被女鬼附身了。不过,陶瑜认为,附身的女鬼并不是片中的女子,而是饰演那女子的演员,宋秋莲。”
“那么,在颁奖典礼那天,也就是陶瑜自杀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周露紧紧地跟在李舟舟后面问。
此时,她和李舟舟已经走到了幕后。台上传来喧闹,主持人正在用半荤半素的言辞报幕。马上就轮到李舟舟他们上台了。
李舟舟跟上其他伴奏成员往台上走,被周露一把拉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李舟舟急着上台,只好用极快的语速说:“那天晚上,在颁奖典礼之前,她悄悄地告诉过我,她不想活了。”
“什么?”
“实际上,她的原话是‘她活不了了’。她说,她已被秋莲附身,颁奖典礼之后,就是她的死期。而且,颁奖那天,她的男友,一个叫夏冬的人,还来找过她。这些话,我对谁没有说过。因为,我知道,即便是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她还说,如果她真的死了,也是冤死,还是会变成鬼魂,回到这个世上,附身别人。”李舟舟说完,抛下周露,大步走上幕前。
李舟舟走上前台,台下一片掌声喧闹。而周露的世界,却一下子寂静下来。她被演出调度员赶下后台。周露离开夜总会,来到停车场,坐进了车。
此时,周露最不愿设想的,就是夏冬杀死了陶瑜。那么彭颖呢?根据李舟舟的说法,陶瑜的影片是心理咨询室的一个病人给她的。会不会是彭颖?可是,陶瑜是数年前死去的,彭颖是近半年才来看病的。时间对不上啊。难道,彭颖以前就来过咨询室?这么一想,周露觉得更多的恐惧和夜色一起,从四面八方包拢过来。就在这一瞬,她在后车座上看到了一个影子。看起来像个女人。她一回头,那里又什么也没有。
周露稳住,打开了车内的顶灯,往后一看,除了空空的座椅,什么也没有。
她强迫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左右思考之后,拿起了电话……
夜色里,过往的行人可以看见在一辆汽车里,一个女人拿着电话苦苦央求,神色惊恐焦急……
整整一夜,之后又是一个难捱的白天,终于,当夜晚降临时,对方打来了电话。接完电话,周露匆匆开车出了门。
夜还不算深,但街头的各色夜灯已经张扬得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周露在一条马路边停住。旁边是一个住宅小区。
周露的车刚停稳,从小区门口的树后就跑过来一个黑影。黑影跑近,渐渐显出身形,是心理咨询室的助理小何。昨天晚上,在周露的恳求下,小何终于同意让当警察的男朋友偷偷复印彭颖的案卷。
“周医生,我不能确定该不该这么做。”小何手里抱着一个文件袋,表情在黑夜里一团模糊,如同她现在的心情。
“小何,你这样做没错。”
“可是,这些资料是保密的。”小何仍旧犹豫不决,护在前胸的文件袋抱得更紧。
“你看,我们并没干什么坏事。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人。我现在有些线索,只要一核实,马上就告诉警方。”周露的口气里全是恳求。
“可是,这些资料是我男朋友偷偷复印的。要是被查出来,他就真的死翘翘了。”
“你放心,即便是我会和警方说什么,也绝口不提你男友。”
“要是警方问你哪里来的资料,你怎么说?”小何还是不放心。
“我就说,是彭颖在我这里治疗时告诉我的。”周露回答。
小何想了想,把资料递过来,临放手了,又缩回去:“周医生,彭颖又不是你的亲戚朋友,她只是你的普通病人,你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关心?”
“那我就实话说了吧,这事和我以前的未婚夫有关。”
“夏医生?!怎么会和他有关?!”
“这也是我想先查查清楚的。”周露的嗓音里有些哽咽。
小何的心突然就软了,捏紧文件袋的手松了下来:“周医生,你去查吧。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和夏医生有关,不过,我记得夏医生。他死的时候刚好要和你结婚,挺惨……”小何叹了口气,“这样就算是我也帮上忙了吧。”
周露点点头,接过了文件袋。
小何的身影才走进她住的小区,周露就打开了车内的顶灯。
她打开文件袋。第一页是彭颖的个人资料。上面有她工作的地址,家庭联系成员的名字和电话。在彭颖的名字旁边,有一张半寸照片。也许是因为复印机的问题,照片只能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轮廓,看不清五官。
周露翻到下一页。犯罪现场,发现尸体的卧室。
周露做好了面对血腥场面的准备。但是,资料上却是一间整洁的卧室。铺陈整齐的床单上没有任何折痕。枕头端正地摆在床头。地板上也是干干净净。
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周露使劲闭了闭眼睛,再一看——卧室里真是空空荡荡!
没有尸体!
黑暗中,周露听到自己逐渐变快的心脏跳动声。她翻了翻后面几页。那上面复印了书房、厨房、阳台、玄关各处的照片,却都是同一个特点——整洁、没有尸体!
为了不漏掉任何一个字,周露几乎是用手指着阅读了所有文字内容,发现彭颖的个人情况、病情资料一应俱全,但唯独没有提到尸体,没有提到法医报告!
这是怎么回事?!
周露掏出手机,拨通了助理小何的电话。
铃声响过三声之后,小何接听起来:“你好。请问您是哪位?”
“是我,周露。”周露觉得奇怪,小何难道没看到她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吗?
“哪个周露?”
“是我啊,心理医生周露!”
“对不起,你打错了。”小何挂断了电话。
周露奇怪极了。这是怎么回事?
周露仔细检查了电话号码,又打过去:“小何,是我啊,周露!我们天天上班见面的。”
“不管你是谁,你打错了。我不是小何。我也不认识什么心理医生周露!你再打来,我就报警。”小何的声音因为气愤尖厉起来。
小何怎么啦?!非得面对面谈一谈不可!周露把手机往兜里一塞,直接下车,小跑冲进了小何的小区。她记得小何家的大概位置。昨晚打电话联系复印案宗的时候,周露曾经提到过亲自到小何家拿。小何当时都同意了,后来又改了主意,要周露在大门口拿。
小区里路灯昏暗,周露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小何的公寓。等她来到小何家门口,敲开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他穿着一双很旧的塑料拖鞋,一边挠着后背,嘴里叼着烟,一边很不爽地告诉周露,他在这间公寓里住了六年,没有结婚,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姓何的女人。
男子说完,狠狠地关上了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周露拿出手机,再次拨打小何的电话,手机那端里却回复她,她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周露跌跌撞撞地跑出小区,发现她停在路边的车不见了。那里,只有两片刚刚坠落的树叶。
周露拨打了110报警。电话里,警察登记了她的车辆信息。
“你说你的车是一辆白色奥迪?”警察还重复了周露告诉他的车牌号。
周露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刚刚联网查询了这辆车的资料。系统里并没有这个车牌。请你再说一遍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身份证号。”
“周露。”紧接着,周露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周露一向对数字敏感,更不用说自己的身份证号了。
警察又上网,还是摇了摇头:“对不上号啊。你确定你有车?”警察的声音已经疑惑起来,似乎是在询问一名精神病人。
小何不见了。现在又是车不见了!周露忽然意识到这两件事有关联。这个想法像一记重锤,猛敲了她一下。她挂掉了电话。
周露从包里翻出调查彭颖一案的女警员的名片,找到手机号,怀着惴惴的心情拨过去。还好,铃声只响了两次,女警员就接听了电话。好不容易将事情讲清楚之后,女警员让周露去局里碰头。周露看清楚名片上警局的地址,打了个车,匆匆赶去……
然而,周露在警局夜班值班室门口足足等了二十分钟,也没见女警员的影子。她不停地拨打对方的电话,铃声在响,却没有人接听。周露觉得事情越来越蹊跷,她不愿再等了,走进了值班室。
坐在值班柜台后的警察二十出头,捧着一杯茶,问周露有什么事?
“请问,这位是你们这里的警员吗?”周露拿出女警员留给她的名片。
小警察接过去看了看,眉头一皱,点点头:“你找她?”
“是的。我用名片上的手机号和她打过电话,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她迟到了。现在,手机又打不通,你有其他方式联系她吗?”周露说。
小警察瞪着周露,表情完全是在看一个怪物:“你,你还好吧?”
“怎么啦?”周露的心再次被提起来。
“你要找的这位警员,她,她在四年前就因公去世了。”
听到小警察这么说,周露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你确定?!”
“当然。”
“那么,她的搭档呢?能联系上他吗?中年男子,右眼眼角有一颗黑痣?”
“我们这里,没有长这个样子的警察。”小警察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周露猛地一个转身,在小警察走出值班柜台之前,逃离了警局。
没有尸体……前来调查的警察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并不存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露向家跑去。一路上,恐惧像一个欲图行凶的杀手,追赶着她。从警局到家六公里的路程,竟然变得像五百米那样短。她僵硬地交换着落地的双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迅速闪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小何消失了。自己的车没了。没有彭颖的尸体,没有前来调查的警察……周露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奔向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她甚至以为,当她站在家门口时,家也会不见了。
还好,当周露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后,门后既没有出现陌生人,也没有出现空荡荡的房间。家还在。她冲进卧室,装有陶瑜和夏冬照片的首饰盒还在。她顾不上喘气,快步走进书房,搬来一把凳子,放到书架边,站上去,在书架顶端摸到一个牛皮纸箱。
她抱下纸箱,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在积满灰尘的纸箱盖上。她把纸箱放在书桌上,擦了擦眼泪,打开纸箱。箱子里本应是一些自己和夏冬的旧照片,还有两人的订婚戒指。
然而,当周露打开箱子,却大吃一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只剩了一半的照片。照片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怒气冲冲撕掉的。
照片里有不同的背景,山坡、花园、树林,但却只有一个女人——周露自己。被撕掉的另一个人,是夏冬。
周露记得,当时这些照片是在夏冬出事后放进纸箱的。周露恐惧地看了看四周,只看到被风吹起的窗帘。她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关上了所有的门窗。
最后,周露返回箱子方便,在纸箱一角,找到了一个红色金绒戒指盒。她打开,看到了两枚订婚戒指。更多的眼泪涌出眼眶。周露感到心碎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周露不想再用手背抹去眼泪了。她无声地哭泣着,在箱子底部找出了夏冬的死亡证明。
周露决定从头查起。她想知道,在自己脑海中一向美好善良的夏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一切都是从彭颖开始的。她给自己寄来了钥匙。周露想,要查夏冬,必须先查彭颖。
在一夜不断的噩梦折磨之后,第二天一早,刚过上班时间,周露就出门买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彭颖先是死了,而警局又没有她的死亡照片,调查她的警察也不存在。周露决定打电话打彭颖的地产公司,询问一下。
电话接通后,周露假意请前台转彭颖的办公室。
前台是个女孩,她奇怪地问:“你难道没有听说彭经理的事吗?”
“她出什么事了?”周露问。
电话里,前台女孩压低声音:“彭经理三年前就失踪了,至今杳无音讯。”
“失踪?三年前?你确定?”周露问。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所有的报纸都登了头条。怎么,你不知道?”前台问。
周露没有回答,挂上了电话。
她用手机上网,查询三年前的新闻,果然看到不少彭颖失踪的消息。周露仔细一看彭颖失踪的时间,再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彭颖失踪的时间,正是夏冬飞机出事的时间!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记错,周露输入了夏冬飞机失事的相关信息。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整个网络,对于那次事故,没有任何报道。
周露不甘心,拨打了夏冬乘坐班机的航空公司电话。一番周旋之后,周露得知,三年前,这家航空公司根本没有飞机失事。这三年之内,这家航空公司的飞行记录也是安全的。
既然没有飞机失事,那么夏冬的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应该死亡的彭颖是失踪!应该出事的飞机失事不存在!这真像彭颖说的,一张牌倒了,后面的张张接着倒。
周露拿着夏冬的死亡证明,赶到开具证明的派出所核对。派出所里的小警察十分尽心,在电脑上仔细查询后,告诉周露,他们并没有一个叫夏冬的人的死亡记录。
周露请他把时间放宽,看看近十年的记录。小警察查询后,遗憾地摇了摇头。百般无奈之下,周露提供了夏冬的身份证号,请警察查一查。也许是她焦急的表情赢得了小警察的同情。小警察输入身份证号,然后再次遗憾地告诉周露,系统里就没有这么一个号,也没有夏冬这么一个人。然后,小警察又看了看周露提供的死亡证明,告诉她,这份证明是伪造的。
周露强压住内心的惊讶,谢过小警察,在他还来不及追究之前,跌跌撞撞逃离了派出所。
这个世上,怎么会没有夏冬呢?
周露明明记得,自己和夏冬是通过工作认识的,自己和夏冬是同事。对啊,可以去一起工作过的心理咨询中心查啊!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周露打车来到了心理咨询中心。咨询中心在一座商务大楼的五楼。走出电梯后,即可见到中心的接待大厅。她希望在大厅前台能见到助理小何。然而,当她走进中心,看到前台后面却坐着一个陌生女孩。
周露走上前。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这次她学乖了,没有直截了当地问。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位非常棒的心理医生,叫夏冬?”
女孩抬起头,摇了摇:“没有这位医生。您是需要咨询吗?我们还有其他医生。”
“你确定没有一位叫夏冬的医生?我是朋友推荐来的。朋友说他很棒的。”周露问。
“没有。您可能是听错了吧。”
“哦,有可能,谢谢。请问,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你不相信我?”女孩有点不高兴,“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了。这里的医生我都认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确定一下。”忽然,周露的心里冒出另一个想法,“再顺便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周露的医生?”
“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是谁介绍你来的?”
“一个在你们这里咨询过的病人,叫彭颖。”
女孩皱着眉头,在电脑上输入这个名字。女孩的手指滚动着鼠标,突然,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瞪着周露。
周露感到事情不妙,一把将电脑屏幕扭转过来。
在屏幕上,她看到了彭颖的名字,但是,名字旁边的照片却是她自己的。
如果我是彭颖,那么,来我这里咨询了半年的那个彭颖又是谁?
周露觉得双腿酸软,几乎就要崩溃。
事情变得诡异。她想起象牙镜框的背面,那里写着:你的命运将被改变。
周露几乎是小跑着逃离心理咨询中心。在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她拿出彭颖的案卷,翻到第一页。彭颖名字旁边的照片,面孔一片黑暗模糊。
周露收好资料,转到大楼后面,从地下停车场的一个侧门进入,顺着楼梯,来到咨询中心所在的五楼。楼梯和楼层入口,有一扇刷了灰色油漆的金属门。门是双开门,上面镶着两片玻璃。
周露走过去,透过玻璃,看到了中心走廊。走廊上,没有任何人。周露轻轻一按门把,把手松动,门开了。
如果自己没有在这里工作过,怎么会知道这个入口?周露觉得这一切是一个巨大的圈套,深不见底的陷阱。她不明白,这一切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又是谁,在背后主使?
走廊一端的尽头是刚才的前台客厅。周露可以听见从那里不时传来电话声,还有前台女孩接听的说话声。在走廊的另一端,是周露熟悉的办公室。她知道走廊上有监控探头。推门而入后,周露微微低着头,顺着墙边,用正常的速度向办公室走去。
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周露掏出包里的钥匙,插进门锁。门开了。这又是一个自己在这里工作过的证明。然而,办公室里的一切,却让她无比失望。
门后,摆着几个沙发,中间有一个茶几。左边靠窗,有一个饮水机和一个冰箱。这里,居然是一个医生休息室。周露环顾房间,丝毫没有找到任何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这时候,门开了。开门而入的是一位姓刘的心理医生。周露认识他。
“你是谁?”刘医生的脸上一脸惶惑。
“刘医生,你认不出我啦?”周露问。
刘医生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请问,你是新来的医生吗?”
周露敷衍地点点头,快速离开了休息室。
离开大楼后,周露顺着路边低着头走着。天气晴朗,天空干净得像一面浅蓝色的镜子。这么好的阳光,路上行人颇多。她却躲避着路人的目光,感到越来越恐惧。这恐惧就像刷油漆,刷了一层,又加一层。
周露回想,自己当时听彭颖说有一座秘密公寓时,就略感奇怪。后来,她把公寓和鸦片联系在了一起,猜测彭颖不想让亲人和朋友知道她吸食鸦片的事,才买了这个秘密公寓。
想到彭颖的亲人和朋友,周露在路边站定,从挎包里找出“小何”复印的资料,寻找彭颖家人的联系电话。资料上有很多号码,周露找到了彭颖母亲的号码,打了过去。
“你好,请问你找谁?”电话里彭颖的母亲和她有着相同的音质。只不过,彭颖母亲的声音要更老成些。
“哦,我是警局的。”周露说。她真不愿撒谎,可是没办法。
“你有她的消息啦?”彭颖的母亲声音急切。
“对不起,还没有。”
“哦。”对方忽然停顿了,仿佛本是大好夏日,却忽然来了大雪。过了很久,彭颖的母亲才颤抖地问,“你,你有什么事?”
周露不忍心再伤害彭颖的母亲,但是为了查出真相,她不得不继续说:“我们在整理彭颖的资料,有些东西还想和您核实一下。”
“你问吧。”
“彭颖是不是曾经看过心理医生?”周露小心翼翼地问。她不能确定彭颖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看过。那是在四年前吧,在她失踪之前。”
如果彭颖是在失踪前去看的心理医生,那么这半年来来看病的又是谁?
周露问:“她去看了多久?为什么去看?”
“看了大概一年。因为失眠。请问,这和她的失踪有关系吗?”彭颖的母亲问。
“可能有吧。”周露犹豫了一下,“您知道,她的心理医生是谁吗?”
“不知道。她只是说那名医生人很好,却从来没提过名字。”
“您了解她的治疗内容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
“什么?”
“彭颖一直都是写日记的。进行治疗的那一年,她工作很忙,就不用笔写了,改用了录音机。她的日记里,可能会有医生的名字。她失踪后,我也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日记。你看,这件事,我原来就和你们警方说过。”彭颖的母亲焦急地说。
“谢谢你。有消息我们再联系您。”周露挂上了电话。
原来,保险箱里的那盘磁带,只是日记的一小部分。如果能够找到其他磁带,也许就能找到真相。
半个小时后,周露再次来到了彭颖的秘密公寓。
房间看起来和上次来一模一样,但是周露却觉得比上次来还要冷。窗户依旧关着,可是窗帘都开着。是自己上次来拉开的。在充足的光线里,周露似乎看到,墙上电影海报里的各个女角,严肃的表情里都带上了讥讽的笑容。
她搜过每一个房间。上一次来的时候,主要是为了寻找那把钥匙能够打开的东西,对很多没有带锁的东西,就都没十分注意。这一次,周露不放过任何一个盒子,任何一个抽屉。
在书架的顶层最右边,周露看到三个摞在一起的整理箱。淡蓝色的。她拿下来。这些整理箱和鞋盒一样大小,塑料做的。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磁带。她随意抽出一个,看到磁带正面的贴纸上用碳素笔写着日期。
就是这些磁带了。
周露随即坐到地板上,将磁带从盒子里拿出,按照上面的日期整齐摆放。
磁带上的时间刚好一年不到。
最后一盘磁带上的时间,正是彭颖失踪的前一天。
角落里那个大座钟传来的嘀嗒声。一下,又一下。
周露从包里翻出她在保险箱里找到的磁带和袖珍录音机。整理箱中所有的磁带上都标有日期,唯独这一盒留在录音机里的没有。
取出磁带之前,周露按下播放键,听到里面传来歌声:
“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歌声结束后,紧接着是数十秒的寂静,然后是彭颖压抑的声音:我觉得,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周露一边听一边想,如果说话的真是真彭颖,为什么心理咨询室的电脑里却是我的照片?磁带里为什么会有陶瑜写的歌?彭颖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
周露取出磁带,拿起日记的第一盘磁带,放进袖珍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今天是我第一次用录音机写日记。呵呵,还有些不习惯。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效果还不错。我想,也许要不了多久,我的失眠就会好转……
说话人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不太适应用录音机记录自己的心声。周露一盘接一盘地听。期间,电池用完了。周露在书架上找到了充电器。她把充电器插进墙上的插座,坐靠着墙,继续听。
天色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周露根本就不知道。彭颖的声音一开始有些羞涩,渐渐的,她习惯了使用录音机。她讲述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情,还有治疗的内容。听得出来,有不少日记,声音迷离间断,是她一边吸食鸦片一边录的。
在彭颖的讲述里,周露似乎看到,在她正对的矮榻上,彭颖躺在一团光晕里,吸一口烟录一段话。录音机就放在她的脸颊旁边:心理医生今天告诉我,我的失眠其实是心病。心理医生说,是我太喜欢看黑白电影了,想得太多,中邪了。医生还说,电影里的人物是不会徘徊在世上的。
彭颖又吸一口烟,吐出:不过,我觉得,那个演电影的秋莲的确是存在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请陶瑜写了那首歌。我们都相信,那首歌是一个通往过去的桥梁,一扇门,只要真心去听那首歌,就能看到秋莲。这是一个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周露听到这里,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凝固了。
彭颖继续说:歌写好了。过几天我就可以向医生证明,秋莲是存在的。
说到这里,这盘磁带放到了尾部。周露取出,在黑暗着顺着摸到下一盒,放进去。
彭颖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想起: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这些天,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也许是秘密,也许应该叫做真相。待会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要来了。我会说出一切。
磁带到这里,再也没有声音。周露快进,一直到结束都没有声音。周露再去身边摸,发现这是彭颖的最后一盘磁带。
周露放下录音机,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她的脑海里全是磁带里的话语。她想从这些磁带里找出头绪。
忽然,拳头大小的钟摆发出叮当一声巨响。此时是个整点。紧跟着敲出十二声后,座钟居然发出音乐:“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
正是那首歌。周露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她走到座钟边,打开侧面,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播放机和一个小音箱,连接着座钟的齿轮。彭颖对此如此着迷,竟然把那首歌也录进了座钟里。
“夜生花,朵朵娇艳,朵朵开。夜儿深了无人问,鸟儿倦了无处栖。”座钟里的歌声连放了两遍,还在继续。听着听着,周露忽然觉得这首歌还蛮好听。难道,真像彭颖所说,只要真心去听这歌,就能看到秋莲?
忽然,黑暗中,周露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她害怕极了,急忙站起来,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按下。
亮起的,是悬在躺榻上的那盏灯。
歌声淡下去。周露看见那里斜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脸在光影之外,五官被阴影遮住,只看得见一双葱玉的手握着长长的烟杆。
“彭颖?!”周露喊了一声。那影子忽然不见了。
周露走过去,发现烟榻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靠枕。
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就在这时,座钟里陶瑜的歌声又出现了。那么凄凉……那么没头没尾、无始无终……
也就是在这瞬间,周露有了想试一试鸦片烟的冲动。也许,彭颖在磁带里诉说的一切,都是吸食鸦片后的幻觉。
她躺下来,拿起矮桌上的烟具。她笨拙地给自己点烫了一个圆圆的烟泡,深深地吸了一口。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屏风上的女子放下了绸扇,露出整张脸庞。一个秀美的女子,正是老电影《夜生花》里的女演员,宋秋莲。
陶瑜还在歌唱,如泣如诉……
宋秋莲从屏风上走下,款款踱步,来到周露面前。她弯下腰,身体还在原处,脸却像脱离了身体一样,慢慢凑近:“周露,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周露吐出一口烟。多自在啊。
“跟我走。放弃这劳心的尘世。”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了你。”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夏冬,陶瑜和彭颖,他们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你想知道真相?”
“是的。”
“那么,你跟我走吧。夏冬在这个世界的另一边,等你。等你见到他,他会告诉你一切。”
“他,在等我?”
宋秋莲点点头。说话间,她的五官像拉扯的画面一般慢慢改变着形状,仿佛是需要穿越生死空间才能来到周露的面前。
周露被这张变化的脸吓得恢复了些神智,猛地坐起来:“要是我,不愿意跟你走呢?”
宋秋莲的脸忽然贴到周露的脸上:“你没得选择。”
“为什么?!”周露一把扔下烟具,往后退缩。
“彭颖给你寄来了钥匙。她让我带你去找她。来吧,跟我走吧。”宋秋莲的脸逼近了,变成了涌动的液态,模样也在急速变化,一会儿是陶瑜,一会儿又是彭颖。
这一张张脸一步步向周露贴过来,躯体同时伸出手,抓住了周露。周露感到触电一般疼痛。忽然,这躯体旋转成黑蓝色流动的液体,像液态蛋壳一样包裹住周露。在蛋壳中,周露像一个挣扎的婴儿。
蛋壳开始收缩。起初,蛋壳像一件紧身衣吸附在周露的身体上,很快,这件“衣服”收得更紧,变成了周露皮肤上的一层薄膜。接着,薄膜上的每一个小颗粒像水滴渗入干涸的土地一样,带着“嗞嗞”的声响,渗入周露的肌肤,渗入她的血液,和她融为一体。
周露感到身体灼热和冰冷并存。她觉得魂魄变成了一件和躯体不相关的东西。她让自己的目光冲破自己的躯壳,升到了半空中。她看到,在艺校外的树林里,陶瑜仰望星空,流着眼泪,把刀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在陶瑜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影子。这个影子,一手拿刀顶住陶瑜的后腰,另一只手按住陶瑜自己举刀的手。陶瑜不是自杀!有人强迫她“导演”了自杀……
“我会让你看见一切……”她的魂魄在对她的躯壳说话。
周露的视线转到了彭颖的家。她看到彭颖的脖颈流出鲜血,一个影子把她凌乱的衣衫展平。
床上的彭颖却还没有死去,忽然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到:“来吧,你跟我来!”
“不!”周露大喊一声,捂住眼睛。然而,耳朵的功能就此变强,在彭颖的话音中,陶瑜也来凑热闹。她开始唱歌,歌声越来越响亮……
周露大叫一声,恐惧得摔下烟榻。宋秋莲、陶瑜、彭颖,三个女人的身影合成的黑色漩涡,从周露的身体里挣脱,变成一张大网,向周露扑压过来……
恐惧……无边的恐惧……
周露四肢麻木,她想跑,想结束这一切。她不顾一切地往前爬着,躲避着这三个女人……她站起来,向门奔去……
她打开门,不敢坐电梯,也没时间等电梯,只能跑向楼梯。那股绞缠的漩涡堵住了向下的楼梯,周露只好奔向天台……
天台门敞开着。周露奔跑出去。在天台上,安装着成排的太阳能玻璃。天台的边墙上,都有黄色夜灯。在灯下,还有好几个半米宽、两米长的花台。花台里,大朵大朵的白色菊花,仿佛黑夜里的幽灵,开得正艳。
黑色的漩涡步步紧逼周露,体型忽大忽小。
周露往后退,往后退……最后,她被逼到太阳能玻璃旁边。在灯光里,周露忽然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映影。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周露忽然明白了一切……但这怎么可能?为了证明这不可能,她转身扑向花台,双手插入泥土……
更多的真相疯狂地填充着她的脑海,也许是要让她明白的东西太多了,周露感到脑袋就要撑不住裂开了,她大叫一声,脑海里如同电脑被塞满了信息突然自动清零一样,忽然返回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有天堂的话,这就是。
这是周露醒来时的第一感觉。
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床罩被单都是白色,干净而暖和。窗外透进阳光。不远处,传来小鸟啁啾。她侧过头,从模糊的视线中慢慢看清自己是在病房里。床边站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一脸关切。
一个是那名死亡的女警。另一个男警,右眼眼角有一颗黑痣。
哦,这里原来还不是天堂!周露猛地坐起来,感到头痛欲裂。
“你们,究竟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警员看了看男警员,表情担忧:“周露,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周露用被单遮住脸,只露出眼睛,恐惧地摇着头:“你们,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女警员伸出一只手,拉住周露被单下的手:“我们都活着。”
周露能够感到,那只手十分温暖,但她还是一把甩开。
“我们在天台的花台下面,找到了彭颖的尸体。”女警员说。
“你们找到了彭颖的尸体?她不是失踪了吗?”
女警员关切地看着周露,再一次问:“周露,你真的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一片记忆碎片从周露脑海里飞起。那是她映在太阳能玻璃上自己的脸。但这记忆太小了,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周露还是摇了摇头。
女警员微微叹口气,拿出手机,调出一段录像,放到周露面前。
周露看到一个女人疯狂地用手挖抛花台里的土。那个女人,正是自己。
“确切地说,”女警员说,“周露,是你从花台里挖出了彭颖的尸体。”
周露一脸迷惑。
“这是监控视频。”女警员说,“你再看看下一段。”
周露的手指滑过屏幕。录像里的场景,是她每天工作的地方。她身穿米灰色套装,背一个女式公文包,推门走进咨询室的大堂。助理小何从前台后面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早,周医生。”
周露看见自己也回以小何一个微笑,并说“早”。说完,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进屋,关门。这时候,周露看清门上的油漆印着几个字:三号病房。
“这是……”周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是我来告诉你吧。”男警员轻轻拉开女警员,走到周露面前,“你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后来,你病了。”男警员说到这里,指指自己的脑子,“你成了病人,可你仍旧以为你是医生。”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露瞪大了眼睛。
男警员说:“你爱上了你的同事夏冬。然而,夏冬爱恋的却是他的病人陶瑜。你跟踪陶瑜,研究她的病历。当你发现陶瑜患的是轻度幻想症后,你就唆使你的病人彭颖接近她,给她《夜生花》的影片,让她为秋莲写歌,让她们相信,通过这首歌,就可以看到秋莲。然后,你在她获奖那天杀了她,并且造成自杀的假象。”
周露听着,表情就像是在听一个恐怖故事。
男警员接着说:“因为陶瑜的病症,人们都认为她的死亡是自杀,在当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杀死陶瑜后,彭颖逐渐承受不了压力而崩溃,说要报警,你不得已在彭颖的秘密公寓里杀死了她。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公寓,也没能发现彭颖的尸体,大家就都以为彭颖失踪了。后来,你向夏冬表白你对他的爱情,却遭到了夏冬的拒绝。为了安慰自己,你假想你和夏冬订了婚,然而他却在婚前死于飞机失事。”
“不!这不可能!”周露大叫。
男警员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病房的门。从门外,走进一个男子。正是夏冬。
“你……你没有死……”周露喃喃说道。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欺骗了她。
“周露,我……”夏冬走近,怜惜地看着周露,“周露,听我说,你真的病了。”
躺在病床上的周露往后缩,可是身后除了冰凉的床头什么也没有。她求救地看着女警员。女警员说:“周露,你曾经用《夜生花》里的鬼来蛊惑暗示她们,然而,事情到了最后,你却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就也被自己蛊惑了。”
“可是,那把钥匙,那个装照片的盒子,还有那个笔记本,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周露问。
“你的病症,出现了三个阶段。”夏冬说,“你在第一个阶段,说自己失眠;此后不久,你说你的病全好了,可以继续心理医生的工作了。我们都放了心,同意让你休息一段时间就返回工作。可是,你在休假的第二天晚上,就找到我,和我聊天。那时候,你已经假想你是我的爱人了,还悄悄说自己被秋莲缠身。我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那是你发病的第二阶段。后来,我便建议对你进行强迫性的治疗。治疗中,你老是对我提到一把钥匙和一个首饰盒,问我里面是什么,是不是属于我以前的旧感情。我趁你不注意时,复制了你的钥匙,悄悄进入你家,找到了那个首饰盒,看到了你私自藏匿的照片,我和陶瑜的照片。从那时起,我就怀疑你了。”
夏冬说到这里,看了看周露的脸色。周露满脸惨白。夏冬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到了第三阶段,你已经不能独立生活。你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里接受治疗。在那里,你仍旧以为自己还是心理医生。周露,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是你偷走了我的笔记,还有我的照片,是你自己买的首饰盒,是你,把这些东西放入了首饰盒。”
“可是,彭颖出事却是在几天之前,”周露不信,“就这么几天,我能病过两个阶段?”
女警员这时插话了:“我们对你隐瞒了时间,是我们在时间上做了改动。彭颖是在三年前被害的。周露,你已经病了三年多了。这三年里,你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心理医生。夏冬很早就向我们说出了他的怀疑。我们调查过你,你有最大的嫌疑,可是我们却无法找到证据。又因为你的病症,我们更无法向你盘查。后来,我们只好想出这个法子,配合你还是心理医生的假想,让你在咨询中心工作,对你进行暗示,然后等时机成熟时,给你寄来钥匙。”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半年来一直来我这里看病的彭颖是谁?”
“是我们安排的警员。”
女警员走到门口,拉开门。一个身穿警服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就是来周露这里看了半年失眠的“彭颖”。
“这么说,你们所做的这一切,从半年前就开始了?”周露问。
“是的。这半年来,我们设置了所有需要的场景,就是为了引出真相。”
“可是,我也是几天前才知道《夜生花》的啊?”周露无法相信。
“不。你很早就知道《夜生花》了。”女警员说。
“我前天的确是第一次去电影博物馆。这一点,博物馆的登记本上一定有记录,可以作证。”周露辩驳。
女警员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在彭颖失踪后,四处调查。根据的彭颖的同事说,她一向喜欢看老电影,特别是黑白片,失踪前还经常听一首《夜生花》的老歌。我们像你一样,做了调查,找到了电影博物馆。在博物馆的登记簿上,我们查到,在彭颖失踪之前,你曾去过那里。而且,确切地说,你去的时间是在陶瑜被害之前。那时,你就找到《夜生花》,拍摄后并且交给了彭颖。然后,你让彭颖把碟片交给陶瑜,并且通过彭颖,对陶瑜进行了心理暗示。”
“可是,我前天去的时候,那名馆员却根本没有提到我去过这件事?”
“是我们让他合作,叫他什么都别说。”女警员说。
“那陶瑜在十一号签下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签名是我让他们写上去的。”夏冬说,“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象牙相框后的那些字呢?那里写着:你的命运将被改变。”
“那是你写的。你可以自己再写一遍。”夏冬说着,递过来纸和笔。
周露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她写下一行繁体字。女警员递来相框。周露翻过来,一看,字迹果然一样。
女警员说:“是你,为彭颖制作了这个相框。”
“既然你们警方当时没有找到彭颖,那么,杀死彭颖的那把刀上带骨灰的指纹,也是假的吗?”周露问。
“是的,都是我们有意设计的。”夏冬说。
“这一切是你的主意?!”周露看着夏冬。夏冬没有回答,却把眼睛转向了一边。
“助理小何呢?她又是怎么回事?”周露问。
“她是在我们的授意下,才不断地以她男朋友的名义为你提供信息。其实,她根本没有男朋友。正是在这些暗示下,我们才跟踪你,找到了那座公寓。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不知道彭颖还有一个隐蔽公寓。那个公寓,她没有用自己的名字登记。她用了公司的名字,记为公司财产,而且一次性付了十年的物管费。所以,我们就一直没有查到,直到你把我们带到那里。”
“那么打开公寓的密码呢?那可是半年前彭颖来看病的病历号啊?”
“我们第一次跟踪你到公寓的时候,也很惊讶。在你离开后,我们正对着公寓大门,安装了摄像头。”女警员说着,又从手机上调出一段录像。录像上,周露熟练地输入了密码。
周露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中的自己操作。密码的数字十分熟稔。
“你还不明白吗?”夏冬问。
周露摇了摇头:“这密码分明就是彭颖的病历号啊。”
夏冬说:“那不是彭颖的病历号。而是你的。保险箱的密码是你因为失眠第一次来看病的日期。”
“你们说的,可都是实话?”周露觉得脑袋里传来轰隆隆声声巨响,有如火车开过。昨天晚上看到的东西,忽然如同雪片一样点点降落。
女警员一字一顿地说:“是的,全是实话。在彭颖被害后,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只有凶手,才知道她的尸体在哪里。是你,亲手挖出了她。”
周露现在完全想起来了,彭颖被害时,就是在她的隐秘公寓。在那里,彭颖说再也忍受不了了,要把一切告诉警方。周露情急之下,就对彭颖动了刀。后来,她把彭颖的尸体背到天台,埋在了花台下。小区里住户很少,去天台的人又少之又少,更何况,谁又会料到盛开的菊花下埋有尸体。
明白了。全明白了。两行眼泪夺出眼眶。周露把目光转向夏冬。她爱这个男人。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他们的爱情。
病房里此时安静极了。阳光一点点从病床上移到地板上。周露从病床上下来,站起来,走向夏冬。
她走近夏冬,看着他,感到冰凉的皮肤下仍旧涌动着深深的爱意:“夏冬,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安静了十秒后,夏冬说:“这是真的。”周露看到,他的表情比冬天还冷。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夏冬,你可明白我这么做的心意?”
“周露,你病了。忘了我吧,周露。你需要更好的治疗。”夏冬安慰的语气带着寒凉。
周露凄凉地笑了一下。她还想从夏冬那里找到一丝转机,禁不住捧起夏冬的脸说:“夏冬,告诉我,其实,你是爱我的!”
夏冬看看周露,再一次移开了目光……
三个月后,在精神病院里,一名护士推着一辆小车,依次走过一间间病房。云层缝隙间,漏下一缕冬日阳光,洒在走廊和小车上。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雪。护士笑笑,认为预报一向不准。她从小车上取下标有数字的瓶盖,将药分发给房间里的病人。
走到三号病房前的时候,护士停了停,看了看手中的药,推开房门:“三号,吃药。”
她走进门,一下子愣住了。
她惊愕地看到三号病人躺在病床上,双腿合拢,双手交叉,放在前胸。病床上没有床单。三号病人用白色的床单给自己做了一套奇怪的服装。看起来,像婚纱。床旁地板上,落了一朵用床单和棉线缠制的玫瑰。
病人的枕边,放着一页遗书。
护士拿起来,看到上面写道:
我走了。告别了这个世界。我悄悄攒下了所有的安眠药,就是为了这一天。
这三个月来,过去的点点滴滴慢慢回溯,让我渐渐看清真相,看清自己。
我从没有想过,我会去杀人,会从此陷入深渊,万劫不复;也万万没有想到,令我向往和珍视的爱情竟是无往虚构。
既然得不到真正的爱情,但也许,我可以为此成就一个真实的结局。
这就是我的婚礼。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隐藏着恶与善。我们用理智,让善管住恶。然而我,却失去了理智。我知道,就算是此时此刻,我爱的人也不会爱我。他不但不会爱我,还会恨我。
我该如何弥补才能得到他的一点点原谅?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生活,更没有了自由。我有的,只是鄙薄的生命。我希望能以我的死亡,弥补些许我犯下的罪孽。
这个世界是孤独的。我只要活着,就是孤独的。
遗书结尾没有署名,只有一小行音乐简谱。
忽然,护士看到,遗书的纸页上慢慢出现一点点灰黑色的阴影,好像是写信人的泪水从字里行间洇透出来。她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窗外,干枯的树枝周围飞舞着大量灰烬。仔细一看,才辨识出是一些雪花,卷裹了空气中的污染物,所以呈现出灰色。遗书上的那些阴影是雪花扑落的影子。
还真是下雪了。护士弯下腰,捡起那支玫瑰,放到病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