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鹏瞧见二人面色,也皱了皱眉,低声道:“什么暗账?”
罗缠瞧了一眼蔡安,并没说话,快步走到陆显鹏身边,将账册递了过去。
蔡安知道他们避忌自己,怕露出破绽,也不敢多问。陆显鹏看账册的时候,他装模作样过去将呆立原处的彩荇扶了起来,又将地上碎了的琴也抱起来,借机仔细瞧了一瞧。
那琴是松木所制,木质轻软,里头被人松松挖了个寸许长的暗阁,又重新胶起,方才彩荇弹的那曲《画楼空》,曲调高亢,五音具全,琴弦震动便带动木纹开合,待一曲奏完,琴身焉有不裂之理?
那头陆显鹏看了账册,脸色也立刻变得不大好看,站起身来走到彩荇身旁,厉声道:“这琴可是选之的?”
彩荇惊魂未定,怯怯道:“是蓟相公前几日送予我的……他说,这琴用银杉木制成,十分名贵,故而第一曲什么时候弹,弹的什么,也须好好挑选——我只调过几次弦,今日才是头一回用,怎么……怎么竟会裂了呢?”
陆显鹏沉吟不语,将账册纳入怀中。
蔡安知道他也正与自己有同样的怀疑。
蓟二少爷之死,果真疑点重重——头一条,他是否知道自己必死,所以今日叫彩荇过府弹琴?第二条,他故意教彩荇弹一曲激昂高亢的画楼空,将账册放入琴中,是想叫谁看到?又为何不能亲自交付?第三,那页脚绘制的火焰是怎么回事?第四,也是最大的疑点,便是这本账册了。
只不过最后这点,蔡安知道自己现如今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窥探的。
果然陆显鹏等人也并未打算对他多吐露半句,只唤了人来,将彩荇在后院里先安顿了下来,然后向他道:“道长且在府中歇下,今日下午便可做第一场法事,一直到初四每天做一场,初五入土为安,时间上可来得及准备吗?”
蔡安忙道:“来得及的。”
临出门口前,还隐隐听得罗缠在里头埋怨道:“都这样了,舅舅还有心思教人做法事……”
伴着他出来的蓟九在前面引着道,嘟嘟囔囔道:“这事儿怎么处处透着古怪呢?”
蔡安有心打探,压低了声音道:“哦,哪里古怪了?”
蓟九待走得又远了几步,四下无人了,才低声道:“小道长,我怀疑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蔡安心头一跳,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道:“你……你胡说什么?蓟公子不是生病死的吗?”
蓟九冷哼了一声,道:“我家二少爷幼年时虽然体弱,但调理多年,年纪长后已同常人无二!怎么会无缘无故便疾病死了?那个卖药的蔡平生我也听说过,卖的不止少爷一个,其中被酒色亏空身体的不在少数,怎么旁人都不出事,只他一个死了?你说,这事难道不奇怪吗?”
蔡安摸了摸鼻子,故意道:“我只是来做法事的……”
蓟九干脆整个人凑了过来,道:“小道长,你以为我是随便乱说?赤火观早年接济过我们家,我这才好心提醒你,别触着了忌讳!”他说完这句,停了一停,又道,“前院的霁雪说,二少死的前一天,曾在自己阁子里跟人吵架,吵得很是厉害,还摔坏了个砚台,墨汁撒了一地,她擦了好久才擦干净呢。前一天和人吵架,第二天便死了,难道还不奇怪吗?”
这嘴碎的小家丁说得煞有介事,蔡安便留了个心,记下了霁雪这个名字。
待到下午做法事的时候,陆显鹏、陆伽声同罗缠三个一个也没有到,蔡安松了口气,上香鸣鼓,步罡踏斗,胡乱念了几句经,便对付了过去,倒也没人看出异样来。
这做法事的地方原来是蓟二住的暖阁院子,蓟二既去,棺木停在灵堂,丫环都是女子,阴气重,照例是不能去堂上的,所以蓟二原来身边随侍的婢女,都在暖阁里收拾清理各项物件。
这暖阁装帧得颇为雅致,样样都纤尘不染,十分精致,只是不知为什么,门口的廊下,挂了一盏破旧了的灯笼。
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婢女正在树下扫雪,她面容清秀,神情疲惫,扫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那盏灯笼,出了片刻的神。
蔡安有意同她搭话,刻意打翻了个铜炉,将香灰撒了自己一身,走到她的身边,道:“这位姐姐打扰了,能否借些清水,予在下清理头脸与衣裳?”
那婢女停下手中的活计,瞧了他一眼,敛袖道:“小道长辛苦了,且随我来罢。”
蔡安忙跟在她身后上了楼,陪笑道:“多谢,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那婢女面上愁容未去,勉强笑了一笑,道:“唤我覃香便可。”
两人上了二楼,三四个少女围坐在一起,正整理衣裙。
覃香道:“霁雪!还不取些水来,给道长洗洗脸。”
一个少女应了,起身去取水。
蔡安赶紧起来,跟她去了侧室,接了水盆,慢慢擦拭手上的香灰。
那叫做霁雪的侍女是个安静乖巧的女孩儿,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鼓溜溜盯着蔡安的道袍看,却不说话。
蔡安一边清理衣衫,一边故意蹙起了眉头,连叹了好几声气。
隔了一会儿,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道长,你为什么总是在叹气呀?”
蔡安摇了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似在左右为难,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不说也罢,左右我做完这几日,便要回观里去了。”
霁雪明显紧张了起来,道:“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府上有什么不妥的吗?”
蔡安故意左右瞧了一瞧,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是什么不妥……方才我做法的时候,就觉得香炉不稳…….无风无雨,偏生翻了香炉……我猜想……”
霁雪连忙追问:“道长猜想什么?”
蔡安清了清嗓子,凑得近了些,道:“这二少爷……去得只怕有些不安稳……”他故意不说下去了。
霁雪呆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小道长……我知道些隐情,若我说给你听,你能做法教少爷安心去吗?”
蔡安面上不动声色,皱眉道:“什么隐情?”
霁雪轻声道:“二少死的前一日,我去打扫暖阁,见到舅老爷在同少爷大发脾气——我们舅姥爷平时脾气好得很,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二少爷发火?我……我还听到他们说的话……”
蔡安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霁雪道:“好似是舅老爷问二少爷要什么东西,二少爷不肯给,舅老爷当时气得砸了砚台……后来少爷叫我进去打扫,舅老爷便自己走了。我……我在那里清理墨渍的时候,少爷就站在一边,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忽然便转过头来问我……
“他问,霁雪,若你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但你又快要死了,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才能信任,你会将这个秘密托付给谁呢?我们二少爷为人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从不与我们多说半句话,阁里的姐妹们,除了覃香姐姐,大多怕他怕得要死。他忽然这样跟我说话,我怎么敢回答?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见我不说话,大概也觉得无趣,忽然就叫我把窗子打开。
“这种时节,阁楼上冷得很,二少爷一向是畏寒的呀,怎么忽然会要开窗呢?可是我不敢反驳,只能照着他的话去做。
“我开了窗子,二少爷就打发我下楼去了。我下去的时候,看见他坐在软榻上,瞧着外面出神。我心里就奇怪,那不过是个光秃秃的院子,有两棵杏花树,也早已经掉光了叶子,有什么好看的,能教他看得这样入神呢?”
此刻隔间覃香在隔壁唤道:“霁雪!好了没有?”
霁雪一个激灵,停住不说话,匆匆拿着水盆便出去了。
蔡安知道再待下去徒惹怀疑,便也告辞出去,此刻已差不多是黄昏,他记着赤火大仙的嘱咐,早早回到了房间,躺到榻上,不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果然一醒来,便已经睡在了那熟悉的棺材里。
他在棺材里躺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两个人走近了,正在说话。
其中一个低声道:“陆显鹏,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不怕招晦气么?”
这声音蔡安似乎在哪里听过。
另一个人冷笑道:“姓陆的小子已经起了疑心,整日盯着我,我不借口来这里,你我二人怕连单独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果然是舅老爷陆显鹏的声音。
先前那人没好气地道:“如今我已经来了,你要拿什么给我看,且拿来吧。”
陆显鹏显得对此人颇为忌惮,也不再多言语,外面安静了片刻,似乎陆显鹏拿了什么东西出来,而那人正在翻看。
不过片刻功夫,那人忽然怒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显鹏木然道:“我也正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便是今日彩荇琴中出现的账本,你日日待在他身边,难道竟然半点没有察觉吗?”
那人道:“你莫要忘了,如今我在蓟府不过是个管家,账面向来是蓟显丞自己管着,我怎么看得见?”
棺木中的蔡安被他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这声音是谁——竟是今日早上厅堂外匆匆见过一面的梁管家!
外面陆显鹏恨声道:“我只道蓟垣丞最多是为人平庸了些,又喜欢玩乐,没料到他还有这种败家的魄力本事——我不在的这几年,整个家底几乎已被他赌空了!你看看这账面,输走最小的一笔也足有三百两!怪不得我问起贩私盐的事,被他一口回绝,如今看来,他倒不是没那个胆子,而是身边银子早已败光了!”
梁管家低声道:“这账本是真是假?可查证过?”
陆显鹏道:“姓陆的小子下午带人去做了清点,虽没能一一对账,但大致数目是差不离的……剩下的只会少,不会再多了。”
梁管家又惊又疑,道:“好一个蓟垣丞!莫非他早看穿了我的身份,知道了我俩的计划,故而在死前将家底都盘了出去?”
陆显鹏沉声道:“此事绝无可能,你三年前进的蓟府,但这账上最早的一笔,是六年半之前的,他再神通,难道还能够未卜先知吗?”
外面两人低声商议之声未停,梁管家顿了顿,又道:“你的消息准确吗?蓟大少是否真的抽不开身不能回桐花镇?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回来看一眼,连个口信都不曾有,是否有些不太寻常?若他忽然回来了,这事情又该难办了,若他仔细看了蓟垣丞尸身……”
陆显鹏打断他:“我在都城中有些眼线,这几个月黄河水患,流民愈来愈多,他如今皇眷正隆,日日晚间奉了皇命巡城,断不可能抽得出身来。退一步说,即便他来了,一时半刻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实在不行,便将事情推到那姓蔡的外乡人头上……”
梁管家喜道:“不错,我瞧那姓蔡的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这回多半是得了消息,恐被牵连所以躲了起来,倒也方便我们罗织罪名。”
蔡安只在棺中听得胆战心惊。
这蓟府内里果真是一塌糊涂,一个败家好赌风流爱嫖的二少爷,一个动不动就要动手杀人的侄小姐,一个私通盐贩想要挖空蓟家的舅老爷。
这么听下来,只怕蓟二少确实不是病死,而是横死的!
他还得感激那神出鬼没的赤火大仙,若不是赤火大仙将他偷偷放入棺中,只怕他连做了别人的替死鬼都不明就里!
他在这边冷汗直流的时候,外面梁管家忽而厉声道:“什么人?出来!”
外面安静了片刻,接着有一个声音冷哼了一声,似乎越墙而走了。
陆显鹏的声音惊慌失措起来:“糟了,是姓罗的小妮子,莫不是听见了我们的说话?”
梁管家也慌了,道:“她不是最恨那蓟垣丞,也最听你的话了吗?听见了便听见了,如今姓蓟的小子死也死了,她还待如何?”
陆显鹏显然已经急了,道:“你懂什么!她嘴上说恨,但那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等等她若去告诉了陆伽声,你我便真完了!”
梁管家没再回答,两个人脚步先后响起,显然是去追人了。
蔡安听得外面没了动静,胆子也大了起来,轻轻一推便将那沉重的棺材推开了一道缝,悄无声息爬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将棺盖盖好。
所幸这几日蓟家乱做一团,灵堂上此刻并没有人,他偷偷摸了出来,整理了下衣装,朝着后院走去。
后面果然噪声四起,却不见陆梁二人,连那罗缠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几个下人提着灯笼,陆伽声皱着眉头,正在查看一间客房。
蔡安装做去上茅厕的样子,大大方方走了过去,瞧见众人,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道:“陆少爷,这么晚了,你们如何还未休歇?莫非府上遭贼了吗?”
陆伽声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愣了一愣,苦笑道:“也算是遭了贼吧……”
蔡安见他欲言又止,也觉得有些好奇,道:“府上莫非是丢了什么贵重东西?这贼人未免也太大胆了。”
陆伽声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不瞒小道长,东西是未曾丢,人却丢了两个……”他指了指身后黑洞洞的客房,道,“今日彩荇姑娘吃了惊吓,这客房原先是腾出来给她们主仆歇脚的……”
原来今日下午,陆显鹏着人来送彩荇等去房间休息的时候,另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待人进了屋,便叫这两个小厮在门口看住,还嘱咐万万不可离开,也不可将人放走。
那两个小厮年纪虽小,办事却极为稳妥,很得陆显鹏的看重。他们得了命令,便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前,不敢离开半刻。
期间家仆来送过一次晚饭,是彩荇的丫环应舒出来接的,开门的时候,还能瞧见彩荇坐在桌子旁边抱着那损坏了的古琴默默垂泪。谁知到了夜里,府内一个丫环出来小解,无端端就觉得冷风扑面,一抬头,便见到客房的屋顶上蹲着个黑影。
她一晃神,那黑影却又不见了。
蔡安听到这里,不由得皱眉,道:“兴许是野猫呢?”
陆伽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丫头说,决不是什么野猫,她瞧见那东西,后面可是有尾巴的……”
蔡安心中一动:“尾巴?”
陆伽声苦笑道:“这丫环一叫,两个家仆也觉得不对,再去敲门就没人应了。这客房窗同门都是朝南的,无论是从窗还是门出去,门口的侍从都断没有看不见的道理——但彩荇和她的丫环两个大活人,竟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家人寻不见舅爷,便把我叫了起来,人是在蓟府丢的,明日里欢掬楼来要人,我去哪里变出两个大活人还给他们?”
蔡安瞧他苦恼的样子,心道:若你知道了罗小姐陆老爷那边搞出来的花样,只怕就没心情在这里烦恼一个歌女失踪的事儿了。
他有心提醒陆伽声,但苦于无法开口,想来那罗小姐如此凶悍,也不至于吃什么大亏。
陆伽声这边无暇顾他,蔡安便随着人群散了,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子里。
此刻已是深夜,四周黑漆漆的,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蔡安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走到自己房门前,想了一想,又退后了几步,瞧了瞧隔壁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声响,方才外面如此嘈杂,但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半点也没有听见。
蔡安在屋门口轻轻叫了两声“蓟九”。
门中却没有回应,想来必是已睡得熟了。
蔡安摇了摇头,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