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
搬进新住所的第三天下午,提着袋啤酒回家时,我碰到了一个女人。
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热天穿着一身冬衣,在我家楼外那块空地上翻着垃圾箱,翻得肆无忌惮,把原本干净整洁一块地弄得一片狼藉。
挺过分的不是么,所以我立刻过去拍了拍她,试图阻止她:“不要翻了好吗,地上一塌糊涂了,是不是找吃的?我给你点钱?”
她听后抬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么一眼,让我立刻有些后悔,因为我意识到对方是个精神病患者。
目光涣散,神情呆滞,带着一种痴痴傻傻的笑直愣愣看着我。
我立刻从口袋里掏了些零碎钞票丢给她,随后一转身,正想往楼里跑,谁知手臂突然被她一把抓住了。她一边用力扯着我的袖子,一边嘴里含糊不停地朝我大声说着什么,唾沫飞溅,兴奋得一双眼睛好像随时能从眼眶里鼓出来。
这情形直把我吓得手脚发软。
一个没抓稳,手里提着的啤酒瓶摔到地上当场摔得粉碎,玻璃渣蹦得满地都是,见状那女人非但没住手,反急匆匆朝我身上撞了过来,赤裸的脚底心一下子踩在玻璃碎片上,被扎得鲜血直流。
好多血,看得人两腿发软。好一阵才回过神,想伸手扶她,可她根本就不理会我的手,也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脚被扎破的痛,反而朝我无比开心地笑了一下,然后蹲下身,用几乎迫不及待的速度将地上的碎玻璃拾了起来,一块一块塞进嘴里,然后咔嚓咔擦像嚼着炒黄豆一样,把那些碎玻璃嚼得无比欢快。
那之后,只要是下午四点左右下班到家,我总能看到这女人。
她穿着件满是油污的破烂棉袄,在小区里慢吞吞转悠着,翻着垃圾桶。把里头的碎玻璃碴剔取出来,然后像享受美食一样把它们塞进嘴里,任由它们将她的嘴割得千疮百孔。
我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也不明白为什么整个小区里的人对她这种行为全都不闻不问。人情冷漠难道竟已至此了么?
终于有一天,小区保安从我车前走过的时候,我没忍住,按喇叭叫住了他,然后说起了那个吃玻璃女人的情况。他听后,对于我的质问和愤怒并不意外,只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我说:“林先生啊,并不是我们不想管雅丽啊,而是根本管不了。不给她吃玻璃她会闹得全小区都不安宁的,伤人,自残,到处骂……精神病院也不是没进去过,根本不管用,没几天就逃出来了,多少次都一样,这是孽啊……”
“什么孽?”听后我不解地问他。
他靠在我身边,跟我说了一个不知道有几分真的故事。
他说这个小区里有一个姓董的男人,别人叫他董老板,他的老婆四年前出意外去世了。
他老婆走时还年轻,留下的儿子也很小,至今才六岁。
董老板自己带孩子又料理业务,累得不行,又看那孩子着实可怜,所以两年后,他匆匆谈了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女人,不多久便结了婚。
女人叫王雅丽,年轻漂亮,唯一的缺陷是子宫有问题,导致无法生育。所以董老板那时候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这样,她一定会对自己儿子小董视若己出,当作亲生娃一样疼爱并照顾的。
但他完全想错了。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王雅丽还是想当一个好母亲的,但那新鲜感很快就被现实给消磨殆尽。
五六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会记事,也懂得一些东西,所以从不把继母当作自己的真正母亲,对她有着一种排斥感。而小董的精力也旺盛得惊人,相当难管,所以,自从王雅丽嫁入董家之后,她渐渐觉得,她的整个人生,都被束缚在那个家,以及那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身上了。
无法随心所欲地支配时间,无法随意出去玩,只要那小孩放学在家,时时刻刻都被他缠着不放,连电视都没法看完整……
这要是自己生的也就算了,问题是这孩子跟她根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别人生的孩子却要她担负当妈的责任,这叫她怎么受得了。于是在耐着性子忍受了一段时间后,借着董老板去外地出差的机会,她开始用体罚的方式去管教那个孩子。
有时候把他狠狠打一顿,有时候把他锁在衣橱里,谁知这反让小董用更不听话的方式反抗王雅丽,结果,又换来更为厉害的体罚。
终于有一天,小董身上的伤痕被学校老师发现了,立即追问小董原因。当听小董说出他继母对他的种种体罚后,老师立即去了他家进行家访,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王雅丽采用温和一点的方式去教育自己的继子。
岂料这一番好心反而让小董遭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打击。
他遭到了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毒打,因为董老板得知这个情况后,向王雅丽提出了离婚,让王雅丽觉得自己被欺骗和侮辱了。
被这个家,这个孩子,还有孩子的老师给凌辱了。
因此打完后还不解气,她竟翻出了家里装潢用的钉子狠狠地钉在了小董的嘴上。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会下得去那么狠的手,据后来被派来的心理医师说,可能当时小董的大声哭叫刺激到了她,让她心里的憎恨和愤怒叠加而起,以至那个时候在她面前的仿若已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孩,而是一个从她婚后开始就折磨她,令她痛不欲生的魔鬼。
后来王雅丽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她疯了。
她整天恶狠狠地说着咒骂的话,到处找碎玻璃碴吃,吃得满嘴都是血,却甘之若饴。找不到碎玻璃吃的时候,她嘴上的伤会愈合一点,但很快会被新的伤所取代,日复一日,就好像电影里那些靠自虐进行修炼的苦行僧。
见状,董老板终究于心不忍,便带她去医院治。但她总治不好,也不肯回董老板以及自己的家,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只能对她听之任之。
没人知道为什么吃啥药都没办法让她消停下来,只能说,这是孽,虐待孩子这么疯狂,以至于在身上产生了孽。直到后来,有个老尼姑经过这片小区,遇见了这个女人,按着她额头对她念了几句经文,她才变得比较安静一些,没过去那么可怕和疯狂,但依旧继续吃玻璃碴。
老尼姑说,这一点她也没有办法,因为有个女人总跟在这个疯女人身后,蹲在她肩膀上,一看到玻璃碴就抓起来给她吃,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说完后老尼姑就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小区里的人都说,听老尼姑对那蹲在王雅丽肩膀上的女人的描述,竟跟老董前妻极为相似。
故事听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女人其实很可怜,但她对待那个孩子的方法残忍得让人发指,而且之所以那样对待一个孩子,仅仅因为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
实在让人很难理解不是么?现实往往比小说里的情节更为匪夷所思。所以人们杜撰出了老尼姑这样一个神话式的人物吧,借以迷信的方式,对无视那疯女人的自残行径给出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
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对王雅丽的态度也渐渐由恐惧到可怜,到如同空气一般习惯成自然……
直到有一天,那是个雨夜,我开车回家的时候,见那女人仍在到处翻着垃圾桶。我正按喇叭提醒她小心点,谁知一听见声音,她突然身子一转,径直就朝着我车头的方向撞了过来。
时隔半年后的今天,每每想起那刻发生的事,仍让我手颤抖得无法握牢方向盘。
一切发生得简直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片段。
当时我的车速很慢,但她偏偏就被撞死了,因为她头最脆弱的地方撞在了我车头最坚硬的部位。
至今我都清楚记得她朝我撞来那一刹那的情形。
我看到她身后有个黑色的影子,在我打算按喇叭的时候朝她肩膀推了一把。
然后她被我的车撞死了。
那影子消失了。
但我不确定当时我看到的真的是个影子,还是小区绿化带里的树。
它们在那个夜里,同我惊恐万状的情绪一起,被雨水模糊成一片。
2011年10月
凌晨一点,坐在电脑前玩着魔兽的时候,林浩突然听见有人在敲他家房门。
声音很轻,好像猫爪子挠。但这种时间谁会跑到别人家来做客?
林浩咬着烟嘴想了片刻,决定无视它。
谁知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依旧轻轻的,但比刚才急切了许多。林浩吃了一惊,手指被抖落的烟灰狠狠烫了下,他抓起显示器旁的剪刀,回头问了声:“谁?”
“301的。”门外那人轻轻回答。
林浩稍稍松了口气。
站起身依旧握着那把剪刀,他慢慢走到房门前贴着猫眼朝外看,看到外面有一张不怎么年轻的油腻腻的脸,在楼道昏暗的灯光里,焦虑不安地仰头对着他家的门。后面跟着一个穿着丝绸睡衣的女人,看不清她的脸,但隐藏在睡衣下的身材曲线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看在这副身材的分上,林浩犹豫了片刻后,拧开锁把门打了开来:
“谢谢,这么晚,真是打扰了……”男人一见门开,立刻挤出一张笑脸对林浩道。
“有什么事么?”
“呃……”他欲言又止,回头看了看对面他家那扇黑漆漆的门,喉结慢慢滚动了下,轻声轻气对林浩道,“那个……咱能不能进屋说?”
男人是301的住户。
跟林浩住的这间303仅几步远的距离,但从林浩搬到这栋楼至今,时隔三年,两人碰见的机会最多不超过五次。因此林浩不免觉得突兀,别说彼此间这么陌生,就算是好友亲戚,也没见过有谁半夜一点巴巴儿登门拜访的。
看出了林浩眼里的狐疑,男人跟身后的女人互望了一眼,苦笑着对他道:“那个……想问您点事……”
这么一来,似乎就不能硬下心把人拒之门外了吧,林浩想。
于是林浩默默将这两人让进了屋。
小小的一间屋,名副其实的“一间屋”。
除开一间房一个厕所,它就再没有别的空间。因而多出了两个人后,屋里一下子显得拥挤无比,连坐的地方也没有。见状女人大大方方在床上坐了下去,男人则尴尬地站着,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笑道:“地方真精致。”
“呵呵。”林浩朝他笑笑,递给他一支烟,“你们想问我什么事?”
男人用力吸了两口烟后,情绪显然缓和了很多,他一边转动着细小的眼珠子打量周围,一边道:“您觉得这地方安全么?”
林浩怔了怔:“为什么这么问?”
他朝阳台和窗指了指:“因为没装防盗窗,也没装防盗门。”
“哦……”林浩笑笑,“你也瞧见了,我这地方统共那么点大,除了书和几件破衣服,最值钱的也就这台电脑了。不是有钱人,怕什么贼惦记。”
他尴尬地笑笑。
“您来是为了问这个?”
“不是。”他摇摇头。还没继续开口,床上那女人插嘴道:“主要是我们听见了些怪声音,也好像看到了些怪东西。”
“什么怪声音和怪东西?”
“是鬼。”
“鬼?”
“雅丽!”就在林浩啼笑皆非的时候,男人皱着眉阻止了她,“别胡说八道了,给人笑话……”
被称做雅丽的女人朝他斜了一眼,忿忿然咬住了唇。
男人赔着笑朝林浩欠了欠身子:“她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什么鬼不鬼的,不过倒可能是小偷。”
“是么?”林浩一听立即紧张起来“这楼里有小偷?”
“嘘……”见林浩猛然抬高了声音,男人慌得抬手朝他一阵乱摇:“轻点……你说话轻点……”
“怎么了……”
“我怀疑我那屋里有人……”
“你确定?”
他犹豫了下,摇摇头:“听见点动静,也好像是看到什么了……但不是太确定。”
“那怎么不报警?”
“没证据啊……”
“所以?”
“所以我想问问您,能不能行个方便,跟着我一起去我那边瞧瞧,我想,两个男人一起,比较安全,也能壮壮胆……所以……嘿嘿……”一边说,他脸色一边涨红起来,在林浩的注视中微微有些尴尬。
林浩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小偷,今天去了他家,明天没准就摸到自个儿这边来了呢?想到这点,林浩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带着手电筒跟着那男人一起,踮手踮脚做贼似的出了门。
当然,最终那天晚上,他俩在那男人家里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那男人姓周,叫周茂正。
住的301室是两户打通成的一户,所以房子特别大,三室两厅,还有两大一小三个储物间。跟它比起来,303简直就是一层楼里多余出来的一块边角料。不过也正因此,需要注意防范的地方远比林浩家要多得多,每一道门、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以及那些看上去就很气派的巨大沉香木柜子,都需要好好检查一番。
尽管如此,林浩还是觉得周茂正有点多心了。周家装着防盗门和窗,有贼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得去的,或者干脆装个报警器,总好过疑神疑鬼。
周茂正大抵也这样想到了,第二天就找人按了个,打那之后,林浩就没再见过他。
日子又恢复成了以往的单调,偶尔晚上会失眠一阵,想着那晚周茂正那张油腻而苍白的脸,就会觉得窗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像个人似的摇来晃去。然后会想到他那个叫王雅丽的女人,她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大腿,还有那张不屑一顾的脸……
一晃眼过去了半个多月,一天晚上,照旧在游戏副本里奋斗着的时候,林浩再次听见了猫爪子挠似的敲门声。
时间依旧是凌晨一点。
猫眼里他看到周茂正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样子有点吓人。当即开门把他让进了屋,刚在床沿上坐下,周茂正就长叹一口气,喃喃着问:“我该怎么办,老林,我家闹鬼了……闹得还忒凶……”
周茂正说,他这几天老看到周老太太在他床头看着他,而且还像活着时一样对着他呼哧呼哧直喘气。
周茂正是301户主周老太太的儿子。
但周茂正其实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是她过继来的。她七十多岁了从没结婚过,自然也没有什么孩子。年纪轻时没觉得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好,年纪大了,种种孤独和不方便就出来了,于是考虑再三,老太太便在自己兄弟的孩子里过继了一个,想着一来今后多少能有个照应,二来以后自己的房子也好有个继承人。
但是她想错了。
现在人,忙工作忙家庭,自己的事都照顾不过来,更别说再去照顾一个并不是自己母亲的老人。最初看在房子的分上,周茂正表现得还像个孝子,后来就不行了,大约三年前,老太太中风弄瘫了半边身子,又糖尿病并发症发作,眼睛处在半盲状态,几乎完全不能自理自己的生活。
这就需要周茂正精心护理了。刚开始还好,但后来状况就变糟了,老太太经常尿失禁,找个保姆来,没多久就不肯做了,周茂正只能自己去做。起先每天下班到家都给帮着换被褥,后来变成隔天,再后来想起来才给换一下。
老太太本来行动就不方便,眼睛也不好,现在得不到及时清理,还弄得一身的烂疮,真是痛不欲生。所以后来,整整两年时间里,只要一看到周茂正进她屋,她就会硬撑起身体对着他大声哀号,破口大骂。周茂正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迟早要出问题,就琢磨着想把老人送去医院,自己也好落得个轻松。
岂料老太太脾气极其倔强。原本刚病倒那会儿,总想着要去医院,但周茂正嫌住院费和护理费太贵,拖着一直没答应。现在身体被弄成这样,她反而死都不肯去了。甚至叫来救护车她都不肯去,在一次同周茂正激烈的争吵过后,她硬撑起自己身体换了身大红衣服,开了煤气自杀了。
说到这里时,周茂正发烧似的一阵冷颤。
周老太穿红衣自杀这件事闹得整个小区里人尽皆知,林浩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只当一个故事听过就忘。但有一点倒是记得挺清楚,周茂正头一回敲开他家大门的那晚,是老太去世的第七天。
老太去世的当晚有人放鞭炮吵了他一个小时,这一点实在让他印象深刻。
周茂正苦笑一声,原先他也跟林浩一样不信什么鬼神,老太太刚走的当晚,他就带了女朋友搬来住。但他女朋友信这个,所以就买了好多卷大地红,在楼下对准301窗口的地方放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鞭炮。
原也就当安抚一下女朋友王雅丽的情绪,顺便图个热闹。但在搬进301室后的第二天开始,他发觉自己老能听见原本静得跟座坟墓似的房子里,响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起初以为是老鼠,但买了耗子药毒死了两三只老鼠后,每天夜里依旧能听见那些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窗口进进出出的那种声音。更瘆人的是,有天夜里他跟王雅丽一起被这种奇怪的声音吵醒后,在王雅丽的催促下,他原想去窗口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谁知脚刚下地,人立马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看到周老太以前一直穿的那双红拖鞋不偏不倚就摆在他鞋子的边上,而且头正对着床的方向!
“我不信鬼,我真的是不信鬼的。”说到这儿周茂正瞪大一双眼,很认真地对林浩说,“但是偏巧在我妈去的第七天发生了这样奇怪的事,你说瘆人不瘆人?”
林浩点点头,顺手给了他一支烟,两人默默抽了一阵。
“所以后来越想越害怕,我看你家窗户亮着灯,就带着雅丽来了你家。那什么……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老林,名义上是请你到我家帮我看看是不是有贼,其实是想借点阳气……”
“借阳气?”林浩啼笑皆非,并且确实感到了一点不高兴。
这人呐,怎么可以自私成这种样子,难怪能把过继的母亲活活给气到自杀。
当然这话明着是不能就这样对周茂正说的,林浩沉默了一阵,朝他笑笑:“那你今晚也是来借阳气的么?”
“哪里哪里……只是想问问,能不能在你家留一宿……”
“怎么了?又看到红拖鞋了?”
“……不是,这回是看到我妈了……”
“你妈?”一句话让林浩吓得一跳,嘴里的烟头也掉了,他低头踩灭烟头皱眉问,“开什么玩笑,真有鬼?”
“是啊……这几天我天天失眠,几乎每个晚上都能看到她……穿着件大红衣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但雅丽看不见,我说给她听她还不信,说我精神有问题……”
“你确定你没看错?”
“没看错,绝对没看错……而且就在刚才,就在我床头这里……”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周茂正那张脸更白了,白得有点发绿,他凑到林浩近前,压低了声道,“真的看到她了,跟活着时一样,一口一口地对我喷气……”
说到这里,他慢慢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所以,今晚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挤一挤,雅丽不在,那屋子我再也不敢进了,也不敢出去,这天黑得瘆人……”
林浩搓了搓手臂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几分钟后,他点了一下头。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似乎看到忘记关上的那道房门外,似乎有个穿红衣服的人影在走廊里无声无息晃了一下。
那天之后,周茂正就没再回过301。
大约两个多月后,林浩再度见到了周茂正,他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很多,两眼无神,焉了吧唧。最初时,他见到林浩就躲,似乎连话都不愿意跟林浩多说,后来被林浩硬拉着一起去酒吧喝了几杯,话匣子才总算打开。原来,那天周茂正离开了林浩家后,就搬出了301,但从此落下了失眠和惊醒的病症。他说这两个多月来,每晚只要一合上眼,就好像能听见有个老太婆在耳朵边呼哧呼哧喘气,却又不敢睁开眼,唯恐在床头看见什么人影般的东西。
“那301岂不是要一直空着了?多浪费?”听后林浩不由问他。
他苦笑:“倒也不会,因为前两天总算转手卖掉了。”
“卖给谁了?”
“好像是个生意人吧,一百二十万现金转给了他。”
“才一百二十万??”
“兄弟,你别朝我瞪眼睛,我知道这套房子按照眼下房价,三四百万出手都是妥妥的。可是这地方人多嘴碎的,谁都知道这房子里死过人,还是自杀的,所以价钱压再低也卖不出去啊!唉……何况还他妈闹鬼……”
“再等等呢?你出手太急了。”
“怎么等?最近手头生意不景气,急需点资金用来周转,所以,这价钱,又是现金交易,咱也就认了。”
“你还做生意?没听你说起过。你做什么生意的?”
“呵……别问了,兄弟,不好意思说,这生意不太干净。”
“那现在生意好转些了么?”
“成吧……不死不活拖着……”
后面的话,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异常啰嗦了起来,周茂正醉醺醺喋喋不休地说着,林浩醉醺醺稀里糊涂地听着。
之后如何离开了酒吧,又如何分手,更是完全没了记忆和知觉。
回到住处的楼下时,林浩抬头看见自家灯亮着,稍微安心了些。原本被周茂正的话又翻起了两个月前的记忆,他想如果一个大男人怕黑到连楼都不敢上的话,被人知道会不会嗤笑。
然后摇摇头打着酒嗝上了楼。
林浩到房门口开门进屋,过了片刻抱了只枕头出了门,摇摇晃晃走到301,掏出钥匙开锁进门。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从黑暗里扑了出来。
他吃了一惊,然后笑了笑,按捺住微微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抱住了她:“不是说今天不过来么?”
“想你了。”女人回答。随即一跳而起,头发披散在肩上,长长的腿勾在了林浩的腰上。
一张脸在窗外路灯透进的光线里微微泛白。
王雅丽那张年轻而性感的脸。
2010年12月
“你知道这些毒品能害死多少人么?”
“知道,所以我从来不做这种生意。”
“不做不代表你没去替别人藏毒。”
“警察同志,说话是要讲证据的,空口说白话,您不能为了完成任务就随便诬陷好人啊,您说是不?”
“诬陷?董大伟,我知道你藏得好,但狐狸尾巴塞得再牢,总有被揪出来的一天,你有家有口,外面也有份正经体面的工作,所以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我看你还是赶紧自己主动交代的好,别等咱把证据都搜出来,那个时候你要懊悔可就晚了。”
“警察同志,我还是那句话,您冤枉好人了。”
“呵呵,希望如此。”
目送警车一路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车顶上闪闪烁烁的警灯,董大伟才轻吸了口气站起身,掀开门帘进了里屋。
里屋里他患了老年痴呆的爷爷瞪大了一双眼靠在躺椅上,终年不变的一副模样,呆呆看着天花板。边上坐着同村的杨老二,怀里抱着个两岁大的娃,笑嘻嘻在啃着他手里的一块棒棒糖,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朝董大伟看了眼,笑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大牙:“送走老爷叔了?”
“嗯。”董大伟点点头,蹲下身拍拍膝盖。杨老二便松开手由着那小娃娃摇摇晃晃朝董大伟走了过去,一路走一路口齿不清地叫着爸爸,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抱起,用力亲了两口。“现在这些人真不好打发,最近抓了那么多人,难免有漏出口风的,我看如果没别的事,你以后也别老往我这边跑了。”
“说得也是。”杨老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最近抓的人的确多,也只有你这边靠谱点,说起来,你把那些东西弄哪儿去了?”
“这你就甭操心了,我负责那些东西的安全,你们负责我的安全。”
“嘿嘿,瞧你那样儿,怕了?”
“到处查得那么紧,能不怕么?我不像你,我是有家带口的。”
“行了,等最近这股风头过去了就没事了,到时候把老婆孩子送出国,你也好安心跟着咱兄弟几个一起好好干。”
杨老二的话令董大伟微微一皱眉。
见状,杨老二知道他心里还不舒服,嘿嘿干笑了两声,从衣兜里掏出一卷钞票塞到他手里。
董大伟一副送客的模样,他便没再继续吭声,抬手朝他肩膀拍了拍,又对他怀里那个娃娃做了个鬼脸,乐呵呵出了门。
脚步声远去后,董大伟扯了张凳子在他爷爷边上坐了下来,松开怀里的娃,自己解开钞票上的皮绳点了点,不多不少,刚好一万。
这钱来得容易,所以存得也快,但无论多快总是不嫌多的。随着近来风险的日增,董大伟琢磨着,下一回他们再找上门的时候,是不是这价钱得改改了。他一边想,一边低头从他爷爷身下那张躺椅下摸出把钥匙,起身走到衣橱前拉开门,把底下一只上了锁的抽屉打了开来,将那摞一万块塞了进去。
抽屉里已经有十来卷这样面额的钞票,滚来滚去看着让人有种满足感。他伸手进去在每卷上面摸了一圈,然后推上抽屉,再锁上。
再准备关上橱门的时候,冷不防看到一旁站着道人影,他吃了一惊,回过神才看清原来是自己老婆,这女人最近瘦得跟个鬼似的,连脚步声也轻得像鬼。他朝女人笑了笑,从橱里抽出件衣裳:“回来了?”
女人点点头,抱起一旁抓着玩具乱晃的儿子。
“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女人没回答,抱着儿子转身进了房间,董大伟想跟进去,旋即想起手里的钥匙,就站着没动,直到听见女人咯吱声坐在了房里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开始同自己儿子说起话来,他才蹲下身,将钥匙重新塞进了躺椅的暗格里。
他起身想要进房间时,忽然看到爷爷那张总是盯着天花板的眼睛,不知几时从天花板处移了开来,一动不动在盯着他的脸看。
他记起小时候每回做了错事,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就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沉默又可怕。
他不由得肩膀微微颤了颤,伸手往老头的脸上推了过去。老头脖子软得跟棉花似的,轻轻一推就把脸别到了一边,见状董大伟松了口气,听见女人在房里叫着自己的名字:“大伟,东西放哪里去了?”
“什么东西。”他应了声,正要转身,却见老头又将脸别了过来,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直愣愣看着他。
“装塑料袋里的那些啊!我才刚弄回来的,你又给藏了??”
“我干吗要藏?”董大伟捏了捏拳头。
“那怎么不见了?东西呢?他妈的东西呢?”
女人的质问声越来越大,吓得房里的娃哇哇哭了起来。董大伟没回应,只低头朝那老头狠狠瞪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朝外间方向大步走去。
“董大伟你去哪里!说啊!东西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董大伟?”
“大伟?”
董大伟确实在帮人藏毒。
大约二十年前开始,这个村里很多人都靠贩毒谋生,因为钱好赚,又因为村里人相互通气相互打掩护,所以警方很难追查。
但最近几年查捕力度越来越大,毒贩也不得不越来越收敛。货收进来后短期内无法脱手,就需要靠村里人分散藏匿,以逃避警方的突击检查。
董大伟是两年前开始帮人藏毒的,在他之前他爸爸因为走私毒品被捉了起来,至今还在牢里,所以最初他对毒品有着抵触和恐惧的心理。后来他不得不开始替人藏毒,因为他媳妇生完孩子不久后就染上了毒瘾,这东西一旦沾上就很难甩掉了,短短时间里花出去的钱跟泼水似的,偏巧那时自己的生意又因经营不善而濒临倒闭,所以在杨老二的一番游说下,他就开始了藏毒的生涯。
没想到这钱还真是好赚得让人诧异。货物价格百分之十的利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通常东西在他这里保管不会超过两个月,却利润丰厚。而这村子远近的人都知道,董大伟替人藏货是最牢靠的,他负责藏匿的货物从来没被查出来过,只是有一点,即便是村里最大的贩毒头子,也不晓得他到底把货藏在哪里。
当然了,只要安全,他到底把货藏在什么地方,无人过问。
这两年来他至少被警方盘问和搜查过五六次,但从没查出一丁点毒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藏匿毒品的地方极为安全,也没人会想到。
那地方叫棺材屋。
罗阳村在好几百年前就流传下来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村里有女人死了,只要她丈夫没死,那么她的遗体就不能落土安葬,无论等多久都不能下葬。
那么尸体该怎么办?总不能停放在家里,所以在女人死去后的第二天开始,家里人会搭一间纯粹用山上岩石所堆砌而成的石屋,不留门不留窗,将尸体放在棺材里停进去,用石头做的棺椁包住,直到女人的丈夫也去世,然后砸开那间屋子把女人遗体请出,两人一起入土安葬。
这间停放遗体的屋子,被村里人叫做棺材屋。
董大伟用来藏匿毒品的地方就是他家的棺材屋。
棺材屋立在董家大院边上已有三十多年了,董大伟的奶奶去世得早,在董大伟的爹被关进牢里不久后就因脑梗而走了。那时候董大伟的爷爷身体还好着呢,至今也还不错,所以只能将他奶奶的尸体停在棺材屋里,这一停就是三十多年。青苔在石头上长了一圈又一圈,眼见跟她差不多年份的棺材屋一间接着一间被砸开了,唯有她的至今仍孤零零地矗在那里,每到夜里就像个孤独得石化了的亡魂。
甚至还有人说,老太太的魂孤独得太久了,所以每晚都会透过那间屋子的石缝朝外看。凡是经过此地的人,都喜欢绕道而行,因为觉得这地方阴得可怕。
董大伟以前对这地方也是有些怕的。
但自从为了藏毒,在棺材屋的顶上凿开了一个洞,经常从这洞口爬进爬出之后,他渐渐也就不怕了。世上哪有什么鬼,有的只是人心里头的鬼,当这个鬼被赚钱的欲望给吞吃了之后,害怕的感觉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
抬头对着棺材屋笼罩在正午阳光下的身影看了阵,董大伟环顾了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这才走过去小心翼翼爬上了它的屋顶。
怀里揣着杨老二临走前塞在他屋里的那包海洛因,五六斤重的样子,每次带着这些东西爬上棺材屋时他总是特别紧张。直到跳进屋里,被屋里冰冷沉闷的空气一激,满手心的汗立即消失殆尽,他开始拿出包里的工具用力把棺材盖撬开。
做这件事必须在正午阳光最充足的时候才行。
因为阳气足,同时阳光也正好能通过屋顶被他开凿出来的那个洞照进来,笼罩在棺材板上。
“伢儿啊,你长大可千万别学你老子啊,他不学好毁了一个家,你长大可千万别像他这样没出息……”
沉重的棺材板被董大伟慢慢推开的时候,伴着棺材里扑面而出一股潮湿的阴冷腐臭,他仿佛能听见他奶奶去世前一个月,反复对他喃喃念叨的一句话。
他目光避开棺材里那具干瘪的尸体,将放在里面的十来包白粉仔细数了一遍,随后把新带来的那包轻轻放了进去。放的时候手碰到了棺材里那只枯骨似的手,冰冷僵硬得叫他吃了一惊,他迅速将手缩了回来,随即听见棺材里仿佛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伢儿啊,你长大可千万别学你老子啊,他不学好毁了一个家,你长大可千万别像他这样没出息……”
耳朵边似乎又听见老太太用她干巴巴的声音念叨出的这句话。
他感到自己心跳变得剧烈起来。那种丢失了很久的恐惧感,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天突然变得极其清晰。
所以他慢慢开始算棺材里那些白粉的重量,再按照重量乘以每克的价钱算出它们的总价,再将总价乘以百分之十。
这个数字令他平静下来。
他安心地轻轻吁了口气,合上棺材盖,董大伟透过屋顶上的窗户悄悄爬了出来。
跳下屋正要往自家方向方向走,却冷不丁的猛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尖叫声:
“救命啊!”
“有人掉河里啦!”
“董家媳妇跟她儿子掉河里啦!”
2012年3月
趴在窗台上看着王雅丽穿着那件我为她精心挑选的婚纱,像朵盛开的樱花一样坐进董老板的奔驰车后,我转身进屋打开了电脑里的网游。
同往常一样,登陆,看装备,再寻找进副本的队伍。
但直到一支烟抽得只剩下一截屁股头,仍没法同往常一样集中精神玩进去。
我在想着她转身离去前看向我的那个眼神。
同她在周茂正身边时完全不一样的眼神,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花盆里那朵她亲手栽下的罂粟花快要枯萎了,就像她日渐淡漠的笑容一样。
“也许这一次我不会向上次那样回来了,林浩。”她说。
我想,也许这句话跟以往一样,都是她随口说着玩玩的。
三年前,当我逃出云南缉毒警的追捕来到这座城市,第一次见到王雅丽时,就觉得她像一朵罂粟花。
漂亮,有毒,引人犯罪。
这样的女人最适合我这样一个罪犯。她着迷于我的危险,我痴迷于她的毒性。
但这样一个女人,若没有适当的金钱灌溉,会比罂粟花更容易枯萎。所以在王雅丽住处藏匿了将近一年之后,我不得不为日益干瘪的钱包而有所打算,就在这个时候,为寻找赚钱机会而租住的地方,一个邻居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叫周茂正。
一个很普通,也很碌碌无为的人。
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他是我对面301那户孤寡老太的过继儿子,也是她那套将近两百平米房产的唯一继承人。
而这一对“母子”相处得很不好。
老太太孤独一生,临到七十多岁,想以她这套房子为条件,换取一个能为她养老,为她送终的儿子。但这儿子外表老实厚道,实则脾气暴戾,在她中风瘫倒,又被糖尿病并发症弄得两眼几乎失明的时候,秉性毫无保留地袒露了出来。
那时候每个晚上我都能听见窗外传来老太太的哭声和抱怨声。
声音好似魔咒,咒得我不得安宁。
就在我无法忍受这让人烦躁的环境之后,一天,一件事打消了我试图搬离303的念头。
我无意中听居委会的人说起,老太太想解除跟她那个过继儿子的继承关系。她受够了那个人的无礼和怠慢,宁可继续一个人在家里烂死,也不要再见到那个人,更别说将自己的房子留给那个人。可惜打官司解除合约是要花钱和花精力的。老太太病得几乎连下床都困难,更别说找律师,上法院了。于是她只能将一口怨气强忍着,日复一日躺在自己的床上,以一腔怨毒对着那个“儿子”,拒绝他提出送她去医院的打算,决心干脆死在家里,让他即便得到了这套房子,也得不到安心。
这让我立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计划。
但那计划需要王雅丽的支持方能施行,所以带着一点犹豫,我把这计划告诉了她。
原以为她会拒绝,毕竟,这实在是个相当让人不齿的提议。
没想到她欣然接受了。
所以我说过什么来着,她这样一个罂粟般的女人,同我这样一个罪犯,实在是绝配。
那天之后,周茂正身边多出一个女人。
他的女朋友,王雅丽。
看得出来他对她无比宠爱,小心翼翼,言听计从,没几天就将她带去了301,在那套漂亮的大房子里,在周老太太朝南的最好一个房间,在周老太太每每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与周茂正大声调笑。
那之后不出半年,周老太太就死了,死于自杀。
自杀时穿着一身红衣,火化时据说眼睛始终是怒睁着的。所以当晚周茂正在带着王雅丽搬进301室的时候,在楼下正对着周老太太窗户口的地方,放了整整一小时的鞭炮。
他以为这样做就能让周老太太的怨怒散去了。
殊不知从那晚开始,他才刚刚踏进我借助周老太太的怨恨之死,精心为他设好的圈套。
他开始天天听见屋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还看到周老太太生前穿的鞋子出现在他床前,鞋头正对着他的方向。
然后他还看到了周老太太。
一身大红衣裳的周老太太,如同生前时一样,在厨房或者客厅或者房间轻轻地走来走去,嘴里发出一声声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忍受时的喘气声和呻吟声。
他开始感到害怕。
这种害怕几乎是每日以成倍的速度递增,甚至令他完全不介意我同他之间的陌生,而投奔到我这里,向我求助。
然后我同雅丽继续引导他,用话语催眠他。
让他以为在自己家听到的声音,是老太太阴魂不散停留在家里发出的声音;让他以为在黑暗里看到的王雅丽穿着红衣服的身影,是老太太逗留在家里愤怒地履行活着时的誓言,誓将他逼离这套房子。
终于有一天周茂正崩溃了。
他再也无法继续住在那栋房子里,刚好那时他手头经营的生意又出了问题,钱成了迫在眉睫的东西,便在雅丽的“帮助”下,将他那套即便价钱压得很低,也乏人问津的房子,以一百二十万的价格,现金交易给了一个准备将它买下作为仓库用的商人。
然后他拿着那笔钱还算开心地走了,毕竟房子原本就不是他的,凭空多出一百来万,虽然比预期的价格低得多,总也是飞来的横财。
同样感到高兴的还有我和王雅丽。
因为那名花了一百二十万买下这么大一套房产的“商人”,就是我。为此我花光了当年走私毒品时所赚的最后一点现金,不过没关系,等人们忘了这房子的过去,而房价又持续疯长,我就能以比原价多出至少两三倍的价格,再将那房子转售出去。
不过等待终是有些磨人的,所以周茂正才会如此急于将那栋房子低价脱手。我很快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
这时我又一次碰到了周茂正。
他喝得醉醺醺的,说他赌博将那一百二十万输得精光,走投无路想问他过去的老板要点货去卖,赚个差价,但老板死活不肯告诉他货的下落。
那批货才三十公斤,但是价值上千万。
可是老板就是不肯分给他一个零头。
“那个畜生一样的老板。”他怒骂。
“的确是个畜生一样的老板。”我附和。
然后随口问他,“什么样的货,三十公斤价值上千万?”
他摇摇晃晃扫了我一眼,傻笑着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笑嘻嘻对我道:“海洛因啊,兄弟。”
2014年7月
周茂正在16号楼前那片矮树林里站了很久。
烟瘾发作得很厉害,但他忍住了,整整六个小时,他被雨淋着,雨水让他冷静,也让他从未有过地耐心。
他耐心在等着一个人的出现。
每天她总会出现,这两年人们只记得她痴痴傻傻的样子,全然忘记了她曾有过的美丽和毒性。
那个罂粟花一样的女人。
三年前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他几乎是有点受宠若惊的,他从未想过这么迷人的一个女人会接受他的邀请跟他约会,进而成了他的女朋友。
现在看来,这是场多么美好又恶毒的梦。
这个叫做王雅丽的女人在他最为烦躁和苦闷的时候,像道无比清醒甜美的空气,轻易进入了他的生活。
至今他无法形容,当他那天带着一种百般无聊的情绪,回到这栋楼前,抬头想看看那个曾经让他充满期盼、又充满了恐惧和疯狂的屋子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却一眼看到自己的女朋友王雅丽如猫一般,依偎在303室那个终日蜗居在小房子打网游的男人怀里,并跟他一起在那老太婆经常晒菜干的阳台上悠闲喝着红酒。
几乎只花了几秒钟时间他就彻底明白过来,他受骗了。
什么性感黏人的女朋友。
什么闹鬼的房子。
什么好心的宅男邻居……
一切的一切,只是这两个人精心策划好,只等自己乖乖跳进去的一个圈套而已。
而那阵子时不时能听到的老太太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时不时能看到的穿着红衣服的老太太的“鬼魂”,必然就是这两人的杰作了。
也是。王雅丽那时候几乎天天跟他住在一起,还握有他家的钥匙,想要装神弄鬼还不是随手拈来的一件事。
想明白这件事后,周茂正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
想着王雅丽的欺骗,想着那套以如此低廉价钱售出的房子。
他本想自杀,后来想想,那样做多蠢,他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凡在钱这东西上极为聪明的人,对钱也是极度贪婪的。只要贪婪,便有让人可钻的空子。林浩能欺骗他,他为什么不可以同样欺骗林浩?于是借着一次“偶遇”,他装作喝醉了酒,故意对林浩提起了他过去的老板董大伟。
他说董大伟手里捏着三十公斤海洛因,至今无人知道它们被他藏在哪里,而他也完全不打算去贩卖它们,因为当年他的妻子就是因毒瘾发作而掉进河里淹死的,还差一点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那整整三十公斤纯正的海洛因,最低市价能卖上千万人民币。
在听到这个数字时,周茂正可以明显感觉到林浩的眼睛在闪着光。对金钱无比渴望的光。
也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开始沉思,并打起了盘算。
怎样的盘算?
几个月后,周茂正得到了他等待已久的答案。
林浩以工作的名义进了董大伟的公司,很快赢得了他的欣赏和信任。
然后林浩将王雅丽介绍给了董大伟,不久之后,王雅丽顺利赢得了董大伟的心,成为了他的妻子。
婚后周茂正一度以为王雅丽对林浩失去了兴趣。因为她需要这样一个能给她稳定富足生活的人,稳定的婚姻,并由此认真地学着当好一个妻子,以及一个母亲。
这一种转变是过去同周茂正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面对这一点,周茂正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在林浩眼里也看到了焦躁不安和愤怒。
看起来,虽然结果跟他预期的有那么一点偏差,但至少还是有点成功的。
但这成功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
有一天周茂正发现王雅丽又回到了林浩的身边,因为周茂正频繁的出差和在家里带孩子的苦,让王雅丽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和耐心。她受不了这种家庭生活,受不了管教别人的孩子,受不了在这个家庭里宛如保姆般的生活。她决定协助林浩早日从董大伟口中套出毒品的下落,然后同林浩一起远走高飞。
周茂正终于等到了机会。在王雅丽又一次悄悄将林浩带到家中的时候,他打电话到董大伟的办公室,告诉他家中出了事,要他尽快赶回。
原是想让他发现这两人的奸情,让这两人漫长等待的化之乌有。
岂料中途竟出了岔子。董大伟的儿子小董因为生病,提前回了家,所以在董大伟到家之前,他就先回到了家里,并因此撞破了王雅丽和林浩的私情。
小孩子吓呆了。
王雅丽也吓呆了。
在急剧而来的惊吓中,小董愤怒地威胁要将这事告诉他的爸爸,王雅丽因此怒极生恶,不但残暴地打了小董,还用钉子钉住了这个七岁小孩的嘴。
所幸董大伟及时赶回,以及邻居报警后警察的到来,才将这孩子的命救了回来。但王雅丽从此就突然发疯了,先是闹自杀,然后吃玻璃,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林浩依旧安然无事。并且同董大伟的关系处得还不错。
这真叫周茂正感到绝望。
虽然他恨王雅丽欺骗了他,但自从她发疯以后他就没办法继续恨她了。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最罪大恶极的林浩却一点事都没有。
明明是他一手策划了一切,并且对于王雅丽的暴行冷眼旁观。
为什么他却一丁点事都没有?
所以,周茂正觉得自己一定是要亲手做些什么了。既然他的脑子没有林浩好使,运气也没有林浩那么好,那不如就干脆靠自己这一双手,把一切了解了吧,包括那个原先可恨,但现在可怜的王雅丽。
就在他淋着大雨这么呆呆想着的时候,他听见小区外有车辆开进来的声音。
声音由远而近,照亮了眼前那片花坛,也照亮了花坛里那个低头在垃圾桶里翻找着玻璃的身影。
是王雅丽。
他隔着雨雾看了她一眼,很贪恋的一眼,似乎她的容貌一如当年那样美好。
然后他看到又一辆车子从小区外驶了进来,是林浩的那辆白色奥迪。
2014年8月
黄埔区林山路街道派出所最近破获了一起有些奇特的案子。
之所以说它奇怪,因为它整个过程,以及破获的起因和结果,很难说那是巧合还是命运使然。
在逃多年的毒贩子林浩,今年七月底时因为一起车祸而被抓获了。
因为他在回他藏身之处时,撞死了一个迎头撞向他车子的疯女人。
这起车祸不仅曝光了他的毒贩身份,也牵扯出刚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桩命案——他为了得到他生意合伙人董某藏匿在乡下老家的三十公斤海洛因,杀了董某,并将董某尸体放在车子后备箱内,企图带回藏身处后把尸体处理掉。
殊不知,因为他几年前同自己女友王某联合串通起来装神弄鬼,以低廉价钱骗到了邻居周某一套价值四百八十万的房子,于是被周某怀恨在心。在林浩带着董某尸体回来的当晚,周某伺机报复,把曾嫁给董某而导致精神失常、经常徘徊在小区里的王某,推向了林浩行驶中的车子。
王某被林的车子撞死,又因这起车祸,被赶来的警方发现了后备箱里董某的尸体以及三十公斤海洛因。
并连带查出了林浩瞒藏了多年的毒贩身份。
也查出了董某曾经的藏毒者身份。
又借着林浩车内的行车记录仪,找到了把王某推向车子的凶手——周某。
蛇咬了尾,再吞了自己的头。
这一系列看似毫无瓜葛,实则步步牵连的案子,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