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贝辛格用一把大口径的猎枪自杀了。那猎枪是军官们在岛上用来打野猪和獾的。我看了他的验尸报告,他的上半个脑袋不翼而飞,只剩下舌头和下颚的一排牙齿保存完好。
我不认识杰森·贝辛格,资料上说他是个中士,年近二十四岁,服役的时间倒不算短,但没被授予过什么勋章。说白了,他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刑事调查部想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于是派我前往调查。在目前战事节节胜利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在这时候轻生。
也许他们只是希望我写一份报告,告诉他们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杰森·贝辛格在摆弄猎枪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火,轰掉了他自己的脑袋。
如果是那样,我也就不必坐一整天的飞机,来到这座孤悬于太平洋上的小岛了。
我极其不喜欢坐飞机。钻进座舱我就后悔了,我想我应该搭船来,可惜没有船往返于基地军港与格斯韦斯岛之间。这小岛太遥远了,仿佛远在天边,它是第四轰炸机大队名下一支中队的大本营,而杰森·贝辛格正是在这支飞行中队里服役的。
同行的机师一路上都在嘲笑我神经紧张,我是有点紧张,一想到我们脚下就是浩瀚的太平洋,我的胃里就有点翻腾。
机师突然对我说:“快看!往下看,那就是格斯韦斯岛!”
机身正好朝我这一侧倾斜,我从舷窗往下看去,看见了那岛,那情景可跟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格斯韦斯岛是一座十分狭长的岛屿,呈一弯不规则的新月形,两端零星散布着一些岛礁,主岛的东西两侧分别有两条浅色的沙滩带,嵌在碧蓝的海水里,就像给岛镶上了两段金边。
我本以为这会是座非常荒凉的岛屿,饱经战火,一片焦土。但恰恰相反,可能是靠近赤道的关系,它植被茂盛,山脊线高耸,绿意盎然。
他们真是挑个了好地方,我当时想。
飞机在一片雨林中开辟出的机场上降落了,迎接我的是上校哈罗德·麦金托什。
上校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头发已近灰白,嘴唇周围也有了皱纹,他肯定酷爱运动,所以身体强健,皮肤也因长期日晒显得粗糙泛红。他上前来和我握手,说了一番客套话。
“啊,今天可真热,对不对?”他这么说着,他的手则冰冷湿润,摸上去像一只蜥蜴。
这儿热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空气潮湿,却不流动,能闻到一股油料和植物腐败发酵的气息,不过闻久了就习惯了。
当然,这儿蚊虫也很多。
我来时,得知杰森·贝辛格的遗体早已在四天前的一个黄昏下葬了。几乎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
这一点让我挺意外,杰森·贝辛格在这里服役半年多了,不可能没有朋友,同机组的人也理应参加他的葬礼。但上校说:“不,连随军牧师都拒绝出席他的葬礼,他是被草草掩埋的。”
我继续追问,是不是杰森·贝辛格感染上了什么疾病,让大家不敢接近他的尸体。
但上校没有回答。
他直接带我去看了我落脚的地方。那是林间的一块空地,周围只有树木和藤蔓,他们已经在空地上帮我搭好了两人合住的方形帐篷,虽然我只有一个人。
“里面一应俱全,生活毫无问题。”上校对我说,“全岛一共有两个食堂,一个给军官的,一个给士兵的,请你务必来军官食堂和我们一起用餐。”
“杰森·贝辛格以前在哪个食堂用餐?”我问。
上校看了我一眼,道:“他并不经常和大家一起用餐……不过他会去士兵食堂。”
我道:“我想我应该先见一见他的战友,您能帮我安排一下吗?”
麦金托什上校背着双手,他的脖子好像很僵硬,脸上也毫无表情,就像一块花岗岩石,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后他说:“恐怕不行,他们现在正在太平洋上执行任务,恐怕你得等到他们回来。”
我问他们何时回来。
“这很难说。”麦金托什上校回答。
他在搪塞我。麦金托什上校走后,我绕着帐篷看了一圈,然后走进帐篷,发现行军床和桌椅都放在同一侧,帐篷里有一半是空着的,仿佛在等着除我以外的另一个人入住。
我脱掉外套,坐下,从行李里取出我的打字机、手稿纸、资料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杰森·贝辛格的档案就摆在我桌子的正中央,薄薄的一层,拿在手上轻飘飘的,甚至都没有他生前的照片。
麦金托什上校让我住这个地方,显然是刻意安排。后来我得知,他们的营区距离这里有五英里,我住的地方完全被树林包围,就像是大海里的一片孤岛。
上校不可能针对我个人,他可能只是讨厌这整件事。他的一个属下居然自杀了,对他而言必然是奇耻大辱,这我理解。可是我觉得他做得有点过了。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词,又在下面画了两道横线以示强调——“奇怪”。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许从我一踏上这座岛时就开始有了。
“谁是最后一个看到贝辛格还活着的人?”我跟着在后面写。
我去拜访了随军牧师,这可真是项挑战,我小时候就很害怕我们那个教区的牧师。
我到了那栋兼作指挥部的军官楼时,随军牧师还没有回来,他的助手说他去了野战医院,于是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他才姗姗来迟。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牧师,如果你不注意他领口边的小十字架的话,会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身材瘦长的普通的士兵。
他请我进屋,我本打算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牧师却说:“不必了,麦金托什上校已经跟我提过你了。”
我坐下,他的助手走了出去,带上门。
“我走过来可花了不少时间,”我说,“不过沿途景色非常优美。您一直同军官们住在一起吗?”
“我想尽可能离官兵们近一些,让他们能感到上帝时时在身旁。”
我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上帝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接着我问,“您为什么没有参加中士杰森·贝辛格的葬礼?据我所知,这位中士并非异教徒。”
牧师好像早有准备,他轻轻一挥手,轻描淡写地说:“那全怪他的死因。”
“您的意思是,就因为他是个‘自我谋杀者’,所以您拒绝出席他的葬礼?”
“当然,”牧师冷冷地道,“教义对自杀者的态度,您想必也清楚得很。”
可我摇摇头,说:“这却不符合规定。您可以拒绝主持他的葬礼,但作为随军牧师,葬礼时您必须得在场。”
牧师紧抿着嘴,两手交插起来,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几乎都看不见了。他本来就不像麦金托什上校那样久经沙场,能做到面不改色,况且他是个牧师,他可以不回答问题,但他绝不可以说谎。
“我再问一遍,您为什么拒绝参加杰森·贝辛格的葬礼?”
“因为杰森·贝辛格是一个不体面的人。”牧师答道。
不体面的人?又一个意外。
他喃喃自语起来:“……我还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简直可以说是道德败坏,对,道德败坏!”他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道,“您瞧,我们都是受过文明熏陶,有教养的人,但那个贝辛格,那个贝辛格,他几乎影响到了我们所有人!要我说,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恶魔,他是故意自杀想亵渎神灵的!其实杰森·贝辛格自己心里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即使不是自杀,到头来也上不了天堂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牧师冷静了下来,身子靠向椅背,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他的助手走了进来:“上校想要见您。”
“我吗?”我问。
助手把头转向牧师的方向:“不,上校是请牧师马上过去。”
牧师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歉,上校要见我,恕我失陪了。”
他匆匆同我握手,送我到门口,他的助手跟在后面帮我们关上门。
临走前,我忽然再次叫住了他,有一个问题已经在我脑袋里徘徊了很久,我不得不求证一下。
“最后请教您一个问题,”我问,“据你所知,杰森·贝辛格中士曾经跟什么人结过仇吗?”
牧师停顿了一秒,接着平静地回答:“起码在这里,没有。”
说完他便在助手的陪同下,转身离去了。
我对杰森·贝辛格产生了的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使得一个牧师对他恨之入骨?
如果牧师说的是真的,杰森·贝辛格生前大概是一个非常离经叛道、不招人喜欢的人物,以至于没有人愿意在他的葬礼上送他最后一程。
那么,会不会有人因为十分厌恶他,就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或者是在某次激烈冲突中,有人不小心误伤了他的脑袋,然后伪装成贝辛格自杀的假象呢?
但牧师否认了贝辛格与人结仇这件事。这令我很难办,感觉找不到方向。此后我就没再见到过牧师,我去找他时,他屋子的大门早已上了锁,他的助手一遍遍告诉我牧师去了野战医院,但我始终不知道这个野战医院在什么地方。
牧师失踪了。
麦金托什上校也根本不去食堂用餐,他的饭菜都是叫司务长单独准备,然后直接送去他的办公室或者房间里。
我去过几次军官食堂,那儿的气氛死气沉沉,我打听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于是我去了普通士兵的食堂。普通士兵食堂要嘈杂许多,伙食也不及军官们的好,刚开始他们对我的身份还有所顾忌,不过士兵们都是随和开朗的人,很快我便和他们熟络起来。他们很热情,从航空知识到小道消息再到传说中的土著女人,他们简直无所不谈,直到我问到有关杰森·贝辛格的话题。
一提到那个名字,场面瞬间冷了下来,坐在我周围的人都尴尬地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佯装吃饭或者喝水。
“嘿,这究竟是怎么了?”我耸着肩摊开两只手,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表现得很真诚。有几个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于是我压低嗓门,“你们瞧,我就是被派来这儿干这个的,”我小声说,“假如你们对贝辛格中士有什么怨言,现在正是讲出来的好时机,我以我个人的名誉担保,完全匿名。假如你们对你们的长官有什么怨言,也可以一起说出来,我保证他们同样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说的。”
我瞄了眼周围,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
这番话足以鼓动这群听众了,当然,并不会立刻见效,然而这话很快会传开,到时候总会有人愿意与我合作。
我不该气馁,不过也不该继续留在这儿了。
于是我起身告辞,说:“我得走了,如果有谁想告诉我些什么,他知道能在哪儿找到我,我那地方还挺僻静。”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雷暴雨。
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电闪雷鸣,整片树林都在沙沙作响,雨水打在帐篷上,发出的巨大噪声,好像千军万马在我头顶上奔腾。
我在帐篷里,躺在行军床上,点着一盏小灯,除此之外漆黑一片。
我睁着眼,望着帐篷黑暗的另一边,那里空荡荡的,有一股水汽从泥土之下弥散出来。
一道闪电划过,我的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站立着,纹丝不动,轮廓就映在我的帐篷上。
“是谁!”我一下坐起来。
闪电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
我知道他就在帐篷外面,于是立刻翻身下床,奔了出去,暴雨顿时把我浇了个透,我跑到帐篷后面,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可能跑进林子里去了,我想。
树林此刻看上去又黑又深,我不知他往哪里跑了。也许他没有跑,此刻他正躲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的后背突然有些发凉。
我回到帐篷边上,在那个人影出现的地方,我没能找到任何足迹,这附近的地面遍布青草和苔藓,也不太容易留下足迹。
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感觉这件案子有些异乎寻常之处。
我没将人影的事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我又去了士兵食堂。因为昨夜的暴雨,跑道还没完全干透,今天不执行飞行任务。
当我踏进食堂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他们抬起头来望着我。
昨晚出现在我帐篷外的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看着他们的脸,我忽然觉得每一张脸仿佛都长得一模一样。
那顿饭是在沉默和怪异的氛围下匆匆结束的。当我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窃窃私语——他说:“瞧,他就是那个住在贝辛格帐篷里的人!”
这话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立即回头,却根本找不到是谁在说话,很明显,他肯定就是指的我。
这么说,我住在贝辛格曾经住过的帐篷里?!
我本想找麦金托什上校询问此事,可哪儿也找不到他。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我的帐篷。
当我赶到那儿,发现在那顶帐篷外,有一个人早已在那儿等着我了。
看到我来,那人友善地朝我打了个招呼,我立刻认出,他就是上校的司务长。
“您怎么跑得满头大汗,调查员先生,出什么事儿了?”他说。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怎么在这儿?”
“噢,是这样的,您知道的,作为司务长我理应要关心所有的事——我听说,这里的饭菜不怎么合您的口味?”
“合我的口味?”
“是的,有人告诉我,您都没怎么吃。”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说。
他仿佛受到赞许般微笑起来。
“职责所在,”他说,“我的职责就是让这座岛上的每一个人吃饱喝足。啊,我给您带了些吃的,希望您别介意,奶油点心,还有上好的乳酪。”
既然他消息灵通,又爱说话,我便问他:“你知道杰森·贝辛格的事吗?”
我想他早已料到我会这么问他,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为了杰森·贝辛格的事而来。
昨晚出现在帐篷外的是他么?
司务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好像确定没有人在偷听,然后他道:“听说您已经见过牧师了?那么那些……关于下地狱的事情,也是他亲口讲的喽?”
我点点头。
司务长发出一声感慨。
我说:“不过我不知道牧师现在人在哪,我到处也找不着他。”
司务长道:“我也是。”
我说:“奇怪的是,牧师却告诉我,像贝辛格这样一个该下地狱的人,居然从来没和什么人有过过节。”
“他是这么说的?”
“是啊。”
司务长眼睛斜了斜,以一种蔑视的口吻说:“哈!他还真会撒谎。”
我觉得我抓住线索了,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说他撒谎?照你的意思,贝辛格确实和人有过过节,是谁?”
司务长忽然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噤声。
“这话不能在这儿讲,”他说,“至少不能在这座岛上。等明天跑道干了,我就会撘运输机到岛外去采购一些东西,到时候你与我同行,不会有人拦着,我们会在法国靠近科西嘉的地方着陆,等到了那儿,咱们就自由了。”
“好吧。”
于是他说:“一言为定,明天早上我会来接您的。”说着转头要走。
“等一等!”我叫住他。
“你认识这顶帐篷吗?”我指着身后的帐篷,问道,“我听到一些流言,说我住的这顶帐篷,曾经是贝辛格住过的?”
“唉,您别听他们瞎说!”司务长立刻笑道,“他们就爱乱说话,一定是误会了,贝辛格的帐篷早就被烧掉了,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保证您这顶帐篷绝对是全新的!好了,不和您聊了,明早见!”
那天晚上我独自躺在帐篷里,彻夜点着那盏小灯。
耳边是如此地安静,黑暗像一潭温柔的死水,将我的双腿浸没在其中,而昏黄的灯光则包裹着我身上的其余部分。一整夜我都在似睡非睡间徘徊,好像始终警醒着,凝视着帐篷另一端,那个漆黑、空旷、静谧的空间,那个我的双眼其实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那儿本应该是什么也没有的。
然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悄悄地滋生着,在蠕动着,然后站了起来,膨胀着,仿佛想要吞噬一切明亮的东西。
这大概是个梦,我不由得缩起身子,让脸更靠近灯光。
我坐在司务长的飞机上。
这架飞机实际上是由一架轰炸机改装的,为了运输货物,拆掉了内部的不少设备,除了我和一名驾驶员外,司务长没有带其他人。
驾驶员在最前面操纵飞机,他戴着帽子和耳机,嚼着口香糖,此时已升至七千英尺的高空,司务长从副驾驶的座位上站起来,一路来到机舱的最后,我就坐在那儿。
“看来您还不太习惯飞行,”他在我旁边坐下,“别担心,这是常事,咱们很快就会飞过去的。”
我感觉舱壁就像片薄薄的大铁皮,在气流中抖个不停,轰隆隆直响,连铆钉都快被震下来了。我不敢说话,怕一张嘴自己就会吐出来。
司务长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前面的飞行员:“知道吗,杰森·贝辛格也为我开过一阵子的运输机。”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什么?杰森·贝辛格也是……飞行员?我以为……他只是个机枪手……”
“他的履历上是这么写的?只是个机枪手?哈!”司务长又露出了那种轻蔑的神情,“这可是在打仗!您明白吗?我们这儿几乎人人都会开飞机,要是在空战中飞行员不幸被打死了,旁边立刻就得有人接替他的位置,否则飞机就会坠毁!”
我当然理解。
“在我接触过的人中,杰森·贝辛格实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飞行员。”司务长道。
紧接着,他迅速地塞给我一张纸条。
“这是个地址!”他小声说,“等降落后,您就按照这个地址去找,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是我说的!”
凌晨时分,飞机在法国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降落了。
一下飞机,司务长就同我告别,说他得赶去当地的集市,我也很快叫了辆车,借口想游览一番,便直奔那个地址而去。
这座城市十分漂亮,十分有风情,日出时很美,在海边远远能听见捕渔船的铃声。大街上依旧熙来攘往,还有许多士兵混杂其中,模样很是逍遥。
我的车在一幢联排的公寓楼前停下,公寓是古朴的白色石头建筑,就坐落在一处街角,建筑共有四层,看起来里头的住户还不少。
我从口袋里取出纸条,上面有一个房门号码。
我刚要走进公寓,一个人拦住了我。
“请问您找谁?”看见我身着制服,他用生硬的英语说。看来他是这栋公寓的门房。
我将房间的门牌号告诉了他。
他直摇头,说:“不,不,那个房间已经不是你们的了,它已经租给别人了(后来我证实了一下,他说的一点不假),你们不能就这样赶人家出去!”
“我不是来赶任何人出去的。”我说。
接着,我听到了一阵笑声,两个妙龄女郎下来了,高跟鞋把木质的楼梯踩得咚咚直响。
她们一个叫缪西娅,一个自称帕帕。
缪西娅身材娇小,皮肤雪白,长得美极了,一头浓郁的黑发,连衣裙将她的腰身衬得细细的,而帕帕是个高个子,大长腿,穿着长裤,衬衣的领口开得低低的,露出肉桂色的肌肤。
我大约猜出了她们两人的身份,她们也看出了我的。我说:“早晨好女士们。”
她俩相视而笑,接着,缪西娅娇滴滴地开口道:“门房是个老实人,他守口如瓶,什么也不会跟你说的。”
帕帕道:“不过我们俩倒是很乐意和一位军官聊聊天。”她的嗓音带着低沉的烟腔,颇为迷人。
她们一唱一和,想必已经把不少男人耍得团团转。
于是我把那张纸条给她们看。她们看了一眼那个房门号,立即又相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
我跟着她们来到了公寓对面的人行道,那儿有一个车站。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里。”缪西娅说,“当时是晚上,天很冷,我站在站台边上,等帕帕回家。”缪西娅看了眼帕帕,后者点了点头,我让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起了些雾,有些路灯坏了,发出嘶嘶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但是当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我的旁边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醉鬼,后来我发现不是,他穿着军装,一动不动的,好像也在等车,我只看到他的侧影。他站得很挺拔,但不是那种纯粹的军人式的挺拔……总之,就是让人觉得这个人很优雅,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介不介意他在这里抽一根烟?我说当然不介意,他便叼起一根烟,但摸了摸,发觉自己没有带火柴,于是他又问我借火。我看他这个人还不错,就取出火柴划燃了一根,伸过去。这时,他忽然压了压帽檐,说:‘小姐,请您别被我吓到,我的脸上有一些伤。’说着他转过脸来。
“啊!虽然他这么说了,可我还是吓了一跳,他的另外半张脸上满是烧伤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毁容了。”
我当即打断她:“什么,你说他脸上满是伤痕?”
“不。”缪西娅伸手比划着,“只有这半边脸上满是伤痕,如果你从另一边看他,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很正常。而且当时我想,天呐,要不是被毁了容,这小伙子一定还挺帅。我真为他感到惋惜。”
没人告诉我杰森·贝辛格的脸上有伤,而且听起来他伤得相当严重,难怪档案里没附带他的照片。
“你确定是烧伤?”我问。
“那就是烧伤!我见过烧伤,不过他的伤有些旧了,可能有一两年了。”缪西娅说,“后来我们又聊了一小会儿,车来了他便走了,那天帕帕回家可真晚!”她故作气恼地瞟了她的同伴一眼。
“可在那之后不久,我也碰到了他。”帕帕说道,
“有天,我在楼梯上碰到了他,我们还相互致意。回到家后,我对缪西娅说,你知道吗,我刚才在楼梯上遇见一个烧伤了半边脸的家伙,我猜他就住在我们楼上。而缪西娅说:‘天呐!我认识这个人!’”
“等等,”我拿着纸条,“就是这个门牌号码?他就住在你们楼上?”
她们表示肯定。
“为什么他会住在这里?”我问。
“他也不是成天住在这里,”她们说,“他只有休假的时候来住一阵子,有时是几天,有时是一周,假如他不在,就轮到别人来住。官兵们都是这个样子,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这座城市度假,租几套房子,请一些女佣和厨子,本地还有一个挺大的军官俱乐部呢。”
“他有女佣和厨子?”
“不,他没有,和别人比起来,他这个人更喜欢独来独往,不爱出门,那间公寓也不是他本人租的,他们部队有一个统一的租约负责人,好像是叫司……司……”
“司务长?”
“对啦,就是这个名字,‘司务长’!”
“但我听门房说,租约已经解除了。”
“是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他们就不再出现了。”
我点点头,然后想了想,问:“看起来,你们和这位邻居的关系似乎……很好?”
“当然啦,”缪西娅眨眨眼睛,“他在时,我们还时常去他的公寓做客呢,虽然他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却并不无聊,他在时,我们就去他家听唱片,跳舞,喝香槟,有时一整个下午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一句话也不说。”
“你们两个都是?”我看了她们一眼,“你们都去他家?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和他很亲密吗?”
她们相互瞧了瞧,然后同时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
“你以为我们跟他上过床?”她们笑着摇头,“不,不,那当然不可能!”
我想,好吧,或许他是个绅士,缪西娅与帕帕这两位尤物,离他近在咫尺,他近水楼台,竟没能和她们发生点什么。
之后,我再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于是,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一个月之前。”帕帕说,“他还带了些礼物送给我们,他以前从没送过我们礼物。”
“他现在怎么样了?”缪西亚睁大眼睛,“他应该已经退役了吧,他回国了么?”
“他死了。”我说。
一群鸽子忽然飞过楼顶,我看见有只猫在温暖的晨光中晒太阳,它就趴在三楼的露台上,我猜它也曾见过杰森·贝辛格吧。
帕帕抱住了缪西娅,因为缪西娅开始哭泣。
我越来越搞不懂杰森·贝辛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相当孤僻,他被烧烂了半边脸,牧师说他是个恶魔。
杰森·贝辛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感到困惑。
不过缪西娅和帕帕帮了我很大一个忙,她们提供了一条重要情报。
和两个女人道别后,我折回去向门房借了电话,打给港口的指挥站,却没有联系上司务长。他们说他去临镇收购水果和蔬菜,也许明天才会回来。
这正合我意,因为我恰巧也需要时间。我给司务长留下一条口信,说我可能也要耽搁一阵子,倘若迟到,请他务必等我。
接着我打电话给我所知的每家战地医疗机构,包括红十字会,询问他们是否曾收治过一位名叫杰森·贝辛格的烧伤病人。
逐一问询花了我很长时间,但感谢上帝,终于有一家医院在翻阅完全部医疗档案后,回电话给我说:“是的,我们的确曾收治过一个叫杰森·贝辛格的烧伤患者,那已经是在两年前了,他当时的主治医生,目前已经调离了本院。不过,我们有那位医生现在供职的医院的电话,真巧,那家医院也在战区,离你们那儿不算特别远。”
我立即要了电话,并打了过去。
费了一番周折,那位医生终于来到了听筒前。背景里充斥着玻璃器皿碰撞的叮当声,有个人在哀嚎,有护士正在扯着嗓子尖叫,她说:“快拿剪刀!剪刀!”这种感觉瞬间把空间与空间的距离拉近了,我仿佛能闻到消毒水和乙醚的味道。
“您还记得一个叫杰森·贝辛格的人吗?”我问。
医生用沙哑而疲倦的嗓音答道:“是的,我记得他。”答得如此迅速,几乎不假思索。
我自报了身份,然后说我想问一些关于这个人的事,尤其是他是如何受伤的。
医生将话筒换了一边,问:“杰森那孩子出了什么事么?”
“他死了,是自杀。”我说。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医生说:“是吗,那也不奇怪。”
“为什么?”
“你看到他的烧伤了?”
我说不,我没看到,我甚至没看到他这人长什么样。
医生说:“我也差不多。我记得他被送来时伤势很严重,我们做了一整晚的手术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那他是怎么受伤的?”
“听说是一起飞行事故,”医生说,“起飞的时候发动机的一个气缸爆炸了,飞机冲出跑道,冲进了一片沙地里,据说当时机舱里还装着四枚五百磅的炸弹,汽油起火了,跟着——嘣!”
“他活下来了?”
“他是个幸存者,像个奇迹。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自助进食和呼吸,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能活下来,毕竟和他一起送来的那几个机组成员,在送抵前就已经死了。”
“其他机组成员?”
“是的,有八个人,都死了,其中还包括他哥哥。”
我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哥哥?杰森·贝辛格还有个哥哥?”
医生说:“没错,就在那架飞机上,他们兄弟俩是一起参军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说他们在档案上什么也没有写。
“好吧。”医生继续道,“若没记错,我还记得他哥哥叫巴里,巴里·贝辛格,这真是场悲剧,他来的时候已经根本来不及抢救了。我想杰森受了很大的打击,关于他哥哥的死,还有……别的一些。”
我们都沉默了几秒,接着我问:“作为一名主治医生,您不觉得他完全符合退役的条件,没有必要留在战场上吗?”
医生轻笑了一声,或者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你可能不太了解,你是应征入伍的吗?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自己也是被征来的,只不过从没上过前线。你知道那些飞行员其实是志愿兵吗?他们自愿钻进那个铁罐子,然后被人从天上打下来,生还的机会几乎为零。”
我说我不太清楚。
“我在这儿呆这么久,接触过的伤员无以计数。”他说,“对这些人而言,这场战争就像一条巨大的断裂带,把他们的生活彻底劈为两半,在这条断裂的前后,他们一半是原本的自己,一半是现在的自己。
“当这些人遭受灾难,受伤,看着战友死去,亦或是第一次杀人,他们原本那个自己就会在眼前被砸个粉碎。他们有些人会离开,这不是懦夫的行为,因为现实是残酷的。而另一些人,像杰森这些人,他们会选择从自己的残骸中挑选功能正常的部分,他们面对现实,或者可以说,他们不愿面对现实,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你理解他继续留在军队里。”我说。
“可以这么说吧。”他道。
“那么医生,以你的理解,你能揣测一下杰森为什么自杀吗?”
“……假如你非要这么问我。”医生回应道,“客观来讲,我想,促成他自杀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他的父母。”
“此话怎讲?”
“当时杰森在加护病房,生命垂危,所有人都认定他撑不了多久了。于是上头出钱把他们的父母从国内接来,接到战地医院,让他们来看剩下的儿子最后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和杰森讲了什么,当时杰森还躺在病床上,我们让他们单独呆在一起,尽量不去打扰。后来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神色凝重,于是我带领他们去看巴里的遗体。当他母亲看到巴里遗体的那一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倒在她丈夫怀里,她一直在说:‘为什么是巴里!为什么一定要是巴里!’,他们那样痛哭着,我感觉他们好像希望死去的是杰森。”
“杰森有听到这些吗?”我问。
医生仿佛耸了耸肩:“我不知道,真的。杰森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他从来没有提过那次会面。他挺过了感染的风险,直到他康复,他都没有提起他的父母或哥哥。我听说他申请调离了原先的飞行队,进入了另一只飞行队继续参战。”
“是的,他去了格斯韦斯岛。照你这么说,杰森的自杀可以归结为他的家庭问题,以及某种负罪感?”我问。
医生缄默了片刻,道:“如果你想交差,那就照这么写吧,准没错……不过,调查员先生?”
“什么?”
“你想听听我的理论么?”
“你的理论?”
“我私人的理论。”医生顿了顿,说道,“当你说杰森自杀时,我想到,杰森·贝辛格并不是我见过伤得最重的人。
“在这里,我见过很多灾难,比他更加深重的灾难,比他痛苦百倍的灾难,但其实痛苦是无法衡量的,不是吗?我们都太主观了。在我看来,很多人都没有被苦难打垮,更不会想要自杀,即使是终生残疾,他们也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想,无论苦难多么深重,无论遭受多少唾弃,一个人之所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喜欢他自己。”
医生讲完这番话时,我依然听到那个护士在喊:“快拿剪刀来!剪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幻觉。
“谢谢您医生,您对我的帮助很大。”
然后我们结束了通话。
那天晚上我是在军官俱乐部里度过的,就是帕帕和缪西娅讲过的那座本地最大的军官俱乐部。
俱乐部在半山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你完全想象不出这时是在打仗。战争就快胜利了,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杰森·贝辛格却自杀了,我暗自嘟囔。
那晚我没有见到缪西娅或帕帕。我独自坐着,乐队一整个晚上不曾停歇,有个姑娘一直在舞台上唱着法国曲子,一首接一首。大兵们玩纸牌、打桌球、在舞池里跳舞,烟蒂在无数双脚下滚来滚去,最终消失不见。
我问送酒的侍者,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有一半是烧伤的家伙。那侍者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狡猾的家伙。
第二天一早,我搭俱乐部的吉普从市区赶回机场。
那架运输机还停在那儿,正好有人往上面装货,成箱成箱的。但是,我哪儿都没有看到司务长。
我去问飞行员,飞行员嚼着口香糖说:“司务长?哪个司务长?哦,他不会来了。我?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你上不上这趟飞机都不关我的事,我这架飞机可是不等人的。你要去找他?那你恐怕就得等下一趟从格斯韦斯飞来的航班了。不过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时候。”
于是我只好搭上了这架运输机,不再管失踪的司务长,毕竟我的行李都还在岛上。
机舱里货物堆到了顶,塞得满满的,我只能蜷缩在角落,闻着海鲜、橙子、胡椒荚和各种蔬菜散发出的阵阵温热气息,加上昨晚喝了点酒,真是苦不堪言。
离开了三天,回到格斯韦斯岛,岛上什么也没变。
打字机和稿纸还静静地摆在桌子上,和我离开时一样,最底下的一张稿纸上写着“奇怪”,还写着一行被我划掉的字。我将这张纸揉成一团扔掉了。
我坐下来,开始写我的报告。打字键开始上下翻飞,敲击着,不时发出叮的一声提醒我换行,稿纸上开始出现了“飞机失事”,“爆炸”,“巴里·贝辛格”,“悲痛欲绝的父母”,“伤情危重”,“康复出院”,“重返战场”……我将这些事件串连在了一起,写进我的报告里,同时也渐渐填补起了杰森·贝辛格档案里那些空白的部分。
只有一点,杰森·贝辛格为什么自杀?
我该引用医生的话么?
那听上去无疑是个很不错的结论。
打字间隙,我望着帐篷空荡荡的另一边,想象杰森·贝辛格正坐在那里。他脸上裹着绷带,或者没裹绷带,有时他的脸完好无损,但我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总之他坐在那里,将一把猎枪撑在地面和脑门之间,他低着头,脚趾缓缓移向扳机扣,然后——嘣!
我沿着格斯韦斯岛的海滩散步,慢慢走到了他们的机场。
停机坪上停着几架B-24型轰炸机,探照灯没开,机头的整流罩反射着夜空星辰的光。四下无人,我沿着围绕停机坪一圈的矮墙走着。
“你就是那个调查员?”
忽然有一个声音这么说。
我立即抬起头张望,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别停下!继续走,别向四周看,别让人察觉你在跟人说话。”那声音道。
我稍斜过眼,发现跟我说话的那人,在墙的另一边走着,与我平行,围墙并不很高,我隐约能看见他脑袋顶上的一小撮头发。
“你是谁?”我脚步不停,保持原速。
“你就是那个调查员?”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没错,是我。”我说,“你是谁?”
“我、我恐怕不能告诉你。”
我们离得很近,都紧挨着墙根下走,只是看不到彼此,我努力抑制着一跃而起翻过墙头的冲动。
过了几秒,他确定安然无虑了,便说:“你还在调查那件案子吗?”
“哪件案子?”
“就是贝辛格中士的那件案子。”
我犹豫了一下。
“是的,我还在调查。”我说。
“啊,那太好了。”他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吟了一声。
突然什么东西像一只鸽子一样从墙那边飞了过来,哗啦一声,掉落在我脚边,停止动弹。我一看,好像是本书,或者笔记本。
“嘿!”我叫了一声,跳起来攀上墙头。
但墙的另一边,那个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该死,那混蛋逃了。”我咒骂着,却完全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于是我只好再从墙上爬下来,走上前,捡起那个被扔过来的东西,掸去上面沾的泥水。
那确实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五英寸长,三英寸宽,一英寸厚,浅黄的皮革封面,刚刚好可以托在手掌心上,放进口袋里,这就是这本笔记本的全部外观。
随手一翻,你就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迹。它是一本日记,每一段的开头都有一个明确的日期,写着时间,天气,甚至有的还有风向和湿度。
我满心期待这是杰森·贝辛格的日记,然而这本日记属于一个叫阿特·托德的士兵。翻开第一页,你就能看到他的名字:
假如你捡到这本本子,请将它还给第四飞行大队的阿特·托德,如果阿特·托德不幸牺牲了,请你把它寄给如下这个地址:美国阿肯色州……苏珊·亚历桑德拉·托德夫人收。谢谢。——阿特·托德,1943年1月。
第一篇日记写于当年的1月31日,最后一篇写于1944年8月27日,也就是不久以前,很明显,这是阿特·托德的参军和战地日记,但再往后翻,本子差不多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厚度尚未填满。
也就是说,直到最近,阿特·托德才停止了写日记。
它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我面前的,很快,我就发现了这本本子和杰森·贝辛格之间的关联。
日记的前半部分,阿特都在讲述他的入伍历程、测验、基础训练,他好像年纪很轻,刚刚达到参军的年龄,就迫不及待报名了。他写他有多么兴奋,要到异国他乡的天空与敌人作战,他还写他结识新朋友,并且非常想念家人。
他的文采很好,观察也细致生动。
我坐在一盏孤灯下,一页一页阅读他的记录,恍若亲身经历一般,他通过了一层一层的考核,最终被编入了机组,来到了这座格斯韦斯岛,他为此感到自豪,并在那一页记下了同机组的九个人员的名字,有机械师、通讯员、投弹手、机枪手、领航员、机长……
在这些名字中,出现了“杰森·贝辛格”,他的名字出现在“机枪手”这一职位的后面。
2月13日(1944年),晴,傍晚有小雨:
我对贝辛格中士这个人印象很深,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面貌。我从未见过一个伤得这么重还留在战场的人,每个人看到他都觉得他应该回家了,他的伤会激起旁人对战斗的恐惧,他让他们看到战斗可能会有的下场,但我想那并非是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而是对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的恐惧。而贝辛格中士就这样时时在我们身旁。
2月16日,风,小雨:
他们居然安排我和贝辛格住同一个帐篷!这不公平!难道就不能让贝辛格独自去住一个帐篷吗?气象员就是这样的。我向他们提出了抗议,可他们居然说:假设贝辛格到其他地方去,那你的帐篷不就空出来了吗,你又有什么资格一个人住一顶帐篷?岂有此理!他们只不过仗着我是这里年纪最小的!”
2月17日,阴雨:
现在人人见到我都说:嘿!和贝辛格住一起晚上做噩梦了没有?他们是在开玩笑,但听到这种话,我反而开始为贝辛格中士感到愤愤不平。我不再像昨天那样生气了,因为就在昨天,我以为贝辛格中士一定是个难以相处的怪人的时候,他走过来主动和我握手,还免去了我的敬礼,他说:不必在乎这些,你盯着我脸上的伤看也不会冒犯我,如果你想提问随时都可以。之后他还说:很高兴认识你阿特,希望我们都能尽职尽责,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平安返航。
3月2日,晴:
天啊,贝辛格中士今天可真是露了一手,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们在靶场练习打飞靶,贝辛格中士的命中率高得吓人,后来他们抛出了双向飞靶,他竟然也靶靶都不脱手,真是真人不露像。后来,中队里著名的神射手奎泽尔少校,亲自上场,两个人暗暗较起劲来。这场比赛实在精彩,我们都险些忍不住在场外下注了。
3月20日,晴,微风:
在天上飞是什么感觉?是自由,以及对同伴的信任,我信任我们的飞行员,我们的副驾驶,我们的通讯员,尤其是,我很庆幸杰森·贝辛格与我们在同一架飞机上。我甚至感觉不仅是我,所有人都这么想。今天是我第一天正式执行飞行任务,一旦真正进入战场,你就会发现原本在地面上的那些琐事,到了天空中再想,是多么微不足道。今天我亲眼看着一架飞机被打下去了,它像个巨大的火球一样翻滚着,一头扎进海里,几乎没有碎片浮上来。我们的机组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摆脱一架零式飞机的纠缠,一梭子弹从舱底射了进来,离我站的地方只有一臂之遥,但它却击中了机翼,我听见机长在耳机里大喊:所有人快背降落伞包!好在有贝辛格,他在对讲机里告诉我们这点损伤对机翼算不了什么,让驾驶员稳住,机枪千万不要离开自己的岗位。最后,那架零式终于知难而退了,他怎么会想到我们这架飞机上大部分其实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呢。感谢杰森·贝辛格,降落后我们都狠狠扑住了他。
4月8日,天气糟糕透了:
他们为什么不给贝辛格晋升?叫我说这简直不可理喻!他们好像把他忘掉了,就当他是个不存在的人一样,每当晋升就把他跳了过去,太不公平了!
5月30日,大晴天:
我们打下了一架零式!记一功!庆祝一下!喝酒去!
6月17日,晴:
这事儿怎么又发生了?司令部又增加了飞行次数,每人提高到了四十五次,原先还是三十五次。我看到有人已经完成了四十次飞行任务,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家了,结果命令一下来,他还得再飞五次,说不定这多出来的哪一次,就会让他一命呜呼了。其实我也一样?
7月7日,雷雨云逼近了,晚上可能要下大雨:
今天我正在挖壕沟时,忽然听说贝辛格和奎泽尔少校打了起来,我不相信,但他们说是真的,“贝辛格和奎泽尔在打架,他们缠在一起打得可凶了,就像两条野狗!”,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扔掉铁锹跟着他们跑了过去。但是当我赶到时,已经结束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谁也说不清他俩为什么打架,此前从没有人看出他俩有什么交集。据说奎泽尔冲贝辛格大嚷:离我远点儿,你这个该死的丑八怪!然后贝辛格就出手揍了他。
7月8日,大雨:
贝辛格没有回来,我觉得在打架方面,他大概不占什么优势,昨晚他可能住在医疗室了。不知道为什么,上校下令禁止所有人去看他。
7月11日,雨:
奎泽尔少校被调走了,今早他们专门派船来接他。我担心他们会给贝辛格什么处罚。贝辛格是下级,又是最先动手,为什么调走的会是少校?
7月14日,阴天,时有小雨:
贝辛格回来了,流言传开了,那些都是无耻的毁谤!贝辛格不是什么受诅咒的人,他不会害死我们任何人!贝辛格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应该欢迎他归队。
8月26日,暴雨将至,但海上风和日丽:
迄今为止,我已经完成了二十三次飞行,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活着,不过这个数字尚不足以拿出来说事儿,因为今天接到上级命令,飞行次数再次提升了,有人已经飞满了四十五次,这回他得再多飞十五次了。大家都怨声载道。除了贝辛格,他从没抱怨过,就连私下里也没有,我猜他完成作战飞行任务的次数,可能已经超过空军里的任何一个人,可能吧。
8月27日:
我们迷航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我们顺利返航。
日记到这里就中断了,定格在8月27日,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点。
我直起背来,发现隔着帐篷,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
一整晚,我对着这本日记,看完了阿特·托德记录下的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尤其仔细阅读了有关于贝辛格的部分。
然后,我一把将那张打到一半的报告,从打字机里抽出来,揉烂,丢弃在地上。
抛开那些虚构的、怜悯的、不切实际的话语,我需要重新看待杰森·贝辛格这个人。
首先我得找到写日记的那个人,我得知道阿特·托德,问问他杰森·贝辛格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8月27号,就在这一天,验尸报告上记载,杰森·贝辛格自杀身亡。
可是阿特·托德的日记上却什么也没有写。
我忍不住来回翻看那一页。它就像一个逗号,一个永无止尽的逗号,吞噬了结局,只留下一片空白。
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我举起本子,仿佛这样一来结局就能从里面掉出来。杰森·贝辛格在那一天是怎么死的?我问它,可是它不会告诉我。
我坐在那儿,望着帐篷顶上,那儿有一块肮脏的斑迹。从我住进来开始,我就注意到了那块并不太显眼的暗色痕迹,它就在我床的正上方,在我的头顶上。每当我躺下,就能看到它。
司务长说这是一顶新帐篷,我从来没考虑过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时,我突然开始关注起这块痕迹,如果当初杰森·贝辛格坐在我这个位置,朝自己的头顶开一枪,那么他的血迹,大概也会溅到我现在看到的那个地方。
“你就是那个住在贝辛格帐篷里的人。”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我抓起日记,另一手抓起灯,跑出帐篷。外边空无一人,我被清晨的孤寂和幽深团团包围,一瞬间,觉得整座岛上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
脖颈间忽然一凉,我伸出手,掌心朝上,几滴水落在了手心里。原来不知何时起,天空又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
麻纷细雨,飘飘洒洒,落在头顶,很快就将头发打湿了。
下雨,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仿佛清凉的空气一下钻透了脑门。
我立刻将日记揣进怀里,提灯走入幽暗的森林。
在营区的地图上,我曾大致看到过气象站的位置。岛上只有一座简易气象站,此刻我正在朝那儿跋涉,山路很陡,脚下很滑,头顶的树冠在雨中颤抖摇曳,沙沙声响成一片。
到了山顶,我才远远望见了气象站顶上那只红色的风向袋。风向袋低垂在雨幕中,看上去犹如一张滴血的皮。
我走进气象站,拉开营帐,摇醒了还在熟睡的气象员。气象员看到我,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把八月份的气象记录全部拿出来。”我命令他。
“什么?”
“上个月的气象记录,全部拿出来,我要看!”我朝他大喊。
气象员睡眼惺忪,不情不愿地开始翻找,在我的一再督促下,他总算是把记录册找了出来。
我一把擦掉脸上的水,打开记录册,快速翻到了8月26号那天。
“8月26日深夜,紧急情况,收到来自沿海基地司令部的预警,预计二十四小时内将受到强热带风暴影响,覆盖范围包括……格斯韦斯岛,”我用手指一边划一边读道,“届时海上风速可达八十海里,浪高四至五米。司令部严令,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所有舰只一律不得离港,所有飞行器一律停飞。重复一遍,所有……”
所有飞行器一律停飞,我从衣襟里取出日记本,翻到那最后两页,阿特·托德的日记却明确写到:
“8月26日,暴雨将至,但海上风和日丽(这是暴风雨的征兆)……”但随后,“8月27日:我们迷航……我们顺利返航。”
我马上翻看气象记录,27号当天记载,风暴潮袭击了这座岛屿,海上风力极其强劲,前所未有。
气象记录和阿特的日记在这里相互矛盾了。假如那天任何一架飞机都不得起飞,阿特和他的机组又是怎么到天上去的?
要么是阿特·托德撒谎,他伪造了27号的日记,要么就是气象记录撒了谎,当天风暴并没有波及此岛。
或者,我能想到第三种可能性,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撒谎。
我记得,在飞往法国的运输机上,司务长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我就坐在他身边,他说:“……在我接触过的人中,杰森·贝辛格实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飞行员。”
一位出色的飞行员,一场罕见的暴风雨,一桩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可告人的死亡,然后牧师失踪了,司务长不见了,下一个又会是谁,我感到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抬起头,发现气象员的手里,正拿着电话的听筒。
“你在做什么!”我大叫。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雷声在我们头顶炸开,就在这一夜将尽之时,这片岛屿仿佛一下又回归了黑暗。
我没有听到来电的铃声,一定是气象员自己打的,我死死地盯着他,只见气象员紧紧攥住电话,就像握住救命稻草,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麦……麦金托什上校请您去他的办公室,就现在。”
我一下跳起来,抓起记录册和日记本,转身就跑。
杰森·贝辛格并没有死,此刻我坚信。
贝辛格带着他的全体机组逃亡了,就在那个最恶劣的日子,那场全面禁飞的热带风暴中。
当时一定没有人料到,谁会有胆量在那种条件下起飞。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办到,只要一架轰炸机能悄悄滑上跑道,桨叶开始旋转,机头迎着风雨,隆隆的引擎声将完全被天气掩盖。
杰森·贝辛格就坐在驾驶舱里,搭载着他的战友,其中还包括阿特·托德。贝辛格或许艰难地控制着操纵杆,驱使轰炸机笨重的身躯,沿着跑道向前滑行,越来越快,直到尽头,起飞,离地,向上拉升,机翼在狂风中摇摆,向波涛汹涌的海面飞去。
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贝辛格戴着皮帽,带着护镜,也许还嚼着口香糖,我却依旧没能看清他的样子。
我正在奔跑,雨点扑打在脸上,我用手使劲抹去,我的肩头上扛着一把铁锹,是我临时找来的,我正在向岛上唯一的一片墓地跑去。
我相信贝辛格没有死,我相信阿特·托德造了假,那日记是他提前写好的,只要我能证明贝辛格的墓穴里没有他的尸体,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此时此刻,时间变得无比紧迫,我感觉有人紧随其后,森林里到处有人在追赶包抄我。我一刻也不敢停,一口气冲出森林,奔向沙滩与山丘接壤的那片泥地。在那里,密密麻麻的十字架组成的坟场,就像末日般静静地伫立在海边。
我感到一阵战栗,几乎跌倒。
我踉跄着进入墓地,身后拖着铁锹,走在一排排木制的十字架之间,努力搜寻着贝辛格的名字。
终于,在一块无名墓碑前,我停下脚步。哪儿也找不到贝辛格,而我眼前,这里是唯一一座没有名字的坟墓,埋葬一个没有死去的人,再合适不过。
我踢倒了十字架,就在那个地点,开始一铲一铲向下挖,越挖越深。雨水不断灌进我挖开的坑中,最后我整个人站进水坑里,已经非常深了,可还是没有挖到棺木。
大雨滂沱,正在这时,从水里浮起来一样东西。
我弯下腰,伸出手,铁锹一失手落入了积水,踪影全无。我立即抓起那个漂浮的东西,发现那是一片白色的纱布,是医院用的那种,包裹伤口的棉质纱布,但我没办法把它拽起来,因为它在水底下的部分,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于是我用力拉扯,纱布极其柔韧,立刻就变了形,我感觉到,水底的东西,非常沉,但正在开始松动。
突然间,我被无数双手抓住了,他们抓住了我,把我从坑底提了上去。
我大喊大叫,拼命挣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也不清楚抓住我的人是谁。总之,我被按在潮湿的沙地上,完全被压制住,感觉四周人很多,七手八脚,脚步嘈杂,我听见远方海浪的声音,觉得连耳朵里都灌满了沙。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低矮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身下的床单都湿透了。帐篷顶上吊着一盏汽灯,一只蛾子在打转,我看见那块肮脏的斑痕还在那儿,就在我的头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帐篷。
“你醒啦。”有一个声音说。
我转过脸,看到我帐篷的另一边,站满了人,他们全都看着我,鸦雀无声。
而在所有人前面的,是麦金托什上校。许久不见,他坐在我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被揉烂的稿纸,稿纸已经被展开了,我感到内心一阵惶恐。
麦金托什上校就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把帐篷的两侧划分开来,我这边就像一片禁区。
“你正在发着高烧,调查员先生,”麦金托什上校道,“好在,我们及时找到了你。”
我浑身疲惫不堪,头痛,目光难以聚焦,脑袋里也一片混沌。
“我怎么了?”我吃力地问。
“你昏迷时一直在大叫,谁也听不懂你在叫什么。”上校说。
“我……我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吗?”
上校一双冷峻的眼睛凝视着我,仿佛在考量我的话是真是假。
最后,他开口道:“你一直在喊:‘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请问,你看见谁了?”
我看见谁了?
我也不知道,我感到头痛欲裂,头痛前的记忆似乎不复存在。“阿特……阿特·托德,”我终于抓住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阿特·托德的日记,那日记的最后一篇是假的,他伪造了,他……逃跑了。”
“你烧糊涂了,在说胡话,调查员先生。”麦金托什上校说着,忽然伸出手,动了动手指,一个士兵立刻从他背后走上前,手里捧着搪瓷托盘。
“让卫生员给你打一针,你很快就会睡过去。等雨一停,我们会派飞机把你送去港口的大医院,在那里,你将得到更好的治疗。”
“不!”我叫起来,“别靠近我!把那玩儿拿开,我不需要打针!”
“你必须接受治疗,不然很容易转成肺炎。”
“不!你们是想让我消失,你们想害死我!就像随军牧师,还有司务长,你们把他藏起来了,是你们!是你们让他消失了!”
几个人上来按住我,床吱咯呻吟,简直就要塌了,一个人抓住我的胳膊,将一管冰冷的液体推进我的体内。
我瞬间就一阵寒颤,喉咙发紧,感觉就快死了。
“你就是那个住在贝辛格帐篷里的人。”
不知道是谁,在我耳旁低声说。
我的意识开始朦胧起来,记忆像碎片一样被打散,再胡乱拼凑,相互颠倒,分不清因果:“他们……不想……继续飞行,但你们却一直……在提高飞行的次数……所以他们……逃走了……”
“很遗憾地告诉你,”我听见上校的声音说,“不过,阿特·托德已经死了。就在几天以前,在你刚抵达格斯韦斯岛的那一天,他在太平洋上空执行任务,无线电报传来,他和他的整个机组成员集体阵亡。”
我使劲地摇头:“不……不可能……他们没有死……他们逃走……”
“安心睡吧,等你一觉醒来,很快就会没事了。”
那团肮脏的斑痕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无尽的雨声,仍然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