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之缚

 
蛛之缚
2016-12-21 12:38:57 /故事大全

锲子古道熙熙童子笑

定水城,青州百年古城,衔接大世同东海诸岛商行的海港关卡,与龟泀、绿金并称为青州三大城。

这一日定水城三里外的黄土古道上,缓缓行来几人,最前面的是一个长发遮脸的青袍男子,背着一个弯曲的长布包。他每走一步,长布包就随之颠簸一次,青袍男子倏然停下脚步,冷冽的眼神望向雾霭中犹如庞然大物的定水城,轻轻长吁一口气。

“终于到了。”青袍男子正是大世四大神捕之一,青锋神捕蒙锐。为了夺回盛放妹妹蒙挽香的红棺,日夜兼程从金霞县赶来。(参考116期《幻之狱》)神秘的绿眸蒙面人留书提到了定水,妹妹应该也在定水吧,蒙锐暗暗想。

离着蒙锐身后二十步,有一辆骨碌碌的黄牛车。车辕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无精打采地甩着车鞭。牛车旁有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童,正玩着一个打磨好的小石球。石球表面有凹浮图案,快速转动可以看到活起来的图影。

牛车后面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锦衣罗袍,双眼飘忽乱转,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女童突然喊了来:“快看呀,有只大鸟,好大好漂亮!”

古道上几人都不约而同扬起了脑袋,果然有一只腹部鲜红的飞鸟从树林里窜出。飞鸟绕飞了几圈,突然一撅鸟屁股,拉了一摊鸟屎。下面几人还仰着脖子,鸟屎不偏不倚正糊在锦衣男子脸上。

一刹那的沉寂!

然后便是锦衣男子一声咆哮,将鸟屎甩了,用手帕使劲地擦脸。女童则毫无忌惮地大笑大叫“好臭哟”!

无精打采的小伙也来了精神,幸灾乐祸地挥舞车鞭。

“倒霉死了!”锦衣男子脸色发青,怒气冲冲撂下一句,便急匆匆小跑着往前走了。

赶牛车的小伙子闷笑一阵,继续慢吞吞地赶车。

女童大笑时好像遗失了小石球,蹲在古道边寻找。蒙锐也收回心绪,赶往定水之城。

大世王朝145年十一月二十日,青州定水城南五十里,这里驻扎着大世王朝六大军营之一的南胡军营。

巳时,狂风席卷了南胡军营所在的山谷。风声里,两辆平板车缓缓驶入营地,行至军营腹地。一个身形七尺的壮汉撩帐而出,红干脸上一双大眼频闪精芒,他用巨灵神般的手掌翻开了平板车上的白布。白布下是整整五具狰狞面孔的死尸,都穿着普通渔民的粗衣。

红脸壮汉乃是大将军东方尚武。东方尚武将拳头握得咔咔作响,一歪头道:“这是多少个了。”

身旁一个年轻男子接口说:“回大将军,已经死了十二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竟敢在南胡营的辖域杀人。”东方尚武双眼布满杀机,冷然道,“池云,你是南胡营智囊。这事就交给你了。记住,我不用知道过程,只要结果。”

东方尚武转身入帐。天际外,一大片白云正变换各类形状,随狂风而舞,狂躁肆虐。

第一章这也叫刀!

巳时,定水城府衙。县令孔沛正闷头喝第二壶热茶,虽然喝着热茶,但头上却一直冒着冷汗。他焦急地望着门口,人影一晃,贾谋士到了。

贾谋士面如黄土,留着两撇鼠须,用眼白多过眼黑的双眼瞥了一眼孔沛,弯腰行礼。孔沛忙不迭将他拉到旁边:“刚得到天南府来书,康王让我密切注意城外的南胡营。最近南胡营总有士兵神秘出营,莫不会出了什么事?”

贾谋士捋了捋鼠须:“孔大人在担心东方尚武是否有歹心。”

“不可不防啊。”孔沛神情严肃,“圣城内人心惶惶,诸位皇子明争暗斗,现下大世境内的六大军营已是左右这场储君之争的重中之重。倘若东方尚武有所异动,首当其冲丢脑袋的便是我啊!”

“孔大人多虑了。”贾谋士走到书房窗口,眺望模糊的天际,“依在下愚见,东方尚武怕是六大兵营里最为稳妥的一支。因为东方家族世代受皇廷重用,堪为肱骨,当今太子又娶了东方尚武之妹为正室,东方尚武断无理由举兵为乱。”

“贾先生所言极是。”孔沛瞧着贾谋士背影,哀叹道,“这天下一旦遭乱,受苦的仍然是百万黎民啊。”

贾谋士回过头:“东方尚武虽不能起叛,但大人方才所言也对,对其仍不能放松。要知道老虎除了吃人外,还会咬人。”

孔沛神情凝重地点头。

而此时距府衙两街之外的四海酒楼,楼亭早已宾客爆满。定水城掌控了东海岛国的商贸往来,所以城中聚集了各式各样、各国各邦的来客。有来自西域的蛮夷,也有来自南荒的猛士,还有来自东海的倭国商团。

在店小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酒楼穿堂风撩起了角落一人的长发,露出了狰狞青面——蒙锐。

死神弯刀裹着黑布搁在桌上,蒙锐的手压在上面:“说吧,多少钱。”

对面坐着一个梳蒜头短辫,穿一身麻衣的倭国人。倭国人看到了青面,脸露骇然之色:“只要给十两就行。”

蒙锐点点头,摸出了一张泛黄的纸放于倭国人面前:“一个一个字地解释,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字。”

黄纸正是掳走妹妹的绿眸蒙面人所留,除了少数汉字外,其余都是倭国字。蒙锐只能找倭国人来翻译,希望获取妹妹的线索。

“好,好。”倭国人全神贯注地读信,“前面好像是一个故事:当蝉叫到快天亮时,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可是树上的叶子依旧翠绿,不会因为鸣断而悲伤。”

蒙锐脑海突地闪过一句古诗,同故事吻合:“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那后面呢?”

“后面只有一句话。”倭国人放缓了语速,“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最后落笔——定水再会。”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

——定水再会。

神秘留信的内容已浮出水面,但蒙锐依然一头雾水。妹妹蒙挽香的下落只字未提,但直觉却告诉蒙锐,这封信很重要。

将信收好,蒙锐将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倭国人喜笑颜开,但凭空却多出一柄长刀,正压在他脑袋上。

蒙锐蓦地回头,四海酒楼又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倭国人,穿着昂贵的深蓝色羽衣。压刀的是矮个子倭国人,他五官奇丑,冷笑着说:“井上,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原来他叫井上,蒙锐心里默默说。

冷锋贴着头皮,井上的脸都紫了,颤声道:“相原阁下,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在定水有了老婆孩子,我要赚钱养他们,不想再回去了!”

“八嘎……”倭国人相原叽里咕噜说了许多,都是倭国语,但从语气判断是在骂人。相原回头瞥了瞥高个倭国人,高个子似乎更有身份。

他望了眼井上,像望着一条将死的狗。

高个子做了“斩”的手势,相原手一翻长刀也斩下,井上绝望地大喊……但就在长刀剃颈的刹那间,凭空里又多出了一柄刀,而且是一柄没出鞘的刀。

相原的刀格开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突然出手的人,这人便是蒙锐。死神弯刀相伴,蒙锐冷厉道:“这位井上朋友刚帮了我的忙,两位不能杀他。而且这里是大世国境,非尔等番邦小国,肆意挥刀杀人国法难容。”

蒙锐铮铮几句引得四海酒楼一片热闹,有人附和道:“说得对!倭国小贼想杀人的话,还是滚回你们倭国吧。”

“一副趾高气扬的丑样,瞧着就来火。”

“赶紧滚!”

相原额头青筋暴起,长刀一指众人:“都闭嘴!谁再多说一句,我劈了他!”

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倭国武士可不好对付,没人愿意拿性命去招惹他。

相原张狂地狞笑,倏地眼前一黑,蒙锐如猎豹跃至。还未等相原有任何反应,死神就点中了相原的长刀。只听得咔咔几声,长刀碎成了四五截。

“这也叫刀!”蒙锐冷然一笑。

“我的刀……怎么可能?”相原瞪大了牛眼,也彻底傻眼了。

好一会儿相原才缓过神,咆哮一声就要扑向蒙锐。高个子拦住他,对蒙锐抱了抱拳:“阁下好本领,在下天宫一郎十分佩服。今日事就此作罢,希望跟阁下后会有期。”

天宫一郎面带微笑,但双眸里隐现杀机。蒙锐心头一沉,这类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远比相原可怕得多,出于礼貌,蒙锐也抱拳回礼。

“我不服!”相原如同一头发疯的公牛大喊大叫。天宫一郎抡起左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又用倭国语怒斥了几句,相原这才垂头丧气地不再喊叫了。

“井上,你好好待在定水养家吧。”天宫一郎最后说道,然后拉着相原跨出了酒楼。

“教训了一顿倭国杂碎,实在太解气了!”

“好呀!”

天宫走后,四海酒楼爆发一阵响亮的叫好声。蒙锐并不想太过招摇,留了酒钱也离开了。

怀揣着神秘的四句怪言,定水城的雾霾笼罩着蒙锐,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呢……

第二章一面之缘的尸体

蛇虎谷位于定水南三十里,谷中多毒蛇猛兽,四周则环绕陡峭山峰。南胡营池云在蛇虎谷设下诱饵,坐等屠杀渔民的恶徒步入陷阱。

两名恶徒现身了,池云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

“收网!”池云一声喊,埋伏在谷中的二十名士兵一涌而出,将两名恶徒包围在谷内。池云拎一对金光铁锤而来,笃定地瞧着被包围的凶徒。

这两名凶徒相貌极丑,尖嘴猴腮。双手耷拉在胸前,指甲竟是诡异的翠绿色。

不止是指甲……两名凶徒的眼睛也闪烁着妖绿之芒!

池云微觉不安,喊道:“拿下。”

二十名士兵一拥而上,本以为恶徒早已是瓮中之鳖,谁知道双方竟缠斗不休。两名恶徒虽赤手空拳,但锋利的长指甲却成了意外凶器。有几个大意的士兵被指甲划伤,伤口深入一寸有余,鲜血汩汩冒出。

池云冷静判断:“不要跟他们近身搏斗,用长兵器击敌。”

很快,长枪招呼上了恶徒。但两名恶徒就如同两个陀螺,原地转个不停,总是敏捷地避开长枪。等士兵撤枪时就猛地一扑,凶狠指甲再次伤敌。

眨眼间一炷香过去了,池云这边非但没有擒下恶徒,却伤了七八人。池云剑眉一条,也加入了战场。

池云双锤一式“乌云盖日”,直轰其中一名恶徒的天门,恶徒猝然斡转身子,如同一只旱地泥鳅滑避双锤。池云再跟进,双锤耍一招“电闪雷鸣”!电光火石之间刺点恶徒胸口。

恶徒这次躲闪不及,只得微侧身子,用肩膀扛下双锤。

“喀”的一声,仿佛肩骨被砸断了。池云刚待松一口气,猛然间发现被铁锤击碎肩骨的恶徒竟没有倒下,甚至没有丝毫退让,反倒双手抱住了一个铁锤,使出怪力往地面一拽。这怪力可怕惊人,池云也被拽向恶徒。

恶徒眸中绿光如同鬼火,锋利的指甲直戳池云双目。池云退无可退,一颗心仿佛落入冰窟。

——莫非我池云纵横沙场十余年,今日竟死于两名恶寇之手?不甘,我不甘心!

耳边响起羽箭破空之声,有士兵在拉弦射箭,因为距离很近,所以羽箭都射中了凶徒。凶徒怪吼惨叫,舍了池云急速后退。

恶徒在众目睽睽下跑出了蛇虎谷,转眼就没了人影。

“唉!”池云懊悔得一拳砸在地上,尘石飞扬。他万万没想到行凶恶徒竟会如此扎手,这回在大将军面前可是丢尽了脸面。

池云拍散身上的尘土,望了望其他人,乏力地说道:“回营吧。”

天光渐暗,蒙锐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眼前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他们仿若蜻蜓点水在蒙锐心湖里一触,微波轻荡后就了无痕迹。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

——这难以明了的四句怪言到底暗藏了什么,蒙锐一遍遍问自己,但苦思冥想仍无结果。

正踟蹰间,从长街拐角传来一声声凄楚的哭声,蒙锐剑眉微蹙,快步走了过去。拐角的一户民房门前,有位花信之年的女子正怀抱婴儿痛哭,闻声赶来的邻里朋友询问何事。女子将脸贴在婴儿棉被上,哭音道:“那些恶人押走了井上,他们心狠手辣,井上落在他们手里一定活不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

井上!蒙锐眼前闪过天宫一郎阴鸷的笑容,井上是为了帮自己的忙才被抓住。蒙锐又望了眼伤心欲绝的女子,这世上已有太多的骨肉分离了,不能为此再多一宗。

背后的死神轻轻一抖,蒙锐要找井上回来。

重回四海酒楼,蒙锐打听天宫一郎等倭国人的情况。酒楼掌柜还记得蒙锐,热心道:“天宫一郎和相原秀夫是倭国旅商,每年这时候都会来定水做些茶叶、绫罗绸缎的生意。那个井上先前在商船上打杂,后来有了女人就不愿意回倭国了。”

“要知道平头百姓在倭国一点地位都没有,一个打杂的就相当于富人们养的一条狗,狗如果跑了,他们甚至有权抓回来杀掉。唉,简直不把人当人看,这帮该死的畜生!”掌柜咬牙切齿地说。

“天宫一郎在哪里?”蒙锐冷冽目光渐渐收拢。

“这我真不知道。对了,他的商船就停在东城码头,不管他在哪里,早晚都会回去。”

“多谢了。”蒙锐扔下一锭银子,转身走出酒楼。

天色入黑,蒙锐正打算去东城码头。前方小巷忽然间有两条人影闪过,看衣着背影像是倭国人。蒙锐仔细一琢磨,应该就是天宫一郎和相原秀夫。

蒙锐立即追了上去。天宫一郎鬼鬼祟祟在城里转了半圈,才摸到了一座大宅墙外。蒙锐本欲马上现身,但转念一想——这两人神神怪怪肯定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如等一等,待人赃并获再一举拿下。

天宫一郎和相原秀夫嘀咕了一阵,先后翻身进入大宅。蒙锐也跟了进去。

不知是谁人的宅院,庭院楼台鳞次栉比。蒙锐找不到天宫二人,便出了屏门,沿一条小廊往前走。走了没多会儿,遥遥望见前方有一座花楼,上面似有个人。

莫非是天宫和相原?蒙锐来到花楼下,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一条人影直愣愣从花楼坠落,头冲下摔在了花楼前的青石板上,鲜血飞溅,染满了整条青石。

蒙锐急急探了探坠楼人的鼻息,已然毙命。

微微转过尸身,蒙锐一怔,这人他竟然见过——正是城外被一摊鸟屎砸中的锦衣男子。上次见他是被鸟屎砸了,这次再见却是从花楼坠命,正如他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倒霉死了。

是啊,真的倒霉死了!

蒙锐收回心神,打量了两眼死尸:从花楼坠下导致其颅骨重创而毙命,衣服之外的双手、脖颈有擦抓伤痕。死者身穿暗花绸袍,脚蹬短马靴,暗花绸袍有巴掌大小的破损。初步的印象也就这些了,但死者身上好似有种奇异的气味,于浓烈血腥味中飘逸而出,说香也不香,说臭也不臭,一时间蒙锐也无法形容,仿佛这气味只存于人的想象里。

“老爷!”

一名家仆冲到花楼前,惊骇地瞅着血泊里的死尸,又抬脸看看蒙锐:“你,你杀了我们老爷!”

蒙锐叹一声,再摇头:“人不是我杀的,多说无益,去府衙报官吧。”

第三章好一个捕快,叫方铮。

半个时辰后,府衙派来了人。此间蒙锐也了解到死者的身份,他叫杜仲涛,乃定水城海运富商。

府衙派来的捕头叫方铮。方铮将蒙锐、杜夫人、管家等人聚在一起,蒙锐把杜仲涛坠楼的一幕如实说了。方铮瞪着眼道:“你哪里来的,为何要夜入杜府?”

蒙锐不好再隐瞒了,便把真实身份告诉了方铮,同时亮出了神捕令牌。

方铮看了看,却完全不当回事:“不管你什么身份,神捕也好,天王老子也罢,你都得回答我的问题。”

蒙锐瞧着方铮认真的表情,仿佛看见了一丝不苟的铁捕轩辕善,微微一笑。

“直接说重点。”

方铮继续瞪着眼,蒙锐便把跟踪天宫一郎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方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是跟踪天宫一郎进到了杜府,正巧撞见杜仲涛从花楼掉下去。”

“正是。”

“有点太巧合了。”方铮不苟言笑的神情,反而更加可笑。

蒙锐耸了耸肩,表示这也是无奈的事。

方铮嗯了一声,回头又去问杜夫人和管家。全问完了,方铮便安排将尸体运回府衙黑屋子,然后一把拉过蒙锐就开始嘚吧嘚吧地说:“杜仲涛虽说坠楼摔死,但其中颇有蹊跷。”

“唔。”

“比如说双手、脖子上的抓痕,还有袍子上的破损。”方铮拉着蒙锐的手,继续说,“管家说今晚杜仲涛跟杜夫人大吵了一架,跟调戏女子有关。嗯,对方还是个寡妇。杜夫人一向就是个大醋坛,她跟杜仲涛吵得不过瘾,于是便大打出手。杜仲涛打不过就逃,没成想大醋坛追上推了他一把,他就摔死了。”

方铮自顾自说了一通,蓦地回过头盯着蒙锐,“你觉得呢?”

“什么如何?”

“案情分析和判断啊,杜夫人就是凶手。”方铮一直瞪着眼,盯着蒙锐。

蒙锐觉得脸上火辣辣,忍不住挠了挠脸说:“虽说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判断得也有理有据。只不过杜仲涛坠楼时,我并没发现其他人。而且杜夫人是事后才赶来的,她没有杀人的时间。”

方铮恍然大悟:“有理。”然后跟上句,“不愧是神捕啊。”

蒙锐有想揍人的冲动,这个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明白吧。而且更不可思议,也更无法接受的一点,直到此时此刻——方铮仍然紧紧抓住他的手!

“老管家呢?”方铮不管不顾,继续说自己的,“那老家伙的眼珠子飘来飘去,像只老狐狸似的,一瞅就不是好东西。而且,他还偷瞟了杜夫人一眼,嗯,两人之间肯定有猫腻。情杀!杜夫人和老管家联手杀了杜仲涛。你觉得呢?”

蒙锐似笑非笑道:“就凭老管家的身子骨,他能杀死的人估计也就他自己。”

“有理,不愧是神捕。”方铮眼珠子是越瞪越大,忽然又靠近蒙锐,“那么凶手就是你了。你夜入杜府意图不轨,被杜仲涛发现了便杀人灭口。”方铮很满意,“还是这个靠谱。你觉得呢?”

蒙锐瞧着眉飞色舞的方铮,正色地问:“你真的是捕快吗?”

十一月二十一日,多雾,紫芒魁北。

昨晚被方铮纠缠了许久,好歹见到县令孔沛后,方铮才闭了嘴。蒙锐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啰嗦的人,更没想到这么啰嗦的人竟然也是一个捕快。

辰时,东城码头。

大世王朝在重要的沿海城市都设有海运司,监收出入海税。海运司直属圣城,不归府衙管辖。东城码头停泊了近百艘商船,蒙锐想找天宫一郎的商船,只好求助于海运司。

还好,司曹很快就找到了海船。

这是一艘硕大的海船,船头插着一面红日旗。海风凛冽,十几个面无生气的船员在甲板上清扫。蒙锐一眼认出了井上,井上也认出了蒙锐,急忙低下头。

蒙锐跳上海船,拦住井上说:“跟我走,你的家人在等着你。”

井上面色惶恐,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啊……劳烦您告诉小菊,就当没我这个人,让她把我忘掉吧。”

“有什么话,你自己跟她说。”蒙锐拉起井上就走。船舱门突然一下子开了,天宫一郎和相原秀夫慢悠悠走了出来。

天宫一郎带着惯有的笑容:“又见到阁下了,后会有期竟然这般快。”

相原秀夫则没什么好脸子,他腰间别着一把狭长的日本武士刀,冷冷道:“上次的刀不称手,这回我要让你领教一下真正的日本一刀流。”

“随时奉陪。”蒙锐拉着井上继续走。

“请留步。”天宫一郎阴鸷道,“这是我的海船,他是我的船员。阁下在船上强行带走我的船员,未免欺人太甚了吧。哼,今天谁也别想走!”

相原秀夫拔出武士刀,双眼里泛出凶狠的恶光,蒙锐松开了井上,转身面对相原,也不多说,只是哼一声。

海帆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甲板上一时剑拔弩张。

“呀!”相原秀夫突然大吼,刚想冲上来,不远的岸边突然有人喊:“蒙大人找到朋友了?”

说话的海云司司曹。他寻思着蒙锐找倭国人苗头不太对,万一双方火并,无论哪一方死伤都对自己没好处,于是他也跟来了,站在码头望见双方怒目圆瞪的模样,这才大喊了一声。

天宫一郎眉头一皱,示意相原秀夫收了武士刀。

司曹跳上海船,来到蒙锐身旁:“蒙大人,想做的事做完了就走吧。海上的风像刀子,可得小心别染了风寒。”

“多谢司曹关心。”

司曹哼了哼,高声说:“蒙锐大人乃大世神捕,我等下职自应多多敬仰维全。”这话显然是对天朝一郎说的。

“原来是神捕阁下,失敬失敬。天宫一郎刚刚失态,请蒙锐……大人见谅。”天宫一郎一揖到底,礼数周全。

蒙锐面无表情,但心头对天宫这等反复小人厌恶得要死。他毫不理睬,对井上说:“放心跟我走吧。”

井上流露出胶着挣扎的表情,片刻后仍旧摇摇头道:“大人的好意,井上铭记于心。但我不能走!这般对我,对小菊和孩子才是最好的。”

“你?”

“井上说得已经很清楚了。神捕阁下莫非想强人所难?”天宫一郎语气高了几分,司曹在一旁说:“既然如此,不如过几日再来问问。”

心头沉沉一叹,蒙锐扭身就走,司曹跟随相送。

天宫一郎等两人都渐远了,吩咐其他人下舱,再对相原秀夫说:“去查一查这个蒙锐。”

“嗨。”相原秀夫重重点了下头,“他是神捕……莫非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不管知不知道,他都是个棘手的家伙。”天宫一郎嚅嚅说,“蒙锐,哼!”

第四章奇葩盛开的春天

从东城码头出来,蒙锐心头一阵心烦意乱。

自从来了定水城,没一件事能顺顺利利的——绿眸人的四句怪言云里雾中,没什么头绪;想去救井上,到头来却被他拒绝了;还有杜仲涛,虽然那个方铮啰哩啰嗦,但有一句话他说对了:杜仲涛虽说坠楼摔死,但其中颇有蹊跷。

只是疑点并非方铮怀疑的那些个。

蒙锐又想起了萦绕在杜仲涛尸体周围的气味,那究竟是什么气味?

四海酒楼,蒙锐刚要了一壶酒,对面倏地就冒出一个人来,就仿佛他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蒙锐脑袋有些发晕,因为冒出来的人正是方铮。

“好雅兴啊,一个人藏这儿喝酒。”方铮的左眼眶青了一圈。

“你也喝多了吧。”蒙锐瞅着青眼眶说。

方铮嘿嘿一笑:“我昨晚去猫孙寡妇墙根了,孙寡妇就是被杜仲涛调戏的那位。以我的判断,一定是孙寡妇伙同情郎杀了杜仲涛。于是我等了半宿的情郎,没等着,反而被孙寡妇发现了。所以……”方铮眨了眨左眼。

蒙锐给了他一杯酒:“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墙根了。让你青一眼算很轻了,应该两只都青。”

“饶了我吧。”方铮仰首喝光了酒,“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挨女人的拳头,原来女人生气起来这么有力气,以后还是敬而远之吧。”

方铮又倒一杯酒,忽地一笑,“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吧。孙寡妇打了我有些过意不去,就把跟杜仲涛的那档子事全跟我说了。”

“不光这档子事,连她前一晚喝老家陈酿的事也都说了。嘿嘿,这老女人。”

方铮根据孙寡妇、杜夫人、老管家等多人的口词,将当日情景大致描述出来。

杜仲涛乃是有头有脸的人,他被鸟屎砸脸之后,就寻了一个茶寮洗脸。那茶寮不大,只有里外两间房。杜仲涛到里面小屋洗脸,谁知刚洗到一半就听见一声惊叫,把他给吓了一跳。

擦眼去看,小屋内竟还有一个人,而且是个提着裤腰带的女子。

女子便是孙寡妇了。原来孙寡妇想小解,但茶寮茅坑里有别的人,她一时忍耐不住,就偷溜进屋里找了个犄角旮旯解决。刚解决完了,她光屁股站起来正准备系裤腰带,猛然发现屋里多了一个男人。

怔忪之间,孙寡妇也顾不得其他,扯开嗓子就叫了。

倒霉的杜仲涛惊魂失魄地跑了出去,茶寮里的茶客都凑过来看热闹。一边是杜仲涛满脸水沫,另一边孙寡妇衣衫不整。明眼人立刻心中有数:一定男人调戏妇女,调戏没成反被泼了一脸水。

杜仲涛又恼又羞,二话不说便回了城。也就说他倒霉吧,茶客里有一个人认识杜仲涛,这人是杜府跑街的一个小伙计。而小伙计的相好又在杜夫人房里做丫鬟,名唤梅香。

一经二转,杜仲涛调戏女子的传闻就进了杜夫人耳朵里。

跟方铮猜的一样,杜夫人可是个十足的大醋坛。杜仲涛回府后,两人便大吵大闹了一番,这回杜府上下全知道了。府里有好事的人还专门去调查,查到被调戏的乃是长街孙寡妇。

杜夫人得知更是火冒三丈,跟杜仲涛大打出手。打到酉时后段,杜夫人怒气未消地回了后院,杜仲涛则筋疲力尽地上了东厢院的花楼,就此呜呼哀哉了。

方铮说得口干舌燥,一连灌了两杯酒,这才长吁短叹道:“哎呦!谁能想到杜仲涛是被一摊鸟屎和一泡人尿害死的,实在可惜,可惜啊。”

“哪里跟哪里。”蒙锐冷脸惯了,但见了方铮也只能无奈地苦笑——这位定水城捕头,那绝对是数得着的奇葩!

“你没去找天宫一郎?”

方铮面露难色:“我也想去找,但孔大人不让。他说天宫一郎同倭国皇族有关系,还是什么皇道商人,不可能肆意在定水城杀人。”

蒙锐暗自一声冷笑,昨日若非自己拦下,相原秀夫早在四海酒楼里斩杀井上了。倭国皇族,狗屁不如!

“不过明着查不行,咱可以暗着来。我认识几个码头巡事,只要摸上了海船,咱们就可以偷偷找证据,有了证据再一举拿下天宫那厮。”方铮又抓住了蒙锐的手,双眼放光道,“这就去吧。”

“等等。不急,不急。”蒙锐小心翼翼抽回手,这才放心地说,“除了天宫一郎,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看一看。”

“哪里?”

“那间茶寮。”

在四海酒楼吃了午饭,未时,蒙锐来到了城外‘李记茶寮’。

这座茶寮距离落鸟屎的官道并不远。茶寮里外两间,外面是茶室,里面是搁置杂物的小间。从小间里转悠了一圈,方铮突然怪怪地一笑,嘀嘀咕咕说:“里面好像还有股子尿骚味。”

蒙锐当没听见,出来跟茶老板聊了两句。茶老板啧啧说:“往常茶寮的男客都往林子里撒尿,茅房专门留给女客。昨个也不知哪个爷们这么不开眼,抢了女客茅房,这才出了这等丑事。不过事后我也问了,但没人承认。

茶寮没什么线索。蒙锐和方铮赶至杜府,上了杜仲涛失足的花楼。

花楼宽七尺,长约两丈。从左至右有六七种花卉,姹紫嫣红好不漂亮。杜府老管家也上了楼,一样样介绍说:“这些都是老爷心爱之花:点金白兰、仙芙蓉、羊角红,尽是些名贵稀少的品种。”

蒙锐深吸一口气,他希望从众多花香里寻到之前神秘的气味,但结果令人失望。廊台头上有几样简单摆设,一张枣色藤椅,一张短几,一套茶具,还有一个黄色花壶。正对着藤椅的是一株五色花卉,香艳迷绕,让人难以离开。

“它叫‘五鸢’,乃西域进贡皇廷的绝品,老爷用黄金万两才换来这一株。每次上花楼,老爷都得盯着‘五鸢’看上半个时辰。”老管家一边说,一边抹泪。

廊台中间位置的木栏破了一大块,方铮瞧瞧说:“不用说,杜仲涛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

蒙锐在断裂木栏边沿摸了两遍,然后将脑袋伸出破口,朝下面的青石板望了望,而后起身说:“可以了,再去见一见杜夫人吧。”

老管家引着来到后院,见到了杜夫人。杜夫人面色苍白憔悴,有气无力地说:“小女子身体有恙,未能起身相迎,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方铮本也不拘小节。

再谈起死去的杜仲涛,杜夫人没听两句就嘤嘤呜呜地哭起来。蒙锐和方铮对望一眼,不好插嘴,只能等杜夫人哭完。好一会儿,杜夫人双眼红肿道:“实在抱歉,我忍不住……”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方铮这般说了,又回头跟蒙锐悄悄说,“原来大醋坛竟这么有情有义,嘿嘿,杜仲涛死了也值了。”

蒙锐又当做没听见。杜夫人把起争执的事重述了一次,承认在杜仲涛双手、脖颈上的伤都是她挠的,暗花袍也是她抓破的,一边说着眼泪又泫下,蒙锐赶紧拉起方铮告辞。

“梅香,替我送大人。”

一个眼睛大大的丫鬟将蒙锐送出屏门,蒙锐忽然说了个人名:“黄小山。”

丫鬟梅香吃了一惊,抬头看着蒙锐。蒙锐嘴角一扬,心满意足地走了。黄小山就是那个杜府跑街,这梅香应该便是黄小山的相好。

出了杜府,已至酉时。

“还得再去趟黑屋子。”蒙锐意味深长地说,“最后见一眼杜仲涛。”

方铮咧了咧嘴:“我倒宁可去见病怏怏的杜夫人,梨花带雨,更增娇美。”

蒙锐瞥了方铮一眼,心道如果再有机会,他一定不会再来定水见这位奇葩仁兄。

酉时,定水城五十里,南胡军营。

月朗星稀,东方尚武坐在帐前空地,一旁插着他的雁翎刀。他不紧不慢道:“坐吧,傻站着干吗。”

身后乃是默然挺立的池云,池云双膝跪地:“大将军,池云辜负了你的期望……让屠杀渔民的恶徒给跑了,我没脸再面对大将军了。”

“你既是一个军人,应该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跑掉了也未必是坏事。”东方尚武眇视远方山峦,“你坐下吧,我有话对你说。”

池云听得一头雾水,迟疑片刻坐下了。

“那两个恶徒很厉害。”东方尚武说,池云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他们并非普通人……你听说过‘鬼士’吗?”东方尚武眼中一片起起伏伏,池云猛地一震,恍然道:“莫非,莫非他们就是鬼士!”

“‘幽冥为体,野兽为魂’。这两年一直有鬼士这种不死之兵的传闻,我从未深信,但今早我收到了太子密令。”东方尚武一顿,“密令上说:鬼士就在定水。”

“那我们该怎么办?”池云挺直了胸膛,“剿了他们!”

“莫急,太子已有安排。今晚你就将被鬼士屠杀的渔民尸首送往定水府,交给那个孔沛。”东方尚武表情一肃,“眼下圣城暗流涌动,天原府则蠢蠢欲动。太子一直想早日抚定青州,与康王合盟。”

“但康王好似有别的打算。他既不想得罪太子,也不愿意跟定王闹僵,想把这一碗水端平。唉,但生逢将乱之世,哪里又有公平之说。”

东方尚武舒伸猿臂,合身卧下:“太子让我们做的就是戳一戳,让这碗水彻底失衡。”

“把尸体送去就行了?”池云有些迷茫。

东方尚武点了点头:“据传鬼士就来自‘黑夜’,而那个黑夜跟定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们把尸体送去,就是让孔沛斗一斗鬼士……不管谁赢谁输,对方都会记仇,康王的这碗水也难再持平了。”

“末将明白了。”池云望了一眼大将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冰冷空地上,东方尚武瞥着雁翎刀的冷锋,暗衬道:太子密令最后说,太子派来了亲命密使——到底这位密使会是谁呢?

第五章有尸一十二

夜已深,定水府衙黑屋子。

汗珠从方铮前额一滴滴滚落,他盯着杜仲涛的尸首已经小半个时辰了,除了渐渐明显的尸斑和受损的颅骨,别的什么都没发现。

一转头,蒙锐仍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用镊子展平死尸双手,手掌心有青色瘀痕,蒙锐皱了皱眉,方铮把脸凑过来说:“咝,手掌心像被指甲掐过。”

蒙锐没搭理他,问另一边的仵作:“杜仲涛的遗物在哪?”

“在这儿。”仵作已将遗物置于一个木盘里。有钱荷包、白丝手帕、一块羊脂玉佩、一小包褐色药丸。蒙锐瞧着小包褐色药丸,方铮忙说:“药丸我问过了。杜仲涛有咳病,有时咳得厉害就随身带有止咳药丸。”

“嗯。”蒙锐应了声,鼻翼忽然飘来了一股莫名的气味,这气味同杜仲涛摔死当晚闻到的神秘气味一模一样,而气味就来自于那方白丝手帕。

心突突快跳几下,蒙锐拿起了手帕。这方手帕用最上等的闽江白丝编织,绣有白雪红梅的图案,浅浅红梅间似有微光闪烁……蒙锐小心地捡出了微光物,竟是一颗米粒大小的银粒。

“什么东西?”方铮好奇地问。

蒙锐嗅了嗅,许久道:“这是一颗花籽。”

“花籽?”方铮慢慢颔首,“但什么花的花籽竟是银色的?”

大世第一仵作老死头,也是蒙锐的挚友,他曾收藏有一本上古异物的存本《古物纪事》。蒙锐在那里面读到过银籽奇花,但这一会儿脑子里空空如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它叫……待我再想想。”蒙锐暂时放弃。

“方捕头,这个给你。”蒙锐将小包药丸交给方铮,“查查是从何处配的药。”

“得嘞。”方铮大咧咧接了药丸,但一不留神把药包掉了,撒了一地药丸。方铮撅起屁股去捡,把药丸一粒粒放在木盘里。

蒙锐突然喊:“等一下!”

止咳的药丸里有一粒跟别的不同,它稍大些,颜色也更深。若非方铮撒了药,自己也不会发现,蒙锐暗暗自责太大意了。

蒙锐剥了一点药粉闻了闻,眼中冷光闪烁。仵作检查后,脸色煞白地手:“大人,这……这是粒毒丸!”

“不错,剧毒之丸。”蒙锐目光落在杜仲涛死灰的脸颊上,“看来真的有人要置杜仲涛于死地啊。”

正当黑屋子中几人震惊连连之时,有两个衙役忽地冲入黑屋子。

“捕头……”一名衙役上气不接下气道,“有人送来了好多尸体!”

蒙锐和方铮赶至府衙前堂时,正好看到尸体一具具被抬下木板车,摆在堂下。前后两排,一排六具,一共十二具死尸。

孔沛面如猪肝,诧异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木板车旁一位穿银白铠甲的男子淡淡开口道:“在下南胡营池云,奉大将军令将被屠害的渔民运来衙门,还望孔大人早日擒凶。”

孔沛也听闻了渔民被害的消息,面露难色地说:“池将军,凶案皆发生在南胡营所辖的地域,这事应该由你们查办吧。”

池云剑眉一挑:“大人说笑了。圣太祖设六大营时亦有铁规,若非兵乱匪事,六大营不得参与州县地方要事。而这恶徒行凶一算不上兵乱,二不是匪祸,我南胡营自然无从插手。”

“这……”孔沛狠狠一跺脚,“可也不能把麻烦都扔给我们呀。”

“那就是孔大人的事了,池某告辞。”池云纵身上马,带兵出了府衙。

孔沛吹胡子瞪眼了一阵,拉过方铮交代了几句,这事又扔给了方铮。

方铮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兴奋得原地转圈:“死了十二个呢,这可是少有的大案子。只要我英明神武地破了案,那么距大世第五神捕也就不远了吧。嘿!”

任何事都不经过大脑的人,人生好简单,好快乐啊!蒙锐瞧着转圈的方铮这般想。十二渔民的惨案显然不简单,否则自傲的南胡营也不会交给定水府了,必定是十分棘手。

蒙锐目光转向十二尸首,忽地在其中一具的侧颈发现了两处划痕,划痕同金霞县陈实脖上的划痕一模一样,狭长而透骨——莫非屠杀十二渔民的凶手竟是绿眸人?

一直藏在胸口的那枚绿石恍似动了一下。如果可以抓住绿眸人,那么就有机会找回妹妹了。

“这案子我帮你。”蒙锐如是道。

二十二日,多雾未散。黄雁村。

黄雁村是一个毗邻大海的小村落,八九间破旧的小木屋,晒在栅栏上的渔网,整座村落呈现出令人窒息的死寂。方铮从最后一间木屋里钻出来,满头大汗地说:“奇怪了,整个村子甭说人了,连只苍蝇都找不到。”

“不止这些……饭桌、窗户、床板等都被擦得一干二净,显然是有人故意做的。”蒙锐皱眉道。

“为什么这么做?”

“毁形灭迹,有人不想让你查出问题。”蒙锐抓起了一把沙土。

“这混蛋!他到底是谁?”

蒙锐盯着滑落指间的沙土,缓缓说:“可能是任何人,凶手,南胡营,甚至是孔沛。”

方铮表情扭曲,大步走到沙树前,狠狠一拳头砸在树上,大吼道:“可恶,可恶,该死的!”

方铮砸了六拳。沙树承受不了拳力,翠绿的树叶扑簌簌落了下来,仿佛下了一阵绿雨。蒙锐盯着绿叶,心口突地一扯,像有巨大东西要钻出来。

等等——碧情,是碧情啊!

四句怪言: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

第三句里的“搏”为争灭;“搏无”则是灭无。那么前一句里的“碧无情”灭无以后就是“碧情”。

转念至此,蒙锐也终于回忆起了《古物纪要》中关于银籽奇话的描述:南疆有花,其名碧情。伴生银籽,吸根、茎、叶全部生养,至碧花开则余之亡。可谓“命枯而花,存情于碧”。

碧情花香奇特,含酸、甜、腥、涩之气息。

注:碧情腥比蛇涎。

蒙锐心中一片波澜起伏:绿眸人的怪言竟暗藏了杜仲涛案的关键证据,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设计!杜仲涛的死跟绿眸人有无瓜葛?剩余的怪言还藏有何种隐秘?

绿眸人、杜仲涛、妹妹失踪、四句怪言,层层面面将蒙锐罩于其中,只觉要把他拧碎了,揉烂了,再扔进永恒的黑暗,寻不到半点的光明。

肩膀突然有了压坠感,蒙锐迷茫地抬起头,面前站着高大的方铮。方铮关切道:“你没事吧,刚才看你摇摇欲坠快昏倒了。”

蒙锐抿了抿嘴:“没事,我只是有点口渴。”

“口渴啊!那好办,我请你喝酒。”

蒙锐以为方铮会带自己去酒楼,谁知道竟去了他家。方铮的家在城北一大片贫民屋里,一间逼仄的破瓦房,房子里面则可用三个字形容:脏、乱、差。

方铮出去买酒了,蒙锐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还有一件小房间。

推开小房间的门,蒙锐愣住了。外面是脏乱差,但小房间中却十分整洁、干净,精致的粉红雕花木床、新摘的花草、一尘不染的小巧桌椅,不难看出住在这房间里的是一位女孩子。

“这是我妹妹的房间。”身后传来方铮的声音,声音含着说不出的悲凉。

“喝酒吧。”回到大屋,方铮倒好了酒,递给蒙锐。

蒙锐顿了顿说:“你妹妹……”

未等蒙锐问完,方铮直接说:“她死了。”

一口饮尽杯中酒,方铮清澈的眼神变得混浊,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我妹妹叫丫头。小时候爹娘死得很早,就我跟丫头相依为命。生活的压力让我整天整夜地板着脸,丫头她就变着法逗我乐,跟我撒娇。她说:如果总板着脸,人就会忘记怎样去笑。但我那时一点也听不进去。

“丫头十四岁那年,我外出跑海船赚钱,臭丫头死乞白赖也跟了去。但那一次海上起了风暴,海船翻了,丫头掉进了海里……我再没见到她。”方铮对着蒙锐举杯:“回来后,我就学着笑,像丫头说的那样整天乐呵呵的。她说过不愿意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哈哈哈哈,臭丫头,死了也要管着我!臭丫头,臭丫头……”方铮喊了两句,突然趴在桌上不说话了,肩膀上下地耸动。蒙锐伸手想安慰一下他,但伸到一半又放下了,有时候悲痛需要发泄。

“我多希望再见丫头一面,整天被她管着也好,听她啰哩啰嗦也好,但已经晚了。无论我做多大的努力,丫头她都看不到了。”

蒙锐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刹那清明通透,所有杂念退却,只留下了一个念想——只要能找回妹妹,别的什么都不重要!艰苦谜团不过是寻找过程中的荆棘杂草,只要我脚步不停,什么也不能阻拦自己。

“方兄,谢谢你。”蒙锐第一次这般称呼方铮。方铮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圈。

蒙锐拍了拍他肩头:“还请方兄帮我一把。”

方铮虽不解,但重重点了点头。

第六章有花碧情

毋庸置疑,碧情乃是破解凶案的关键。谁将碧情花籽留在了白丝手帕上?蒙锐要尽快找到答案。

方铮先将杜府再内外寻觅了一次,但没有发现碧情花。接着,蒙锐安排人去定水各大花市、珍宝店里探问。碧情花稀有,所以很难买到,价格也就居高不下。

如此查探一整天,入夜后,方铮兴奋不已地跑来。

“找到了,我找到了!”方铮吞咽了一口唾沫说,“方宝阁那边来了个南疆游商,他手里有碧情花。我用官腔吓了吓他,游商就把所有买花人的年龄样貌全说了,我让画师依葫芦画瓢,一一画了像。你来看这一张!”

方铮将一副女子画像交给蒙锐,蒙锐浓眉一拢:“竟是她……”

“险些让她成了漏网之鱼,我这就把她抓来!”

“莫急,不要打草惊蛇。”蒙锐沉吟一下,“她没胆子杀杜仲涛,所以顶多是一枚受人摆布的棋子,其背后肯定有幕后主使。先把她盯好了,我们放长线钓大鱼。不过她也提醒了我。如果幕后主使想用碧情杀人,那么单单一枚棋子还远远不够。我需要把杜仲涛案的每一环,每一个人再重新过一次。”蒙锐双眼如炬,“如果一切真像我想的那样,那么他太可怕了。”

方铮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

“对了,方兄。你喜欢吃蛇吗?”蒙锐忽然问。

方铮一怔:“吃,吃蛇……我倒是喝过蛇胆酒,但蛇肉还真没吃过。”

“那你要去吃一吃了,定水城中所有卖蛇羹的酒楼都去吃一次。”蒙锐神神秘秘地说。

“好,好吧。”方铮咧咧嘴。

二十三日,微晴。凶星暗淡。

按照计划好的,蒙锐和方铮分头行事。蒙锐去了李记茶寮、孙寡妇家、杜府,方铮则跑遍了城内食肆,吃了几十盅蛇肉羹,午时两人在四海酒楼碰头。

方铮揉着滚圆的肚子直叫唤,蒙锐叫了顺气的青花茶。方铮呷了一口茶,摇摇头说:“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吃蛇羹了。”

“话也不用说太早,查的事如何。”蒙锐之所以让方铮去吃蛇羹,其目的是进行一项隐秘调查。方铮瞪大眼,点点头:“我查到了。全城十八家食肆酒楼,近期只有城西的自在楼大量购蛇。”

“自在楼。”蒙锐喃喃重复,而后不怀好意地盯着方铮,“方兄,你还饿吗?”

方铮指了指自个肚子,反问道:“你说呢?”

“嗬嗬,那午饭先不吃了,跟我再去个地方吧。”蒙锐和方铮出了四海酒楼,直奔城外。

就当两人离开不久,一条人影从四海酒楼闪出。他盯着蒙锐渐远的身影,嘴角凝结一抹阴冷的笑容。

方铮原以为蒙锐要去李记茶寮,谁知过了李记茶寮还往前走,他不由问道:“你到底要去哪?”

“快到了。”蒙锐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环境。忽然脚底下踩到了一样东西,蒙锐移开脚,原来是一个打磨好的小石球。

蒙锐捡起来,同时停下脚步:“到了。开始找吧。”

“找什么?”

“找鸟屎。”蒙锐顺手将小石球放入怀里,方铮觉得自己听错了,抠了抠耳朵再问一次:“你说找什么?”

蒙锐比划了比划:“一摊这么大的鸟屎。”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现在方铮也觉得蒙锐越来越像个奇葩了,他苦叹一声,撩衣袖开始找鸟屎。要在草丛枯叶间找一摊鸟屎谈何容易,方铮已有了长期作战的准备。谁知道刚找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鞋底有点黏糊糊。

他抬起脚,底下正沾着一摊鸟屎,正是被杜仲涛甩掉的那一摊。

“那个……蒙兄,你找的是不是这个?”方铮把脚伸向蒙锐,蒙锐忍住笑说:“方兄,你神速啊。”

掰着方铮的脚,蒙锐将鸟屎刮了一些下来,放在白绢中。方铮脸有点发青,赶紧找了个地方把脚蹭干净,蒙锐用小木棍拨拉了几下:“过了几天了,还相当有黏性。”

方铮挠了挠脸:“你找鸟屎干吗?”

蒙锐瞅了瞅一脸紧张的方铮,心领神会地说:“放心,这次肯定不是让你吃了它。”收好鸟屎,蒙锐平静道,“走吧,或许到收网的时候了。”

尺山之所以叫尺山,是因为它形如一把矩形长尺直插入大地裂缝。午时刚过,一个戴斗笠的樵夫挑着两担柴从山顶下来,半山腰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樵夫撂下担子歇息片刻。

樵夫太累了,已经昏昏欲睡。

倏然。两根手指掀起樵夫的斗笠。樵夫猛地睁开眼,射出两道犀利的眸光:“谁!”

“你要等的人。”

樵夫扔下斗笠,一张红干脸上目光熠熠,赫然正是大世南胡营的飞骑大将军,东方尚武。东方尚武打量面前的人,他一身黑衣,年纪六十左右,两鬓已全白,双手藏在长长的袖里。

“你是?”东方尚武顿一下问。

黑衣老者手一翻,露出了一面锦红令牌,而后道:“东方将军看清楚了,太子血令。”

“果然是太子密使。”东方尚武也注意到老者露出的那一只手,根根肉骨如同树根峥嵘凸显,不由内心汹涌澎湃道,“莫非你是……”

突起的一阵狂风掩盖了东方尚武的声音,但老者闻言一笑:“东方将军好眼力,正是老朽。”

“老先生威名赫赫,东方尚武虽远在东海也常有耳闻。太子既然派了老先生来,那么青州之事无忧也。”东方尚武胸有成竹地说。

黑衣老者淡淡一笑:“这几日我暂不去南胡营,尚有一些杂事要处理。今日同将军见一面,少个一两天,多则三四日,我就会去南胡营。”

“那东方尚武在南胡营等候老先生。”

“将军早点回去吧,莫让其他人生疑。”黑衣老者嘱咐道。东方尚武挑起了柴担,再回头去看,却已不见了老者的身影。

亥时,早起晚归奔波了一整天,蒙锐却没多少睡意。一闭眼,妹妹蒙挽香苍白而凝固的面庞便浮现眼前,幽邃的眼神似在责怪哥哥为何还不把她救出来,蒙锐再无法闭眼,一下子起身了。

夜正深,起了寒冷的风。对着窗户,蒙锐将枯黄的信纸铺展在月光里,他已在倭国文下做了注释,开始从头到尾盯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恨不得将它们都印入心中。

直觉告诉他,未知的真相都在这几句怪言中,但除了偶然识破‘碧情’这条线索,其余内容仍旧只字未解。蒙锐轻声念出:“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搏无命……”

一刹那,蒙锐眸中泛起两簇火苗:“难道说……是这样!”

窗外,风渐浓。

第七章千仞蛛网

十一月二十五日,定水城又是一个多雾的日子。

方铮传来好消息,碧情花的消息投入杜府后,小鱼咬钩了。另外,杜仲涛遗物中的剧毒药丸也有了关键发现。

方铮在蒙锐面前嘟嘟嘟喝了一整壶青花茶,抱怨道:“孔大人那儿太让人头疼了,一天时间下了三道府令追查十二尸案。我跟他说了有人故意破坏现场也不听,还指鼻子瞪眼地骂了我一通。”

“对不起,方兄。”蒙锐语气少有的柔和,“答应要帮你查十二尸案,没想到却让你反过来帮我。”

“狗屁!杜仲涛的案子可是我一直在查,不说你横插一杠就不错了,还什么我帮你,做梦吧!”方铮恶狠狠说了两句,又笑呵呵道,“不过这案子完了,你可得回来帮我。”

“一言为定。”蒙锐差点就告诉方铮,杜仲涛案和十二尸案看似无关,实则有着神秘契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绿眸人的隐秘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于方铮太过危险了。

又是多雾的午后,蒙锐故意支开了方铮,独自一人踏破雾霭进入了城西自在楼。

自在楼入门的两根鲜红梁柱提有五字对言:

左:此间多自在。

右:尘世少烦恼。

店小二躬身跑过来说:“贵客到哟!这位爷,您是吃酒还是撒花?”(撒花为大世民间一种赌博方式)

蒙锐仰起头望着三层高的自在楼,顿了顿道:“我要找人。”

“找人?”店小二一怔,随即献媚一笑,“原来爷是想找漂亮姑娘啊,有,有!您随我上二楼。”

蒙锐没动,神情淡漠地摇摇头:“不找姑娘,我找个男人。”

店小二笑容一瞬间僵硬,结结巴巴道:“男人,我们这没那种……”

他话未说完,蒙锐伸手一指,指着另外一个青衣跑堂道:“就找他。”

“啊!”

自在楼的宗旨是只要给钱,什么都提供。所以这间最为隐秘的三楼小屋常常干一些最为隐秘的事,蒙锐已坐在屋里,青衣跑堂也进来了。他个头不高,脸色白中泛青,表情有一些扭曲。

青衣跑堂紧紧拉住衣衫:“大爷,你想做什么?”

“四下无人,不用装了。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吧,从梅香来找你的那刻起。”蒙锐直言梅香——方铮送来的女子画像正是梅香,就是她偷偷购买了碧情花。蒙锐以梅香为饵,故意施压令她同幕后主使见面,结果梅香来了自在楼找跑堂的。

青衣跑堂戏谑的表情淡了些:“你说梅香那丫头呀,嘿嘿,果然是她坏了事。”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吧。”蒙锐盯着青衣跑堂,若有所思,“五天前巳时前后,城外古道,你我见过。那时还有杜仲涛。”

跑堂干脆坐在了蒙锐对面,捡起桌上一颗葡萄吃了:“我说怎么有些面熟,原来见过的。但我不懂你找我干吗?”

“真不懂?好,给你看看这个。”蒙锐将白绢取出,里面是一颗碧情花籽,银光如影。蒙锐又道,“现在懂了吗?”

跑堂摇摇头,笑笑道:“一颗花籽,让我懂什么。”

“那我直接说了。”蒙锐直截了当道,“你就是用碧情花籽杀了杜仲涛。”

小屋内一时无声,许久跑堂又吃了一颗葡萄,将葡萄籽用力吐远:“像是这样吐死他?你可真会开玩笑,一颗小小花籽如何杀人!”

“自然有更高明绝伦的办法。既然你不愿意承认,我便说来给你听。”蒙锐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先说什么呢。好吧,就先从红腹烈鸟说起。”

跑堂眼皮子跳了一下,但很快又抓起一颗葡萄往嘴里填。

“红腹烈鸟腹部鲜红如血,最爱吃毒蛇,故又名毒焰鸟。毒焰鸟本为西荒之鸟,食性颇大,所以豢养毒焰鸟需要大量的新鲜毒蛇肉。我调查过定水城各家食肆酒楼,近期来只有一家酒楼大量购蛇,那就是自在楼。事实是你假借了自在楼的幌子购蛇,若我所推不虚,毒焰鸟此刻便在自在楼的某个角落,你可愿去找一找。”

跑堂面不改色:“不用找了,很精彩的推论。红腹烈鸟,喏……毒焰鸟就是我豢养的,但这又如何。”

“莫急,故事才刚刚开始。”蒙锐顿一顿,继续说,“有了毒焰鸟,接着你便买通了杜府丫鬟梅香。让梅香在白丝手帕上涂抹碧情花汁,银色花籽也是那时不慎遗落的。而之所以涂抹碧情花汁,则是因为其花香里含有蛇涎腥味,可以迷惑毒焰鸟,让它误将杜仲涛当成目标。”

“接下来的一幕,你我当日都看到了。”蒙锐回忆说,“毒焰鸟从林中飞出,因为饱腹,所以只绕着杜仲涛飞旋,最后拉了一摊鸟屎在杜仲涛脸上。”

“哈哈,说来说去从花籽说到了鸟屎。你还想说什么。”

“我自然得说,接下来才到了啧啧称奇的地方。杜仲涛脸有鸟屎,找到李记茶寮洗脸,却无意撞见了小解的孙寡妇。两人大喊大叫惊动了茶客,里面有一位杜府跑街,跑街的相好是梅香,梅香又告诉了杜夫人。杜夫人便同杜仲涛闹了一场,最后还动了手,杜仲涛心情失落地爬花楼散心,却意外地坠楼身亡。”蒙锐一口气说完,感叹道,“杜仲涛死得窝里窝囊,也许有人会怀疑杜夫人,怀疑孙寡妇,但均无凭无证,久而久之人们便会淡忘。”

“只不过杜仲涛案太顺其自然了,反倒有些不自然。譬如他死的每一个环节都有不同人证,像钉子一样将每一段钉牢:鸟屎糊脸、茶寮闹事、杜府吵架,甚至于摔死都有目击者,嗯,就是我。这感觉仿佛一群人故意见证了杜仲涛的死,而且把他的死无限滞空。”蒙锐神情激动道,“但在每一环节里又有太多巧合。就如鸟屎刚巧击中杜仲涛、茅房刚巧有人占了、孙寡妇刚巧喝了整晚的陈酿、茶寮里刚巧有杜府跑街……等等,已经说不清多少刚巧了。”

跑堂不再吃葡萄了,而是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蒙锐不理会他,继续说道:“诸多可疑的巧合构建了杜仲涛死亡的假象,让他死于理所应当。而你的可怕绝伦在于将一个个巧合的点串联成了一条死亡之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其亦可说是掌控。无所不在的掌控,无所不能的算谋。所有人的细节、行动都在你的控制里——从最初的毒焰鸟开始,杜仲涛的举动,孙寡妇尿急后的举动,同样跑街、梅香、杜夫人的举动,你都了若指掌。仿若他们都是提线木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悬于你手。”蒙锐说至此,不觉背后一阵凉飕飕。

“至于具体的掌控办法,就例如用碧情花控制毒焰鸟,利用陈酿和茅房控制孙寡妇,利用情感控制跑街等等,诸如此类。但说起来简单,要付诸行动则要付出庞大的能量。

“总之,你杀了杜仲涛。用最奇特的方法——细节的巧合。”

跑堂正色了几分,仔细看着蒙锐:“大世神捕果然名不虚传。”

“我的话还没说完。”蒙锐再深吸一口气,“杜仲涛案也尚未全明。”

“还有?好啊,请继续讲。”

“我始终困惑一个问题。即便你能够掌控细节,但真能天衣无缝地操纵一个人的死亡吗?”蒙锐冷冽目光锁定跑堂,“终于,我寻到了关键的破绽。”

“花楼木栏早有破损,杜仲涛岂有不知之理。他既然知道为何不修补,这是第一个破绽。”蒙锐再道,“晚上人的警惕性要比白天高,但杜仲涛却忽略了危险的木栏。甚至我在木栏上发现了两处手推的裂痕,他是在故意破坏木栏,这是第二个破绽。此外,杜仲涛遗物里有一粒剧毒药丸,亦被证实乃杜仲涛托人配制,这是第三个破绽。”

“由上面三个破绽可以得出——杜仲涛乃是自杀。”

这也正吻合绿眸人所留下的四句怪言,蒙锐暗自道: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

第三句里的“有意”便是故意;“博”为争灭;“无命”等同于死。合起来便是故意争死——即自杀!

“我打听到现任杜夫人实为小妾。杜仲涛曾有位前妻被离休,并带走了杜仲涛唯一的儿子。”蒙锐目光闪烁,“杜仲涛早有预感会遭此厄运,他不希望儿子受牵连,所以故意抛妻弃子。若我所推不虚,你找到了杜仲涛的儿子,并以此胁迫其自杀。杜仲涛则为了至亲骨肉什么事都肯做,他甚至担心万一从花楼上摔不死怎么办。于是他又配制了毒丸,待万一情况下服用自尽。”蒙锐长吁一口气说,“你为杜仲涛推开了地狱之门,令他心甘情愿跳了进去。虽他是寻死,但实际上你就是凶手。”

跑堂面容几变,笑意全不见,表情凝重地对望蒙锐。

“至于杀人缘由嘛——杜仲涛乃海商起家,你与他之间应该有海商金钱之间的利益冲突,又或者更加深藏的纠葛。”蒙锐凝色道,“我可有言错。”

“好个大世神捕!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刀子,扎得人好疼。”跑堂跳下椅子,从小窗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真不想与你为敌啊。”

“我也有同感,但许多事不是个人可定。”蒙锐慢慢挪步,堵住了跑堂的去路。跑堂忽而一笑:“你刚刚说的那些,我不否认,但也不会承认。只是可惜……你没有证据。”

“证据我有!毒焰鸟、碧情便是物证,梅香是人证。虽然繁琐一些,但我有信心将你绳之于法。”蒙锐笃定道。

“唔,你说梅香。”跑堂表情变得冷酷,“从你踏入自在楼的那一刻起,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梅香这个人。梅香自私贪婪,比起杜仲涛,愿意她死的人更多。”跑堂意味深长道,“所以让她理所应当死掉的办法也更多。”

蒙锐失神地回退两步,让出了一条路:“我害死了梅香……”

跑堂走到蒙锐身边,并肩站立。

“我只想告诉你:定水城就好如一张织于千仞悬崖上的巨大蛛网,人与人靠着彼此牵连的蛛丝生存于一隙。一旦那条支撑他们的蛛丝断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噬骨夺魂的万丈深渊。”跑堂微微探过身,用几乎不可闻的语气言,“而我只是挂网之石,真正谋划全局的乃是蛛后。”

“蛛后?”蒙锐瞥了一眼死神,杀机忽隐忽现。

“砰!”跑堂敞开了门,望着黑黝黝的楼梯,“你不用再找我了,也不可能再寻到我。”

“我妹妹在哪里?!”

“答案就在你的手里。”跑堂微微停顿,“你只需要抓住,很用力地抓住。”

“大爷赏钱啦!”跑堂开口大喊,另外一个青衣跑堂蹬蹬蹬蹬跑上来道:“赏钱得有我一份啊!”

跑堂再次笑了,半转过脑袋说:“差点给忘了,我没还自我介绍。我叫叶欢城。”

叶欢城说完名字,忽地从袖口挚出一把匕首,狠狠刺进了跑上来的青衣腹部。青衣捂着肚子,惨呼一声:“杀,杀人啊……”

“杀人了!快报官,报官啊!”

“堵住他,别让他走了。”

“走不了,先封了门!”

窗外已可见一帮府衙官差,叶欢城扫了扫袖子,高举匕首笑如幼童:“在将来,在某个地方,希望可以……再见面。”

蒙锐望着他被一群捕快押走。他知道自己已经深深记下了这个名字——叶欢城。

第八章阎罗窥双门

酉时,空气潮湿大雾。行走在大街上,如同走入了一大片白纱帐幕。

“喂,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对面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你到底死哪去了?”

方铮怒气冲冲地瞪着蒙锐。蒙锐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内心里有了暖意,他笑了笑:“方兄,我请你喝茶赔罪。”

方铮瞧着失魂落魄的蒙锐,转而一笑:“光请喝茶就行了,你得请我喝酒!”

“好,我请你。”

方铮的破屋家徒四壁、浑浊暗淡,但蒙锐觉得这已是世间少有的好地方,因为有满满的友情和烈酒。他一口灌下整杯的烧刀子,自从多年前妹妹失踪之后,蒙锐就从未这般喝过酒。心脏火辣辣地烧着,整个人轻飘飘。

“好酒!”

方铮小声抱怨:“说了请我,却总让我买酒。嗯,实在是个小气鬼!”

“方兄,我敬你。”蒙锐又喝一杯,方铮心疼着不菲的酒钱,哭咧咧地陪着喝。

酒过三巡,酒量见底的方铮脸颊通红,像是猴子屁股。他晃了晃空酒坛,生气地说:“他奶奶的没酒了!蒙兄,你知不知道……孔沛那厮又把我叫去了,还张眉张眼地说:十二尸案可以放一放,暂时不用太着急。”

“之前让我抓紧破案的是他,现在不着急的也是他!他这不有病嘛。”方铮吼道。

蒙锐握着酒杯,缓缓摇头:“方兄,你还没懂?南胡军营归属于太子,孔沛摄于太子之威故责令你早日破案。现在又不让你查了,必是康王有所权衡。”蒙锐醉眼蒙眬,但眼神依旧犀利,“当今大争之势有能力掣肘康王的除了太子,就只有天原府的定王。若我所推不虚,十二尸案必然同定王有关。”

酒后思绪开阔,蒙锐说到这里,心里一激灵。若十二尸案同定王有关——那么杜仲涛的死莫非也同定王有关?绿眸人、蛛后和叶欢城都是定王的人?妹妹也落入了定王之手……蒙锐不敢再想下去,今日的事已让他有太多的匪夷所思了。

“言之有理!”方铮踉跄地起身,“长夜漫漫岂可无酒,等我会儿,我再去买!”

方铮开了门,一方手帕正夹在门缝里,飘飘忽忽如同蝴蝶般飞进屋里,正飘到蒙锐眼前。手帕上有字,墨迹未干,蒙锐只看了两眼顿时酒醒了。

他一下子纵出瓦屋,在密密麻麻的群屋间仿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一眨眼,那张脸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蒙锐将手帕抓得紧紧,心中撄息:方兄,酒不用喝了。

亥时,杜府一隅依然亮着灯火。

杜夫人要回了杜仲涛的尸首,为其摆设了灵堂,等候入殓。

红木的灵桌上摆着红色葫芦烛、尺香、九金、魂帛等一众物,灵堂双柱悬挂白色布幔,一口孤零零的楠木棺材停放在灵堂正中央。本应有至亲守灵,但杜夫人身体沉虚回了后院,其余人也不敢停留在灵堂中,故灵堂空无一人。

一阵冷飕飕的夜风透过灵堂,吹起了布幔挽联,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举起来。灵堂角落拴着往生猫,可替人抵挡往生路上的灾祸苦难。

猛然间,黑猫漆黑的眼孔里倏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纵下灵堂,一双目光冷冽如刀,正是蒙锐。

来到了杜仲涛的灵堂,蒙锐心底还在打鼓——东西是否真在这里?正如自在楼时的推测,杜仲涛被杀是因为同神秘蛛后的纠葛,他应当拥有某样东西是蛛后所忌惮的。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蒙锐:那样东西就藏在四句怪言里。

但如果真藏在怪言里,那么蛛后跟绿眸人是一伙人,她应该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两者并非同路人,但蛛后又如何处处透露先机,况且叶欢城还曾隐喻妹妹的下落。或许,又是自己想多了。

但不论怎样,既然人来了就得试一试。蒙锐把四句怪言深入解析: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有意博无命,阎罗窥双门。

最可疑的是第四句“阎罗窥双门”。“阎罗”解释为黄泉或阴间;“窥”解释为寻找;“双门”则可能指代棺材。

大世王朝明文规定平民不可用椁,所以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死后,为了突出高贵不凡,就用金粉紫纱裹住尸体下葬,称其为‘紫纱门’。所以双门指的是棺材的棺门、紫纱门。

——在阴间棺材里寻找。

蒙锐背后死神冷颤,他用力掀开了楠木棺材,倏然一抹刀锋直削蒙锐天灵盖。蒙锐听风辨声,一个鹞子翻身从棺前翻到灵桌旁。紧握长刀的是一个蒙面人,他冷笑一声,长刀舞出一整片刀光把蒙锐前后都罩住了。蒙锐静如渊停,待刀风扑面猛地一错身,死神之鞘点中敌人刀尖。

一股无形之力让蒙面人踉跄后退了五六步,这才勉强站稳。

蒙锐冷冷道:“又见面了,天宫一郎。”

蒙面人身形猛地一震:“你怎么知道……”

“虽形制不甚相同,但你的刀跟相原秀夫的武士刀有异曲同工之理,不过他远没有你的刀术精湛,天宫先生。”蒙锐冷言冷语。

蒙面人正是天宫一郎,他笑笑道:“神捕阁下,杜仲涛的东西我势在必得。如果你可以放弃,我愿意重金酬谢。”

天宫一郎摘了黑布,露出阴鸷的笑容。

蒙锐从未对他有过好感,直言说:“如果换了别人,我兴许能考虑。但对于阴险狡诈的倭国伪君子,就休要多言了。”

“八嘎!”天宫怒骂一句,随手扔出了一颗圆球。

圆球爆裂成一团白雾,天宫一郎眨眼消失在雾气里。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死神倒飞而出,但被击中的竟然是一截木桩。几乎同一瞬间,冷冰刀锋从地下恶毒地刺向蒙锐下阴。蒙锐左脚一踩右脚陡然窜起半丈高堪堪避开了险招,但白雾袅袅,天宫一郎又匿去影踪。

天宫一郎所施展的乃日本忍者的五行遁,神出鬼没,进可攻退可守。蒙锐对于五行遁早有耳闻,若真个跟天宫一郎缠斗不休,一则心浮气躁,短时间内难分胜负;二则容易暴露行踪,一旦杜府人发现了便不好收拾。

只有逼天宫现身了!蒙锐心底有了主意,不再管天宫,而是纵身跳入棺材里。隐在一旁的天宫眼见蒙锐要得手,哪里还顾得上五行遁术,一挑刀尖刮穿蒙锐后背。蒙锐早候着了,弓身如一只怒虾蹦出棺材——死神也恍如一轮黑月从鞘里飞出,刹那化为了割裂世间万物的锋芒!

天宫一郎哀呼惨叫,一条胳膊被锋芒斩断。他嘴角流着鲜血,怨恨地瞪了蒙锐一眼,抱起断臂冲出灵堂。

惨叫声也惊动了杜府,蒙锐没时间耽搁了,转身跳入棺材。片刻后,他在尸身下发现了一块活板,拧开活板下面是一包东西。蒙锐抓起东西,转身如一只展翅黑鹰飞入夜色。

回到住处,蒙锐十分懊恼没能一刀斩了天宫一郎,五行遁超乎想象,千钧一发之际保护了天宫一郎。自己既得罪了此等小人,日后须得处处小心。

从怀里掏出那包东西:里面有一块令牌、一枚红章和六七封书信。红章镂刻着红日苍鹰和三行倭文,而令牌上竟有一弯妖异的红芒月亮,背面用晦涩难懂的字形刻着一个“夜”字。

蒙锐认识这块令牌,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因为它属于大世最可怕的神秘组织——黑夜。

杜仲涛竟然是黑夜的人!再阅读完那几封书信,信大多描述杜仲涛与倭国之间的神秘交易,但也零零碎碎地提起了“黑夜”,并隐晦地点出“黑夜主人”就在天原府。

“天原府?”蒙锐不禁脱口道,“定王周道!”

令整个大世王朝闻之色变的黑夜,它的主人竟是被誉为“大世脊梁”的平原府定王周道!心头层层骇浪难以形容,蒙锐几番思量:杜仲涛既是黑夜的人,那么蛛后、叶欢城杀杜仲涛,说明他们与定王为敌,大约就是太子的人了。那么绿眸人呢……若绿眸人跟蛛后不是同路人,那很可能就是定王的爪牙。

蒙锐再拿起红日苍鹰的红章,望着几行倭字,天宫一郎阴鸷的面庞再次浮现。蒙锐又暗自庆幸没一刀宰了他,或许种种答案就在这枚红章,以及天宫和他的海船上。

黎明渐渐来了,该去找方铮疏通海运司的巡事了。沉沉一叹,蒙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第九章如春风的一刀

二十六日,丑时,南胡营驻地。

这两日忐忑不安,仿佛要有大事发生。一条修长的身影从黑夜里翻起,点亮了灯烛。豆大的黄光照亮了他年轻英俊的面庞,他正是南胡营池云。

池云望着空无一人的帐前,一咬牙转身回到桌边,研磨铺纸,而后笔走龙蛇嗖嗖嗖写满了整张纸。忽听得窗外有人咳嗽,池云蓦地站起来,怔忪之间将宣纸几口吞下了肚子,回手呛啷一声抽剑在手。

夜正浓,池云迈步出了营帐。就在那十分之一的弹指间,他仿佛感受到一股春风扑面,风里荡漾着春暖花开的芳香,清脆动听的鸟语。池云恨不得永远徜徉其中……直到一抹鲜血从他腔子里喷出,灼热的温度令他一下子僵硬。

一炷香之后,巡逻士兵发现了尸体。池云伏在血泊里,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凝笑。很快,东方尚武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花甲老者。

老者眼露精芒,拨了下池云的脖子,又观察四周后道:“凶手偷袭池云,一刀致命!好快的一刀,近十年江湖上有这么一刀的人不超过六个。”

东方尚武脸泛青寒,咬牙切齿地说:“夜潜南胡营杀我副将,真当我东方尚武好欺负不成!不管他是哪一个,我都要将其碎尸万段为池云报仇!”

“替池将军报仇!”

“报仇……报仇!”

南胡营近两万兵士齐声高喊,声动山岳苍穹,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义愤填膺的杀容。

“理当如此。”老者看到池云牙缝里有东西,好像是一小张纸片,但他并没有告诉东方尚武。这时,有眼尖的士兵突然喊道:“池将军身下有字。”

池云俯压的地面露出小半截比划,东方尚武抱起池云,尸体下果然露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体!东方尚武看清楚了,大眼顿时布满杀机,转看老者。

老者摇头一叹:“一刀致命,我已经猜到了他,但没敢想真就是他!他竟会暗杀池云将军,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东方尚武语气冷森:“听说他最近就在定水城,严老觉得该当如何。”

“请东方将军营中安候,我定将此子带回来给大将军发落。”老者高昂着头颅说道。

“老先生的话我信得过,我派一支兵马助你一臂之力。”

辰时,东海突起风暴。暴风波及大世沿海各城,定水城也如压了一块巨大的铅石,于狂风肆掠中变得模模糊糊,所有景物都看不真切。

方铮拉走了海运巡视的当班,蒙锐趁机溜进了东城码头。再瞅准了狂风迭起、无人旁顾的间隙跳上了天宫一郎的海船。

整艘海船摇摇晃晃,人走在上面如同走在一条绳索之上。蒙锐早换了一身船员衣着,死神隐藏在厚衣下。内舱舱门没有关,蒙锐悄然来到门旁,猫腰钻了进去。

往下的木梯黑黢黢看不到东西,蒙锐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内舱分了左右两个走廊,有十多个供人睡觉的小舱间。但舱间里都没有人,走廊中间还有往下去的木梯,应该通往船底大舱。

蒙锐略微思索,选择了继续往下。船底的木梯更长,四周的温度也开始急剧下降,蒙锐点着了一根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下,突然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原来是蒙锐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木板,而人也终于到了船底。冰寒潮湿的空气里有股子怪味,蒙锐将火折子往高处一举,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在偌大的海船船底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这些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因为蒙锐的到来而有所反应。这些少年是怎么回事?蒙锐尝试着跟最近的少年说话,但他双眼直勾勾瞧着角落,呆如木鸡。

蒙锐伸手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就当跟少年接触的瞬间,一股寒流冲上了蒙锐心头。他忍不住一激灵打了个冷战,而怀里的某样东西似乎动了一下。

蒙锐一怔,缓缓掏出了毛头留给他的神秘绿石。

小小绿石在漆黑一片的船底散发出羸弱的绿芒,光芒照耀在蒙锐脸上。很快,蒙锐发觉这绿光越来越强了,但并不是手里的绿石变强,而是周围也开始闪烁起绿芒。随即令人惊叹的一幕出现了——数不清的少年胸口都散发出了绿芒,就好似他们胸膛里也有一颗绿石。

而他们的双眸亦成绿色,一双双夺人心魄的绿眸!

他们……他们是跟毛头一模一样的绿眸人啊!蒙锐背后冷汗直流,满满一船如野兽般的绿眸少年。杜仲涛、黑夜、定王到底要做什么!

正当蒙锐心中巨震之际,突然船底的绿光又在一刹那消失了。紧接着一个阴森刺骨的声音从木梯上传来:“人生真是无处不相逢啊,神捕阁下,我们又见面了。”

独臂的天宫一郎和相原秀夫来了。

“我十分惋惜昨晚的一刀稍微偏了些,要不然只能去阴曹地府再见天宫先生了。”蒙锐傲然回应。

“这话说得有些早了,说不定是神捕阁下先入地府。”天宫一郎如老狐狸一般地笑道。相原秀泽紧紧按着武士刀,怒视蒙锐。

“这些少年是怎么回事?”蒙锐瞥了一眼四周少年。

天宫一郎有恃无恐道:“不知神捕阁下是否熟悉倭国?倭国地丰人稀,国域男丁不足十万,抛去农渔林商一年新兵入伍者不足两千。倭国皇主忧心忡忡,长此以往只恐后继无兵。于是有倭国智士贡献良策:从人脉最丰富的大世购买殷壮少年,待日后成为倭国勇士。”

“哼!”蒙锐不屑地冷哼。倭国人的想法也太异想天开了,毕竟血浓于水,这些少年怎会忘记大世故土,甘愿成为倭国走狗。

天宫一郎似识破了蒙锐心思,阴森森一笑道:“自然了,少年们不会这般听话,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但同皇主合盟的黑夜主人做事周全,他已用妙药除掉了少年们的记忆。从此以后,他们只会记得踏着倭国的土地,吃着倭国的粮食,自己就是纯粹的倭国人,甘愿为国家流血牺牲。”

“黑夜主人?”蒙锐心中一凛。这些少年们一个个拥有绿眸之异,又似乎被神秘绿石所掌控。定王将他们送去倭国,一旦日后进入倭国军队,那么定王便可利用绿石控制整支军队,甚至于整个倭国——这就是定王的久远谋算吧!

但太子不会坐视不理,于是蛛后、叶欢城等人纷纷出马,要挟并杀掉了关键一环的杜海涛。直接令倭国与定王之盟不攻自破,更甚要把倭国拉入己方,同定王为敌。

阴谋圈套一环套一环,而自己误跳入了圈环里,不可自拔。

“杜仲涛也是黑夜的人?”蒙锐问。

“正是,他是定水城同我方秘密交易的负责人,手里握有通关红章。只有盖了红章,东海巡逻的大世斗舰才会认可放行。偏偏这一次交易时杜仲涛却像发了疯,不仅不跟我见面,还藏起了红章。”天宫一郎面含愤然,“我只好偷偷潜入杜府找他……谁知道他竟摔死了,也算他太倒霉。”

天宫潜入杜府的那次,自己也跟踪天宫进入杜府。蒙锐暗道。

“昨晚你就是想夺走那枚红章?”

“海船已停泊多日了,难恐日久生变,所以我只想拿回红章。”天宫一郎眼皮子眨了眨,相原秀夫闷声闷气地走回木梯。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个人下来了。

“神捕阁下,你不是一直想带走井上嘛,我现在就把他交给你。而且我向天起誓:断臂之事再不追求。你只需将红章交予我,那我们从此就是天涯陌路人。”天宫一郎堆砌着笑容,“不知你意下如何?”

“很不错的条件。”蒙锐眼神坚毅道,“但很抱歉,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跟我讲条件。况且你把倭国隐秘全盘托出,就是没打算让我活着走出这里,却又假惺惺来谈条件。哼,可叹可笑!红章我不会给你的。”

“喈喈!”天宫一郎怪笑两声,“那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了,相原!”

相原秀夫凶狂大吼,挚出武士刀直扑蒙锐。蒙锐冷冷吐言:“不长记性的家伙,你还想再……”

话未说完,蒙锐忽然双脚一软,险些站不稳跌倒。相原一刀已劈下,蒙锐就地翻身一滚,刀锋刺穿了船底木板。

“我怎么了……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蒙锐趴在地上喘息。

“神捕阁下,莫非你不曾闻到一股怪味?”天宫一郎露出了深藏的尾巴,“船底点了倭国秘制的‘八岐香’!无论你武功再怎么了得,只要闻上一口,铁打的人也会变成一摊软泥。”

蒙锐望了一眼呆滞的少年们,天宫一郎微笑说:“他们早服了解药。”

“现在是否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蒙锐颉颃爬起,神情如同洪荒野兽:“休想!”

第十章缚中人

风暴骤然加强,在船底可以清楚感受巨浪的澎湃。天宫一郎默然半晌,摇头道:“神捕阁下,我跟你说了半天看来都是废话了。多说无益,地府之门已为你打开,咱们永不相见吧。”

“杀了他。”

相原秀夫仿佛一头狂暴的野牛喷薄着噬杀的气焰,双手挥舞武士刀锁定了蒙锐。而蒙锐则脸色煞白,尝试了几次拔出死神都失败了。难道自己要死在这暗无天光的船底,蒙锐颓唐地闭上了双眼。

如果已经命中注定,那么我只能……

“死吧!”相原秀夫冷锋已至。

蒙锐倏然张开双眼:“那么我只能逆天而行!”

暴喝声罢!死神割破了黑暗的空间,一朵大大的血花盛开在相原秀夫双眼之间,他至死都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一把刀!

“扑通!”相原秀夫毙命倒地。天宫一郎脸颊不停抽搐,仿若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左左右右掴了他一百耳光,他失魂落魄道:“这不可能!你已经中了八岐香……怎么可能没事?!”

死神在手,蒙锐亦如死神般望着天宫一郎。

天宫一郎突然想明白了,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井上:“井上,你出卖了我。”

井上朝他吐了一口痰:“你拆散了我和妻儿,我早想报复你了。”

原来那晚将一方神秘手帕送到方铮家的正是井上。他把天宫一郎欲用八岐香陷害蒙锐的事言明,并在手帕一角附上了八岐香的配方。蒙锐便根据配方备好了解药,一举打破了天宫精心布局的陷阱。

“你害我,我也让你不得好死!”天宫一郎猝然扑倒井上,因两人距离太近,蒙锐赶来已经太晚了。一把淬毒的匕首刺中了井上心脏,井上扯着嗓子想喊一句,但脑袋一歪,已然毙命。

“你手上又多了一条无辜的人命,看来地府已在你眼前。”蒙锐浑身散发着滔天杀意。天宫一郎狂笑大喊:“我的心早已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地府又有什么可怕!哼哼哈哈哈……我就算死,你们也要通通给你陪葬!”

天宫一郎迅速掷出一个铁球,铁球砸中了底舱安放的木箱。木箱瞬间起火,接着响起了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原来木箱里装满了火药,足有二三十个木箱。

蒙锐青面狰狞,一刀杀死了天宫一郎。

回头望了望绿眸少年们,蒙锐道:“你们都跟我走!”

但几百甚至上千的少年们依然目不转定地盯着角落,蒙锐着急地大喊:“快点走啊,走啊……大火就要烧毁整艘船了。”

少年们依然动也不动,蒙锐想起了绿石。他把绿石高举在头顶喊:“跟我走!”

但依然没人动一下。

爆炸声此起彼伏,滚烫窒息的火浪转眼席卷了少年们,一切都来不及了。

蒙锐只觉得心头在滴血,他闭眼纵上了木梯。

整艘船都已经开始燃烧,火蛇烧断了锚绳,远远望去一艘火红炫目的海船随风暴渐渐驶向墨蓝色的大海。蒙锐跳上甲板,一股火焰追着他也上来了,疯狂的焚烧——蒙锐望着烈火,忽地想起了叶欢城的话:“定水城就好如一张织于千仞悬崖上的巨大蛛网,人与人靠着彼此牵连的蛛丝生存于一隙。一旦那条支撑他们的蛛丝断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噬骨夺魂的万丈深渊。”

自己不知何时也成为了这张蛛网中的小虫,被缚住了手足。而蛛后正是利用缚中的自己揭穿了定王之谋,又击溃一纸同盟。她却从未露面,藏于网中觊觎另一种谋算。寻人之刀,却成了予人以刀,自己岂非才是可叹可笑呼!

火天一色,转眼就吞噬了半艘海船。蒙锐步步后退,前方是滔天烈火,身后是风暴巨浪。半步生死,蒙锐屹立如山,悲凉地仰望苍穹。

梦中的曾几何时——在三坟村的野地中,蒙锐和妹妹牵住彼此的手。妹妹说:我藏起来,你来找我。可一定要找到哟,要不然我不会出来的。蒙锐重重点头:不管你躲在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出来。

风驰电掣的年华流逝,许多事已变了。海浪击碎了最后的幻象,咸咸地滑落脸颊。蒙锐面朝深黑色海面,喃喃一笑:“挽香,对不起……这次哥哥可能要食言了。”

“蒙兄,蒙兄你在哪?”嘹亮的声音,蒙锐整个人一颤。漆黑的海面上艰难驶来一艘小船,方铮站在最前头摇手呐喊,“喂,在这里!”

蒙锐笑了,从开始觉得方铮只是个奇葩,到现在蒙锐觉得他是最最可爱的人了。

小船停在海船左侧,方铮傻呵呵地说:“你还愣着干吗,想看海上的烟花啊。”

蒙锐纵身跳入小船。方铮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壶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蒙锐,“大难不死当浮一大白!”

“咕咕咕咕!”辛辣的苦酒入喉,此刻蒙锐却感觉甘甜如蜜。

“捕头,你看前面是什么?”船头一名黑脸衙役诧异地说,“好像是一艘艨艟。”

方铮瞪大了眼,倏然从艨艟里射出一大蓬箭雨,如同漫天蝗虫直落小船。两名衙役当先中箭身亡,蒙锐亦身中两箭,转眼第二波箭雨袭来,蒙锐再无法躲避。

蓦地一个人扑了过来,将蒙锐死死压在身下,那是方铮。

“方铮,你在干吗!快闪开!”蒙锐用力掰方铮的身子,但怎么也掰不动。

方铮还是那副傻呵呵的笑容,真挚地望着蒙锐:“你还有许多事要去做,而我……已经没有了。”

箭雨至,蒙锐听见方铮背上发出闷响。鲜血布满了方铮的脸,但他依旧再笑:“这一辈子有你这么个朋友,值了!哈哈哈!我好想念丫头……她一定还漂泊在大海的某个地方,等着哥哥去找她……我要去找丫头了,又得听她啰嗦……”

蒙锐眼角湿润,眼前的方铮再没了动静。

艨艟驶远了。

谁派来的——定王?太子?蒙锐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能去思考了。

在海中起起伏伏不知多久,终于漂到了陆地。

蒙锐抱着方铮,许久,他将尸体重新送回大海。去吧,去找丫头吧。

岸边灯火通明,一大队兵丁忽然出现了。为首的两个人,一个是定水县令孔沛,而另一个则是身着黑衣的老者。

老者双鬓须白,眸光如同一只鹰隼。蒙锐惊诧道:“严老!”

黑衣老者正乃大世四大神捕之首,圣城六扇门总捕头——鹰捕严成。

严成神情复杂地望着蒙锐:“好久不见了,蒙锐。”

言罢,他一挥手,“来啊,拿下暗杀池云将军的凶手。”

兵丁拿着绳索上前,蒙锐惊疑道:“严老,这是怎么回事?”

“唉,南胡营池云将军被害,临死前他写下了两个字——青锋。”严成略一迟钝,又道,“池云死在刀下,一刀致命!”

“青锋神捕的‘死神’名震大世王朝,你不是凶手谁是凶手!”孔沛吆喝道,“快点把他拿了。”

蒙锐眼神闪烁,许久他仰天大笑:“一计接一计地杀我灭口。好,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杀得了我,来吧。”

几个兵丁都被蒙锐一拳头抡倒,孔沛侧眼瞧着严成:“严老先生,您看……”

严成一语未发,纵身下马。袖下一双青筋暴露的骨手横擒蒙锐,这乃是严成成名绝技金刚鹰爪功,一十七招鹰爪功招招刚猛无俦。蒙锐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在第十招上败下阵,严成一招鹰博兔正中蒙锐胸口。

蒙锐吐了一大口鲜血,狼狈退至岸边,凄然颔首:“多谢……严老成全。”

言罢,蒙锐纵身扑入冰冷海水。

“别让他跑了,快,快,下海里去找。”孔沛火急火燎地喊,但找了好久都没寻见蒙锐。严成翻身上马道:“他中了我的鹰博兔已然不能活命了,至于尸体恐怕早被海水卷走了吧。”

“真是便宜他了。”孔沛惋叹,他其实是想擒了蒙锐去南胡营领赏。

收兵回城,走在最后的严成深深望了漆黑的大海一眼,摇摇头终于走了。

岸边另一侧的树林里,叶欢城露出脸庞,喃喃而语:“希望还可以再见。”

尾章蝉绝

汹涌的海水呛入喉咙,蒙锐幽幽地睁开了眼,自己正伏在一块破木上随波逐流。四周皆是茫茫无际的深黑色海水,蒙锐尚不知漂泊在何处,胸口突地有东西咯了一下。

蒙锐原以为是那枚神秘的绿石——谁知道摸出来的竟是那颗捡来的小石球。

海风吹得小石球凹浮图案转动,一幅幅定格的画面串联成流动的光影。

日光银辉下,蒙锐的眼球死死盯牢了光影:光影里有一只透明荧翼的蝉。蝉在鸣叫,背上双翼微微震颤。鸣蝉的背景在变换,从白到黑,也预示着白天演变成黑夜。

蝉鸣!蒙锐心头一凛,四句怪言剩下的一句:五更疏欲断。

蝉鸣决断!

蒙锐用最后的力气捏碎了小石球。

一团紫色的光尘从石球内腾空,随着紫尘漫落,尘影在半空里形成了一副闪烁的画面:一副四尺红棺,一个脸色苍白,紧闭双目的女孩。还有另外一个玩石球的女童。女童抬起了脸,雾气般的大眼睛眨啊眨,她嘴巴翕动,调皮地说着同样的几个字。

蒙锐记下了女童的嘴形,光尘落尽,画面湮灭。

女童的唇语萦绕蒙锐脑海,她就是蛛后吗?

心脏在剧烈跳动,人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蒙锐紧抿双唇,瞥了一眼背后的死神之刃——挽香,只要哥哥一息尚存。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一定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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