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扬州,瘦西阁。
雅而不俗的大厅,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锦袍人看着姗姗来迟的瘦西阁主人,淡淡笑道:“老高,你家的生意那么好。一万两银子的买卖,你看不上了是吗?”
瘦西阁的老高陪笑道:“看您说的,瘦西阁的生意还不是靠各位帮衬着。何况,今天又不是谈我的生意,我是来给您和陈家大公子做个和事佬。”
“做个屁和事佬。”扬州陈家的老三陈骏华怒道,“一个月前,我就给了你三千两银子的定金。说好了一万两银子替宋明月赎身,一万两买你个女人,你还不乐意了?说好的事,因为又来个外地人抬价,你就想反悔。你买卖不想开了?”
“哎,年轻人,话不是这么说。”锦袍人微笑道,“任何花魁想要赎身,都要有人愿意出一万两银子。这是扬州风月场的规矩,并非为难你。然后当然要竞价。”
“是啊。”老高恭敬地指着锦袍人道,“这是京师来的洪爷,可不是随便什么外地人。而且定金这种事,是可以退的嘛。如果定金交了,买卖就成了。那还不如当时就收全额不是吗?定金只是为了防止意外才交的钱。现在不就是有意外吗?”
“有个屁意外,好!他给多少,我照给!宋明月不能跟外地人走。”陈俊华瞪着洪某人和高老板。
洪爷背后站着两个保镖,面上带着刀疤的那个眉毛一挑就要翻脸。洪爷若无其事地扫了他一眼,刀疤保镖深吸口气后退半步。洪爷笑道:“你何必如此。就算给一样的银子,不还得看明月姑娘愿意跟谁吗?扬州是天下瞩目的烟花圣地,你能不能给这里的花魁一点颜面啊?”
“是的,还请陈公子给小女子一点面子。”香风轻动,一个清雅无双、顾盼生妍的女子步了出来,她那盈盈一握的蛮腰、颀长的玉颈以及轻灵若仙的步姿无不引人遐思,更不用说那恍若诗歌传说般的绝世容颜。
“明月,我们一个月前,不是说好了吗?”陈骏华皱眉道。
宋明月微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陈骏华打量着洪爷,此人相貌堂堂气度尊贵,年纪不大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架势。身后两个保镖都相貌俊朗,左面那个面颊上的刀疤有些碍眼。陈骏华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对高老板道:“十万两银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为女子一掷千金的事,当然很多。但反过头来看,你的命又该值多少钱?”刀疤保镖冷冷道。
洪爷手指敲了敲桌面,低声道:“这世上的银子就那么好赚,十万两。江浙五府几年前受灾,怎么不见你家捐银子?”
“我出十万两,你出吗?不出就滚!”陈骏华怒道。
突然,洪爷背后那个一直沉默的保镖上前一步,一巴掌把陈骏华扇倒在地。洪爷依旧不紧不慢道:“我来这不是为你,而是为明月姑娘的面子。她说,她和你的确有几分情义,原来也以为你的确知情识趣。但你的背景我们查过了,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给明月赎身,而是把她转手卖给了西安的风月楼。你转手卖……”洪爷微微停顿,略微带了点怒意,“十五万两!应该把你剁了喂狗。”
“你们胡说什么?”陈骏华这才眼中闪过惶急之色,跌跌爬爬来到大屏风边,低声道,“你们知道我是谁?我家在扬州府什么地位吗?你以为我一个人来?”
洪爷微微皱眉看了眼刀疤保镖,保镖摇了摇头。
“来人!”陈骏华大吼一声!大厅两边的大门冲出了二十多个手持利刃的家丁。
保镖面色不变,拉着洪爷向外就闯,寻常打手如何拦得住他们。但门外居然还有百多个打手,其中有一身披轻甲的军官骑马在前,他周围不少人的打扮是府衙的公差,更要命的是围墙上还有不少弓箭手。
“主人?”保镖望向洪爷。
洪爷笑了起来,沉声道:“陈骏华,你这是做什么?”
陈家家丁强拉着宋明月和高老板来到院子,陈骏华提着长剑,傲然道:“让你去府衙大牢坐坐,扬州是我的地头。”
洪爷低声道:“霍东亭,去叫人。”
刀疤保镖躬身施礼飞身离去。那些弓箭手连放几箭只能追着他的背影。周围陈家的打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剩下两人身上。
“我就跟你走一次,不过你要记住了。抓人容易,放人难。”洪爷上前两步任由官差将他锁起,对剩下的保镖道,“袁彬,你和我去见识一下府衙大牢。”
袁彬板着脸看着四周,他从没想过护卫皇上微服到扬州的差事,会变成眼前的局面。
“我不想伤及无辜。”洪爷看着袁彬握紧的剑柄,补充了一句。
事情的起因,要从六天前说起。大明皇帝朱瞻基立太子之后,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他静极思动决定到处走走。他先是去了兖州,搜罗了不少好蟋蟀,然后去曲阜祭拜了孔老夫子。这时,忽然有人传来消息,说当年瘦西湖畔的宋明月出事了。
想到宋明月,朱瞻基顿时回忆起了江南那美好旖旎的温柔烟雨。在做皇太孙时,这烟花三月下的扬州,很是让他着迷。而最动人的当然是万千佳丽头一名的瘦西花魁宋明月了。
皇帝若南巡,势必闹出很大的动静。朱瞻基虽然是个很爱热闹的皇帝,但并不想骚扰百姓,而且若真被人知道他是去扬州看老相好,那些言官真不知会骂出什么难听的话。要知道,他只是玩个蟋蟀也常常耳根不得清静呢。于是朱瞻基心念一动,将大队锦衣卫留在了山东,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卫南下扬州。得到消息后,杜郁非命袁彬连夜追到扬州,自己联络各方锦衣卫紧急行动,大队人马坠在后头远远跟着。毕竟万一皇帝在外头有个闪失,那大明江山该怎么办?
宋明月不仅是瘦西阁的花魁,更在六年前夺得过整个扬州的花魁。她在做花魁的头一年认识的朱瞻基,并不了解对方的真实身份。她只是觉得洪公子非常特别,于是也曾一度念念不忘。当然,朱瞻基走了以后,她身边人来人往的,逐渐也就断了念想。
扬州风月场有规定,花魁退休,除非是真的过了黄金年龄,那至少要有一万两银子的赎金。这是底线,而不是说到了这个数就必须让赎身。陈骏华纠缠了宋明月整整一年,砸的银子也有近万两了,一个月前忽然提出给她赎身。而且他就认死理,觉得只要出到一万两,宋明月和瘦西阁就必须点头。
陈家在扬州势力极大,宋明月对其称不上有多少好感,却是真的惹不起。若是换了别的女人,或许就真的跟陈骏华走了。但宋明月是个烈性女子,不喜欢做的事绝对不做,她忽然想到当年洪公子的承诺,于是按照约定发出求救信号。为了拖时间,她还让高老板先收了陈家定金。
这本是无奈之举,宋明月却没想到,洪公子真的回来了。
扬州卫所的霍东亭略一查访,意外发现陈骏华居然不是为了娶宋明月而给她赎身,而是为了转手卖人。朱瞻基顿时大怒,于是以洪公子的身份介入此事,出一万五千两给宋明月赎身。之前那一幕,就是三方谈判发生的事。只是朱瞻基和袁彬都没想到陈骏华会带来那么多人,并且还调动了官差将他们关入扬州府大牢。
袁彬醒来时,四周是阴暗潮湿的牢房,远处不时传来哀嚎声。皇上并不在他的身边,小心查看后,他发现皇上甚至不在周围的牢房,顿时乱了方寸,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渗出额头。在瘦西阁上了镣铐不久,他脑袋就挨了重击,直到现在才恢复意识。袁彬摸了摸怀里的腰牌,锦衣卫腰牌仍在,对方只是收去了兵器。自己的性命事小,皇上的安危事大,先前就该亮出锦衣卫身份。他重重一拳敲在栅栏上,但大牢里并没人理睬他。
按道理,霍东亭先一步去找援军,应该回来了才对。在扬州城能有什么是锦衣卫摆不平的?袁彬定睛看着远处火把的光影,之前到底昏迷了多久?如今究竟是该突破牢笼,还是继续等待。自古以来从没有一个皇帝是这么稀里糊涂死的,吉人自有天相。默默数着时间,又过了一刻钟,理智终于对抗不过心里的恐惧,袁彬霍然站起准备破开牢门。
这时,远处传来迅疾的脚步声。
皇上的侍卫谭诚隔着牢门躬身施礼道:“属下见过大人。扬州卫所已接管府衙大牢。”
“主人呢?”袁彬问。
“主人无事。”谭诚小声道,“庞元和霍东亭已在身边伺候。主人吩咐您去府衙见他。”
袁彬长出一口气,果然是受命于天的天子,他立即小声询问出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谭诚也惊魂初定地将事情说了一遍,他和庞元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出事时是在莫愁阁外守候。当时发现里头出事,原是要冲进去救驾的。但霍东亭第一时间出来,让他们回卫所叫人,霍东亭自己则直奔府衙,去找扬州府的府尹。最后府衙和卫所分兵两路,一批去陈府抓陈骏华,另一批来大牢救驾。
兵分两路,袁彬皱起眉头:“我们关入大牢,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三个时辰。”谭诚回答。
“主人?”袁彬小心翼翼问道。
“袁哥放心,主人虽然被陈骏华私自提审,但霍东亭及时赶到毫发无损。宋明玉被送回瘦西阁,但瘦西阁的老高死了。”谭诚离开大牢,才收起官场里的做派。
袁彬拍了拍他的肩头急往府衙。
袁彬来到府衙的议事厅,朱瞻基坐于正中,依旧是一身便装,扬州府尹侍立一旁。朱瞻基见到袁彬并不多言,只是让他一旁伺候。袁彬小心看了看皇上,的确没有受伤的样子,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不多时,卫所的副千户霍东亭和御前侍卫庞元一同上来复命,说陈家一百十七口全部收押,陈家调动的官差和奴仆一百九十六人也全部收押。
“那么大动静。”朱瞻基看了眼霍东亭,低声道,“此事只和陈骏华有关,当不涉及其家人。你查一下陈家有没有贪赃枉法,若没有就放他们回去。至于那些不知就里的官差和奴仆全部放了,不要没事就弄出几百口人的案子。”
“他们行刺圣上,罪同谋逆。”霍东亭小声道。
“他们又不知我是皇帝。”朱瞻基咳嗽了一下,低声道,“你胡乱抓人,朕念你救驾有功。就不追究了,但功过相抵,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霍东亭不敢多说拜谢退下。闹那么多大,言官一定会拿这个说事。霍东亭真不懂事,在皇上心情不好时还来添堵,袁彬在心里摇了摇头,但他随即又对议事厅里的气氛感到有些异样。
朱瞻基打发走霍东亭和府尹,忽然对袁彬道:“杜郁非的锦衣卫距扬州一天的距离?”
“只有半日的距离,皇上。”袁彬一怔,迟疑道。
朱瞻基微笑道,“你没事吧?”
袁彬跪倒道:“臣无能,让万岁受惊。”
朱瞻基摆手道:“没事,谁能把一切都计算周全呢。你去找杜郁非,让他安排宋明月去京城。这差事要做得小心。”
“臣领旨。”袁彬领命。
“你觉得陈家,该不该处理?”朱瞻基忽然问。
袁彬小心回答道:“陈骏华只是个纨绔,但他私自调动府衙的差官,说明他家也是跋扈惯了。但事情……一件归一件?而且瘦西阁的事,不宜张扬。”
“很好。你这才是谨慎的做法。”朱瞻基笑了笑,示意他退下。
袁彬走到屋外,有些晃神地回头看了眼大门,淡淡的明月正爬上飞檐,府衙里陆续点上灯火。从中午瘦西阁到现在,仿佛做了个险象环生的梦。他仔仔细细将所有发生的事理了一遍,皱着眉头走出府衙。这一路上走,他发现府衙里执勤的已经都是扬州卫所的锦衣卫,所有人如临大敌,这气氛不对。
“杜郁非的锦衣卫距扬州一天的距离?”
“你去找杜郁非,让他安排宋明月去京城。这差事要做得小心。”
可是皇上应该知道杜哥今夜会在城里的,为何还要这么问?这事我昨夜跟他禀报过,袁彬想到此处,顿时冒出一身冷汗。皇上……这……
不知不觉他已走过一个街口,忽然一道黑影将其拦住道:“袁彬,你可知自己失魂落魄这么一路,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击倒你多次?”
“杜哥!”袁彬看清来人是杜郁非大喜过望。
二人到了锦衣卫的秘密联络点,苏月夜已经将此地收拾停当。
杜郁非听了袁彬的介绍,思索片刻道:“你觉得皇上被调包了,在府衙的不是真皇上?但你又没有证据,真是好大的胆子。”
袁彬道:“我只是觉得很不对劲,我问了谭诚,我们中午出的事。申时没到万岁被霍东亭救出,但他并不在场。而我是酉时才被放出大牢,为什么隔了一个多时辰?”
“也许是因为事情混乱,一时忘记了你。毕竟你和皇上没有关在一个地方。”杜郁非道。
袁彬道:“但我昨夜和皇上说过,晚上酉时前后,你就会到扬州。所以若谈判不成,我们另想办法。但他显然不记得这事了。”
“他的原话听着的确是记不得这事,但为了这一句话。你就觉得皇上被调包了。”杜郁非慢慢道,“袁彬,就算你的身家性命赌得起,但这是要诛九族的。”
袁彬沉声道:“我知道。但几代皇上都对我袁家恩重如山,我一切都当以他安危为重。杜哥,你信我吗?”
杜郁非笑道:“我去见一次皇上,回来再说。”
“若确准我的判断呢?”袁彬追问。
杜郁非冷笑道:“那就豁出我们的命去,也要将皇上救出来。这次的事,若出问题定是出在扬州卫所,苏姐儿,你把扬州卫所的资料准备好。然后,我还要陈家以及宋明月和高枫的资料。”
苏月夜道:“好的。但我觉得,见皇上前我们要考虑一下到时说点什么。”
朱瞻基晚上在府尹的陪同下,前往瘦西湖赏月。整个瘦西湖因天子驾到变得火树银花,数百条花船出动,比过年灯会还要热闹。
杜郁非觐见皇上前,必须通过谭诚和庞元,这二人显然都没觉得皇上有何异样。根据杜郁非对此二人的了解,造反耍阴谋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朱瞻基之所以到哪里都带着此二人,一是他们手底下有真功夫,二则是他们在太子府时就是贴身护卫,性格简单不爱惹事。其实说起来,皇家爱用的都是这样的人,真要能到杜郁非这种程度,是不可能在大内当差的。
苏月夜给杜郁非拟了三个条陈,都是只有朱瞻基本人清楚,而外人只知道一部分的事。但是杜郁非并没有机会问这些问题,他到了花船上拜见了皇上后,就被要求陪着一起看府衙准备的莺歌燕舞,并被告知今夜不谈国事。
皇上应对其他人时,和平日里并无不同,杜郁非坐的位子距离龙椅较远,也无法看出对方面容有无破绽。过了些时候,当皇帝听说他还没去办宋明月的事时,遂让他马上离席去办。杜郁非在躬身退出前,抓住机会问道:“山东发来消息,说皇上您让找的那个盆子已经找到了。下边问是送来您手里,还是发回京城。”
“是天宝盆还是天青罐?”朱瞻基喜问。
“天青罐。”杜郁非回答。
“速速送来给朕。”朱瞻基笑道,“告诉他们这是大功一件。”
杜郁非领命躬身退出。朱瞻基看着他轻轻咳嗽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困惑,哪里做错了?似乎有点不对劲。
杜郁非面色阴沉地和袁彬汇合,袁彬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结果。二人远远离开花船,袁彬才道:“大哥,你信我的了?”
“我只抛出一个问题,他就答错了。”杜郁非深吸口气,“此人有假。”
袁彬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沉声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去找宋明月,你去查陈家。”杜郁非恨声道,“将扬州查个底朝天,我们也要把真皇上找出来。”
瘦西湖畔的瘦西阁,扬州排名前三的风月场所。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瘦西阁在扬州花坊的地位也是如此,尽管老板高枫死了,却不影响。
由于白天发生的事,宋明月并未参加晚上的花船表演。尽管她早已入睡,杜郁非仍要求叫醒她。过了不短的时间,她身着黑色的长袍,酥胸微露,面带慵懒地接受杜郁非的询问。
杜郁非道:“我知道你需要休息,但今日的事实在太大。例行询问是免不了的。而明日,万岁让我安排你离开扬州。”
“皇上要我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要我何时动身都行。”宋明月问。
“这要看你的身体情况,以及我们前方的安排。”杜郁非笑道,“总之,皇上是你的贵人。”
“我知道,他是我的贵人,但真没想到会是皇上。若是知道,我可不会让他为我这点小事来涉险。”聊了没几句宋明月就侧卧在软榻上,似乎精神非常差,一双玉腿在衣袍间闪动,颇为撩人心弦。
杜郁非当然不能直接询问假皇帝的事,关于本次调查他只能绕着圈子询问:“在皇上来扬州前,有多少人知道你向锦衣卫求救?”
“除了高老板,别的人都没说。”宋明月小声道,“皇上到了扬州后,和我见了一次,他答应一定为我解决此事。我真没想到后来会闹那么大。”
杜郁非道:“陈骏华带了一百多人到瘦西阁,你们高老板居然不知道?你们的保镖呢?”
“据说是被府衙的差官事先扣起来了,这我可不清楚。”宋明玉笑道。
杜郁非又道:“陈骏华和你认识多久了?他是怎么个人?”
宋明玉想了想道:“认识其实很久了,去年开始他花了很多银子在奴家身上,不过这种事,是你情我愿的。我对他没有特别的好感,但这样大方的恩客,我其实对他还挺好的。没想到他最近忽然提出给我赎身,而且不同意还不行。”
“他具体,哪一天提出的赎身?”杜郁非慢慢问道。
“这个。”宋明玉挠头道,“记不得了,很重要吗?”
“能记得是最好。”杜郁非咳嗽了一下。
宋明玉问了句门外的丫头,回答道:“上个月初三。”
“陈骏华,性格怎么样?他今天那种表现是不是很奇怪?他家里人都说很奇怪。”杜郁非又问。
“他为人的确有点喜怒无常,但你说他惹没惹什么事,我还真不记得。至少在这里是没和外人吵过架。”宋明玉苦笑道,下意识地望了眼外面的月色。
杜郁非仿佛没看出对方的不耐烦,而是又问了许多话,才笑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已三年未做花魁,有大户人家给你赎身为何不去?还是你另有意中人,若是如此,此去京城心甘情愿吗?”
宋明珠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杜郁非笑了笑起身告辞。外头苏月夜也已对瘦西阁的各屋各堂做好了问询。
二人出了瘦西阁,登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有人跟着我们。”少年车夫压低声音道。
“是的,西面的高墙上。”杜郁非笑道,“不用打草惊蛇,这个探子身手不错。小路,马车走起来。”
“她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说明什么?”杜郁非问。
苏月夜道:“说明,宋明月心里的确有那么个人。我们必须找到那个人。杜哥,你觉得宋明月和这阴谋有关吗?”
“还不清楚。明日我们安排她离开扬州,到时看她什么反应。”杜郁非翻看着马车里的三大摞卷宗,选出了霍东亭那一册。
苏月夜道:“霍东亭三十岁,泰山派弟子,十年前加入锦衣卫,一直是在西安卫所,三年前才调来扬州。他来之后不过半年,就把一整队西安的锦衣卫都调来了。这种事并不多见,但并非没有。当然这是在手下和干部的关系特别好的前提下,所谓嫡系。但大多数人都会避嫌,防止被人说拉帮结派站山头。但霍东亭并不在意这个。”
“很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他,是个很能干的家伙。”杜郁非道,“霍东亭从入锦衣卫开始,就是那种被人寄予厚望的天才。他一度曾经在山东剿匪得过军功,更别提平日里掀翻过多少官员了。不过……他以前见过皇上吗?”
苏月夜道:“听说见过一次,是在西安的时候,因为跑了个山贼,被那时候还是皇太孙的皇上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但那件事并没影响他的升迁。”
“这种人会造反吗?”杜郁非看着车外深沉的夜色陷入了沉思,不知袁彬有没有收获。这时瘦西湖上的丝竹声告一段落,一个少年锦衣卫飞驰而来。
“小乙,皇上摆驾哪里?”杜郁非问。
“皇上听府尹的建议,在扬州卫所的护卫下去了观音山东面的雷音园。”小路和小乙都是杜郁非从前办案时救过的少年,如今都已从锦衣书院毕业,进入实战历练。
府尹建议的?杜郁非问道:“雷音园是什么地方?”
“那地方原名雷园,是江南雷家的大花园。后来雷家没落了,被翻修建成了雷音园,这几年就作为皇家贵胄临时歇脚的地方。您知道,在南京这里有很多大人物。”小乙飞快回答。
那边有什么特别?杜郁非皱起眉头,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袁彬怎么还不回来。“你去找袁彬,叫他来雷音园找我。”他先吩咐小乙,然后咳嗽了两下,对小路道,“甩掉尾巴后,去雷音园。”
皇上白天说不追究陈家,但同样也提到要查清他们别的事才能放,所以扬州陈家那富丽堂皇的宅院,如今成了他们的大牢。陈骏华被关在他们家的地底黑屋,袁彬本想审问他,但陈骏华已经无法说话。表面看起来他身上所有器官都在,但其实已经不能说话,更不能行动。
“只是有那多余的一口气而已。”袁彬命所有人退下,朝对方说了句。陈骏华眼里闪过一种绝望的哀鸣。“白天,你绝对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吧。到底是谁害了你?”袁彬略作停顿,靠近他道,“霍东亭吗?是就眨两下眼睛。”
但陈骏华并无表示。“那是扬州卫所的人,还是府衙的人。锦衣卫眨眼一次,府衙的人眨两次。”袁彬想了想又问。陈骏华仍旧没反应。“难道是宋明月?”袁彬皱起眉头。
陈骏华慢慢眨了两次眼睛,留下一行血泪。
一个女人?袁彬离开地牢的时候,仍旧不清楚陈骏华表达的是自己毁在女人身上,还是宋明月真是幕后黑手。还是,没有人知道真相?
袁彬走出囚室,琢磨着还该去审问什么人。外头的走廊静悄悄的,除了牢门边的油灯,远处的灯火全都暗着。他警惕心起,手扶在剑柄上,目光注视着黑暗。突然,弩机声响,点点寒光飞出黑暗。袁彬身子斜飞,躲过头三支弩箭,但弩机声连续响起,更多弩箭飞来。袁彬知道决不能一味被动挨打,第一把弩机连发三箭,第二把也是如此!弩机自带三支弩箭,用完要重新装载!袁彬长剑掠过油灯,一点燃烧的灯芯飞向前方的黑暗,他贴着墙壁侧身猛冲出去。
走廊尽头的黑衣人闪过灯芯拔刀迎上,二人在黑暗中连换十余招,袁彬中了两刀,同时刺中对方三剑。黑衣人没想到他那么拼命,不想同归于尽所以连续边打边退。
一路打到门口,袁彬一脚将大门踢开,冷笑道:“是什么让你以为能在此地杀我?”
外面灯火辉煌,远处就有巡逻卫兵走过。阴影里的黑衣人皱着眉头,跨出一步走到月光下,居然是扬州卫所副千户霍东亭。
“我在这里会杀不了你?”霍东亭笑了起来,脸上的箭伤扭曲诡异。
袁彬沉声道:“霍东亭,你这是要造反!”
“造反的自然是你。”霍东亭冷笑道,“来人!此人意图释放钦犯,给我拿下了!”
不仅是周围巡逻的卫兵,更多锦衣卫从远处跑来。决不能再被抓了,袁彬大吼一声佯装向东闪了一下,转身突然飞掠上西北的屋檐。周围的锦衣卫同时有六七人飞身掠起,紧紧追在他后头。
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正进入雷音园的大门。杜郁非和苏月夜都是一身夜行衣,目送大批队伍都走完,他们在夜风中等了近一个时辰,袁彬仍旧未来。
小路悄悄过来递上一份雷音园的地图。杜郁非赞许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对苏月夜道:“你去找一下袁彬。我独自进去看看。”
“你怕他出事?”苏月夜问。
“他已经耽搁了一个时辰,袁少平时不会这样。”杜郁非道,“虽然假皇帝没理由现在动我们,但那种人的心思不能以常理推断。”
“但你一个人进去,我岂不是又要担心你?”苏月夜皱眉道。
“皇上已身陷险地。我冒点险又算什么?你觉得如果皇上还活着,贼人会留他几天?”杜郁非低声道,“若事情有变,锦衣卫由你来指挥,我很放心。”
“这……”苏月夜眼中柔情闪动,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臂。
“只是临时指挥。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杜郁非笑嘻嘻道。
“我知道。”苏月夜强作欢颜道,“武功高你十倍的人也杀不死你。扬州能有什么厉害角色?”
杜郁非翻看地图道:“你在这个区域,给我布置一个临时落脚点。”
“你想独自将皇帝带出来?”苏月夜皱眉道。
杜郁非正色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苦,若我有机会一定要救他。但这园子那么大,我也不知找到他的机会能有多少?”
苏月夜肃然道:“你要的落脚点一定会有。”
杜郁非微微一笑,飞身掠向山林,他在空中半转身向苏月夜拱了拱手,潇洒地一个翻身没入夜色之中。苏月夜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在京师已经一年的杜郁非忽然跟她说要回老家,那同样是一个初秋的夜晚,而那时候她从未想过要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他。苏月夜的心底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大内侍卫谭诚请安退出,雷音园的东书房,只剩下朱瞻基和庞元。
庞元给朱瞻基整理了桌案,微笑站于一旁,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哥,今天一天真是太顺利了。”
“扬州本就是你我兄弟的,有何可高兴的?”朱瞻基看了对方一眼,低声道,“杜郁非知道了,想必是袁彬看出了什么。”
庞元皱眉道:“他能看出什么?连谭诚都没觉出问题。”
“这种事说不清,要冒充一个人,最困难的就是头三天。出的问题多数不是什么具体的事,而只是种感觉。”假皇帝微微舒展了下身子,叹息道,“袁彬、杜郁非和皇帝的关系,比我们想的要近。”
忽然远远有人禀告道:“霍东亭求见。”
庞元让霍东亭入内道:“怎么那么晚还来?”
霍东亭苦笑道:“袁彬在陈家惹是非,我对他动手,但被他跑了。我把手下所有高手都放出去找他了。”
“你!”假皇帝瞪了他一眼,“怎么那么沉不住气。”
“我以为他怎么也跑不掉,但那小子对扬州比我们还熟。”霍东亭苦笑道。
“你以为?他是袁忠的儿子,在南京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扬州熟是自然的。”庞元怒道,“这下算什么,本来杜郁非只是有所怀疑,现在就确定这里头有事了。”
霍东亭道:“他确定又能怎么样?还能翻天了?”
“你就是自以为是的毛病!”庞元瞪眼道。
“好了!”假皇帝举手喝止二人,“全城通缉杜郁非一党,包括袁彬还有那个苏月夜。罪名,就说他们谋逆,不用多做解释。”
“这会有人信?杜郁非不止一次救过皇帝。”庞元皱眉道。
“只要下边的人执行,不需要有人信。我们可以在扬州治他们于死地,跑出南方就难说了。对那些可能来问的人,暗示涉及皇室机密就行了。等我们把一切稳定了,没人会为了个杜郁非来质疑皇帝的真假。”假皇帝笑了笑,慢慢道,“现在我们去见那个人。”
杜郁非当年在南京当差时,这个宅院还处于半废弃状态,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又被打造得如此华丽了。整座庄院由一条人工河分为东园和西园,层层叠叠的花园一个套一个地隐藏于并不陡峭的山林中,每处花园必有水,每处有水的地方必有景,而每一处景致或多或少都与佛国有关。即便有地图,要在黑夜里弄明白周围的地形仍然不容易。要在这样的深宅大院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在东书房外守了一会儿,杜郁非终于看到霍东亭入内觐见,而后没多久假皇帝、庞元、霍东亭离开了书房朝西面的园子走去。
坠在对方五十步后,杜郁非于飞檐间时隐时现,那三人并未带随从,这一路走去先是巡逻队伍一队接一队,走出东园到西面后,路上就看不到人了。杜郁非有些意外地发现,只看背影此三人身高和身形很有些接近,走在一起的步伐显然是配合多年的样子。若是霍东亭有异心,皇帝是假的,那庞元呢?他也是假的?这里有谁的身份是真的?
走了很久,他们来到了一处佛堂,院子外写着“雷音山”三个字。院子里的佛堂是一处独立的建筑,周围并无守卫,但杜郁非能感受到黑暗中的杀气,他小心绕了一圈,发现了三个岗哨。杜郁非无声无息地掠上了屋顶,将高处的岗哨击晕,透过天窗望入屋内。霍东亭按动了佛像的底座,下面出现了一道暗门,假皇帝消失不见,只留下庞元和霍东亭在上头。杜郁非皱起眉头,在敌我状况不明时,他没有把握能解决所有人并救出皇帝。
不知是受了怎么样的诅咒,作为一国之君的朱瞻基居然身陷囹囫。早知如此,微服私访这种事真不该做。黑暗里的朱瞻基将扬州之行反复想了几遍,仍不明白是谁害了他,更不明白害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说普通人劫持皇帝能做什么?劫持一个富商或许是为了钱,劫持美女是为了色,劫持一个大臣,或许是为了某个官位某份差事。但劫持皇帝?你又不可能靠劫持一个皇帝,自己就能当皇帝。
朱瞻基还记得自己昏迷前的画面。黑衣人先打昏了袁彬,把他蒙着眼睛带上马车,走了并不很远就有人接手。然后朱瞻基感到心口一阵剧痛,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敌人到底是谁,是汉王余党?是朱允炆的旧部?还是……哪个不开眼的有野心的封疆大吏?朱瞻基身体完全麻木,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心中一片慌乱。但他很确定,幕后那个人一定不是陈骏华。
远处有脚步声?不……只是幻听了。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没有人来过问他。半麻木的脸上隐约有东西爬过……这是什么?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次不是幻听,但那是什么声音?朱瞻基在心底狂吼,但嘴唇都不能动,更别说喊出声了。他先是怕敌人前来审问,后来则开始盼着有人来提审他。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不知是什么毛发从他手上扫过,而后那诡异的声音慢慢走远。
朱瞻基并非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不论是几年前他随着永乐帝出征大漠遭遇敌军包围,还是前些时候在皇城遇到宋睿文的刺杀,死亡的味道他并不陌生。但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孤独,这种黑暗中的恐怖,让一贯锦衣玉食的他想一死了之。这到底是哪里啊,外面的人知道朕在这里吗?又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时间,他再次昏睡过去。
突然眼前光线大亮!刺眼的灯光透过眼睑将朱瞻基照醒。他感觉自己被拉起,恍惚中坐直了身子。眼前一道模糊的光影,慢慢清晰……面前的居然是……自己?
“你并不是在做梦,简单地说,现在你是阶下囚,而我是皇帝。”假皇帝微笑道,“整个扬州城都是这么认为,很快整个南方也是如此。然后,我就去北方。”
“就凭你?”朱瞻基脱口而出,然后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居然能说话了?
假皇帝道:“当然不止我,这一切还要靠你。”
朕?朱瞻基皱起眉头,并不说话。假皇帝对其摇了摇手指,慢慢道:“你也看到了,这张脸无懈可击。连你亲娘不仔细看,也分不出真假。而尽管每个人的举手投足都有自己的个性,但谁让你是皇帝呢?没有人敢抬头仔细看你。所以要冒充皇帝,其实比想象的要容易得多。但是,我没有杀你一定是有理由的。因为作为皇帝,你知道许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我留着你就是为了问那些事。只有了解一切,我才能成功做一个好皇帝。”
“你以为朕会说?”朱瞻基咬牙道,他小心扫视四周,这不大的房间里谈不上干净,但也并无刑具。
“你当然会说的。因为至今为止,没人能熬过蹉跎指的逼供。而且你不奇怪吗,你并没被施加刑具,方才不但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假皇帝右手放在朱瞻基的肩头。
顿时一股奇怪的力量蔓延朱瞻基全身,那如万蛇噬心的痛苦,让他眼前金星四射光影扭曲,身上各条经脉都抽搐起来……当朱瞻基再次睁开眼睛,噩梦仍旧没有结束。
假皇帝微笑道:“现在,你知道我能做些什么。轮到你表现了。说起来,也许你觉得自己必死,所以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你并非一定会死的,第一作为皇帝你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第二,等到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皇帝后,你即便有张差不多的脸又能如何?”
庞元和霍东亭已经不再争执,霍东亭从怀中拿出一个酒瓶喝了一口递给庞元,算是赔不是。庞元也欣然接受。
“真不敢想,我们居然真的做了。”霍东亭喝了一大口酒,“朝前推个几年,你敢信?”
“我是一直信大哥的。”庞元道,“他总是能把很复杂的事做得简单。”
“靠,说得我不信大哥似的。”霍东亭道,“从他把我们弄到陕西,我就知道他什么都做成了。”
“有些事,不能说,不能谈。”庞元瞪了他一眼。
霍东亭笑道:“在这里鬼能听到?而且大哥说了,全天下只有在这里可以提过去的事。几天后我们就要去南京,到时候真是想聊都能不聊了。”
庞元深吸口气,苦笑道:“随便你,只是前路危险,决不能疏忽大意。”
霍东亭笑道:“这我当然知道,毕竟那么多人就剩下我们了,这么多年可不容易,日子比当年好过,但心可累多了。”
庞元笑道:“是吗?你身边莺歌燕舞的那么多小妞,可没看出来什么心累。”
杜郁非正等着他们多说些“从前”的事,但霍东亭他们话题一转,就开始议论扬州的风月了。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天光微白,假皇帝朱瞻基从暗门里头出来。另两人看他脸色,显然收获颇多,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三人什么都没说就安静地离开,杜郁非确认这三人走远,才轻巧地溜入佛堂。高大雄浑的释迦牟尼像下是一个乌金底座,但上头雕刻的图案却是一个和释家无关故事。杜郁非仔细观看图案,按照罗邪教授的奇门遁甲知识来分析,却发现这些图案与常理不合,那究竟该怎么打开这道门?他想了想,转到了之前霍东亭站立的位置,根据对方抬手的高度,也伸出右手。那是一片云霞,霞光中有一个白发女子,神情温暖,飘然若仙。
杜郁非手指触动了霞光,佛座下方缓缓出现了一道暗门,门上有一道嵌入铁门的漆黑大锁。杜郁非抽出踏雪剑,剑光森然亮于佛堂,他看了眼头顶的佛像,深吸口气一剑斩断大锁,再一剑将门劈开。就在铁锁毁坏的瞬间,佛堂周围突然铃声大作!杜郁非冷笑着推动铁门,迅速切入暗道。
十来步长的暗道一掠而过,里面亮有昏暗的灯火。
“皇上!”杜郁非一眼就看到瘫坐于地的朱瞻基。朱瞻基握紧拳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杜郁非发现皇帝没有外伤,但有几个穴位被禁制,他手心灌注真力一掌拍下。
朱瞻基喷出一口鲜血,眼中回复稍许神智,面色惨然道:“杜郁非……”但他依旧行动不便,只是勉强能说话,而外头已有脚步声传来。
杜郁非将皇帝背起,用衣带将两人绑住,沉声道,“主公放心,我们杀出去!”他斜提踏雪剑,一步掠出小屋。暗道的那头已有杀手出现,他长剑若惊鸿飞起,一剑贯穿对方的喉咙。虽然背着个人,他仍旧如奔马般抢住了牢门。外头站着三个黑衣人,看到杜郁非不由分说举剑冲上,刹那间佛堂里剑气纵横!
好快的剑,而且居然是剑阵,三把剑配合默契地封死了周围所有的空间!杜郁非目光扫视四周,身形闪动,背着朱瞻基突然攀上了三丈高的佛像。黑衣剑客们一怔,下意识觉得屋顶应有守卫,但杜郁非却不顾一切地撞开了佛堂天顶。
佛堂里的三把剑匆忙跟上,第一个飞掠上来的却迎面遇上了踏雪剑。杜郁非终于不用同时面对三把快剑,踏雪剑迎面一剑刺入对方胸膛。另两个黑衣人在同伴倒下后,才来到屋顶,见此情景一前一后挺剑刺出。剑锋不刺杜郁非,而是刺向朱瞻基。杜郁非于半空一个盘旋,整个人抛射出去,居然背着个人也能使出“白驹过隙”身法,剑锋以诡异的角度翻转,刺入第二人的耳门。但第三个杀手的剑也是极快,眼看剑锋就要刺入朱瞻基的后心。杜郁非猛一转身,为皇上硬受一剑,同时一脚将敌人踢落屋顶。这三人剑法凌厉迅疾,却看不出是何门派。杜郁非看着跌落地面的尸体皱起眉头。
前方道路上有卫兵源源不断的奔来,背上的朱瞻基问:“扬州有地方安全吗?”
“臣定保陛下周全。”杜郁非低声道。
“朕信你。”朱瞻基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杜郁非长剑指地,敌人的鲜血滴落在瓦片上,而弩箭若飞蝗而至。杜郁非快速掠向屋顶,贴着院墙朝前疾奔,而远处弓弦声动,更多的羽箭呼啸而来。杜郁非对背上的皇帝非常担心,一不小心右肩却中了一箭。但当他奋力躲过第三拨羽箭,忽然弓弦声不再出现,周围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则越来越多。
“他们是要抓活的。但对我们是好消息。”杜郁非道。
朱瞻基苦笑道:“这次出门只带了庞元和谭诚,的确是大意了。”
“庞元是他们的人。”杜郁非轻声道。
朱瞻基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杜郁非肩头的手掌紧了一紧,抓得中箭的肩膀一哆嗦。“你知道如何离开?”过了片刻他问。
“向东跑。那边有条人工河,至少能挡住一面的追兵。沿着河走一路向东,可以出园子。”杜郁非飞快道,他背着皇帝翻过一片园子奔向人工河。
朱瞻基闭上眼睛,慢慢道:“杜郁非,朕绝不可以再被抓回去。万一事有不济,你帮朕一把。”
远处有人数不多的一个小队包抄过来,杜郁非并不怕这些,可一旦发生纠缠,必然会被后面的人追上。他想了想,忽然潜伏在半人高的草丛后。让过那小队卫兵,杜郁非才继续前进,但背后忽然金风响动,他霍然转身,一条镔铁大枪雷霆而至!
当!踏雪剑拦住了大铁枪,二人各退三步,杜郁非肩头伤口鲜血涌动。那使铁枪的大汉则如疯虎一般,将大枪舞动如飞,丈二长枪如一条巨蟒卷向杜郁非。杜郁非脚点地面,轻轻避开枪风,眼角余光瞥向远端,不仅人工河上有快船飞驰,前后则都有敌人追近。看着面前的大汉,他微微摇头,踏雪剑若流云飞雪般在手掌转了一朵剑花。
“你他娘的摇什么头?你跑得了……”大汉骂到一半,杜郁非突然先前跨出一步,两人间三丈的距离转瞬即逝,大汉只见剑光一闪而没,踏雪剑就贯穿他的咽喉。
杜郁非目光冰冷地望向四周,再次飞身掠起,这一次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所有挡在前方的敌人,都被他收割走生命。他背后的朱瞻基眼前闪过一阵又一阵血光,终于受不了闭上了眼睛。那些追兵也从未见过这种架势,顿时散开一个空当。杜郁非足尖点过水面,凌空飞跃四丈掠上了快船。河岸上的人被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老天……那家伙还背着个人呢!
船上同样有三个黑衣杀手,他们和先前佛堂的杀手用的同样的剑阵。杜郁非有了上次的经验,决不在三把剑的正中和对方缠斗,而是让自己不停地移动着。四个人在河中心来回搏命,斗到二十多剑,杜郁非一剑荡起层层水花,阻挡住对方视线连斩两人。“你们是什么门派?”踏雪剑顶在第三人的胸口。
河岸远端马蹄声起,大股追兵再次迫近。黑衣人冷笑了一下并不回答。杜郁非长剑向前,狠声道:“说。”
黑衣人回头看了眼追兵,忽然向前一步迎上剑锋自杀。杜郁非深吸口气,仔细看了看对方留在船上的兵器,同时把朱瞻基放下,驾着快船向东疾驰,他目光扫过河岸两边的建筑,忽然背起朱瞻基贴着水面掠回河岸。然后顺着河边小径,绕过八角亭冲入东园的花园。
杜郁非拔下弩箭,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回过身发现朱瞻基已经沉沉睡去。“真龙天子都是有福之人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小心攀上高墙展望四周,确认所在的位置。要离开雷音园只剩下三重园子,但所有的路口都有卫兵警戒。杜郁非转身回到皇帝身旁,刚将他扶起,不远处的圆拱门忽然出现了一个卫兵。
“杜郁非……”那人失声道。
“谭诚。”杜郁非紧握踏雪剑,微微吸口气。
“皇上叫抓的贼人怎么会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三个字没有说出,谭诚就看到了杜郁非身后的皇帝,“皇……皇上……”
杜郁非板着脸道:“庞元谋逆,他身边的是假皇帝。”谭诚上前一步,但被杜郁非呵斥住,“退下,我不信任你。”
“可是……”谭诚犹豫道,天色依旧昏暗,他必须靠近了查看皇帝才知真伪。
“让他……过来。”朱瞻基忽然低声道,“谭诚,朕信得过。”
谭诚当然认得皇帝的声音,他上前几步,忽然跪倒在地,哭道:“皇上!臣有罪。”
“朕也没看出庞元有假,不怪你。”朱瞻基叹息道。
谭诚沉声道:“臣愿为陛下冲出一条血路!”
“你要怎么做?”杜郁非问。
谭诚深吸口气,整理衣冠对皇帝三拜九叩。
朱瞻基眼中闪过痛苦之色,低声道:“你的家人,朕会照顾。”
“陛下珍重!”谭诚转身对杜郁非点了点头,朝西面跑出几十步大喊,“贼人在此!”他一路跑一路喊,顿时将大批的追兵都吸引了过去。
杜郁非立即背着朱瞻基朝反方向飞奔,朱瞻基只觉耳边风声大作,不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天上飘起小雨,假皇帝看着地上谭诚的尸体,面色极度阴沉。据说这个御前侍卫身上中了二十余刀,以及六七支羽箭,仍在和人拼命。尸体在雨水中面目狰狞,血色蜿蜒漫延入边上的河沟。
“追封他为四品,荫其子,待成年后,子承父业。”假皇帝说完,还冒雨亲手将尸体盖上裹尸布。
众多锦衣卫面无表情地将尸体抬走,院子里只剩下假皇帝、庞元、霍东亭三人。
霍东亭道:“这个,杜……”
“闭嘴!”假皇帝忽然一拳砸在边上的假山上,半人高的石头顿时四分五裂。他等着身边两人,收起愤怒的拳头,缓缓道,“封锁十里之内的村落,在扬州府的要道沿途设卡抓捕。”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已经平复了情绪,“杜郁非方才慌不择路跑到南山,派人去追,但追踪小队只能派黑衣去。我们要封锁锦衣卫系统的所有暗桩,好在杜郁非那条线上的人,我们一早就摸清了。但他们却不知道。”
这时有黑衣靠近禀报,说宋明月于昨夜失踪,是谁做的不清楚。假皇帝深吸口气,笑道:“杜郁非手下的人也挺厉害的。那么紧急的情形下仍想着反击。”
庞元道:“好在从一开始,宋明月就不知道真相。只是……您……”
“和大业相比,私人感情算什么。”假皇帝看着前方,慢慢道,“刚才吩咐的事抓紧去办,不用顾忌宋明月。”
庞元和霍东亭一起领命转身离开。假皇帝叫住了板着脸的霍东亭,微笑道,“老三别着急。这就像对弈,是一个掌控的游戏。”
被追赶了一夜的袁彬,再次陷入重围,这次包围他的是一组黑衣剑客。这些黑衣杀手三人一组,分为两组,封死了袁彬逃生的路线。他们的剑招直接狠辣,配合极为默契,但袁彬认不出这是什么门派。有几次他冲出了内围的剑阵,却又落入外面的包围圈。反复几次,敌人一个也没击退,自己却受了三处剑伤。此地原本是京师锦衣卫在城里的暗桩,但同在锦衣卫系统此地尽管隐秘,却瞒不过扬州卫所。也许之前最佳的选择是离开扬州去南京,而不是冒险进入联络点,但袁彬轻易不敢离开扬州城,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必须和杜郁非会合。
他已被这六个黑衣人纠缠了好一会儿,能感觉到外围有更多的人包围过来。袁彬长啸一声,使出家传绝学“风雨一剑”,长剑昂扬而起,划出一道霸道的弧线,三把长剑斩断两把磕飞一把。他一个箭步掠上了房顶,外围那三个黑衣人再次聚拢过来。袁彬咬着牙再次凝起剑招,依然是“风雨一剑”……
三把长剑被他挑开两把,但还有一柄刺入他的左胸。袁彬苦笑了一下,身体一侧,玉石俱焚地迎向对方,今日已被抓过一次,绝不做两次俘虏!
忽然头顶上方有衣袂声响,凛冽而熟悉的杀气遍布屋顶,数道血线从黑衣人身上飚起。嘭!三个黑衣人同时四分五裂!鲜血喷了袁彬一身,他眯着眼睛亮剑抬头,微微松了口气。
罗邪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我若晚来一步,你就惨了。这些黑衣是扬州卫所的杀手,你怎么和他们打起来了?”
“这说来就话长了。是杜哥让你来接我的?”袁彬抹去脸上的血水。
罗邪道:“不。我刚到扬州,还没见到老杜。我收到风声说锦衣卫在抓你,于是派人找你下落。”
袁彬听到外围有兵刃的交击声,不禁皱起眉头。“放心,外面是我修罗宗弟子在清场。”罗邪扶住袁彬道,“扬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被人调包,我们原本是分头找线索,但我审问疑犯的途中被扬州卫所追杀。”袁彬按着伤口,边走边问,“你们修罗宗消息灵通,昨夜在瘦西湖看花船的皇帝,如今在哪里?”
“他游湖后,去了雷音园。”罗邪吸了口冷气,“怪不得有消息说,晚上雷音园的卫兵到处乱跑,难不成老杜也去了那边?”
袁彬道:“那我就不清楚了,杜哥和苏姐儿在一起。”
朱瞻基再次睁开眼时,周围仍旧一片黑暗。他心里一颤,挣扎着慢慢坐起。朱瞻基努力适应周围的光线,周围是一个潮湿的地窖,和雷音园的囚室一样,没有刑具,也没有看守,只是堆了积着厚厚灰尘的杂物。杜郁非去了哪里?朱瞻基试图扶着墙壁站起,但不管怎么尝试都是失败。没有杜郁非,他连站立都成问题,更别说其他的。仍旧是阶下囚?该死的杜郁非,朕命你危急时刻替朕了结的……朱瞻基发现地窖的另一边隐约有光线进来,于是努力向那边爬。边上有西瓜虫和蚂蚁也在爬,口干舌燥的他,移动的速度连小虫也比不上。朱瞻基苦笑了下,依然没有放弃尝试,终于转过了一道土墙,看到墙后有一道并不算高的阶梯,光线正是从阶梯顶端的小门射来,但他已经一寸也挪不动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光线变得时隐时现,而朱瞻基连求救的勇气也没有,其实等待本身就可以很可怕……
突然,土门打开了!朱瞻基惊叫了一声,然后才看清来人是杜郁非,他长出一口气。杜郁非提着一个包裹,见朱瞻基恢复了意识,同样松了口气。他把朱瞻基扶到墙边,从包裹里拿出干粮和水,一柄手弩以及换洗衣服。
“这里是哪里?”朱瞻基问。
杜郁非递上水壶道:“雷音园五里左右的一个农舍。主人家是父子二人,这是他们常年不用的地窖,主人家不知我们在此。我方才是去事先布置好的落脚点拿补给品,但回来路上看到锦衣卫进村,为了避开他们所以耽搁了一下。目前看锦衣卫人手不足,做不到彻底搜索此地,我们暂时不会有事。”
朱瞻基正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一整瓶水一口气喝完,也不顾胸口被水撑得发闷,就两眼放光看着干粮。
杜郁非笑道:“皇上饿了两日,不能吃太多干粮,我给你带了点稀粥。先垫一下。”他拿出个葫芦递给皇帝。
“不要叫我皇帝。咳咳!”朱瞻基果然喝了两口粥就呛得不行,待他调顺好呼吸,又重复道,“不要叫我皇上。我们仍旧在微服中。”
“是的,主人。”杜郁非恭敬道。
“这次你有大功,但对方控制着扬州,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朱瞻基问。
杜郁非道:“敌人选择在扬州动手,说明此地已是他的天下。主人不能在城里逗留,现在第一选择是去南京。尽管一路上定有重重关卡,但只要先一步回到我的锦衣卫,安全上就有保证。”
朱瞻基思索道:“他此时已将你定为钦犯,除了袁彬等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你麾下的锦衣卫怕不会再听你指挥。去南京我会有办法,毕竟那边的大臣并不全是摆设。但我的身子现在移动都困难。”
“在下一路上稍微理了下头绪,这就替主人疗伤。”杜郁非轻轻咳嗽道,“接下来路虽不远,但我们要非常小心,所以只能在农家借宿,甚至露宿,不能投宿客栈,一切以避开巡查为前提。”
“辛苦你了。”朱瞻基发自内心道,他将包裹里的馒头递给杜郁非。
“杀杜郁非,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杀他,必须动修罗宗。杀他,还可能激出几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比如梦星辰。”花白头发的男子对着棋盘摆下黑子,道,“而且,你手下那么多人,你不舍得下血本就来找我吗?”
霍东亭慢慢道:“杜郁非不好杀,几年前在福建项静之没弄死他,去年在京城楚利典也没杀死他。当然你说得没错,我们扬州卫所要杀他并非一定做不到,但真的要死很多人。与其给那么多抚恤金,不如把钱给唐三先生。而且,你天机和修罗宗有着那么大的恩怨,天下人怕修罗宗,唯独你不会怕。”
唐三摆下白子,微笑道:“这也说得在理,但你出的价太低。”
“你想要多少?”霍东亭问。
唐三竖起一根手指。“一千万?”霍东亭皱眉。
“或许,杜郁非才值一千万。但他身边的人呢?”唐三笑道,“但我也不会乱开价,要多了你也给不出。我要一千万两银子,银子先给。然后我要见你主人一面。”
“一千万两吗……”霍东亭笑了笑,“主人正好也想见你。”
“很好,见过他后,我就出手。”唐三道。
“杜郁非必须死,另一个要活的。”霍东亭强调道。
等霍东亭走后,黑暗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走出来道:“师兄,这个霍东亭不是我们从前见过的那个人。而且扬州卫所这么想要杜郁非死,到底是为什么?我看此事有鬼。”
唐三低声道:“除了权力还能为什么。此人的确不是从前的霍东亭,事情尽管有蹊跷,但我们天机也不能在南方蛰伏一辈子,是时候搏一搏了。”
“但我觉得查清楚再动手比较好。”女人摇头道。
“罗邪和杜郁非,我想杀他们已经很久了。”唐三眼神冰冷道。
扬州修罗宗暗桩,苏月夜、罗邪临时见面。
“根据我这边的消息,杜郁非的确在雷音园劫走了一个人。两天了,各方都没有他的消息,扬州卫所今夜开了大会,严令各方必须找到杜哥的踪迹。”罗邪简单说了一下她这边的消息,“据说霍东亭还招揽了不少江湖人来寻找杜郁非。”
苏月夜苦笑道:“他本来在江南就有不少敌人,没有了锦衣卫做保护,这道路太过艰险。”
“当时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罗邪冷冷道。
“我哪里拦得住他?”苏月夜反问。
罗邪撇了撇嘴,低声道:“他平时听你的,可比听我的多。”
“我……”苏月夜眼圈一红。
“好了。你们两个别为这个吵嘴了。”袁彬关上院门,道,“内线来消息,这两日,假皇帝不断接见各府各县的官员,提拔嘉奖了不少人。据说见皇帝会有种被沐浴圣恩的感觉,人人高呼皇恩浩荡。这几日假皇上将许多冤假错案平反,并且减免了江南江北数个受灾县的税赋,引得民间一片赞颂之声。今天假皇帝决意摆驾南京。我们想想该做点什么吧。”
“说明那家伙有给人洗脑的本事啊。反正我就算见真皇帝也没感觉过什么皇恩浩荡。他几天里面就拨乱反正那么多案子,明显是从前就将证据拿在了手里。”罗邪深吸口气,摇头道,“苏姐,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这事情太乱了。锦衣卫这几天不仅扫你的暗桩,也在扫我们修罗宗的据点。扬州府应天府苏州府,各处风声鹤唳。”
“怪我也没错,是我没拦住他。但他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苏月夜思索道,“控制南京是控制南方的开始,假皇帝必须先一步去那边布置。而如果杜哥没事,也会先去南京,毕竟我们的真皇帝在南京应该掌握有嫡系。”
袁彬道:“但真皇帝身上什么信物都没有,只要假皇帝在南京控制了局势,南方就没人动得了他了。这贼人始终是棋高一着,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苏姐儿,宋明月那边有突破吗?”
“宋明月表示,她的心上人是霍东亭。陈家埋伏对付皇帝的事,她确实不知。至于霍东亭的来历,她所知道并不比我们多。霍东亭是个很多疑的人,从不信任别人。”苏月夜叹了口气,“宋明月唯一提供的线索是,这批人里做主导的是霍东亭。至于黑衣什么的,她完全不知道。”
袁彬皱眉道:“没觉得那个霍东亭有主导能力呀。”
罗邪拿出一张兵器图道:“关于扬州卫所黑衣的来历,我们修罗宗有消息来说,那是湘西残月教的月影剑,剑的尺寸也是残月教的东西,虽然改了一点样子。但残月教消失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残月教余孽?”苏月夜皱眉道,“我好像哪里听过这个……但一下记不起了。”
袁彬懊恼地拍了着桌子道:“这形势真叫人郁闷。”
罗邪笑道:“从好的方面看,第一我们了解敌人的背景,第二敌人还在到处找人,说明老杜没事。”
“假皇帝去南京,对方会在南京外围重点围捕杜郁非,我们也连夜去南京。”苏月夜道。
从扬州到南京不过两百里,寻常人走两天的路程,杜郁非已经走了四天。他和朱瞻基为了避开关卡,不急不慢地绕了一个又一个远路,而当遇到避不开的时候,就两人分开过卡。那种时候,朱瞻基会化装成老人走在前头,杜郁非则隔着五十步左右走在后面以防不测。当然,原本还有一个更保险的方法,就是把朱瞻基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杜郁非独自去南京寻求援助。但朱瞻基需要两到三个时辰就用真力通一次经脉,离开杜郁非他随时会有昏迷的危险。而杜郁非没有人力、时间和机会去找苏月夜,所以只能一人负责到底,好在朱瞻基三日来已恢复了不少,走路已不需要拐杖。
前方是进入南京的最后一个关卡“十里岩”,再向南就是南京城了。二人仍旧是分开过卡,朱瞻基已不像头一次过关卡时那么紧张,但这一次似乎气氛不对。所有行动迟缓的人都被拦下,到一旁接受盘查。朱瞻基试图提高步速,但脚步骗不了人,终于还是被拦下带到一旁。朱瞻基不敢回头看杜郁非,只是尽量自然地回答问题。
在被盘问了一番后,朱瞻基被获准通行,他长处一口气,提起包裹走过关卡。作为一国之君,他从没想过会有此种遭遇。杜郁非见他过关,打起精神走向检查站。官差例行检查行李和搜身,杜郁非装扮成一个挑夫,佝偻着身子轻轻咳嗽,一条扁担挑着两个箩筐。不多久他也被放行,但杜郁非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穿过关卡,朱瞻基并没得到杜郁非会合的信号,只能满肚狐疑,略微紧张地继续向前走。这几天他也会想,自己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现在除了吃饭穿衣外,离开杜郁非就什么都不行了。走着走着,周围路人忽然变得极少,杜郁非紧走几步和朱瞻基会合。
“杜郁非,毕竟还是等到了你。”一个青袍剑客从路边的树林转了出来,他提着一柄蓝色的奇形宝剑,剑柄位置有七寸长的短剑锋。
“江南七杀,这一次我的人头值多少钱?”杜郁非苦笑了下,若是平时他并不怕这些人,但现今的情况,身边可是有个大累赘的。江南七杀曾在“蓝衫鬼”一案和杜郁非交手,他们为江南苏家出头,被杜郁非和罗邪杀死两人,说来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恭喜你,你的身价已是十万两。”青袍剑客冷冷道。
“居然还是那么低……我以为江南人很有钱。”杜郁非摸摸鼻子。
朱瞻基皱眉道:“十万两还少。杜郁非,你难道也是贪官吗?”
杜郁非笑道:“有您在我身旁,他们出千万也是少啊。”
“这价钱的确不公道,但我们有仇。以前你有锦衣卫那身皮我不敢动你,现在没人能保你。”剑客沉声道,“我不在关卡揭你身份,就是为了亲手杀你。杜郁非亮剑吧!”
杜郁非咳嗽两下,挺起佝偻的身子,冷笑道:“就凭你?”
“凭我七杀。”剑客扬起长剑,喝道,“杀!”周围多个方位同时有应和声传来,杀……
一点白羽箭速奇快,如流星赶月而至,并非射向杜郁非,而是飞向朱瞻基!杜郁非身子斜移三步,将朱瞻基托起掩护到身后,羽箭被扁担击落。
剑客盯着瞬间露出破绽的杜郁非,长剑破空而出。叮!两柄剑碰在一处,电光火石中交换三剑,杜郁非一剑刺入对方左腿。
剑客痛苦掠向一旁,他按着伤口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我剑法大进。而你,你……”
“我有那么多你这样的敌人,自然也不能不练剑。是吧?”杜郁非看着树林沉声道,“都出来吧。凭他是杀不了我的。”
林间惊起一片金风,一条熟铜棍旋风舞动,凌空而落!杜郁非一手拉着朱瞻基,一手举剑对敌,连退十多步。突然移形换位,一剑刺入对方后背。但在他剑锋闪起之时,那弓弦声再起,一点羽箭没入杜郁非的小腿。杜郁非微微皱眉,闷哼一声,将熟铜棍斩为两段。
这时刀客和长枪手同时杀到!杜郁非一把将朱瞻基推开,长剑带起恐怖的杀气。层层残影闪烁于剑锋,周围的一切都被剑气斩断,只有绝情、绝念、绝影,这是割裂了时间和空间的一剑。刀客和长枪手从未见过这种武功,二人各举兵器纷纷后退。刀客的长刀尚未扬起,脖子就被剑锋贯穿。而长枪手舞动银枪,疾步后退,退到第五步时,发现手里只是两截枪杆,胸口早已血流如注。
连杀三人,杜郁非脸上毫无喜色,因为拳师和铁腿都已冲向朱瞻基。杜郁非想要去救皇帝,那铁腿扫出一片腿影。向天三十余脚,向地二十余脚,不为杀敌只为封锁杜郁非前进的路线。杜郁非身子旋动,突然闪过重重腿影。铁腿眼前一花,就失去了目标。杜郁非并不杀他,而是急追拳师。拳师正追逐朱瞻基,皇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匆忙间满地翻滚,居然避开了拳手的连续攻击。然而空中又有冷箭袭来!
杜郁非用身体将冷箭挡下,但来不及阻挡拳师,拳师一拳打在朱瞻基的左肩。朱瞻基听到自己骨头的碎裂声,疼得一咧嘴。拳师另一只手将他提起,转而面对杜郁非。但突然嘴角溢血,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小腹。朱瞻基右手腕的微型手弩,连发三枚钢针贯穿了拳师的肚子。
杜郁非轻轻咳嗽,和朱瞻基背靠背站着。周围铁腿、剑客、棍手慢慢逼迫上来,棍手的熟铜棍虽然断了,他却又拿出一条三节棍,而林间那个弓箭手依旧隐藏着没有出现。
朱瞻基忽然道:“你一定在想,为何一个锦衣卫如此难杀。因为他是杜郁非,世上想杀杜郁非的人有很多,最后都没成功。”
“主人谬赞。”杜郁非得此赞许,哪怕是在如此危急时刻,仍不免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第二轮。先杀掉那个看上去没用,又碍眼的人。”剑客冷冷道,他的确想过杜郁非会那么厉害,几年前并不是这样的。但已到了这个地步,必须一搏。他悄悄打出暗号,让弓箭手盯住朱瞻基,而棍手和铁腿缠住杜郁非。
没用,又碍眼……朱瞻基冷笑道:“诛九族的就是你这种人。”
剑客皱了皱眉,没有听懂对方是什么意思。而杜郁非眼睛盯着树林远端,从方才开始那里似乎不止弓箭手一个。
“杀!”依旧是弓箭手先放一箭,杜郁非的踏雪剑横扫拨开箭头。棍手和铁腿同时冲上来,杜郁非冷静看着剑客的动向,还留了一份注意力给远端的未知敌人。
当!踏雪剑封出三节棍,小腿却挨了敌人一脚,杜郁非身子一歪。剑客长啸出剑!杜郁非身子斜飞,白驹过隙身法拦在蓝色长剑之前,二人再次激斗七剑。
三节棍横扫千军地砸向朱瞻基,朱瞻基被杜郁非托了一把,横飞出两丈远,三节棍走空砸在大树上。铁腿如风追至,仿若大斧般凌空劈落,踏向朱瞻基的后颈。杜郁非和剑客互换一剑,急匆匆奔向铁腿的后方。经过棍手时,对方甩开三节棍扫向他的后背。杜郁非冷哼一声,硬受对方一棍,人若秋风般冲过棍影,剑锋刺穿敌人脖子。而因为被棍手阻挡了一下,杜郁非距离铁腿略远。铁腿不顾后面刺来的踏雪剑,拼了命也要杀死朱瞻基。杜郁非怒吼着将踏雪剑脱手而飞,穿过了铁腿的后背,但那一脚也已轰然踏下。
嘭!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林间闪过,托住了铁腿的“斧劈”。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出现在剑客背后。剑客匆忙闪避,但所有的退路都被女子算死。他大喝一声,长剑翻转拼命刺向敌人。但一条锁链镖突然从女子袖口飞出,缠住他脖子,被女人一个背摔抛了出去。被抛出后,剑客才看到对方提着弓箭手的人头。铁腿看着胸前的剑锋,懊恼地吼了一声倒于尘埃。护住朱瞻基的是个不过十来岁,书童打扮的男孩。
剑客摸着喉咙,挣扎站起道:“天机社,姬风铃。为什么?我七杀和你无冤无仇。”
“很简单,此间的事不需太多人知道。”姬风铃补了对方一剑,剑客不甘心地抽动着身子,手抓泥土慢慢魂归西天。女人转而对杜郁非道,“老实说,我原本是来杀你的,但现在我想把事情弄清楚。”她微微一顿,“所以,如果你也觉得我们是老相识,而且能信任我的话。你能不做抵抗跟我走吗?”
杜郁非看着另一边落在姬伤雪手里的朱瞻基,又看看这一地的尸体,低声道:“我有的选?”
“我没有恶意。”姬风铃对姬伤雪点了点头,男孩顺手拔起踏雪剑,和朱瞻基一起交还给杜郁非。收起宝剑,杜郁非一阵猛烈地咳嗽,嘴角溢出鲜血,眼里的精芒也暗淡了下去。姬风铃打量了一下朱瞻基,皱眉思索着什么,抬手招来远端的马车,周围至少有十余个天机社的成员护卫左右。
庞元听了听急报,回身来到御前,对假皇帝道:“有消息说,南京外围发生激斗。江南七杀全军覆没,有疑似杜郁非的男子落在了天机的手上。”
“唐三?”假皇帝问。
“唐三还没回复此事,我在等霍东亭的消息。”庞元道,“他已第一时间带人去确认了,天机在江南的那些分坛我们是很清楚的。”
假皇帝道:“一旦确认,就把天机也连根拔起。我们的事不需要外人知道。”
“属下明白。”庞元领命退下。
假皇帝看着宫殿上方的天空,轻轻拍了拍白玉栏杆,深深吸了口气。原来站在这里是这种感觉,不知北京的皇城有何不同。但他回身看看空荡荡的身边,再望向高台下朝外跑的庞元,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许多过去的背影。弟兄们,你们如果都还在我身边该多好,现在可以分享秘密的人太少了。他慢慢斟满一杯御酒,泼洒在半空,我们雷音山就要去往更高的地方了……
“天机社”姬风铃的秘密基地,其实就是一栋不起眼的乡间宅院,距离他们和七杀火拼的地方不过二十多里。
来到书房后,姬风铃微笑道:“好了,现在你可以放心说出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让皇帝这么想要你死?”
面无表情的杜郁非依然沉默不语,这事情太大,大到并不是见到什么人都能说。他从进入宅院开始就一直在打量四周,此地看似布局简单,其实建筑结构精致隐秘,并配合有阵势变化。他常听罗邪谈论天机,这个组织有一大批能工巧匠,所有的分坛都有机关阵法隐藏于普通的屋檐下。据说修罗宗曾经为了杀死天机某个关键人物,强攻过一处分坛,结果用了三天时间,付出极大的代价,也没达到目的。“如果他们把你关在分坛里,而你又不懂奇门遁甲,那就老实等死吧。所以看你那么不用心学我教的东西,真是叫人捉急。”罗邪最后总结道。
“北方已经没有天机了好吗……”杜郁非那时是这么回答的。
但现在该怎么办?尽管踏雪剑还在手里,但要想靠一己之力,带着皇帝逃出此地,绝无可能。
沉默不语从来都不是朱瞻基的性格,他忽然道:“你叫姬风铃,以前是否用过一个名字叫唐柔。”
姬风铃眼波流动,答道:“那是妾身从前的名字。”
“你参加过靖难,杀了朱允炆在南京城的三个重臣。之后,张辅府上靖难十五年的庆功宴上,你曾献舞一阙。”朱瞻基道。
“你……”姬风铃微微一颤,起身道,“你。”
朱瞻基除去脸上的伪装,低声道:“唐柔。朕在晚宴上见过你。你可还记得朕?”
“万岁……这怎么可能……”姬风铃站在那里脑子昏沉沉的,她猜到杜郁非的事定有蹊跷,但怎么也想不到会牵涉到皇帝。
朱瞻基沉声道:“朕被贼人暗算,如今在南京城里坐镇的是冒名顶替的贼子。杜郁非一路护着我逃离扬州,你即便不清楚朕的真假,也该了解他的为人。”
姬风铃脑海里一片混乱,她向着朱瞻基恭敬一礼,拉着徒儿姬伤雪来到外面。“你怎么看?你虽然年纪不大,但见事向来冷静……”
“我没见过皇帝,师父你确认他说的是真的?”姬伤雪反问道,“要知道为了保命,对方可是什么都说得出口的。”
姬风铃皱眉道:“我只见过皇帝一次,当年印象极为深刻。因为朱高炽之所以能夺嫡成功,就是因为有这个皇子。但你要我说,刚才那人会不会是冒牌的,这……”
“那我们换个想法。”男孩沉声道,“杜郁非虽无清官的口碑,但对朝廷的忠心却是人所共知。据我一路上观察他身上受了重伤五处,轻伤十余道。至于这个皇帝是真是假,师父认为呢?若是假的,杜郁非会为了他如此不顾性命?但是,即便他是真皇帝,师父认为师伯唐三会怎么做?我们之前和师伯说好要杀死杜郁非及其同伙,师父你虽想要弄明白杜郁非为何会被大内追捕,但毕竟答应了师伯不多犹豫。”
姬风铃点头道:“先前看杜郁非在危急时刻,一直护着这个……这个人。我觉得事有蹊跷,才定下杀死七杀,询问杜郁非的计划。但得到的却是这么惊世骇俗的答案。”
“不出意外,师伯在一个时辰里必到此地。不论师父你要做何打算,都绕不过他。”男孩眼中闪过一种只会出现在成年人眼里的睿智,“而我们加一起都打不过他。除非我们有一个健康的杜郁非,但他已是强弩之末。”
“你是说……唐三不论这个朱瞻基是真是假,都会杀?”姬风铃问。
“要知道师伯膝下三个弟子,都是死在和修罗宗的战斗里。而我们天机之所以在和修罗宗的争斗中落入下风,还不是因为罗邪有锦衣卫庇佑?他对杜郁非和修罗宗敌意深重,早就有杀杜郁非和罗邪之心,被他拿到这种机会怎会放过。”姬伤雪慢慢道,“再有师伯为人固执、孤傲、极重承诺。他先答应了霍东亭,就是先立下契约。即便他知道眼前的皇帝是真的,大明的天下与他何干?更何况,我们面前的这个人说自己是皇帝,有何凭据?就靠他这张脸?”
“若我们杀了杜郁非和皇帝。之后会怎么样?”姬风铃问。
“天机,万劫不复。”姬伤雪立即道。
“扬州那边不可能成功?一点可能也没有?”女人皱眉。
“几千年来,你见过这样上位的皇帝?”姬伤雪一字一顿道,“从来没有。”
女人深吸口气,苦笑道:“但我们劝不了唐三,对吗?”
男孩沉默许久,低声道:“他的性格使然,我想不出办法。我印象里,他和霍东亭的主人谈了回来,就坚定了杀杜郁非的心,而且似乎有种不合常理的,信心满满的感觉。师父,我们带杜郁非和皇上走吧……只有这样,天机才能继续存在。只要跑得及时……”
这时,外头有人道:“坛主,唐三先生到了!”
屋内二人顿时面色大变。
外人离开后,杜郁非和朱瞻基相视苦笑。
“有几分希望?”朱瞻基问。
“那得看姬风铃能否做主。”杜郁非回答。
朱瞻基苦笑道:“她一看就知道做不得主,若说决断,她只怕还不如那个孩子。”
“那孩子叫姬伤雪,是个天才。”杜郁非道。
“江湖人,也分地位、权力、尊卑。比起朝廷是一点都不差。”朱瞻基扫视周围,倒上了盏热茶,抿了一口笑道,“茶是好茶。来,老杜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朕有百灵护体,一定无事。”
杜郁非不由佩服起皇帝的气度,自从抹去脸上的伪装,朱瞻基举手投足间那种尊贵的气息就又回来了。朱瞻基看着一脸无助的杜郁非,低声道:“朕早已做了最坏打算。你已尽力,所以不要挂怀。即便有个万一,朕相信那贼人也无法窃取大明江山。因为朗朗乾坤,邪不胜正。”
杜郁非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天机社从前也是为大明办事的,后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朱瞻基若有所思道。
这时,姬伤雪打开门道:“立即跟我走,什么都不要问!”
三人离开书房,拐入后院一条密道,进入昏暗的密室后。
姬伤雪对朱瞻基施礼道:“我师父相信您是真龙天子,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助皇上脱困。只求,皇上日后重返京师之时,能念我天机此次的功劳,给我天机社一线生机。我师父此刻在尝试说服师伯,我师伯唐三脾气怪异目空一切。我们在此等候一刻钟,若师父没有来,我就带你们从密道离开。”
杜郁非道:“我和你师父联手和唐三一战呢?”
姬伤雪摇头道:“就凭你现在的身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皇帝,绝不要轻易冒险。”
朱瞻基和杜郁非互换一眼,只能静候外头的消息。
姬伤雪检查了一遍朱瞻基的身体,然后拿出一副银针,轻声道:“也许我有办法让你的经络好过些。你受到的似乎是传说中残月教的蹉跎指。”
残月教?杜郁非和朱瞻基都不知那具体是什么东西。在等待的时间里,姬伤雪用银针点通了朱瞻基数处经脉,但是一刻钟很快过去,姬风铃并没有来。头顶上有异样的声响,似乎有大队骑兵接近。
姬伤雪眼睛发红,低声道:“我们该走了。”
杜郁非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朱瞻基则很干脆地问了一句:“这是要走多远?”
“路有些长,但绕出密道就是南京城。”姬伤雪道,“他们绝想不到我们敢进城。”
“你有密道能越过城防,进入南京城?通到南京哪里?”朱瞻基惊道。
“其实是连通了战后废弃的地下城防通路,密道本身并不长。”姬伤雪推开了一扇窄门,露出一条幽暗深邃的曲折小径。他们通过后,男孩放下一道手闸,整个通道响起千金闸隆隆的响声,“至于通到哪里,我不知道。我没走过这条路。”
朱瞻基问道:“这密道唐三不知道?”
“他不知道。”姬伤雪慢慢道,“唐三原本不是江南天机的人。”
杜郁非到:“唐三原本是天机在蜀中的负责人,他曾是天下前三的刺客,半退休后负责给社里培养杀手。他的绝招‘漫天花雨’独步江湖。”
姬伤雪继续道:“我天机社式微后,各地的分坛相继失守,组织为了保存力量让各地高手到南京集合。原因是,我师父南下后和霍东亭谈妥了合作,这里的锦衣卫不像在北方那样对我们那么苛刻。但各地高手汇合后,像唐三这样在社里辈分很高的人,建立了一个元老会,夺去了我师父的领导权……因为他们觉得师父需要为北方的失利负责。他们既然如此,我师父自然就稍许保留了一些秘密。”
“你们是斗不过修罗宗?天下两大杀手组织,天机和修罗宗原本不是势均力敌吗?”朱瞻基问。
杜郁非解释道:“在泰山之役后,尽管天机和修罗宗同样死了多个高手元气大伤。但天机的领导层不如修罗宗团结,修罗宗有罗邪统一调度,天机则是各自为战。”
姬伤雪沉默片刻,冷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但修罗宗毕竟是受到朝廷照顾的。”
朱瞻基微微皱眉,但对这事并不做评判。他岔开话题道:“我看这密道的入口并不是很隐秘,对方可能随时会追下来。”
“不,刚才那道千金闸放下后,即便他们把上面的房子拆了,也找不到入口。”姬伤雪淡淡反驳道,“而我们走的路也不是一条大直路。”
接下来三人陷入了沉默,的确如男孩所言,他们很快拐入了城池的地下甬道,在两条路的交界处,天机也的确设置了机关隐藏。而在姬伤雪开启机关的时候,突然后方有脚步声传来。
“他们追来了!”朱瞻基道。
“这不可能!”姬伤雪第一次没了底气。
“快走快走。”杜郁非替他顶开了尘封已久的门闩,背起朱瞻基疾步飞奔。而背后追兵的脚步也是极快,黑暗的通道里衣袂声、脚步声变得格外刺耳。
“我们在天机的内线说,天机内部发生火并,姬风铃被唐三击毙,杜郁非和姬伤雪一起逃离了追捕。去向不明。”罗邪将纸条交给苏月夜,“事情发生已有半日,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杜哥还真是能跑,那唐三是非常厉害的家伙吧?”苏月夜皱眉道,“我曾经研究过天机的卷宗,里头有一大堆关于唐三的传奇案件。那家伙武艺绝不在你师兄倪庆东之下。”
“元末群雄逐鹿,朱元璋得了天下。原本给予朱家很大助力的明教,为了避开朝廷的关注,分成了修罗宗和日月神教。三十多年前日月神教覆灭,神教里的天机组独立出来建立了天机社。天机组三大主力之一就是蜀中唐门,唐门从唐大唐二唐三一直排到唐十一,都是第一流的刺客。神教覆灭后,只剩下唐三、唐四和唐十一。这几年能听到踪迹的就只有唐三。”
袁彬诧异道:“原来天机也出自明教,还有那么多唐门的人。”
“唐三的问题是没有什么领导能力,性格缺陷。”罗邪嘴角微微一撇,她不喜欢人提倪庆东,“团结不了人。也亏得有他这种人,天机才会在我修罗宗的追打下全面崩溃。这种人配和倪庆东比?”
袁彬道:“你说杜哥会去哪里?南京已经被假皇帝控制了,那家伙一到南京就换掉了南京卫所的老大,把霍东亭提拔为锦衣卫同知,掌管南直隶的所有锦衣卫。”
大明把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称为直隶,由于明朝开始时是定都在南京,所以应天府、凤阳府、扬州府、淮安府、苏州府等十四个州府都属于南直隶。
苏月夜道:“如今的霍东亭可以说权势滔天。估计等他们北上后,赛哈同的位子就是霍东亭的了。”
“怪不得,最近修罗宗在江南所有的堂口都被扫了。”罗邪问道,“你们对霍东亭有新了解吗?我的人在残月教的线索上走进了死胡同,挖不出什么新料了。”
苏月夜翻出一份档案,快速道:“我这里有条关于霍东亭的线索,你可以查一下。那个雷音园,原本叫雷园,是江南雷家产业。我细挖了一下,雷园重建的资金来自锦衣卫霍东亭。当然,中间隔了好几个财源,但最终我们追溯到了霍东亭的手下。重建后他改园名不奇怪,但留下了雷字,改名雷音就有点叫人不明白。雷音二字会不会对这些贼人有特殊意义?”
“雷音……”罗邪若有所思道,“山东好像有个叫雷音山的地方,那边盛产响马。”
“有这么个地方?”苏月夜皱眉道,“那我们或许该查一下,山东卫所有我们自己人。”
罗邪秀眉一挑,问道:“说来你有没有把皇帝的事,密报给赛哈同?”
“不好说,不敢说。”苏月夜苦笑道,“我只是发了密报,说杜郁非被人陷害。江南发生重大变故,让他保持警惕。我从未发过那么严重的密报,若我是赛哈同,怕是要亲自来江南了。”
“我给京师的父亲说了实话。但那边会如何处置,还不知道。”袁彬道。
罗邪冷笑道:“所以,目前为止你们根本没做什么。”
“什么叫没做什么……”苏月夜道,“我手下可靠的暗桩都放出去了,但杜哥没有和我们联系过。而南方有变的消息我已发出五天,京师那边却没有动静。当然,不排除他们正十万火急地过来,但并不通知我们。”
袁彬则反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罗邪道:“杀了假皇帝,一了百了。”
“他虽然是假皇帝,但身边的防御可以一点也不假。”苏月夜摇头道。
罗邪道:“错。他虽然有很多卫士,但身边既无袁忠,也无杜郁非。”
苏月夜道:“但他有天机高手团,而且他既然和残月教有渊源,难说还有没有什么神秘高手。”
“这些我都不怕。”罗邪转而问袁彬,“你怎么看?”
“我……”袁彬挠了挠头,咬牙道,“我觉得你说的是一个办法。若你要动手,算我一份。我们实在找不到杜哥和皇上,就只有冒这个险。帮他们在源头上解决问题。”
“你说杜郁非会否在南京?”苏月夜看着地图上杜郁非失踪的位置,“如果他和我们一样在南京,会第一时间去找谁?”她对杀假皇帝提不起兴趣。
“老杜的下落交给你。至于刺杀计划则交给我,我弄好后告诉你们。”罗邪目光冰冷地望着窗外,“好多年了,我还从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一个人死。这帮家伙,真是惹到我了。”
这时,小乙急匆匆禀告道:“南城发生异动,大批锦衣卫去了海平街。”
几乎在同时,修罗宗外围的岗哨发出此起彼伏的唿哨声,罗邪、袁彬、苏月夜先后飞身上房。
密道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无路看地形,出口是在头顶。后面敌人已到极近的地方,杜郁非让姬伤雪带着朱瞻基朝外跑,朱瞻基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杜郁非笑道:“皇上,先行一步。我拖他们一下。”他一掌劈开了头顶的出口,夜风从外头呼啦啦地涌入。杜郁非目送皇帝爬到外面,深吸口气回身等待敌人。
黑暗中,突然一点寒星射来!杜郁非长剑扬起,那枚寒星忽然变换了轨迹,他侧身一让,长剑横出,寒星落到后面的墙壁却又弹起!杜郁非再变方向才将暗器击落。一身灰袍的唐三出现在暗道远端,他手心弹出三点寒芒。那带着冥火光芒的暗器,分成三道不同的轨迹飞向杜郁非。杜郁非大吼一声,猛地扯下衣袍,如风卷起!仿佛一片乌云罩向那三点暗器,同时踏雪剑直取敌人咽喉。
唐三微微后退,左手亮出一柄匕首拦住剑锋。叮!剑锋和匕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三道暗器居然突破了衣袍飞向杜郁非后背。杜郁非身子极不合理歪斜抛出,仿佛脑后生眼般避过了三点暗器。唐三右手一抓,那些暗器重回他的手掌。“即便你会白驹过隙也难逃一死。”他阴恻恻道。
杜郁非冷笑道:“你敢追杀皇帝,更要诛灭九族!”
唐三手掌扬起,居然飞出了五枚暗器,杜郁非左移两步,目光沉静地盯着所有暗器。那些“暗器”好似有生命般,上下摇摆,左右飘忽,而且打的目标也是他身上不同的部位。不愧是唐门暗器……杜郁非突然长啸出剑!周围所有的空气仿佛被他一剑抽走,黑暗中舞动的暗器也同时被吸向了剑锋!唐三眉头微皱,疾步向前。杜郁非大喝一声,所有的暗器朝着唐三弹飞回去!
唐三的右手忽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摆动,凭空接住了那五枚暗器。杜郁非心里叹了口气,双肩一耸飞身冲出密道!而密道上方是一间普通宅院,外头则是繁华喧闹的海平街夜市,夜风中洋溢着各色饭菜香。杜郁非掠上房顶,看到朱瞻基和姬伤雪虽然拼了命地走,也只是走出了一个街口。他咬了咬牙,高速划过夜空,一左一右将二人架起,奋力飞向远方。而唐三也丝毫不慢,在他后头紧追不舍,更后面的还有十多个手持武器的天机弟子。周围集市上的人看到屋顶上这种场面,纷纷发出惊呼。远处街角巡逻的卫兵更一面朝这边围拢,一边紧急通知府衙。
杜郁非身后不时有暗器的风声响动,他高飞低走地不断变化前进路线,这样原本领先的那几步,很快就损耗殆尽。前面忽然出现了一家大宅院,杜郁非慌不择路一头冲入对方的后花园。叮叮叮!三支暗器贴着他的发髻钉在大树上,还有一枚打在树后的假山,削去一大片石头。
杜郁非将朱瞻基藏在一棵大树下,重新掠向屋顶道:“唐三,你逼人太甚!”
唐三停在远端的飞檐上,身后先后落下二十多个夜行人。“是你自己如丧家之犬。”他手一挥背后的天机子弟一下子打出飞镖、飞刀、袖箭、弩箭、银针、飞蝗石……数十道暗器!
杜郁非长剑斜指向天,先前在密室里诡异的一幕再次出现,所有的暗器都被吸向剑锋。如果不是带着皇帝,老子会被你欺负?他大吼一声,那么多暗器被原路弹回。最靠近他的两个天机子弟连中十多枚暗器落下墙头,但其他人仍旧不依不饶打出了第二波攻击。唐三则目光搜索着花园,向着朱瞻基隐藏的位置寻去。杜郁非想要阻拦唐三,却被其他人的暗器阻断。
姬伤雪用身子拦下唐三一道暗器,朱瞻基连滚带爬地奔向花园后的回廊。而那宅院也亮起了灯火,一个白发黑瘦的老人带着仆人出现在廊下。朱瞻基和那黑瘦的老人打了照面,两人都是一愣!这时唐三已经追到,他肆无忌惮地一抓扣向朱瞻基的脖子。廊下的老人忽然跨出一步,一步就缩短了两丈的距离,他大喝出拳迎向唐三的手掌。
嘭!拳掌相交,老人只是微微一晃,唐三向后一个空翻退出了六七步。
“你是谁?”唐三胸口气血翻腾,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让他完全没有防备。
“我是郑和。你是谁?居然敢对当朝天子无礼!”老人居然是大明远洋船队的统帅,三宝太监郑和!
“他是天机的人,受了扬州卫所锦衣卫霍东亭的指示来杀朕。”朱瞻基躲到郑和背后,飞快道,“杜郁非一路护朕到此!郑和,快快护驾!”说到一半他带出了哭腔。
郑和的院子里冲出十来个家丁,每个人都在三十以上的年纪,但杜郁非看这些人脚步非常扎实,且个个双目有神。
“听说郑和手里,集中了全天下的精英,这些奴仆就是吗?”唐三冷笑道。
“这些只是我船上的老伙计,何来奴仆之说?”郑和抱起中了暗器的姬伤雪,高声道,“你们天机组当年也为大明出过力,你是真的不想要这份基业了?”
“有什么可以证明他就是皇帝?这种模样的我在南京城随便找几十个来,你信不信?”唐三身边已经聚有三十多个天机成员,他大手一挥,那些人同时从高墙上掠下。
郑和叫人把皇帝掩护到内宅,杜郁非和其他人同时上前迎敌。两边展开一场混战,但天机社不仅暗器犀利,而且人手越来越多,大大超过郑家的家丁。不断有家丁倒于暗器之下。
这时,廊下四个老家丁一人一根黑色长管对准院墙就是一阵扫射,巨大的黑色水柱喷在刺客的身上,被溅射的刺客感觉到皮肤迅速腐烂。刺客们顿时让出一片空地。唐三冷笑一声,掌心掠出一片黑砂扫向长廊,将喷洒黑管的家丁逼入屋内。天机再次抢占了上风,然后他就对上了郑和的拳头。
嘭!拳掌再次相交,唐三如风拉开距离,这一次他只是退出三步。而郑和同样退出两步。挂在树梢上的唐三掌心扬起,旋转的暗器忽隐忽现地飞向郑和,而郑和一身朴素的灰衣迎风而立,那些暗器居然在他身前一尺自动落下。老头子大吼一声,再次出拳!空中闪过雷霆般的拳风,院里大树上的树叶散落一地。唐三冷笑着穿过落叶,居然在月色下化做了三道身影,并且同时扬起手掌,二十一枚暗器分从四面八方飞向郑和。
郑和双臂架起平稳的踏过夜风,就好像惊涛骇浪里的无敌战船岿然不动。一对拳头带起隆隆雷鸣,轰!七枚暗器都被截住,被他一拳击落。但唐三呢?郑和目光收缩,敌人不见踪影,忽然他感到后背一麻,一枚银针钉在他的左背。
唐三微笑道:“七海统帅不过如此。”
麻木感迅速遍及郑和全身,他缓缓倒于屋檐下。一旁被刺客纠缠的杜郁非想要去救郑和,但天机里也颇有几个好手,疲惫至极的杜郁非左冲右突也摆脱不了敌人。忽然天机刺客背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斜刺里杀到,一下帮杜郁非将敌人冲散。
“袁彬!”杜郁非喜道。
“大哥!”袁彬靠近杜郁非,二人互相给了一拳,背身杀奔其他敌人。
唐三穿过回廊进入后宅,忽然感到后背有刀风掠来。他猛一回身,抖手打出两枚暗器。但那暗器才飞出一尺就被切落尘埃。唐三倒吸口冷气,身子斜飞出两丈,落在另一边的屋檐上。一缕刀丝平平掠过鼻尖,扫开数片青瓦,惊出他一身冷汗。
“罗邪?”唐三眯起眼睛打量面前那个如夜之精灵的美丽女子。
“唐三,你身手不错嘛。”罗邪淡然道。
这时,杜郁非和袁彬也追到了院内,唐三看着他和罗邪,冷笑道:“我想杀你二人很久了。”
罗邪深情地看了杜郁非一眼,回头慢慢道:“不就是你的弟子死在我修罗宗的手里吗?现在仍是如此。”院子远端,大批的修罗宗弟子作为生力军赶到战场,天机子弟顿时落入下风,惨呼声不断响起。杜郁非注意到众多锦衣卫都已杀到此地,苏月夜想要靠近杜郁非,却因敌人众多而不能如愿,人群中一个老而弥坚的身影居然是赛哈同。
“不服气?你大可与我一战。”罗邪抬手道。
唐三轻蔑一笑,发出尖锐的长啸,飞身掠向院外,天机子弟听到他的啸声立即跟着撤退。罗邪和杜郁非带领修罗宗的弟子向外急追,但外面街道突然射来漫天箭雨。那箭雨一波接着一波,密不通风地压迫在他们头顶,众人只能暂时退回屋内。
假皇帝隔着重重院墙望着郑和的宅院,庞元和霍东亭安静地守护着他的马车。
“半个时辰后,发起进攻。不计代价,生死勿论。”假皇帝道。
霍东亭道:“他们最多百多人,而我们有数千甲士。请放心!”
庞元道:“我们占据绝对优势,努力抓活的。毕竟那人还有用。”
“是的,简直就是当年的我们……朕在宫里等你们的好消息。”假皇帝示意马车启动,行出一个街口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道:作为皇帝就不能在这里指挥,还真叫人不放心。
修罗宗和锦衣卫这次来了七十一人,确切地说其中还有东厂的高手。
五日前,苏月夜的密函第一时间到了赛哈同手里。听闻杜郁非遇到紧急情况,赛哈同完全了解事情的严重性,立即带了二十一个精锐来江南。他绝不相信杜郁非会谋逆,但更不会想到皇上被调包。之后两日,随着各方面的消息不断汇总,东厂督主张顺年追上赛哈同的队伍询问详情,二人一评估局势都觉得江南问题很大,于是马不停蹄且极为秘密地赶来南方。
罗邪忙着救治郑和与姬伤雪,其他人围着朱瞻基站成一圈,共同讨论眼下的局势。袁彬则组织人手在外警戒,谁也不知敌人何时发起进攻。有锦衣卫在方才抓了个天机,但没有审问出任何内容。
赛哈同先站出来向皇帝请罪,然后严厉批评了苏月夜处理此事的方案。“你怎么能不在密报里写明万岁情况?你不写明谁知道该怎么处理?”老头子一声令下,就要将苏月夜拿下。
“够了,你知道这种事她是不敢报的。皇帝被调包,这事就是在这里说,被言官知道那还了得。苏姐儿这是替朕留了后路,不但没有错,还有功!”朱瞻基抬手喝止了赛哈同,“这事情不怪苏月夜,也不怪你们。朕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太过大意。如今身处险地,无须问责。最紧要的是如何渡过难关。那个假皇帝到底是谁,有头绪了吗?”
“来南京前并无头绪,唯一可以追查的是雷音山。”赛哈同低声道,“这还是要苏月夜来解释。”
苏月夜起身道:“由于这几日一直是被扬州卫所追着打,所以手里卷宗不够详细,这导致敌人的身份依旧不够明朗。我们知道霍东亭这批人是来自陕西的锦衣卫,这一队人马全都是来自那里,差不多有一百多人。我们捕获了敌人的情妇宋明月,她说这伙人的核心是霍东亭。方才我们和杜大人会合后,将这几日里两边的情报汇总,觉得这事有待商榷。因为不论是袁彬还是杜郁非和敌人打交道的时候,都觉得那个霍东亭甚至还不如庞元的地位高。”
杜郁非一面包扎伤口,一面道:“假皇帝、庞元、霍东亭作为贼首,我在雷音园听到他们谈话,基本上是老大老二老三的样子。”
苏月夜道:“综合所有线索,我们能确定的有三条,第一这批贼人看似来自陕西,但在陕西之前,他们一定还有一个出处。第二,他们和山东雷音山可能有某种联系,因为据杜大人听到的谈话,他们只有特定的地点可以谈论自己的过去。第三,从敌人的黑衣刺客看,他们用的是残月教的剑阵。然后,我私下猜测一条,既然敌人能易容冒充大明天子,那么庞元和霍东亭会否也不是原来的人。如果这些人都是易容的,那么会不会有几个人易容霍东亭。所以才导致,我们对此人的印象前后不一致。”
东厂的张顺年轻声道:“你说因为卷宗不足,所以很多事情无法查。请问要查哪些事?我这里有人可以帮忙。”
“厂督千里疾行还带的大批卷宗?”苏月夜道,“我们现在要知道的事,霍东亭有没有和雷音山打过交道。据说雷音山那里的特产是山贼,不知那边具体的情况如何。然后就是,关于残月教余孽的情况。”
张顺年背后,有一个青年主簿模样的人起身道:“雷音山的确特产是山东响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边聚集有两千左右的山贼。大约是,永乐十五年被剿灭。”
“永乐十五年……那时候霍东亭多大?”赛哈同皱眉问。
“十八岁,但他肯定没有参与剿灭雷音山贼寇的战役,第一那时他还没加入锦衣卫,第二剿匪并非锦衣卫负责。”青年主簿道,“但是,在永乐十九年,霍东亭曾经前往山东公干,山东卫所的卷宗记录,他在雷音山附近遇到了一伙流寇。这个记录只有山东卫所有,其他地方查不到。”
“这说明什么?”赛哈同问。
青年主簿道:“这挺难解释,永乐十九年,霍东亭加入锦衣卫已有两年,办事能力不弱,是崭露头角的青年武官,但为人不知变通树敌不少。永乐十九年后,他忽然变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不仅连续办理大案,更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他办理的案子,包括西安金珠案、渭水红衫案以及扬州玉刀案等。也因为扬州玉刀案,被江南这边的官员器重,将其调来了扬州。”
“也许他只是开窍了?”张顺年道。
青年主簿摇头道:“那种事极为少见,但既然刚才各位大人提到,霍东亭可能是被人冒充的,那么他会不会是永乐十九年时就被替换了呢?然后我还查了卷宗,看他脸上那道疤的来历,没有卷宗提及此事。但最早在永乐二十年见过他的人说,那时候他脸上已经有疤。有一种说法是,他在永乐十九年遇到江湖人刺杀,大难不死脸上多了刀疤,但这只是传闻。我查霍东亭的卷宗,曾经见过他在永乐十九年和二十年,分别被西安卫所的锦衣卫上书弹劾过,内容是怀疑他勾结山贼。当然弹劾他的锦衣卫现在已经死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苏月夜皱眉道:“这些,你都是之前看好来的?”
青年主簿道:“霍东亭的资料我出发前看过,雷音山的事则是从前看的。”
张顺年笑道:“这是我们东厂的林宝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有他在,就是有一座移动的书库。所以,苏姑娘你有问题尽管问。”
“那你对残月教了解多少?”苏月夜问。
林宝成道:“湘西残月教在三十年前被官兵剿灭,最后一战是在山东,如果说雷音山是残月教余孽,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从年纪看,目前作乱的这批人肯定不是当年的教众。关于残月教,我也没有头绪。只知道他们最著名的是月影剑阵、明月心法、蹉跎点穴手。”
听到蹉跎点穴手,朱瞻基眉头一皱,仿佛又感受到那种恐怖的痛苦。他看了眼一旁包扎好伤口回来的杜郁非,那大大小小的绷带居然有二十多处,不由脑海中浮现出这几日的点点滴滴。
这时,袁彬从外头进来道:“贼人进攻了!”
张顺年道:“贼寇人多势众。我们应当留人断后,掩护皇上先走。”
赛哈同摇头道:“再走能走哪里去?把后背交给贼人,乱军之中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那你说死守又能守多久?”张顺年道,“臣等愿拼死护驾出城。”
这时恢复神智的郑和低声道:“敌人虽多,但我方精锐齐聚。老臣的宅院以五行之道布局,只要人手分配得当,至少可坚守到天明。”
张顺年皱眉道:“能守到天明?”
郑和道:“老夫有信心。”
“杜郁非你怎么看?”皇帝问。
杜郁非道:“皇上微服出事,很难继续瞒下去。不论是传到军队的耳朵,还是言官的耳朵都不好。所以最好能速战速决。臣下以为,敌人虽然占据南直隶各府,但各府各营的兵马并不知道他们是假的。所以只要我们抓掉贼首,一切都会无声无息地解决。”
张顺年思索道:“你这个想法,其实也是山贼的想法。”
“两军交锋勇者胜。”杜郁非目光坚定地望着皇帝道,“我们若能把握时机捕获贼首就能翻盘。至于敌人的来历更不在话下。因为我看到刑先生也在这里。”他看了眼赛哈同背后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锦衣卫。
赛哈同道:“若能坚守,就还有办法,我和张顺年分头去找南直隶的各大将领,告诉他们真实情况……”
“不可。”朱瞻基沉声道,“真实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东厂在南直隶可以调多少人?”
赛哈同面色一变,躬身谢罪。
张顺年道:“眼前的形势,大约千余人……”
“够用了!张顺年,你去找调动人马。其余人和朕在此与贼人周旋。”朱瞻基微笑道,“数日来朕历经生死。今夜就险中求胜,一决胜负!那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静候时机,他们定会出错。”
众人轰然领命,立即分头行动。罗邪和郑和商量之后,依照奇门遁甲之术将各路高手分配到位,并将所有人分了组。张顺年离开的时候,微笑着拍了拍赛哈同的肩膀,老头子顿时面色铁青。
南京城,海平街,整个街市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如郑和所言,他的宅院依据奇门遁甲建造,易守难攻。外头的敌人连续攻击三次损失惨重,却连外墙都未突破。
“不过这样怎么抓贼首呢?”罗邪在房梁上依靠着杜郁非问,自从重逢她就没离开老杜左右。
“只有等敌人急眼了,自己送上来。”杜郁非道。
“可能吗?”罗邪不信。
杜郁非笑道:“那得看对方有多大本事了。郑和老大人说,必要时我们要放弃点地方,让对方以为我们坚持不住。那时敌人定会倾巢出动。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先重创他们。”
“那得等一晚上啊。”罗邪晃着脚,侧头看了看老杜,“那来聊聊我们的事?”
杜郁非脑门上冷汗一滴:“这个,那个。”
“嗯?”罗邪眨眨眼。
杜郁非道:“我知道,本来说好皇帝祭拜孔夫子后,我就去无尽崖。但他突然南下,我不得跟着来吗?你看,他还真的出事了。所以我真不是借故逃避去见你师父。”
“怪他咯?”罗邪笑道。
杜郁非看看四下无人,点头道:“是。”
罗邪笑了笑:“算你会找借口。但你是真不知道我和苏姐有多担心吗?”
杜郁非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来,罚你。”罗邪拉住杜郁非的胳臂,“借个肩膀,让我眯会儿。”她的小脑袋正压在杜郁非受箭伤的肩头,疼得老杜一咬牙。“疼吧?不疼不长记性。”罗邪轻轻抬起头娇嗔道。
不知不觉,霍东亭的人马从亥时攻到丑时,房子的外墙被推倒,扬州和南京的兵马已占据整个园子的三分之二,但他们也付出了折损三百人的惨痛代价。霍东亭站在高处,看着整个宅院,心中豪气涌动,依稀感觉自己是统兵十万的大将军。
庞元道:“看方才的抵抗,怕不到先前一半的人了。”
唐三问:“全力出击吗?”
“你有把握干掉罗邪吗?”霍东亭反问,“里面能战的只剩她了。”
“罗邪和杜郁非都交给我。”唐三冷笑道。
“神机营就要到了,我们等一等?”庞元问。
“不用,时间不等人。”霍东亭看了看天色,拔剑向前道,“进攻!”
远端弓弦声起,如蝗箭雨飞向夜空,大批黑衣和天机冲向后院!一直等他们冲入院子,躲在各个角落的锦衣卫同时扣动弩机,打出第一轮羽箭,各找安排好的目标迎上前去。唐三和霍东亭进入院子后,发现对方的反抗远比他们认为的要激烈。锦衣北斗阵应对黑衣的月影剑阵丝毫不落下风,而这里的锦衣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在袁彬的率领下,如一头吞噬一切的猛兽,那数十个黑衣只在眨眼功夫就被锦衣卫吞噬。而天机刺客则被修罗宗的杀手牵制住,整个院子四处乱飞的暗器,也挡不住那纵横交错、防不胜防的修罗刀阵。尤其是罗邪,根本没有一个对手能挡她一招。
中计了?霍东亭眼中闪过迷惑,但他能做的就是让更多的士兵投入战斗,即便对方高手多,但我们人多!狼多咬死虎!唐三则在院子里四处寻找战事,一个又一个修罗宗子弟倒在他暗器下。忽然一缕刀丝扫去他三枚暗器,唐三半转身对着罗邪就是一片唐门毒砂。罗邪轻哼一声,大袖一甩所有毒砂都被衣袖扫落。而层层叠叠的刀丝,如蜘蛛网一般卷向唐三。唐三急冲向天,人在半空俯瞰下方的修罗刀阵,双手齐挥难以计数的钢针如秋雨落下。
漫天花雨?罗邪人向后退,每一枚靠近她的毒针都被刀丝斩断。但更多的毒针蔓延出去,不仅击中了修罗宗弟子和锦衣卫,同样落在黑衣刺客的身上造成多人死亡。唐三不管不顾地一声长啸,人化作月下惊鸿急追罗邪,手心闪出七点鬼火般的暗器,每一点暗器都如有生命般划出不同的轨迹打向罗邪。
罗邪并不跟着那些暗器变化变动自己的路线,而是忽然戴起一只暗金色的手套,所有飞到她近前的暗器,都被手掌挡下。她嘴里默默数着对方的脚步,突然双臂向前,隐藏于前方的刀丝突然全部振起,化作一片片刀锋斩向唐三。修罗问天斩……唐三冷笑望着刀丝,忽然身形于月色下化为三个。每一个分身,都打出一手“漫天花雨”!
罗邪身形一沉,突然贴着飞檐滑了出去,屋顶所有的瓦片全部飞了起来,层层叠叠配合着若隐若现的刀丝拦向漫天毒针。月色下,银针和刀丝交织起一连串的火星。而这时,杜郁非突然从阴影中闪出,白驹过隙身法神奇地掠向唐三的真身。唐三闷哼一声,掌心翻起一柄碧绿的飞刀,那飞刀仿若来自十八层地狱,带着九天十地的诅咒飞入人间,诡异的刀芒直奔杜郁非个心口。
杜郁非扬眉闪身,二次用出白驹过隙,但他脚步掠起,刀锋却跟着他掠动的劲风贴身而来!千钧一发之际,暗金手套拦在刀锋前,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杜郁非的白驹过隙变退为进,猛然拉近和唐三的距离,于咳嗽声中闪过了唐三近身发出的所有暗器,踏雪剑后发先至,刺入那老刺客的心口。
唐三咬着牙,看着罗邪的暗金手套,忽然笑了起来:“客舍青青刀也被你接下了……我还能说……咳咳……说什么……如果不是二打一,你能赢?”
“如果老杜之前没受伤,早就收拾你了!”罗邪毫不让步。
唐三看着心口的剑痕,还想要再说什么,突然边上闪过火铳的撞击声,唐三被火药击中退出两步倒于尘埃。杜郁非望向端着火铳的姬伤雪,轻轻叹了口气。罗邪则没太多想法,而是如获至宝地将那把暗绿飞刀收了起来。然后,目光落在了远端被诸多甲士簇拥着的霍东亭身上。
失去了唐三,战局顿时急转直下。霍东亭不禁开始恼怒自己的愚蠢,眼见诸多修罗宗弟子和大内高手向这边扑来,他能做的只有带着黑衣后退。但黑衣刺客经过连场厮杀也已极为疲惫,发现情势不对,一个个面如土色。突然,又有火铳的声音响起,罗邪先以为又是姬伤雪,但紧接着火铳声在东面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锦衣卫和修罗宗子弟倒下了一片。杜郁非一个箭步将罗邪扑倒在地上,这才躲过一劫。
霍东亭眼中再次燃起胜利的希望,因为他知道庞元带着神机营到了!那三百个神机营的甲士,端着火铳阵型整齐地出现在战场远端。方才那雷霆一击,顿时震慑全场,两边的厮杀全停了下来。
“天兵已至!只诛首恶!”庞元高声道。
霍东亭带着亲信,向前几步道:“若不束手投降,杀无赦!”
杜郁非浓眉紧锁地从地上站起,大家事先并未将神机营估算在内,这样即便他们能躲过头两拨火铳的攻击,再打下去也是鱼死网破的结果了。
在所有人沉默之时,朱瞻基忽然从内宅走出,他不顾赛哈同等人的阻拦,走到最前方高声道:“前面是南京神机营的弟兄吗?你们统领孙襄、副统领赵庸何在?”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神机营那边孙襄皱眉道,他莫名觉得对方的样子有些熟悉。
“孙襄!是朕在此。你去年赴京述职,朕单独接见过你。你可还记得?”孙襄闻言大惊,朱瞻基又道,“赵庸呢!你前年在操演大会上夺魁,朕给你提了三级,当时你距离朕只有十步,你可还认得朕?”
被点名的赵庸顿时全身颤抖,他上前几步于灯火下端详朱瞻基……又看看身边的庞元,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霍东亭怒道:“此人胡言乱语,冒充圣上,给我拿下……”
“等一等!”孙襄打断他道,“说话的,可否近前让我等一观?”
朱瞻基微微一笑,大步向前,他原本距离敌方不过五十步的距离。杜郁非和罗邪立即跟在他左右,却被朱瞻基阻止。皇帝高声道:“南京神机营右哨的弟兄们,朕十年来五次看过你们的操练,你们可有人还记得朕!”
真的是皇帝,这是怎么回事?老天爷!这的确是皇帝!随着他越走越近,诸多神机营的老兵纷纷垂下来火铳,包括其他军营的大明甲士也都乱成一片……
杜郁非、赛哈同等人紧紧跟在皇帝身后。朱瞻基依旧大步向前道:“霍东亭、庞元,带领扬州卫所谋逆。试图杀朕篡位,罪在不赦!孙襄、赵庸!替朕拿下他!”
哗啦啦,诸多火铳不用别人下令,全都对准了庞元和霍东亭。“拿下了!”孙襄一声令下,贼人被团团围住。
赛哈同带头跪倒高呼吾皇万岁,整个院落顿时跪倒一片。朱瞻基嘴角浮起一丝满意的微笑,那一瞬间杜郁非感到皇帝的背影前所未有的高大。
“接下来怎么办?”皇帝再次集结所有人。
赛哈同道:“据说这边皇城聚集了五千甲士拱卫皇宫。即便张顺年真的带兵回来,怕也是场大战。”
“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此地的战事,宫里的那位应该还不知道吧。”杜郁非道。
罗邪道:“我有派人扫荡四周,那边一定还不知道。”
“如此,我们就和霍东亭一起回去如何?”杜郁非微笑望着皇帝。
朱瞻基摸了摸鼻子,笑道:“这样就能直捣黄龙!老杜,你越来越能干了!”
于是霍东亭和庞元被罗邪押着走在队伍最前头,修罗宗的人扮成天机,锦衣卫则抽出几个扮成黑衣。在神机营的簇拥下,所有人堂而皇之地一起前往皇城!
若说人生就是对弈,黄亮已把所有的棋子都派了出去。在这种情形下,等待就是最大的煎熬。他在龙床上折腾了很久,最后将龙椅弄到了宫殿的露台上,才终于睡着。睡梦里,他梦到自己在雷音山的老山寨里,用大碗与众人喝酒,他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随时被师父瞪上一眼就吓得半死。睡梦里,身边那些讨厌的、喜欢的人都在身旁,而他一如既往地很累很累。师父微笑道:“你真以为天下那么容易得?”
“我已经得到天下了啊,师父。我这就请你去北京城!”他说。
“‘我,我’!你真得了天下,就该称朕了。”师父没好气道,“小屁孩。”
可是……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黄亮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四周是静悄悄的南京皇城……天并没下雨,而他,依旧孤独一人。
远处有侍卫来报,说霍东亭带着俘虏已经进城。黄亮看着微白的天空,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感觉。若有捷报,一定是庞元先进宫禀报,现在算是什么情况?他皱眉道:“让霍东亭单独来见朕。”
于是,远处那刚进皇城的队伍就停下了。
黄亮独自坐在龙椅上,金銮殿里空无一人。一身戎装的锦衣卫走到大殿前,但并没有下跪。黄亮笑了起来:“果然不是老三,那么来的是杜郁非吗?”
“你只看一眼,就知道真假。但我一路过来并没被人怀疑身份。”杜郁非步伐不变,慢慢走到距离龙椅十步左右的地方,微笑道,“霍东亭的确很容易扮,因为他脸上有道伤疤,很少有人敢盯着他的脸看。”
“因为我们几兄弟一起二十年,当然只看一眼就知真假。”黄亮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既然你们已经反攻到此,为何不杀进来。却只派了你一人?”
“皇上不想死太多人,更不想你狗急跳墙损毁宫殿啊。”杜郁非低声道,“你很厉害,但他是个好皇帝,而你造反只是为了自己。”
“人谁不是为了自己?”黄亮反问。
杜郁非眯起眼睛道:“我们还没时间审问你的兄弟,若你能束手就擒,并交代过往,我留你全尸。说实话,你本事的确很大。劫持皇帝取而代之这种事,正常人是想都不敢想。山贼做到你这个地步,前无古人。”
“我姓黄名亮,山东雷音山人。”黄亮慢慢道,“永乐十五年山寨被毁,两千弟兄死于官兵围剿。我带着剩余的兄弟在江湖上混生活,却在永乐十九年遇到霍东亭,再次被锦衣卫重创。之后我们化整为零潜入西安城,我看准时机杀死霍东亭取而代之,将所有弟兄都洗白变成锦衣卫。直到今日,宣德四年,我差点杀死朱瞻基取而代之。只差一步,功亏一篑。”他说到这里慢慢舒了口气,“把秘密说出来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的确,秘密藏太久,人会发疯。就这些吗?”杜郁非笑问。
“全尸不全尸的,我不在乎。”黄亮看着金銮殿上玲珑目眩的天顶,低声道,“若我手上有你这样的人,说不定就赢了。”
“我有什么用?”杜郁非淡淡道,“天下大事,兴亡自有时。今天子圣明,万众归心。谁想造反都没用。”
“你真是打的一手好官腔。”黄亮提着龙泉剑,起身在龙椅前俯瞰杜郁非,“听说你是锦衣卫第一高手,我一直想见识一下名震天下的踏雪剑。”
杜郁非亮出踏雪剑,微笑道:“请!”
璀璨夺目的剑光瞬间笼罩金銮殿……
朱瞻基已重新控制皇城,他和众人一同在金銮殿外等待殿内的消息。罗邪独自站上宫殿的屋檐张望殿内的形势,而殿里兵器碰撞声终于停歇。
台阶上张顺年高声道:“罗邪,这是大内!下来!”
朱瞻基笑道:“随她无妨。”
张顺年道:“对方究竟什么来历,居然能在杜郁非剑下支持那么久。难道杜大人未出全力?”
“你急什么,这不是打完了吗?”赛哈同怒道。
“是朕让他抓活的。”朱瞻基看着扛着尸体走出大殿的杜郁非,叹了口气,“看来,没能做到。”
杜郁非放下黄亮的尸体,施礼道:“此人与我交战前已经服毒。”
朱瞻基看着那个身着龙袍,和自己像足九分的贼寇,就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他伸手取下对方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惨白俊秀的脸:“其实也不是那么像,对吧。”他说,但没人敢接话茬,“但他死了,许多事就无从知晓了。”
杜郁非道:“他武功驳杂,剑也很快,是个高手。”
“霍东亭和庞元在刑先生手里。一定会开口的。”赛哈同小声道。
朱瞻基抬头望天,晨曦已经透过云层重新驾临皇城,“众卿家辛苦了。”他用拳头敲了敲杜郁非,“尤其是你。”
霍东亭和庞元都戴着面具,被锦衣卫的刑先生带走后,霍东亭受刑不过死于刑具之下,而庞元在坚持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将所有的一切供了出来。
事后刑先生微笑道:“在两个活口中找答案,总是容易些。”
霍东亭原名张顺,庞元原名何成。和黄亮一样,从小长在雷音山贼窝里,学的全都是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的事。黄亮智力超群,天赋异禀。他被山寨的女军师水冰月收作徒儿,水冰月据说是残月教四大护法之一,在雷音山落草时已功力尽失只是在虚度年华,而黄亮给了她希望。到了十四岁时,黄亮成了方圆三百里内首屈一指的强人。很多人都说他晚生了二十年,若是赶上靖难的时候,他做大将封侯绰绰有余。而黄亮则笑称,若是早生几十年,也许大明的天下就是他的。
雷音山是一个有着两千山贼的大山寨,黄亮一开始并没觉得做山贼有什么不好。但永乐十五年山寨遇到官兵围剿,当时十九岁的黄亮发现面对官军,他根本无力保护手足。山寨的寨主和师父都在此役阵亡,他带着剩下来的百多山贼,在另外一片山岭靠种地为生。但做惯了山贼的人,是不习惯做老实人的。所以几年后,他带着这百多号弟兄再一次出来找饭吃,这一次他运气更不好,打劫遇到了伪装为商队的锦衣卫百户霍东亭。霍东亭是泰山派的高手,他那百多号人几乎全军覆没。
黄亮再次死里逃生,之后他潜伏入锦衣卫西安卫所,在深入了解霍东亭的一切后,将霍东亭杀死取而代之。残月教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加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可以成功假扮想要的任意身份。然后他在卫所里挑选了十多个可以取代的锦衣卫,换上自己的山贼同伴。这些锦衣卫全都是孤家寡人,且相貌平凡之前并不显山露水。就这样,他用了两年时间实际掌控了西安卫所。这几年的时间里,他完全熟悉了锦衣卫的系统,利用各种办法,将自己这批人调去了江南。从此雷音山的山贼,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也再没有人介意他们的相貌是不是和原先的人是否一样了。这中间也有颇多曲折和艰辛,而他一手带出的十多个弟兄,只剩下张顺与何成。
“有时为了方便,霍东亭的身份,他和我还有老三,有时候会换着用,因为我们体型和脸型都很接近,那张面具因为有刀疤,更不会被人仔细端详。这一次,黄亮要扮成皇帝,老三就接手了霍东亭。”何成苦笑道,“你们绝想不出我们吃了多少苦。绝想不出,这么多人要保守这个秘密有多难!但黄亮是天才。”
三年前,黄亮在扬州遇到了宋明月,聪明绝伦的他很快发现宋明月的“旧情人”是皇帝朱瞻基。而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宋明月提到“霍东亭”和“洪先生”有几分相像。这给了黄亮极大灵感,而且黄亮几年前以霍东亭的身份见过朱瞻基,所以很清楚此事的可行性。
“于是他在两年前开始策划并运作这事,我被安排去京城取代庞元。”何成慢慢道,“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至于宋明月是否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我觉得是不知道。陈家的人也不知道。说实话,如今知道这些的全天下就剩我一个,如果我不说,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苏月夜道:“你知道认真交代了这些,也难逃一死。为什么还说那么多?”
“第一,那个老家伙的酷刑绝不是人能忍受的。”何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第二,我要让我们的故事被人知道。很牛逼,不是吗?我们武功不高,出身不好,同样能做大事!至于生死……谁管他,我们早该死很多次了。”
当夜,杜郁非把何成的口供交给了皇帝。
皇帝看完后,将口供卷宗丢与炉火中,低声道:“不再提。”
杜郁非点头领命。
皇帝看着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儿,杜郁非只能安静地陪着。之前老杜和朱瞻基的关系,因为朱瞻基重新成为皇帝,已完全烟消云散了。这一点杜郁非非常清楚。
“功高莫过救驾,朕也不知该赏你什么。”朱瞻基缓缓道,“回京师后,你就是锦衣卫同知了,朕御赐你为锦衣羽卫。这头衔虽不是丹书铁劵,但只要你不谋反,做了再大的错事也可留得性命。朕金口玉言在此,朕后人也当如此。”
“臣只是做了分内的事。不敢领此重赏。”杜郁非跪倒推辞。
皇帝笑了笑:“老杜你或许不知,成祖皇帝在时就想用你。但那时你还年轻,他觉得你需要历练,所以你是他留给我们后人的。封赏的事,朕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谢主隆恩。”杜郁非叩谢皇恩。
皇帝轻吸口气,低声道:“天机这个组织必须摧毁,但姬伤雪就不追究了。既然没了天机,如今是太平盛世,修罗宗是不是也该动一动?”
“皇上的意思?”杜郁非问。
“修罗宗是杀手组织,是明教余孽。若能消失是最好。我知道你和罗邪的关系,朕不追究罗牙儿的过去。但修罗宗也必须消失。”皇帝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杜郁非,微笑道,“修罗宗那么大的组织,解散的事可以慢慢来,这事你直接跟我报告,无须通过赛哈同。当然,若你不忍心动手,我就让东厂小张去做了。”
皇帝的每个字,在杜郁非的耳中都像一道惊雷,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念头,当年父亲陆天冥被要求瓦解日月神教时,是否也是这种心情?什么锦衣卫同知,什么锦衣羽卫,真的有一文钱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