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镜赶到现场时,郑语修正在和一个眼镜男打牌。
两个大男人盘腿坐在地上玩小猫钓鱼,看见张镜走过来,郑语修高兴地一挥手:“张警官快来快来,三个人就可以斗地主了!”
三分钟后,他被踹回警车里写检讨,就差抱着笔记本在车里哭了:“反正犯罪嫌疑人都跑光了,等你们来的时候,不打牌能干什么嘛?”
张镜平静地关上警车的门,问旁边的黑框眼镜:“王静然,人什么时候跑的?”
“挺久了,茶都凉了。”黑框眼镜说,“水里被人下了药,我醒来一看,整个厂房都空了——郑语修同志还是被我踹了两脚才醒过来的。”
那是一个文物造假案,聊城刑侦科潜伏勘查走访月余,底子摸得门清。郑语修和黑框眼镜负责盯梢,就等第二天天亮出货就抓人——没想到两个人竟然被下药了。等大队伍赶过来时,早已人去楼空。
张镜负责这次行动,倒也没太生气,坐在办公室写报告时还给自己泡了杯茶。他十指交叉,沉吟道:“我觉得不对,消息走漏了。”
头一天还在生产,第二天就消失得不剩一片叶子,这种沉稳,让他想起某个组织的行事风格。张镜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如果背后真的有它的影子,加之消息走漏,那么郑语修当时除了打牌,确实也没什么其他用处。
“我也觉得不对!”郑语修两眼泪汪汪,“同样是工作时间打牌,为什么王静然不写检查,只有我写呢?”
“因为王静然不归我们管。”张镜看了他一眼,“他是技术科的。你们两个打小猫钓鱼,很熟?”
“技术科嘛!”郑语修猥琐道,“资源丰富技术过硬,特别是对日情报。什么苍井空啊泷泽萝……”
张镜觉得不对头,除了这次对方撤退过早,还有一点:“我的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苦了?”
“哦!”郑语修一拍脑袋,“我昨天和王静然打小猫钓鱼输了,把你的西湖龙井换给他了。这是小王的茶叶。”
张镜个人修养很好,善于克制:“你给我换的什么茶回来?”
“苦丁茶,超市要二十块钱一袋呢!”
张镜之所以没把郑语修打死,是觉得郑语修的智商已经够低了,如果把他打得更笨,不好向头儿交代。自己的兄弟可以放过,拿苦丁茶从郑语修那里骗走西湖龙井的王静然不能。
正好电话响起来,他伸手接起来,对着听筒思量了一会儿:“要推荐人?辛苦?可能会加班到深夜?当然了,我们这边技术科有非常好的人员,吃苦耐劳,态度端正……”
张镜挂了电话,对郑语修说:“刚才网监部那边的消息,说要查一起恶意传播病毒的案子,专案组会到聊城来,问我们这边有没有技术人员推荐。我推荐了王静然,头儿也没意见,你快去让他准备准备。”
于是聊城警察局的一把利刃,打牌吹牛玩游戏一把好手的王静然同志,闲置那么久以后,终于派上了用场。
病毒的存在,一般是为了谋财,比方说盗号的木马病毒;少数是为了磨砺技艺;更少数则不为钱不为名,单纯为了给百无聊赖的网民找到点事情做。最后一类黑客手下的东西一向贱得出奇。但是贱成“恭喜发财”这样惊动警方的病毒,确实很少见。
王静然看见郑语修出现在技术科门口,小眼睛亮闪闪时,就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你的额头怎么了?”
“张镜打的。”郑语修捂着脑门上的包,“我拿你的破苦丁茶换了他的龙井被发现了。都是茶叶嘛,何必这么惨无人道!对了,超市里龙井和苦丁茶谁贵?”
王静然默默看着他,觉得郑语修在张镜身边能活下来,还真挺不容易的。
这次的病毒起源于某个大型购物网站。
正值国庆节,网站搞抽奖转盘活动。转盘就挂在首页上,你一点,就会滴溜溜地转,最后基本都停在“非常遗憾,欢迎下次再来”上。
突然有一段时间,转盘的指针停在了中奖区域。顾客点击后,页面上跳出一个抱着钱袋的财神爷,拉着大红条幅,上面写着:“恭喜发财。确定/取消。”
咦,中奖了?!
如果顾客点击确定,恭喜发财的财神就会很贱地从钱袋里摸出一根火柴,隔着屏幕发给你。
那是一家很大的购物网站,一时间全国人民都在骂傻逼网站欺骗感情。
总裁破天荒把小程序员叫到办公室,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知道中病毒了。
所有点击了那个链接的用户,电脑每隔五分钟就会弹出一个财神爷,向你发一根火柴。用户给朋友发邮件、聊QQ,共享任何东西,收件人那边的电脑也会弹出个贱兮兮的财神爷——病毒传播得很快。
一时间财神爷满天飞,大家纷纷表示不满意。
问题在于这个病毒还查杀不掉,除非重装系统,否则中毒用户每天一到整点电脑就弹出个贱财神。虽然除了格外地贱,病毒没有太大的危害,但是黑客他自己不开心,总不能让全国人民跟着不开心。后来购物网站就报了警,上面不知为什么有些重视,弄了一个专案组。专案组一查,发现黑客的疑似IP段在聊城,推测犯人在聊城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带着人马赶过来了。
王静然内心把张镜诅咒了一万遍,开始翻专案组的名单,目光扫过一个名字,眼皮跳了跳。
片刻手机果然响了,接起来声音挺耳熟:“远道而来,多有叨扰,还请师兄多指教。”
王静然特别恭敬:“李组长您太客气。从今天起我就是您手下了,请您指教我。”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感慨:“听到张镜报出师兄名号时,我差点不相信,没想到当初学院叱咤风云的大牛级前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早就去哪家网络安全公司高就了。师兄当年挂科后黑学校学籍系统改成绩的事迹,现在都是我们私下学习的典范……”
王静然打着哈哈:“误传误传,我哪有改过马哲考试成绩。”
他挂了电话,郑语修还扒着门框没走,问:“这人是谁?”
“李长天,我本科的小师弟。”王静然第二次揉眉心,“这次专案组的负责人,我们的临时领导。”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苦丁茶。
聊城很大,但是聊城警察局技术科的人才很少。科长不逢大事不出山,几个新人大学毕业没多久,做过最难的任务就是帮单位里的电脑杀毒。他隐约觉得这次病毒不简单,因为小师弟和他一起从Q校网络安全专业毕业,毕业后直接被朝廷收编,现在混到挺高的位置上。由他亲自牵头建组,说明对手段位不是一般的厉害。
李长天出现在聊城时,是很气派的。
局里专门派了警车开道,把专案组的人接进来。接待车上下来一群人,其中穿蓝色警服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组长李长天。斯斯文文一个人,娃娃脸,笑起来和和气气,一看就是搞技术出身。李组长刚和局长寒暄完,借口上厕所,拉着刑侦科负责接洽的小警察,问:“听说贵处有位同志叫王静然?王师兄在哪里?”
“王静然啊!技术科的!”小警察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他说昨天晚上去地摊吃烧烤,拉肚子不能来。你们认识?”
“当年偶像。”
“也是我的偶像!”小警察一双真诚的眼睛贼亮,“别看平时貌不惊人,什么这样门那样门的照片全有,想要什么片有什么片。”
李组长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阴晴不定:“王师兄有更厉害的地方。除了这些,他还可以为祖国做更有价值的事情!”
小警察非常赞成,握住他的手:“对,他还专治我们刑侦科那个面瘫冰山张镜张警官。全局就他敢惹,看着我就解气。对了,我叫郑语修,有事不知道可以问我。”
于是李长天问了一个问题:“张镜张警官,就是你身后站着的这位吗?”
李长天转身离开时,正好对上郑语修一声哀鸣。
听到王静然的日常生活,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失落。
“黑客黑了那家购物网站,拿到管理员权限,然后设置了一个镜像网站,将镜像网站的数据直接对接管理员ID。这是个很巧的局,瞒过了网站程序员,导致了病毒初始传播面很大……”李长天站在小诊所门口,捏着一瓶康师傅纯净水,解释得挺耐心,“师兄,我们还在编写杀毒软件阶段,但是这个病毒源代码加了几层密,我脱不了壳。
“我非常不赞成师兄你现在的工作状态,你觉得摸鱼打游戏和下A片,对得起自己的才华吗?
“师兄,我希望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王静然还真的是拉肚子,只是到不了输液的程度,为了逃避开会他特地给自己挂了瓶水,没想到被小师弟追到了诊所。那是一个私人小诊所,本来就没什么人来,李长天穿着警服冷冰冰往门口一站,就更没有人敢来了。
简直像私人批斗大会。
一个病毒其实就是一个程序,程序的设计者往往会给病毒套上一层一层加密的外壳,让网络安全人员看不到它的核心代码,从而不能识别特征加以分析和查杀。而一位网络安全工程师,最直接的评判标准之一就是破解“壳”的能力。这就好比两个人打架,穿棉袄怎么打?当然是扒光了,才好一脚踹到屁股上。
这个病毒在于,外壳脱不掉。
其实恭喜发财爆发以后,王静然何尝没有试着分析它?一个高层技术小组都搞不定,何况他这种技术科打酱油的。况且自从女朋友去世以后,他就不再是当年的王静然了。他曾经发过誓,把当年的意气风发和才华都收起来,把当年的翅膀都砍断。
“我也无能为力。”王静然盯着手腕上扎针的地方,“我在这种小地方小部门混了五年,早就手生了。玩游戏英雄联盟什么的倒可以拉上我。”
“王静然,我很失望。”李长天摇摇头,“枉我还尊你一声师兄。”
王静然回家时已经快傍晚了,暮色四合。他揉着扎针扎得淤青的手背进门,王妈正在厨房里忙。客厅灯光大亮,靠窗那台电脑开着,电脑前坐着一个穿一排黄铜扣制服裙的女孩,面无表情地在戳他家的电脑键盘。
女孩很漂亮,长发遮住半边脸,顶灯在她身上晕出一圈光晕,连带着周围的桌椅板凳都像是油画里走出来的,好看得不现实。
“啊!”王妈从厨房探出头,“咱家电脑中毒了,叫那个啥……恭喜发财?请了维修公司的人来修。你老加班不回来,我要用这台电脑炒股,中毒怎么行?”
“妈……”王静然说,“这不是快到饭点了,要不然让妹子早点回去明天再来?”
王静然知道恭喜发财病毒目前为止无法查杀,只能格式系统重装。重装一个系统费时费力,非常耽误大家吃晚饭。
“五分钟。”制服裙的女孩突然抬起头。
那是一双冷淡幽深的黑眸,看得王静然愣了愣:“什么?”
“五分钟,杀毒走人。”
王静然冲到电脑前面:“这么快,你有专杀软件?赌一百块,不可能!”
女孩没说话,十指翻飞,四分三十秒的时候贱财神从电脑屏幕上消失了。她伸出手:“一百块。”
“我都做不到,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们的水平不同。”
“专杀软件可以拷贝我一份吗?”
“可以,给钱。”
郑语修蹲在王静然办公室门口:“为什么不准我进去要电话号码?”
“你的偶像不是starbreak组合的Linda酱吗?你要对你女神忠诚,怎么可能随意搭讪?”王静然靠着门端着纸杯,里面赫然泡的是张镜的西湖龙井,“那位冰山脸妹子虽然长得好看,却并不适合你。人家智商比你高很多。”
“不是传说她是某电脑维修部公司的维修员吗?”郑语修不服气,“这种小职员电脑城里掉块招牌能压死三个,怎么就比我厉害了?”
“妹子是就职于某小电脑维修部没错,”王静然说,“但是她不是维修员,人家是老板。”
刘思思也很不乐意。
她就读于某名牌高校网络安全专业,毕业后正赶上经济危机,就业形势困难,不想被资本家剥削,于是去天桥下开了一家小的网络维修店,也就是帮人修修电脑杀个毒,换个硬盘贴个膜。
这天忽然接到电话,自己派出去的维修人员搞不定客户的电脑。
“老大,客户电脑的病毒杀不掉,要重装系统。客户很生气,在发飙……”
刘思思还在睡觉,从被窝里探出头,手机贴着耳朵,听自己的小维修在那边哭了十分钟,说了两个字:“废物。”
“病毒叫恭喜发财。”小维修战战兢兢地补充说,“不查杀还挺好,一开杀毒软件电脑就死机,无法上网,蓝屏……”
“五分钟。”刘思思让自己的人将手机递给客户,对着电话那头发飙的大妈道歉,“明天下午我们公司专属程序员来为您查杀电脑病毒。不用重装系统,全过程只要五分钟,请您耐心等待。”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给维修店说今天不去上班,然后开百度,输入“恭喜发财”四个字。
刘思思很久没有编写专杀软件了。她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其实很漂亮——一双睫毛格外纤长的眼睛,鼻梁挺直周正,抿着嘴不说话时,就是一朵开在冰山上的雪莲花。这朵雪莲花当年A校在读期间,凶残地拿了四年国家奖学金,以第一名的成绩,碾压了全系所有男生的自尊心,所以单身到了现在。据说能和她一争高下的只有Q校传奇人物王静然,当然他们没见过面,并且王静然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个病毒比她想象中难破解。
正如自己的维修小弟所说,如果不动它,“恭喜发财”是一款正常的游戏小程序,一旦运行任何查杀程序,马上断网死机蓝屏。
刘思思出现在王静然家时,比约定的时间“下午”略微晚了一点点,已经是傍晚了。她一整晚没睡觉,只喝了一瓶农夫山泉的混合蔬果汁。专杀软件的编写花的时间比预计长很多,幸好成功了。刘思思是指望开发这个程序卖钱的,没想到碰到王静然。
黑框眼镜,挺直的警服,大男生脱了外套挂在门口衣架上,端着杯咖啡向她快步走过来:“这么快,你们公司就出了专杀软件?”
他自我介绍,“我叫王静然,聊城警察局刑侦科。”
刘思思愣了愣:“Q大那个王静然?”
年轻的警察挺意外的:“哎呀美女你知道我?那把查杀程序借我?”
刘思思摇头:“给钱。”
她完全没想到第二天自己会被请到警察局,配合国家办案,当免费劳动力。而且通宵做出来的专杀程序,上缴归公了,准备挂在网络上供网民随意下载。
“我们想要这个病毒破解的全过程。”王静然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笑眯眯地递给她纸杯泡的龙井,再给自己泡了杯苦丁茶,“包括脱壳后的源代码。”
“会给我委托费吗?”刘思思最后挣扎了一下。
“委托费非常巨大,叫‘社会主义爱国情操’。”王静然端着茶杯,“我们包三餐的。”
当你把一个病毒脱壳后,通常可以看到编写它的机器语言。这时我们就需要高手进行反编译,把它们转换成ASCII代码。如果高手更厉害一点,甚至能还原回黑客写程序时使用的高级语言。专案组组长李长天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他开了个工作会,把破译的代码的一部分打印出来传看,气得一把捏瘪了矿泉水瓶子:“破译后的代码里面跟着一行拼音,拼出来叫‘技术能力挺不错——及格’。身为犯人,竟然给我们打分,太过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静然也参会了,就坐在张镜和郑语修旁边。他凑过去跟被领导发飙吓得脸青面白的郑警官交头接耳:“哪能不动火呢?李长天当年自从进校,每一科成绩都是A,这是第一次有人只给他打及格——”
他说话时拿代码文件挡住嘴,瞟到了什么,愣住了。
“应该组织一场考试啊。”王静然突然说。
本来会议室挺安静,王静然一时出神,没注意到自己声音格外地大。科长也列席,呵斥他一声:“小王,开会呢,你开什么小差!”
“我是说,我们可以组织一场考试。”王静然道。
这种场合张镜都没发话,还轮不到自己开口,他做好了被科长驳斥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却听到有人说:“可以。”
李长天坐回自己位置上,看着他:“王师兄,给我一个要考试的理由,我去协调。你想考谁?”
王静然蓦然发现,自己小师弟在朝中混了那么几年,确实今非昔比。领导一句话,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王静然之所以想组织考试,是因为他发现了黑客的一个特征。每个程序员都会有自己的编程习惯,比方说有些人喜欢把某些无关紧要的变量定义成自己女朋友名字,有些人爱备注,三行一备注,啰嗦到发指。而这个黑客破译出的ASCIII码里,总是反复出现同一段东西。
王静然虽然退出江湖多年,但是反编译还是一目了然。
这个黑客总是将变量定义成一个英文单词:heatherland
石楠花荒原。
只是他把这个单词拼写错了,少了一个e,因此写的是“hatherland”。
程序员是工科生,英语不好很正常。但是错一次是偶然,每次都错,说明对方的这种错误方式已经内化成行为习惯,根深蒂固,难以纠正。
“从代码上看编程手法不是业余的,所以我想设定考试对象为全市范围内所有公司的程序员。”王静然站起来,解释说,“考试内容是英语。”
李长天点点头:“那就以年中考试的名义,组织一次全市范围内计算机从业人员英语上机考试。师兄,烦劳你回去出个题,就考这个单词。”
王静然的卷子出得奇快,因为一半抄的是去年大学英语四级真题,另一半抄的前年大学英语四级真题。洋洋洒洒两大页,其实最后只看第一页左下角那道翻译题,和第二页中间一道单词填空。
考试的消息放出去后,网上果然骂声一片。都说吃饱了没事干。王静然就在这一片骂声中,靠着办公室窗户,悠然地给自己斟一杯苦丁茶,看刘思思编程。
专杀软件挂在网上以后,黑客很快就出了病毒变种。刘思思再查杀病毒变种,更新专杀软件。这就好比两位武林高手,对方一招螳螂捕蝉腿劈过来,我方黄雀在后掌化解之,对方再劈一掌,我方再化解之。黑客招招凌厉,刘思思都格挡下来了。
王静然感叹,他妈只是打电话叫人来杀个毒,没想到逮到个解码的天才。
每次破解了对方病毒变种,黑客都会在下一个变种的代码里给警方打个分,最近已经从及格上升到B+。王静然每天的乐趣就是指挥刘思思也在专杀软件代码后面也加点话,冷嘲热讽,不甘人后。
“明天晚上七点你要是能再做出变种,我就佩服你。”他俯身看屏幕,指手画脚,“对,就是这么写上去……
“继续挑衅,把他改进病毒的时间压缩到最短,发布时间控制到每天晚上七点……咦,思思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你难道今天没吃饭?”
“……”
“只喝了这瓶农夫山泉混合蔬果饮料?”王静然晃着一个空瓶子。
“……”
“虽然爱国情操很重要,但是我们还是需要休息的。”
随着对方加密方式越来越复杂,有时候王静然会觉得,刘思思是一只蝴蝶,整个人飞入了虚拟世界,空在尘世留下一具会敲键盘的躯壳。有时候他又觉得,对方是嫌弃自己聒噪,单纯不想理会。在两种思想中做了艰难抉择以后,王静然叹了口气:“要是十分钟之内你能这次的查杀版本做完,就给你奖励。”
躯壳马上活了,一秒钟扭过头:“多少钱?”
王静然摸了半天口袋,摊开手心:“阿尔卑斯山奶糖一颗。”
刘思思转回头,面无表情对着电脑。
他失望地揉揉鼻子。
九分钟以后,刘思思伸出手:“做好了,糖。”
放在她手心上的,却并不是一颗奶糖,而是另一只手。王静然把坐在电脑面前的女孩子拉起来,一路拉到食堂,点了碗加两倍肉的香菇炖鸡面,然后坐在桌子对面看她吃,顺手递过一颗剥好的奶糖——整个警局都知道王静然爱吃糖,有些人,比如郑语修,还会特地为他留两颗,以备输牌时用。一般大家看到的都是王警官四处收刮奶糖,很少看见他把糖贡献出来给别人的。
“谢谢。”刘思思说。
“我以前的女朋友总是骂我不够关心她。”王静然弯起眼睛笑,“后来我就改过自新了,争取对女孩子都好一点。”
“王学长。”刘思思端着面,“你最近斗志满满,怎么不自己亲自写杀毒软件?你当年的名声,在A大的我都如雷贯耳。就连你的大学英语四级的试卷,我们这边都当标答参考。如果你出手,我何必这么困难?”
“女朋友死了。”王静然叹了口气,“她当年最讨厌我编程,所以我决定再也不在这方面发展了。这么多年,互联网更新日新月异,我早就退出沙场了。”
“怎么死的?”
王静然呛了口水,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么直接:“病死的。”
“她和我的爱情一起死了。”他停顿一秒钟,轻声补充说,“所以那之后,就算我对一个女孩子再好,我也不可能爱上她。真的。”
考试结果出来了,先交到李长天手上,再传给张镜,等到出题人王静然那里时,已经轮转一圈了。
“嫌疑人有六个。”王静然抓抓脑袋,“写错这个单词的人竟然这么多?”
他想去敲李长天的门,正好看到张镜。
张警官王静然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局里一张王牌,除了脸略微帅气、刑侦破案一把好手和经常欺负郑语修以外,没有其他太多优点。这次行动虽然有合作,但是技术科不定位出犯人,刑侦那边也没法放手抓人,两人见面不过点个头,交情不深。王静然以为张镜是在门口等组长,没想到他靠在墙上,等的是自己。
“组织考试,查代码……很难看见你在工作上这么上窜下跳了。”年轻的警官难得笑了,“刘思思挺不错。”
“哪有,”王静然抗议,“我平时工作一向很积极。”
“你平时的工作叫打牌吗?”张镜问。
王静然默然,片刻后他揉揉鼻子:“刘思思很优秀,比我想象中优秀。我关注她,但是这种感情不算喜欢。”
“我也关注这个人。她和我以前喜欢的女生有点像,一样的叠音名字,一样的非常聪明。”几缕额发遮住眼睛,张镜的表情藏在暗处,让王静然捉摸不透,“我只是想提醒你,过去谁也回不去,别用过去骗自己。”
王静然没有说话,觉得这只猎犬找自己,一定不是为了交流感情。
果然他话锋一转:“嫌疑人有六个,刑侦这边已经派了人秘密侦察,只是网络里的证据太飘忽,怕打草惊蛇,对方毁灭证据很容易。”
“你是想事先锁定嫌疑人?”王静然问。
“是的。”张镜递过一张聊城的区域行政地图,“来请教你可行性。”
地图上用粗号马克笔打了个米字,把整张地图分为八个部分。六个嫌疑人所在的地方用红笔标示出来,落在八个区域当中。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但是需要协调的计谋。
甚至因为太简单直接,而不能算计谋。
在王静然的指使与授意下,警方和黑客已经斗智斗勇地干起来了。每天晚上七点钟左右,黑客会把病毒的变种传播出来,而聊城警方这边的刘思思,负责查杀变种,更新专杀软件。
因为时间只有一天,无论刘思思还是黑客都在加班加点。在斗争最白热化的某一天,黑客照例上网挂病毒,却发现——卧槽断网了?
他把病毒拷贝进手机里,连接移动网络,发现也上不了。
与此同时,张镜和王静然坐在办公室,守着电脑看手表:“五分钟,十分钟……”
这次病毒的发布时间比往常晚了十分钟。只是区域性的断网十分钟,人们只会觉得网络不稳定,手机用户最多觉得信号不好,片刻就恢复正常了。可是对于张镜和王静然不同。他们将八个区域轮流每天七点断网十分钟,看看到底轮到哪个区域断网时,黑客病毒发布的时间会有所改变——从而在米字格上锁定他的位置。
“这里。”张镜用红笔把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圈起来,眯着眼睛,“找到了。”
这一片区域里,只有一位嫌疑人。
刘思思问:“要到什么时候?”
那是一间小会议,她是想问这种对方出病毒变种我们升级杀毒软件的拉锯战,到底要什么时候结束。但是这种掐头去尾的问法,除了天天赖在旁边看她编程的王静然,谁也跟不上思路。因此王静然殷勤地回答了:“我们抓到嫌疑人以后,刘小姐就可以回去了。我们从此两不相扰,各行其道。”
“我打算空出一段时间去旅游,看看苏格兰高原上的石楠花。”刘思思说。
郑语修举手:“我也想去!美女我陪你去!”
张镜把他拉回去:“你又没假。”
有一瞬间王静然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有假,我有婚假没休。他突然为自己感到恐惧,觉得刘思思这个名字,在自己意识中进入得太深刻了。
刘思思离开时留下了一个U盘,告诉他:“最新版本的查杀软件,等你们抓到犯人,就更新到网络上去。这个版本应该是终极版了,因为不会再有病毒变种出现。我走了。”
王静然没有追,也没有送。他装作等刑侦科从现场来的电话,强迫自己留在原地。很快郑语修的电话就打回来了:“抓到那个神经病黑客啦,供认不讳!你可以发通告了!”
文档已经编辑好了,病毒的终极查杀版也上传完毕,王静然就等这通电话。确认以后他会在官网上发布警方的官方通告,通告黑客落网,给出专杀软件最终版地址,让这个案件尘埃落定。
明明不是大案子,一个人都没死,却搞得这么腰酸背痛,王静然觉得不值。
没隔太久,郑语修的电话又飞了过来,电话里的人却是张镜:“别急着公布消息,情况有变。”
“已经发布了。”王静然愕然,“各大网站都开始转载,关于我们发布的,黑客已被抓获的公告和杀毒软件最终版了。”
隔着手机,他听到张镜叹了一口气。
张镜在抓捕现场。被抓的程序员是个小青年,在自己的出租屋内打一个叫英雄联盟的网络游戏时,被警察破门而入。他最开始供认不讳,说自己的确是网络黑客,还伸出手乖乖让郑语修给他拷上手铐。等要带上警车时,小青年忽然满眼期待地问:“我配合得好吗,警察同志?群众补贴在哪里领呀?”
郑语修一头雾水:“补贴?”
“昨天有警察同志来找我,说你们今天要举行演习,到时候会有警察破门而入说我是黑客。到时候让我配合表演一下嘛!还会给群众演员演习津贴的!”小青年一脸期待。
——抓捕行动已经事先暴露了。
于是张镜给王静然打电话,让他等一等,有内鬼。
然而已经晚了。
事后张镜反复反思,自己有很多机会阻止这个案件的发展,然而都在关键点与真相插肩而过。传播一个病毒最绝佳的机会是什么——大量下载,多样化传播途径和不引起怀疑的取得电脑最高权限。
没有人想到,警方公布的最后一个专杀软件,包含了一个病毒。
“恭喜发财”的传播已经十分广泛,有多少人中了“恭喜发财”,就有多少人下了最终版查杀软件。软件安装时电脑本身自带的杀毒软件会弹出一个小小的提示框:“该软件试图更改电脑权限,是否通过?”
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是”。
于是这个病毒获得了电脑的最高权限,将主人的网银账号和密码,发送到某个邮箱。
“惯性思维犯很可怕。”张镜在会议上自我检讨,脸色沉痛得像染了风雪,“我们最初认为‘恭喜发财’这个病毒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就默认它一直不会有危害。在这之前我们检查刘思思的查杀软件,没有发现问题,就默认每一版都没有问题,包括最终查杀版。这种思维非常危险。”
“恭喜发财”病毒的研发者并不是神经病,相反她是一个高手。她设计了一个广为传播而没有太多危害的病毒作为载体,通过与警方斗智斗勇,让这个病毒散布满互联网的每个角落。然后她参与了查毒软件的研发——真正想散播的木马软件就藏在专杀软件内。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一开始“恭喜发财”病毒展现了极大的危险性,案件升级,它怎么会有这么广为传播的机会。而且,谁会怀疑警方的专杀软件?
“因此她取得了用户电脑的最高控制权,盗走了用户……有多少中毒的人,就转走了多少钱……”郑语修绝望地掰手指,“谁会想到,黑客和我们请来的外援专家是同一个人呢?这个内鬼还长得那么漂亮好看。我们花了好多时间才明白,她的意图是杀毒软件。”
——在把U盘递给王静然以后,刘思思就消失了。
她丢下了自己的公司,仿佛人间增发一样,消失在人流当中。不断有中毒的用户报警,说网络账户资金通过小额形式被一笔一笔转走,数额加起来已经是天文数字。倘若有一天刘思思改头换面,重新出现,恐怕已经能上一两个富豪榜。
“这是由警方发布的,历史上最耻辱的病毒。”王静然苦笑。
他喝了点酒,出现在张镜办公室时身上还带着没有褪去的酒气:“张警官,我猜了很多人,没想到是她?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抓回来。”张镜言简意赅。
王静然不知道张警官是怎么把刘思思抓回来的。只是有一天他回到办公室,路过审讯室时,忽然发现里面亮着灯。
白炽灯下,刘思思面色苍白地坐在审讯桌后面,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和我前女友很像。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你这样的女生无声无息蒸发的案列了,这一次,稍微留了个心眼。你可以跑,我也可以把你带回来。”张镜就坐在审讯桌对面,旁边跟着两位同事,“只是得费点时间。”
“你在没立案时就对我使用了警方的跟踪手段,这是不合法的。”刘思思说。
张镜不置可否。
王静然忍不住听了一会儿。然而之后房间里的谈话声很小,他只断断续续地捉到几个词——蓝帽会,钱和没有了。
组合起来就是:刘思思隶属一个叫蓝帽会的犯罪组织,钱已经上交组织,她无法再返还了。
“蓝帽会”这个名字,张镜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整个聊城警察局,只有他深入了这个黑暗世界,并且一往直前。像王静然这种混日子打牌的,还是第一次听说。它是一个各方面信息都不完善的恐怖组织,据说成员都是一群危险的疯子,他们会为得到一个古董而连通某个城市的下水道网络,或者救一个人而摧毁一座水库。
这样的组织需要巨额资金支持。刘思思负责的就是资金供给的这个环节。这次的方案并非刘思思的想法,她只是接受到了任务计划书,忠实地执行了下去,直到被警方抓获。被转走的钱已经通过某些途径快速洗净,无法挽回了,只有牢狱能让她为自己犯下的罪恶做出某些补偿。
王静然最后见过这个叫刘思思的女孩一面。
审讯依旧在进行,郑语修忽然上来叫他,说嫌疑人想喝苦丁茶。他泡了茶端下来,第一次坐在刘思思对面,把纸杯推向这个女孩。
“为什么要这么做?”王静然问,“你有自己的维修店,虽然很小。你聪明,漂亮,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为什么会加入蓝帽会这种犯罪组织?”
女孩两只手捧住纸杯,白皙的手指合拢来,像朵尚未盛开的白莲花。
“因为我贪恋。”她说,“我以前想要很多东西。我想要足够多的钱,周游世界,吃遍天下美食,买宽敞的房子和高级的包包……我不想在自己的小维修店昏暗的光线下,接哪家大妈的维修电话。我要很多钱,只有这个组织能满足我。”
“刘小姐,你说你以前想要很多东西,难道现在不想要了吗?”王静然问。
“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王学长,我只负责执行,‘恭喜发财’病毒的初版其实不是我编写的。组织里有比我更厉害的黑客,早晚你会遇见他。”刘思思轻轻地笑了,捧起茶水杯,眼底忽然变得深不可测,“以前读书的时候,我憧憬过你。你是我们一代后辈的偶像。我想要的东西其实不多,只是你总爱给我泡龙井,自己却喝苦丁茶。我想喝一杯你泡的苦丁茶。”
王静然垂下眼睛:“你认罪伏法以后,我可以常来看你,每个星期都为你泡。监狱那边我有熟人。”
刘思思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也没说话了。
王静然最终没能再为刘思思泡茶。
因为她死了,死人不会再喝茶。
尸检检验出了不能确定来源的三氧化二砷,即砒霜。刘思思的裙子上铜扣少了一颗,有人推测她将自杀的毒药藏在扣子里面和水一起喝下去了,也有人说她死于组织内部的封口行动。因为迄今为止落网的蓝帽会成员,没有人活下来。
专案组解散了,李长天离开了聊城,回到国家安全机构的顶层。
离开的前夜,张镜带着郑语修找他喝酒,忽然问:“你是王静然的学弟,据说当年他在Q校是传奇人物?”
“是啊,”李长天很惋惜,“当年中美黑客大战,王师兄带着他寝室的兄弟,端了美国某高级别的军方网站,把‘强烈谴责美国飞机入侵中国领海’的红字横幅在对方首页上挂了一个星期,现在应该还在美国黑名单里面。那时他才大二,意气风发,这不过冰山一角。”
“后来呢?”郑语修问,“他和她女朋友怎么回事?”
“他女朋友死于一起化工污染事件。女友家住在化工厂旁边,厂污染了周围生态环境,导致了很多慢性中毒和癌症。那时他每天只顾着钻研技术,女孩子提到好多次身体不舒服。他从来没有重视过。直到有一天女孩住院,查出是慢性中毒。然而那时中毒程度情况太深,全身器官衰竭,没救过来。”李长天摇摇头,“那时候我总看见他跑医院,又跑报社。正是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一点都没准备,整个人跟掉了魂一样。再后来那家化工厂被曝光了,网上各大论坛都头版头条报道,才知道厂子早不行了,老板逃到了国外。爆料人就是王静然。”
“其他中毒的人呢?”张镜问。
“都有医院出的鉴定书,可是厂子倒了,找谁赔去?那么多人,大笔大笔的后续治疗费用,就这么拖着,又拖着……拖到现在。据说当时曝光受影响的大概有三百多人,每人治疗费用一年就要二十万,本来就是欠发达地区,拖个五六年,政府福利机构哪里负担得起?王静然大概就是从那以后,心思不再怎么放在技术上了。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后悔啊。要是当初女朋友一说身体不舒服我就带她去医院检查,就不会有这种结果了。”
郑语修目瞪口呆:“李……李座,您当年是学校八卦界的一支标杆啊。”
“我只关注他。”李长天说,“他当年是我超越的目标。”
谈话期间,只有张镜一直沉默地喝酒。
他忽然开口问:“到底三百零几人受影响?一个人二十万,五年就一百万,加上后续治疗费用,总金额一共——”
他说了个数字,“是不是跟这个案件的涉案金额很像?”
张镜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刘思思死的时候,喝过一杯王静然泡的苦丁茶。我们检查了她身边的所有东西,但是没有检查自己兄弟泡的那杯茶水。泡茶的纸杯在哪里去了呢?
“王静然拿走了。”郑语修说,“说是帮我扔垃圾箱里去了。”
第二,刘思思给王静然的程序,以王静然的水平,真的看不出里面有玄机吗?
“只要他看了,一定看得出来。”李长天说。
第三,账户被盗的用户非常多,但是每个人,只盗走了一小笔金额。如果每个被黑的账户金额加起来,全部盗走,整个中国金融市场会有一场震动。然而蓝帽会没有,它只带走了每个账户上的一小笔钱。由于账户众多,加起来依旧是个天文数字。为什么它没有尽可能的带走最多的钱呢?
“他只拿走了需要的一部分。”张镜沉吟着,“这部分钱,正好和化工厂受害群众后续治疗费相等同。”
正好张镜的手机响了,是每日手机报,第一条正是国外一家人道主义机构向国内捐了一笔巨款,用于某化工企业受污染影响的群众后续治疗。费用支付方式很复杂,分年度领取补贴,带着各种百分点和使用条件,张镜拿出纸和笔计算,算到最后,发现和涉案金额出奇吻合。
“我们能做什么?”他向李长天摇头,“我们不能查证境外资金的来源,也不能证明这两笔钱有实质性联系。最多只能看做一种巧合。”
李长天脸色不怎么样。
他推开一桌子碗碟站起来:“我去找王静然。”
“那我去找那只装苦丁茶的纸杯。”张镜说。
那只纸杯就放在王静然桌上,泡了一杯苦丁茶。
晚上十点,他还在加班玩QQ斗地主。
王静然赢了一局牌,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颗阿尔卑斯奶糖。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奶糖呢?大概是从只喝苦丁茶开始的。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苦丁茶是他对自己的惩罚。这种茶水汤色青碧,入口苦涩,那件事情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时时反省,自己不配拥有爱情。苦茶入口,浇在心上,正好浇出一片清醒。
那时他只是一介书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女朋友在病床前香消玉损。他寻求过社会的帮助,可是帮了她一个人,就意味着正视她身后数百位同样患病的群体。社会无力负担,人情冷暖,自有感知。感知多了,心就冷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那一张蓝色的邀请卡呢?
卡片上是黑色宋体,冷冰冰的,充满诱惑。
王先生:
我们欣赏你的才华,愿意为你提供完成心愿的平台。
Bluehat
这个计划是他设立的,“恭喜发财”病毒出自于他的手,刘思思只不过是一颗弃子。蓝帽会内部总是有无数的弃子,或者是因为身份暴露,或者是因为思想转变,或者只是因为不够强大而被组织抛弃,王静然知道刘思思是那枚弃子时,并没有多想。
他在自己家看到她时,甚至有点惊讶:这真是一颗美丽的弃子。
站在她身后,看她坐在电脑前,不断破解自己的病毒,全力以赴,王静然甚至有点遗憾——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全力以赴破解的病毒,是我编写的。对于她,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察,这样挺好。
甚至到他把脸色苍白的女孩从座位上拉到食堂,为她点了一碗面时,他心中想的不过是——这种感觉不叫心痛,不叫喜欢。她是我的对手,委屈对手就是委屈自己。
就连把掺了毒药的苦丁茶递给她时,王静然依旧很平静,像在做梦一样,按部就班,一切根据自己设定进行。一个总是完美执行计划的程序,用完之后总是要销毁的。
我发过誓,再也不会碰爱情,这种感觉不是爱情——他想。
可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忽然觉得少了什么。
他想起张镜的话:“不要用过去欺骗现在。”
他打开编译程序,重新看刘思思留下的杀毒软件。这个女孩子留下来的代码很有灵气,只有她能将代码写得顺畅得像一首抒情诗。王静然看下去,忽然看到一句话,跟在代码最后。
“王学长,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可以脱离组织,一起去苏格兰的石楠荒原旅行好吗?——思思。”
Heatherland这个单词,并没有拼错。“我们”,“脱离组织”,王静然想,原来她早认出了他。她关注过他,认得他的编码风格,看过他的大学四级试卷,知道他当年总写错过那个单词。
对,写错heatherland单词的人并不是刘思思,而是他。
对于王静然,那是很久远的过往了。他本科时,看过一本叫《呼啸山庄》的小说,特别喜欢苏格兰高原上的石楠花。如果用花比喻女孩子,大概就像刘思思这类,坚强美丽,孤独寂寞,因为生长的地方太高,而鲜有人欣赏。只是这么多年,他记错了石楠花的拼写方式。
当他端着茶杯站在她身后,指挥她写代码时,她不说话。因为她知道他是谁。
当他拉着她的手,为她点一碗面条时,她知道他是谁。
当他把那杯毒茶推过去时,她知道他是谁。
刘思思知道自己是弃子,是承担这次案件罪责的存在,可是无法违抗蓝帽会的意志。抱着一点微小的想法,想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给王静然留了一条信息:
王学长,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们可以脱离组织,一起去苏格兰的石楠荒原旅行好吗?
王静然没有看到。
他不仅没看到,还推给她一杯有毒的苦丁茶。
王静然躺在椅子上想反思,自己之所以爱吃奶糖,还是因为性格太软弱。一边用苦茶惩罚自己,一边从奶糖那里寻找安慰。因此才喝一杯苦丁茶,吃一颗奶糖,喝一杯苦丁茶,吃一颗奶糖。
依照现在的时间,他应该离开了。车就在楼下某个街角等他。上了车,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他就可以获得自由和新生。可是王静然突然不想要这种“自由”和“新生”。
“她对于我,有喜欢的感觉吗?”他对着空白的天花板思考,“因为喜欢才会留那么一句话吗?”
“一定是喜欢。”
“对,一定是喜欢。”
“如果不是呢?”
“看来只有亲自去问,负荆请罪了。”
他端起桌上泡苦丁茶的纸杯,一口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纸杯没有清洗,他很清楚,里面有致死剂量的三氧化二砷残留。
大概是茶水有点苦,他将掌心的阿尔卑斯奶糖剥开,放进嘴里。
一杯苦丁茶一颗糖。
一杯苦丁茶一颗糖。
“原来我这么爱她。”王静然苦笑起来,“我真是活该。”
聊城最近闹了鬼。
有人说火葬场的尸体突然站起来走路了,有人说女鬼打出租车,传到张镜这里时,是火化通知单少了一张。张镜接到火葬场电话时,还有点不可置信。
对方说丢了一具尸体,一具警察局送来的女性尸体。据说这个女孩子原本好好地在停尸房里躺着,第二天早上忽然就不见了。张镜特地赶过去,调了录像,真的看见了一场“起尸”。
那是半夜三点,停尸床上的女孩忽然坐了起来。
伸了伸懒腰,仿佛刚刚一觉睡醒。她抬起头,正对上摄像头,微微一笑。
透过镜头,张镜看到了刘思思的脸。
但是那绝不是刘思思。刘思思没有那么细的腰,刘思思要高一点,并且刘思思身材没有那么好。像谁呢?张镜一瞬间觉得心跳很快,他闭上眼睛等了一分钟,再睁开时已经很正常了。
这是错觉。这个化妆成刘思思的女人,他不认识。
“刘思思”从床上跳下来,绕过一床一床停放的尸体,像月光里的幽灵蝶一般,走出了摄像机的范围。
“刘思思送走之前,是经过尸检的。”郑语修在旁边说,“当时谁负责?”
“好像是专案组里一个女法医。不知道是谁,上头调来的。”张镜想了想,“我没见过人,只看到了尸检报告书。”
他又自我纠正道,“假的尸检报告书。”
有着刘思思脸的女子走出火葬场,正好遇上一辆出租车。她半夜打了个车,下车走了一小段路,进了一处别墅。别墅在聊城某富人小区,临着江,窗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支高山石楠花。一位个女孩靠着床,看着石楠花发呆。她似乎从一场大病中才缓过来,脸色苍白。床头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入手背的血管中。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问。
房间内有镜架和脸盆。“刘思思”对着镜子洗掉脸上别人的妆容,声音风铃一般的好听:“你只是组织的一颗按钮,不应该死。”
“王静然呢?”女孩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忘掉那个渣吧。他活该。”洗掉妆容的女子有一张清丽面容,像是水墨画中走出来一样。她在一张孤零零的高背椅上坐下,拿出一本小说翻起来。椅背上挂着一套白色的法医制服。
那是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正好翻到这么一段话:
——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怎么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美好,他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野,而我就像孤魂野鬼……
她想如果可以写墓志铭,真的应该把这句话刻在王静然墓碑上。
饱含怜悯和悲哀的。
“你叫什么名字?”病床上的女孩问,“我叫刘思思。”
“你可以叫我浅浅。”水墨画一样的女子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