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大少显然吓了一跳,道:“先生说笑了,赤火大仙不过是我找的一个借口,只为了你不要多嘴多问罢了。那不过是民间传说,哪里当得了真?”
蔡安叹了口气,道:“此言差矣。你离开得早,只怕不大了解……我计算过,这六七年间,那赤火燃起的灯光,出现的次数不下二十余次,便是我来的这一年间,便有两次,且次次有的放矢……一次死了个恶霸,一次死了个贪官。赤火大仙是杜撰不假,但赤火大仙背后的人,却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蓟大少低声道:“那……那赤火大仙又为何会来到此地?”
蔡安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一笑,道:“待他们来了,你自然便能知晓了……”
蓟大少道:“他们?莫非这赤火大仙,还不止一个吗?”
蔡安微笑着摇头,却不再答话了。
此刻方过午时,两人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无非是各色奴仆来来去去。
蓟大少虽是武官,但也读过书识得字,知道凡事贵忍的道理,但等到入夜十分,外面一片寂静,还是没有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他们怎的还不来?”
蔡安笑道:“今日是停灵最后一日,他们必定会来。”
蓟大少刚要说什么,蔡安已笑道,“来了!”
外面烛火摇曳,蓟大少透过小孔望去,只见厅堂上缓步走来三个少女,其中一个手中还抱着一具长琴。
他一望见那当头少女的面容,忍不住低声惊呼道:“怎么会是她?”
这走来的三个少女,他每个居然都认得。抱琴的是彩荇,后面跟着她的丫环,还有一个,竟然是蓟二少暖阁里带蔡安上楼换衣的侍女覃香!
三个人走到了堂上,在棺木前跪下。
蓟大少心中的惊疑此刻无法言表,唯有转过头来,瞧着蔡安。
蔡安却用口型安抚他道,且看下去。
灵堂之上,彩荇行过了礼,将修补好的古琴放在了自己面前,低声道:“公子,我们来看你啦。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距你我初识,也已八年了。你那时候说,我们的缘分,只怕也就能持续个四五年……可是你竟然一直撑到了现在,可见世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一开始料准的。
“我初见你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啊,是了,我阿爹好赌,将我卖入了欢掬楼,
我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呢?我开始见着了你,也觉得你就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流连欢场、逢场作戏。有一回,我陪着你喝酒,喝着喝着,你忽然握着我的手问我:‘你被鸨母打了吗?她为什么打你?’我那时候年纪小,天不怕地不怕,便道:‘她冤枉应舒偷东西,要打死她,我自然要拦着。’
“你听了,便笑了,又问我:‘可你一个弱小女子,万一被打死了,岂不更冤枉?’我说:‘打死了也好,下辈子生做男子,有了力气,不就能打抱不平了吗?’
“你听了这话,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我笑。你从来不这样看人,忽然这样看着我,我只觉得纵是天上所有的星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目中那一瞬的光亮。
“后来,你便问我:‘彩荇,若不用等下辈子,便能够有力气打抱不平,你可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后来,你千金重聘了师傅,偷偷教我习武,再后来,便有了应舒、覃香……
“你善于经营,蓟家的家业,在你手上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但又有什么人知道呢?因为你已经都把它们都花出去了呀。黄河连年水灾,哪一年你没有偷偷将银子送出去呢?桐花镇上有多少人暗地里得到过你的帮助?只怕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吧?因为桐花镇上向来有赤火大仙的传说,我们便以红灯为号,更方便行事,也更方便接受帮助的人。
“我也问过你,这些都是好事,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呢?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朝廷重农轻商,你是个商人,也只会做商人,若商人做了官府该做的事情,官府又会怎么对付他呢?你自己虽然不怕,但是你的妻子,你的家族呢?也能够完全不害怕吗?
“你说,彩荇,你甘愿吗?我们所做的事情,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就是死了,只怕也没有人会知道了。在这个世道,做好事的人,注定就是这样孤零零的。但就是心中这一点善念,便好似是一盏明灯,周围再黑暗,你瞧得见它,便不会寂寞了。
“我说我是甘愿的!你笑了,说你也是甘愿的。你这样一个人,好似永远都很清楚地知道在做什么,我觉得好似跟着你,便一定能做正确的事情。你知道吗?其实你就是我的那盏明灯呀。
“啊,或许有那么一次……那一天,你亲自将银子送到了受灾的镇子上,回来的时候劳累过度,吐了好多的血,我便对你说,别回去了罢,教少夫人瞧见了,她该要担心了。你太累了,没有回去,就歇在了我的小楼上。欢掬楼是镇子上最高的一栋楼啦,晚上的时候,我给你送水,瞧见远远正对着的山脊上,亮着一盏红灯。
“那灯真亮啊,站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但那灯亮了一会儿,却忽然灭了。第二天一早,你家里的人就传信来,说少夫人从山上跳下去,死啦。你呆住了,后来,我跟你说,我在夜里的时候,见到山上有一盏红灯。你听了以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说少夫人是想不开自尽的。但是我的少夫人,怎么会自尽呢?她偷偷跑到了山上,亮起一盏灯,是为了什么呢?那灯正对着欢掬楼,是燃给公子你看的吧,但那天风那样大,又那样冷,她不小心失足坠下了崖。我不知道那天她要对你说什么,但是我看到那灯光的时候,只觉得在寒冬腊月里,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温暖。
“少夫人死后,你很难过。阿杏偷偷跟我说,公子你太伤心,可能不会要我们了。可是你并没有。你说,伽音已经死了,我怎么还能死呢?能多喘息一日,便多喘息一日吧,我心中的那盏明灯,还并没有熄灭呀。
“这一喘息,便又是六年。今年黄河水患,你连夜去了沧州。出发的那天,雪下得真是大啊,你坐在船舱里和我说话,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我那时真是害怕,但你却又醒了。我知道你出发前去找过一个叫蔡平生的人,向他买药止痛,你是在害怕什么吗?寒夜中天,我缩在大氅里头,心里想:这样的夜晚,不知道还能够有多少?
“后来,那一天便来了。我听到了蓟府传出来的消息后,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害怕了。我拿出你给我的琴,想去送你最后一程,曲子刚刚弹完,我便瞧见了琴里面的东西。我瞧了一眼,就明白那是你留给我的。但你只怕也没想到我会跑到蓟府你的灵堂上去弹琴罢?
“后来,账本被陆显鹏拿走了。他大约也有些怀疑我,派人在门口守着——但他又怎么会想到,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知道他同梁管家私下那些勾当,便留了个心眼,让应舒从屋顶上出去,偷偷给罗小姐留了个纸条,让她去灵堂上。
“果然她当堂便拆穿了那两人。我也趁着混乱,将那账本偷了回来。但我却仍要回房间去……你给我的琴,我是必定要带走的。可笑那蓟府的丫环,看见我抱着琴跳出去,居然还吓得大叫,她只怕还觉得我是什么精怪吧?”
她说完,自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放在了面前,正是之前被陆显鹏拿走的账簿。
她低下头,又长长地拜了一拜,然后将账本端端正正放在棺木的上方,低声道:“这账本,记录你一笔笔的支出、一件件功德,我实在不忍拿走。我原本想交予你的家人,但蓟家如今并无可托付之人,我如今,便将它归还于你。”
她苦笑一声,道,“公子,我亦没有别的送你,临了便再弹一曲你填的这首画楼空罢。你人既去,凡尘已空,我等姐妹,也该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她说罢又顿首,将琴摆正,又唱了一遍当日在堂前弹过的画楼空。
到底人间多愁患,又照见,明月沟渠。
冷冬易醉,松琴酒篓,迎风翠柳。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
半生里,青眼谣诼皆有。
名马美人今安在?功名寿数谁长久?
听檐间铁,铮铮阵马,原应袖手。
便引云霄碧空尽,
南共北,同消瘦。
声音渐渐低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蔡安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慢慢道:“今日再听这一曲画楼空,似又有无限况味——蓟大少,如今你还有遗憾否?”
蓟大少久久无言。
蔡安叹了口气,寻到机钮,将暗门开启。外面彩荇等早已离去,他将棺盖上的账簿取了下来,轻轻交到了蓟大少的手中。
这小小的一本账簿上,每一页页角都添画了一朵小小的火焰,似乎是活的,好像就要飞出画面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