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时候,姚若止家里来了两个重案组的警察,他们一进屋就问姚若止,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方鹏的男人。
姚若止给他们泡了两杯热茶,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才出来。她在准备晚饭,炉上煲着汤,屋里飘着股萝卜猪骨汤的香气。
“认识,他是我男朋友。”姚若止站在茶几边上,打量那两个警察。两人岁数都不大,一个在玩打火机,眉头紧锁,眼神混沌,好像被迫忍受着折磨人的烟瘾;另一个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姚若止说什么,他嘴里就跟着慢悠悠地复述着,在笔记本上记下。
“一个人吃饭啊?”打火机警察笑着随口问道。
“嗯……这里可以抽烟的,没关系。方鹏也抽烟的。”姚若止在围裙上擦手,善解人意地对打火机警察说道。打火机警察讪笑了下,却没点烟,一味地玩打火机。
笔记本警察问姚若止:“他父母一个星期前去报了失踪,你知道吗?”
姚若止点了点头:“知道的。十多天前,方鹏和我说,他去外地出差,好像很偏远,他说那里没信号,他要去三天。三天之后我打电话给他,他手机关机,我就打去了他家里,他家人联系了他单位,单位说根本没出差这回事,他已经两天没上班了,因为他有请病假,单位里的人也没在意。他爸妈很担心,就去报警了。”
“那你看看这张照片。”打火机警察从笔记本警察的笔记本里,抽了张照片出来,递给姚若止。照片上是个男子,年龄不超过三十,微胖,小眼厚唇,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姚若止看了好久,才谨慎地说:“应该没见过。”
两个警察互看一眼,还是打火机警察发了话:“照片上的人就是方鹏。”
姚若止慌张地东张西望起来,使劲在围裙上擦手,把手都擦红了,她脸上也泛起了窘迫的红,怯生生地说道:“两位警察先生,你们说什么呀?这个人怎么是方鹏啊,还是是什么同名同姓的人?”
“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就是你的那个男朋友。”打火机警察说。
“不是的,他不长这样的!”
“那你有他照片吗?”笔记本警察问。
“我……”姚若止还真拿不出什么照片来,“我没有,我和他才处了一个多月,而且他也不喜欢拍照。”
“姚小姐,我们怀疑有名年轻男子和方鹏——就是照片上这名男性——串通起来,利用相亲诈骗。你们是相亲认识的,对吧?你还没见过方鹏的父母吧?
“两人的诈骗流程,一般是这样的:先通过相亲,认识独身女性。过一阵子,就会以父母生病为由,骗取一至三万不等的钱财。等到女方幡然醒悟,再通过以前联系的手机号码、家里电话,去联系这个男的,真的方鹏就出来了。说自己从没和人相亲过,况且被骗的女性见到这个方鹏后,也会因为对方和自己认识的那个方鹏,长得不一样,而产生疑惑。真的方鹏,就在这时表示,他的身份被人窃取了之类,还会主动提出一起去报警。”打火机警察说了一通,最后道,“在来姚小姐你这之前,我们已经拜访过三名受骗的单身女性了。”
“可是他,从来没问我要过钱啊……”姚若止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说。
“咳,你们才认识一个月,他哪好意思开口,一般认识两个月才会问她们要的。”笔记本警察说道。
“那你们怎么知道,真的方鹏是骗子啊?说不定真的是身份被人偷了呢……”姚若止不知怎么还袒护起方鹏来,打火机警察笑了下,道:“我们调查了他的社会关系、银行户头。发现,每过一阵子,就有一笔不明收入。还查到了他和之前几名女性的报警记录,至于其他的,就不能和您透露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儿吧!来找您,是希望您能协助我们做张人物画像,您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吧?”
姚若止点了下头:“你们是怀疑那个男的……”
两个警察没说什么,笔记本警察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姚若止看,屏幕上是一张铅笔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一双桃花眼,五官端正,模样俊朗。
“姚小姐,您看看,是长这样吗?”
姚若止歪着脑袋,仔细盯着那年轻男子看了许久,才说:“应该是的。”
“好的,谢谢您的合作。要是他再联系您,还请第一时间致电我们。”
打火机警察给姚若止留了手机号码,姚若止送走他们后,又回到了厨房里。
她煮了两杯半米,又炒了个鸡蛋,做了个腐乳通菜,一个青椒肉片,她拿了两副碗筷摆在桌上,另盛了两碗汤。饭菜全都安排妥当,姚若止解下围裙,走出了自己的屋子,她走去敲隔壁邻居的房门。
她一共敲了三下门,两长一短,隔壁邻居的防盗铁门哗啦打开,接着门隙开一条缝,露出一个男子半张警觉的脸。他面如死灰,眼珠左右转动,看到只有姚若止一人后,才打开门溜了出来。他快步走进姚若止家,姚若止跟着进去,同样警觉地观察着走廊前后。
他们进屋后,姚若止反锁上房门,指着卫生间的方向对男子说:“洗个手吃饭吧。”
男子无精打采地走进了卫生间。
姚若止打开电视,调到了新闻台,先行在餐桌边坐下,等到男子也坐定了,她才拿起筷子。男子洗了把脸,脸上的水珠却没擦干。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莫名带着点笑意,可他实在一点都没在笑,面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可笑不出来。
“吃菜啊。”姚若止给他夹菜。
“警察说什么了?”
姚若止低头吃了口米饭,说:“也没说什么,他们好像怀疑你杀了人。”
警察的猜测似乎在男子的预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饭碗,大约是没什么胃口,他手边的一碗饭动都没动。姚若止岔开了话题,问他:“唐医生今天来了?”
“嗯,下午三点走的。”
“他不会走漏什么风声吧……”姚若止小心地看了男子一眼,男子摇头,非常有把握地说:“他不会的。”
“你这么相信他啊。”
“他不知道我的那些事情,只以为我搬了家。”男子接着又说道,“他们肯定是找到了那个脚印。”
“那个你说忘记处理掉的脚印?”
“真的不是我干的。”男子咬住了嘴唇,神色愈发低落了。
姚若止鼓励他说:“所以我们要查清楚真相,你不吃饭哪有力气找出真凶?”
男子抬起了头,他轻轻喊了姚若止一声,好似不相信这话出自她口。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啊,杀人这种事情,我不相信你做得出来。”
“可我是个骗子……我……”
“都和你说多少次了,你又没骗我什么,”姚若止嘟囔了句,“除了名字。”
男子说:“宋以棠。”
这下轮到姚若止吃惊了,吃惊之余还有点动容,声音颤抖地说:“名字很好听。”
宋以棠没搭腔,转头看起了电视。电视上一名记者正在某座废弃的玻璃工厂门前,做一桩凶杀案的追踪报道。
宋以棠问姚若止要了根香烟,他躲进卫生间抽。姚若止吃着菜喝着汤,时不时朝紧闭的卫生间大门看一眼。她忽然想起,和宋以棠相亲时的情景了。
那天,宋以棠穿一件黑色T恤,配一条蓝色牛仔裤,他比姚若止提前到。姚若止找到他时,他正和介绍人说话,手里夹着香烟,面前放一杯咖啡,窗外的阳光把他的发梢和轮廓照得发亮。
介绍人很快就离开了,咖啡厅的沙发卡座,就剩下姚若止和宋以棠面对面。宋以棠那时还叫“方鹏”,在一家平面设计公司工作,收入稳定,有房有车。姚若止当下就想不通了,她想这个方鹏人又好看,工作也好,家境听上去也不错,怎么到现在还没女朋友,还需要相亲找对象?这个假方鹏就说,因为他抽烟,烟瘾还有点重,现在好多女孩儿都受不了这一点。他还说,他收入虽然稳定,但工作很忙,之前大学时谈过的女朋友,就因为聚少离多和他分开了,后来再谈了一个,也因为他抽不出时间约会而告吹。
姚若止听了后,表示万分理解,还开玩笑说,他们是同病相怜。她自己的恋爱经历和这个“方鹏”差不多。前男友一年前,也因为相处时间太少和她提出分手,分手前还骗走她所有积蓄。
姚若止现在想起来,这个骗子宋以棠当时想必说的都是假话,他到底交过几个女朋友,都因为什么分手,不得而知,可他烟瘾重却不像是假装的。不过方鹏的事儿出了之后,他烟瘾倒像被恐惧揉搓着,退居了二线,一天连半包都抽不掉。不过他和人说话时,嘴里没什么烟味,牙齿也不见得多黄,手指上更看不到严重的焦油黄,所以即便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烟不离手,姚若止对他的印象也还不错。
见过一面后,两人隔三差五就打个电话联系联系,他们工作都忙,一星期能见到两次就算多了。这两次,不是在姚若止公司楼下吃面条,就是在宋以棠口中的单位楼下吃米线。介绍人后来还打电话问姚若止,他们相处的怎么样,顺便提了句,男方很看得中姚若止。姚若止也很看中“方鹏”。“方鹏”呢,在相亲当天就说,他是奔着结婚来的。姚若止年纪不小了,再过一星期,就迈进三十的门槛儿,远在外地的父母也催得急,上个月姚妈妈打电话来和姚若止拉家常,听说她遇到了一个可心的对象,特别高兴,已经开始通知三姑六婆,明年可以吃他们家若止的喜酒啦。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稳稳当当,然而就在三天前,一个雨夜,“方鹏”敲开了姚若止的家门,搅黄了所有可能的大团圆结局。
姚若止回忆到这儿,宋以棠从卫生间出来,他说打算今晚再回玻璃工厂看看。姚若止说:“会不会有危险啊?电视剧里不都演,警察会在案发地点蹲点抓人吗?”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宋以棠说。
他的这种冒险精神,是姚若止最欣赏的。在宋以棠还是“方鹏”的时候,姚若止就觉得他不像个平面设计师,他身上有野兽的莽撞、粗粝,一切与原始生命力有关的特色,唯独缺乏精致的艺术气息。非得把他和“艺术”牵上线搭上桥,就只能是他的长相了——他长得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然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质,却更接近一些更野蛮、更需要敏锐直觉的职业,。后来,他和姚若止坦白自己是个骗子后,一切便显得理所当然了。
宋以棠对姚若止坦白的过程是这样的:
那个雨夜,被淋成了落汤鸡的宋以棠,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方便面后,告诉姚若止:“我不是方鹏。
“我其实是个骗子,我和真的方鹏串通好了。他借我他的身份,我给你的手机号码是我自己的,家里电话是他的,你有次打了家里的电话是他接的,他装成我哥,让你打我手机你还记得吧?我们本想骗你的钱,骗个两三万后我就玩失踪,等你找到真的方鹏,他就说自己身份被人偷了,带着你去报警,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
“但是这次,我动摇了……我不想骗你钱了,你不是我和方鹏第一个骗的人,这么几次下来我太累了,我不想骗下去了。真的,我就和方鹏说了,他要是缺钱我去打工,我去给他赚,让他别再这么骗人了。方鹏建议我先不要和你联络了,于是我就和你说,我要出差了,然后今天我约了方鹏出来。
“我告诉他,我想和你坦白,说我是偷了他身份的骗子,我保证不会把他供出来的。你知道后,想报警抓我还是怎样,我都不会供他出来。但他不肯,后来我们就打了起来。你知道男人嘛,一言不合就容易动手,我就记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我手上沾满了血,方鹏躺在我脚边,心口插着把刀子,眼睛睁着,没气了。我就……我就跑了……我想不出可以去找谁,我会去自首的。我就是想在自首前,告诉你这件事,我不希望你从警察那里知道,我是个骗子。”
宋以棠低着头,他说完捂着脸,静静坐了会儿就想起身离开。姚若止叫住了他,她半挡着嘴,似乎为了掩饰吃惊的手也放下了,她说:“你先别走。”
“你要打我骂我,就打吧骂吧。”宋以棠说,丧气地用手撑着额头。
“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看着我。”姚若止说道。
宋以棠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手,姚若止一下就抓住了他冰冷的双手,她情绪激动地说:“我就想问你,是你杀了方鹏吗?”
宋以棠摇头,可又迟疑着点头:“我不记得了,真的,我晕了过去。我真的没骗你,我不想再当骗子了,每次骗了人我就特别难受,我老实和你说吧,那些钱方鹏拿走一半,我的那一半我都还回去了,我一分钱都没动过。”
“要是人不是你杀的,你去自首警察抓了你,你下半辈子不就完了?”
“完了,肯定完了,现场肯定能找到和我有关的证据,我过来之前随便处理了下,我太慌了。”
姚若止这时坐到了宋以棠边上,揽住了他的肩膀,靠在他臂膀边说:“我相信你不是凶手,真的,你不能去找警察,我还要把你介绍给我爸妈,还有我大伯我表姐……你不能去坐牢。你不是方鹏我也喜欢你。”
“不行,我就是一个江湖骗子,我哪还有脸去见你爸妈?就算人不是我杀的,真凶另有其人,我也要去自首,我会和警察说的,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真凶,如果人真的是……”
姚若止一把捂住了宋以棠的嘴:“不行!你不能走!我有预感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你要找真凶,我帮你找!等找到了我们再去报警!”
“你别开玩笑了,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说说!”
姚若止却一再坚持,宋以棠后来被她说的耳根子有些软了,加上他身体不舒服,没争论几句,就昏昏沉沉地在姚若止的沙发上睡了过去。
当晚两人都没报警,第二天姚若止告诉宋以棠,她借公司同事的名义把隔壁租了下来,让宋以棠过去暂住,警察肯定找不到这儿。要是警察过来盘问她,她也会随机应变的。
宋以棠还是有些忐忑,加上淋雨后就感冒发烧了,一度烧到四十度,多亏了姚若止的照顾退了烧。可方鹏的死煎熬着他,他吃不下睡不好,三天来瘦下去了不少,眼圈发黑,整个人很没精神,下床都没法下。寻找真凶,调查真相的事也就一直拖延着,直到今天他才稍微恢复了点体力能下床走动了。
他一恢复就提出要重回案发现场,姚若止当然放心不下,左思右想决定和宋以棠一块儿走一遭。宋以棠不肯,可姚若止脾气倔,非得跟着他去,说是被警察逮个正着,有她在也好照应,甚至还想出让宋以棠挟持她当人质的馊主意,宋以棠听后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她了。他这几天病弱,身体和精神都不怎么好,身边有个人陪着心里其实挺欢喜,时钟一过了十一点,他就和姚若止一道出了门。
姚若止有辆私家车,两人开车去的废弃玻璃厂。在距离玻璃厂还有两个路口时,姚若止把车停在了路边,和宋以棠揣着手电筒一前一后往玻璃厂走。
姚若止瞒着宋以棠带了把水果刀防身,宋以棠走在她前面,他手里提着根绳子,他捏一头,姚若止捏住另一头。两人摸黑走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到了旧厂房门前。姚若止四下张望,没看到半个人影,她和宋以棠从隐蔽的后门走了进去。
后门没上锁,轻易就推开了。
两人的手脚都很轻,活像做贼,走一步望三望。宋以棠从前和方鹏会面总在这座废弃厂房,对这里熟门熟路,带着姚若止很快就找到了方鹏的尸体被发现的那间屋子。
据宋以棠说,这屋子原本是厂房宣传部办公室,方鹏总戏称这里是他们的办公室。姚若止问他:“你以前在这里打过工?这么熟啊。”
宋以棠说:“我爸在这里干过,以前来这里还能看到他们宣传部的合照,里面就有我爸。”
“你爸?你是说你真的爸爸?”
“当然是真的。”宋以棠觉得这会儿的姚若止有点可爱,刮了下她的鼻子,还拿出自己的钱包翻出一张老照片给她看,“喏,男的就是我爸,女的是我妈。”
姚若止拿过来,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说:“反面写了字呀。”
宋以棠应了声,姚若止把这张反面写有“爸爸妈妈于家中1980”的照片还给了宋以棠。宋以棠收好钱包,把手电筒放到了地上,拱了拱姚若止:“你看,就是那里。”
姚若止弯下腰,把手上的手电筒凑了过去,照到了宋以棠指的地方,那地方画着个人形,左面胸口的地方还残留着点墨色痕迹。
“是血吗?”姚若止吞了吞口水问道。
“是。”宋以棠说,他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手套,对姚若止说,“尽量别碰这里的东西,不是会留下指纹的问题,是这里很多东西都盖着很多灰尘,一碰就很明显。”
姚若止猛点头:“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
“凶手杀人之后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离开,这里的后门那天我进来后就直接锁上了,前门也有锁,钥匙连我都没有。我醒过来之后是从后门走的,那时候后门还是上锁的状态,我当时太着急了,也没锁门就走了。所以我估计凶手当时做了第二个选择,他躲了起来,在我离开之后走的!”宋以棠分析得头头是道,握着拳头特别惋惜地说,“要是当时冷静一点,说不定还能当场捉到凶手!”
“你别多想了,那种情况谁也没法立刻冷静下来啊。”
宋以棠又说:“现在主要要弄清楚他躲在了哪里,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线索。”
“这个厂里有什么能躲人的地方吗?我看好多门上都贴了封条的啊。还都很旧了,不像有人开过,而且一楼都被撤空了根本没地方能躲人,从楼梯上一眼就能看到所有角落,二楼还有什么地方没上锁的吗?”姚若止问道。
“出了这间宣传办公室,还有走廊尽头的一间会议室。”宋以棠已经在室内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他说,“我们去那里看看。”
走廊尽头的这间会议室的大门,早就不知所终,站在门口就能将会议室看个一清二楚。姚若止先走了进去,她拿着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地上,比起她来,宋以棠显得一点都不认真。他上上下下扫着手电筒,散漫地绕着长方形的会议桌走了一圈后,认真打量起了天花板,天花板上吊着四个电风扇,两排日光灯,有些灯管碎裂了,有些蒙着厚厚的灰尘。工厂非常老旧,连个排气通风的管道都看不着。除了会议桌底下,宋以棠想不出任何能躲人的地方。他弯下腰用手电筒扫来扫去,会议桌下倒很干净,除了旧的灰尘叠在更旧的灰尘上面,竟看不出一点曾经躲过人的痕迹。
宋以棠直起身,摸着下巴想沉思了起来。这时姚若止说了句话。
“有没可能那个凶手胆子特别大,估算到你会被方鹏的尸体吓得不轻直接跑掉,绝不会来这个会议室,就只是在门口站了会儿,听到你走了就跟着走了?”
“也有可能。”
杀人的人胆子能不大吗?
姚若止叹气:“我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走,我们再回去宣传部看看。”宋以棠说,姚若止拉了下他衣袖:“要不然算了吧,今天先回去……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新发现,要找的也被警察都找到了吧。”
宋以棠以为她是害怕了,便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再去看看,等会儿自己回来。”
姚若止不放心他,两人谁也劝服不了谁,正站在宣传部门口僵持不下时,一楼传来一阵沉重的开门声。
宋以棠耳朵一动,把姚若止掩在身后,姚若止伸长脖子往下张望,底下走进几个人,好几束手电筒的光在闪动。姚若止大气不敢喘,抓紧宋以棠的手腕:“该不会是警察吧?”
宋以棠护着姚若止,左看右看,耳朵里听到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年轻的声音开玩笑似的说:“老大,你该不会真想来蹲凶手的点吧?”
另一个声音道:“要是来蹲点早就来了,老大是想再找找有什么线索吧?”
说话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脚步声愈发大了。宋以棠拉着姚若止退回会议室里。两人藏到会议桌下,姚若止捂住自己的嘴巴,宋以棠把呼吸声压得很低,却无法掩盖其中的急促和不安。
年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去那边看看。”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宋以棠拉着姚若止往会议桌里面再挪了些。
姚若止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她斜眼瞥宋以棠,这会儿她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他黑色的头发有好几根不老实地翘着,脖子缩在竖起的外套衣领里。
那个年轻人终于还是走了进来。他手里的电筒光非常明亮,照在地上,圆圆的一团,好似月亮掉到了地上。
姚若止这时把带来的水果刀塞到了宋以棠的手里,宋以棠看向她,尽管他看不清姚若止的眼神,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姚若止紧紧捏住他的手,她的手不大,手心里出了点汗,指甲剪得圆圆,指尖温暖。
“小陈你怎么在这儿,老大找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很快也闯了进来,与此同时,一道强烈的白光照进了会议桌底!
姚若止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谁在下面?”
质问声在他们耳边炸开,姚若止眯开眼睛,抓着宋以棠的手扣在了自己脖子上。
“方鹏!”她尖叫着宋以棠的假名,宋以棠咬着嘴唇,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喊出来:“都别动!姚若止在我手里!”
两束手电筒光僵住了,一个劝说道:“你别紧张,我们不动!你先出来,有话好好说!”
“你们是警察吧?把枪放下,踢进桌子下面来,要不然……”
姚若止配合地发出凄厉的叫声,不一会儿两把枪被踢了进来,宋以棠道:“还有一个人!还有一把枪也踢进来!”
姚若止紧张地打起了嗝,宋以棠看到第三把枪,转身看了眼,警告三个警察谁都不许动,他押着姚若止后退着爬出会议桌,三个警察全都看着他,姚若止勉强认出了其中两个,一个就是那个笔记本警察,一个就是那个打火机警察。她假装很痛苦地说:“你们别过来啊别过来!他真的会动手的!”
宋以棠向后退,嘴里念念有词:“你们都别过来……别过来……”
“你冷静一点,先放下手里的武器,有话好好说。”站在最中间的——姚若止没见过的中年警察做了个抚慰的手势,宋以棠激动地说:“人不是我杀的,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但是人真不是我杀的!”
“好好好,我们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有什么事还请和我们回去详细说明,案件我们仍在调查中,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宋以棠的情绪还没平复,他竭力想洗刷自己的嫌疑:“我醒过来的时候方鹏已经死了!你们没办法的,到处都是我的指纹,我知道你们肯定以为我是凶手!”
说话间,他已经押着姚若止走到了门口,他的心跳得很快,后怕地看了眼远处的楼梯,姚若止这时背过手抓了他一把,好似在说:快逃!宋以棠一咬牙,扔下了水果刀,拔腿就跑。
他从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他灵活地跳下好几层楼梯,在地上打了个滚就能立即爬起来继续跑。他冲出了玻璃厂,最后回头看了眼,他试图看到姚若止,可无月的夜晚和肮脏的玻璃阻碍着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陆续响起的枪声中仓皇逃走。
宋以棠成了通缉犯。他的铅笔画像在本地电视台、各档早间午间晚间新闻循环播出,那晚姚若止录完口供,就向公司辞了职。她在家里做了次彻底的大扫除,整理出许多旧物,准备捐献的放进纸箱子里,准备扔掉的塞进大垃圾袋里。她甚至还去了隔壁的公寓打扫卫生。
宋以棠在那里住下时,日用品包括衣物都是姚若止从家里拿过去的,可收拾屋子时,姚若止整理出了两件不属于姚若止任何一个前男友的衣服,以及数包崭新的白毛巾,她干脆用这些毛巾把邻居家从地板到衣橱擦了个遍。她干这些活的时候戴着手套,一头长发也包进了浴帽里,这番工作做完,她即刻去拜访了真方鹏的父母,地址是她两天前亲自问到的,她在电话里和真方鹏的父亲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两老一面。
姚若止到方家时正赶上饭点,方母给她盛了碗饭,姚若止只左手握着右手,安静地坐在饭桌边上。她不开口,方父方母也不好意思说话,气氛局促。
“本来打算可能的话,今年年底就结婚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当天晚上,姚若止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她提着两个大行李箱开车回了老家,一见到她妈就抱着她大哭了一场,然后她去医院看望了她父亲,医生说她父亲还要继续做化疗,顺便问了句医药费续费的事,姚若止搪塞着糊弄了过去。隔天她妈在家给她过了个简单的生日——三十岁生日,辞了工作,单了身,还陷在一起诈骗谋杀案件中。她妈看她兴致不高,带着她去周边的小镇散心,还找了个算命师傅给她算了一卦,卦象上头写:岁末日出东方,大吉。
姚若止问她妈这个岁末说的是今年年底呢,还是她三十岁这岁数的末尾,她妈说是今年年底,姚若止又问了,那是公历年还是农历年。她妈刮她鼻子:“当然是农历年。”
姚若止摸着自己鼻子想起了一个人来,她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时也还在想那个人,直到第二天她收到了条短信,她才彻底忘掉了那个人。姚若止收到短信后就去了趟银行,她提了一大笔钱准备去医院给她爸续费,医院离银行不远,走路五分钟就能到,姚若止从银行出来后挎着包快步往医院的方向走。
走了约莫三分钟,她感觉有个人在跟踪她。姚若止一慌,立即拦了辆出租车,坐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去医院住院部。
到了住院部,姚若止跳下车护着自己的皮包,急忙跑进了大楼,找到她爸的主治医生,钱的事搞定她才算松了口气。她又陪了会儿她爸才离开医院,这次她多长了个心眼,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这么走了会儿,总算让她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那个跟着她的人的大概模样,姚若止心里有了数,故意领着那人往公安局的方向走。眼看已经到公安局的大门了,就算四下无人,姚若止也没害怕,她停在半道上,有些得意地想回头望一眼,谁知一个黑影朝她扑了上来,捂住她嘴就把她往小巷里拖。这个人动作太快,姚若止连救命都喊不出一声就中了招!姚若止抄起手里的皮包死命地往后拍打,掳走她的人这时候开腔了,他道:“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姚若止腿一软差点没摔在地上,她身后那人扶了她一把,将她往小巷更深处拉。
“宋以棠?”姚若止扭头看身后的人,整张脸都憋红了,抓紧了皮包。对着身后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宋以棠一阵乱打,“你吓死我了你个王八蛋!你吓死我了!”
宋以棠默默挨着她的打,嘴上好言相劝:“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敢打你电话怕警察监听,也不敢去你家,只好这样。对不起了,是我不好。”
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多对不起,姚若止才算停下:“你知不知道他们在通缉你?”
宋以棠点头,姚若止拉着他说,“你是不是找到真凶了?”
宋以棠抬眼看她,抿起了嘴唇,姚若止的眼神闪烁了下,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我想回趟市里,但最近汽车和火车都查得很严,我想只有找你了,你能带我一程吗?我藏你后车箱里……你是开车过来的吧?”
私藏通缉犯这事情要是曝光了可是大罪,姚若止犹豫了,宋以棠明显有些失望:“没关系,这事儿是让人为难,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我这就走,你就当没见过我。”
姚若止道:“你让我想想,你住哪儿?我晚些去找你?”
宋以棠报了个地名,姚若止记下了,她打车回了家,路上发了几条短信,又想了好久才决定晚饭后去见宋以棠,直接把车开过去。可没等到她吃晚饭,又一桩突发事件发生了。
这起突发事件依旧和宋以棠有关。
下午四点半,姚若止家里来了个女人,这个女人自称李美玲,她是来打听她哥哥的下落的。姚若止起初还以为她找错了人,她可不记得她和什么姓李的,有个叫李美玲的妹妹的男人打过交道,直到她看到了李美玲哥哥的照片。
桃花眼,穿警服,英俊潇洒。
“我哥哥叫李震,以前干过一阵子私家侦探,后来当了警察,已经失踪一年了,他是在办一个遗产案件时失踪的。我们家找了他好久了,谁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电视上看到他,而且他的身份还是……通缉犯……”
李美玲一席话,姚若止听后如坐针毡。
方鹏,宋以棠,李震,到底哪个是那个人的真实姓名?
平面设计师,骗子,警察,到底哪个是他的真实身份?
李美玲继续道:“通过各种关系我了解到我哥哥成为通缉犯前,”李美玲哽咽着,“和你关系非常密切,所以我特别想来了解下,我哥哥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为什么会成为通缉犯。”
姚若止给李美玲递纸巾,转着茶杯,说:“不是我不想相信你,可是你拿张照片给我就告诉我你是这个人的妹妹,还说他以前是警察,我实在没办法立即……”
李美玲作了个深呼吸,“我明白,我这边也理不清任何头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做好他牺牲的准备,可现在……姚小姐,我能这么称呼你吧?”
姚若止点点头,李美玲又说:“我可以开一张身份证明,还可以找我们家的合照给你看,我有很多哥哥的照片,姚小姐,实不相瞒我找过其他受骗的女性,最近的一个遇到我哥的时间在半年前,还说根本记不清了,我知道确实没人会想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但是我哥,他真的不可能干出杀人这种事。”
李美玲的眼神真挚,姚若止也不好意思拒绝地太过直白:“我只能告诉你,我下午遇到了照片上那个人,是不是你哥我不好下断言,不如这样,我把他地址告诉你,你自己去找找看?”
李美玲大喜过望,得到地址后感谢了姚若止好一阵子,她临走前姚若止喊住了她,问道:“你找到了他的话,你……你会报警吗?他现在可是通缉犯啊。”
李美玲一愣,流露出些许无奈,最后用力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可李美玲没走多久就又回来了,姚若止当时在吃晚饭。李美玲手里捏着张纸条,她没多说什么,只给姚若止看,纸上写着:我和唐医生的车走了。
李美玲问姚若止:“姚小姐,冒昧问一句,请问您知道这纸条上的唐医生吗?”
她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手和嘴唇都在发抖,姚若止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关上门后说:“我……知道是知道,是个心理医生。”
“你见过他吗,他是不是混血?”
“是啊,好像是你哥哥一直去看的一个心理医生,怎么了?”
李美玲听到这个答案,身子左右摇晃了下,好像站都站不稳了:“那再冒昧问下,这个唐医生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姚若止道:“就在我以前工作的那个城市,怎么了?”
李美玲摇头,不愿细说的样子,姚若止又说:“那个……宋以……啊不,是你哥哥好像很信任他。”
李美玲谢过姚若止,拿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下了楼,姚若止隐约听到李美玲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姓唐的好像也在。”
这天晚上姚若止躺在床上睡不着,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偷偷摸摸溜出了家门,驱车前往宋以棠——或许该叫他李震——告诉他的地址。
那是一间破旧的招待所,姚若止给了前台一点钱就打听出所有事。宋以棠用了假名,他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和一个年轻男子一起离开招待所,前台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当时交给前台一张纸条,告诉他过会儿要是有个年轻女的过来找321——也就是他的房号——的客人,就把这张纸条给她。
“吃晚饭的时候,有个女的来找321的客人啦,我就把纸条给她啦,诶小姑娘你是干什么的啊?是不是那个男的……是你老公啊?”前台坏笑了起来,姚若止尴尬地抽抽嘴角,又多给了前台两百块让她务必保密才离开。
姚若止回到车上,想发动汽车回家,可她按住启动键的手却僵住了。
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外面风声很大,靠近姚若止的车窗玻璃上不知怎么冒出了层薄薄的白雾。姚若止低下头,靠在了方向盘上,她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短信久久得不到对方的回复,她闭上眼睛下定决心拨通了一个号码。
宋以棠在电视机前狼吞虎咽地吃盒饭,唐医生本来在和他说话,一句话说了半截被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唐医生扫了眼手机屏幕,走去厨房接了电话。宋以棠转过身看他,唐医生背对着他,连读唇的机会都没给他。宋以棠费劲地咽下嘴里一大口饭,就算唐医生正面朝着他,他也不会读唇,他倒是挺羡慕会这种事儿的人的,一般这种人不是警察就是侦探,他要是这样的人,还用得着躲在自己心理医生家为了桩杀人案发愁?不早就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凶手了?
宋以棠拿手背抹抹嘴,晚间新闻又播出他的那张铅笔画像,看上去特别刺眼,尤其是那双眼睛,画得太生动了。
唐医生很快就回来了,他说:“你去客房看看吧,要是缺什么东西我去买。”
宋以棠去客房转了圈,洗漱用品替换衣物一应俱全,他靠在门边对唐医生说:“实在太谢谢你了唐医生。”
“没什么,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想帮帮你。”
宋以棠一时语塞,他钻进客房锁上了房门,从衣橱里找了身黑色衣服和一顶黑色帽子换上,随后,他给唐医生留下张纸条,翻窗爬出了唐医生的别墅。
他写:谢谢您捎我回来,但是我现在是通缉犯,我不能连累您。
宋以棠顺手牵走了小区保安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一路骑回自己在市郊的家,那是一处平房,是他父母留下的房产。宋以棠很少来这里,他通常都住市中心的单身公寓,方鹏出钱给他租的,租金便宜,装修还摩登。宋以棠在快到家时警觉了起来,他极度小心,压低了帽檐在确定平房外没人蹲点后,才用随身一大串钥匙中的一把打开了房门。
这处房产登记在他父亲名下,如今还没被贴上封条,也没半点被人侦查过的痕迹,想必警察还没查清他的真实身份。想到这儿,宋以棠松了口气。他把自行车扔在院子里,摸黑进了客厅,再从客厅穿到了他的卧室。他不敢开灯,找了半截蜡烛点上,烛火非常微弱,还飘摇不定,宋以棠滴了点蜡油在地上,把蜡烛固定在了水泥地上。他先从书桌抽屉里拿了点零钱,又打开衣柜找到了旧钱包,他把旧钱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几张百元大钞,两张他和别人的合照——一张是和方鹏的,背面写有“我和最好的朋友方鹏于2012”,还有一张是和一个女孩儿的合影。合照里的女孩儿非常陌生,背面什么都没写,宋以棠完全想不起来女孩儿的身份、名字,照片是在哪儿拍下的。
宋以棠把东西贴身收好,接着他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了本记事本,他凑在蜡烛边上哗啦啦翻着这本记事本,那上面写有他和方鹏每次会面的地点日期,甚至还有会面时两人说了些什么的提要,而从背面开始翻,就能翻到他相亲遇到过的那些女孩儿的详细资料,从生日到喜好,再到从她们那里诈骗了多少钱财,他分多少,方鹏分了多少,他以什么样的形式在何时何地,把自己那份钱归还给了那些女孩儿。
宋以棠认真地检阅着这些资料,他试图从自己和方鹏的会面对话中发现些什么,比如他提到过的可疑的事,可疑的人。
6月13号,在玻璃厂见面,方鹏给我看了新目标的资料,我告诉我他不想干了,我很累,骗人很累,方鹏生气了,提起他病重的爷爷,还差五万就能凑够医药费了,我说我找到工作后赚了钱就借给他,他说那要赚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欢而散。
6月15号,又和方鹏见面了,我很过意不去,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想我还是帮帮他吧,我自己的那份钱我都还了,他的那份钱以后我也想办法还上吧。方鹏说找到了刘英给他写的欠条,有五十万,要是能要到我们就金盆洗手。奇怪的事:方鹏的口气好像我也认识这个刘英,但是我不记得了。大概是我失忆前的事情吧。
6月18号,方鹏没要到钱,我们还是要去骗那个姓姚的女孩子,我不太高兴。
宋以棠读到这儿一个机灵,他的手指在“刘英”这个名字上来回滑着,会不会是这个刘英不想还方鹏钱了,痛下杀手……
宋以棠合上了笔记本,无论如何,他得找到这个刘英,她现在是他唯一的线索!
宋以棠运气还算好,不出半个小时,就让他在家附近找到了家黑网吧,里面挤满了打游戏的小孩儿,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盯着显示器,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身边坐着个通缉犯。
宋以棠在网上搜索刘英,从言情小说女主角到校内网同名同姓的人,刘英的搜索结果高达一百三十五万条。宋以棠一页一页翻着网页,睁大了眼生怕错过一条有用消息。两个小时后,宋以棠的眼睛受不了了,加上网吧还有劣质烟的味道,弄得他浑身难受,宋以棠捂着鼻子强撑到了第一百页,终于让他看到了一条有趣的新闻。新闻的内容是纠正刊物别字的公告,宋以棠凑近屏幕,一字一词把公告读了出来。
“本刊于2月总481期刊登的《亿元遗产争夺案》中将当事人柳英女士错刊为刘英,再次向广大读者致歉,特此更正。”
宋以棠眼睛一亮,立马换了搜索方式,把关键词换成了“柳英”和“二十亿遗产”,在按下回车将的刹那,一条大新闻映入了他的眼帘。
新闻的时间在去年八月,讲的是一名柳姓富商在家遇害身亡,警方介入,在一番抽丝剥茧的调查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富商的长子柳东明。柳东明被捕后,对自己的犯罪行径供认不讳,诸多细节都与警方的推测吻合,而这位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对父亲痛下杀手的原因,则是因为从律师那里听说了父亲在数天前修改了遗嘱,把价值二十亿的遗产悉数赠予他二儿子、三儿子还有他的私生女——时任柳父助理的柳英,而他不会获得分毫,当时他就打了父亲人身保险的主意。
这起豪门恩怨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时隔一年,网上依旧能搜到各种版本的“内幕隐情”。宋以棠看着二十亿这个词,又想了想笔记本上方鹏说的五万,心里琢磨着此柳英难道非彼刘英?出于好奇,宋以棠点开了访谈新闻,节目主持人特别邀请了遗产纷争漩涡的中心,柳英来到现场。这个柳英一出场,宋以棠就懵了,他慌忙把从家里找到的两张照片拿出来,看一眼那张他和某个面生的女性的合照,又看一眼视频里的柳英,同样的瓜子脸、杏仁眼,同样的高挑身材,同样的黑色秀发!宋以棠脑袋里警铃大作,此柳英就是彼刘英!
宋以棠心跳得飞快,现在关键是他怎么找到这个柳英,她可能已经离开了之前所在的城市,可能出了国,可能早就移民定居国外了!就算她哪儿都没去,还待在原来的城市,他要怎么过去找她?三小时的飞机,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天的轮船,两天的汽车?他现在可是通缉犯,哪儿有那么多选择。宋以棠乱抓头发,手上一刻不停地敲着桌子,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方案,这些方案又一个一个被他自己否定,宋以棠一筹莫展,他反复看着遗产争夺的新闻,不少记者都在自己的稿件里附了柳老先生遇害别墅的外景照片,地点并没说明,只写是柳家的避暑别墅。
宋以棠越看越觉着别墅照片眼熟,他不断在桌上描摹着别墅的轮廓,欧式尖顶,三层楼房,大理石外观,深棕色三车库门……宋以棠紧皱着眉头,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幢别墅,一定在哪里……
宋以棠一拍桌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想起在哪儿见过那幢别墅了——五个小时前,他刚刚从这幢别墅里翻墙出来!
宋以棠跨上自行车,疯了一样往唐医生住的别墅区骑去。他想自己的运气还不至于这么差,既然唐医生买下这幢别墅,那一定和屋主或多或少有过接触,况且唐医生也说了,他相信他是无辜的。打听到屋主的消息后,说不定还能靠唐医生在机场或者火车站蒙混过关。他相信唐医生,这个心理医生在他出车祸之前就一直为他治疗,还是从唐医生这儿,他知道了许多自己过去的事。
宋以棠越想越兴奋,脚下踏板踩得更快了,不出一个小时,他就骑到了唐医生的小区。宋以棠猫着腰躲开巡逻的保安,蹑手蹑脚找到了唐医生的家。可到了门口,他却有些傻眼。
别墅里亮着灯,想是唐医生还没睡下,车库门前停着一辆私家车,颜色车型牌照都非常眼熟。
那是姚若止的车。
宋以棠暗自分析,姚若止和唐医生是唯二出手帮助过他的人,一个和他一起重回过案发现场寻找证据,另一个将他偷运回这座城市,同样干的是协助通缉犯的事,两个人或许都憋了一肚子话没法和别人说,就只好凑在一起聊了。
这么想着,宋以棠倒对姚若止和唐医生有了几分同情,要不是因为他这个江湖骗子,也不至于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
宋以棠走去敲了敲唐医生的门,两长一短的敲门声过后,姚若止给他开的门。宋以棠看到姚若止,瞥着她的私家车说:“我看到你的车了,就想你估计在这儿……”
姚若止比他警觉多了,四下张望番后,一把把他拽进了屋,什么都没说。
唐医生坐在客厅里喝茶,看到宋以棠后招呼他过去。
“那我先走了。”姚若止拿着皮包说道。
宋以棠和她说了好几遍谢谢,姚若止却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诚惶诚恐地抽出手急忙离开了。
“姚小姐……她事吧?”宋以棠在沙发上坐下,他略微尴尬地抓了下耳朵,不好意思地说,“都留了那样的纸条了,还来麻烦您,真的不好意思。我查出点事儿,估计您肯定知道些什么,实在没办法才又找上门。”
唐医生给宋以棠沏了杯茶,口吻柔和:“没事,你说吧,什么事?”
宋以棠简略把柳英的事说了说,唐医生认真听完,起身去了书房,不一会儿拿着个名片薄出来,他戴着眼镜一边翻看一边说:“我记得我有她的名片,你等我找找。”
“好好好!那真是太好了!”宋以棠摩拳擦掌,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唐医生偷瞄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想问问姚小姐来找我干吗?”
“应该是因为我的事情吧……”
“很厉害嘛。”
“这个,随便想想就知道了……”
“姚小姐好像非常困扰。”唐医生重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杆端正地看着宋以棠。唐医生除下眼镜拿在手里,他垂下眼看了看茶杯,说道:“是这样的,有个女的找到了姚小姐,那个女的呢看到了你的画像,你知道,你的画像现在满世界都是,然后她和姚小姐说,你是她失踪了一年的哥哥。”
宋以棠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我是独生子,没有妹妹,难不成是我爸的私生女?”
他还有心思开自己玩笑,这出乎唐医生的意料,他跟着笑了,又说:“我仔细考虑了这种可能,宋先生不是失忆过一段日子吗,会不会是之前在其他地方生活过,是在那里的妹妹,不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那会不会是我和那个女的哥哥长得很像?她认错人了?”宋以棠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唐医生有模有样地摸下巴,微笑着说:“很有可能啊,因为姓都不一样,那个女的说你应该姓李。”
宋以棠连连摆手:“那更不可能,方鹏之前和我说过,我确实去过别的城市,那时候我还没用化名,一直都是用宋以棠的身份生活啊。我想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宋以棠又补充说,“再说了,我的情况,唐医生不是最清楚了吗?我失忆之前就是您的病人了吧。”
唐医生说:“确实,你的情况我最清楚了,父母在你十六岁时车祸去世,名牌大学毕业,在外企干了几年后得了抑郁症,后来就辞职了。去年九月,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醒来后失去了所有记忆。
“你还有一个死党叫方鹏,方鹏的爷爷近年来病重,需要很大一笔医药费,于是他找到了你开始相亲诈骗。你本性善良,诈骗得来的钱全都归还给了被骗的人,碍于和方鹏的友情,没法坐视不管,要我说啊,宋先生还是太善良了。
“如果方鹏叫你一起去抢银行,你会去吗?”
面对唐医生突如其来的提问,宋以棠回答道:“我不会去,一开始骗人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无论如何我也会还回去的,我的那份也好,方鹏的那份也好,那些女孩子的联系方式我都还留着。”
“我也有一个问题。”宋以棠忽然说,唐医生努努下巴:“你问。”
“唐医生你知道我诈骗的事情,为什么不去报警……”
“心理医生有保密的守则。”
“要是我杀了人,再来和你坦白呢,你也保密?”宋以棠变得非常尖锐,连眼神也锐利起来,与刚才那个紧张说话温柔的宋以棠判若两人。唐医生眯起了眼睛,又给他的茶杯里满上了茶。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知道。”唐医生看宋以棠喝下一大口茶后,说道,“我也在想,要是你杀了人会怎么样……”
宋以棠苦笑:“电视上不都确认了吗,我杀了人。”
唐医生轻轻笑,这时拉好了窗帘的落地玻璃上,映出了朦胧的白光,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嗡嗡声,宋以棠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慌忙寻找出路,唐医生指了下二楼:“二楼上去左手第二个房间,能反锁,你去那里躲一躲。”
宋以棠上了二楼找到那间房间,在听到楼下开门声的刹那,闪身进去,咔哒反锁上了房门。
唐医生的半夜访客似乎是个女人,宋以棠清楚听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女人没说话,还是唐医生说了句:“要不要吃点东西?”
女人不知说了什么,接着就是一阵洗菜开火煮饭的声音。
宋以棠平复呼吸,二楼这间房非常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宋以棠贴着墙壁站着,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什么发出声响。楼下有人开了电视,宋以棠借着这层掩护向左边挪出一小步。他心里还在发牢骚,是房间总该有窗户吧,这屋子怎么一扇窗户都没有,活像间地下室。
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宋以棠非常着急,他一日还是通缉犯他心里的这点着急就没法子化解,不过想到唐医生那儿有柳英的联系方式,宋以棠就稍微安心了些。他靠在墙边慢慢坐下,寻思起他和柳英可能的关系。他们的那张合照,说亲密不算特别亲密,说关系不好倒又像好朋友,或许是大学同学?
宋以棠自言自语道:“不会谈过恋爱吧?
“要是真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是怎么分的手,见了面岂不是尴尬,或许她根本不会出来和我见面,我现在就是一通缉犯啊,她可是富豪啊,被人知道了影响多不好……”
宋以棠想了许多,唉声叹气地扶着墙壁站起了身,他觉得有些闷,想找窗口透透气。因为屋里实在太黑,外面的走廊又没开灯,门缝下都没半点光亮,宋以棠只好像瞎子摸象,摸一步是一步。
他沿着墙根走,先是摸到了一盏落地灯,绕过落地灯再走三步是一整排的书柜,占据了整面墙壁,书柜里塞满了书,一股油墨味。接着就要转弯,沿着另外一面墙走了,这面墙边没什么杂物,走了好久才摸到个留声机,留声机边上有一个高高的花瓶,宋以棠差点撞倒它。惊魂未定之余,宋以棠又摸到了一具铠甲,冰凉的铠甲上布满了灰尘,宋以棠摸了好久才算在脑内勾勒了出铠甲的样子。随即宋以棠在墙上摸到了一块木板,木板一头钉着钉子,都已经锈了,指甲一刮能刮下点铜锈,木板下面还是木板,木板上面也还是木板,这些木板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中间不留任何缝隙,它们的长度统一,大约一臂长。宋以棠把耳朵贴在了木板上,不知是心理作用作祟还是确有其事,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呼呼地,仿佛是风的声音。
难道这里原本是这个房间的窗户?
那唐医生为什么要把窗户订死了?
这间房间是储藏室吗?但是又没有堆许多东西……
宋以棠脑内浮现出许多问题,他还想继续再摸着墙壁走下去,可高跟鞋和女人说话的声音打乱了他的计划。那个女人上楼了……
“没关系,不要紧张,门是反锁的!”宋以棠安慰着自己,可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那天在玻璃工厂时那样,他拉着姚若止躲在黑暗中,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详的预感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间房间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
宋以棠听到唐医生说话,不知怎么心里七上八下,唐医生的声音和说话的方式没有任何改变,可平素那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消失了,反而生出种冷漠残酷的距离感。
宋以棠捂着额头,自从那场车祸后他就被头痛的毛病缠上了,疼起来非常要命,宋以棠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放松神经来转移这种胀痛感。
“是吗?但我就是来看这间房的啊,唐医生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门被打开了。
宋以棠抱住了脑袋,刺眼的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头部的刺痛让他站不稳了。更可怕的是,一股晕眩感从胃部涌上,紧紧攥住了他的呼吸。
“天呐,这不是李震吗,你怎么在这里?”
女人话音才落,一盏悬挂在房间中央的吊灯,将屋中每个角落都照亮。
宋以棠坐到地上,他强忍着头痛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女人。
女人错愕地拿手半掩着嘴,一双杏仁眼因为吃惊睁得圆圆的,一头乌黑秀发,身材高挑。——正是柳英。
女人却没再看他,而是斜斜看着一个方向,发出了惨烈的尖叫。
宋以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方向躺着个人,一个好像已经死掉的人。他仰面趴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猩红的血好像开在白衬衣上的一朵红蔷薇。一只玻璃杯滚落在地上,地毯上还能看到一圈深色的、被晕湿了的痕迹。
宋以棠再支撑不住了,他看到唐医生朝着他走过来,宋以棠眼前一黑,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的耳朵还在收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他听到有人喊他,使劲地喊他的名字,“李震,李震”。
这个名字仿佛一柄剑,刺穿了他脑内的所有混沌和朦胧,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不是方鹏,不是宋以棠,他是李震。
“李震!”
李震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正想谁这么大声喊自己呢,回头看到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她的名字,“这不是刘英吗?!”
“你也住这儿?”刘英指着周围的别墅说,“嘿!我说你毕业后赚大发了吧。”
李震手里捏着自行车龙头,笑说:“我骑着这个怎么可能买得起这儿的房子,听你的口气你住在这儿?那是你赚大发了吧!”
刘英拨弄了下头发:“赚什么,给人打工呢。这不刚被差去给家里的小少爷买零食去了,我特意跑去市中心给他买的进口零食,来回好久呢……说不定,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可没办法啊,老板叫我干啥我就得干啥嘛,你来看朋友的?”
李震说,“不是,我一重案组的朋友找我过来的。”
刘英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还真当警察了?”
“当了,不在这儿,我是查个案子过来这个城市,刚才打电话找朋友吃饭,就被叫来帮忙了,说是有很多物证要搜集,人手不够。”
刘英听他这么说,低下头不说话了。两人继续走了一程,李震看前面只有一幢孤零零的别墅了,看了眼刘英,试探地问道:“你住……8号?”
刘英脸色不怎么好,沉吟了句:“原来你是来办这个案子的啊。”便加快步伐离开了。
李震望了眼她的背影,跟着走上去,他把自行车放在路边,走进了房门大敞的8号别墅。
找李震来帮忙的,是重案组一队的队长,叫陈泽,已经是快退休的年纪了,却还没从前线下来。他和李震的父亲是故交,听说李震来了这座城市,隔三差五地找他出来吃顿饭,聊聊天。
李震走进8号别墅时,屋里的警察早就走光了,剩下陈泽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陈泽看到李震,立马把他叫到身边:“你关机了?正想和你说都忙完了,你手机打不通我就想在这儿等着吧。”
李震摸出手机,原来是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忙道歉:“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陈泽起身一拍李震的肩,“你也发表发表看法。”
李震谦虚地说:“我能有什么看法啊,我爸还让我和您多学习学习。
陈泽哈哈笑,带着李震上了二楼。
李震看别墅里冷冷清清的,便问道:“这别墅不住人啊?”
“都出门了。”陈泽和李震简单介绍了下别墅主人的身份和家庭背景。
“户主姓柳,你可能不太熟,但在我们这块儿名头很响。做生意的,这儿是他老家,他在别的地方发迹后,就回来买了这块地,这整个小区都是他开发的,自己挑了这间8号别墅当避暑的地方,每年八月都会带着一大家子来这里度假。
“柳老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和原配生的,原配十年前生病过世了。大儿子带着老婆和一对双胞胎女儿一起过来的;二儿子是领养的,今年没和他一起过来,在美国工作,说是请不出假;三儿子是他三年前娶的老婆生的,才两岁。别墅里还有一个帮忙看屋子打扫卫生的阿姨,平时住在一楼的用人房,哦对,还有个柳老爷的助理,一个年轻小姑娘也住在一楼,睡客房。”
“那个助理该不会是叫刘英吧?”李震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来的路上遇到的,是我大学同学,以前是学建筑的。”李震说。这时他和陈泽已经走到了二楼左手边的第二间房间,陈泽停在门前说,“这里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了。”
陈泽用了这么个形容,李震觉得奇怪,问道:“您的意思是,不像是第一案发现场?”
陈泽摇摇头,并没多说,他递给李震一副手套,推开了门。
李震跟在他身后进去,陈泽介绍说:“这地方是柳老爷的私人收藏室,柳老爷喜欢古董,古书。这间避暑用的别墅,只放了小部分的收藏。柳老爷每天下午三点,都会来这里坐会儿。”
“谁发现的尸体?”
“柳老爷的助理刘英。下午五点半,因为快到晚饭时间了,就来找柳老爷,柳家今晚原定是要去赴个宴席的,房门没有反锁,她直接开门进去了,就看到柳老爷躺在地上。刚才柳家的人已经都走了,就留个阿姨看家。”陈泽说道。
“家里死了人,还有心思去宴席?”
“有钱人在想什么,我们能想明白?”
李震笑了笑,他环顾四周,这间收藏室不大,中央悬挂着一顶巨大的吊灯,垂挂着的水晶吊饰最低处,正好到李震的肩膀。因为有一整排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的关系,看上去更像是书房,书架上塞满了中、英、德、俄文的各色书籍。在正对书桌三米开外的地方,有张书桌,书桌上同样整齐地叠放着许多书籍,书桌背后的墙壁上,挂有大小不一的数幅油画。李震对油画没什么研究,只觉得这些画看上去各个价值不菲。除去书柜和油画,收藏室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要数靠近窗户的一架西洋武士铠甲了。铠甲腹部雕花,腋下装饰有蓝色绒布,腰间系一条金黄色刺绣软围甲,武士胳膊与肩齐平,双手紧握一把宝剑,宝剑开过刀刃,血槽深而细,十字形剑柄中央,装饰有一枚红色宝石,色如滴血。宝剑约有一个人高,直直扎入了波斯式样的地毯中。
根据现场留下来的,描绘柳老爷尸体状况的白线来看,他的尸体与宝剑几乎呈垂直状态。头靠着书桌,脚朝着书架。据陈泽说,插入柳老爷心脏的,是一柄他自己收藏的匕首,平时放在靠门的玻璃柜里。地毯上没有血迹,只有一团深色的不明液体,在柳老爷的脚边晕开。陈泽看李震被这片湿润的痕迹吸引,便说:“应该是打翻的酒。”
李震注意到,距离这片深色酒液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花纹精致的玻璃杯。
“只有杯子,没有酒瓶?”李震抬头看陈泽,视线在屋里找了一圈后,都没找到酒瓶,遂问道。
“刘英说柳老爷进屋之前,是在楼下倒的酒。不过我们在柳老爷后脑勺,发现了玻璃碎片,非常像是酒瓶的玻璃碎片,但是,他们家阿姨说,楼下的酒柜里没缺任何酒。”
“财物有遗失吗?”
“有,玻璃柜里放着的一些首饰不见了。”
“那窗户上那个……”李震走到铠甲边上的窗边,捻了点上面黑色的脏污,搓弄了下,接着说,“是脚印的痕迹?”
“你也发现了?”陈泽抽了口烟,眉头皱着说,“可你说,哪有人大白天来这么高档的小区偷东西的?还从二楼跳下来,当时他们一大家子人可都在楼下,而且院子里还有用人和刘助理在整理花园,他要是从二楼下来,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震说:“可能是凶手要伪装成入室盗窃案?但是这种伪装也太容易被戳穿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泽苦笑,望向窗外:“已经派人去找保安问话,调看监控了,说不定还真有这么个笨贼。”
“那他可不笨,他是艺高人胆大。”李震调侃完,盯着地毯上那片酒渍陷入了沉思。陈泽问他在琢磨什么,李震道:“挺奇怪的,假设凶手不是个贼,他是有计划的杀人,那么他行凶的状况大致是这样的吧:先用酒瓶杂晕柳老爷,然后拿匕首捅死柳老爷。那他的酒瓶从哪里来?为什么非得用酒瓶?用这么一个不属于这间房间的东西?你看这屋里,多少能用来砸晕人的东西啊。只要他戴双手套,或者事后用衣服擦掉指纹不就行了?”
“你还有什么想法,都说说。”陈泽道。
李震道:“我觉得,凶手的这次行凶不是有计划的,是个意外。”
“那这种蹩脚的布置成入室行窃也是意外?”
“这不好说。”李震说,“但今天下午所有和柳老爷在这一幢别墅里的人,都有很大的嫌疑。”
“除了那个两岁的小娃娃。”陈泽一本正经地说,把李震给逗笑了,他随口问了句:“我说,这个富豪该不会最近在闹什么遗产纠纷吧?”
“这我哪儿知道,得问律师啊!”
李震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陈泽道:“怪不得您刚才没用案发现场来形容这里,您是觉得尸体是被凶手运来这间房间的吗?”
陈泽道:“这也算是我的推测之一吧,比如凶手是把死者约到了某个有酒瓶的房间会面……”
“为什么这么劳师动众,约凶手去另外的房间?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了,岂不是更难洗清嫌疑?”
“或许是和不在场证明有关?”
李震道:“我觉得酒瓶是关键。”
陈泽道:“等鉴证科消息吧,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查出些什么。”
两人离开8号别墅前,李震找到用人阿姨和她聊了聊,阿姨姓田,说是不打算在柳家干了,已经联系儿子来接她回家乡了:“出了人命案,这地方可还怎么干。我胆小,住不下去,大少爷也答应了。”
李震问她:“一下午家里人都在家里?”
田阿姨说,因为晚上要一起去赴宴,一大早带着儿子去逛街的柳太太两点也回来了,下午十二点半出门去做头发的柳东明的老婆,也在两点半的时候到家了,一大家子人全都聚在了客厅看电视聊天,柳老爷本来也在的,三点到了他就上楼了。大概三点十分左右,柳东明上过一次二楼,他去楼上拿自己的电脑包下来处理公务,很快就下来了。柳东明下来没多久,刘英就被柳太太差去二楼给小少爷拿玩具,找了一阵子,不过三点半的时候也下来了,接着直到五点半,大家准备要出门了,再没人上过二楼。
“柳老爷平时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是吧?”
“是,老爷在收藏室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去打扰他的。”田阿姨说道。
“那三点到五点半之间有谁出过门吗?”
“大少奶奶去门口接自己的孩子,她们去了朋友家玩,下午四点才被朋友的妈妈送回来,大少奶奶还有点生气呢,本来说好三点就送回来的,因为是大少爷生意上的朋友,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去催。还有就是,刘助理下午四点二十左右,出去给小少爷买零食。”
“三、四点的时候,就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从楼上传来的?”
田阿姨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说:“其实有也听不到……电视机声音被小少爷调得很响,他一个下午都在发脾气,到处闹,谁都劝不下来,还是刘助理说,马上去给他买他喜欢吃的零食他才不闹了。”
“阿姨,我多嘴问问,你觉得这一家人平时关系怎么样?”
李震一问,田阿姨就闭紧了嘴巴,眼神躲闪地说:“这个我不好说的,多说多错,我送两位到门口去吧。”
她的反应倒在李震的预料之中,他耸耸肩,叫上了陈泽一块儿走了。
陈泽开着局里的车,载着李震和他的自行车,去他家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顿。两人饭桌上,不可避免地讨论起这件案子。陈泽办案的经验比李震丰富许多,言谈间,李震听出他大致心里已经圈定了几个嫌疑人,因为不是自己管辖范围之内的事儿,李震没多打听。光是忙自己手头上的事,都已经焦头烂额了,好在陈泽也没有要拉他一起调查的意思,只是想多听听别人的见解,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思路。
李震和陈泽分开后,去了间咖啡馆,他上个月收到了张明信片,寄信人姓唐,明信片上嘘寒问暖地写了一堆,最后署名公然写道:于春秋路387号门罗咖啡馆。
收到明信片的当天,李震就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赶到了这座城市。这次,他既没带自己的拍档,也没联系当地的警方。他单独行动,学着这个时常给他寄明信片的可疑男子,隐没了自己的身份。他渐渐明白,想要追捕到神出鬼没的人,就只能拥有同样神出鬼没的生活,他必须学着了解这种生活,进入这种生活,才能发现这种生活中的漏洞。
会和重案组的陈泽搭上线,完全是李父牵的桥,李父是想让他在外地有个照应,李震一开始还有些抗拒,见了陈泽之后倒豁然了。他不会追究李震来查什么案子,也不会对他管头管脚,两人相处起来像是忘年交。陈泽呢,和他发发重案组的牢骚,李震呢,就说说他去了哪里的景点,路过了哪里的高楼。
转眼,李震来到这座西北城市,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之前,这儿没发生任何大案件,这一个月里,也没有任何可疑的新闻,这个城市非常太平,李震却清闲不下来,他隐隐觉得,很快就会有一起重大案件在这里发生。他不相信他所追击的人,会在一个城市平白无故地停留,并如此安静地离开。
这一个月里,除了在城市各家心理诊所之间辗转,李震每天必做的事,就是来春秋路上的这间门罗咖啡馆喝咖啡。其实他不爱喝咖啡,他只好每天点一杯黑咖啡,一坐半个小时。就半个小时,不长也不短,足够写完一张明信片了。
他会选最角落的位置,能看到大门口,也能看到外头的路人。他想,这个位置一定很受某些喜爱观察人类的人的欢迎。这天晚上,他又去了门罗咖啡馆,叫了杯黑咖啡,服务员已经认得他了,热络地带他去他常坐的位置。李震才坐下,眼神还没落到门口,却不小心扫到了不远处卡座里的一个年轻女孩儿。年轻女孩儿也看到了他,目露惊讶,李震笑笑,女孩儿却拿着自己的咖啡杯,朝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
“这么巧啊。”女孩儿说。
“是啊,太巧了,下午才见过,晚上又见了,刘英。”李震说,“来约会?”
刘英笑笑:“哪儿呀,我是约了律师,不过他要晚些才能到,路上堵车。”
“律师?”
“是啊,柳家的律师。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柳家的事。”刘英笑着喝自己的摩卡问,“这里的黑咖啡好像很有名,你喝过没?”
李震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下,刘英又说:“听说重案组已经划定了,是入室行窃啊?”
李震忙打了个手势:“这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这里的重案组。”
“你不是去现场看了吗?你觉得呢?以你别的城市的重案组的身份分析分析?”刘英笑起来还带着点孩子气,和大学时的她一模一样。李震道:“那你觉得呢?不是入室行窃的话,是仇杀?”
“仇杀?那仇人也太多了吧!做生意的嘛,你也知道,难免要得罪很多人的。”刘英说。
“看来你这个助理,替老板处理过不少仇家啊,大学毕业后就在柳家工作了?”
“是啊,还面了三次试,搞得有多隆重似的,专业也不对口,就是个小助理,老板吃喝拉撒都要管。”
“待遇肯定不错吧。”李震闲闲地说,看着服务员把他的咖啡端上桌,他点了根烟。
两人坐的是吸烟区,可眼下就只有李震一个人在抽烟,刘英好像不太习惯烟味,轻咳了下。
“抱歉。”李震忙掐了香烟,“柳老爷过世之后你怎么办?继续留在柳家?”
“不打算留在柳家了,这几年也有点累了,我妈在家又是一个人……”
“一个人?”李震唐突地插嘴,说完才挠挠头发,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当警察的,就是这么个习惯,什么都想要追根究底。”
“咦,我没和你说过吗?我是单亲家庭,我有记忆起,爸爸就不在了,我妈也不爱提他,我也不敢问。”
李震挠了下鼻尖,转移了话题:“柳家的公司乱成一团了吧?”
“我也不清楚,我就是个小助理。公司的事我管不上,现在应该都是柳家的大少爷做主吧。”
李震还想打听打听遗产之类的事,可想想自己也没什么打听的立场,也就作罢了。刘英说,在咖啡馆见面是律师主动约的他,好像有重要的事要和她说,她本来想在柳家见面的,律师却执意要到外面来谈。
“那肯定是大事吧。”李震随口一说,眼神飘到了玻璃窗外。街边的路灯都亮了,行人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开,不少人都缩着脖子,看上去很冷。
“我就怕是遗产的事。”
李震没想到他不提,刘英还主动送上门,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莞尔道:“怕你们老板把遗产全分给你?和那些电视电影里演的一样?”
刘英道:“哎呀,你别不正经了。怎么还和大学里似的老爱开玩笑,我和你说真的,我特怕和他们家的遗产扯上关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越是有钱的人越把钱看得重,越是有钱就想更有钱。太奇怪了。”
李震附和地应了声,这时约见刘英的律师赶到了,他看到李震这个外人,一点也不见外地坐了下来,要了杯冰水后说:“既然有第三个人在,那就更好了,我现在讲的事和柳老先生的遗嘱有关。”
“等等,宣读遗嘱不是应该所有家属都在场吗?”李震一惊。律师是个中年男子,一身西装,额头上出了点汗,似乎是急忙跑过来的,喘着粗气说,“不不不,我不是来读遗嘱的,我是来说一件和遗嘱有关的事。”
律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许多文件,一份一份在桌上摆开,“这是亲子鉴定书,这是您母亲和柳老先生以前来往的信函,这是当年您母亲在柳老先生府上当帮佣的工资文件证明。”
刘英一下就明白了律师的意思,她道:“你是说我是柳……家的人?”
律师扶了扶眼镜,道:“刘助理这么聪明,看来不用我多说了。差不多二十年前,您母亲在柳家做帮佣时,和柳老先生发生了亲密关系,当时的柳太太察觉到了,趁着柳老先生出差国外的时候,把您怀有身孕的母亲赶出了柳家。之后,辗转您竟来到了柳家的公司应聘助理。柳老先生在三年前,拜托我调查您和他的血缘关系,我想,那时候他看到了您和您母亲的合照的关系吧。亲子鉴定是用您的头发做的,调查的结果,两年前我就提交给了柳老先生,您是他的亲生女儿,毫无疑问。”
李震在边上听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刘英更像是在沉默中等待着爆发,果然,律师一席话说完,刘英便道:“那他两年前又不认我?他活着的时候又不认我?偏要等他死了,让一个律师来告诉我?”
律师道:“刘助理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不是老先生不想认您,是您母亲不允许。他在得知您身份之后,就找到了您的母亲,可是您母亲以死相逼,不让他告诉您真相,他也只好放弃了。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去公司定期拜访时,他说想更改自己的遗嘱,至于更改过后的遗嘱内容,明天我会宣读。”
刘英似乎还没消化这段电视剧八点档似的故事,她愣了许久,眼里几乎泛出泪光,双手互相攥着,已经失去了血色。李震轻轻呼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缓缓开口道:“一个月前?是我生病住院的时候?”
“是,老先生和我说,他总觉得愧对你们母女,想尽力补偿。”
刘英低下了头,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站了起来,喊上李震,道:“你送我回家,我们走!”
李震眨眨眼,无奈起身陪着刘英走出了咖啡馆。李震给刘英叫了辆出租车,他跟着坐上去,刘英一上车就开始哭,她哭时没什么声音,只默默地流眼泪,看上去更惨。李震最怕看女人哭,他手忙脚乱地摸了半张之前上厕所擦完手的纸巾出来,递给刘英。刘英却破涕为笑:“你有没有点诚意?”
“你别哭了,回头司机以为我欺负你。你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回家?回老家?”
“不得听完遗嘱走啊。”刘英拿手背擦脸,“回去就和我妈说中了彩票。”
“柳家的人万一……”
“我管他们的万一呢,我过了二十多年没爸的日子,不得好好补偿我啊。”
这话说出来好像有些财迷,听上去却是万般无奈。李震将刘英送回了柳家的8号别墅,这时候家里其他人还没回来,两人在门外又说了会儿话,刘英问李震要电话号码,李震给了她自己住的快捷酒店的电话便走了。
第二天下午,李震把市里所有登记在册的心理诊所,都拜访了一遍,却依旧一无所获,正累得半死,回到酒店想睡会儿觉时,刘英的电话杀到了。她约李震在门罗咖啡见面,说有重要的事和他说。李震赶过去,叫上一杯黑咖啡,第一次喝了一大口,精神地直打颤。他拍着脸颊看面色焦急的刘英,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英开门见山:“我怀疑柳东明就是杀人凶手。”
这下李震更精神了:“怎么说?”
“上午读遗嘱,柳老爷分了五亿遗产给我,其他人也都有份,只有柳东明没有,一分钱都没有……”
“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凶手啊。”
“你听我说完啊,我才知道他之前做一个项目亏了很多,他的名字虽不在遗嘱上,但老爷的人身保险受益人就只有他和二少爷。”刘英说完,看着李震,道,“我怀疑他是为了这份钱,而且上午听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分到的时候,他也一句话都没说,一点不像他,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分到遗产……”
“不会是律师之前给他透露了吧?”
“不会的,律师不可以干这样的事情的。”
李震道:“你和警察说了吗?”
“我说了啊,但是他们说柳东明有不在场证据,柳……”说到这儿,刘英噎了下,改口说,“我爸的死亡时间是在四点左右,那个时候柳东明在楼下看电视,很多人可以作证。”
“不过我记得他三点多的时候上过楼?”
“是,但很快就下来了。”刘英思忖片刻,挤着眉毛,压低了声线,神秘地说,“该不会是雇了杀手吧?你想想啊,要是柳东明提前放那个杀手进来,然后那个杀手再躲进收藏室,谁都知道我爸每天三点,都要去收藏室坐坐的习惯,然后……”
“然后等了一个小时再杀他?”
刘英埋怨地看了李震一眼,嘀咕着说:“或许是为了制造什么不在场证明呗。”
“柳家的人还在别墅里吗?”
“下午就走了,小孩儿都住不下去了,哭闹说家里很恐怖,大人只好带着他们先走了。田阿姨也走了。”
“你有钥匙吗?我想再回去看看。”
李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在去柳家别墅的路上,没头没脑地问了刘英一句:“你们家应该没请过心理医生吧?”
“没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震敷衍地带过这个话题,路上再没说话。他不知道陈泽那里调查得怎么样了,比起重案组的人,他手里掌握的信息实在少得可怜。他只是好奇,这件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手法犯下的。他并没有将柳东明定为头号犯罪嫌疑人,在办案时,他对所有人都没有偏见,就像他和陈泽说的那样,那个下午和柳老爷同在一幢别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只是如今柳东明因为利害关系,在别人看来似乎嫌疑更大些。
刘英没有搬出别墅,她还住在一楼的客房。这幢别墅柳老爷把他分给了自己的二儿子,而这位远在美国的二少爷,已经委托刘英帮他出售别墅,刘英眼下正在和房产经纪联络,准备重新给房子估价。
“死过人的房子怕是要跌价吧。”李震和刘英往二楼走,顺便记下了柳家人在二楼的房间分布。
“也说不准,这个地点、这个布局、这个风景,很难得的,大少爷一家人住的那间房间有个超大露台,风景很好的。”
“是右手边走过去的第三间是吧?”
“是,我爸爸一直都住在三楼,你要上去看看吗?”
“再去那间房间看看吧。”李震走进了收藏室,刘英却没进去,她捂着鼻子站在门口说:“这间房间我打算重新整修下,去去味。”
“味道也没有很重,是你的心理作用。”李震微笑了下,他打开了屋里的吊灯,转身看刘英,“你要是不进来,我就关门了啊。”
“你忙你的,我在楼下,有事叫我好了。”刘英说着,接了个电话就匆匆下楼了。
李震关上门,弯下腰仔细检查了门锁,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房门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房门处于随时都能被开启的状态。它不是一间密室,任何人都能自由出入这间储藏室,包括凶手。
李震仔细检查了靠近门口存放藏品的玻璃柜。这是个只有三面玻璃的柜子,凶手要想拿里面的匕首,只要伸手进去就行了,不必担心在玻璃柜上留下任何指纹。
李震跪在地上,试图在地毯上找到残留的玻璃碎屑,玻璃碎屑倒是有,只是李震的注意力很快被那尊西洋战士铠甲给吸引了。准确地说,是被铠甲手中的长剑给吸引了。
那柄长剑非常深地扎在地毯里,仔细看就会发现,地毯已经被它戳破了一个洞。李震慢慢站起来,眼神顺着宝剑的血槽一点点向上看去。他拉长了衣袖,隔着袖子摸到了十字形的剑柄,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柄宝剑比他预料中要轻许多,他试着把宝剑从铠甲手中解下来,轻轻放到地上。他再度打量地毯上的那个小洞,它像是个破开的口子,这让李震疑惑了起来,他伸手抚摸这个地毯上的破洞——它其实已经深入到地毯下的地板里——按说这柄宝剑仅仅这么垂直放置,顶多在地毯上留下一个凹陷的痕迹,但它却直接戳破了地毯,深入了地板。
李震抬头,看了眼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他的眼神又斜着向下,落到柳老爷尸体所在的地方。铠甲、吊灯、尸体,他的眼神在这三片地方来来回回,后来他看得更远了,望向了窗外的桂花树。那棵桂花树已经长到三层楼那么高了,从二楼望出去,树枝稀稀落落的,好几个枝头都像是新修剪过,露出淡黄色的树枝内芯。李震独自来到三楼,他找到了一间能看到桂花树的房间,桂花树的枝桠茂密,几乎要伸进房间里。
李震把刘英叫了上来,问他大少爷的房间怎么走,刘英带着他走,两人的步伐相当快,但因为大少爷的房间需要拐过一条走道,从楼梯口走到他房间,再走回楼梯口,来来回回竟要用去六分钟。
从楼梯口走到收藏室就没那么费事了,上了楼往前再走几步就是了。
刘英问李震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李震找她做了个模拟实验。刘英扮演柳老爷的角色,而他则扮演柳东明的角色,从他走上楼梯开始计时。实验的步骤如下:李震走进收藏室,和刘英对话,借机靠近站在书桌边的刘英,他抄起桌上的书案一下砸向刘英,刘英顺势倒在地上,李震走去玻璃柜,假装拿出匕首,再捅进刘英心口。之后,他擦掉书案上和匕首上的指纹,再假装弯腰拿起地上的一样东西,接着离开了房间。整个过程用了八分钟。
李震大概是对实验的结果不满意,又重新做了个实验,这次他没使用书案,而是直接假装拿起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砸向了刘英的脑袋,这次他没做擦指纹的动作,而是直接离开了。
这次的实验结果比较满意,接近五分钟就完成了。
实验结束后,刘英站起身问李震:“你的意思是,柳东明是用房间里的东西砸晕的爸爸?”
“不是,他恰恰用的不是房间里的任何东西。”李震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如果用了桌上的东西,就必须按原位摆放回去,还要费心擦指纹。”
“那戴着手套进来不就好了?”
“小姐,现在是八月啊,八月份一个大男人戴着手套进来找你,你不觉得奇怪?不会起疑?”
刘英吐吐舌头,李震又说,“对于这个一年才来一次的家,柳东明根本不熟悉。所以,他用了根本不存在在这个房间,而且不用去擦指纹的东西。他事先放一瓶酒在这里,你父亲的藏品太多,根本没注意这个酒瓶。柳东明早在昨天,提前把电脑放到收藏室里。他借口上楼拿电脑的时候,进入收藏室,二话不说拿着酒瓶靠近你父亲,或许是借口要给他倒酒,接着就砸晕了他,再然后一刀下去……他拿着那个酒瓶的大块碎片,和一些为了伪装成有窃贼入室行窃的首饰,藏进了他的电脑包里,带走了。”
“如果这么推理的话,岂不是他对爸爸早就动了杀心??”
“大概听说自己拿不到一分钱遗产的时候,就动了坏脑筋吧。”
“该不会真是律师走漏了风声?”
“谁知道呢,但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那个黑色的痕迹……”李震慢慢往楼下走,他扶着扶手问刘英:“四点的时候,你们家里的人都在干什么?能和我说说吗?”
刘英愣了下,道:“对哦,爸爸的死亡时间是四点,但是柳东明是三点十分上楼的,这该怎么解释?还是死亡时间有一段误差也是可能的?”
“你先告诉我,四点的时候大家都在干些什么。”
“柳东明和他的太太,还有柳太太和她两岁的儿子都在看电视,我和田阿姨在院子里整理花园,然后大少奶奶的朋友,把她的两个女儿送了回来。”
李震走到了一楼,他并没停下脚步,而是往花园走了过去。
“你在花园里修剪树枝?”他问道。
刘英应了声,李震拉开了通往花园的移门,他走到了院子里,指着一棵桂花树问道:“是这棵吗?”
刘英道:“不记得了。”
“还是这棵?”李震又指着不远处的丁香花树问道。他在往花园里面走,直到走到刚才他指着的桂花树下他才站住了。他仰头,刚才下楼时他没关收藏室的灯,站在桂花树下,能清楚看到收藏室的吊灯。窗户大敞着,晚风吹动水晶的吊饰,煞是好看。
李震抚摸着桂花树的树干,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树皮,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树皮留在手上的深色碎屑。李震望向了刘英:“到底是哪棵树,你还记得吗?”
“你老是问我的事干什么啊,我现在就打电话,让警察抓柳东明。”刘英想要进屋,却被李震厉声喊住,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费解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英也用同样费解看向他:“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明白。”
李震指着高处的桂花树树枝问道:“你为什么要剪断那根树枝?”
“你说什么……”刘英拿出了手机,“我现在就报警,都说了柳东明就是凶手。”
李震看着刘英,他的语气变得冰冷不近人情:“我没有说他就是凶手。”
刘英抓着手机,扭头走进了屋里。李震追了上去,刘英往她住的客房走,李震一把抓住了她:“柳东明那一刀没有能杀死你爸,杀死你爸的是……”
就连李震自己也无法相信似的,他望着刘英的眼神变得迷惑和不解,他说:“是你,刘英。”
“你说什么!别血口喷人!”刘英激动地发抖。
李震不依不饶地说:“柳东明下来之后,你就去了趟楼上。你去了收藏室,看到你爸躺在地上,胸口插着把匕首。不对,那时候他还不是你爸,他还是个你憎恨的,抛弃你母亲、抛弃你的可恶老人!你早就知道了吧?你是他私生女的事情。你给他们家做牛做马,他们享尽荣华富贵,而你什么都没有!你恨他!你知道一定是柳东明干的,你也恨这个大少爷,你恨他们家所有人!你没有救当时还有救的柳老爷,你用你聪明的脑袋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主意。你用了两根钓鱼线,还需要我告诉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刘英推开李震,她跑进自己的房间,李震跟着进来,刘英坐在了床上哭了起来,李震依旧咄咄逼人,“打电话报警吧。去自首,告诉他们你的伎俩,你用一根钓鱼线绑在宝剑的剑柄上,绕过吊灯,接着绑住那柄匕首的刀柄,你利用宝剑在地板上稳固的力量,使得匕首被稍稍拔出了些柳老爷的体内。接着,你用第二根钓鱼线,穿过连接剑柄和吊灯的线,两头缠在了一根树枝上。力量互相限制僵持,变得异常稳固,接着,你回到了楼下。
“在四点的时候,你和田阿姨去修剪树枝,你剪断了那根帮助钓鱼线的树枝,平衡一下就被破坏了。宝剑落到了地上,扎入了地板,同时这股下落的力量传导到了匕首上,匕首重重地落回了柳老爷的胸腔。这,才是他死去的致命伤!而作为发现尸体的人,你趁此回收了那条钓鱼线。窗台上的黑色痕迹是树枝留下的,你回收钓鱼线的时候,发现很难擦掉那些痕迹,就索性留了下来,我说的对吗?”
“一派胡言,这些都是你的想象罢了!”刘英还在争辩,李震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有证据,证据就在那盏吊灯上。”
刘英眼神一凛,突然垂下了头,朝着李震摆了下手:“动手吧。”
李震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在昏迷过去之前,他只记得,他看到了一个小眼睛、厚嘴唇,面目狰狞的年轻男子。
这就是他所有遗失的记忆了。
李震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他想,在这个城市,知道他不是方鹏,不是宋以棠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刘英,哦,现在改了名字,叫柳英;还有一个叫方鹏,哦,他以前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长相。
还有一个姓唐,正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微笑着坐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每次见到他,他不是很悠闲就是很自在,好像从来不知道紧张和害怕。
而柳英呢,她现在正情绪激动地拿着把菜刀横在李震的脖子上,威胁他:“你什么都不能说出去!要不然,你就会像方鹏那样!那个不要脸的,都和我分手了,知道我成了有钱人又找上门,还把那天你说的话全都听去了……我真的受够了被他勒索的日子了!李震,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李震举起了双手:“是我揭发了你,方鹏勒索你,是他可恶,他是小人。但你确实杀了人,我是警察,我会逮捕你归案。”
柳英挑起眉毛,刀逼得更近了。这时候,一直笑眯眯看戏的唐医生却发话了:“我想纠正一下,这位警官,前警官,你现在已经不是警官了,你是个通缉犯,还是个杀人凶手。如果必要的话,我还可以出庭作证,是你擅闯民宅,挟持了柳小姐,柳小姐是正当防卫。”
“你给我闭嘴!”李震瞪着唐医生,“我和你的账我们慢慢算!”
“哇,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薄情?几天前感冒生病差点发烧死在家里的时候,我可是对你悉心照顾呀。”唐医生给自己倒了杯酒,朝李震和柳英走过来,他喝一小口,弯下腰对柳英说,“动手吧,我会给你作证的。”
柳英一咬牙,眼看刀刃就要划开李震的喉咙,李震神色坚毅,伸手抓住唐医生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狠撞向柳英的脑袋,柳英手上一软,菜刀在李震脖子上划出一道轻浅的血痕,落到了地上。李震把刀踢开,唐医生跌坐在地上,揉着额头冲他笑:“你这人怎么这么暴力?”
李震懒得搭理他,把柳英架到沙发上。他解自己的皮带捆住了她双手:“现在我要报警了,到底我是通缉犯还是警察,警察会还我个公道。”
柳英哭闹挣扎,李震捂住了她的嘴:“我不打女人,刚才那一下对不起。首先你要搞清楚,那个姓唐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你要搞清楚,你是杀人凶手,就给我乖乖认罪伏法,别人犯了别的什么罪,也轮不到你替天行道。”
柳英不哭了,别过头把脸埋在了沙发抱枕里。
李震说完后,一些零落的掌声响起。他看着唐医生,然后拿起沙发边上的电话。报了警后,他指名道姓要找陈泽,结果被告知陈泽年初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李震一直盯着唐医生,他先是表明了自己警察的身份,接着说:“关于一年前柳氏富豪的案件,我找到真凶了。”
唐医生优哉游哉地说:“你该说自己是通缉犯宋以棠,不止是警察,马上媒体都会来了。”
“什么人都来了,好让你混出去是吧?”李震盯着唐医生,他甩出了自己钱包里的照片。
“爸妈于1980,我和最好的朋友方鹏,呸!”
唐医生坐在地上,泰然自若地拾起李震扔过来的照片:“这可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照片,你看这两个人和你长得多像,还有这张,我觉得我的图片处理技术还是蛮过关的。对了,我催眠你的时候,给你安排的身世故事,你还满意吗?名字呢?三个字的名字多别致,还有啊……”
李震冲上前,揪着唐医生的衣领,一把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现在就要逮捕你!”
“以什么名义?”
“越狱犯!”
“哈哈哈哈哈。”唐医生大笑起来,他拍拍李震的手,“我觉得你该感激我,如果不是我,不是我那天在路上和方鹏开的车撞到了一起,出了车祸,被方鹏藏在后车厢里的你,大概早就被他埋了吧。是我救了你和方鹏,让失忆的方鹏和失忆的你,有了崭新的生活,我让你们成了朋友。是我给了你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职业。我敢打赌,你以前从没有过最好的朋友,对了,我还给了你一个你心怡的姑娘,不是吗?姚若止,你不喜欢她吗?”
李震额上青筋乱跳,把唐医生逼到了墙角:“你说什么?!”
“我说,姚若止啊。”唐医生笑容不改,他好像永远都不懂得恐惧,世间一切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接一个玩笑。
“姚若止怎么了?你没有对她怎么样吧?”
“我怎么会对她怎么样。我呢,只是给了她一笔钱。你知道,她需要钱给她爸爸治病,咦,你好像不知道啊!也对,她和你只是骗子和被骗人的关系。我是说,她是骗子,你是被骗的人啊。李警官,你怎么这么天真?你相信一个月就能让一个女的爱上你?还死心塌地,就算你告诉她自己是骗子,就算你成了通缉犯,她还是会不顾一切地爱着你?你看你连求她载你一程她都不肯,她还发短信问我该怎么办,还打电话给我。哦,对了,还有方鹏啊,他根本没什么病重的爷爷,他只是贪钱,前些日子他恢复了记忆,于是他找到了刘英,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想你应该都能猜到了吧。
“刚才那个房间的假人你喜欢吗?是我特意制作给你恢复记忆的啊。是不是现在特别想感谢我?”
“你——!”李震气得只能从牙缝里挤字出来,他没想到,姚若止竟会是唐医生安排的人;他没想到,他计划得竟这么周密;他没想到,他就这么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接受他的催眠,接受他的所有设定,接受方鹏,接受方鹏的骗局,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李震怒火中烧,一拳砸在唐医生的脸上,唐医生没有躲开,鼻子瞬间鲜血直流,他瞅瞅地上的菜刀,对李震说:“喏,地上有把刀,你大可以拿起来杀了我,一了百了。”
李震看着他,用他所有的愤怒看着他,他不明白这人,他怎么可以无耻地这么坦然。
“当造物主是不是让你充满了成就感?”李震问道,“你创造了一个新的我,什么都给了我,看到我从警察变成一个罪犯,一个通缉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非常成功?”
唐医生歪着脑袋笑,李震又道,“还是你认识到了,自己永远没办法活得像个正常人,你就要把其他人也拉到和你一个水平线上?你不会成功的,我永远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哦,你做自己就很好,对了,你妹妹的事我和你说了吗?”
李震脑门一热,又要握拳揍唐医生,可这次他控制住了。他的拳头僵在了空中,最后砸在了墙壁上:“你下辈子就在监狱里度过吧!”
李震等到了警察,一大队警察破门而入,他们带走了柳英,也带走了李震,任凭李震怎么指正唐医生,没有人相信他,他大喊着:“抓那个人!他是越狱逃犯!我没有杀人!也不是骗子!我是警察!”
而这些警察们,却只相信他是画像上的通缉犯,直接把他给关进了拘留所。
李美玲大约在三天后带着律师来了,因为是一年前的案件了,证据不足,就算推理再怎么精准,也没法造成太大的影响。柳英很快被释放了,而李震因为涉嫌多起诈骗,以及一起谋杀案,面临无限期的牢狱之灾。李美玲到处奔走,终于在半年后,李震得以出狱,但是警察他暂时是没法当了,被上级做了停职处理。
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这个他离开了一年多的城市,让他觉得陌生。警队的同事替他联系了一个心理医生,他去了,医生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声音温柔,但是李震什么都没和她说。从警察到通缉犯,再从通缉犯到普通人,他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困扰过,又有没有因为噩梦而惊醒,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看着那个漂亮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也看着他,她对他微笑,他说了五个字:“我会抓到他。”
外面仿佛还是九月,秋意将起,寒意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