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死一般的静谧。
隔了半刻,那灯又重新亮起,这回灯的主人慢慢将灯罩摘下,引灯芯点着了四处烛台。
暗室里顿时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丈许大的密室,持灯的人身材高瘦,双眼有神,身上虽然着了下人的粗布蓝衫,样子却说不出的挺拔神气。
这居然是白日里插科打诨、没半点正经的小厮蓟九!
他此刻面容虽然没变,但神情已然完全不同,沉声道:“先生如何知道是我的?”
他话语中用了“先生”二字,显然语气态度已大不相同。
蔡安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只是瞧出蓟九有些异样而已。”
蓟大少道:“愿闻其详。”
蔡安淡淡笑道:“我瞧蓟九穿衣用度,应当在府内地位不低……他又说幼年时接受过赤火观的救济,可见并不是个家生的奴才——一个外来的小子,不在府内长大,能一路爬到这个位子,靠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两样:第一,便是够聪明。”
蓟大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道:“第二呢?”
蔡安莞尔一笑,道:“第二,便是万万不可太聪明了。什么时候能说什么,什么时候最好装一装傻,这样的道理,真正的蓟九怎么会不懂?又怎么会与我一个外来做法的道士,说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呢?后来,我深夜来找你,你根本不在房中,我拿沾了水的布巾试探你,你明明满头大汗,却小心翼翼,不肯接过去擦拭,是因为怕化了面上的易容吧?你既能将我化做那小道士的模样,将自己变做蓟九又有何难?”
蓟大少瞧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多了几分赞赏,笑道:“不错,蓟九是蓟显鹏的亲信,行动不受限制,真正的蓟九,我早早将他捉走藏了起来——只是你又是何时知道我是谁的呢?”
蔡安叹了口气,道:“这却实在是歪打正着了,你每日出现时间如此准时,我一醒来,你便到了,而且白日里总是精神不振……这却不应该呀,你正值壮年,白日里只是陪我做了几场法事,怎的如此不济?”
他顿了一顿,笑着看对方,低声道,“我后来想了想,这整件事情,有一点很奇怪。蓟大少能做到昭信校尉,自然不会是一个没有分寸、没有交代的人。你是家中长子,幺弟死于非命这样的大事,你怎么可能因为公务脱不开身而不回来?这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同弟弟之间,全无感情,但我这几日观察下来,从无一人说到你们关系不好,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注视着蓟大少,缓缓道,“那便是你已经回来了,并且人就在蓟府。”
“你要彻查二少的死因,但一方面因公务脱不开身,另一方面,又恐他真的是被人害死,贸然回来会打草惊蛇,故而想了这么个法子,白日里扮作家仆蓟九,晚上便策马赶回京城,等到天快亮时,再赶回来。此地到京城,便是快马,也要一个多时辰,你又如何能寻得到间隙睡觉?”
蓟大少哈哈大笑,笑声到后来,却莫名多了一二分的悲怆。
隔了一会儿,他忽而低声道:“前天一大早,我收到了一封信。”他苦笑了下,接着道,“先生如此聪慧,应当已经猜到是谁来的信了罢。”
蔡安叹了口气,道:“莫非是蓟二少?”
蓟大少道:“不错,正是他。”他说完,自衣襟里取了一张信笺出来,递给了蔡安。
蔡安接过来一看,只见信上寥寥数语,写道:年前别后至今已数月余。清明后,秋风渐起,弟只觉身心沉重,恐已时日无多。别无他念,唯盼兄一切安好。
他看完暗自叹了口气,道:“但等你看了信赶回来,他却已经死了……怪不得你要怀疑他的死因有疑,若真是急病而死,又怎么能提前知道,还写信给你呢?”
蓟大少木然道:“我也是如今才知道,他竟对伽音这样痴心,他果然是当时便知道自己要死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当年不该收了伽音的信……但她写信予我,无非是细细追问选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回信时,全然为选之得了这么个好妻子而欢喜,哪里能想到这么许多呢?”
蔡安并没有答他这一句,忽而道:“蓟大少,你的弟弟,蓟垣丞蓟二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蓟大少冷不防被问了这么一句,似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才慢慢道:“说也奇怪,幼年时候,我们日日厮混在一起,如今想来,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只有那么一件事,长长久久都不会忘记。
“那年冬日,我十八岁,选之十一。父亲寿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众兄弟姐妹都去看了,唯有选之那几日身体不好,父亲嘱他在房中养病。我不忍他一人冷冷清清,便偷偷去了他的阁楼,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到了后院,爬到顶高的一株树上,一起看戏。
“那日风真大啊,戏台上演的一出戏,是讲的武侯捉拿孟获的故事。选之一开始看得很高兴,眼睛都在发亮,看到后来,却又有些难过,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一开始不说话,我劝了好半天,他才轻声说,阿哥,你看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做下这许多丰功伟业,人人传颂,我却生来是这样的身体,不知道能够活到几岁?更不用说博得功名,教旁人崇敬了。
“我被他说得很是难过,便将他紧紧揽在怀里,安慰他说:‘一个人能不能得人敬仰,被人记住,并不是看他活了多久。诸葛武侯五十四岁便病死了,司马懿却活到了七十六岁,你难道能说武侯比不上司马懿吗?我的选之这样聪明,就算不习武,也比旁人都强,你就算活得没有旁人长久,也必定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功绩来,教别人世世代代,都能记住你的名字。’
“我说完这些话,却又后悔了——他才十一岁啊,怎么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呢?但我想错了,选之又怎么是一般的孩子呢?
“他瞧着我,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才道:‘阿哥说得很对。但我有一点不大同意,我日后做了了不起的大事,也不盼人人都能晓得,只消天下有一人知道、一人懂得,那便也够了。如此一来,我能活二十岁也好,三十岁也好,待到死时,必定是含笑而去,再无遗憾。阿哥,你愿不愿做这个普天之下,唯一的一人呢?’
“那日蓟府内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后来戏台上又唱了些什么,我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了。我揽着选之,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瞧那远处的灯火,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便这么过了一夜。”
蓟大少说到此处,似乎久久未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笑,道,“教蔡先生见笑了。”
蔡安微微一笑,道:“你可是觉得心中伤感?你本觉得他大有可为,但他却英年早逝——什么都未做过,便已将自己困死在了儿女情长上?”
蓟大少默然不语。
蔡安悠悠道:“你其实本不需这样难过的……”
蓟大少猛然抬起头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安笑道:“蓟大少不必激动……此处可是灵堂下方的暗室?你每次运送我如此方便,只怕也是通过了这个密室吧?
蓟大少目中露出了惊异之色,点了点头,道:“不错,此处正是灵堂下方,棺材底下面便是开关的活门。
蔡安道:“可有什么法子,瞧见厅堂里的情形?”
蓟大少闻言站了起来,拨开壁上一卷古画,露出两个洞眼,一根铜管来。
洞中装了小小的几面棱镜,蓟大少又拔去了铜管上的一截套子,上面的声音便传了下来。
蔡安见状,满意地笑了一笑,道:“大少可以坐下了。”
蓟大少忍不住道:“你要看上面的情形做什么?”
蔡安道:“我在等一个人。”
蓟大少又惊又疑,道:“等什么人?”
蔡安神秘一笑,道:“自然是真正的赤火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