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清晨,细雨。
徐朝阳舒展着身子来到院子,抬头望了眼远处巍峨的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心里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昨夜泰安县令鲁大全对自己恭恭敬敬,承诺日后将行门生礼。门生?那老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做我的门生?不过这济南府风传的最硬的一块“泰山石”,也算是被踩在脚下了。
辛辛苦苦十年锦衣卫生涯,换来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果然,只有身着飞鱼服才有这种恐怖的权威,只有在京师外的锦衣卫才能体会到一方诸侯的感觉。“一览众山小。”徐朝阳心里重复了一遍,嘴角挂起微笑,举步迈入雨中。雨并不算小,他走到院中的大柏树下,肩头已被打湿。但徐朝阳深深吸了口气,两手平放于胸前,慢慢气沉丹田。很快身上散发出一层热气,肩头的雨水迅速蒸干。
徐朝阳抬起手,掌成虎爪,在树下缓缓打出一路拳法。三十六路武当黑虎爪打到一半,忽然高处有衣袂声响!徐朝阳抬头望去,忽然满面都是风雨,下意识地一闭眼睛。闭眼前,刺眼的寒光已然掠起……
半个时辰后,杂役老黄提着水桶,颤颤巍巍地来到院子,此时的天空云开雨散。他舒服地打了个哈欠,忽然一皱眉,这一地的雨水为何是红色的?他趟着雨水走了两步再朝前望,心头猛然一惊!揉了揉眼睛,再看!老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滑倒在血水中,满脸满身都是血水。他奋力起身再跑……
院子正中,徐朝阳的尸体被整理好摆在空地上,其人头被放在尸体旁,眼睛睁得极大。
(一)
乐安之乱后,锦衣卫确认东厂曾经派人行刺杜郁非和罗邪。从此,北镇抚司几乎断绝了和东厂的一切往来。这些事,上头的赛哈同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朱瞻基也可能是知道的。不过神奇的,居然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问题。这一僵局一拖就是几个月,很多事都停滞着。几个月的时间,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降入了冰点。
眼看,两边就要变得水火不容。忽然有个叫石清扬的东厂档头前来北镇抚司衙门拜访。此人说东厂最近遇到个棘手的案子,督主金英请杜郁非务必要前往东缉事厂协商。石清扬摆足了低姿态,并说到此事和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有关。这让杜郁非一下子来了兴趣。纪纲为靖难旧臣,是永乐朝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因为谋逆大罪,被永乐帝送去都察院审问,最后被判凌迟,抄家灭族。但纪纲案怎会与最近的案子有关?于是,他请示了老大人赛哈同后,一大清早就前往东厂。
这并不是杜郁非第一次到东厂衙门,但的确是在朱高煦在乐安州作乱后的头一回。
东厂督主金英在大堂外的“流芳百世”牌坊前等候杜郁非,两人寒暄了一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后一起到大堂入座。
杜郁非开门见山道:“石清扬提的案子,听说涉及纪纲,所有纪纲的卷宗都是锦衣卫不可外传的东西。若你们真想要了解,得给我说一下具体情况。”
金英笑道:“这事说来有些复杂。小石头,你来解释吧。
石清扬道:“一个月前,我们东厂的一个百户罗飞被击杀于家中,同一案子死的还有其弟弟罗翔。罗翔也是我们东厂的人。二人同时被格杀于院中,尸体被整理过,人头被枭首放在一边。但他们的致命伤,其实都是胸口被利器穿过。”
“有何特别?”杜郁非问。
“这利器非刀非剑。是奇门兵器。”石清扬将一幅兵器草图拿出,“我们仵作验尸后,猜测凶器的外形可能是这样的。”
“钩子?”杜郁非皱眉,江湖上用钩子的成名人物并不多。
石清扬道:“确切地说,是一对钩子。我们在京师的弟兄们开了个会,卢天行说他见过这种伤痕,当年纪纲被抓之前,他老宅密室的守门人就是死于这种伤口。卢天行当时是锦衣卫,纪纲让他看过尸体。”
杜郁非点了点头,卢天行为人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办案确实是把好手,当年有“神捕”之誉,算是纪纲一手提拔起来的。纪纲倒台后,卢天行勉强逃过株连,但在锦衣卫的仕途是彻底毁了,所以东厂成立之时,他第一时间转去了东厂,而且很快就坐上了副千户大档头的位子。
“另一点,两个案子的死亡时间也是一致的,都是在丑时前后。”石清扬又道,“但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罗氏兄弟和纪纲应该是完全没有关系。罗氏兄弟年纪不大,纪纲倒台时,他们只有十三四岁,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去。”
“罗氏兄弟,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杜郁非问。
“他们手里案子一直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要办两三个。因为效率高,所以罗飞升迁得很快。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百户了。”石清扬回答。
杜郁非笑了笑:“我无意说死者坏话。办事那么速度,难免会有问题吧?”
“您说得是。”石清扬点头。
金英摆了摆手让石清扬退下,叹了口气道:“郁非啊。实话实说,罗氏兄弟办事是有问题的,经常犯些小错。但他们家里有些背景,我们东厂又在用人之时,有些事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我们没有郁非你这样的大才可用呢。若你能来厂子里帮我,我还用那种人做什么?”
“公公,你客气了。”杜郁非拱了拱手,目光扫着大堂里高挂的岳武穆画像,轻声道,“这里没有外人,我和公公你一贯交好。”
“是的,在办差时,你和罗邪还救过我。”金英抱拳道。
杜郁非看着对方眼睛,缓缓道:“如此,乐安之事后,你就欠我们两条命了。”
金英扶在椅子上的手掌一紧,随即苦笑道:“若我有事得罪了你,那真是抱歉了,身在官场我们都身不由己。”
“锦衣卫和东厂都是为皇上办事,你能做的,我们也能做。”杜郁非面无表情道,“但没必要到那一步,对吧?”
金英琢磨着对方的话,点头道:“是。这事错在我。”
杜郁非道:“那你这个案子,若要锦衣卫帮忙,就得允许我参与。两边合作办案,但我有最后定夺权。这事若真和当年纪纲案有关,就绝对不简单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对这案子哪里感兴趣?死两个败家孩子,对你又没什么坏处。”
“再败家的孩子也是自家孩子,而且当年纪纲权势滔天,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扳倒了他。”金英微笑道,“此事我派小石头和卢天行帮你,最后怎么处理你锦衣卫说了算就是。有空带罗邪来跟我喝茶吧。”
“她?她比我忙多了。最近不在京师。”杜郁非笑了笑抱拳起身。
金英看着对方的背影,那么大的事就这么说了就了?但错过了上次的机会,就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
石清扬将杜郁非带到了东厂殓房。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比普通衙门还要平和,若不说破谁能想到这是比锦衣卫更凶恶三分的东厂?
殓房外,布置了两处案发现场的模拟。差役们根据卷宗记录,将罗宅和纪府的凶案现场在此还原。从尸体倒毙的角度,到周边三丈内的环境全都表现了出来。这是卢天行的一贯做派,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都要照此做上几遍。杜郁非来之前就看了过往卷宗,知道纪纲老宅的案子过去就是卢天行参与负责。但后来纪纲被永乐帝处置,那些零碎的事就没人再提。不过想来,作为办案人,卢天行一定对那件悬案颇为怨念。因此才会一遇到罗氏兄弟的案子,就又将从前的事提出来。
“神捕”卢天行中等个子,相貌平平,不仅头发花白,胡须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杜郁非还记得对方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其实卢天行不过四十出头,本不至于这样。可想而知,纪纲案后他过得何等艰辛。
案件场景里,两个番子分别模仿罗飞罗翔。根据罗宅仆人的说法,罗飞通常会在院子里坐到很晚,而罗翔则很少陪着。案发现场罗翔的尸体更靠近内宅的石阶,所以可以想象罗飞遇袭时,罗翔只是偶尔路过,或者说是临时从房里面出来。
卢天行若鬼魅般从围墙上落下,靠近“罗飞”。“罗飞”霍然起身,二人交谈了几句。卢天行拔剑动手,在兵器交击了两三次后,“罗翔”从一旁奔出。卢天行身形旋动,忽然杀到“罗翔”近前,左手拔出一柄短剑刺入对方小腹。“罗飞”为了救弟弟完全乱了方寸,卢天行一个转身长剑贯入其胸膛,然后一脚将其踢倒。
卢天行这样的干才让给东厂真是可惜了。杜郁非微微叹了口气,他初入锦衣卫时,卢天行曾带过他几天,如今真是物是人非。
两个“死者”倒下的位置,和之前假尸体拜放的位置基本一致。卢天行抬头道:“过程基本就是这样,随后罗家的仆人闻声奔出时,凶手已不见踪影。而尸体则被放在院子正中,并被砍去了脑袋。”
石清扬皱眉道:“将人斩首,若非有深仇大恨,就是一种特定仪式。但最近并没听过有类似的案子。”
卢天行道:“也许是我们接触的卷宗还太少。”
“跟我回北镇抚司,各种卷宗都会对你们开放。”杜郁非道。
卢天行微笑行礼,杜郁非入锦衣卫时还只是毛头小子,如今屡破奇案,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这在从前又如何能料到?
亲眼看了一遍罗氏兄弟的尸体后,杜郁非带着石清扬和卢天行回到北镇抚司衙门,并把罗飞断头案的卷宗交给了苏月夜。
苏月夜翻看了一遍卷宗,板着脸回来问道:“上回东厂刺杀你的事,就这么算了?”
“赛老既然介入,自然就是大内里面有人说话了。除非我们有证据是金英下的令,不然能怎么样?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杜郁非道,“先维持暂时的和平吧。”
“罗邪会答应?”苏月夜哼了一声。
“这种事,她比我看得开。”杜郁非笑了笑,“你对照过纪纲案和罗飞案,可有发现?”
“对比案发现场的细节,如卢天行所说,两案看上去像是同一凶手。只是单看卷宗找不到两案联系的点。”苏月夜拍着卷宗道,“纪纲案的死者纪东、纪北,是当时老宅密室的守门人,算是纪纲家的亲信仆从。这两人之前是纪纲的护卫之一,据说当时是临时调去老宅做守卫的。纪纲平日里做了多少恶事,此二人都要算一份。”
“同样是兄弟,同样是联手作恶。这和罗氏兄弟是很像。”杜郁非道。
苏月夜道:“但也仅此而已,两案死者生前尽管作恶不少,但他们的受害人并无交集。两案死者之间也无交集。卢天行为何觉得二者有关?”
杜郁非笑道:“这个我也问过,他说并无证据,只是一种直觉。”
“我知道高手做事都凭直觉,但单凭手里这些内容,我们从何查起?”苏月夜无奈道。
杜郁非踱了两步,低声道:“假设两案有关,时隔那么多年,凶手为何突然再次行凶?若是突然再次行凶,则两案和凶手必有交集。又或是说有没有可能他一直不曾停手,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就必须扩大调查范围。”
“即便扩大调查范围,也要有个方向。”苏月夜问。
“容我想想……”杜郁非重新翻看了一遍罗飞案的卷宗,来到东厂二人的房间,说道,“你们可有发现?”
石清扬摇头道:“纪纲一案,当时他老宅的密室失守是突破口。第二天他那点破事就都被送到了成祖皇帝的案头。但送上那些密件的太监已经故去,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天行则道:“我先前从罗飞兄弟经手的案卷入手,但近三个月的案子里,没有发现特别的东西。他无非就是构陷了一些官员贪污渎职的事。那些事并非捕风捉影,只不过可大可小。”他发现杜郁非的目光不对,遂改了语风道,“但我依旧觉得罗飞案和纪纲案是有关的。”他拿着毛笔,比划了两式剑招,“从剑锋切入的角度,这两案的死者似乎死于同一路剑术。路数接近于华山剑法。”
“但你们不是判定凶器是对钩子吗?”苏月夜反问。
“双钩的流派不多,多数起源于双刀或双剑。而凶手用奇门兵器,未必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石清扬解释道。
苏月夜道:“杜大人认为,目前我们手上线索太少,必须扩大调查范围。”
“愿闻其详。”卢天行点头。
“罗飞他们死于家中,一定是得罪了凶手。我看了你们对罗氏兄弟的评估,他们办案黑人钱财是很辣手,但平日行事并不跋扈。所以仍旧要从他们的旧案入手。他们既然入东厂才两年的时间,那就将他们经手的事全翻一遍。若是案件惹来的敌人,或许这个凶手是专门针对厂卫经手的案件而来,我们要重新审视一下近几年的案子。”
卢天行皱眉道:“这事是否做不完?我们每年经手的大案,全国一起是要过百的……”
“不,其实活不算多。”杜郁非笑道,“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每年在办案时间外意外死亡的人并不多。把注意力先集中在京师,先从这里的死者开始筛选。”
尽管查案翻卷宗是每个公门中人的必修课,但为了查旧案翻阅旧宗卷,却是大多数人都不愿做的事。据说公门中人最不愿做的三件事,分别为“盯夜梢”、“查内鬼”、“翻旧卷”。这三件事一是太无聊,二是太纠结,三则是太烦心。查旧宗卷,通常不会有当时记录的人帮忙,别人写的东西,要看明白本就很难,更不用说还要和过往作对照,并拿出自己的看法了。公门里办差的人,文化水平不高,记录的水平更有高低,要在一大堆含糊不清的旧文字里找到真相,这不仅仅是耐心,更是运气的问题了。
每次遇到这种事时,杜郁非都会庆幸自己有苏月夜。不论多含糊潦草的记录,苏姐儿都能将其剥茧抽丝、拨云见日,不论多厚的卷宗,最后她都能找到最直接的线索。
苏月夜带着五个文书加班加点地翻阅旧宗卷,既要查罗氏兄弟的旧案,又要查近期锦衣卫殉职的悬案,真是千头万绪。可尽管在这几年锦衣卫经常出现些稀奇古怪的状况,真要找符合本次案子特征的旧案并不容易。她又将查找范围扩大到东厂,仍旧没有收获。如此就过了两日。卢天行和石清扬也逐渐失去信心,提出是否将调查铺向外地。
这时,杜郁非忽然收到罗邪的信。罗邪说她拜祭娘亲后,被族长要求去应天府帮助一个子侄辈的后生。那个侄子岁数比罗邪还大,但因醉酒伤人被关入了南京城的大牢。而原本以为只要赔钱的小事,忽然成了醉酒杀人。族长想问罗邪有没有在南京的朋友可以帮忙过问。罗邪表示这事不用杜郁非插手,但她回来的行程可能要耽搁了。
冤案?杜郁非皱眉回了一封信,希望罗邪不要把事闹大,然后又写了封信给南京卫所。
“大人,有事发生了。”这时,苏月夜带着卢天行来到杜郁非的桌前,“但你一定很喜欢。”
杜郁非道:“说来听听。”
苏月夜笑道:“我们查了两日。京师范围不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没有案子符合我们要求。但今天济南卫所突然发来加急。两日前,济南卫所的千户徐朝阳,被杀死于泰安县的县衙内。之前他卷入过几个有争议的案子,尤其是济南府通判刘堂贪墨一案,但事情过后他升了官。徐朝阳被杀死,身上有两处致命伤,其首级被放在尸体边。”
“徐朝阳?这家伙身手可不弱,具体卷宗有没有发来?”杜郁非问。
苏月夜摇头道:“还没有,当地卫所已一片混乱,那徐朝阳算是那边的一把手。”
卢天行道:“死者的伤口是否和罗氏兄弟案一致,我们并不清楚,但……”
杜郁非笑了笑抬手道:“我们立即去山东。”
众人日夜兼程前往山东,一路上卢天行和杜郁非聊了些办案心得,居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到达山东后,他们兵分两路,袁彬和石清扬去了济南府,杜郁非、卢天行、苏月夜直奔泰安县衙。
泰安的早晨飘着小雨,杜郁非望着远处的泰山,不禁想到了两年前,自己因这里的差事被贬回泉州,而后,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山东卫所的人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两天来这里没有外人进入过。”苏月夜小声道,“这时候下雨虽然恼人,但那天清晨这里也飘有小雨。你说如果徐朝阳因为雨天,没出来练功,是否能躲过一劫?”杜郁非问。
杜郁非道:“若有人处心积虑要杀你,靠躲是没用的。”
卢天行拿着县衙捕快给的案卷记录,一一对照真实场景,用石块标记了尸体所在的位置,划出了所有的脚印和墙壁、树木损坏的部位,然后将记录递给杜郁非。杜郁非对照了一遍,对其点点头,退回院子的回廊下。
“徐朝阳本身是内家拳高手,擅长武当虎爪手。罗飞和他比起来,会的只是花拳绣腿。”苏月夜轻声道。
杜郁非指着院墙上点点破碎的地方:“这次凶手并没很容易就得手,他们是经过一番恶斗的。”
卢天行翻看记录道:“但记录上说并未在墙外发现血迹,所以凶手并未受伤。”
杜郁非笑了笑,问道:“卢兄,我们是否根据记录演示一次?虽然在下雨,但我们没时间等天晴了。”
“如此,大人就扮演凶手吧。”卢天行拱了拱手,走到雨中。他扫视周围,选了一棵大树站定。他站的位置有一双足印,据说徐朝阳经常在此练功。卢天行忽然有些好奇对方会如何攻击。
杜郁非步出回廊飞身上墙,他潇洒地隔空跨出两步,找了个合适的距离潜伏下身子。他辨别了一下风向,突然凌空掠下,人在半空改变了一下路线,长剑直取对方前心。卢天行以为他会从背后攻击,却不料是正面进攻,头一抬却被雨水打湿了眼睛。只得斜跨一步双手格挡向剑锷。杜郁非身形旋转,一剑扫在对方背后,卢天行眉头锁紧,陡然转身在雨中架起双掌,凌厉无比地攻出三掌。杜郁非深吸口气迎风而起,长剑忽然斜刺向对方眉心。两人掌剑相交各退一步。但踏雪剑诡异地一拐,点在了卢天行的胸口。
“我输了……”卢天行苦笑。
杜郁非道:“没有输赢,我们只是在演练可能有的过程。卢兄,若非为了配合现场的那些足印和印记,也不用站在必输的线路上应付我的剑招。”
“你们两个快从雨里回来!”苏月夜皱眉叫道。
杜郁非和卢天行并肩走回廊下。苏月夜问道:“但这么走个过程,你们又新弄明白了什么?”
“凶手若无踏雪剑在手,用的必为有回转刀刃的铁钩,又或者是双兵。”杜郁非低声道,“不然他的身法要比我快上一截,那可能性不大。”
卢天行道:“凶手是借着雨势突然动手,打了徐朝阳一个措手不及。徐朝阳虽然也反击了,但从动手之初就被压制。只可惜我不会武当身法,不能模拟出更详尽的过程。但有一点,凶手能利用风雨给自己造势,定是极有经验的老手。我觉得这凶手定是成名人物。因为有这样的身手,要不出名也难。但我偏偏想不出,江湖上有谁用铁钩,能用到这个水平。离别钩杨成,断魂钩司徒易,勾魂使者连举?这些人且不说都不在山东,更多不是会为了别人出头的主。”
杜郁非摸摸鼻子并不多言,只是低声道:“我们分头行动,找县衙里和徐朝阳有接触的人谈一遍。”
许多人以为官差办案,重要的是那灵光一现的直觉,仿佛那些案件的结果都是拍拍脑袋随便想出来的。其实绝大多数案件的告破,都是建立在脚踏实地的琐碎工作上。翻卷宗是一个,民间访查是另一个。民间访查的难度在于两点,要么是被询问者胡言乱语,讲得云山雾罩;要么就是一语不发,死守真相叫人无可奈何。
这次徐朝阳案就属于后者。整个县衙没人愿意谈论这事,杂役老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当天因为下雨,他清扫的工作就晚了半个时辰,却发现了徐大人的尸体。而县令和师爷,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说了些徐朝阳是几月几日来此,为的是什么公事,本来应该几月几日离开的。但光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杜郁非又不愿将这些不说话都拉去牢里,毕竟死了的徐朝阳早在他们锦衣卫内部定为贪官。卢天行去了济南城和袁彬会合,这里只留下了杜郁非和苏月夜,整个县衙因为他们的存在气氛非常压抑。不知不觉又过了两日。
衙门里年纪最大的师爷陈贯中前来见杜郁非:“徐朝阳为了斗垮通判刘堂,在济南府的各县活动了很长时间。这次来泰安,是则为了对付我们县太爷鲁大人……”
“他准备怎么对付?”杜郁非问。
陈贯中道:“官场里的事,无非就是威逼利诱、恐吓栽赃这些事……说句您不爱听的话,锦衣卫是最擅长的了,还用我说?”
杜郁非笑道:“恐怕你还是要说清楚,不然我可不好查。”
“徐朝阳有个外号,叫徐大嘴。叫这个绰号的原因,是他每到一处都会狮子大开口地伸手要钱。若你不满足他,他就会从各方面跟你做对,除非你背后有更大的势力可以压住他。不然,要么妥协,要么就是死路一条。”陈贯中低声道,“刘堂身为通判,管理一府的钱粮支出,很多事若他不点头。徐朝阳就很不好办。他们有冲突是在所难免。徐朝阳之前整刘堂的时候,用的就是栽赃嫁祸的手段。刘堂是难得的清官,硬是被他栽赃了三千两银子的黑心银。三千两……大明律例几十两就要砍头的。好好的清官,因为这莫须有的三千两银子,任是被他安好罪名抄家。这一次他来泰安,是因为县太爷在他整刘堂的时候,为刘堂说了几句公道话。所以他就在泰安坐镇,随时准备诬告我们鲁大人。大家都在为鲁大人担心,没想到,哈哈哈,他居然死在了泰安。他死在泰安未必是好事,但毕竟是死了个恶人,大家都是很开心的。”
“未必是好事,此话怎讲?”杜郁非问。
“徐朝阳是锦衣卫,锦衣卫死了,只会招来更多锦衣卫。自古官官相护,徐没做完的事,自会有人帮他做完。对鲁大人未必是好事。”陈贯中面色不变,“不过,我在一旁观察了你们两日,杜大人和苏小姐都是不错的人。所以才冒死来见你们,说一些别人都知道,但不敢来说的话。反正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
杜郁非笑道:“老爷子。你勇气可嘉,但既然来了,自然还要告诉我们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陈贯中皱眉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你觉得这里谁最希望徐朝阳死?”苏月夜给老头子沏了杯茶。
陈贯中道:“自然是他的冤家,要他死。”
“你先前也说了,他是徐大嘴。在山东三年,仇家可不少。”杜郁非道。
“我也不打马虎眼,最想他死的一定是刘堂家。最需要他死的,自然是我们鲁大人。但有一点……”陈贯中拍了拍脑袋,“徐朝阳可是武林高手,寻常还真找不出人能弄死他。”
弄死他……这个老爷子一点都没有师爷的谈吐啊。“刘堂不是已经死了吗?”苏月夜皱眉。
陈贯中道:“但他的家人还在牢里。杜大人,你若真是来查案的,顺便能将刘家人救出来吗?若你能做到这点,相信整个山东的百姓都会主动给你提供破案的线索。”
苏月夜小声道:“刘堂的小儿子刘琦,在济南府的大牢里,好像才十九岁。”
杜郁非笑了笑,即便把刘家的人从牢里救出来,那些百姓也不会来帮他抓杀徐朝阳的凶手的。这就是杀贪官后带起的附加效果,也许正因为此凶手才会明目张胆地入县衙杀人,因为不是一定不会有人看见,但看见的人多数都不会开口。看来要找鲁县令谈一下。
“老爷子问我,如果这个凶手只杀贪官赃官,那我们还要抓捕这样的侠义之士吗?”苏月夜送走陈贯中回来道。
“侠者以武犯禁,他们做之前就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而我们呢?”杜郁非看着衙门外雨天过天晴的天空,“我们到底是执法者,还是他们口中的所谓朝廷鹰犬?这轮不到我们选。因为……我们本是执法的鹰犬。”
(二)
卢天行来到济南城和袁彬、石清扬会合。袁彬他们已认真翻阅了徐朝阳一案的已有资料。
袁彬看着徐朝阳的尸体,低声道:“他今年三十三岁,在山东卫所三年,之前在湖北卫所十年。济南府通判刘堂贪墨一案,正是由他操刀审讯。那件事前后折腾了两年,最终以刘堂被抄家斩首,家人全都入狱四散告终。刘堂案后,徐朝阳在山东气焰滔天,没有什么官员再敢和他较量。”
“不过山东这个缺是空出来了,以袁少你的资历,只要你想,占住这个位置毫无问题。”石清扬笑道。
“我只跟杜哥,别地方哪儿都不去。”袁彬说道,徐朝阳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但伤口仍旧看得清,他拿着东厂仿制的凶器对照了一下,“伤口符合。这里仵作的活做得很细致。”
“看来山东我们是来对了。”石清扬拍了下卢天行的肩膀。
卢天行摇头道:“只可惜徐朝阳和罗飞一样得罪了太多人,我们仍旧不知从何查起。”
“杜哥会有办法。”袁彬翻看了仵作的记录,“核对完毕,尸检没有问题。”
卢天行笑道:“但他眼下不在济南城,我们总不能在他来之前什么都不做。”
“你的意思是?”袁彬问。
卢天行道:“我们过一遍最近一个月在济南附近的江湖人,擅长用双刀、双剑或者长钩的优先排查,那些嗜好打抱不平的大侠优先排查。即便他们已经离开山东,也要将他们的日程问出来。”
袁彬眯起眼睛道:“这是个好办法!还要加个标准,必须武艺在徐朝阳之上。”
“这样,搜索范围就变得极小了。”石清扬微笑道,“东厂和锦衣卫比比,谁能先收集够消息?”
“可以。”袁彬淡然回答。
山东武林这几年人才辈出,要不然两年前的武林大会也不会在泰山召开。但也正因为两年前的武林大会,刀君梦星辰独闯泰山闹得腥风血雨,当时死了不少本地高手。如今再数一数济南府的英雄豪杰,能单独撂倒徐朝阳的还真没有几个。
石清扬将手里的人名资料放在桌上,慢慢道:“五虎断门刀的彭秋水、八卦金刀铁关西,还有就是最近在济南访友的江南霹雳堂雷动天。”这次调查似乎是东厂先了一步。
“江南霹雳堂的人用双兵?”袁彬问。
卢天行道:“江南霹雳堂善用火器,但雷动天则用的是双剑。他曾经跟随永乐帝北征,手中两柄大剑在千军万马中也是所向披靡。”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袁彬恍然道,“那就不会是他了。雷动天的大剑比我们绣春刀还要阔三两分,若真是他动的手,徐朝阳早就被大卸八块了。”
“不排除他换了兵器。”石清扬提醒道。
“这里三个人,有谁换了称手的兵器,还能杀掉徐朝阳,并且全身而退的?”袁彬冷笑反问,“徐朝阳是永乐朝的武举出身,他在锦衣卫里身手大约能进前十五。”
“前十五……你这是怎么算出来的?”石清扬好笑道。
袁彬并没开玩笑的意思,慢慢道:“因为第十三是我。一年前他和我交过手,我险胜,但近来想必他有些放松了。”
“铁关西的八卦金刀,虽然是特例的双刀,但他八卦门和武当多少有些渊源,同在山东他应该不会对徐朝阳动手。”卢天行没理睬另两人的谈话,而是将手指点在彭秋水的卷宗上,“倒是他,彭秋水,当代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人,年纪三十五岁。精通的是极为少见的断门双刃斩。”
“彭秋水我见过,尽管出身武学世家,但也是济南府有名的纨绔子弟。”袁彬笑道,“这种人会为了别人出头对付锦衣卫?他们家大业大,杀锦衣卫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石清扬翻开彭秋水最近的行程,笑道:“但他半个月前是在京师的,这难道是巧合吗?”
袁彬摸摸鼻子道:“的确不会有那么巧,那我们就叫他来一趟吧。”
但一日过去,袁彬并没行动。石清扬以东厂一贯的做派,去往彭家将彭秋水带回了济南府的卫所。彭秋水个子不高,但为人却非常狂傲,简单地回答了几个关于行程的问题,之后就闭口不言,丝毫不将东厂和锦衣卫看在眼里。
石清扬本想动刑,彭秋水只是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
石清扬感觉有些不对劲,他找到袁彬问道:“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历?能这般有恃无恐?”
边上有锦衣卫给袁彬递上卷宗,他正将调查的资料拿出,慢慢翻阅道:“彭家是当年彭和尚彭莹玉的旁支。彭和尚是谁你知道吧?尽管只是旁支,但彭和尚本身没有子嗣,所以他家有太祖爷颁的丹书铁劵。彭秋水的媳妇,是云南沐家的女儿。你以为他是普通的江湖人吗?”
“这……你怎么不早说?”石清扬怒道。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你就不去把他带来了?他是我们头号嫌犯,该审的就要审。而且,你当时去找他的时候不是兴高采烈的吗?”袁彬淡淡一笑,他手边有一份新到的简报,草草扫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石清扬冷笑道:“说得轻巧,谁去审?你去吧!”
“自然是我去。”袁彬拿简报敲了石清扬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走入审讯室。
“彭秋水,你小子摊上大事了。”袁彬一脸的幸灾乐祸。
“袁少,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和东厂联手?”彭秋水一改之前桀骜的表情,并微微松了口气,“说真的,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会杀锦衣卫?我像脑袋坏的吗?”
袁彬道:“你脑袋向来都是坏的,在京师在济南没少为平头百姓和大户人家动过手。”
“我……你有办法让我脱身吗?还是……我需要做点什么?”彭秋水眼珠转动,央求道。
袁彬道:“这次的事很大,你得住几天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这样等我们杜哥来了,不会让你太难做。否则我不动你,那些东厂的可不管那么多。你也知道,朝廷里有免死铁券的都已快死绝了。这东西有还不如没有。怎么样?只要你是清白的,我的问题不会很难。”
彭秋水嘴角抽了一下,“你问。”
“我只问你两个时间分别在哪里。七天前的早上,徐朝阳死在泰安县衙时,你在哪里?十五天前的晚上,东厂罗飞罗翔兄弟死于自家院中时,你在哪里?”
“七天前,我在泰安……处理个人的事。十五天前,我在京师清点我们彭家在那边的生意……十五天前的事,我记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我是在喝酒,喝醉了。那天晚上的事都记不得了。”彭秋水说到这里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我肯定没去找什么罗飞、罗翔兄弟,我都不知道他们住哪里!”
“但罗氏兄弟你认识?”袁彬立即问道。
“那当然,我们彭家是做保镖生意的,许多官员都是我们的客人,那两兄弟在京师那么活跃,我当然见过。但没深交……”
“据我所知,你们至少喝过三次酒。当然,还没有什么确切的生意来往。”袁彬笑了笑,手指在拿进来的卷宗上划过,“你的事,都在这里。所以你不要骗我。我再问你一次。你在泰安处理什么个人事务,有人能证明你清晨不在县衙吗?”
“不能……我只是去那里找孙月华,但那天我是一早就回自己宅子的。我一定没做你们说的事。”彭秋水冷笑道。
袁彬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但你没有人证可以证明你的清白!而你有杀死徐朝阳的能力!你和他也有过节!你是刘堂的学生,二十五年前,刘堂教你读书!不仅如此,你和罗飞罗翔也有过节,你们在京师为了个女人曾经大打出手!彭秋水,你日子过昏头了?你给不出人证,这案子就坐死在你头上了!”
“这……”彭秋水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
审讯室外旁听的卢天行道:“锦衣卫何时把事情查得那么清楚?这些我们怎么不知道?”
石清扬皱眉道:“查案子难道不是你擅长的吗?”
这时,袁彬走出房间道:“他没有不在场的证明,但我觉得不是他做的。”
“为何?”石清扬问。
袁彬没好气道:“若是他做的,难道不该事先想好说辞吗?我们的凶手那么多年没被追查过,难道是这种二货傻子?”
“但难道就这么放他走?”石清扬征询地望向卢天行,“若是大刑伺候,难说审不出其他东西。”
袁彬瞪眼道:“你们就知道用刑!会不会用点心?”
“即便他家里极有背景,即便他和你袁少有旧。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放他走。除非有更明确的嫌犯出现。”卢天行不紧不慢道,“何况杜大人回来,发现人犯不在,谁担责任?”
袁彬道:“我没说要马上放他走,一切等杜哥回来定夺。但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若要动刑想想后果。”
卢天行道:“刚才你怎么不问他纪纲案之前他是否在京城?”
袁彬皱眉道:“三年前的今天你在哪里?谁会没事记那么多?”
卢天行沉声道:“但那一点毫无疑问也很重要!”
石清扬嘴巴一撇,阴恻恻地笑了笑:“他的时间线和凶手的吻合。该动手时我来动手,真闹大了,我们东厂又怕过谁来?”
“总之我希望等杜哥来了再说。”袁彬道。他和彭秋水并无深交,但从他的角度看彭不像凶手,跟着杜郁非的日子让他学会一件事,可用心不用刑。
但是一等三天,杜郁非和苏月夜都没有来济南城。袁彬派人去了泰安,泰安县令表示两天前杜郁非就已离开,他不禁觉得事有蹊跷。而济南府开始过问彭秋水一案,过问的人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受了闷气的石清扬将彭秋水打得体无完肤,但他终究有些顾忌,所以没有把对方弄成残疾。
袁彬无法阻止东厂办事,卫所里派出许多人都无法查明杜郁非和苏月夜去了哪里。到了第五天,心急火燎的袁彬将手下那些锦衣卫臭骂了一顿,开始考虑要不要将此事上报京师。忽然有人来报,济南府刑部大牢来人找他,希望他能马上前往……
“大哥,难道在那里?”袁彬皱起眉头。
杜郁非以刘丙的化名进入济南府刑部大牢,罪名是醉酒杀人,入的是地牢一层。刘堂的小儿子刘琦被关在同一层。据说同样姓刘的因为“刘堂案”,被收罗了各种罪名,在刑部大牢里不下二十人,有些甚至并无亲属关系。人们通常有种误解,以为只要是锦衣卫参与的案子,犯人都会被关入诏狱,其实绝大多数人是没资格入诏狱的。
按照杜郁非的要求,泰安县的鲁县令将其安排入济南府大牢,出于保密考虑,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刑部大牢有个叫老蔡的牢头,是杜郁非的紧急联系人,按约定他在牢门前摆两枚石子,就是要求苏月夜前来探视。如果有意外发生,就在牢房门口摆三颗石子,外头的人会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杜郁非入牢后,先挨了五十杀威棒,苏月夜悄悄塞了十两银子,这些棒子真挨得不重。他住的牢房并非单人房,而是个通铺。不大的牢房里关了二十多个人,屎尿的味道、伤口化脓的味道,以及浓重的汗味弥漫于周围。杜郁非面无表情地走向新人铺,最靠近茅坑的一片破席子,周围囚徒见他懂规矩,就派了个矮个子来摸他门路。
杜郁非告诉他们,自己是南面离别社的帮众,因为在济南的酒楼打架误杀了人,被关了进来。自己的老婆和帮里的大哥都在给他奔走,过几天就会被转狱。
“转狱?”小矮子笑了笑,对身后的同伴眨眨眼。
“离别社的人?”一个身形庞大的中年壮汉向这边靠近,“我们这里也有离别社的人,你是哪个分舵的?”
杜郁非注意到对方眼里有股子犀利劲,右手老茧的位置显然,这是只擅长握刀的手。此人有点分量,似乎是此间的房主。他微微皱眉道:“我是应天分舵的,但我没听说这里有自己弟兄啊。”他进来前简单调查过此地江湖背景,确认没有离别社的人。
小矮个上来就是一脚,正中杜郁非的小腹。“这是麻大哥!你个新来的杂碎,怎么和大哥说话的?”
“是,大哥。但据我所知,这里没有我们离别社的人。”杜郁非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但并不弯腰求饶。他心里想起一个名字,断刀客麻常。此人曾是建文帝军中的军士,建文帝战败后成了山东的巨寇,也就是俗称的“山东响马”,手提一柄断头的斩马刀勇猛异常,手下曾经统领数千山贼。“麻常大哥的字号有谁会不知道,我老大一早提醒我,进来后要尊重大哥,并带了礼物给大哥。”说着他脱下鞋子,拿出一块碎银交了上去。
麻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骂道:“哪里来的傻子,牢里面银子有个球用?”但他还是收下了,然后道,“你老大是谁?”
杜郁非拍着胸脯,很骄傲道:“我老大,飞天大圣侯勇。”
“哦。我知道他。”麻常点了点头,抬手一指边上一个瘸子,“你,仍旧睡那边。刘兄弟,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去里面睡。他娘的,这年头姓刘的真倒霉,一茬一茬的抓进来。”
什么叫你的人……杜郁非跟着麻常朝里走,这入狱的第一道手续算是办完了。
夜晚,戌时刚过,整个牢房就一片鼾声,连几个被认定为疯子的囚徒也不例外,过不了多久外面的牢头回去上层休息。时近亥时,刑部大牢终于进入囚徒的时间。众多囚徒翻身爬起忙着手边的事。有人清算日间的纠纷,引发几场乱仗。牢里的疯子也跟着胡言乱语,整层牢房变得分外热闹。这样的喧闹中也有人不动声色地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或哼着小曲儿,或用自制的棋子摆着棋谱,又或者在牢房墙壁上涂鸦着。
麻常命人给杜郁非开了个欢迎会,小小的牢房里居然藏有半瓶土烧,有地位的囚徒一人喝了一口。不久,外头有牢头悄悄送进来一包牛肉和一包馒头,这个牢头姓蔡。
“这都是托了兄弟你的福。”先前踢了杜郁非一脚的矮个子名叫孔杰,啃骨头笑道,“常老大把你贡献的银子交给上头的家伙,他们才会拿下来点吃的。这是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的事。”
“前面常老大说,这里姓刘的特别多,什么意思?”杜郁非问。
“这你都不知道,难怪,你是外乡人。简单说吧,这里的通判刘堂得罪了锦衣卫,然后……”孔杰笑了笑。
杜郁非苦笑道:“好吧,得罪了锦衣卫,所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吗?”
“然也!”孔杰拽了句文。
“那我们这里也有刘堂家的?”杜郁非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他事先安排进入这件牢房就是为了找刘堂的小儿子刘琦,但一圈转下来他并没见到。
孔杰笑道:“有的。但刘家少爷脾气臭,三天两头在这里跟人打架,被关去水牢反省,一时半会出不来了。咱们常老大挺照顾他的,可惜这顿他是吃不上了!你是应天府南京城的人,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怪不得出手豪阔。来,兄弟你交个底,到底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没杀人,是被冤枉的……你呢?”杜郁非做出遗憾又有些愤怒的表情,看来要见刘琦也不容易。
“哎!我们这谁不是被冤枉的?”小矮个哈哈一笑,揽住杜郁非的胳臂晃了晃。那暧昧的神情,让杜郁非立即推开了对方。
杜郁非之所以想到牢里来见刘琦,是因为他觉得“刘堂案”是徐朝阳最可能的死因,但在家族被锦衣卫迫害后,刘琦很难再相信锦衣卫。所以即便杜郁非重新提审刘琦,要想从对方嘴里套出杀徐朝阳凶手的信息,也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在牢里,用另一个身份来和对方接触,则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办了那么多年案子,杜郁非相信因果循环,没有无缘无故的杀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报恩。如果有人为了“刘堂案”杀徐朝阳,那刘琦在牢里一定会得到照顾。
在等待刘琦从水牢回来的两天里,杜郁非努力和“难友”们打成一片。这个牢里的罪犯分东西两片,西面那片牢房关押的都是准备秋决的犯人,但由于如今又到了冬天,所以所谓秋决也是明年的事了。东面这片,也就是杜郁非所在的,说是重罪牢房,其实关的人很杂,打家劫舍的有,坑蒙拐骗的也有,甚至有一些路面上的疯子被关进来储备着。日后万一有钱人家的子弟入狱,可以用他们做顶包的。东片分甲乙两间牢房,各有三十余人,麻常是甲的老大,甲房和乙房常为了一些小事在放风时发生争斗。
这里也许并非所有人都是含冤入狱,但的确不少都是蹲大狱蹲得稀里糊涂。总体而言,杜郁非见识过地狱般的诏狱,也曾在泉州大牢蹲点,这里绝不算是最糟糕的牢房了。
待到两天后,众囚徒一觉醒来,狱卒带来了面色惨白,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水泡皱了的青年。麻常很亲切地将其拉到身边问寒问暖,但这个少爷则显得爱理不理,闷头走到一边,很不屑地嘴里骂骂咧咧。
孔杰小声道:“这小少爷,若没有麻老大罩着,早被人打死了。谁管他家是不是冤枉的,这牢里谁不是被冤枉的?”昨日甲乙发生冲突,杜郁非替他扛了好几拳,自那以后他就和杜郁非混得很熟,几乎时时挨在一起。尽管杜郁非很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毕竟牢房就那么大。
杜郁非不禁叹了口气,问道:“麻老大为何对他那么关照?和他爹有旧?”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有人说……”孔杰声音压得更低,“麻老大为了刘家找了阴司……”
“阴司是什么?”杜郁非皱起眉头。
但这时牢头开始点人头,所有人被排成几排,刑部牢房的管事挺着大肚子慢慢踱过栅栏,他身后跟着两三个狱卒,其中一个就是姓蔡的牢头。阴司……杜郁非依旧琢磨着这个词。这一天,杜郁非尝试接触过刘琦两次,但那小少爷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观其言谈举止,完全就是一纨绔子弟,但回过头想,一个在监狱里一年的人能保持这个态度也着实不易。有人小声告诉杜郁非,刘堂案有部分问题就是出在这刘琦身上,他作为刘堂的小儿子,虽无大恶,但整天惹是生非。最初就是他得罪了锦衣卫。
清官家的不孝子吗?杜郁非叹了口气。后来他又找机会问孔杰什么是阴司,但这次孔杰推说不知,而且整个晚上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悄悄地在狱卒巡夜前,在铁栅栏外摆了两枚石子。
第二天一早,苏月夜前来探视了。苏月夜给自己弄了张很普通的村姑脸,即便如此仍旧在女人稀缺的大牢里引起了骚动。若非苏月夜带来的吃食足以打动麻常,让他替杜郁非清了场子,他们真连说话的空间都没有。
“我只说两件事。”杜郁非用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压低声音飞快道,“第一,我们要弄明白在牢里的阴司是什么,我怀疑是一个帮派。第二,那个刘琦性格有些怪异,我要知道他更多的事。”
苏月夜点了点头,问道:“袁彬那边有些麻烦,他们抓了五虎断门刀彭家的掌门,那边是彭莹玉一系,各方面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我是否要替你传给他什么消息?”
“如无特殊事情,暂时不要跟他说。”杜郁非摇头道。
“为何?”苏月夜问。
杜郁非道:“东厂的人办案不够谨慎,阴司这条线,我不想打草惊蛇。告诉袁彬,再要他隐瞒着东厂,不如直接不告诉他。反正我在这里并无危险。”
“我们已经消失五天了,我怕他要急疯了。”苏月夜笑道。
杜郁非淡然道:“袁少要多一些历练,这不算什么。关于麻常你查到了什么?”
“此人身世颇为坎坷,但不确定和刘堂家有什么关系。他的弱点是一个先天眼睛有残疾的私生子,在他老家过活无依无靠。”苏月夜低声道。
杜郁非道:“所以他可能因此被人利用。你辛苦了。”
“我哪里辛苦?你要小心,这毕竟是大牢。”苏月夜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悄悄塞给杜郁非一块包裹严实的锦衣卫令牌,“对了,罗邪回信说她亲戚的案子有侠客山庄的人管了,所以她已经北上。”
“只要不涉及官府,侠客山庄就敢管。”杜郁非笑了笑,“这就是白道武林。”
两人一边说这些,一边提高声音拉一些家常,最后还为了是否找离别社老大帮忙的事争吵起来。苏月夜表示不相信那个老大,杜郁非给了她一巴掌让她滚,于是娘们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不知为何杜郁非这一巴掌打出了男人的“霸气”,瞬间牢里的犯人们都对其刮目相看。麻常笑道:“这么美的娘们,在你进大牢了还来看你,你怎么舍得动手!”
“她哪里美……”杜郁非皱起眉头,真心实意地问了一句,苏月夜是化了丑妆来的,连本来面目的三分姿色都没有。
“条顺手白。”矮个子孔杰笑嘻嘻道。周围众人都心有戚戚地不停点头。杜郁非只能跟着傻笑了下。
这时,刘琦很突兀地骂道:“入狱有三年,母猪赛貂蝉!看看你们的品位,一群土鳖!刚才那算屁个美女!”
杜郁非眼睛闪过一丝惊喜,立即靠拢过去笑道:“琦少爷,你这话真说我心里去了。真不明白,我这普普通通的婆娘怎么就美女了。”
“是丑婆娘!”刘琦瞪眼道。
“是!就是丑婆娘!”杜郁非示威似的瞪了孔杰一眼。
走出牢房的苏月夜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如此议论,她离开大牢,穿过一个街口,马车就在大街对面。但她觉得似乎有人跟着自己,左右看了看,忽然加速穿过巷子来到大街边。左右各有一个路人露出破绽,犹豫是否要紧跟过去。苏月夜顿时明白她和杜郁非已经暴露,立即加速奔向马车。那两路人情急之下望向远端,一个灰衣蒙面人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苏月夜的马车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灰衣人问。
苏月夜心念急转,沉声道:“你是阴司的人?我有冤情。”
灰衣人沉默了一下,抬手抓向苏月夜。苏月夜则已分辨清楚逃逸的方向,朝后急掠,几个起落就转入大街的人群中。灰衣人先是拔足追赶,但他那蒙面的诡异形象实在不适合出现在白天的大街上。只追了半条街就放弃。苏月夜步伐逐渐变小,小心地观察了四周,然后循着方向去往济南府的府衙。
忽然,从她身边经过的一个女子对其撒出一片香粉,苏月夜猝不及防,吸入不少粉末,那女子轻巧地将其一揽,把她带往远处小巷。
(三)
济南刑部大牢的重犯们,大约三天可以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杜郁非和刘琦坐于空地的青草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远远看着麻常和乙房的崔龙谈判。
刘琦懒洋洋道,“不知能谈出什么鸟毛来。我看其实那也不算谈判,只是这些死囚在消磨时间罢了。”
杜郁非道:“就这么会儿,已经打了三场。这里一天打的架,比我在外头一个月还多。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是吗?听说前两天你和对面打架时挺厉害,原来你也怕。”
“死谁不怕?”杜郁非小声道。
刘琦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在外头一定混得不错,要不然可不会这么怨念。怎么样,我看你和那些泥腿子不同,要不以后就跟我混?我早你一年进来,在这里也算罩得住。”
“不算什么很好,外面官府吃人,锦衣卫吃人,东厂吃人。我们平头百姓不过勉强过活罢了。”杜郁非注意到讲到锦衣卫时,刘琦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于是他慢慢道,“琦少爷,你的事我知道一点。我们也算本家。我不知你之前日子怎么过的,但总是去水牢也不是个事儿吧。该忍的时候要忍。”
刘琦打了个哈欠,笑道:“既然进来了,就别管冤不冤的。忍了一辈子,到牢里难道还要忍?我怕什么?”
杜郁非道:“打打杀杀在外头或许很嚣张,但在这里真杀了人,能逃哪里去?而且大家都是苦哈哈。”
“这里是刑部大牢,你越想出去就越出不去。你也算出来跑江湖的?”刘琦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显出一丝不屑,不知是看不起杜郁非的消息来源,还是看不惯他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刘丙,怎么说话跟农民似的?你到底跟不跟我?不跟就滚远点。”
“我外头的老大在运作我出去呢。”杜郁非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是这两日才进来的,进来前听说有个锦衣卫大官死了。而且我听说……麻老大在想办法让你出去。”
“出去?你开什么玩笑,我会出得去?”刘琦陡然瞪起眼睛,“你给我滚,不识抬举,胡言乱语!”
杜郁非微微退开几步,边上孔杰一路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道:“刘丙啊,我对不起你。刚才我偷听到老大和对面崔龙谈好了,要处理你。”
“为什么?”杜郁非皱眉问。
孔杰飞快道:“我昨天听你在打听阴司的事……就跟麻常大哥说了句,我可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就对付你啊。还是你做了别的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杜郁非怒道,“阴司到底是什么?”
“你好好保重。”孔杰小声说了句,快步离开。
杜郁非发现周围有多个崔龙的手下正在靠近。就因为问了句“阴司”,对方就要除掉自己?杜郁非看了看远处的日晟,距离放风结束还有半个时辰,本该在位子的狱卒都不见了。这时那些犯人已到他面前,杜郁非灵动跨出一步,身子晃动击倒一人。他发现对方都是有些武学功底的,心念一转,假装受了另一人一拳,脚步一个趔趄。才回身将敌人打倒,周围有更多人围拢过来……
杜郁非沉着脸硬受对方一通拳脚,冲入人堆抓住那个叫崔龙的大汉,他大吼一声居然将对方举了起来,不仅举起还像舞大刀一般地舞了几下,吓得周围那些犯人纷纷后退。
远处麻常看到这一幕,微微皱眉,但随即松了口气,暗道:“好在不是上乘武学,只算是比较悍勇而已……”他从草堆上站起,高声道,“跟我来!”身后六七个甲房的犯人立即奔向混战的方向。“刘丙,我们来救你!”他大喊一声。
杜郁非心里冷笑,将崔龙重重丢出,不理边上犯人的追打,大步奔向麻常:“老大,救我!”
麻常一挥手,甲房的弟兄们冲向敌人。他一把抓住杜郁非的胳臂,问道:“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杜郁非还没说出第二个字,麻常就在他脖子上劈了一掌,并将其扛上肩头,悄悄跑到大院的角落。远处刘琦和孔杰目睹这一切,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管你来大牢的目的。你靠近刘琦,打听阴司,就该死。”麻常把杜郁非丢在地上,嘴里嘀嘀咕咕着,从怀里拔出一把磨锋利的木片刀。
就在木刀要刺入杜郁非心口时,杜郁非忽然睁开眼睛,一手手捏住刀锋,一手按在对方胳臂上,冷笑道:“麻常,你杀了我,自己就能活吗?”
“你……”麻常用力夺刀,但木刀在对方指尖仿佛生了根一样。他当机立断弃刀飞退!
杜郁非手腕一抖,木刀扎入麻常右腿,那家伙闷哼一声,仍挣扎向前。杜郁非从后一脚将其踢倒,沉声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告诉我什么是阴司。我饶你不死。”
“救命啊!救命!”麻常突然大声呼喊。
大嗓门远远传开去,使得正乱成一片的犯人纷纷朝这边望来。刘琦忽然飞奔向狱卒休息的地方,大叫着让狱卒来救人。如此那些牢头们想装聋作哑也不成了,纷纷向这边跑来。
“给脸不要脸。我原以为你还算是个人物。”杜郁非看着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麻常,又好气又好笑。
“你要杀就杀,现在所有人都看到是你要杀我!”麻常狡黠地笑道。
“我杀你还不跟拍死个苍蝇似的?”杜郁非目光扫向周围靠近的狱卒,高声道,“锦衣卫在此办差,闲人勿近!”说着,他将苏月夜给的腰牌亮出。
那些远远就大声呵斥的狱卒们顿时没了声音,就连平日里对锦衣卫和东厂百般厌恶的犯人们,也瞬间失声。孔杰和刘琦望着锦衣卫腰牌,眼中透出极度的恐惧……
杜郁非望向远端,看到狱卒老蔡已将大牢管事请来。他高声对管事道:“所有犯人都押回大牢,死了一个我拿你是问。我要一间屋子审案,另外派人去府衙刑部找锦衣卫袁彬,让他马上过来!”
“是……”众多狱卒一同躬身领命。
杜郁非并没立即提审麻常,而是叫了牢里资历最老的几个犯人,以及包括监狱管事在内的部分狱卒到审讯室:“我不喜欢用刑,但我要听实话。谁能告诉我阴司是什么,谁就可以先离开这里。”
所有人面面相觑,管事拱手道:“我是……我说大人,我们不是犯人。”
“我查案子,一视同仁。”杜郁非道,“谁先说?”
“我只知道一个传说,据说阴司是大明牢狱的地下审判所。但从没听过谁真的被洗脱冤情的。”老蔡低声道。
“这里大多数人都是被冤枉进来的,可惜不是所有的冤情都会有人管。”一个老犯人沉声道,“我在这里关了十五年,阴司还有个名字叫凄凉殿,都说他们会为蒙冤者出头,但我是没有见过谁真的被救出去的。”
“凄凉殿,你听过吗?”杜郁非问牢营管事。
牢营管事苦笑道:“大人,我在此当差不过三年,并不熟悉这些事。老张,你呢?你干了有二十年了吧?”
另一个张牢头低声道:“我听过凄凉殿,但这只是个传说。而且是近些年才有的传说,而阴司则要早很多年,在我才入行就听师父说了。我总觉得那是鬼故事。”
杜郁非问道:“不提是否是鬼故事。如果真有凄凉殿,他们是怎么介入冤案的?传说里是否有这部分内容?”
张牢头摇头道:“这些小人们怎会知道。但大人你如果是从麻常那里得到的这个名字,或许他就是关键。这种神秘组织,外人即便能听到一些传说,多数内容也都不足信啊!”
杜郁非何尝不明白这些,但在质问麻常前,他必须手里有点什么。接下来他询问了近二十个囚徒、十五个狱卒,来收集关于“阴司”和“凄凉殿”的信息。最后听到一个比较详细的传说,据说十多年前,在两湖有个好官蒙冤入狱,他在牢里写了无数状纸,命仆人递给各个衙门,但所有的状纸都是石沉大海。最终在他临刑前,忽然有一个鬼影出现在他的牢房中,详细听他重述了一遍冤情。那个自称为“凄凉殿暗影判官”的鬼影告知他,会去核实一切,若一切属实将为其复仇。那个传说里的官员名叫居孝承,大约死后三年被永乐帝平反,但当年谋害他的凶手当时已经死了有一年时间。至于尸体是否被取了首级则无人知晓,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
这些传说里有多少可信的内容,杜郁非并不清楚,但他决定赌一赌。这时袁彬赶到此地,他并没有叫东厂的人。
“面色不好?怎么?”杜郁非听完袁彬对近况的汇报后,扬眉问道。
袁彬苦笑道:“大哥,你一个人出来冒险,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知道我在衙门里有多担心?”
杜郁非换上对方带来的飞鱼服:“我让你到济南城来,就是要你独当一面,要不然我就带你去泰安了。何况,这是我和苏姐儿临时的决定。”
“苏姐儿呢?”袁彬问。
“她应该就在周围布控,怎么你来的时候没发现周围我们的暗桩?”杜郁非皱眉道。
“完全没有……”袁彬立即叫人去周围大牢周围的街道查看。
杜郁非沉着脸,来到关押麻常的囚室,一路上众人看到他那身光鲜锦绣的飞鱼服,不论是犯人还是狱卒都伏卧在地不敢直视。
麻常腿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看到杜郁非嘴角挂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道:“换了一身皮,果然威风不少。但这样是唬不到我的,你麻常爷爷刀山火海经过,什么场面……啊!呀!”
杜郁非不等对方话说完,一手就按在他伤口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溢出大量鲜血。麻常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杜郁非笑着等对方继续说,麻常紧咬牙关终于不再做声。
“我叫杜郁非,我从京师来到济南城,不是为了对付你。所以不用跟我介绍自己。我是锦衣卫,你的背景我都知道。”杜郁非缓缓坐在麻常对面。
“你既然都知道,还要来找我作甚?”麻常哼了声。
杜郁非道:“凄凉殿的判官如何联系?回答了这个,我就放你一条生路。然后还给你在老家种地的儿子在衙门里谋一份闲差,让他不用再在外头做苦哈哈。你一辈子打打杀杀,颠沛流离,不容于家族,这算是给你了却一桩心事。”
“我哪里来儿子?”麻常冷笑道。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知道,那个对外号称是侄子的后生,其实是你的亲骨肉。十五年前,你入狱时他只有三岁,先天眼睛不太好。他妈妈在他十岁时候死了。孤苦伶仃。”杜郁非慢慢说道,“凄凉殿不能替你照顾他,我能。”
“我如果知道……我一定告诉你。但我真不知道,你什么都不要做,就是帮我。”麻常眼角微微抽动,语气软了下来。
杜郁非嘴角挂起残酷的微笑,低声道:“你是在求我吗?你忘记坐在这的是锦衣卫了?你既然有弱点,就跟我交易。我只要结果,我不会心软。”他将麻常的伤口重新包好,仿佛刚才弄伤他的不是自己。
麻常仍旧在犹豫,颤声道:“你,你能否容我考虑?”
杜郁非笑了笑,忽然扭头对外面吼道,“袁彬,告诉外面那些狗日的犯人,麻常招供了。今晚有肉吃。”
“我没有!”麻常激动道。
“你说凄凉殿是相信你嘴巴够紧,还是相信我用刑的本事?”杜郁非瞪眼大喝道,“说!”
麻常瞪着眼睛,低声道:“我说了之后,你能给我什么好处?除了之前说过的那个。”
杜郁非道:“那要看你知道多少。”
“我要一碗水。”麻常轻声道。
杜郁非看了看他,给他拿了碗水。
“我的确知道不多。我知道凄凉殿,是因为在我入狱的头几年,听到过凄凉殿的传说。据说这是一个为人伸冤的组织。”麻常苦笑了一下,眼睛看着囚室的屋顶,低声道,“我一直不信真会有这种组织,但江湖上千奇百怪的事那么多,谁又说得准呢?对吧。四年前,这里关进来一个叫任疯子的人,他一直说自己是冤枉的,并且说已经将冤情上呈府衙。我听说他是应天府的一个铸剑师,因为打造了一把好剑被人陷害,并把他从南京抓到济南。他说所有陷害他的人到时候都会被追究,但他在这里关了一年都没有动静。这个人就变得越来越疯,身体也越发虚弱。有一天有人来探望他,那是个面目很平常一身黑衣的男子……那个人大约在三个月后又来了一次。当时任疯子已经病入膏肓,他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听对方讲。我们同牢房的都隔着很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是最后任疯子目光冰冷地扫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边上的牢头。说了句‘我要他们死!’”麻常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那话语带着应天府的口音,“我要他们死。”
“后来发生了什么?”杜郁非问。
“任疯子晚饭时,跟我们说,他要走了,阴司凄凉殿派人来接他了。万事因果终有时。他文绉绉地说了这么一句。当晚任疯子突然暴毙。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这座大牢的一个管事一个狱卒都莫名其妙地死在家里。”麻常道,“当时听到他说阴司的三个人,只剩下了我。我们没有一个人再提这件事。所以没人知道大牢管事的死和阴司有关。想来,那个黑衣人就是阴司的判官,死去的那两人都是遭了凄凉殿的报应。关于阴司,我只知道这些。一直到刘琦入狱,确切地说,是刘家十来个男丁都关在这里。”
“你和刘家有旧。”杜郁非道。
“我当年是建文帝的兵,战败被俘后,是刘堂先生将我释放的。他同时释放了有二十来个人……按理说我给他立长生牌位也是应该的。”麻常慢慢道,“刘堂先生是个真正的好人,他原不该这样。”
“他并没关在这里。”杜郁非道。
麻常手指轻扣杯子,抿了口水,低声道:“是的,但他的子侄亲属,都关在这里。不在甲房,就在乙房。一年不到的时间,一个个都死了。刘琦是刘家最后的骨血,我千方百计想要保住他。于是我一方面动员外头的人脉,想办法延缓他的死期。另一方面,我想到了凄凉殿。”
“你怎么联系的凄凉殿?”杜郁非问。
“最终还是落在这个问题上。”麻常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我他妈的怎么知道该如何联系他们?只有他们联系你,没有你联系他们!我问了无数人,都不知该怎么联系凄凉殿。我把刘家的冤情,通过转狱的传递到其他州府的牢房,但从来没有回应!我觉得,我就是当年那个任疯子。随时都会发疯,随时都会死。”
“但刘堂案的主谋徐朝阳确实死了。”杜郁非思索道,他有些相信对方的话了,“如果你和凄凉殿没有联系,为何要杀我?”
“因为凄凉殿找上了我,或者说,我觉得可能是凄凉殿的组织找上了我。”麻常解释道,“几天前,外头传来消息徐朝阳死了,有个陌生人忽然来探监。那人对我说,刘堂案已了。他们在讨论处理刘琦的方式,在解决办法出来前,要我保证刘琦的安全。于是我开始安排人和刘琦打架,把他弄去水牢。”
“关禁闭比在外头安全。”杜郁非点头道,“凄凉殿的人长什么样?”
“和很多年前那个黑衣人是同一张脸。”麻常面无表情道,“昨夜你不是放了暗号出去,今天就有人来探监吗?放风的时候,我就接到命令,要我杀你。你说我是听他的,还是不听?”
“你看见我发暗号?”杜郁非苦笑皱眉,转身出门对外头的袁彬道,“苏姐儿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只找到她的马车和布在在周围的一个暗桩。”袁彬焦急回答。
杜郁非眉头锁得更紧,他心中有些凌乱,面色凝重地转回身。
“你太小看牢里的人,我们这种长期蹲在大牢里的人,看过的坏人比你抓过的多得多。任何人到我的牢房,第一个月我都会盯紧他。”麻常笑了笑,“你很惊讶吗?”
“是我小看了你。他怎么联系你?”杜郁非还是那个问题。
“放风的时候,我收到张不认识的狱卒递来的纸条。”麻常不知何时敲碎了杯子,抬手将碎片抵在自己脖子上,沉声道,“只有他找你,你找不到他。”
杜郁非沉声道:“麻老大,你无需如此!我无意杀你!凄凉殿若真是侠义组织,他们也不会杀你。”
麻常怒道:“但我这一辈子,从未出卖人!我说了那么多关于凄凉殿的事,若他们真落在锦衣卫的手中,我麻常愧对江湖侠士!我从未出卖人!”
杜郁非微微向前跨出一步,麻常毫不犹豫地划开了喉咙,血流满地。
看着血泊中的麻常,杜郁非心头莫名沉重,尽管此人曾想要杀他,但罪不至死。而他更担心的是苏月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袁彬奔进来看到这一幕,也倒吸一口冷气,想要说什么,被杜郁非举手制止。杜郁非退到走廊上,手指敲击脑袋稳定情绪。东厂、凄凉殿、锦衣卫、徐朝阳、刘琦、苏月夜……那么多事,那么多人,一定有什么可以把他们联系起来。这次,真的是自己大意了吗?
“带刘琦回府衙刑部。”杜郁非站在牢房门前,端详了那个少爷片刻忽然下令。
袁彬一挥手,锦衣卫一拥而上将刘琦锁住带走。边上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杜郁非心里叹了口气,不论平日里这些犯人怎么咒骂朝廷和锦衣卫,当他真的来到他们面前,真敢反抗的世上有几人?他脑海中泛起苏月夜的倩影,大步走出大牢对锦衣卫们道:“带他去主要街市走一圈,让所有人知道他被带回衙门了。”
杜郁非命袁彬去寻找苏月夜的踪迹,大牢周围三个街区的范围挨家排查。自己骑马走在押送刘琦的队伍里,这时东厂的人也已听到消息过来会合。石清扬和卢天行出乎意料地没有多问,只是稍微打听了一下苏月夜的安危。这让袁彬觉得对方深谙为官之道。杜郁非看着街道两旁围观的路人,会不会有不开眼的出来劫人呢?他一厢情愿地盼望着,但并没如他所愿。
(四)
回到衙门,杜郁非不动声色地叫来东厂石、卢二人,问道:“给我说说进展。”
石清扬道:“我们排查了济南府的江湖人,发现五虎断门刀的彭秋水符合我们的目标特征。人在我们手上,但袁彬说没你命令不能用刑。因为彭家有不小的背景……”
“有丹书铁劵的彭家。”杜郁非笑道,“证据充分?”
卢天行道:“行踪上吻合,不论是罗氏兄弟还是徐朝阳死时,他都在附近。他和刘堂相熟,与刘琦应该也认识。”
“纪纲案发前,他也在京城。事情不会有那么巧。”石清扬补充道。
“你们听说过阴司、凄凉殿吗?”杜郁非问。
石清扬摇摇头,卢天行则皱眉道:“大人对凄凉殿了解多少?这难道不是神鬼传说吗?”
“凄凉殿确实存在,他们选择为一些冤案翻案,而所谓的翻案不如说是复仇。”杜郁非看着衙门里空旷的院子,“我还不清楚,他们是如何挑冤案的,毕竟天下冤案何其多。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他们不会只挑锦衣卫和东厂的案子下手。我们若要排查,要搜集的卷宗范围还要扩大。”
“但苏姑娘不在……”石清扬说到一半。
杜郁非道:“是,所以我们人手不够。这样,告诉弟兄们,我们七日后回京师,彭秋水和刘琦都带回诏狱。”
卢天行皱眉道:“不秘密押送吗?而且若是需要我来押送,卑职可以即刻启程,何须七日?”
杜郁非道:“凄凉殿,若自诩为侠义之剑,陈善罚恶,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七日时间,他们来的人越多越好。”
“这……那彭秋水,大人是否要审问?”石清扬问。
“石清扬,你动员府衙人手查济南府的旧卷宗,卢天行你同我去审问彭秋水和刘琦。”杜郁非吩咐道。
同时在济南城的某处院落。
“她叫苏月夜,是北镇抚司杜郁非的女人。你们之前要么杀了她,要么放了她,好死不死地带回来做什么?”一个灰袍中年人敲着桌子,大声训斥面前几个同伴。
黑衣人苦笑道,“忆剑说没弄清楚对方身份前,不该胡乱出手。所以我们就把她带回来了。谁知道才半天的时间,济南城就因她风声鹤唳。早知道这个烫手山芋不要也罢。”
被他叫做忆剑的,是个身着紫衫的清秀女子,她扬起秀眉道:“现在处理她也还来得及,就怕上头会怪罪……那几个老大定了那么多规矩,书航大哥,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殿主说了,任何时候不能波及无辜的人,即便是锦衣卫和东厂,也非人人都是大奸大恶。你们在路上杀掉苏月夜,和在我们分舵杀完全是两个性质。”灰袍的书航想了想,低声道,“目前苏月夜的为人,我没有打听出污点,这个女人我们不能杀。但不杀归不杀,我们该怎么办?忆剑你点子多,想个折中的法子。”
“这就为难了。”忆剑苦笑道,“你们说,若我们用苏月夜去换刘琦,杜郁非会答应吗?刘琦只是一个纨绔子弟,为了他牺牲我们那么多年的经营,将凄凉殿暴露在锦衣卫的视野下,值得吗?只要我们当机立断,放弃刘琦,杀了苏月夜。没人能查到我们头上。”
书航道:“刘琦我们必须要保住,不能让他再遭锦衣卫毒手,刘家一门三十九口,只剩下他这仅存的骨血。殿主已经发话下来,我们不仅要为刘家复仇,更要照顾好这仅存的骨血。”
“还有彭秋水。”黑衣人提醒道。
书航道:“他们早晚能查明白彭秋水不是我们的人。杜郁非杀人虽多,但从不滥杀无辜。此人并非徐朝阳那种锦衣卫。至于换人?苏月夜值得他妥协吗?”
忆剑微笑道:“如此的可人儿,谁做她的上司,都不舍得牺牲吧。她可是跟了杜郁非十年的女人。”
书航将一份卷宗放在桌上道:“这事由你来筹划。”他又嘱咐黑衣人道,“七郎,别为私事乱了方寸。”
忆剑翻看着那份关于杜郁非的资料,笑道:“此人颇有传奇色彩,不知为何这几年才在锦衣卫崭露头角。”
黑衣人道:“和别的锦衣卫不同,他的资料要很高权限才能查阅。我们手里也不全。”
忆剑眼中光芒闪烁道:“纵观他的白驹过隙身法和踏雪剑,此人和二十年前毁了魔教的陆天冥一脉相承。难道是那魔头的传人?按照他挑战应侯府薛阵芳、击杀蓝衫鬼韩庆阳、近期又拒绝东厂招募的行事,此人颇有侠骨。”
“即便你再欣赏他,他也是敌对方的主将。我的女诸葛,如今到底该怎么做?”黑衣人笑了笑。
忆剑笑道:“我先给他写信。美女在手,我们多两分主动。”
“若是硬抢呢?”黑衣人问。
忆剑瞪了他一眼,连回答的兴趣也没有,而是对书航道:“是否召集附近的人来?最后火拼的可能不小。”
书航皱了下眉,点头道:“我立刻飞鸽传书各地。”
彭秋水和刘琦,那两人果然是相识的。杜郁非带二人来到衙门的刑室,然后在此听彭秋水的自辩。彭秋水一面说,杜郁非一面将其在案发时所处的位置一一标明,连纪纲案发前那晚彭秋水睡在眠翠阁的事都说了出来。与此同时,刘琦被丢在炉火边参与旁听,刑室里明晃晃的刀斧铁链,以及红彤彤的炉火都让人心神不宁,让他噩梦般地记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彭秋水禁不住怒极而笑,“难道我会那么蠢?就不能偷偷摸摸去杀个人?”
杜郁非笑道:“假设不是你做的,身边谁在这些行程里都陪着你,而且有可以杀人的身手?”
彭秋水想了想,苦笑道:“我从小就习惯被人照顾,所以不管到哪里办事,我都带很多人。厨子、仆人、总管、马夫、保镖……每次出门都有二十来个人跟着。”
“这算什么。随便一个七品的官,出门带的人都比你多。”刘琦在边上不屑道,但没有人理他。
“只要你写出名字,我就能查明白。”杜郁非将纸笔递给对方,“若里面有更符合的目标,你就可以离开。你这几天是住在这里,这里和牢房还是有区别的。”
杜郁非转过头,刘琦以为轮到自己,刚要摆出爱理不理的架势,却发现杜郁非根本没问他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在倒茶的瞬间,杜郁非心里莫名一阵烦躁,那个麻常不该死。这次他在山东连续犯了几个错误,不能再犯了。等到彭秋水思索再三,涂涂改改将五个名字交给杜郁非。
“你确定就是这些?”杜郁非看着对方眼睛。
“应该没有遗漏。”彭秋水道。
“今天就到这。”杜郁非看了一遍名单,转手交给卢天行,依旧没有理刘琦。
琦少爷忍不住道:“大人,你不问我话,把我叫来做什么?你在牢里不是追着我屁股问我吗?”
杜郁非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我原以为你知道点什么,现在我认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让我在这里站了一个多时辰?”刘琦怒道。
“你什么东西,这样和大人说话。”卢天行上去就给他一个耳光。
杜郁非道:“在我决定杀你还是放你之前,让你做什么,你都要做。”
“大人。我家是冤枉的。”刘琦心里一颤,委屈道。
杜郁非道:“因为你没有用,麻常为你而死,你却不知感恩。一个忘恩负义又没用的人留着何用?”
“我……你不就是想找凄凉殿吗?这我可以帮忙啊!”刘琦大声道。
“关于凄凉殿,你知道什么?”杜郁非问。
“我知道怎么联系凄凉殿,怎么找到他!”刘琦飞快道。
杜郁非骂道:“你放屁,只有凄凉殿找你,没有你找凄凉殿!”
刘琦跪倒在地道:“我虽然无法直接联系他们……”
“那你说什么?”卢天行道。
“但我……我……”刘琦急得说不出话。
“慢慢说。”杜郁非拍了拍他肩膀。
刘琦道:“凄凉殿既然是为我刘家出头,必不会让我落入官府之手。只要我做诱饵,他们必到。若我被他们掳去,我定留下线索。”
在场的人都怔了怔,杜郁非道:“若真被他们救走,为何还想要帮我?”
刘琦道:“我若跟着凄凉殿,去过没有身份、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实在生不如死。你再看麻常,前前后后为凄凉殿出力,又落得什么下场。杜大人肯为我刘家的事潜伏入狱必是好官。我只求立功之后,杜大人给小人一份前程,小人不辱家父在天之灵,定可重振家声。”
杜郁非沉着脸道:“我看你第一眼,就知你不是我当初想的那种人。我很看不起你,但我的确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这几日你还要受些委屈。”
“谢大人栽培。”刘琦喜道。
对方只是个心智不坚容易被人掌控的大孩子,但已是如此沉迷官场。杜郁非不禁想到是否在很多人心里,只有当官吃皇粮才是最好的出路?
刚刚进门的石清扬吃惊地看着一幕,再望向杜郁非时眼中闪过崇拜之色。他递上一封信函,低声道:“钉在刑部衙门的匾额上。”
杜郁非打开信函,上面只是一行简单隽秀的文字:琦换美人,随时随地,望君留心。——暗影判官
合起书信,杜郁非道:“带刘琦下去,狠狠地打。”
接下来的几天,锦衣卫和东厂各自调集山东范围内的高手前来济南府。杜郁非通过彭秋水提供的名单,将注意力放在一个叫彭七的人身上。此人只比彭秋水大五岁,却是他的堂叔,曾负盛名,退隐江湖近十年,在彭家大院里负责安排彭秋水的日常行程。彭七并未列在彭秋水的五人名单上,他之所以被杜郁非注意到,也正因为此。因为彭七无论从年龄、经历、身手,包括日常行程,都符合放在名单的标准。故意不放上去,只能说彭秋水在保护他。这且不去说彭秋水是否知道凄凉殿的事,即便从前不知道,在经过这次的审问后,他多少会有些了解。一个人再神秘,也无法瞒过家人,瞒过身边的人那么多年,总会有一些让人起疑心的事。
“天行、袁彬!你们跟我去彭宅走一趟。石清扬,你守着府衙。”杜郁非吩咐下去,集合了三十个锦衣卫连夜直奔五虎断门刀彭家。
忆剑看着院子里正舞剑品酒的众人,盘算着这几日锦衣卫的动向。
书航道:“曹玄、彭七郎、云落花……四方暗影判官齐聚。我们组织的高手当然不止这些,如魏闲云和他们打过交道,所以我不让她来,其他的有些不参与凄凉殿的事,还有些路比较远。眼下这些人联手,大内紫禁城也可以闯闯……你怎么了?”他看忆剑有些心不在焉。
“彭七郎说彭秋水只知他和侠客山庄有交情,不知道他是凄凉殿的人,更不会出卖他。但彭秋水落在杜郁非手里,是否能守住秘密,已由不得他。”忆剑苦笑了下,“彭秋水落在杜的手中已有六日,我有些担心。”
“既然他不担心,你担心什么?看他喝酒喝得多开心。”书航笑道。
忽然,院外有人跑进来道:“出事了,有三十多个锦衣卫离开府衙直奔彭宅,是杜郁非带队!”
“怎么办?”书航皱眉道,“看来真如你所料,彭秋水还是露馅了。”
忆剑搓了搓手,笑道:“好在七郎不在彭宅。如今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书航大哥,趁着杜郁非不在府衙,我带人夜袭府衙去抢刘琦。你带着苏月夜连夜离开济南城。”
书航心念急转,当机立断道:“这是个绝佳的方案。那就由我带队夜袭,兵在于精不在于多,我们四方判官一同出手大局可定。你是女人,带苏月夜离开更方便。出谋划策你强于我,但冲锋陷阵,我并不输于你。”
忆剑深吸口气一揖到地。
(五)
这一夜,云层厚重,月色淡薄。书航等人从民宅青瓦上掠过,四个人清一色的黑衣,统一背负双钩。轻功最好的是云落花,那老头子身法和名字毫无共通之处,如同夜枭划破夜空。
府衙外的街道非常安静,云落花贴着飞檐在府衙内墙晃了一圈,示意一切正常。
曹玄、彭七郎和他成品字形飞身掠入府衙。
一进入府衙,曹玄就很有默契地占领了最高点的飞檐,此刻衙门里人并不多,偶有提灯笼巡逻的官差走过。但这些拦不住凄凉殿的暗影,彭七郎之前来过府衙刑部探访过两次,算是熟门熟路,他带头在前寻到刑部的临时牢房。他们放倒了值班室的狱卒,云落花留在外头把风。书航和彭七郎快步前行,最深处的牢房里关着刘琦和彭秋水。
“是他们。”彭七郎打开牢门,却发现二人都昏睡着。他走过去将彭秋水翻过身来。“彭秋水”忽然拔剑刺入彭七郎的心口,彭七郎勉强让开半步,胸口仍旧被划开极大的一个口子。
扮成彭秋水的石清扬抬头道:“凄凉殿的黑衣,我等的就是你。”
彭七郎冷笑摸了摸伤口:“就凭你?彭秋水呢?”
石清扬道:“你无须知道。”
彭七郎取下背上的双钩,低声道:“书航,你带上刘琦,我宰了这小子就走。”
“这个好像是真的。你速战速决。”书航靠近遍体鳞伤的刘琦,将其背起站到走廊中,一点都不为负伤的彭七郎担心。
石清扬剑锋斜指,鲜血滴在监牢地面的干草上。彭七郎双钩在手,冷笑着向前一步,长钩以两道诡异的弧线划向对方。石清扬大吼一声,人贴着草堆掠起,剑锋昂扬着穿过长钩。彭七郎脚步变换,穿过凌厉的剑影。长钩一左一右从不同的方向,斩往对方后背和腰际。石清扬却不管不顾地左侧跨出一步,剑锋刺向彭的小腹。
这算什么?彭七郎微微皱眉,但招式不变,而是更快速地斩落。
石清扬感觉到钢锋扫过自己的身体,失声道:“你!”他愤怒的目光却不是望向彭七郎的,而是看向草堆。这时草堆里突然一道人影窜出,彭七郎一怔,他的长钩还挂在石清扬的身上来不及收回,对方钢刀已呼啸而至。彭七郎长啸一声飞身急退……但卢天行的刀锋已破入他的心口。
彭七郎的后背将牢门栅栏全都撞破,仍旧结结实实中了一刀。书航匆忙过来将其扶住。彭七郎目光古怪地望着卢天行,嘴角溢血道:“那么好的刀,却用来偷袭。还牺牲同伴性命,可怜他居然信你会合击我。”
这时大牢外有云落花的长啸声传来,显然外头也遭到攻击。
卢天行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石清扬,微笑道:“办差不死人,怎么证明活下来的人功劳大?”他弹了弹刀锋,过道两边其他伪装成囚徒的差官一一现身。
彭七郎身子一颤,长钩支地险些摔倒。书航想要扶他,却被他喝退:“带着刘琦冲出去。徐朝阳这事是我起的头,我在此了断。”
“今天,谁也走不了。”卢天行沉声道。
书航看看彭七郎的伤口,又看看堵住去路的那些官差。
“不要婆婆妈妈!带刘琦出去!”彭七郎怒道。
书航双肩一耸,背着刘琦足尖点地,踏着过道的栅栏凌空飞起。手中那对长钩,一击冲破了所有人的阻拦。
“居然人手一对长钩。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来历。让我见识一下你的五虎断门刀好吗?侠客山庄的彭七郎。”卢天行笑着踏上过道。
从一开始这就是陷阱,彭七郎胸口的血大片渗出,他轻咳几下,目光扫过四周,这也许是自己踏足的最后一间牢房了。彭七郎将双钩并拢,居然合成了一柄奇形长刀。二人隔着五步远,安静了片刻,突然同时向前出刀!走道两旁的油灯被刀风刮灭一片。
“暗影判官,不过如此!”卢天行冷笑一声,收刀大步走出牢房。地上彭七郎身首异处。
书航冲到牢门外时,外头已经打成几片。云落花正被袁彬和一干锦衣卫围攻,云落花为了阻止锦衣卫冲入牢门,守在门前一步不退。而屋檐上曹玄和杜郁非激战正酣,但曹玄只是勉强支撑而已。书航大喝一声,双钩所指连续击倒锦衣卫。
云落花看了眼身后,皱眉道:“老七呢?”
书航道:“他中了埋伏。”
云落花深吸口气,大叫一声:“曹玄!”
曹玄看了眼牢门顿时明白了情况,飞身掠下屋檐,那速度陡然变快了三成。
“逍遥八荒身法……”杜郁非看到对方那飘逸出尘的绝世身法,脸上露出凝重之色,亦在屋顶发出一声呼哨,让所有锦衣卫退后。
“老七真的死了?”曹玄皱眉问。
书航皱眉看着远端屋顶上的强弓硬弩,以及院中那气势汹汹的绣春刀,沉重地点了点头:“但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必须要把刘琦送出去。”他将刘琦递给云落花,“老云,你速度最快,我们拖住锦衣卫,你带他离开。”
曹玄手指拂过铁钩,那四尺长刀的铁钩在他指尖寸寸折断:“既然要打,就不用隐藏身份了。我们不是拖住他们,是杀光他们。”
“逍遥公子曹玄,梦里花落云落花,你呢?”看着书航缓缓取出一柄赤色宝刀,杜郁非苦笑道,“赤炎鬼王书航。这真是没有想到。原来凄凉殿,就是侠客山庄。”
“凄凉殿和侠客山庄没关系,陈善罚恶,是我们几人私下的作为。”书航高声道,“杜郁非,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人物,没想到那么阴险,设下如此陷阱。”
“我调人出衙门,你们若不想着占便宜劫人,就不会落入埋伏。”杜郁非笑了笑,“只是所谓尔虞我诈罢了。”
“废话不用多说。彭七郎死在此地,你们都要抵命。”曹玄怒道,他们四人本身是个集体,一起南征北战那么多年,或许并非好友,但从少年到中年,如今却少了一人。
“锦衣卫杀人就要抵命,被你们杀的人,又找谁抵命?”袁彬同样一声吼了回去。
书航道:“我们杀的都是赃官大恶!”
“国有国法,杀人的事轮不到民间去做。”袁彬沉声道。
云落花冷笑道:“十年来,我们杀的贪官恶霸不下百人,你们做不了的事,也不许别人去做。做错了的事,不许别人去管?”
“你敢保证,自己未曾杀错一人?”杜郁非反问。
书航和曹玄同时面色一黯,八年前,因杀错一人,引发极大风波,侠客山庄庄主项君天重伤闭关,二庄主程求败执掌凄凉殿。这么多年他们的确并非事事正确,所以近年来出手次数才越来越少,但尽管如此,侠客山庄仍然坚信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曹玄昂然道。
书航道:“侠者原本就是以武犯禁。”
“尽量要抓活的。”杜郁非悄吩咐左右,袁彬微微皱眉。
三人亦不再多言,云落花背起刘琦,曹玄、书航一左一右向前杀出。袁彬一挥手,屋顶弓弩同时击发箭若飞蝗。曹玄大袖一挥罡风迸发,弓箭在他前方三尺范围就全被击落。
书航迎向杜郁非,赤炎刀在夜色中闪出诡异的刀芒,杜郁非出剑,长剑拦在刀锋感到一阵痛苦的灼热。杜郁非穿梭在火影中,一不小心衣服就沾上火焰,弄得烟熏火燎。书航冷笑道:“你不会因为我们是侠客山庄的人,就手下留情,想抓活的吧?那样你是不可能赢我的。”
这正说中了杜郁非的心思,侠客山庄为江湖第一庄,白道领袖之一。先不说庄里还有多少高手,单说他们在武林中的人脉和影响,就绝非“五虎断门刀”可比。若真的将这几个名宿全都击毙于此,不亚于在江湖引发一场空前的地震。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永远不会消失,若你失去了江湖里的人心,之后办什么事都会异常艰难。而撇开这些不谈,最重要的是杜郁非心底也不认为凄凉殿杀徐朝阳这种赃官有错……这就让他对是否赶尽杀绝而犹豫。
如此一来,杜郁非不想杀书航,书航却没有这种困扰,此消彼长之下,赤炎刀牢牢压制住了踏雪剑。另一边袁彬奋力周旋在曹玄的逍遥指下,逍遥指洋洋洒洒破空弹出,每一道指劲都好比凌厉的箭矢。倒在他指下的已不下二十人,袁彬坚持挡在他突破的路径上,仿佛一块不起眼,但又无法避开的岩石。曹玄功力超凡入圣,片刻间袁彬就中了两指,但他不后退,不回避,不冒进。曹玄终究拿他无可奈何,被迫入重围。
在那二人纠缠住大多数锦衣卫时,云落花背着刘琦左冲右突,他将一把又一把的围棋子洒向四方。几乎“棋”无虚发,终于越过层层刀剑,避过如蝗箭雨掠上屋顶。
“大哥!”袁彬急道。
书航感到杜郁非剑势骤起,踏雪剑贴着赤炎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来。他被迫转身横跨一步让过,对方剑锋一拐弯,又从另一个角度扫向他的耳门,书航只得再退一步。不知不觉对方连退五步,但杜郁非依旧不愿下杀手。就当他剑势一缓,书航长啸一声,刀锋展开如疾风暴雨,赤色刀炎则好似雷雨中的冥火闪电。
杜郁非叹了口气,脚踩奇步掠过闪电般的刀锋,长剑斜指破尽所有刀式。剑锋在书航手腕划过,赤炎刀掉落尘埃。书航面色一变,突然背后刀风响动……
“别!”杜郁非还没来得及制止,卢天行的钢刀就已从后将书航劈开。
卢天行嘴角挂着冷笑,他等了好久,就是为了这一刀。曹玄悲愤地抬手点向对方,指劲破空带起排山倒海的风鸣。卢天行先是想硬接,但劲风靠近才发现根本抵挡不了,立即踏步后退。饶是如此指风依旧扫在了他身上,卢天行如断线风筝飞出五丈多远。曹玄不管不顾紧追不舍,周围许多锦衣卫的刀剑刺入他身体,他也全不在乎,靠近卢天行再次一指捺下。卢天行大骇,举刀拦向前方,嘭!刀锋和指劲结实一碰,他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毫无高手风范地连滚带爬向后逃去。
这时漫天箭雨飞向曹玄,曹玄全身是血,眼中却只有卢天行,弓弦声再起,第二波弩箭再次飞出。忽然一道身影横在他和箭矢之间……
杜郁非将周身浴血的曹玄击倒在地,长剑击落所有弩箭,愤怒地对着四周大吼:“我说过,要抓活的!活的!”他狠狠瞪了卢天行一眼。
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卢天行,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杜郁非心中一动,难道这家伙一早就决意如此?毕竟自己在伏击之前,就告知众人尽量少杀人。东厂这是要将他杜郁非推向万夫所指的位置吗?这案子……从开始就是个阴谋,但他是如何做到掌控一切的?杜郁非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卢天行这一路引导追查方向的场景,尤其是追查彭家就是他提议的。此人从不刻意引导,也不轻易回避,可谓老谋深算。若卢天行一早知道凄凉殿就是侠客山庄,那东厂的目的就是将锦衣卫和侠客山庄引上不死不休之路。
“卢大人,你刀法不错啊。”杜郁非沉声道。
卢天行看着对方的踏雪剑,低声道:“卢某只是为朝廷尽忠。”
云落花背着刘琦,身中数箭一路冲出府衙,夜色中的他老泪纵横。就在他以为已摆脱锦衣卫的追捕时,前方的一处高楼上,悠然站着一条傲慢悠闲的身影。
“听说有人去府衙劫人,你是其中之一吗?”面具下的罗邪淡定地捏着手指,刀丝在指尖若隐若现,“我总算还是及时赶到了。”
云落花注意到闪烁的刀丝出现于周围片片青瓦之上:“修罗刀阵……你是罗邪?”
“有眼光。但为何看到修罗宗的刀阵,就想到我?”罗邪问。
云落花道:“杜郁非身边有你这江湖败类,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你好好的一方宗主不做,却做朝廷鹰犬,早被视为武林人的耻辱。”
但罗邪仿佛没听到他的咒骂,只是在回味那句“杜郁非身边有你已是人尽皆知”。原来大家都已知道了,真好……她居然为此悠悠出神。
云落花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只以为此人看不起自己。他捏着棋子,凌空踏出……罗邪目光收缩,大袖展开,结于青瓦上的刀丝层层旋动,如一张大网罩向云落花,也不管对方背上的是什么人。云落花指尖棋子弹动,漫天花雨手法将黑白棋子掷出。每一枚棋子都拦截住一缕刀丝。夜空里刀芒闪烁,仿若群星争辉……二人身影交错而过,云落花眼里凶光闪动,指尖一弹,这次不是棋子而是一缕劲风破空而出。
华山派弹指神通……罗邪身子平平后仰,才堪堪躲过这夺命一击,她动了真怒,十指连弹点点刀丝冲天而起,修罗问天斩昂扬劈出。弹指神通被击散于风中,云落花背着个人已无处可逃。
这时,杜郁非远远喊道:“罗牙儿,留活口!”
另一方向也有人喊了声:“手下留人!”
但罗邪的问天斩既已砍出,又如何收回?一道白色的人影从远处如电而至,他一双大手迎向修罗问天斩,将层层刀丝全都斩落,掌风余劲更将罗邪震起。罗邪冷笑于半空划出绝美弧线,长袖一甩刀丝凌厉劈向对方头颅。突然杜郁非的踏雪剑惊天刺出,拦在二人之间,罗邪和白袍人同时向后一闪,各自退出五步。
这时众人才看清白袍人的样子,那是个身形伟岸面带笑容的白胖子,一双肉肉的手掌合在一处,仿佛得道高僧,却又偏是俗家打扮。
“立地成佛”程求败……杜郁非嘴巴发苦,侠客山庄这是倾巢出动吗?这梁子是结定了。
程求败看着云飞花,苦笑道:“其他人呢?我到底是来晚了?”
袁彬带着一队锦衣卫,押着曹玄在不远处道:“曹玄在此,书航和彭七郎都被斩杀。”
程求败眼神一黯,低声道:“那我算不算自投罗网呢?”
杜郁非道:“今次只办凄凉殿的案子,和侠客山庄无关。”
程求败拍了拍心口,面色恢复常态,指了指云落花和曹玄道:“那就好,如此,我能否将山庄的人带走,什么凄凉殿,我是从来都没听说过。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弟,我也没见过。”他说的最后一句是指刘琦。他的意思是放弃刘琦,以换取曹玄和云落花。
杜郁非沉默不语,这时卢天行不知从何处带来了许多东厂番子和官兵,将街道各处封得严严实实。
“杜大人,这里到底是谁说了算呢?”程求败看着东厂的番子,又看看锦衣卫。
“当然是锦衣卫做主,东厂算什么东西?”罗邪怒道。卢天行面色微变,但强忍不发。
杜郁非道:“你若留下,他们就可以走。”
程求败侧头一笑,低声道:“鱼死网破的结果是?”
“一换二又不吃亏,何必鱼死网破?”杜郁非反问。
云落花急道:“老程,你不可跟他们走。”
程求败举手示意不要多言,慢慢道:“天下皆知,我侠客山庄行事光明磊落,但我也不能听你随便一说就跟你走。诏狱那地方,估计没什么人会愿意去。我们一对一,我输了就跟你走。”
“你输了本来就要跟我们走。”罗邪好气又好笑。
“我可以选择不打,谁能挡我?”程求败微微仰起头,方才还是一脸佛像的人,此刻居然一身跋扈之气,“当然,我不是和你罗邪打,和你打没意思。”他又笑道,“杜郁非,我只对你的踏雪剑感兴趣。”
杜郁非抬头看了看夜空,苦笑道:“我好大面子,人人都想着我。好,你我就一战定胜负。”
杜郁非和程求败,重新回到府衙的院子,这里为了二人比武已经清场。连罗邪他们都不得入内,比武前杜郁非再三告诫罗邪,必须保证曹玄、云落花的安全,务必让他们远离卢天行。
“我名字虽然叫求败,其实早败过多次。”程求败笑道,“名字而已,出道时候用的,那时年少轻狂,如今已是暮年,早就不追求这个了。但名字却也无需更改。”
杜郁非舒展了下身子,低声道:“人还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呢。其实我有很多疑问想问。”
“打赢了我,随便问。”程求败抬手微笑道。
侠客山庄的庄主、白道至尊程求败,十七岁出道,一身“龙象般若功”纵横天下三十五载。这样的人,疯子才愿去挑战。
二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在程求败身后的天空,云层越聚越拢,一缕云絮慢慢绽放出金丝般的霞光,一道两道三道……身形原本就极为高大的程求败,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左手云淡风轻地拍出一掌。那一掌夹带起万缕金光,仿若如来的五指山按向杜郁非的头顶。
杜郁非怀抱宝剑,感受到那摧枯拉朽的掌力,毫不犹豫地使出“白驹过隙”身法,仿佛从对方的指尖溜出,并在半空剑指对方眉心。程求败右手一抬护住面门,五指扣向踏雪剑剑锋,剑锋和手指一碰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杜郁非连翻三四个跟头才落在飞檐上。
程求败看着指尖那道白痕,微微一笑:“好险,功力弱个半分,就要见血了。”巨大若小山般的身躯忽然掠起,整个人炮弹般撞向飞檐。
杜郁非眯着眼睛,灵动掠向飞檐下方,照着对方肚子就是一剑。程求败嘿嘿一笑,人若陀螺旋转,竟将踏雪剑顶开。嘭!那强壮的身躯撞在屋檐上,砸开一大片砖瓦。而杜郁非被他撞得失去平衡,落向下方的石阶。程求败人在半空,居高临下一掌拍落,掌风中隐约响起龙吟象鸣,据说每一掌都有十龙十象之力。
“高手过招,三招定胜负。”杜郁非不知为何,脑海中冒出童年时养父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这就是第三招,程求败的掌风封死了周围一切可以移动的角落,即便是白驹过隙身法,也无处可逃。无处可避就要硬接,但那十龙十象之力如何硬撼?一定会有破绽,一定会有空隙……杜郁非立于原地,剑锋四下游动,仿若灵蛇寻找游动的契机。但那泰山压顶的力量已经完全碾压过来……
赤月中天,星辰飘零;连山雪照,大艰难书……忽然杜郁非的脑海深处回荡起这十六个字,整个夜空的星辰,在他眼中星罗棋布地旋转开,连山雪照,大艰难书……杜郁非周身绽放起并不耀眼,但足以突破一切的剑芒!他长啸出剑,一剑就是漫天风雪!
这是什么武功……程求败难以抵挡那狂龙般的剑气,双手平推连退二十余步,依旧无法摆脱那堂皇而来的杀气。最终他在府衙大门外停下,杜郁非的踏雪剑抵在他的喉咙口,鲜血已从他的脖子渗出。但踏雪剑并未继续向前……
程求败沉声道:“这是什么剑法?”
杜郁非深吸口气收剑入鞘,全身上下被汗水湿透。但他无法回答对方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理解怎么能刺出这一剑。这漫天风雪,足以杀戮四方、惊动鬼神的一剑。“你输了。该问问题的是我才对。”
程求败苦笑道:“说得是。问吧。”
杜郁非道:“凄凉殿成立于何时,和纪纲案有什么关系。近来的罗飞案、徐朝阳案,是否都是你们的手笔。那侠客山庄和凄凉殿有什么区别?”
“这说起来就话长了。”程求败盘膝坐在石阶上,那石阶居然还有一些凝结的冰碴,方才那一剑到底是什么……
“侠客山庄不是凄凉殿,侠客山庄是天下江湖人聚会的地方,山庄当然也做行侠仗义的事,但基本不会去惹那种大的官司。山庄主要是对付恶霸豪强、黑道巨擘惹下的乱子。而凄凉殿则面对的是官府刻意制造的冤案,我们每年会在各地收集大量的案子,再从中筛选出需要接手的。”
“谁能确定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杜郁非问。
“我明白你的困惑,但事情总要有人做。”程求败说这话的时候,才有点像五十多岁的老人,“我们选出案子,确定冤情,就会派出暗影判官出去办事。所谓暗影判官,就是你今天见到的那几个。当然其他地方还有,但这几个差不多算是身手最好、资历最老的几个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们会给蒙冤的犯人一个选择,宽恕或是复仇。若是选宽恕,他们会想办法让蒙冤的犯人出狱,并且给与补偿。若是复仇,则犯人依旧在牢里,但使得他蒙冤的人将受到制裁。这一切的开头,就是在永乐十三年。”
“纪纲案是永乐十五年。”杜郁非道。
“不错,但是在永乐十三年,我和项君天死了个好朋友。”程求败目光望向远方,慢慢道,“天下第一才子,解缙。”
杜郁非恍然道:“修《永乐大典》的解缙。”
“解大才子,原为永乐帝宠臣,但因卷入太子和汉王的纷争,被逐出京师。贬官被逐其实不算什么,你也被贬过官,应当明白的。但永乐八年解缙他脑袋里不知哪根弦出了问题,居然弄了名目奔赴京城,并私下谒见太子。后来被汉王朱高煦告发。永乐帝将其关入诏狱五年。”程求败道,“只是五年而已,罪不至死。解缙为侠客山庄做过很大贡献,我和君天都欠他一份情。永乐十三年,我们意识到锦衣卫的纪纲要动他,所以亲自去诏狱探望他。”
“你给了他宽恕或复仇的机会?”杜郁非问。
“不算是,那时候还没有凄凉殿。我们只是对他说,形势严峻,他随时可能会死。所以问他是否愿意跟我们回山庄。即便是权势滔天的纪纲,我们又何所惧?但他不愿意,他说永乐帝没让他走,他不会走。只要熬过去,就还能当官。”程求败苦笑道,“当官到底有什么好?那年冬天,解缙被纪纲杀于雪中。”
杜郁非道:“于是你们决定斗垮纪纲。”
“是的,我们用两年时间收集他的罪证,在永乐十五年终于扳倒了他。扳倒纪纲后,我们正式成立了凄凉殿。之后做了很多快意恩仇的事。”程求败流露出回忆的微笑,但紧跟着又面露愁容,“但掌生杀大权并非好事。因为谁都会犯错,所以我们也曾经杀错人。更叫人无语的是,并非人人愿意你给他翻案。有些人死也不肯翻案。永乐十九年后,凄凉殿做的事越来越少,每一个案子都由我亲自过目。所以我可以很明白地回答你。罗飞案,不是我们做的。徐朝阳案?是的,因为这家伙死有余辜。”
“罗飞案,不是你们做的?”杜郁非拳头砸在台阶上,眼中浮现出金英和卢天行的身影。
“所以,你是被人摆上台,要你和我们侠客山庄结仇。”程求败仰天看了一眼微微发白的天空,心头一阵酸楚,“只是可惜了那些死去的人。”
杜郁非知道程求败并非不愤怒,也并非不伤心,但是那么多年的江湖路,这个老江湖已见惯了生死:“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跟我回诏狱的。死的这些人,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但我的朋友,苏月夜小姐,能否放回来?”
程求败道:“先小人后君子,你将云落花和曹玄放回去。苏月夜自然会回来。山庄人说话,一言九鼎。”
“好。”杜郁非并不拖泥带水。
(尾声)
卢天行回京师两月,官升两级如今已是东厂掌刑千户,早晨他走在每日必经的道路上,心情愉快地听着身边番子的报告。据说因为杜郁非将程求败关入了诏狱,白道武林一片哗然,已将杜郁非写入必杀名单。唯独事件中心的侠客山庄毫无动静。“天下事本就如此,皇帝不急急太监。但这个笑话在东厂却开不得。”卢天行笑了笑,他比较介意的是,当时杜郁非是如何战败程求败的,按理说他的武功不可能有那么高才对。
忽然,前方道路上出现了杜郁非和袁彬的身影,卢天行勒住马头皱眉道:“杜大人,这一大早的,有何指教?”
“卢天行。你罗飞案发了!”袁彬高声道。
“不要胡说,罗氏兄弟是凄凉殿的暗影判官杀的。”卢天行反驳道。
杜郁非道:“我用两月时间查清楚了你的老底,你和罗氏兄弟经常合作办差,并且合伙一起做生意。因经营纠纷,有人告你们贪墨,所以你为了灭口,杀了罗氏兄弟。”
卢天行目光收缩,沉声道:“红口白牙,你得有证据。”
“证据有得是!”袁彬高声道,“你在济南府蓄意谋害石清扬一案,也案发了!”
“石清扬是彭七郎杀的。我杀了彭七郎给他报仇。你不要颠倒黑白!”卢天行抗声道。
杜郁非道:“现场勘查,我们确定你当时故意贻误战机,导致石清扬战死。你还说办差不死人,怎么证明活下来的人功劳大!你真以为当时那么多公差,就没人会检举你?”
卢天行面色逐渐难看,策马向后转。长街另一端,出现了罗邪的婀娜身影。
杜郁非大喝道:“卢天行,你本为锦衣卫,却投靠东厂。更为一己之私,调动锦衣卫和侠客山庄的恩怨。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一己之私?挑拨你杜郁非和程求败结仇,又不是我的意思。我这一生,因纪纲案险些毁在你们锦衣卫手里,还不许我投靠东厂?”卢天行怒道,“凭什么我要束手就擒?”
卢天行纵马奔向罗邪,跑到半路突然弃马上墙。
“我早料到你要从这里跑。”罗邪手掌微微一抖,周围布置的刀丝同时展开,层层叠叠罩向对方。
卢天行冷哼一声,硬受几根刀丝,狂奔向远端。
“一战的勇气也没有?懦夫!”罗邪冷笑飞掠上房。
卢天行突然转身,长刀直指罗邪的脖颈,但他之前被曹玄造成的内伤并未好,刀出一半就嘴角溢血。罗邪的刀丝轻巧扫过他的双手,卢天行爆发出痛苦的惨叫。
“削去你的拇指,令你今生无法再握刀。”罗邪恶狠狠道,她最恨让杜郁非陷入麻烦的人了。
“按他的说法,让我们锦衣卫得罪白道武林,是东厂督主金英的意思?”袁彬皱眉道。
杜郁非冷冷一笑,沉默不语。
袁彬又道:“那个刘琦,我没给他安排差事。但想来他打着他爹的旗号,要做官并不难。”
杜郁非苦笑道:“人人都想做官,千百年不变。”
看着袁彬押送卢天行离开,罗邪忽然笑道:“我忍了两个月,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一句。你是怎么打败程求败的,我看他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
“说不清……事后我也再没找到那个感觉。”杜郁非看着远空,一阵阵的疲劳感席卷而来。究竟是大艰难书让他如此,还是生活让他疲惫?
一个月后,东厂督主金英,由原本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晋升一级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东厂的位子则让了出来。这算不算明升暗降,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卢天行被关入诏狱,他承认早知凄凉殿的存在,也知道凄凉殿可能和侠客山庄有关系。他供认罗氏兄弟是他亲手所杀,原因是有人状告罗氏兄弟贪赃枉法,追究上去就会查到他。他供认说,因为早年因纪纲案被排挤,所以对锦衣卫和凄凉殿一直怀恨于心。因此杀罗氏兄弟前,就计划好将此事嫁祸给凄凉殿。并故意引导调查,使得锦衣卫去对付凄凉殿。但他不承认这事和东厂督主金英有关,即便是诏狱的酷刑,也没让他松口。卢天行最后说,他一直想做个好官,只是锦衣卫从来都不给他机会。这次杀的都是民间的凶手惯犯,他一点也不后悔。
卢天行在诏狱的牢房就在程求败的对面,两人相处多日,卢天行嘴碎碎不停调侃侠客山庄,但程求败并不回他一句。
这一夜,卢天行睡眼蒙眬,却忽然被人拍醒。那人身形不高,气质温文,鬓角微有白发,一身黑衣背负一对长钩。
“你……你……咳咳……”卢天行恐惧得咳出血来。
黑衣人手指放在他嘴边,让其安静下来。“卢天行,你的时辰到了。”此人将长钩架在卢天行的脖子上,“今日,我为彭七郎、书航报仇。死后记得告知阎罗,杀你的是暗影判官,项君天。”说完长钩斩落,卢天行身首异处。项君天毫不在意地将双钩收起,抬手对对程求败道,“我原以为再也不会来这诏狱。走了走了,大块头。”
“你以为我想进来?”程求败摸摸鼻子,一掌劈开狱门,“门也不帮忙开一下。你也算来劫狱的。”
项君天笑道:“我分明是来京城送美人的。”
“苏大美人回杜府了?”程求败跨出来道。
“当然。忆剑送她回去了,这二人风雨辗转大半个神州,居然成了好姐妹。真叫人看不懂。”项君天大步走出诏狱,“锦衣卫撤出狱卒让我们对卢天行动手,叫我对杜郁非那小子越来越感兴趣了。说实话,你是让着他故意输的吗?”
“故意个大头鬼!”程求败嘟着胖脸骂道,“你去试试?”
“踏雪剑而已。当年陆天冥可不是我的对手。”项君天微笑道。
那家伙有的可不只是踏雪剑……程求败拍了拍肚子,但那到底是什么,他也从来未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