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仍然活着,永远不要怀疑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个观点连我妈都深信不疑,原因是她生的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四十八公斤的儿子,居然在某一天带回来一个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七十八公斤的女朋友。老太太的意见是,模样虽然好生养,可惜生在了计划生育的时代。其实我看出来了,我妈担心以后小俩口打架她儿子总吃亏。
幸好,英英虽然又胖又笨,但只是笨拙的笨,不是愚笨的笨。最近嚷着减肥,屡败屡战,我都看不下去了,她说,我是减给你妈看的。
后来我就不管她了,三天两头也没怎么见面,反正我也常常要赶稿子,熬通宵啃面包,发誓赚个房子首期就结婚。我爸放话了,首期五十万,他出四十八万,剩下的你看着办。
又熬通宵啃面包努力了半年,事情还没眉目,有一天,英英突然出现在前面,巨大的身影笼罩着我和书桌。她告诉我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有个伯父,那天上她家串门,看到一张我们的合影,对我大感兴趣,追问的方式是“他叫什么名字?你们交往多久了?最近三个月是不是每天见面?前两个月你保证每周都有见到他本人?他身高体重多少?什么职业?”
最后是“我要见这个人。”
“你伯父要见我?”
“是的。”
“为什么?”
“见了就知道呗,你怕什么啊,你反正都长这样了,见谁不是见啊。”
“那,他是干什么的?”
“监狱长。”
忐忑了一天,他伯父就上门来了,安排的见面形式非常不正式。伯父大人开了部警车,把我拉到一个没有人的球场,他先下了车,我只好讪讪地跟了下来,这过程谁也没说话。
“你是作家?”伯父开口了,他比我高了好几个头,头发又花白,伫立旷野月下,晚风拂起几缕银丝,颇有海外游子老来还乡的意境。
我站在他身后,犹豫又不失立场地回答:“作者,还没成家。”
伯父扭过头来盯着我,在打量着我:“嗯,你也就适合当个作家。”
我听明白了,老混蛋的意思是,没力气的男人只能混笔杆子忽悠糊口了。
“你叫无山?”
“笔名,真名叫李富贵。”长辈前面我还得老实巴交点。
“为什么起这名字?”
我怎么能告诉你是因为考虑到笔划少,以后获了诺贝尔奖天天签名不累呢?“是因为仁者乐山,我自问不是仁者,所以无山。”
“好,年轻人有想法,能谦虚,是好的。”
“谢谢。”
“给你看个东西吧。”伯父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纸。
妈啊,是个监狱服刑人员档案,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左上角的照片,居然……是我的照片。
“这是怎么、怎么回事?”我第一反应里没有感受到幽默感嘛。
“看仔细点。”
我借着月光,再端详起来,哦,那不是我,是一个叫陈友军的家伙,与我同年,啊,还同身高,晕倒,还同体重……刑期是死缓。
“伯父,这人,我不认识啊……”我差点想说,我会回去质询我爸的,隐约听父母吵架时也得知我爸年轻的确荒唐过,但不会这么荒唐吧,我还有个兄弟?
“呵呵,小山啊,你想多了,这人和你没有关系,不过,他给了我大麻烦,我想得到你的帮助。”
我看见月亮在浮云中穿梭隐现,谁会去关注其实是云在月亮面前招摇过市呢?
听完伯父的细述,以我的智商,在过程中就明白了。这个陈友军在监狱里神话般蒸发了,无影无踪,不留下任何痕迹,最准确的形容是,他如同化身为蚊子,飞走了。
“监狱方没有声张,派出了人手秘密追缉抓捕,一个月过去了,毫无音讯。这事情非常奇怪,我们监狱在大山嶂里,进出只有一条路,如果徒步离开,至少要三天,并且路上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足迹。”
我分析:“伯父,我认为他不可能走进出的路,一定是钻进了树林。”
“我们也想过,但方圆五公里搜索来看,根本没有人出入过。”
我继续分析:“首先他是不可能熟悉地形的,因此搞不好摔死了,或者找到河流想漂下去淹死了。”
“没有河流,摔死的话,总会有尸体,没死也会有血迹吧,但我们都没有找到。”
“哦,那么伯父,我也帮不了你了,我主要写言情小说,推理方面不是我专长,但我可以推荐一些悬疑作家给你认识,黑猫社你听过吗?里面有十个作者……”
我之所以答应伯父那么过份、又匪夷所思的建议。主要是因为他是英英的伯父。
再加上我的职业其实在监狱里呆十几天,和在家呆的区别不大,况且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体验生活的经历,我甚至想,伯父不必答应让我三餐有肉,就吃吃牢饭,过真正的罪犯生活也不错,作者需要体会不同的人生,积累宝贵的生活资料。
伯父也有苦衷的,这所监狱要撤裁掉的方案研究好几年了,偌大的监狱常常就关十来个重犯,市里领导觉得太浪费资源。而伯父在这里工作了半辈子,他希望在这个岗位上退休,于是死顶着不让撤裁,如果这么件不可思议的越狱事件被曝光,而监狱方连罪犯越狱的方法都找不出来的话……这个月还有一个大检查,每年一次的对服刑人员的心理检验,以及减刑调查诸如此类的例行工作,如果连犯人都不见了,第一时间上报的机会又错过了,怎么向上级解释呢?
反正伯父很头痛,上帝在节骨眼上垂青了他,赐给他我这个和陈友军九分神似的天使,于是乎,伯父异想天开,为了英英,我也豁出去了,当时太兴奋,都没有考虑万一被拆穿了咋办?
“如果你能在里面找出罪犯越狱的方法,帮我们抓到他,伯父答应你,你和英英结婚买房的首期……”
“伯父你太客气了。”
“我赞助两万,你不还差两万吗?”伯父的眼神激动而坚毅。
我和英英说,我要去老家关门写一本巨著,大概一个月,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一本能让我们结婚的作品,你安心减肥吧,一个月后,咱俩相互给对方一个惊喜。
然后我搬进了监狱,陈友军曾经呆过一年的牢房,伯父允许我带了电脑,和几本书,以及手机等个人物品,他对我唯一的约法就是保密,对谁也不能透露这次旅行,强调尤其要对英英保密,女人嘴巴最靠不住,这点我和伯父意见高度一致。
这是一个双人牢房,但只住了陈友军一人,按惯性思维,我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墙壁地板,把马桶洗手盆都使劲摇晃了,无功而返,最后我想,我做的,人家监狱警察一定也做了无数遍了。
这间牢房没有窗子,唯一能飞出蚊子的地方就是铁门栅栏,而那都是极其坚固的,送饭口算是最大的漏洞,但也不可能让一个小孩钻出去,更别说成年人。
在监狱的第一顿是晚饭,但不同的是我和监狱长一起进餐,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穿着紧绑绑警服的人猿泰山推着餐车过来,有鸡有肉还有一瓶二锅头。
我说:“监狱长也喝二锅头啊。”
“你以为监狱长有多少钱?唯一工资外的福利就是能吃上这山里的鲜笋,不过现在不是季节,以后我送点给你。”
“你们平时也吃这么多肉吗?”
“这顿是我请你的,感谢帮忙,明天开始就是素菜为主了,事实上,狱警和犯人吃的一样,都是一个食堂。”
“那刚才的老警还长这么胖?”
伯父白了我一眼,他可能觉得我过于轻松了,说:“今晚好好睡一觉,山里凉快,盖好被子,明天开始,你就要熟读陈友军的刑事档案,过十天左右,检查组的人就来了,他们一走,你就可以回去。”
“其实我可以在家读资料的。”
“检查组一家一家监狱走,不定哪天就过来了,再说,我也想你在这里琢磨琢磨,陈友军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
“我一进来的时候就想到了,他一定是放风的时候,在门锁孔里塞粒砂子,锁门的时候顶住了门栓,等夜深人静,他一拉门就开了,然后掏出砂子,把门锁回去,所以你们什么也没发现。”
“呵呵,这不可能,他一出铁门,就在监控之下,我们反复看了监控,完全没有人进出过。”
“假设监狱里所有警察都睡着了,他可以跑到监控室,由于晚上没有人进出,画面等于是静止的,他复制出一段来覆盖掉自己出来的那段,你们就看不出来了。”
伯父夹着鸡腿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整个人陷入了无边的思索空间。我不动声色地卸下了他的鸡腿塞进嘴里,等待着伯父神游回来。
“这种可能性大吗?”伯父问我。
我点着头:“很大。”
“你吃着,我出去一下。”伯父扔下筷子匆匆跑了出去。
趁着酒兴,我翻起了档案。
这个陈友军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奇怪他怎么没判个死立决。
他强奸了三个幼女,杀死其中两个,第三个重伤,起诉书对他的控诉极其激昂有力,令我读着读着恨不得跳起来把他睡过的床砸个粉碎。
不过我更需要的是冷静,我此行不是度假,不可以天马行空,我有崇高的使命。
这个世界不存在反物理的现象,所以,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消失。但是目前面对着一个反物理现象,我必须先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消失。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傻,谁愿意被关在牢里呢?自由多宝贵啊,虽然说世界不过是更大的监狱,自由来自心灵,但一定要住监狱的话,大一点总是好的。
仔细一想,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当我犯了罪,最理想的是掩盖,不被人知。当罪行已经大白于天下了,如果还呆在外面,将遭受千夫所指,出门要戴墨镜跟明星似的,找不到工作,办不了营业执照,上街买个包子也被人吐口水,人人对你敬而远之,连个吵架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这时候,呆在监狱反而是最舒服的。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越狱后离开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远走高飞,埋名隐姓,只是这个处处都需要身份证、居住证、未婚证、独生子女证的世界里,生活还是艰难的。
最后一种可能性就是,陈友军压根没有我想得长远,他就是想出去。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他,我就不出去了,前途如此艰难,还不如监狱里空气清新。
看了三天档案,大概要点都已知道了一二,应付检查绝对没有问题,因为我悟出了一个绝招,你看,我是个死缓罪犯,检查组的人问了什么我要忘记了,就来个横眉冷对,罪犯嘛,有点反常反而是正常的。
三天里,伯父只露过一次脸,也只是来告诉我,监狱的监控设备由于过于老式,只能老实地录,无法编辑更改和覆盖。
每天的放风时间,我会象征性在走廊上站站,让其他扎堆的几个罪犯知道这个死缓的家伙还在监狱里,然后见得最多的人就是那位体形巨胖的人猿泰山了,他顿顿准时给我送饭,也不和我说话,有一次我问他,大叔,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他没说话,比划出三个指头,不知是三年还是三十年,又或者三个月,反正不止三天。
不过下午的时候,伯父带了个人来见我,我就知道,我想错了。
伯父很隆重地介绍说,这是个律师,姓花。
我很诧异,第一反应是,伯父不会要坑我吧,我不是替身吗?“花律师你好,可是我不需要律师。”
“是监狱长需要律师,呵呵。”花律师笑了,露出一口外白里黑的牙齿,我判断他刚戒烟不久并且果断去洗了牙,可怜的人,要知道洗牙很贵,戒烟也很难,如果重新吸烟,牙齿三天就恢复原貌。
会面就在我的牢房里,伯父转身去关上铁门,神秘兮兮的。
“小山,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你们想干吗?”我很警惕。
“我们想让陈友军提出申诉,就是让他翻案。”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三天三夜我反复研究了他的案卷,发现了一个细节。”我看到伯父的头发果然花白了一些。
我明白了,伯父真是用心良苦,他发现了某个一会再详细说的细节,并就这个细节和花律师作了深入的交流,觉得翻案机会大大的。
如果翻案成功,那么,陈友军就可以出狱啦,那么,伯父就不必再费心机去秘密地全世界抓捕他啦,那么,大家就都相安无事啦。
“这么简单?”我很好奇,望着这两个兴奋莫名的老男人。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是,本来当时起诉的时候,前两宗强奸并杀害幼女案,就因为证据不足,法庭没有采纳,采纳的是第三宗。由于第三宗受害人没有致死,这也是陈友军没有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原因,但监狱长发现,第三宗案件有三个漏洞:第一,陈友军一直没有认罪;第二,陈友军并非在现场被抓;第三,定罪主要证据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画面里有陈友军出现的身影,以及在他家找到的带血的衣服,甚至受害者身上都没有陈友军的DNA。但最关键的是,监狱长在案卷里发现一个重大细节,既然案发现场在河边,为什么警方没有出示最有力证明——不是给出罪犯曾经出现在现场的鞋子?仅仅是一件沾血的衣服呢?陈友军供词里说衣服是捡来的,反而显得可信了,因为正常逻辑下,罪犯更倾向选择将沾了血迹的衣服抛弃,而不是带回家,并且一直没有去洗干净。”
花律师娓娓道来,听得我津津有味。
“那么,”我们六只眼睛三张脸相互巡视后,便拍板决定,“小山,你以陈友军的名义提出申诉,由花律师代理此案,你熟读了资料吧,到时你就按这个思路在法庭上陈述。”
“我想,我还要再认真读读。”我头顶冒汗,要上法庭了,“反常”就是“正常”不能用啦。
大山里的夜晚真的非常安静,如果你在慢慢进入欲睡未睡状态时,这种极静状态会让你时不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死掉了,要伸手掐一下自己来确认。
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是寂寞呢,还是孤独呢,英英一直没和我通电话,她是个好孩子,刚认识的时候说,只要我开始写字,她绝不会打扰我,一直以来,说到做到。
这一点,我很感激她,倒不是因为我真的需要多安静,我只是感激她对我这份不怎么让人尊敬的职业的尊重。
大师说,没人理你是寂寞,你不理人,那是孤独。这么想就更糊涂了,我只身呆在这个茫茫大山里的监狱牢房里,是没人理我呢?还是我不想理别人呢?
事实上,我在这里着实睡了不少好觉,伯父给我加了被子,暖得半夜里出汗,甚至我还发现,牢房里的开放式厕所其实蛮方便的,爬下床一站就可以尿尿了,我很喜欢。
上庭前一晚,我意外地失眠,很紧张,总感觉有点这事闹大了的感觉,毕竟我只是个文化程度不那么高,二十多年人生没出过国,靠着小学认的几百字无限组合编故事为生的无聊小俗童,参与到事关几条人命的重大案件里,还是个冒牌者,这事怎么看都有点过火了。万一申诉失败,法官觉得我无理取闹,改判我个斩立决,监狱长伯父大人啊,你会抛掉前程和退休金来救我这个上了你侄女的床,但至今以没房为借口不肯结婚的混蛋一命么?我操,心里越想越没底气,浑身发凉,多厚的被子也不管用了。
最要命的是,我接着就如醍醐灌顶一般想到,这会不会是英英她爹和监狱长哥俩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合法地置我于死地,让英英有个崭新的人生……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因为可以完全解释那个人间蒸发的陈友军,他根本就是监狱长放跑的,堂堂皇皇坐着监狱长的车离开,然后给他弄个假身份证,去了泰国做了整容变性手术……那个花律师根本就是这兄弟俩的远房表弟,根本不是什么律师,那模样更像一个黑煤窑的土豪包工头。
我他妈的傻乎乎屁颠颠地万劫不复了。
就这样,一晚没睡,瞪着熊猫眼上了法庭。
土豪包工头居然也真的站到了律师席上,慷慨陈述,意气风发,听得我热泪盈眶,真的是热泪盈眶,因为恰好知道,律师上庭前,都要出示律师资格证,如果他是真的律师,他说的就是真的,他妈的我就安全了,这时候我也想起来了,上诉是不加刑的,再倒霉我也不会被斩立决,昨晚要冷静点也就能多睡会儿了。
第一次庭审没有结果,我又回到了监狱,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是傍晚,人猿泰山送来了晚饭,还有一瓶酒,一个烧鸡。
我饿得不管不顾扯个鸡腿就啃,人猿泰山突然说话了:“嘿,我说,你真的是被冤枉了么?”
我愕然,嘴角挂着鸡肉仰瞪着他:“当然,我什么也没干过。”
人猿泰山脸上扭了几下,粗着声说:“你是凶手。”说完就推着餐车走了。
“我我……”我冲着他的巨大背影,还想争辩,无奈被鸡肉噎住了。
我所经历的这件事里,其实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比如陈友军越狱,就非常不合理,然后找个相似的人顶替,这事发生在法制社会里,也相当不合理,而我又同意了还美滋滋住进了牢房,你们说这合理吗?
最不合理的,当然是几天后,我居然在法庭被宣布证据不足,当庭释放,并宣布我拥有向国家提出赔偿的权利,当然还告诉我,我也拥有放弃这一权利的权利。
监狱长伯父乐呵呵地问我:“小山啊,如果你愿意,可以向国家要一笔钱哦。”
“有多少?”
“至少够你交首期。”
“那你的两万呢?”我一直记得这事,看他的样子是想忘记。
“这个嘛,我是说,你要找到陈友军越狱的方式,然后抓到他……”
“伯父,你这就不厚道了,你现在就算找到陈友军,还有用吗?再说,你真的希望找到他吗?”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从我眼皮底下逃走的,还不留一点痕迹。”
我同意,其实我也想知道,这事太神秘了,无限引发好奇啊,我说:“伯父,我有预感,陈友军指不定哪一天会找上你,告诉你真相,反正他现在安全了。”
“他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说不定,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无罪释放了。”
“这好办,”花律师插过嘴来,“小山,你委托我提出国家赔偿,然后让这事上媒体,见见报,这样陈友军便有可能获知消息。”
伯父也附合道:“对,我有一些媒体界同学,就拜托他们多刊登几次。”
花律师摆摆手:“不是登多少的问题,应该做个专题,最好引发一些评论,甚至可以延伸到法律公平公正的讨论,重点以此案为案例,讨论越广泛,被注意的机会就越大。”
我出神地听着,喃喃地说:“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位陈友军,越狱后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有一天下楼买根油条回来,发现包油条的报纸上说,他被无罪释放了,那会是什么心情啊。”
不合理的事情有一个潜在的逻辑,那就是,一连串的不合理串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种合理。比方说第一次听到同性恋这个词,多么的不合理,听多了,就合理了。
在经历了这半个月的不合理之后,提出国家赔偿,我就觉得顺理成章了,这件事唯一合理的检查团,我却一面都没机会碰上。
花律师这些天,可真累坏了,报纸采访完又上电视辩论节目,微博粉丝暴涨,打他电话一半时间机主在通话中。留言也没有回复我,其实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没有一个媒体记者想到要采访一下当事人陈友军呢?
不是我渴望上镜,事实上我最万万不能干的事情就是上镜,因为陈友军也有亲朋好友,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大了。之前上庭住监狱,都是好蒙混的地方,没有一个是真正熟悉陈友军的人。
我是想法是,让媒体关注到陈友军,想采访他,然后找不到他,然后用他们追踪明星总结出来的手段去找到真正的陈友军,这样,我也有机会见到他,然后我会亲自问他几个问题,那笔国家赔偿,我要还给他,因为他是真正坐了一年多牢的人,有了这笔钱,他可以做个生意什么的,从此堂堂正正做个好人。
为什么我要用“从此”?难道我觉得他之前不是好人吗?
英英突然又降临了,身影依然遮住了我和书桌。
“英英,你不是减肥去了吗?”
“是啊,我瘦了啊。”
“我没看出来。”
“你再仔细看。”
我仔细再看,还是没看出来,说:“好像是瘦了。”
“是啊,”英英高兴地说,“瘦了两斤。”
我招手让她坐下来,她一下扑过来,我敏捷地闪开,说:“坐沙发,不是腿。”
“哼,”英英不乐意了,“你还是嫌我胖,怕坐断你的牙签腿吧。”
我只好老实说:“英英,你都一百六了,瘦两斤管什么用啊。”
英英这回却没有想象中的失落愤怒,她从包里抽出一本杂志模样的精美宣传册,递给我说:“我要去这家减肥中心。”
我懒得看,看过太多了。
“你看看嘛,我犹豫了半年了,还是决定去这家,这是最快的,一小时出来,瘦五十斤都有可能。”
大家注意,这话绝对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到的,是我这个经历过匪夷所思之闻所未闻不合理大全后听说的最不合理的话。
“你翻开看看嘛,你看了就知道了,是真的,我折腾了几年减肥,总算明白了,节食饿自己,跑步累自己,吃药副作用,通通这些都是慢又没用,一停下来就反弹,只有这个方法一针见效,要反弹也不容易。”英英滔滔不绝。
我说:“英英,我最近很累,头老是晕,你就和我简单扼要地说,是什么方法这么神奇,要多少钱?”
“钱不用你出,这个方法就是……抽脂,想抽几斤抽几斤,抽完就瘦了。”
我吓得一屁股弹起来:“什么?你要去削肉?”
“什么削肉这么难听,抽脂,把肥的抽掉,剩下瘦肉,嘿嘿。”
“有副作用吗?”我问。
“完全没有,给你看个案例,有个男人,两百多斤,抽一次后,只剩一百二十斤,并且是想瘦哪儿就瘦哪儿,”英英一边翻开宣传册指给我看,“你看看,抽的地方都没肉了,没抽的脖子肉还在呢。”
英英后面的话我都听不清楚了,我死死盯着宣传册上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那张脸,我太熟悉了。
眼前英英的厚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但我的思绪已经去了几十公里远,那个大山深处孤独的监狱里,有一个巨大的身影里包裹着一个瘦削的身体……
穿过时间的迷雾,我看见……
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相信真相应该是这样的:
陈友军住进了大山里的监狱,由于罪压群犯,是本监狱唯一的死缓,伯父将他当成镇监之宝,单独关押,还专人送餐,盘算着只要你在我这儿,我这监狱就还有存在的价值。所以说,并不是所有好人都希望治安良好的,历史上守边的将军就从不会把敌人土匪剿灭干净,留点敌对势力,自己才安全。
陈友军在孤独寂寞的日子里,最亲近的人就是猿泰山,一天亲近三回,日久生情,彼此熟悉了,某一天陈友军突然说,泰山叔叔啊,你在这里干一辈子,能挣多少钱呢?与世隔绝一辈子,退休后到花花世界去,你会活不下去的,当然除非你很有钱……但是看样子你也不会很有钱,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让你很有钱,这样吧,你周末去哪里哪里,找到一个什么什么,打开后,里面的钱都归你吧。
人猿泰山将信将疑,但还是去了,结果得到了二十万。
第二天见面时人猿泰山向陈友军表示感谢,但陈友军说,这点钱也许你一辈子也没见过,但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不算什么,你至少得有一百万,才能在退休后不至于患上抑郁症。
人猿泰山虚心求教,其实他智商不低,至少没低到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程度,只是他等着陈友军自己提出来。
陈友军说了,泰山叔叔,我已经预付了定金,剩下的八十万会在我出去后给你。
泰山叔叔问,你想怎么出去?我能怎么帮你?
陈友军说,我琢磨一年了,挖地洞是不可能的,还是得从大门出去,这里到处是监控摄像头,还要出几道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我变成隐形人,看守们谁也看不见我。
泰山叔叔赞赏地说,想法不错。
陈友军开始切入正题,说,你就是我的隐身衣。
陈友军随即掏出一张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递给泰山叔叔说,你只要严格按照我上面写的去做,保证你一年后,会减掉五十斤肉,但你每减一斤,就要在衣服里缠上棉花来掩饰,不让人看出你瘦了,一年后,我就可以钻到你衣服内,谁也看不出来。
泰山叔叔晚上在家里,数了一晚上的钞票,被打开的欲望之门已经无法关上了,他等不及一年,再说,他也不认字,根本不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但电视里的减肥广告他能看懂,于是去了一个民营医院,抽掉了腰腿上的五十斤脂肪,回家缠上棉花,依旧穿着那件肥大的警服上班,当晚就把瞠目结舌欣喜若狂的陈友军带出了监狱。
泰山叔叔当然不会想到,民营医院居然也和他一样不讲究职业道德,趁他还在麻醉中给他拍了术前术后的对比照,还放上了宣传册,击鼓传花到了我手上,然后我就穿过时间的迷雾,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
我觉得陈友军根本没有什么八十万,他一出去就跑了,这点我相当确定,因为我在和泰山叔叔相处的几天里,看到他的脸上总是笼罩着深厚的忧伤,眼里还有些许的悲愤……
并且我也没有看出他有迫不及待退休的念头。
理顺了思路,我没有狂喜,反而动了怜悯,如果我现在去报告伯父,后果便是毁了泰山叔叔,而对伯父也没什么帮助,他已经解决了他最大的麻烦。如果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至少内心会时不时涌起一股崇高的自豪感。
但我觉得,我有必要见见泰山叔叔,只是证实一下我的猜测,并且我一定会告诉他,这事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我打电话给伯父,我说在监狱的体验感觉非常好,现在写一篇歌颂监狱的小说叫《失去自由也要爱情》,为此我想亲自上门感谢一下照顾过我的那位胖狱警。伯父给了我一个路线图,泰山叔叔原来在监狱外面的小树林里搭了个屋子,一个人住,十年前死了老伴,一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好像父子不合,多年不见上门来。
听了这个略带悲惨的故事,我更坚定了不向伯父交底的决心了。
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找泰山叔叔,没想到,完全没想到,泰山叔叔在晚上找到了我家,轻轻地敲着我的门。
我打开门,泰山叔叔巨大的身影堵在我门口。
他一进来,我才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房子原来这么小,同时觉得英英也不是胖得那么难接受。
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他的腰部,猜测着那里面是棉花呢?还是棉花啊。
泰山叔叔终于开口说话:“李先生,我……”
“坐下说,坐下说。”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哪张椅子似乎都无法容纳下他。
泰山叔叔露出完全不应该属于他的羞涩和局促,似乎有很多,也很重要的事情要说,我紧张地等待着,这时候,我不能催促,更不能发问。他现在就像做错了事来找老师坦白的孩子,我的眼神必须充满鼓励和谅解。
“李先生,你代替陈友军的事情,我全都知道的。”
我点头:“是啊,监狱长肯定不会瞒你。”
“这事已经解决了?”
“是的,无罪释放了,不过你要保密的。”
“真的无罪吗?”
“真的,法院判的,你看,我都不需要回去了,不过我真的喜欢监狱,那里空气很好。”我作出一副厚道的向往状。
突然,他脸色大变,眼睛死死盯着我坐的沙发上的某一角,我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天啊,太粗心大意了,那是英英的减肥宣传册,上面躺着瘪着丑陋肚子的裸体泰山叔叔,这太让客人难堪了,我真不应该啊。
泰山叔叔霍地站起来,眼睛里瞬间杀气腾腾,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僵硬了,我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他要杀人灭口么?
随即,泰山叔叔又重重地坐了下去,椅子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你都知道了?”
我脑子快速旋转,这时候说知道太冒险,我应该说:“我大概猜到了,你们很聪明。”
“你还猜到什么?”
“我想,陈友军大概已经远走高飞了吧,他有给你钱吗?”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关系到我对陈友军人品的定位。
“钱?什么钱?”
“你帮他逃跑,他不给你钱吗?”看来我猜对了。
“李先生,”泰山叔叔的脸色变得狰狞无比,语气阴森,“我邀请你去我家一趟。”
我望着他,这是命令吗?我去不去呢?
我去了,所以才有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相比起这趟经历,之前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全都无足轻重了,全都是浮云。
在深夜的时分,我坐着泰山叔叔的小货车,一路沉默,颠颠到了他的家。
他当着我的面,脱下了厚厚的外衣,硕大的脑袋下,是一副挂着层层皱皮的干瘪身子。
我相信,他带我来,肯定不是为了脱衣服让我看减肥效果。
他给我一本相册:“这是我儿子寄来的,那个小女孩是我孙女。”
我礼貌地翻看着,这些照片多半在城市里的公园、工地,和工棚里拍的。他儿子遗传了他的高大,媳妇矫小,女儿从一岁到五六岁的照片都有。
“很幸福的小家庭,你去看过他们吗?”
泰山叔叔突然转身朝墙上重击了一拳,这意外变化吓得我相册都摔到了地上。
他背对着我,恶狠狠地说了这句话:“陈友军,杀死了我的孙女。”
我愕然,不不不,是突然,这太突然了。
他继续恶狠狠地说:“七年前,我孙女就是被这些畜生给害死了。”
我努力回忆着看过的案卷,虽然我对那些文字印象模糊,但案卷里的照片人像还是有印象的,陈友军涉嫌强奸杀害的三名幼女其实都在十一二岁左右,没有相册里这个女孩。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是陈友军干的?陈友军作案的时间都在这三年内啊。”
泰山叔叔转过头来,脸色铁青,嘴唇哆嗦:“我在监狱里天天盼着,就等着这些畜生进来,我终于等到了他……”
“然后你……”我感到不安,这表情分明下一句就是告诉我,陈友军没有越狱,是被他杀了,悄悄地埋了,天啊,这样就完全合理了嘛。
“我把他带了出来。”泰山叔叔突然平静下来,刚才的凶恶狰狞瞬间无影无踪。
“你放跑了他?”
“不,我对他说,我能带你离开,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帮我杀一个人,他同意了,然后我就去减肥,把他带了出来。”
“然后呢?”我越来越糊涂了。
“然后,嘿嘿,他一直没有帮我杀那个人。”
“然后呢……”
我来描述一下吧,在那个陈友军人间蒸发的夜晚,泰山叔叔将陈友军用胶带缠在自己身上,一米五几的小男人趴在一米九的人猿泰山背后,其实也就差不多是他身上的一堆脂肪而已。
顺利通过几道门后,来到车库,泰山叔叔让陈友军缩到一个桶上,搬上了货车,从大门离开,一路开到了家里,陈友军刚刚钻出来,就被泰山叔叔一拳击晕,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泰山叔叔这时揭来谜底,对陈友军说:“我要你杀的人,就是你自己,所以,你不能离开这里,直到你把自己杀死为止。”
好聪明的泰山叔叔啊,他给陈友军出了一道能令哲学家抓狂的无解生命悖论题——你答应我帮我杀人就能获得自由,而那个人是你自己,你要获得自由就要杀死自己,你死了自由就是你的了……还真的蛮有哲学味道。
陈友军听到这个答案简单要发疯了,日日夜夜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咒骂着。
“他现在人呢?杀死自己了吗?”我问。
“他是个胆小鬼,所以一直还活着。”
“活着?”我今晚的心脏让这个泰山同志弄得快崩溃了,“他在哪?”
“就在后面屋子里。”
于是,我哆哆嗦嗦跟在泰山叔叔后面,我不敢进屋,就在门口,随着门的打开,我看到了生命中最惊悚的场面,一个大笼子吊在半空,里面绻缩着一只人形物体,下面躺着几条大狗,月色穿过大门照射在狗嘴里白森森的大牙上。
“我每天给他吃狗屎拌饭,他居然也吃了,就是不舍得死。”泰山叔叔说这话时冷静得如同这片大山。
我慢慢地后退着,我知道,我看到的这一切,都不应该是我所应该看到的,除非下一步人猿泰山将对我实施灭口。
死并不可怕,如果他把我带来,是为了给笼子里的人形怪物做伴呢?我会宁死也不吃狗屎拌饭吗?生命和品味,我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要找机会跑,拼命跑,一丝生机也不放过,这是此刻我心里唯一的念头。
突然,人猿泰山转过他削瘦的身体,朝着我扑通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李先生,你告诉我,他真的是无辜的吗?如果他无罪,那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