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女

 
父与女
2016-12-21 12:47:48 /故事大全

她反复做同一个梦。

她站在一片落叶堆积的树林里,透过弥漫的薄雾,越过小路的尽头,伫立着一个男子颀长的身影。梦里她第一个反应总是跑过去,紧紧拥抱那个男人。她从没看清过那人的样子,那种热切和哀伤的感情却如此真切,但是醒来后就不复存在。

女孩撑臂坐起,天光晦暗,额发生凉。风吹过树梢,沙沙沙沙,像在下雨,白色裙子在月光下接近透明。

湖心火柱

“这位小姐是木命,生在秋天,子水润木,五行俱全,福德皆备,是贵命。只可惜……”一个穿黑大褂、戴墨晶眼镜的算命老头,摸索着眼前女孩的掌纹,煞有介事地讲解。

“可惜什么?”旁边另一个姑娘追问。

“命里有大海水,主性格倔强,一生冲犯良多,姻缘事恐难顺遂。你们看看,丧门加上破军坐镇夫妻宫,唉……”老头捋着黑须,连连摇头。

“结论是?”

“两个字,克夫。”老头斩钉截铁地说。

绍琪的脸瞬间变白了。她的朋友采莉嚷了起来:“胡说!”一面冲瞎子使眼色一面说,“那……假如已经克过一次了,再谈恋爱就该没事了吧。”

“没用,谈一个克一个。”老头直摇手。

采莉生气了,站起来把桌子拍得直晃:“你这老头怎么说话的?不要理他!我们走!”她拉起绍琪就走。

黑褂老头在后面扬声说:“想听好话不要找我朱铁口,朱某人铁口直断,只说实话。还有一句良言奉送:这位小姐的命是填房命,这辈子万万不可做原配,否则会大祸临头啊!”

采莉回头啐了一口。

这里是宕湖,有杨柳青,有林花红,像极了江南的清艳景致,但宕湖里流淌的是海水。一到傍晚,风里都是一丝丝咸味,成群的黑天鹅游荡湖面,恋恋不去,岸上的人痴望天鹅,也是恋恋不去。

今天的宕湖比往日多了一点东西,湖心浮着一叶扁舟,船上放着一副巨大的盔甲,像武士一样摆着坐姿,银色的头盔在夕阳下闪烁光芒。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绍琪和采莉也走到了湖边,采莉仍有些懊恼。

“都是我不好,闲着无聊非拉你去算什么姻缘,反而弄出一肚子气。你可别信那个算命的胡说八话,真跑去给人做填房,除非是有钱人,房子够大,填一填还差不多。”

绍琪给逗笑了,拍了一下采莉的肩膀:“填房,填谁的房?”

红色数字不断减少,狭小的空间里灼热无比,黑暗中男人不住喘息,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明明知道热度来自外界,他却觉得火焰自内部燃起,从心脏蔓延到肝肠、大脑……或许早点结束也好……男人想。

夕阳渐沉,天际染暗,宕湖展现出大海狂暴的一面,水沫浑浊翻滚,浪尖不断击打岩石。湖心的小船不住摇晃,船上的模型武士也随之倾斜,好像下一秒就要翻覆。

“回来吧战士!船要翻啦!”岸上有人双手合成喇叭状叫喊,惹起一片哄笑。

采莉也拍了十几张照片,风越来越大,头发都扑在了脸上,她想要回去了。

两个女孩转身往回走,绍琪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几只黑天鹅艰难扑腾翅膀靠近小船,伸喙去啄船边那个巨大盔甲的铁臂,心里忽然冒出不安。突然,轰隆一声,一道火柱冲天而起,瞬间穿透了小船,炸起一道白色水墙。水花炮弹一样落在湖面,绽起更大的浪头。

采莉尖叫出来,紧紧抓着绍琪的手臂。她们看见火星在风中狂舞,打着旋向岸上袭来,黑天鹅厉声怪叫,在火焰中腾空而起,落下片片黑羽。

岸上一片惊呼声,人们四散奔逃,场面慌乱。绍琪拿起手机,一时竟忘了报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中武士一动不动的黑影,好像听见了风里飘来的微弱呻吟。

“天,天鹅……”

绍琪转头,发出惊恐声音的,正是刚才那个算命先生朱铁口,他逆着人潮站立不动,墨晶眼镜片上映出燃烧的湖面,他的脸色如灰土,连褂角都在颤抖。

月光与暗影

天渐渐暗下来,宕湖上飘着三艘船,它们在漆黑的湖面巡弋往复,探照灯都装在右舷,灯光交会的时候,便将那个区域的凄惨景象照得雪亮,焦炭、浮木、残羽,它们正在打捞残缺的尸体。

“还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湖边草地上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问他身边的年轻人。

“还没有,现在的打捞结果,只能判断是男性。”

对话的是市局刑警队中队长莫小凡和他的下属郑达,莫小凡原本休假,闻讯刚刚赶到。

“胖子,下班烧烤?你请?”特警队的雷光平走过来。

莫小凡一瞪眼:“你什么都没给我找到还要我请客?”

“谁说什么都没找到?”雷光平说。

下午五点二十分,宕湖某船只发生爆炸,收到报警后,莫小凡领队到达现场。他们初步断定,死者生前被放进了武士盔甲里,盔甲上捆绑着定时炸弹,围观人群无一人发现异常。可想而知,死者是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在眼前流走,最后带走了他的生命。

雷光平的特警队找到了电子定时装置。难得的是,那东西几乎没有什么破损,大概是和炸药本体分离安装的,爆炸时被水浪一激,冲到了草地上。

“你看这上面的时间显示。”

莫小凡定睛看去,显示屏上的倒计时显示的并不是零,而是定格在300S。爆炸实际发生在下午五点二十五分,但是看这个定时器,它被引爆破时间应该是五点半。

“就是说这枚炸弹在自动引爆之前,被人为引爆了。”

“是。”雷光平说。

宕湖太大,而且四下通畅,出景区就是进城的快速路,直接连通高速。傍晚事发后,区区几个警员与保安根本拦不住离去的人潮。等特警队赶到,不用疏散,游人已自行逃得差不多了,只有二十几个人自愿留下来配合调查。

此刻,景区派出所临时腾出来的会议室里,大家七嘴八舌,很是热闹。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相互认识,都是退休的摄影爱好者,还组织了一个黑天鹅摄友会。算命先生朱铁口早已恢复了镇静自若,正悠然品着一杯热茶。这群人中,两个年轻姑娘分外显眼,一个长头发,穿着淡紫色连衣裙,不胜怯弱的模样,靠着同伴的肩头睡着了。她的同伴,童花头,穿蓝色牛仔裙的女孩则抱着肩,侧头看窗外的夜色。莫小凡不由乐了,他走到她面前。

“姑娘啊,怎么哪儿有案件哪儿就有你呢?你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是不是犯了什么煞星?”

绍琪抬起头,认出了莫小凡:“不用了,刚算过。”她有些郁闷地回答。

莫小凡翻看笔录,看见绍琪的工作单位填的是海鸥饭店。

“换工作了?”他记得上次见她,她还在一家制药公司。

“原来的公司倒闭了。”

他又看到采莉的职业,电视台采编。眉头一皱,说:“你是记者?案情还没有明朗,回去不要乱写。”

采莉摇头说:“不会的,我只是内勤,不管采访的事。”

摄友会的人想要拍摄一套从日出到黄昏的照片,天没亮就来了,他们到达湖畔的时候,就看见小船载着武士盔甲停在湖心了。相机里的照片也证实了他们的说法。朱铁口住在附近的镇上,领伤残低保过日子,周末和节假日才会到景区支摊子,赚点外快。

“朱师傅,你在树林那头摆摊子,怎么会跑到湖边去了?”

“两个女娃找我算命,听不得实话,没给钱就走了,头笔生意就收不到钱,我心里闷,就到湖边散散步,哪想到会遇到这档子事。当时那场面乱得跟打仗似的,我拐棍掉了都不敢捡,生怕弯个腰给人撞倒,被人踩死都不知道。”

绍琪与采莉面面相觑。

莫小凡盘问完毕,暂时没有发现疑点,吩咐安排车辆送他们回城。

绍琪看到朱铁口正被人搀扶着走向门口,问道:“朱师傅,爆炸的时候,我听见你在说天鹅,为什么?”

朱铁口愣了一下,回头说:“那么多声音里,我听见天鹅叫得最惨,我想,它们一定很喜欢那个人。”

玫瑰花和女孩

绍琪在这个城市的第十四份工作是在海鸥饭店做前台领班。这家酒店有着百年历史,地位与上海和平饭店相差仿佛。她的职责之一是处理麻烦。

这天上午九点,她看见柜台后的这个女孩,不太相信她是个麻烦。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孩,肤如凝脂,五官精致,大大的眼睛流露一派天真娇柔。她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长裙,松软的长发垂在腰间,鬓上插着一朵玫瑰花。绍琪面前的电脑记录显示,她的名字叫凌丝黛,来自台湾。

“凌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绍琪微笑着说。

“我想要的房间你们给了别人,我希望可以要回来。”凌丝黛的声音带着小女生的娇软,让人很难拒绝。

“对不起,请原谅我们的工作疏失。”绍琪查看预约单,不解地说,“凌小姐,你订的2017房我们已经为您保留了。”

“那是我订错了,实际我应该订的是2016啦,你可以帮我换回来吗?”

“抱歉凌小姐,2016房已经有客人入住了,这两间房都是复古套间,景观也是一样的,请问2017房有什么问题吗?”

“看海的角度不对!我现在就是中意2016,不能请那个人把房间让给我吗?”

绍琪保持着微笑:“这个……恐怕不是太方便。凌小姐,如果易位而处,我们对您提出这种要求,您会不会也觉得不是很公平呢。”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凌丝黛气鼓鼓地走了。

前台小关嘟囔道:“不可理喻。”

绍琪碰碰她手臂,示意她别说了。

只一会功夫,凌丝黛笑意晏晏地回到前台,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发福夫妇。绍琪认得,他们正是2016的住客。

“我给了他们三倍的房费,现在他们愿意交换咯。”

“没错,我们愿意和这位小姐调换房间。”脑门微秃的先生说。

十分钟后,绍琪接到呼叫,2016房的客人又出问题了。

她走进套间,凌丝黛正站在窗前发呆。窗外是与主岛隔着一条海湾的听琴岛,林木苍郁,沙鸥翔集。

凌丝黛转过头来,说:“这个房间角度是对了,可是家具摆放位置不对。这张书桌为什么要摆在窗前?明明是贵妃椅放在这里比较有情调。沙发和衣柜应该掉个方向,还有,我要浴缸摆在客厅中央,可以一面洗澡一面看海。”

“凌小姐,贵妃椅我可以为您调换位置,其他设施过于笨重,恐怕不太好挪动。恕我直言,这些家具的摆放位置会影响您的使用吗?”

凌丝黛翘起了下巴,大眼睛直视着绍琪:“不影响使用,但是会影响我的心情啊。海鸥饭店不是你们T市的招牌吗?难道说客人有合理诉求,你们因为自己怕麻烦就不理不睬吗?”

绍琪觉得这个女孩一点都不美了。

莫小凡正在宕湖边转悠。爆炸案两天后,被害人身份终于确认了,他叫骆志坚,男性,四十三岁,独居在公园路小区的一个单室套,未婚,父母早逝,没有别的亲人。邻居对他的印象是深居简出,沉默寡言。骆志坚以炒股为业,平时在家看股,极少出门。但是这一两年,他常常被人看到背着帆布包在三点收市以后外出,这是他这两年发展出的一个爱好:去宕湖喂天鹅。时间久了,那个区域的黑天鹅对骆志坚都产生了熟悉感,只要他靠近湖边,它们就纷纷游去他身边要吃的。这可给黑天鹅摄友会的发烧友们提供了不少素材。骆志坚并不拒绝入照,但也不热心,人家向他索要电子邮箱,好把照片发给他,他总推说没有那玩意。

莫小凡将影友会交给他的照片递给岗亭里的景区保安,照片上的骆志坚戴着墨镜,盘腿坐在湖边,三四只黑天鹅围着他扑腾着翅膀,画面动感十足。保安点点头说:“我记得这个人,他办了年票,隔两天就要来一趟。他和那个算命的瞎子关系不错,老看见两人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买酒请瞎子喝,我们过去提醒他们,不要在公园里耍起酒疯来影响其他游客,他们就说到瞎子家里继续喝。”

莫小凡转头看树林那边,朱铁口正跷脚坐在他支起的布棚子下,一脸百无聊赖。

朱铁口看到莫小凡先是震惊,很快就换了副了然于心的面孔:“唉,他掌中有一道断纹,我早跟他说过,他四十岁上有一个大劫,躲得过去就事事顺遂,躲不过去就万事皆休。他今年……”

“四十三。”

“四舍五入,你看,这不应验了?”

看到他自得的样子,莫小凡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和骆志坚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记不得是前年年底还是去年年初了。反正我摆摊,他来找我算命,说自己四十上下的人了,没家没业,一无所傍,问将来还有没有希望。我就帮他排紫薇盘,看到他上辈子是个猎人,捕杀天鹅为业,杀孽过重,今世才有此报,想化解只有好好赎罪。他听了我的话,一有空就来喂那些天鹅。”

“原来他喂天鹅是因为听了你的话呀!”

“当然,作的孽一定要消业。他听了我的话,果真接下来买的股票就涨了,老骆良心好,特意买了酒来请我喝。”

天鹅之死

海鸥饭店顶楼的泳池,视觉上交融大海,少女叠着双臂趴在池畔,雪背纤长,黑发被阳光照得透亮。

绍琪拿着一叠单子走到池边,看着凌丝黛的背影不由一阵头痛,没人愿意和这个大小姐打交道,所有的麻烦事都得她来。

“凌小姐,打扰了,这里有一些单需要你签一下。”

凌丝黛懒懒回头,双脚一蹬池壁,轻盈入水,不是向她这里来,而是横向游起了蝶泳。绍琪叹了口气,打算看她什么时候上来。凌丝黛游到池中央,姿势忽然变得怪异,像有人拉住她一条腿使劲向下拽,她双手打水,想要叫出来,却呛了几口水,沉了下去。绍琪看见不对,脱掉高腿鞋跳了下去,她在蓝沉沉的水下找到挣扎的女孩,从背后将她拖了上来。

凌丝黛脸色雪白,不住喘气,声音变了调:“药……药……”她似乎抬不起手来,只能以眼神示意,绍琪顺她视线,看到阳伞下躺椅上那个小包,跑过去将包里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唇膏、粉饼、卡包、一张黑白照片,还有一瓶药。凌丝黛抓了一把药放进嘴里,闭上眼,呼吸慢慢顺畅了。

“需要送你去医院吗?”绍琪小心翼翼问。

“不用,吃了药就好了。”

绍琪为凌丝黛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她捡起那张照片,心中一动,这张泛黄的照片拍摄背景正是海鸥饭店的复古套间,沙发、衣柜的位置和凌丝黛先前指定的一模一样。照片上的窗景是同样的小岛,同样的大海,水鸟的影子掠过树丛,那时海上还有帆船。

“这是二十八年前海鸥饭店的样子。那也是我爸爸妈妈第一次住高级饭店,看什么都新奇,就拍了这张照片。这么多年,他们每次提起这里,都是很怀念的样子。过几天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所以我一定要为他们订到当年的房间,让他们看到当年的样子。”

绍琪有些抱歉地说:“凌小姐,你如果早些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协调的。”

“没关系。是我强人所难了。我从小心脏不好,爸爸妈妈太宠着我,尤其是我爸,我明明很乖,他倒像亏欠我一样,有时我就故意坏一点,胡闹一点,他反倒高兴。有时我自己都会搞忘了,从家里一路胡闹到外面。”她嫣然一笑。

绍琪莞尔,伸手替她理了理粘在额前的头发:“凌小姐,你爸爸一定很疼你。”

“当然,他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凌丝黛骄傲地说。

傍晚,刑警队会议室里,郑达正在讲述案情。

“根据尸检结果,骆志坚的死亡时间确认为23日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也就是说,一直到爆炸之前,他还活着。有人绑住了他的手脚,塞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能动弹和喊叫。22日下午,公园路小区有接小孩放学的家长看见骆志坚出门,而根据摄友会的人的证词,23日凌晨就看见装载盔甲的小船停在湖心,那么他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被掳走的。盔甲的来源我们也找到了,半个月前宕湖景区办过一个动漫展,盔甲武士是展品之一,一直没撤掉,凶手就地取材,做了一点改装。技术部门在盔甲上发现了焊接痕迹,凶手先将骆志坚的身体装进去,然后从外面焊死。炸药安放在盔甲底部,计时器却装在头部位置,面对着骆志坚。他的手脚被绑住无法动弹,嘴又被塞住无法喊叫,只能眼睁睁看着计时器上的时间归零。”

莫小凡开口道:“要他死,还要他死前饱受折磨,一般来说,没有深仇大恨做不到这个地步。可是骆志坚没有家庭关系,他的社会关系更是单薄。也查不到任何与人结怨的记录。凶手的杀人动机实在是令人费解。”

“凶手会不会是随机挑选杀人对像?”发言的是队里唯一的女警雷云。

莫小凡示意她说下去。

雷云清清嗓子,开口道:“被害人是一个没有人际关系的人,按说有的是方法让他悄无声息死掉,甚至不引起我们警方的注意。可是凶手将行凶地点选在最热闹的景区,在上千人眼前亲手引爆炸弹,这简直就是进行舞台表演嘛。”

雷云的话引起了一片议论,莫小凡点点头,说:“分析得有一定道理,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这类杀手表现欲极强,得手一次,肯定还会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又被雷云提醒了一次,凶手明明设定了爆炸时间,也等待了整整一天,却选择了在最后五分钟提前引爆,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非提前不可?

28日,阴,气压极低,据说台风英拉即将登陆本市,好几个航班延误,绍琪在预约部与机场代表之间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凌丝黛却跑来办公室,一副想聊天的样子。她今天梳了个清汤挂面的直发,白色长裙,像个女学生。

从那天泳池遇险后,凌丝黛再没给饭店找过麻烦,她和绍琪的关系变得很好,时常找她说话,风物美食,旅行际遇,什么都聊。她看准绍琪的电话间隙,雀跃地说:“嗨!我爸爸妈妈下午就到了!”

“太好了,准备了许多节目吧?”

“那当然。我回房补个觉。三点钟你能不能叫我起床呀?好怕睡过头错过接他们。”

“没问题。”

凌丝黛做了个飞吻的手势,转身出门。

绍琪忙完手头的事,看时间快三点了,就拨了2016房的电话,响了很多声也没人接。又拨凌丝黛的手机,一样不通。她上楼来到2016房敲门。

“凌小姐?”无人应答。她又敲了几下,“凌小姐!三点了!要去机场了!”那头还是寂然无声。

不对劲,凌丝黛绝不会错过接机。

她立刻打了前台电话:“小关,把2016房的钥匙送来,快些。”然后抱肩在门前等待,走廊里一片安静,她隐隐听见音乐从门那边传来,她将耳朵凑上去听,却听不清楚。

电梯铃响,小关终于上来了,绍琪接过钥匙打开门,震耳欲聋的交响乐霎时响彻走廊。许多客人开门抗议。

“凌小姐!”绍琪大声呼喊。锁扣是搭上的,她透过门隙看见房内一片昏暗,没有人应答,乐曲依旧激烈流转,绍琪知道这曲子,是圣桑的《天鹅之死》。

她开始撞门,小关帮她,两人合力,门终于开了。

绍琪走进里面的套间,窗帘低垂,日光流转,穿白裙的少女躺在窗下的摇椅上,一只雪白的手臂穿过扶手垂下来,好像睡着了。隔着一段距离望去,她的脸如同掩映在一片云雾中,似真似幻。摇椅下的地毯上,一个圆形金属播放器的外壳不住闪烁光阶。

在浮动的光影里,在天鹅之死的转折间,绍琪的一步步好像踩在云雾里,终于走近她身旁,少女的身躯已经僵硬,苍白美丽的脸庞再也没有了生气。

诡异凶器

凌丝黛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这个时间她独自呆在房间里,无人进出。最初警方认为她是心脏病突然发作导致猝死,可是当他们发现了那个金属播放器以后,态度完全变了。

圆形播放器现在就放在桌上,莫小凡没说别的,直接把一张纸摊开在绍琪面前。这是一张粉色的礼物包装纸,上面的字是用蓝色水笔写的。

凌小姐生日快乐!我代表我们酒店全体员工为您送上这份祝福,快打开听一听,会有惊喜喔。

字迹相当可爱,旁边还画了一只海鸥和一只kitty猫。

“今天是她的生日吗?”绍琪还没从麻木状态回复过来。

“就是这份礼物要了她的命。”

她没懂他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特殊的播放器,它在播放音乐的同时释放出一种高频音波,正常人只会嫌吵,不会产生其他感觉。但凌丝黛不同,她动过大手术,体内置换的是人工电子心脏,那种音波直接扰乱磁力能量传输系统的工作,阻断心室对肌体的供血,令她瞬间致命。”

绍琪看着这个不起眼的圆铁壳,震惊到无以复加,她有些吃力地说:“你是说,有人杀了她?”

莫小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绍琪明白了刚才警方为什么要召集全体员工做笔迹鉴定:“查出是谁了吗?”

莫小凡没有回答。鉴定的结果,这张纸上的字迹和海鸥饭店任何员工的都不相符。

绍琪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

“喂,你先坐下。”他抬头说。

“是天鹅之死。”绍琪说。

“什么?”

“它播放的音乐是天鹅之死。”她重复道。宕湖叫声惨厉的黑天鹅,在耳边噩梦般挥之不去的那曲天鹅之死,霎时在脑海里交织纠缠。绍琪转身,双手撑在桌上逼视莫小凡:“和宕湖爆炸案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现在还不能得出这个结论。”莫小凡为她气势所摄,竟然向后缩了一下。

“什么时候才会有结论?”她大声问。

“喂,警察办案需要向你交代吗?现在是我问你,坐下。”莫小凡回过神来,表情严厉地指着对面的椅子。

绍琪只好坐下,双目还是瞪视着他。

莫小凡悻悻扔掉笔,一时不知怎么问下去,半晌才说:“凌丝黛收到这份礼物,毫不怀疑地打开,说明她认为送礼的这个人值得信任。既然写了是代表酒店送上的祝福,那就不大可能是在酒店外收到的。两个清洁人员证词一致:她们十二点进入2016房打扫的时候并没看到这个东西。我们调集了有死者行踪的全部监控,她上午九点离开酒店,下午一点一刻回房,没和其他人说过话。但是她回房前去过一个地方,只有这个地方没有监控,就是你的办公室。”

静默片刻,绍琪才明白莫小凡的真正意思。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凌丝黛到我的办公室是告诉我她父母要来了,要我下午三点叫她起床。我没有交给她任何东西。”

莫小凡点点头说:“确实也没有证据证明你交给过她什么东西。不过,我们接下来的调查还需要你的配合,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心里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姑娘会是杀人凶手,首先,她没有动机,更何况,不止一个人看见她曾经在泳池救过凌丝黛。

调查一直进行到下半夜。

警方离去后,绍琪不想回家,她找了一间空房,划了员工卡进去。关了灯,空调仍喷着凉气,落地窗对着床,城市就像海。夜深不见底,她低头坐在床沿,双手握成了拳。

蓝色的水底,凌丝黛穿着波西米亚的长裙,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长发枝叶般向天光处浮逸,她伸手去拉她,凌丝黛闭上了眼睛,淹没在水波之后。绍琪惊醒,坐了起来,看窗外,天已经亮了。

她出门穿过走廊,看到2016的房门开着,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仪容优雅的女人,穿着黑色套裙,侧身坐在椅子上,手扶椅背,神情哀切。一个穿黑色正装,背影宽厚的男人扶窗而立。早上的天空是青灰色,阴绿的听琴岛上空正盘旋无数水鸟,鸣声清旷。

女人此时抬起头,凝目看她。

“二位是凌小姐的……”绍琪问。

“她的父母。飞机晚点,刚见上孩子最后一面,他们答应让我们在这里呆一会儿。”她缓缓回答。女人柳眉杏眼,意态娴雅,虽然已到中年,眉目间依然蕴着一股娇意,凌丝黛很像她。

“你就是简小姐?”男人也转过身来,声音浑厚。古铜色的脸,眉宇呈深深的川字形,面目刚毅。

“是我。两位请节哀顺变,有什么要帮忙的请随时找我。”绍琪小心地说。

“好的。我一定会找你。”他踱步过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绍琪在他的目光和步态中揣摩出某种熟悉的气味,她的眼神也必定泄露了这种感应,她随即垂下眼帘,欠了欠身,退出门去。

绍琪查了房表,凌丝黛的父母,凌华柱与肖梅加订了半个月的房间。

昨夜警方对海鸥酒店的封锁是秘密的,但消息还是泄露出去了,客人纷纷要求退房,这一天依旧加班到很晚,但她不想在酒店再留一夜了。

回家的路上,绍琪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那是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理小平头,汗衫半截裤,趿拖鞋,另一个梳辫子头,臂上有文身,穿短靴,十分钟前她等巴士的时候就见过他们,现在快到家了,这两人又出现在街对面。他们的眼光一看到她就躲闪开来,绍琪向他们注视了几秒钟,转身走进小区,直到她上楼进门,那两人再没出现。

半夜,门被敲响了。高低不断,静夜里格外突兀。绍琪迷迷糊糊下床,将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

“小爷,最近风紧,有外路人踩进了咱们园子,我来给你照个亮,不要给杠子当了点心。”

绍琪傻傻看着黑话连篇的丁叔,不知道说什么好。

升降机之谜

绍琪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城市的普通白领,另一个是地下帮会的挂衔首领,那个帮会叫作赤龙堂,这个头衔叫作门外小爷。三年前,在一个倒霉的机缘下,她救了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赤龙堂堂主,被迫担起这个虚衔,从此再也不能摆脱。

“丁叔……你能不能说我能听懂的话?”

“就是说城里一下子多了好多可疑的人,面生,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都是道上混的,情形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我来提醒你注意安全。”

绍琪对这些黑帮斗争全无兴趣,但她正好想让丁叔帮个忙。

“丁叔,你认识的人多,可不可以帮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绍琪将海鸥饭店的命案说给丁叔听,丁叔听完皱眉说:“小爷,这是条子的事,咱们能不掺和就不要掺和。”

绍琪摇头说:“不,那个女孩太无辜了。我要知道是谁干的。”

丁叔无奈地说:“好,我帮你打听打听。”

第二天,绍琪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行政部两个女孩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个康康电器真奇怪,刚打电话来问今天要不要做维护。我就说昨天不是来过了吗?那个负责人竟然说我们昨天主动致电他取消了维护,所以他今天才问。”

“那你有取消吗?”

“当然没有。”

绍琪闻言心念一动,走过去问:“昨天康康电器确实有人来做过机器保养了吗?几点来的?”

她知道,每周二下午酒店洗衣房都会进行保养维护,洗衣工也在这半天休息。维护工作一直都是交给康康电器。

行政部那个女孩吴丽愣了愣,随即回答:“一点多吧,昨天那个维修工我以前没见过,他说是第一次上班。”

海鸥饭店有一个特殊的设施,有一部小型升降机连通客房和地下一层的洗衣房,升降机里空间很小,只能放一个洗衣筐。当洗净的衣服抵达客房,小隔门上的绿灯会亮,同时会发出清脆的铃声提醒,打开门就可以拿到,客人要洗的衣服也可以从这里送下去。而这个设施,只有复古套间才拥有。

绍琪查阅记录,昨天凌丝黛并没有送洗衣物,但是下午一点半,升降机曾在2016房停过。她立刻赶去监控室,找到了昨天的录像。画面显示,下午一点二十分,吴丽领着一个穿着康康电器工作服,戴墨镜的男子进入洗衣房,男子打开工具包,戴上手套,开始对机器做维护。吴丽好像在交代什么事情,五分钟后她离开,男子四下张望一番,将包里的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取出,走到升降机将物品放了进去,又揿动按扭看着升降机上升,随即提起工具包离开。

半个小时后,这份录像被送往警局。

“前天下午,确实有个男人致电康康电器,自称海鸥饭店行政部经理助理,说机器维护改期,让他们周二不要过去。这个假冒的维修工虽然说自己第一天上班,对饭店的地形倒是很清楚,一来就直奔洗衣房,他在半道上遇见秘书吴丽,吴丽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人到了地下室也不肯摘下墨镜,始终躲躲闪闪,好像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还记得他右额有一道疤痕。”郑达将画面放大,继续说,“看他放进升降机里这个盒子大小,正是那个播放器。凌丝黛一点钟回房后曾经洗过澡,我推断她出浴室时正好看见升降机的绿灯亮起,也许还纳闷并没送洗衣服啊,可是当她打开小门,看到这份礼物,以为是酒店员工安排的惊喜,立刻就拆开了,想不到因此送命。”郑达讲到这里,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雷云跑进来,喊道:“莫队,宕湖景区的监控筛出来了,我们也发现了这个人!”

这几天雷云和小马一组,没日没夜地筛宕湖景区大门与快速路出入口的监控,寻找可疑的人,他们刚才截到的那组画面立刻被传送到了会议室。

时间是23日下午五点三十六,爆炸案发生之后,景区大门口,人潮中有一个穿蓝色冲锋衣,黑色长裤的男子,同样戴墨镜,留络腮胡子,从身、和体形和步态来看,和昨天冒充维修工进入海鸥饭店的那个男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快速路也录到了他的影像,戴墨镜的大胡子开一辆小车,在闸口伸手拿卡,郑达将画面放大,隐约能看清那人右额上的月形疤痕。

抓捕现场

凌晨时分,东方渐白,路灯未熄,这条近海的小巷还是一片灰暗,一个男人拎着一瓶酒摇摇晃晃地走,拖出长长一条影子,他走进一座小院。

“修桥补路没好报,杀人放火金腰带。”男人一面唱歌,一面上楼,在一扇铁门前站定,门上挂的辟邪镜照出了他的面容,细眼,塌鼻,额上有道月形疤痕。他摸索了半天才取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看见昨晚出门前夹在门上的纸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男人激灵了一下,退后两步,猛地转身向楼梯的方向跑。他身后的铁门忽然打了开来,冲出两个男人,叫道:“周大平!站住!”

楼梯下也转出两个人,看来是早就守在这儿。

男人一咬牙,从二楼栏杆翻了过去,正好落在花坛上,他还没爬起来,已经被四只手按住了。男人喊起来:“我欠的钱一定会还,求求你们放我一马,千万别砍我的手啊!”小顾和小马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警局里。莫小凡抱肩看着对面的周大平:“你打算耗到什么时候?”

周大平一脸无辜:“警官,我不是不想交代,就是不知道交代什么呀。”

一旁的雷云厉声说:“交代你连杀两人的罪行!”

周大平吓了一跳,大声说:“小姐,话可不能乱说!跟我身材一样的人多了去了,额头上有疤的人也多了去了,你不能凭这个就咬定那人就是我。”

“你以为你用假身份证租车,我们就查不出来了?要不要把车行老板喊进来,你们认一认?”

周大平眨了眨眼:“那又怎样?我不能去宕湖吗?那天湖边那么多人,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干的?”

“那海鸥饭店那个女孩呢?”莫小凡缓缓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大平眨了几下眼。

莫小凡悠悠说:“你记不记得,你进洗衣房的时候,门口有一道向下的台阶,你没留意,扶了一把才没摔倒。有印象吗?”

周大平的汗流了下来,他想起来了,地下室本来就暗,他又戴着墨镜,被台阶绊了一下,左手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柱子。那时,他还没戴手套。

莫小凡翻动桌上的案卷,悠悠说道:“比对指纹才发现,还是老熟人。吸毒、赌博、诈骗、盗窃,现在长进了,学会谋杀了。小雷,我看这案子也不用审了,铁证如山,直接结案吧。”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雷云清脆地答应一声,也站了起来。

“警官别走!我交代!”周大平喊了起来,“我冤枉,是有人给我钱要我这么做的。”

以下是周大平的供词。

大概一个星期前,那天我在家睡觉,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声音很怪的男人,他开口就问:“周大平,想不想赚钱?”

我看来电是隐藏号码,本来想挂断的,可是他问的话又挺勾我兴趣,你们也懂,缺钱嘛。我就反问:“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

那人说:“想赚钱的话,星期六到宕湖来找我,有活给你干,干得好,给你一万块酬金。你租辆车去,记得戴墨镜,装一部假胡子。”

当时我想,这他妈不是耍我吗。那人却说,他已经把定金埋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里了。我就下楼去花坛里翻,果真翻到一个纸包,里面有两千块。原来是当真的,一万块谁不想赚?我就照他说的,星期六去了宕湖。我猜让我租车是不是要我拖些脏货,想不到等了一天没等到人,反而碰上了爆炸,我怕出事,跟大家一起跑出去了。活没做成,反正我也拿了两千块,不亏。

然后是三天前,我在家门前发现一个包裹,接着那个人又打来电话,他说星期六有事没去成宕湖,现在还有事找我帮忙,把包裹里的生日礼物送给海鸥饭店的一个女孩。我也觉得事情蹊跷,送礼就送礼,干嘛搞的鬼鬼祟祟。可是,他在包裹里放了五千块钱,说剩下的事成再付。你也知道,缺钱嘛……不过我也怕出事,偷偷拆了那个包,还把那机器开了一下,不就是一盘音乐吗?昨天早上我换好衣服就在海鸥饭店附近等他的电话,等到一点钟他才打电话来叫我进去,我就照他说的做了。听说海鸥饭店出了人命,就知道坏事了。

警官,我这回冤大了,我真的以为就是送个东西……我都没见过那个人,就被他当枪使,还没拿到剩下那五千块钱。不过警官,我要争取戴罪立功,那个人上次还说,这件事办得好,接下来他还有一件事要我办。

对周大平的监听进行了两天,并没有听到他说的神秘来电一无所获。莫小凡心里并没有底,他觉得周大平没说假话。放他回家,对外放口风,将两天前的抓捕说成是赌场的人找周大平算账,但他不知道能不能骗过那个幕后人物。过了这晚,他们就得撤离了。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隐藏号码。周大平看看莫小凡,莫小凡点点头,周大平接起手机就说:“老板,你不要再害我了。这次侥幸没被警察找到,你……接下来让我干什么我都不干了。”

“两万块都不想赚?”那个声音沙哑怪异,像是变过声。

“……要我干什么?”

“这回的事情很简单,你替我我捎样东西给一个人。”

“又是捎东西?老板,我不想再惹上人命了。”周大平很会随机应变。

“放心,这回的东西只是一张照片,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照片……那好……你什么时候给我?”罗大平的眼光溜向莫小凡,莫小凡坐直了身子,目光锐利。

“我已经交给你了,去翻翻你家门口那个八卦镜。”

周大平出门,左手抬起镜子,从镜片后抽出一张黑白照片,也不知放了多久。他递给了莫小凡,照片黑白泛黄,至少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照片上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毛茸茸的头发上戴着粉红色蝴蝶结,好像要人知道这是个女孩,女子面容清秀,右脸颊上有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很像一只飞起的天鹅。

“老板,让我把照片捎给谁?”

那人却沉默了一会,才吐出一个名字:“罗振邦。”似乎带着刻骨的恨意。

“罗振邦?”罗大平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有名的大老板罗振邦?”

“没错,就是他。”

“他不是在北京吗?你让我跑一趟北京?”

“不用,他马上就要来T市了,等他来了,你一定要把照片送到,另外,替我带句话给他……”那个沙哑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阴郁的气息仿佛渗到了听筒的另一边。

暴雨将至

对普通人来说,罗振邦是个神秘的大佬。乡镇少年出身,白手起家的传奇,黑道背景的疑云,排除异己的手段,与赌王女儿的联姻,万商集团董事主席的光环,这是个云山雾罩的人物。在围绕他的八卦中最惊悚的一个是:他杀了自己老婆。当然不是指赌王千金,而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警方费了不少力气,往异地调集来多年前的案卷资料,竟然得到了一个令他们震惊的发现:宕湖爆炸案是一次历史重演。

二十年前,大广高速公路东亭山服务区发生过一起惨烈的汽车爆炸案,夺去了两条人命,死者是二十七的女子韩小雯和她三岁的女儿罗芸。那个时候拥有私家车的人很少,开车的女人更少,所以那个正午,相貌娟秀的韩小雯驾驶她的白色桑塔纳进入服务区加油站,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她加完油并未离去,而是将车停在附近,自己抱着女儿去了服务区的餐区用餐和休息,四十五分钟后才返回取车,上路前,韩小雯还向加油站一个工人询问前方隧道的位置,小女孩在后座玩着一只小熊玩偶。工人为她指路后,看着她发动驶离,还未驶出服务区,白色小车忽然发出轰然巨响,黑烟蹿升,瞬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桑塔纳被证实后备箱让人安装了炸弹。韩小雯与罗芸正是罗振邦的妻女。当年的罗振邦刚刚发迹,远未成今日的气候,韩小雯从家乡驱车千里,正是为了去北京与丈夫团聚。

罗振邦认为这是从前被他整垮的生意场上的对手对他的报复,他向警方提供了几条线索,但是他指证的人都有坚实的不在场证明。炸弹的安放时间应该就在韩小雯母女离开的那四十五分钟,二十年前服务区条件简陋,没有监控设施,靠停车地点最近的加油站当天中午没生意,几个工人在休息室玩牌,直到韩小雯出声问路,才有人出来,始终无人目击有谁靠近过那辆车,警方排查了当日路过休息区的所有人,都找不出犯案的证据和动机。

仅仅三个月后,罗振邦高调再婚,女方的显赫身世令世人对案情有了新的猜测:整个案件根本是罗振邦自导自演,为了攀附高门扫清障碍。

也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就算嫌韩小雯碍事,但虎毒不食子,罗振邦绝无可能对年幼的罗芸下手。警方就这层可能性也进行过调查,还是因为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这件轰动一时的爆炸案就此成了一桩悬案。

莫小凡随手翻阅资料,身子忽然坐直,双眼眯了起来。在这卷尘封多年的案卷里,他看到了一个最近才熟悉起来的名字。当年加油站那个工人,韩小雯之死的目击者,他叫骆志坚。

“骆志坚目睹惨案后,据说受到了刺激,很快就辞工离开了。东亭山的事不算案底,他在加油站也不是正式编制,所以这段经历始终没有进到他的档案里,导致了我们对宕湖案的梳理缺失。”会议室里,莫小凡说道。

雷云转着笔,说:“骆志坚离开家乡后来到T市,随即买了一处二手房安顿了下来,后来又开始炒股。他一个临时工哪里来的钱?”

小马问:“你的意思是?”

“你们都明白我的意思,当年可能就是骆志坚收了罗振邦的钱,在韩小雯车里放了炸弹。如此一来,整件事就会连成一条清晰的线。凶手用同样的方式杀了骆志坚,又让周大平给罗振邦送去她们母女的照片,还让他带那句话……这是明明白白的宣告,过了二十年,有人要为无辜惨死的韩小雯和罗芸母女报仇。”

莫小凡双手交握,看着桌上那张照片,他还记得电话里那个怪异的声音提到罗振邦时完全不加掩饰的恨意:“我有两点想不通,一,为什么要等二十年?二,凌丝黛是怎么回事?”

雷云不响了,这两个问题,她都没有答案。

莫小凡去海鸥饭店拜访凌华柱夫妇,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可惜收获甚微。在他眼里,肖梅已经不太正常,她请了一尊观音像放在套房里,一直跪着低声念经,身影消瘦得同一根豆芽菜,有人进屋,她也没回头看一眼。凌华柱直接将莫小凡让到了走廊。

“警官,我再说一次,我女儿是第一次来大陆,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更谈不上什么纠葛。我太太现在什么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们都不希望再受到打扰。”他冷冷地说。

莫小凡叹了口气,说:“凌先生,我理解你们的感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打击谁也受不了。可是,你也希望抓到杀害你女儿的凶手吧,那就得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

凌华柱漠然的脸上牵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警察?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说完他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台风来袭的前一天,郑达和雷云去了风和日丽的龙南出差,这里是罗振邦与韩小雯的老家。韩小雯是独女,父母也去世多年,过了二十年,这个女人在自己家乡曾经留下的生活痕迹已消失殆尽,只有很少一些人对往事还留有印象。随着调查的深入,有一个人走进了他们的视野。

在罗振邦之前,韩小雯曾经有过一个初恋男友,那个男人的名字叫邓小军,两人交往五年,感情极好。就在此时,刚掘到第一桶金的罗振邦衣锦还乡,携重礼到韩家登门求婚,被钱砸昏了头的韩家父母当即让女儿与邓小军分手,韩母甚至以死相逼,韩小雯只能从命,嫁给了罗振邦。邓小军对她不能忘情,始终未娶。而罗振邦在娶到韩小雯后长期把她丢在龙南,夫妻俩聚少离多,平时韩小雯母女有什么事,都是邓小军在奔走。

二十年前,在韩小雯与罗芸的葬礼上,一身黑衣的邓小军走进灵堂,他没有行礼,而是站在厅心,定定看着墙上的遗像,然后转身盯着家属位上的罗振邦说:“是你杀死了她们。”

罗振邦站起来,沉着脸说:“我知道你和韩小雯关系不错,今天我给你面子让你进来。如果你想闹事,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立刻就有几个人上前拉住邓小军的胳膊,把他架了出去。邓小军一面挣扎一面大喊:“你做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畜生!你想攀高枝,小雯不同意离婚你就杀了她,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禽兽不如!我一定会为她们报仇的……”

葬礼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邓小军被几个打手打得遍体鳞伤,扔进了一条水沟里。镇上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当作没听到。等他们第二天去救援,翻遍了水沟也找不到人,这个人从此人间蒸发了。

他们在当地还听到一个传闻,罗芸其实是韩小雯与邓小军的私生女。

“这么说来,罗振邦主使东亭山爆炸案的可能性就更大了,罗芸根本不是他女儿,他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郑达与雷云买了下午回T市的车票,他俩中午在镇上的客家菜馆吃饭,要是郑达自己,宁愿啃面包充饥,可是身边有个女孩,就不好太寒酸,他还特意点了美容养颜的珍珠汤。郑达一面舀汤,一面说:“那你认为那个指使周大平的神秘人就是邓小军吗?”

雷云点头说:“我刚才通报给莫队,他也认为大有可能。如果传闻是真的,那邓小军和罗振邦之间的仇恨就不只是杀妻之恨,还有杀女之仇。”

郑达纠正道:“妻是罗振邦的妻。再说了,邓小军为什么要等上二十年?”

雷云白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楼梯蹬蹬作响,上来一个身穿米色外套的高瘦老人。老人一头银发,精神矍铄,站在楼梯口不说话,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们两人。

“老人家,您找谁?”雷云问道。

“你们就是来重新调查二十年前东亭山爆炸案的那两个警察?”老人反问。

郑达站起,搬过一张椅子,请他落座:“就是我们俩,您请坐,您也了解当年的情况?”

老人坐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旧证件,推到他面前。“我是特意来找你们的。我叫葛天明,是那个案子的法医。有一件事,当年没有人信,现在你们来了,我一定要说出来。”

“台风‘英拉’预计今夜登陆本市,请沿海地区的市民及时防范,如有必要请暂时撤离……”

绍琪站在海鸥饭店大堂,一只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听天气时况,阴沉的天空下,一队黑色林肯驶入酒店大门,缓缓停在旋转门与喷泉之间。

前门打开,一个穿黑西服的高瘦男子走下车来,绕至后车门,轻轻将门打开。酒店的总经理已经迎了上去,与从车里跨出的中年男子握手。

“罗先生,辛苦了。”跟着又与那个高瘦男子握手,“王秘书,辛苦了。”

罗振邦本人比杂志上的形象矮小一些,眉直鼻阔,目光犀利,他穿了一身黑色正装,人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场。

守候一旁的记者围了上去,举着相机发问。

“罗先生,听说你此次造访T市是为了投资沿海经济开发区,可以谈谈具体计划吗?”“罗先生,这次会逗留多久?”……

罗振邦对所有问题一概笑而不语,保镖们有节制地轻轻拨开记者,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中,他迈步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罗先生!你的一个老朋友让我把这张照片交给你。”

罗振邦微怔,回头看去,队伍也随之停下。发声的是一个穿灰色西服的男人,男人右额有疤,虽然穿着整齐,还是显得流里流气的。他举着一张被白纸包好的照片。罗振邦看看左右,通常这种情况,酒店的保安就该出面赶人了,明明近在咫尺,却一个也没有动弹的意思。他向一旁的王秘书点点头,王秘书带着警惕的眼神走到男人面前,接过照片,放进衣袋。男人又喊了一句:“罗先生,那个人让我给您带句话:二十年前犯的错,该还了。”

现场陷入了几秒钟的静默,罗振邦好像没有听见,走进了电梯。记者们包围了男人,七嘴八舌提问,男人嬉皮笑脸地摆手说:“我替人传话,什么都不知道,这就走了。”

绍琪径自走向玻璃幕墙旁的咖啡座,在一个歪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胖子面前站定:“莫队,戴着墨镜看报纸,能看清吗?”

莫小凡的墨镜滑到了鼻梁上,眼珠上翻看到了朝自己微笑的女孩。他当即收起报纸,起身就走。

绍琪跟在他后面,问道:“你们是不是来监视罗振邦的?这案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喂,你不要以为上次帮了我们一个忙,就可以打听警察办案了。”

绍琪还在问东问西:“刚才那个男人是不是你安排的?他进来时,我看到你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小凡猛地站住,大声问:“上次那个算命的朱铁口是不是说你以后要做填房?”

“……怎么了?”

“我有个同学,媳妇儿走了。他是T大的教授,有房有车,大你十几岁,你要是愿意,我就去向人家开口。不过话得说在前头,他有个女儿,你嫁过去就得当后妈。”

绍琪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莫小凡乐了,不管什么样的姑娘,都受不了这种话题。

二楼廊柱的阴影里,凌华柱侧着身子,眼光微睨,冷冷观察着他们。

总统套房里,女人抱着婴儿的照片被攥成一团,扔在地毯上,罗振邦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他的首席秘书王忻站在沙发背后,俯身说:“罗先生,我查到那人的底细了,他叫周大平,是个混混,犯的都是小偷小摸这种小事,但是最近,他卷入了两起命案中,不知道为什么会没事。还有,你叫我查的另一个人,我也查到了。”

罗振邦眉头一挑:“快说。”

莫小凡走出海鸥饭店大门,差点被横风吹得一个跟斗,踉跄站定,电话响了。

大风天里雷云的声音急促不清:“队长,有新情况!我们见到了……法医……”他连问几遍,雷云几乎是吼起来,“当年在那辆汽车里根本就没有找到罗芸的遗骸!”

“什么?”

与T市截然相反,龙南艳阳高照,客家菜馆靠窗的那一桌,葛天明面对两个年轻人,神色淡然,声调平缓。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当年现场的惨况,一片焦黑,到处都是散落的遗体……我化验的结果是,所有尸块都属于成年女性,没有小女孩的。二十年前条件不好,我们又是小地方,没法做DNA。加上那个加油工的证词,他一再强调,他亲眼看见爆炸时母女二人都在车上。最关键的是,案发后,到处也没见到那个小女孩的踪影。领导认为是我的失误,或许是当时爆炸威力太大,碎块被冲得太远,捡拾工作没有做到位。可是,我心里清楚,方圆几里,每块土地我都检查过了,没有就是没有。”

莫小凡挂了手机,搔了搔脑门。如果葛天明说的是真话,那就是骆志坚在说谎,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骆志坚已经死了,再也没办法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他打电话给小顾:“你马上查一下,二十年前,东亭山附近,有没有人收养过三岁女孩。”

漫长的一夜

绍琪庆幸在暴雨前下班回到了家,一进门,她立刻脱掉高跟鞋和丝袜,倒在沙发上,一只手揉着酸疼的脚踝。手机响了,是丁叔。他的语气罕见地严重:“小爷,你上回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你现在在家吧,我马上过来。”

绍琪看看钟,十点了。

又是这样的天气,没有要紧事丁叔绝不会跑这一趟。她继续瘫倒了一会,爬起来换上拖鞋,趿着去厨房,打算烧点水。

灯不住地闪,还没稳定下来,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所有东西都在原位,碗架上的纱布,窗台上的咖啡壶,水池像走时一样干干净净,但就是有什么不对。隔壁人家的笑语在明灭之间透过纱窗,白炽灯又闪了两下,终于亮了。

十点半,丁叔开着他那辆小面包到达这里,已经寸步难行。

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警笛与消防车的警报声响彻四方,路牙上站满了人,消防员与警察来回奔走疏散人群。小区中央那座大楼的某个窗口烧得像壁炉一样通红,雪练般的水柱向上喷到一半,后劲不足地洒落下来。两辆救火车横在小区的大门外进不去,人们挪车的挪车,清障的清障,把一条马路塞得更加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丁叔随便扭住一个人喝问。

那人急着往外跑,挣一下没挣开,只好大声说:“好像是401的天然气管线爆炸了!刚才那气浪可吓人了……”话音未落,他已被推开了。

丁叔一路拨开人向小区里疾冲,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401正是绍琪的住处。

他冲到楼下,被警察拦住了:“快走!这里危险!”

“我闺女出没出来?”

“现在通道已经堵死了,刚才几个消防员都营救失败了,火势控制不住谁也上不去!”

两个消防员跑进来,喊道:“门口那辆面包车谁的?快挪开!消防车还是进不来!”

丁叔看看黑烟蒸腾的楼道,恨恨地转身离开。他一路奔跑,上了面包车,刚刚坐好,就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丁叔。”

丁叔猛地回头,看见绍琪抱着右臂靠在后座,样子狼狈不堪,额头擦伤,发丝粘着黑泥贴在脸颊和颈项上,白衬衫多处挂破,血从指缝间慢慢渗出来。

“走。”绍琪只说了一个字,丁叔没有迟疑,立刻点火,飞快向大路驶离。

小顾接到队长布置的任务,本以为耗时耗力,想不到几个小时就有了眉目。他查问了离东亭山最近的几个大孤儿院,其中的鄂州孤儿院很快有了回应,二十年前,他们的确收过这样一个女孩。

当时,那个小女孩抱着一只熊,在马路上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站着发呆,几个小时也没人管,终于引起了行人的注意,被送到了警局。女孩好像失去了记忆,问什么也答不出来。她身上也没有任何说明身份的东西。警方连续登报寻找女孩父母,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最后只能当作普通遗弃案件处理,将她送到了鄂州孤儿院。

女孩的年龄和特征都与罗芸相符,她出现的时间,正是东亭山爆炸案发生的几个小时后,发现她的那条马路,正是鄂州直通大广高速的干道。如此说来,当年罗芸极有可能没在那辆被炸得粉碎的车上,而是被人带到鄂州,扔在了路边。

“那个女孩现在在什么地方?找到她!”莫小凡有些激动地说。

小顾扶了扶眼镜,说:“那个女孩进了孤儿院的几个月后,就被杭州一对姓简的夫妇领养了,后来去了上海上大学。其实这个人你也认识,她的名字叫简绍琪。”

全城堵车,整条街的刹车灯一齐亮着,耀目的红光血一样泼在车窗上,丁叔推了档,回头说:“小爷,你知不知道,死在你们饭店那个女孩儿凌丝黛,她是什么人?”

绍琪疲惫地闭着眼睛,说:“我只知道她是个爱旅行的台湾女孩,还在念书。”

丁叔说:“那你知道她老子凌华柱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丁叔嘿了一声,幽幽说:“凌华柱顶着个买卖人身份,其实他是台湾新义帮的二把手,江湖地位极高。他女儿在那边就像黑道公主,没人敢惹。现在竟然死在我们这儿,天下要大乱了。”

绍琪睁开眼。丁叔还在说:“怪不得前一阵道上多了那么多生面孔,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跟着凌华柱过来的。不知道他打算把女儿的死算在谁的头上。”

“丁叔。”绍琪打断他,“我家的瓦斯被人动过。”

“什么?”丁叔相当震动。

“我记得从前你对我说过的江湖逸事,故意制造燃气泄露事故的人都会用棉花或滤网堵住出气口过滤气味,就不会引起屋主警觉。我家那扇通瓦斯管道的柜门是坏的,无法久关。今天进厨房,我看见了管道口塞着棉花。”当时她还慒慒,尚不能将逸闻与当下处境联系在一起。白炽灯亮起的一刹,脑海深处某个机制作出了反应,跳窗的瞬间爆炸发生,她已经钩住墙上的排水管倒挂下去,避免了冲窗而出的气浪冲击。

后面的喇叭响成一片,丁叔将头探出车窗,破口大骂:“叫你娘,赶着奔丧啊!”

他回身坐好,摇摇头,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老堂主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能成为赤龙堂的门外小爷,不是偶然的。”

警局会议室里灯火通明,郑达和雷云已经赶回来,参与了案情讨论。

雷云朗声说:“莫队,我记得你提出过两个问题,一,凶手为什么要等二十年才报仇。二,凶手为什么要向凌丝黛下手。现在看来,这两个问题都是可以解答的。”

“哦?”

“自从邓小军这个人浮出水面,我们就把他当作复仇的主体。可是,如果凶手另有其人呢?等待二十年,因为她需要这么久的时间长大成人,杀害凌丝黛,因为她住在她工作的酒店里。”雷云继续阐释她的想法,“宕湖爆炸案和海鸥饭店命案,除了那个被利用的周大平,简绍琪是唯一同时出现在两个现场的人,这难道是巧合吗?依我看,她涉案的可能性很深。如果她就是当年的罗芸,她就有着充分的杀人动机,实施起作案步骤来也太容易。我们都知道简绍琪是跆拳道高手,制服骆志坚这样的男人并不难。凌丝黛是个娇纵的大小姐,很可能得罪过她,她在意外的情况下得知凌有心脏病,于是想到了用播放器杀人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法。”

小顾思索着说:“可是在电话里指使周大平的是个男人啊。”

“女人使用变声器也可以达到这个效果。”雷云望着莫小凡,“莫队,你怎么看?”

小马刚接完手机,抬起头说:“队长,半个小时前简绍琪家燃气管线爆炸,人失踪了。”

选择

这一天采莉过的也是一波三折,电视台对罗振邦的专访原定在海鸥饭店进行,她两边跑点,做了大量准备工作,想不到下午王秘书忽然打电话来,以罗先生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访问。仅仅隔了三个小时,王忻再次致电台里,表示罗先生已经好转,可以接受访问,但是要把地点改在电视台内部。这个逆转将节目组上下搞的人仰马翻,还好录制过程异常顺利,罗振邦谈笑风生,有问必答,还破天荒地谈了他的家庭生活。

一间黑暗的小室,只有一台小电视亮着,一个佝偻的黑影坐在桌前,看屏幕上的罗振邦侃侃而谈。

“……我太太常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空延伸、开拓,大地容忍、承载。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女性,娶到她,是我的福分。”

“嘿。”黑影先是嗤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叹息:“唉,有福分的罗先生……”

深夜,一辆破旧的小面包停在思明南路社区医院对面的胡同里,这条街没有超市,电影院,除了那家小医院,就只有几家药店和五金店,一到夜里,整条街就剩了路灯、树和野猫。路口的治安岗亭里,一个老辅警打起了瞌睡。绍琪坐在车里,手里把玩着一片吹进来的落叶,她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车外,丁叔正走来走去地打电话。

“新义帮跑到别人园子里踹门,咱们得和他们开讲堂,讲一讲江湖道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干出这样的事来,你们当没瞧见?……”“……没时间?那什么时候有时间?”“下次走在街上不要让老子看见你!”

绍琪轻轻一笑,想起老堂主说过赤龙堂曾经的风光,人人谈之色变,畏之如虎。多少年前,丁叔哼一声,半条街的人都要抖一抖。现在,他老了,站在街边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找不到一个人。这时她的手机亮了,是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简小姐,若有诚意,不必开讲堂,请来宕湖一见,凌某绝不加害。”

丁叔气呼呼地走到车窗前,咽了一口吐沫,沉声说:“谁说开讲堂非要势均力敌?就咱们爷俩又怎样,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绍琪没答腔,只说:“丁叔,我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你可以替我买袋面包吗?”

丁叔看到对街杂货铺还亮着灯,就说:“好,你等着。”

绍琪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三年前这老头被子弹擦过脑壳,血流满面的情形,咬了咬牙,挪到驾驶座上。丁叔走了没两步,听到引擎轰鸣,猛地回头,看到前面车灯亮起,车身打了一个弯,打过头差点撞到他,“喂!喂!”丁叔大声叫着,张臂去拦,小面包及时修正方向,骤然加速,向长街那头疾驰而去。

电视台。

采莉正在电脑前做最后的资料整理。节目组要跟罗振邦回海鸥饭店再补几个镜头,她也得跟着去。为罗振邦准备的黑色凯迪拉克已经停在演播厅门外,她和主任要去地库搭乘采访车,一路被催促着“快点,不要让人等”。车库门打开,主任愣住了,本该上了车的罗振邦一行人正站在这里。

“罗先生今天乘这辆车。”王忻面无表情地说。

罗振邦与两个保镖进入车厢,王忻看到抱着资料站在一旁的采莉,指着车内说:“你也上去,坐在窗边。”

采莉看看主任,后者点点头,她就上了车,依言坐在靠窗的位置。

王忻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丁主任,你和我上去。”

宽大的凯迪拉克里,只有特警队长雷光平、王忻与丁主任三个人。这几天,雷光平奉命保护罗振邦的安全。他注视着后面不远不近跟随的采访车,说道:“罗先生还真是小心谨慎。”他对罗振邦方面不打招呼就擅自换车很不满。

王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雷光平的视线始终不离后面的采访车,就在他们驶过周南路十字路口的时候,后视镜里那辆车的左转向灯忽然亮了,雷光平眼光一睨,采访车打了个急弯,直角转向,甩开前车,朝高架桥的方向开去。凯迪拉克已过路口,掉头追上去也来不及了。

雷光平恼怒地回头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忻这才开口:“罗先生不回酒店了,他马上去机场,今晚就回北京。”

雷光平以为自己听错了:“今晚?这种台风天怎么飞?”

雨终于落了下来,水雾中高架桥两侧的路灯飞速退后,采莉双手按在车窗上,连声问:“怎么了?这是要去哪里?”没有人理她。

车里气氛压抑,罗振邦面沉如水,他也知道这种天气不适合起飞。可是,自从在酒店看到那个人,他就心知肚明,再不离开,恐怕会遇到比台风更凶险的事。这里到底不是我的地盘。他想,等我回去……

前方是最后一段高架路,再有一百米下桥,还可以在高速封闭之前赶去北山机场。

这样台风暴雨肆虐的夜晚,没几辆车出城。可就在白茫茫的雨雾中,一辆大货车从岔道拐了上来,一个掉头,连变两道,溅起几丈高的水花,与采访车并排行驶,两车几乎要靠上了,司机不断按喇叭,大货车毫无反应,他试着转向,方向盘却完全不受控制。两车并行走了一段下坡,大货车忽然向左转向,撞上了采访车,跟着又是一下,再是一下,好像没有停止的打算。采访车将桥杆挤出一个凹角,车轮空转,引擎发出绝望的嘶叫,又是两下撞击,那段铁栏终于脱落,采访车冲下了黑暗的大海。

天空漆黑一片,偶尔一道闪电划亮云层,雷声轰轰,雨越来越大,砸在薄薄的车顶上,好像几十口钟同时撞响,震耳欲聋。

绍琪努力把稳方向盘,感到小面包像青蛙一样在水田里一跳一跳。她的车技很烂,方向感更是一塌糊涂,到十二点,才开到宕湖边上的落水潭。

更糟糕的事发生了,颠波中车子一头栽进水洼里,熄火了。

“不用这么悲壮吧,又不是拍电影。”绍琪喃喃说。

前方浓黑的树翳深处亮起一排灯光,缓缓向她这里移动,光束刺破雨幕,打在小面包前窗,一片雪亮,绍琪侧头闭上了眼。

那是四辆黑色林肯SUV,它们依次驶过大路,又转回头来,正好将小面包围了一个圈。车门同时打开,走下来十几个穿防雨服的大汉,依然围着小面包。最后下车是一个身着便装的中年男子,随即有人为他撑起了一把黑伞。男子身形魁梧,神情坚硬,微睨的目光仿佛不可一世,这种气场,绍琪初次见到凌华柱就感觉到了。

绍琪在车里又坐了几秒钟,伸手推开车门,向他们走去。暴雨里女孩全身被淋得透湿,她的眼睛却闪闪发光,没有丝毫恐惧。

“简小姐,有胆识。”凌华柱生硬地开口了。

“因为我想问凌先生一句,为什么?”她站住了,握住拳。

“问我为什么想要你死?你心知肚明。”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拿我女儿当牺牲品。”

绍琪想起警察也曾经拿她当嫌疑人,轻轻摇头说:“我从来没做过伤害凌小姐的事,我为什么要伤害她?”

“为母报仇,算不算理由?”凌华柱的眼睛陡地暴出精光。

绍琪颦眉,报什么仇?她母亲好好的。跟着就反应过来,凌华柱指是的不是她在杭州的那个妈妈。

与此同时,北山高架全面封闭。

两辆警车停在坡道上,警车不住闪烁。鉴识人员跑来跑去,货车车门大开,驾驶室空无一人。幸好这段路离海面已相当近,救援人员只救上来那两个保镖,虽然身体强壮,在海里泡那么久,也只剩一口气了。他们看见一个男人抓走了不省人事的罗振邦,却无力阻止,电视台那个女孩虽然拼命挣扎,也被带走了。

王忻站在一旁,脸色惨白,颤声说:“罗先生前几年在国外遇险,就是用了这着金蝉脱壳化险为夷。看来凶手对我们仔细研究过,他是有备而来。”

雷光平黑着脸,冲他吼道:“不是你们自作聪明,怎么会搞成这样?”

莫小凡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隐藏号码,他皱起眉头,按了接通。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说:“莫队长,你干什么去了?刚才为什么不到电视台?错过了一场好戏,真可惜。”

莫小凡的神经绷紧了:“你……是邓小军?”

那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孤魂野鬼,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你……早就知道高大平被我们控制了吧。你让高大平送照片,是要借助我们的力量让他接近罗振邦,一方面传达你的警告,一方面让他对警方产生怀疑。”

“莫队长,你猜对了。”那个干枯的声音透出一分笑意。

“这次是我处理失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罗振邦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竟然这么容易被你吓跑。”

“嘿嘿,这个问题,你要问他自己了。不过,我看你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莫小凡抓紧了手机:“邓小军!不要再犯错了。无论你跟他有什么仇怨,都应该靠法律解决问题,更何况,被你抓走的那个女孩是无辜的。”

那人惨笑起来:“呵——法律,二十年前,法律为什么不帮我?别人无辜,我的女人,我的女儿就不无辜?她们该找谁申冤?”

莫小凡暗忖,罗芸果然是他女儿,他缓缓说:“邓小军,你女儿没死。”

“什么?”那个声音很是震动。

莫小凡一字一句说:“你问我刚才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我去找你的女儿了。今天她的家被炸了,她的处境很危险。”

落水潭边的对话仍在继续。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罗芸?”这个名字绍琪说起来很生涩,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什么都不知道?”凌华柱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最早的记忆延伸到孤儿院那个有秋千的小花园里,她让小熊坐在秋千上,自己在一旁推。一男一女在不远处看着她。后来妈妈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愿意跟我们回家吗?”小女孩眨眨眼,她还不太懂家是什么意思。至于更远的过去,就像今天这黑茫的雨幕,多少瞳瞳暗影藏在背后,却触不可及。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二十年前那场爆炸,死了一个女人,跑了一个小孩。

铃声刺耳,一个男人将手机递到凌华柱耳边,凌华柱接过,静静听了一会,看着绍琪,脸色骤变。他挂了电话,走向身后那辆SUV,凌华柱坐上驾驶座,向绍琪招手。

“你上来。”绍琪站在原地没动。他已经开始打火,回头说:“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最后的现场

“卷心菜,叫闭叶,小白菜,是裹心,芹菜又名水浸花,小兔爱吃鸡毛菜。酱油蘸鸡么萝卜笃蹄膀,蛤蜊煎蛋呀两面黄。”

绍琪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轻轻哼着歌,水沿着她的黑发贴着耳际淌下来。

“你唱的是什么鬼东西,全是吃的。”凌华柱一面开车一面说。

这首歌对她来说,也是那不可触的暗影之一。恍惚间有一片竹林,恍惚间还有一个怀抱,她就坐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双大手把着她的小手,打着节拍教她唱这首儿歌。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杀死我女儿的凶手。”凌华柱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什么感情,感觉到绍琪在看他,他解释道,“他要我单独带你去见他,拿你换一个人的命。”

“谁?”

凌华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好像自说自话:“前两年我听说赤龙堂找了一个小姑娘做他们的门外小爷,除了能打,江湖经验等于零。当时打算看他们的笑话。”

绍琪等他的下文,他却没有继续,反而问道,“今天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人抓到证据,这件事不问清楚,我势必终生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错。”他的声音果决,“因为你已经自觉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在处理这件事。遇事不躲,危险当前会兴奋,这正是……一个合格的江湖人。”

宕湖三面环山,一面通海,在海岸和一片松林之间,有一个小村庄。

SUV穿过松林,沿着弯弯曲曲的洼路缓缓向前行驶,一路经过高高低低的铁皮屋顶,所有窗都黑着。或许村里的人都撤离了。

离海越近,大海怒号的声音渐渐盖过了雷雨。

铃——凌华柱接起手机,这回绍琪听见了电话那头嘶哑的声音:“上来吧,我就在上面。”

灰白的堤坝横过村庄上方,坝上有一幢黑糊糊的建筑物。

他们沿着窄窄的台阶走上去,堤坝好像是沙子和黏土建造的,路面插着不少贝壳碎片,靠海的那一面,浑浊的水沫正在脚下翻滚,浪花飞溅上来,嘴里就是一阵苦咸。前方是一座破败的二层楼房,灰墙上印着大大的红字“拆”和“违”。

凌华柱沿着楼房走了一圈,没有人,最后在那扇木板门前停下,他微微转头,示意绍琪先进去,她伸手推门,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似乎空无一物。绍琪走在前面,凌华柱随后,走了约十几米,通道转折向右,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凌华柱举高手机,黄色的光束晃过光秃秃的墙壁,照亮了尽头那一截灰色的石梯,石梯不高,转角继续向黑里延伸。海浪的撞击声在这里变成了回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两人还是一前一后,上了几级石阶,身后却传来轧轧轧的闷响。

凌华柱脸色一变,飞速往回跑,转过通道,轧声顿止,好像重物猛然落地。

他站住了,双眼微微眯起。

绍琪跟在后面,见此情景也惊住了,原本空荡荡的通道中,竟多了一道铁闸,挡在了被风雨吹开的大门前。绍琪走上前推铁闸,不能撼动分毫。凌华柱看了看手机,没讯号。他瞟了一眼上方,说:“继续走,他就在上面。”

上了二楼,走道依旧向右延伸,尽头的窗户上钉了木板,还是泄露几星微光。甬道右侧有三道铁门,很像监狱。

凌华柱的手电照过去,第一道铁门里,一个男人瘫软在水泥地上,衣裳不整,浮肿的面孔大了一圈,竟然是罗振邦。他刚才听见人声,努力爬起来,眼底露出一丝狂喜的光芒,当他看清他们两人,光芒突然熄灭了。

第二道铁门里,站着一个苍白消瘦的女人,是凌华柱的妻子肖梅。凌华柱看到她,顿时失去了镇静,两步抢过去,攀着铁栏,急问:“没事吧?”

肖梅摇摇头,勉强一笑:“没事。”

绍琪明白了为什么凌华柱被迫接受要挟,孤身带她到这危楼来。

“绍琪!”最里面那道铁门的栏条被拼命摇晃。

“采莉!”绍琪跑了过去,难以置信地看着铁门后的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的车掉进海里去了,有个人抓了我和罗先生,我们被他抓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在这儿了。”采莉指指中间的肖梅。

笃笃笃。楼下响起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绍琪微怔,没有听见铁闸升起的声音,这个人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很快,一团黄光照亮了楼梯口,光晕越来越大,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提灯走上来的黑影。

是一个身形略微佝偻的男人,他拄着拐杖,戴着墨晶眼镜。

“朱铁口,是你?”

朱铁口嘿了一声,摘下眼镜:“是我。”

“你……就是邓小军?”绍琪端详这个男人的白发,他凝视自己专注的眼神,不知道往下再说些什么。

这时她的太阳穴被一管冰凉的东西顶住了。凌华柱还是带了一把枪。

“放我太太出来,不然就看着你女儿死在你面前。”他冷冷地说。

朱铁口弯腰咳了两声,缓缓说:“凌先生,我请你太太过来只是为了换小女一条命,你不用紧张。和我有血仇的又不是你们两夫妻,是不是?”说罢,他看了一眼罗振邦。

凌华柱反而更加暴躁,枪口向前顶了一寸,打开了枪栓:“我他妈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得知道我是谁,姓凌的不跟人讨价还价!”

“好好。”朱铁口终于慌乱了,颤巍巍地翻开衣袋,找出一串钥匙,就要抛过去,忽然停住,“凌先生,你先让她过来,我没枪,在这里也跑不掉。”

凌华柱哼了一声,把枪口从绍琪脑袋上移开:“过去。”

绍琪咬着下唇,慢慢向前走。朱铁口将钥匙扔过了来,凌华柱单手接住,随即去开肖梅的那扇门。

朱铁口的嘴角慢慢向上挑了起来。

警局正在紧急发布对邓小军的通缉令,局领导也批准了。

现在遇到的问题是,找不到一张邓小军的照片。他失踪近二十年,早已宣布死亡,身份信息并未入库。还是雷云机灵,提议到民间的寻人网站找找看。这一找,出现了一百多个邓小军,经过筛查,他们锁定了一个人,1964年出生,龙南县人,广阳师范学院毕业生。发布信息的是他的同学,用的照片也是二十年前的毕业合照,面部不太清晰,被红圈圈出来的小伙子站在后排高材高大,脸廓方正,嘴唇抿成一条线,好像不会笑。

莫小凡叫人联系信息发布人,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清楚的照片,又回头盯着电脑,这个小伙子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出来。他的眼光飘到屏幕右下方,神经骤然收紧了。右侧一排同期失踪人员的照片中,有一个女人的头像,女人眉清目秀,梳个小辫,右面颊上有个奇特的胎记。

绍琪在暗影交纵的甬道里慢腾腾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她看着朱铁口的眼睛问道:“你知道水浸花是什么东西吗?”

“什么?”朱铁口显得莫名其妙。

凌华柱怎么都打不开铁门,查看了一下,发现锁眼是焊死的,他怔了怔,抬头与肖梅视线相对,反而冷静下来。他检查了三道铁门,每个锁眼都被焊死了。他冷笑一声,扔掉了钥匙,阴森森地盯着朱铁口:“你不怕我打死你们父女俩?”

“他不是我爸爸。”绍琪说。她盯着前方这个男人,“你到底是谁?”

“嘿。”朱铁口闷笑了起来,“丫头,你真傻,这个地方,不知道我是谁的,只有你。”

他看到委顿在地的罗振邦,说道,“哦,或许罗先生还有些糊涂。”

他慢慢踱步到第二道铁门外,“可是你,凌太太。还有你,凌先生。你们二位应该心知肚明。”他的眼里突然暴出仇恨的火光,“或者,我该称呼你们以前的名字——韩小雯,邓小军。”

寻人启事网内部档案:

失踪人:何玉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66年4月6日

因与家人口角,于1998年8月16日抱女离家,至今未归,请知情人速与家属联系,愿以重金酬谢。

信息发布人:何水

与失踪人关系:夫妻

闪电撕开云层,跟着又是一个炸雷,海浪溅起十几米高,叩击在高高的气窗上。

朱铁口的声音不大,但是能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十年前,你知道了罗振邦打算对韩小雯下毒手,你不能看着心爱的女人死,你要带她们母女逃走,原本计划就是这么简单。可是,在东亭山服务区看见了一个跟韩小雯年纪相仿,也带着个三岁女孩的女人,你就想到了别的主意。韩小雯有罗振邦不少把柄,以他是不会放过她的,罗振邦想要谁死,那个人多半难逃一死。如果有人替她们去死,那是再好不过。

“被你们选中当替死鬼的那个女人好可怜,她很漂亮,就因为脸上有块胎记,只好嫁给一个没本事的男人,那个男人没用,脾气还大。一天,她又挨了打,就带着女儿离家出走了,没钱坐车,一路上拦车到了东亭山服务区,运气不好给你们碰上了。当时韩小雯就和她搭上话,说肯带她一程,那个傻女人当然高兴,哪知道,却给你们带上了黄泉路。韩小雯带她们上了车,自己再找个借口下车,让她们留下来等她。然后……”

他两臂猛地张开,“乓——”

男人无力地靠在墙上,垂着头,好像听见了当年那声爆炸。

“我老婆就这样死了,顶着韩小雯的名字,一顶就是二十年。可她也是有名字的,她叫阿玉。我何水真是混账,我一直以为,她跟人跑了……”

绍琪转过身,目光从罗振邦,凌华柱与肖梅的脸上缓缓扫过。罗振邦脸如死灰,凌华柱依然面无表情,双手却微微颤抖,肖梅已经泣不成声:“这些年我每一天都梦见她们母女来找我索命……我每天吃斋念佛,也赎不了自己的罪。”

何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用梦呓的声音继续道:“这些年我一边流浪,一边找她们母女,到后来终于心冷了,在宕湖边摆个摊,打算了此残生。偏偏让我遇到了骆志坚,他常来找我算命,我们还挺谈得来。有一天他喝多了,说出了心里的事。二十年前,他拿了姓罗的钱要炸死他老婆。那天,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一直和他说话,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车子那边发生什么事,等那个男人一走,他慌忙按下了引爆键,那一刻他看清楚了,车上的女人不是韩小雯,而是一个脸上有胎记的陌生女人。他害怕罗振邦,就编了谎话说被炸死的是韩小雯母女。可是那个情景一直印在他脑子里,他对我说:那个胎记好像一只天鹅,飞着就熔进火里去了。你们发现了车子的异常,却在看到我妻子孩子的一刻,将计就计!”

他叹着气,直起身子,“从那天起,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报仇。我等了两年,这两年里,我一直在研究你们。”

他看看罗振邦,又看看凌华柱,“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罗先生的消息容易打听。邓小军,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得知你的事。二十年前你的调包毒计成功后,你生怕罗振邦起疑,还在灵堂上演了一场戏。之后你带着韩小雯和罗芸偷渡到台湾,改名换姓,在那边的黑道混的风生水起。韩小雯做了你老婆,罗芸叫你爸爸,一家人其乐融融……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有欠有还,天公地道。”

何水转向绍琪,“现在你明白凌丝黛为什么一定要死了吧。”

绍琪默然。

凌华柱怒吼道:“你要报仇就来找我,关我女儿什么事?她那时才……”

“三岁,是吧?邓小军,你当年想到那个毒计时,怎么没想想,我女儿也只有三岁。”

凌华柱不说话了。

何水驻着拐一步一步走到气窗下,缓缓说:“二十年,终于让我等到这个机缘,罗芸和罗振邦都到了T市,我决定立即动手。那天我灌醉了骆志坚,把他装到盔甲里去,他醒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苦苦哀求,我就问他,还记得二十年前火海里那只天鹅吗?他明白了,就开始哭。哭也没用,阿玉怎么死的,我也要他怎么死。至于罗芸,她的确无辜,可她要为上一代做的孽付出代价。

“罗先生,你我原本无冤无仇,可要不是你,阿玉就不会死。这是你欠我的。今天下午,你在海鸥饭店见到宿仇邓小军,得知他已经成为黑道首脑,是不是很害怕?只想望风先逃。邓小军,你虽然清楚内情,却完全找错方向——”他指着绍琪,“把这个女孩当成了复仇者。嘿,你们都没想到吧,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二十年前犯的错不是指杀妻,而是杀错了人。

绍琪明白了今早那个男人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可是,何水的计划太过严丝合缝,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会全盘失败,他是怎么办到了?

一种呜呜的怪声突然充斥了室内,是气流不住旋转抽动的声音,他们的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何水呆呆地看着上面小小的窗口,说道:“这个土石坝建了好多年,恐怕撑不过今夜了。”

凌华柱低头拨电话,何水笑道:“不要费事了,我特意挑了这个地方,没有信号覆盖。”凌华柱扔了手机,上前几步揪住何水的衣领,吼道:“混账!放我们出去!”

何水摇头说:“你也看到了,锁是焊死的,楼下那道铁闸也一样。我们谁也出不去了。原本想关你们几天,让你们活活饿死,这下也好,我们都作了孽,我陪你们一起死。”

凌华柱咬牙,将枪口对着他的脑门,恨恨道:“就算我死,也要看着你先死。”

采莉看到枪,大声惊叫。

罗振邦拍着门,哑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绍琪环视左右,当此情形,真的像何水说的,谁也出不去了。最初的恐惧过后,她忽然平静下来。永杰,想不到这么快就要来见你了。

混乱之中肖梅的声音响起:“小军,算了。”

凌华柱一怔,慢慢放开何水,走到肖梅面前,握住她的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抬头说:“不对!既然想同归于尽,你叫我一个人来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我带上简绍琪,为什么要让我误以为她是你女儿?你想保护谁?”

绍琪也看着他,刚才那丝不愿想下去的疑窦慢慢扩大。何水撑着墙根艰难地站好,右手却伸向第三道铁门。他忽然狡黠一笑,猛力一拉,被焊死的铁门应声而开。凌华柱变色,疾冲过去,一边喊:“快拦住他!”

可惜迟了一步,何飞已进蹿了进去,重重关上了铁门。

凌华柱打开手电,照亮了铁门里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也照亮了藏在他们身后的那扇门。看来刚才何水就是从这首门出去关闭铁闸的。

绍琪怔怔地看着变得像幽灵一样的采莉,采莉低下头:“绍琪,对不起。”

鄂州孤儿院,登记室外坐了二十几个孩子,乱成一团。其中有一个抱熊的女孩安静地坐着。坐在她身边的小女孩一直盯着她的熊看。

“小熊真好看。”童花头女孩说。

长头发女孩思索了一会,将小熊捧起来:“送给你。”

“因为那只熊,我们俩的资料就这样被搞错了。绍琪,我和你一样,都忘了以前的事。那天在宕湖,小船爆炸的一瞬间,我的记忆打开了。我想起来我和妈妈坐在车上,我不小心把小熊抛到窗外了,就下车去捡,回头一看,汽车已经变成了一团火。我害怕极了,一直跑,钻进了一辆货车,那辆车把我带到了鄂州。”

采莉的颈子上有一处奇特的胎记,就是因为这个,她永远披着长发。绍琪想起来,爆炸前狂风大作,吹起了采莉的头发。

“那时爸爸站在我们身后,他认出了我,我们正要离开,他想跟着我,不惜提前引爆炸弹,差点被警察发现行踪。后来爸爸找到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我。我哭了两天,决定加入他的计划。因为罗振邦的专访,我经常来海鸥饭店跑点,没人会怀疑我。可是我一直盯着凌丝黛,那天中午我看到她回酒店,和她共乘一部电梯,看着她进房,才让高大平把播放器放进升降机。罗振邦专访当天,是我引他故意走错方向,让他看见了凌华柱。爸爸说他不会在乎一张照片,但是他会忌惮凌华柱。他说对了,罗振邦果真想跑。录节目时那个王秘书问我采访车的情况,我猜到他有可能用金蝉脱壳这一着,事先破坏了汽车的转向系统,还把救生衣穿在里面。绍琪,这两天我一直避开你,因为我怕你发现我变了,怕你问我出了什么事。”

“别说了,快走。”何水拉过采莉的手臂,打开了后面那道门。

“绍琪,对不起。”采莉又说了一遍。绍琪盯着她,没有说话。这时她听见了枪栓打开的声音。

“不!”她猛地回身肘击,击中了凌华柱的手腕,他手里的枪飞了出去,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火光四溅。

何水与采莉已经闪身出去,门被关上了。

何水驾车向村外急冲,采莉在一旁求道:“爸爸,救救绍琪吧。”

“送你到路口收费站我就回去救她,你就说是乘绑匪不注意自己跑出来的。”他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播报一则紧急新闻。

……本市现有一名危险的在逃嫌疑人,嫌疑人名叫何水,涉嫌多起绑架、杀人案件,请发现线索的市民速与警方联络……

“糟糕!”何水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车开到落水潭外的快速路,前方路口警灯闪烁,拉起了长长的路障。一个警察拿着喇叭喊道:“前面来车的驾驶员请下车接受检查!”

“下车。”何水说。采莉战战兢兢地下了车,何水突然拿枪顶着她的头,“都不准过来!”

采莉没有反应过来:“爸爸你干什么?”

“别叫我爸爸,会毁了你。”他低声说,跟着举枪大喊,“我现在就杀了这个人质!”

枪声响起,何水眉心中弹,僵立了片刻,向前扑在水里。鲜血喷到了采莉的头发上,脸上,她捂住嘴,半天才反应过来,跪在了水中,痛哭起来。

废楼里,血腥气息弥漫。绍琪靠墙坐着,脸色苍白。凌华柱说:“不要指望你朋友来救你,她老子存心找你来当他女儿的替死鬼。这一手,他学起来挺快。”

绍琪摇头说:“我不明白,人对人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残忍。”

罗振邦躺在她对面,睁大了眼睛,额头、咽喉的血洞正汩汩流血。刚才凌空飞起的手枪走火,恰巧打中了他。

“他还算得了一个痛快。比咱们强。是吗?小雯?”他望着肖梅,眼里充满了温柔。肖梅的神情却是从所未有的宁静:“小军,我一点也不怕,反倒觉得解脱了,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我也没给你生一个孩子。”

“小黛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马上就要见到她了,你高兴吗?”

“高兴。”她流下了眼泪。

绍琪怔怔地看着他们,还有死状狰狞的罗振邦,忽然想到,不是人迎向结局,而是人一直站在原地等他的结局,二十年了,于是结局真来了。

天摇地动,海水冲破气窗,席卷了一切。

水位飞速漫过气窗,绍琪最后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下,攀住窗沿,想试试能不能将头伸出去,如果脑袋能出去,肩膀也能。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凌华柱与肖梅在水中横漂了起来,隔着铁门,他们的手还是紧紧相握。他抬头看她,点了点头,好像在说,祝你好运。

台风终于走了,天亮了,潮水也渐渐退去,被海水淹掉的道路终于可以通行。

等警方赶到,看到的是被冲毁的堤坝,他们在垮掉的楼房里找到了三具尸体。

树林的湖边,女孩的头发浸在水里,水草一样蔓生万缕。

恍惚间,她站在金黄的落叶上,小路尽头,男人还站在那儿。她在记忆里无法搜寻到一张重合的脸,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在梦境里却一次次奔向他,就像奔向故乡。

咿咿呀呀的儿歌响起……小兔爱吃鸡毛菜,蛤蜊煎蛋两面黄。

是谁说的?你能成为赤龙堂的门外小爷,不是偶然的?

突然一下,她又变成了小女孩,在田野上摇摇晃晃地奔跑,一个男人将她高高举起,衣袖褪下,这回,她看见了他手臂上盘成圆形的红色龙纹。

绍琪猛地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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