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洪熙元年四月,这一季的泉州府仿佛被龙王爷牵挂上了,从三月头上开始就不停地下雨,如今已是四月,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南安县的青石街上雨水化成了小河涓涓向前,由于水已没过大人的膝盖,所有的孩子都被禁止外出。
公鸡、驴子、大水牛……篮子、水缸、破牌匾……无聊寂寞的孩童们很不安分地坐在自家门廊前,细数着方才又有什么物件飘过家门口。
“娘!那是什么?”张家的孩童在水里游了个来回,指着从村外缓缓飘来的一大片东西。
坐在高处的孩子娘瞥了一眼,皱眉道:“不知是哪里的山泥被冲下来了。快回屋去,被你爹知道你乱玩水,打断你的腿。”
小孩浮在水里,笑嘻嘻地不当回事,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前头。
“快上来!”孩子娘下了台阶,一把拽住孩子胳臂,把他拎出水面。
孩子一扁嘴想要哭闹,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女人和孩子同时向邻家望去,就见黑漆漆的一具骸骨趴在隔壁老陈家的门槛上。那骸骨腐烂了一半,头搁在门槛上,半条胳臂浮在水里一划一划,门洞里的老陈媳妇正无法克制地大声惨叫。女人和孩子再望向不远处自家的门前,那雨水汇聚成的水道里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正慢慢经过……女人噗通一下昏倒在地。孩子也大叫连连,跌跌爬爬地冲去内宅,叫自家阿爹去了。
两日后,大雨初歇。青石街出现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
“最初发现那些尸体就是在这条街。咱们一路朝前,过牌楼再绕过一个山梁就是这一带的墓地。您如果要去坟地,我这就带您去。不过那边路不太好走。如果是看尸体,我们还是回殓房。”捕头低着头,小声向府衙的巡尉赵齐解释着。
赵齐小心翼翼地回头请示了一下边上的灰衣人,才回答道:“坟地必须去看。之前让你们保持那边原样不动,都做到了吧?”
“当然,当然!”捕头赶紧招呼过来一驾马车。
赵齐上前一步,又退回来招呼灰衣人。灰衣人却笑道:“这样吧,这条路的确不好走。赵大人不如和捕头回县衙殓房,乱坟岗我自己上去看看就是了。”
“那怎么行?杜哥,不管怎样我都陪你上去一次。”赵齐正色道。
“那么……”灰衣人笑了笑,“先上车,到乱坟岗还是有些路的,上山前先借下脚力吧。”
由青石街到乱风岗上的路已被泥石流冲刷得不成样子。赵齐跟着杜郁非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坡,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一脚踩空。如杜郁非所言,这是可以俯瞰整个乱风岗的视角,这片只有三亩左右的坟场里,葬着方圆几百里最穷困的一群人,是南安县最底层的最后归宿之一。
坟地位于落鹰崖的半山腰,前所未有的大雨造成了泥石流,这里原本就松动的土层被彻底冲垮。导致大批尸体被冲下山,随着附近绝堤的晋江流向县城。由于连日大雨,上山并不容易,而且县衙的捕头办事清楚,懂得大批无名尸体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所以第一时间征询了府衙的意见,此地的现场得已保存。
杜郁非认真审视这片坟地,这里并非他第一次来,毕竟之前他在泉州府衙干了七年的巡尉,南安县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凶杀案。他差不多还记得此地原来的布局。那些无名尸体的掩埋地是在靠近悬崖的一颗大松树下。树边原本有一块两人合抱的岩石,现在那块石头被泥石流冲下了山坡,露出地下森罗棋布的一排穴眼,其中还有两具尸体未被冲下山。
等候已久的仵作吴备低声道:“留在这的尸体和被冲下山的那些无名尸体有男有女,都是喉骨被折断。我初步看了下,各个年纪的死者都有,死亡时间至少是十年前。”
赵齐揉着崴到的脚,皱眉问:“十年前?一共是多少……”
“九具无名尸体。”吴备小声道,仿佛怕惊动到坟地里的幽魂。
“只有十年前死亡的尸体?十年前附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杜郁非思索道。
吴备搔了搔稀疏的发髻,低声道:“我也没有印象,如果这些人是同一个凶手所杀,那么这个凶手应该从未被发现。”
“但十年前是什么让他停止了杀戮呢?”杜郁非扭头对赵齐道,“赵大人,怎么看?”
“也许凶手已经死了,如果是那样就真是谢天谢地了。”赵齐看着被泥石流肆虐过的坟场,皱眉道,“但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又如何确定?”
杜郁非道:“泉州府的乱坟岗不止这一处,这大雨既然已经停了,我们就派人把附近几个县的墓地都查一下。我和赵大人一样,也希望什么都查不到。那样大家都能清净点,要不然这十年前的事,能破案的可能性有多少还真不好说。”
吴备深吸口气,点头道:“好,这几天我就带人四处查一下。不过你说凶手如果还活着,他发现这里的事情败露,其他地方他会不会急着去转移尸体?”
杜郁非慢慢道:“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查乱坟岗的事,我来做。老吴,你不如把精力集中在已经发现的尸体上,九具尸体无论如何都要挖点线索出来。”
“是……”吴备忽然笑了笑,“杜大人,你回来还没一年呢,就遇到这种棘手的差事。看来,你就是个闲不住的命啊。”
“呃,这事该落在赵大人头上才对。我一个被贬谪的贱吏,谈什么棘手不棘手?”杜郁非摸摸鼻子。
赵齐拽住他的衣袍道:“杜哥,你可一定要帮我!在泉州刑部,谁不知道我这个巡尉是靠上头照顾给的差事。实际本事我可连手指头都及不上你。我想,大概老天爷是知道你回泉州来了,才把这事揭出来,以期为众多冤魂伸冤吧。”
杜郁非眉头挤成了山字,其实他被贬谪回泉州,已经一年零二十一天了。这也许是他这辈子最清闲的岁月,但他偏偏觉得很没意思。眼下,杜郁非居然真心希望能从别的乱坟岗翻出点花样来。
由于在泰山武林大会得罪了东厂大将楚利典,杜郁非被御史弹劾勾结江湖上的杀人魔王梦星辰,滥用锦衣卫武力屠戮百姓。永乐帝因为北征在即,故在该事件调查清楚前,降旨杜郁非闭门思过。然而,之后永乐帝于北征回师途中的榆木川驾崩,东厂趁机将杜郁非的官职一贬到底调离出京师。太子朱高炽,也就是洪熙帝,初登大宝各方面千头万绪,没顾得上管杜郁非的事。亏得杜郁非的顶头上司刘勉多方奔走,他才得以回到原籍泉州,在府衙刑部做个九品的小官。而刘勉付出的代价是贬官两级为千户。至此,东厂和锦衣卫的这一轮斗争,以锦衣卫全线败退告终。当然周围人并不知道的是,贬谪回泉州的杜郁非仍旧保住了锦衣卫的身份,尽管不是千户,而是最普通的一介校尉。
回到泉州刑部的杜郁非,前锦衣卫的身份已不是秘密,即便他此刻只是芝麻绿豆官,但没人敢轻视他。在他先前调任北京时,泉州府任命了新的巡尉名叫赵齐,赵齐办案能力普通,但深谙官场之道,恭恭敬敬的对杜郁非执弟子之礼。据说此人在京师有着雄厚的背景,杜郁非虽然没去打听,但同样对这个“学生”客客气气,大小事情知无不言。
连续十天,泉州府各地的乱风岗陆续挖出许多可疑尸骨,尸骨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泉州刑部殓房,其数量远超杜郁非的预期。这让他有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之前实在不该对找到新尸体有所期待。
吴备却出乎意料地精神抖擞,他看着已经面如土色的赵齐,以及一脸懊恼的杜郁非,沉声道:“目前为止,在泉州府各地的乱风岗,已挖掘出三十七具符合最初甄选的尸体。其中同安县乱坟岗发现的尸体中,有一具为干尸最为特别。三十七具尸体分别来自四个县的乱坟岗。数量和男女比例,以及死者年龄并无规律。但每一处的尸体,大体都是同一时期。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一段时间集中在一个地点弃尸。然后……”他故意拖长了声音。
“别卖关子。”杜郁非没好气道。
吴备笑了笑:“这些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贯穿了近三十年的。但没有最近三年的,你觉得我们是否要扩大搜索范围?”
杜郁非看了眼赵齐。赵齐低声道:“既然查了,自然要一查到底。我们这次不仅要查乱坟岗,连一些正经的目的也不能放过。对所有的坟场做个全面排查。你看呢?杜哥。”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当然支持你。但有一点,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否则民间会陷入恐慌。”杜郁非点头道。
赵齐深吸口气,又道:“只是接下来除了扩大搜索,还要做点什么?”
杜郁非看着这一殓房的尸体,问道:“一具身份都没确定?运气那么不好?”
“不……确定了一具尸体的身份。”吴备指了指最正中的那张停尸台,“死者大约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死者身高八尺,全身骨头粗壮,右脚缺了两根脚趾,身上有数处地方曾经骨折。从死亡时间,和死者年龄,以及尸骨上的特征看。我推测他是十年前失踪的福建镇平将军周剑钧。”
杜郁非见赵齐面露疑惑,介绍道:“周剑钧是靖难旧臣,十年前北上面圣,被派往广东上任。经过我泉州的时候失踪。他们住的是特别布置过的馆驿,当时的府尹罗孝直晚上曾经宴请过他。但第二天天明时分,他的随从发现他失踪了。周剑钧带着十二个随从,分别住在他的房间两边,每个房间住两人,夜间并未安排警卫。他的失踪是那些年里泉州府最大的悬案之一,罗孝直险些因此罢官。”
“当时杜大人还在老杜大人手上历练,不过也算是经历过这个案子的。”吴备补充道。
“家父当年可是受着空前的压力,但没有一点线索。”杜郁非走到尸体近前,周剑钧的画像他当年也是看了无数遍,眼前的尸骨真就是那个失踪的将军?他看着尸骨的肋骨和肩胛骨,点头道,“周剑钧在战时肩胛骨折断过,胸口也被大锤砸过。此人该就是当年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找到的人。”
吴备道:“但这个案子是十年前的,当年线索本就不多。如今还能追的自然更少。所以即便我们认出了这一个受害者,又该从何查起?”
赵齐轻咳一下,低声道:“所以我自作主张,召集了一些人来。”
“一些人?”杜郁非笑了起来。
“是的……我叫了各县的捕头和仵作,大约二十一个人,前来辨认尸体。”赵齐略有忐忑地看着杜郁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是个好主意,大人何须过谦?”杜郁非笑了笑。
泉州府下有晋江、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七县,每个县的大捕头和仵作,都是能挑大梁,可独当一面的干吏。所有人在进入殓房前都被要求对看到的守口如瓶,即便如此这些能干的差役看到这么多尸体,亦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杜郁非立于高处,审视着那些研究尸体的人,悄悄拍了拍赵齐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在人前,你是大人,不用对我那么恭敬的。在私下,你我是兄弟。也无须行弟子礼。”
“那怎么可以?”赵齐笑道,“师父,我这个徒弟,你是收定了啊。”
杜郁非眯着眼睛看了对方一眼,转移话题道:“这个案子你可以规避责任的,万一有人捅到上头,这个案子最后没有解决。你这辈子想要升迁可就难了。你若把这个案子正式交给我,赢了你有功劳,就算没破,你也没大责任。”
赵齐笑道:“大多数人一辈子就只会有这么一个案子而已,师父你可别指望我轻易放弃它。”
忽然,楼下停尸大厅里几个仵作开始交头接耳,杜郁非高声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大胆说。”
同安县的仵作抱拳道:“在下认出了一具尸骨。”他指着身边的停尸台,那是所有尸体中唯一的一具干尸,其身材矮小,但头发茂盛,依稀能看出生前姣好的面目,“此女,二十三年前失踪,当时靖难刚过,本县举行了当时州府里最大的一次庙会。她是同翔村村长的女儿,叫杨月琴。庙会后失踪。”
“你凭何认为此人定是杨月琴?”赵齐问道。
老头子沉声道:“我叫杨奉,她是我的侄女,当时十六岁。老朽已过花甲之年仍不退隐,就是期待有朝一日能找到我这苦命的侄女。”
“你将来龙去脉重新理一遍,等众人认尸结束后,一起汇总上来。”赵齐示意众人继续。
杨月琴和周剑钧……身份背景完全不同,怎么会被同一人所杀?杜郁非摸摸鼻子,等待其他人的发现。大约又过了不久,永春县的捕头凌云燕躬身道:“属下认出两具尸体。”
“讲!”赵齐眉毛扬起。
凌云燕躬身道:“一具是两年前失踪的谢旺水。另一具同样是两年以前失踪的邵家民。谢旺水是泉州府的陶瓷商人,是前几年仅次于李南城的富户之一。邵家民则是他的仇人,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事事都压过谢旺水一头。我看了尸检报告,这两具尸骨的骨龄都在两到三年间,发现尸骨的地点在德化。他们的店铺和宅子都在德化。这两人生前我都认识。这两具尸骨的身高也符合。此二人失踪的时间,大约差了两个月。当然,除此之外,我并无更多的证据。”
“所以你是凭直觉认为这两具尸骨,就是那两个冤家商人。”赵齐问。
“是。”凌云燕不卑不亢。
吴备小声对赵齐和杜郁非道:“谢旺水一案,我有跟进过。这一说,这两具尸骨倒是符合那两个失踪者的特征。”
杜郁非道:“可以暂定是此二人,命其家属来认尸。其他人还有发现吗?”
其他捕头和仵作轻轻发出叹息,都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这已算是有收获了。各位莫要泄气,办案如剥茧抽丝,有了开头就会有结果。接着吴备先生会将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进一步确定,你们回去整理各县同时期失踪者的名单来对照。”杜郁非微笑着微微一顿,“各位都是有经验的老公门,可以努力回想一下,自己生涯里那些失踪案悬案,我相信一定还会有所收获。吴备,我不管你找谁帮忙,我们要进一步确认这些人的死亡时间。”
吴备听他这么说,不由想起几年前,杜郁非在此衙门做巡尉时的情景。那七年真是泉州府衙刑部无往不利的七年啊。
“请杜老师告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赵齐小声请示。
杜郁非道:“我们先去德化看看。另外先前你说的扩大坟场排查的事,要抓紧办了。以防凶手听到风声处理尸体。重点放在德化,目前看那边的尸体相对最新。”
“有一种方法可以把尸骨的骨龄精确到半年以内,但我要人帮忙,要和我一样有经验的。尸体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吴备小声道。
“我帮你找人。”赵齐认真道。
白瓷映草绿,举子衬花红。德化作为名震天下的瓷都,一直都是泉州府的钱袋子。从县城遥遥望去,远处的戴云山绵延起伏,仿佛一条巨龙守护着一方净土。但谁又知道,这样美好的地方,居然也卷入了“乱坟风波”。
两日后,杜郁非坐在赤水街的赤云茶馆前,一面抿着茶水一面看着长街上商铺。不远处“旺水货行”和“邵家窑”正是对门的两家店,尽管旧主人相继不见,店面还是保留了下来,而且并无衰败的征兆。
忽然一架马车停在路边。“这是福建卫所连夜送来的卷宗,相信比县衙的要详细些。谢旺水和邵家民都是有趣的人,两人的恩怨持续了两代十余年。”苏月夜捧着一摞卷宗,笑盈盈地坐到他身旁。闲了有一年时间,拿到这个案子她显然也非常振奋。
“你向卫所要资料,北京很快就会收到风声。收到风声后,你觉得袁彬会不会开心地杀过来?”杜郁非给苏姐儿倒上一盏茶。
“你是盼着他来吧?大哥想小弟了?不过你离开京师后,他成了刘大人的第一爱将。可不是那么容易走开的。我想等他杀过来,案子应该已经了了。当然不排除他找个理由过来找你蹭吃蹭喝。”苏月夜品了口茶,“我担心的是罗邪,这一年多,自从你去她师门见她后,就再没消息传出来了。就连锦衣卫的系统也只知道这一年来,修罗宗大小事被她接管,但具体她的行踪却无从把握。我怕她真这么一去不返。”
听到罗邪的名字,杜郁非在心底叹了口气,一年前的武林大会结束后,他前往修罗宗总坛无尽崖拜访修罗宗宗主,罗邪的师父吕仙楼,但迎接他的却是罗邪。罗邪用了三天时间,带着他游遍了无尽崖,最后于“清照池”边促膝谈心……“宗门、江湖、师父,都很重要,而最重要的是你。我终有一天会去找你,但不是现在……”
杜郁非心头一颤,轻轻摆脱那日的回忆,重新把心神回到德化。三十七具尸体,只有四具有了可能的身份。如果谢旺水和邵家民有联系,那是否所有的死者都有关联?
“谢旺水和邵家民是世交,做的也是同一个行当。谢旺水的妻子李欣儿和邵家民可谓是青梅竹马。”苏月夜见杜郁非没有回应罗邪的事,遂将话题带回眼前的案子,“他们的恩怨,说是由商场起的,不如说是情债。据说邵家民和李欣儿有染,或者说从小李欣儿和他就更亲密些。坊间有两种讲法,谢家的立场上说邵家勾引他谢家的媳妇,邵家立场则反过来说谢旺水当年不择手段横刀夺爱。可能是在婚前谢旺水就夺了李欣儿的身子,所以李欣儿不得不嫁给他。”
“总之,两人还真有深仇大恨。”杜郁非打断了苏月夜的陈述,“凶手杀了那么多人,最后把谢旺水和邵家民都杀了,那么杀人的理由应该和这些无关。唯一要定性的就是,这两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苏月夜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是。”她发现老杜的情绪的确不好,不由莫名的心里一苦。
杜郁非没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摊开卷宗看了一下,皱眉道:“两年前,这些案子为何没送到府衙里来?我居然没看过这些。”
“失踪案,没有尸体。下头一般不会给你看吧。”苏月夜回答。
“但这两人是有联系的……”杜郁非挠了挠头,那时他很多事是交给丁蟹的,有没注意到的案件也很正常,“两人失踪都是在夜里,都是在自家店里失踪。我们今晚重新走一遍……看那个凶手到底高明到什么水平,能把两个大男人无声无息地从自己家里劫走。”
苏月夜笑道:“你让我连夜赶来,就是为了让我陪你夜游德化吗?”
杜郁非指着前头那条只有一里长的石子路:“我们从这里开始,这是瓷都最红火的一条街。一里长的路集中了六十九家店铺,其中各大窑场的陶瓷店六十三家。小吃店茶社三家,南北杂货三家。邵家窑和旺水都是个中翘楚。”
“你对这里那么了解?”
杜郁非道:“是的,我十四入公门,头五年就是在各个县的衙门待着。德化我干过七个月。做巡尉之后,又不知来过多少次。这条路,你陪我走一遭吧。我们聊聊案子,看看月色。”
苏月夜微笑捧起卷宗,跟在他一步之后。
“那些捕头和仵作回到自己县衙对照了时间后,又有几个死者的身份被暂定了出来。这些死者覆盖各行各业,他们失踪的时间间隔很长,至少相差一个月,没有十四岁以下的孩童,失踪时间大多在夜晚。其实我们泉州府的治安过去十年一直很好,到底是什么人能像黑夜里的恶魔那样穿梭在街面上?”杜郁非走在街上慢慢道。
苏月夜道:“这凶手熟悉各行各业的事,他出击时间多是夜晚,说明他白天应该有正经工作。他再次作案的时间间隔长,可见凶手很沉着,很有自控能力,而且不排除是在选择和调查后一名的死者。”
杜郁非推开了“旺水货行”的门,里面的小厮躬身施礼小声解说店铺的布局,而后悄然退出。谢旺水当日在店里留到很晚,大约那天是每月账面的结算日。他是个很勤肯的老板,凡事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这一天是肯定在店里的。而且按照他的习惯,第二天要等第一批货物进店,所以整晚都在店里。这个情况几乎每个伙计都知道。
据说那一夜当值的伙计没人听到特别的声音,但一大早却没看到老板出来收货。尽管有人觉得奇怪,但连同账房先生在内,都以为谢旺水回了谢宅。因为一年前李欣儿去世后,谢旺水的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
“从谢旺水的卧室到店铺大门,隔着一个院子,前后三道门。他离开却没惊动任何人,这实在说不过去。他不是江湖人,而且身体不太好。”苏月夜站在卧室的门边望向那些虚掩的房门。
杜郁非道:“另一个确定了的死者,镇平将军周剑钧失踪的时候也是如此,左右房间的随从没人发现他的离开,说是一夜都没有动静。我们去对门。”
对门“邵家窑”的布局和“旺水货行”并无太大差别,都是前面店铺,后面库房和院子,然后是伙计和掌柜的临时住所。
“谢旺水失踪后,邵家窑几乎接过了他大半的生意,那两个月的时间里,邵家民在这条街完全没有竞争对手。”苏月夜翻着卷宗,“忽然有一天,邵家民也失踪了。在旺水货行发生的事,在邵家窑又发生了一次。这次无人得利。因为当时是庆王之乱时,所有人都自顾不暇。”
“怪不得这些案子没到我手里,当时我已忙得焦头烂额。”杜郁非摸着胡茬,忽然道,“你说,凶手会不会是职业杀手?他对各行各业各种人,进行无差别格杀。而且似乎杀人之后,得利的一方也和凶手没有关系。”
“职业杀手不会这样处理尸体。我不得不说这么处理尸体有点变态。但手法上的确很职业。”苏月夜叹了口气,光凭目前的这些线索,根本无法锁定凶手。
杜郁非飘身上到院墙,居高临下看着附近几家宅院的布局。这种店铺的矮墙上潜伏不了人,更别提背着一个人不被街道上的人看见了。而这个时间段刚过酉时,赤云街上还有不少行人。所以对方是等到子时之后才出手的吗?但是凶手又是如何确定目标一定在屋里呢?凶手需要一个位置监控着店铺,因为店铺不仅有正门还有后门。
如果要监视“邵家窑”和“旺水货行”,又该从何处看呢?杜郁非瞥了眼路边的几棵大树,然后摇了摇头。这里并没有观察的视野,要确认目标是否留整晚在屋内,只能是有内鬼。
忽然,远处街面传来一声尖叫,然后不断有呼喝声此起彼伏。杜郁非和苏月夜循着声音跑去,就见几个公差正在捆缚一个青袍汉子,那汉子身材矮小贼眉鼠眼,有个褡裢落在地上,里面散落出几件瓷器。
“赵齐,你到了赤云街不来找我,倒是管起闲事来了?”杜郁非没好气道。
领着公差办事的是赵齐,他赶忙道:“杜哥,我一早就到了,但路上遇到几个疑似小偷的,所以就带人把他们抓了起来。”
办着凶杀案,也不忘抓小偷?苏月夜不由笑了起来。赵齐看到杜郁非身边有个如此漂亮的人儿,不由一怔,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街面上的偷儿?杜郁非看对方有点面熟,问道:“你是不是穿堂风的人?”
“杜爷!我是……穿堂风的于章!杜爷救我!”那汉子赶紧点头。
“穿堂风是当年大风堂的分支,庆王之乱后,大风堂宋夜叉死后,他们就回到德化找饭吃了。”杜郁非向赵齐介绍道。
赵齐皱起眉头,低声道:“两天前,他在夜市顺手牵羊,今天又在附近的店铺入室行窃。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他放了。”
“我有说要放他吗?”杜郁非盯着于章,沉声道,“找个地方,我要审他。”
于章听了勃然变色,大声道:“杜大人,小的只是个惯偷,没有什么值得您亲自审问的啊!大人!”冷血神捕杜郁非的狠辣名声,在福建黑道里可是深入人心的。
一旁赵齐仿佛仍震惊于苏月夜的美丽,犹豫了片刻才道:“杜哥,这个盗窃这种事,不用你操心吧。”
杜郁非只是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回头看了苏月夜一眼,苏姐儿了然于心地对他点点头。
小黑屋里只剩下杜郁非、赵齐、苏月夜、于章四人。
于章并没有如想象的被言行拷问,而是恭敬地站在房间中央,一旁桌上还放着几碟小菜和一杯水酒。他先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杜郁非,紧接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曾经听大风堂的兄弟说过杜郁非的故事,大风堂的老大宋夜叉对外号称雷霆手段杀伐凛然,实则一切手腕都是向这辣手巡尉学来的。据说这个公门大爷曾经好酒好菜招待过名震淮南黑道的何氏兄弟,然后不给任何理由就把对方沉入了晋江。几年前禁刀令时期,更是亲自剁了不少刀客的手。眼前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杜郁非在赵齐耳边嘱咐了几句,赵齐恍然点头,上前一步道:“你叫于章,江湖上的绰号叫章鱼,说你有八只手,是福建有名的偷儿。你是穿堂风的头目,加入大风堂后你们一度控制了整个泉州的这条线。是不是?”
“是……但穿堂风没有控制整个泉州,我也只是小头目。”于章承认。
赵齐肃然道:“杜大人的脾气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我接下来问的话,你要老实回答。”
于章点头称是。
“你是地面上的地头蛇,穿堂风的根据地就在德化。这赤云街的事,乃至整个德化的地面,你应该很熟悉。”
于章眯着眼睛,继续点头称是。
“我们在查两年前谢旺水和邵家民的失踪案,我们想知道地面上是怎么谈论这个事的。”
“那时候正是庆王作乱的日子,由于大风堂宋老大出事,大风堂很乱,我们穿堂风也很乱。所以可能不太了解这两个掌柜出了什么事。”于章想了想,又道,“不过当时由于大风堂乱了,我和几个弟兄就从泉州城回了德化,所以的确比旁人更清楚一些。可以给杜大人说一下。谢旺水和邵家民,谢生意做得比邵大,两个人品平日里看也没问题。当年两人都不是老板时,算是亲如手足的好兄弟。最后为了一个李欣儿翻脸。李欣儿一早许配的邵家,但据说是谢先一步动手把李欣儿破了身子。所以李家悔婚,改嫁了谢家。至此谢邵两家闹翻。再之后,谢家原本想和好,但邵家总是试图在生意上打压谢旺水。谢家于是反击……两边的商战一度弄得附近很热闹,其实对赤云街的生意是有助力的。我们这些吃偏门的,人多自然机会也多。”
“这些事谢家和邵家的总管也能告诉我们,说些外人不知道的。”赵齐打断了对方的闲聊。
于章低声道:“李欣儿其实不守妇道,她嫁到谢家后,一直和邵家民有来往,不知管事们有没有和大人说?我们这些偷儿常年游走在各大户的院落,可是亲眼见过不少事。李欣儿怀上了邵家的骨血,最后谢旺水不得已处理了她。”
“你是说谢旺水杀了李欣儿?你可有证据?”赵齐问。
“没有证据,但我们知道李欣儿流产身亡之前,和谢旺水发生过激烈争执。我有手下听到了那次争执。”于章很认真的回答。
赵齐问道:“所以,你是说谢家和邵家是因为这个女人结仇,然后可能互相买凶对付了对方?”
于章躬身道:“若要问我这事,在下大约是这个看法。李欣儿死后一年,谢旺水失踪,他失踪后两个月,邵家民失踪。这明显是报仇,再报仇的节奏。”
杜郁非忽然问道:“这两家有没有共同的敌人?”
“回大人,他们当时共同的敌人应该是泉州首富李南城,但只是生意上的敌人。而且那时候李南城和我们宋老大陷入庆王之乱,一样是自顾不暇。至于别的……小的不知。”
“如果我要确认目标是否一整晚都在大宅子里,除了在外监控,还有什么办法?”杜郁非又问。
于章思索道:“若是我,会乔装打扮混入宅子,在里面看着比在外头保险。”
杜郁非手指敲了敲桌子,低声道:“你是地面上人头最熟的人,这个县有没有什么让你很不舒服的人物?或者说,这几年发生过哪些外人看着不起眼,但你觉得很特别,很不舒服的事?你可以说没有,但如果乱编了来敷衍,日后我会找你算账。”
“这个……小人的确不知,但如果大人放了小人,或许我们这些在路面上混的其他人会有些线索。”于章看似诚恳,但谁都听得出他话里有话。
说到这里,忽然外面有人急匆匆的敲门。
赵齐打开门,就见德化县的捕头凌云燕面色苍白的说道:“大人!我们又找到新的……”他看到里面有外人,强忍住没说出尸体二字。
新发现尸体的地方叫霆坟,是死于统一战争的雷霆将军罗震霆的墓地所在,埋在那里的还有当时和他一起战死的八百卫士的尸骨。所以霆坟有灵骨塔,原本占地大约两百亩余。霆坟修建至今已过去四十多年,余震霆并没有什么后人,也无弟子和亲近的旧部仍在做官,所以此地逐渐没落。两百亩的青山绿水日渐荒芜,成了山野之人栖息的地方。
在霆坟的西北角,同样是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杜郁非等人赶到时,大树下已挖出三具尸骨,这三具尸骨有两具是枯骨,还有一具居然还没腐烂彻底。
“下头还有。”凌云燕小声道。
“挖!”杜郁非下令,“这具没有腐烂彻底的,马上送去给吴备。”
凌云燕带着二十多个公差,围着这棵大树有条不紊地挖下去。官道被暂时封锁,路边停满了高蓬马车,每挖出一具就拉去县衙殓房。
“二十四具尸体,很难说其他角落是否还有。”赵齐两手冰冷,但说话仍算镇定,“有一个问题,这些尸体年代跨度非常久远。有的是几十年前的,但你也看到刚才有新的尸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连续杀人作恶几十年?”
杜郁非淡然道:“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没有绝不可能的事。只要他继续作案,我们就能抓住他。”
“等一等!”路边忽然传来苏月夜惊恐的叫声,她拦住了一副担架,担架上的尸体早成白骨,但脚腕上挂着一枚暗红的挂件。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向来淡定温婉的苏月夜此时像疯了般扑在尸体上,一根根地抚摸白骨,直到摸到尸体左小腿一处裂痕愈合的痕迹,不由失声痛哭。
杜郁非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对赵齐道:“赵哥儿,咱们这案子只怕没有本以为的那么简单。”
“我本来就没觉得简单,现在是又发生了什么?”赵齐问。
杜郁非一路将苏月夜送回客栈,屋内只有他二人,等女人稳定了情绪,才慢慢道:“这是你的姐姐苏曼,对吗?”
“是的。这是我姐姐苏曼。”苏月夜眼睛通红,抱歉道,“大人,事出突然我失态了。我一直以为姐姐只是离开了鹿园,没想到她是死在这个恶魔手里。实在是没想到。”
杜郁非手按住她的肩膀,平静道:“你如何能从一堆白骨中认出她?”
苏月夜卷起袖子,她那玉琢般动人的手臂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长命锁,金锁款式大小和方才尸体上的一模一样:“这是爹妈给我姐妹俩的遗物。是从前江南第一大首饰行天宫阁的物品,虽然不是什么天价物件,但也不是寻常人都有的东西。姐姐小时候摔折过右腿,所以她的右腿骨上留有痕迹。我就凭这两点认定方才那具尸骨是我姐姐苏曼。”
杜郁非道:“事关案件,尽管你从前的事我知道一二,但仍需要你从头说一遍给我,告诉我你姐姐当年离开的始末。”
“我祖父是大明开国元勋,靖难之时,我父却属建文帝阵营。靖难以后,我们这些败军子弟,一早就注定了悲惨的命运。我们这些千金小姐,自幼就被卖入青楼为奴。”苏月夜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露出淡漠的神情,“我姐姐大我三岁,且丽质天成,进鹿园时十五岁,没多久就成了那里的头牌。她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自己。在外头是一副强悍尖刻的嘴脸,尽管红透了半边天,却得罪了许多达官贵人。另外她为了保护我不那么小……就被人欺侮……更是和鹿园的上层势同水火。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直到有一天,她去栖霞寺进香,之后就再没回来。”
“那是永乐几年?”杜郁非问。
“永乐十三年乙未年。由于当时她和多家公子来往密切,经常和我说可能会嫁入豪门跳出火坑,所以我以为她是有预谋的失踪。后来有人说她是跟人私奔了,也有人说她被仇家绑了,总之一点消息也没有。没有她照顾的我,在鹿园开始度日如年……”
苏月夜沉默了片刻,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想倾诉,因为之后她在姐姐的前车之鉴下,在青楼混出了名堂,口碑也远远好过苏曼。但这样的日子终究是无趣,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去应天府公干的杜郁非。杜郁非那时候还不是锦衣卫,但在锦衣卫里已有人脉,是杜郁非把她介绍给了锦衣卫的老千户苏晋南。她拜其为义父,习得一身武艺。
“因为有了你,我终于不再是那个人见人欺的青楼女子。所以只要你一句话,我永远都会跟着你。”苏月夜那时正是青春貌美好年华,她几乎以为杜郁非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我有妻子了。”杜郁非只是这么淡淡的一句,就把所有的后话全都封死。
离开鹿园那天,她欢欢喜喜地打扮好,等待杜郁非的到来。几乎所有的姐妹都在猜测那个天赐郎君是谁。结果来的只是一驾两匹白马拉就的马车……
再次见到杜郁非已是几年后,杜郁非成了锦衣卫,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在捉拿大将军薛永明时死了。苏月夜并没有重提旧事,而是主动提出跟随杜郁非回福建,做他在泉州的暗桩。如此一呆就是七年,她无欲无求,只求在其身侧。无论对方孑然一身也好,有了红颜知己也罢,她只要守着对方就够了。
杜郁非见其泪眼盈盈轻叹口气,大手按在她的秀发上,沉声道:“我们一定会抓住他。一定!”
三日后。
泉州府的刑部从未聚集过那么多捕头,不仅是辖内各县的捕头,更有福建其他临近州府的捕头,并不大的房间内黑压压站了三四十号人。
明面上赵齐是泉州府的巡尉,由他说了开场白,随后把会议权力交给了杜郁非。尽管离开了一年多,面前这些人的面孔杜郁非还是很熟悉的,下头这些人也听他指挥,这让赵齐非常服气。
杜郁非轻咳了一下,站到众人前抱拳道:“各位,好久不见。”
下面这些人多数都知道他“曾经”是锦衣卫,见他那么客气忙纷纷还礼。
“各位多数都是老相识了,不认识我的,应该也听过我。在案子面前,我只谈案子。这次案子是在南安县发现的,但南安只是这个案子的一部分。原本我和赵大人合计着,这个案子再大也就是福建范围内,但我们在德化县霆坟挖出的这些尸体告诉我们错了。”杜郁非指着房间的东墙,上面挂的纸头上写了十个名字,“目前我们能确定的这十个死者,死亡时间跨越四十多年,其生前失踪的地点更可能发生在大明的任何地方。毫无疑问这是我生涯里遇到的,泉州第一大案,甚至是福建第一大案。我们先让本府仵作吴备来说一下目前验尸的情形。”
吴备面无表情地站在人前,向四周一拱手,苦着脸道:“感谢各位同仁,老朽身为仵作三十七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子。目前,我们从各个坟地挖出疑似被同一凶手杀死的尸体总共八十三具,确认出身份的只有这十人。之所以算在同一个凶手头上,是因为他们死亡方式和尸体处理手法都相同。这些尸体的共同特征是,不管之前受过什么折磨,最后都被一刀割喉。然后被弃尸在某片荒废了的坟地。由于大多数尸骨年代久远,之前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已经很难考究。有同仁提出,这些尸体是否是帮派的刑罚手段。我们认为不大可能。第一,如果是泉州府本地的帮派,有这样的手段,我们不会不知道。第二,目前确认的死者,至少有两人不是本地人,一人不是在福建失踪。因此基本排除了本地帮会作案的可能。”
“我们听说死者有的是四十多年前死的,有的是最近才死的。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杀手做的?跨越五十年时间行凶杀人?他还是人吗?如果凶手杀第一个人时十五岁,如今也有六十五岁了,这有可能吗?如果他第一次杀人二十岁,如今不得七十岁了?”人群中有捕快问道。
吴备道:“若是普通人,六十五岁算是衰老的年纪了,但也有老当益壮的。若他是江湖人,有武艺在身则另当别论。”
又有人道:“目前已挖出八十三具尸体,把这些都算到同一人头上,恕我直言,这实在有些荒唐。试问杀八十多人要多久?而他为何杀那么多人?理由是什么?各位身在公门多年,难道不知凡是凶手杀人,必有其理由。恩怨情仇,必占其一。五十年,杀八十三人,即便是一百人,一年只杀两人。为何那么慢?正常人又怎么可能如此做?”
赵齐悄悄对杜郁非道:“这是汀州府的新任巡尉楼飞,很讨厌的一个家伙。”
杜郁非笑了笑:“此人未必没见识,只是喜欢跟人抬杠,而且乐此不疲。另外他可是有东厂背景的,你轻易不要招惹他。”
赵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对那中年人刮目相看。
吴备不紧不慢回答道:“这个凶手绝不是正常人,至于为什么这样杀人,正是我们要查的。楼大人,我是来介绍尸检情况的,你让不让我说完?”
楼飞笑了笑,举手表示继续。赵齐发现楼飞和杜郁非的笑容有些接近,那似乎是一种纵横官场的必备感觉。他扭头看了杜郁非一眼,随即又觉得不是如此。
吴备继续道:“我们在这些尸体中发现了一具干尸,因此对死者生前状况有了更多了解。死者生前被长时间使用药麻醉,该药物类似曼陀罗,但又不完全是。应该是自制的一种麻药。我们这位化作干尸的受害人,生前体弱多病,长期服用各种药物。可能是某种药物和曼陀罗起了冲突,导致死了很久也不腐烂。我们在霆坟挖出的那具新尸体,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在尸体体里有一种没见过的毒药,而且死者生前处于严重脱水状态。”
众人议论纷纷时,杜郁非重新走上来道:“我们分析凶手可能是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因为他能单独将尸体运往郊野,所以一定有马车做助力。他生活富裕,一定有单独的宅子可将被害人囚禁。他计划周全,很有自控能力,一年只杀两到三人。他杀人前,会先将人麻醉带走,然后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动手杀人。如此我们在第一案发现场,就毫无线索可以利用。只能在记录失踪者的卷宗里寻找可能和他有关的案子。凶手长期住在泉州府,所以弃尸的地点在泉州诸县的坟地,最近的居住地可能是德化县。但不排除他的生意,或者说工作在其他地方。他擅长用毒麻醉人,所以可能有一定医术背景。不得不说,这是个谨慎而且聪明的杀人魔王。我认为他不是一个有名的江湖人,因为他杀的人多数都不会武艺,和江湖也无关。此人行凶五十年,有行凶之心,有行凶的能力,却从未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平日里一定是个和气的、不起眼的人,而且一定有稳定的收入。此人,所杀之人超出福建的范围,他的职业可能需要游走四方。”
有人插嘴道:“女人杀人喜欢用毒,男人杀人通常都是直接动手。凶手会否是个女子?”
“不排除凶手有女性同党,但目前我们暂定凶手是单独作案。女人自己驾车,自己弃尸,这可能性不大。”赵齐回答。
“所以这是个至少六十多岁,有医术背景的老人。会武艺,且身体很强壮。本地人。”凌云燕皱着眉头道,“游方郎中,是不是最符合这个描述的人?我们要彻查县内所有六十岁以上的医生。”
赵齐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就算要查也得暗地里查。府尹大人不希望此案惊动地方百姓,你们听到的所有和案情有关的事,对外都要守口如瓶。府尹林大人已经将此案报往京师刑部,半个月内会有特使下来帮忙的。”
楼飞笑道:“特使是一定有,至于能否帮忙就没人晓得了。”这次屋内几乎所有人都一起点头称是。
杜郁非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我目前不知道的是:一,此人杀人的挑选方式是什么。二,此人的职业。三、此人何时再杀人。四,此人行凶近五十年,是否有同伙。这些都有待我们去查。我和赵大人讨论了一下,拟出份他可能从事行业的清单,第一游方郎中;第二储办货的商人,比如药材类;第三,如果他不是商人那可能是送货人,比如说镖局镖师。第四,因为他是在统一战争后开始杀人,并定居福建,他可能有军队背景,那么退役的军医也是一种可能。大家可以按这个范围回去排查,若同时拥有多个特征,就重点观察一下。具体要注意的事项,我已写好了文书清单,你们带回去参照即可。”
赵齐道:“这个案子,是泉州府第一大案。刚才有人质疑我泉州府衙的判断,我当然不敢保证,目前的这些判断一定没问题,所以你们能想到些什么,能提供一些什么线索。我是非常的欢迎。下面叫到名字的留下,其他弟兄可以回各自县继续搜索。”
大约有十个人被留下,都是地方上缉捕调查和尸体检验的翘楚。让人意外的是楼飞也被杜郁非留下。
“大家随便坐。”杜郁非让苏月夜将一份新的简报递给众人,“接下来,我们将从头理一遍线索,着重分析突破。”
赵齐道:“这个案子很大,我们府衙商量了一下,给凶手定个名字。不过坊间对此已有流言,流言称他为泉州死神。我想……这个名字挺合适。”
泉州死神……众人一阵沉默。
吴备道:“在霆坟挖出的白骨,只有一具尸体是最近的,另外有两具十年左右的,其他二十一具骨龄都至少在三十年以上。相对其他坟地挖出的尸体,这里大多数尸骨都更老。”
杜郁非道:“我们在霆坟挖出的那具没有腐烂成白骨的尸体,已经确定了身份,是汀州人钱富贵。死亡时间在十日内。”
“居然是他?”楼飞吃了一惊。
“是的,钱富贵人如其名,出生在巨贾世家,是长汀数一数二的大户子弟。”杜郁非道,“我们之所以确定是他,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和部分血肉都还没腐败,我们找到他的一处胎记,并核对了一个月前你们汀州的失踪简报。”
楼飞沉着脸道:“是的,他大半年前外出办货,按道理是三个月前回泉州。他将货物和伙计打发回了长汀,自己留在泉州逍遥,但他曾经向管家保证,一定会在幼子出生前回到长汀的。他的儿子在上月初五出生,但他却始终未见人影。他有在外玩乐忘记归家的前例,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出世,他和妻子感情尚可,无论如何都不会不回家。所以他的管家就报官了。”
“他留在泉州逍遥必是金屋藏娇,他的宅子除了公开知道的那一所,还有哪里?公开的那一座宅院,里面半年没住过人。”杜郁非问。
“在泉州北码头。”楼飞飞快回答。
杜郁非道:“他人在泉州,尸体却在德化。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们接下来要查探的重中之重。楼大人,钱富贵的生平,仇敌和好友,欠债和积德的事物,就交给你理清。这案子若从这里突破,你绝对大功一件。”
楼飞道:“别提功劳不功劳,这是我们公门中人应该做的。三日内必定给你一份详细报告。”
杜郁非道:“可以。还要查一个线索,就长汀最近有没有其他失踪的人和钱富贵是有交集的。”
“这是什么意思?”楼飞问。
“只是我一个还不成熟的想法。你帮我查一下就是。”杜郁非又对其他人道,“凶手几个月才杀一个人,有着很好的耐心。我们不能输给他。只要我们比他仔细,更沉得住气,就一定能找到他。凌捕头,我让你筛选的名单,你准备好了吗?”
凌云燕道:“德化十多万人口,要筛选出来谈何容易。尤其是德化有两大特点,一是商人多,二是镖行多。全国四大镖局在德化都有分部,当然他们主要分部是在泉州,但在德化都有落脚点。至于医生……六十岁以上,记录在案的不下五十人。”
所有人听到这个情况都不由皱起眉头,德化是泉州府的缩影,这些问题在别的县,别的城镇也一定会遇到。
“不过加上服役的背景,以及对麻醉特别在行的特点,我缩小范围,列出了十个人。再去掉那些常年在泉州不动地方的,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凌云燕交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颜青牛”三字,“他是德化的名医,也经常去外地出诊。他今年七十八岁,在泉州府各个县都住过。太祖爷那会儿,他是常遇春将军手底下的兵。从这些看,他完全符合我们圈的范围。”
“颜青牛。这两个月他到过泉州吗?”赵齐问。
“近三年他通常在泉州、福州、德化三地坐诊,其他地方已经不去了。”凌云燕显然来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
苏月夜道:“颜青牛是德化名医,悬壶济世五十年,门生故交遍天下。若我们弄错了,这可不是小事。”
“我这边真找不出第二个符合我们推测的人了。”凌云燕苦笑道。
杜郁非道:“对其严密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让于章的穿堂风帮忙,有风吹草动及时上报。你回去先打探一下,他十年前的冬天有没有去过应天府。凶手是用毒高手,你们要小心。”说到这里他暮然想到罗邪也是用毒高手,不由略有神伤。
苏月夜提醒道:“还要查一下,颜青牛身边有没有人失踪,比如和他有过节的。”
“不是我爱抬杠啊。杜哥。你们既然挖开了霆坟,那里面有最新的受害人尸体对吧?不出意外的话,这已经打草惊蛇了。他短期内不会再作案。何况这个凶手本来就是个耐心极好的家伙。”楼飞不咸不淡地提出了意见。
“监控是为了不让他逃走。而我们的突破口应该在钱富贵身上。”杜郁非则不厌其烦地解释,他翻看了一下吴备给的报告,“尸检的大体结果已出,八十多具尸体经过检验,最初每年只有一到两具,近五年增加到了每年两到三具。这变化虽然不大,但对凶手来说总有理由促使他这么做。”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赵齐问。
“仵作在吴备的带领下,继续细化这些尸骨的死亡时间,死者身份必须一一确认出来。我知道这急不来,但我们还是要抓紧。楼大人这次带了汀州府的首席仵作齐麟先生,他还带了三个助手来。”杜郁非对角落里一个白发矍铄,相貌堂堂的仵作点了点头,又道,“钱富贵和谢旺水、邵家民是我们确认的三个死者。这三人死亡时间间隔两年。我们已发掘的尸体里还有三具尸体是这两年内死亡的,我假定所有死者都像谢旺水、邵家民那样是有联系的,那么只要我们确认了这三具尸体的身份,我们就能知道凶手是如何选择被害人的!我配给你们汀州和泉州两府的刑部主簿,他们会和你们一起梳理失踪者的卷宗。”
“谢杜大人。”吴备施礼道。
“其他人现在就跟我去北码头,我们去钱富贵金屋藏娇的地方看一看。”杜郁非说道。
楼飞和杜郁非寒暄了两句,在离开前突然压低声音道:“人人都说杜兄乃刑侦良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蛰伏在泉州实在是屈才了,我厂督主对大人早就青眼有加,这个案子若能成功解决,或许飞黄腾达就在眼前。杜兄可千万保重。”
杜郁非眯起眼睛扫了对方一眼,笑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但是厂卫本一家嘛。”楼飞笑着大步离开。
杜郁非来到北码头钱富贵的住所,站在门前默然一怔。这里是宋山河,也就是大风堂堂主宋夜叉过去住的地方。两年前的泉州地面,李南城和宋夜叉两分天下,由于大风堂在远海洗劫了李家从海外回来的贸易船队,杀死对方十条船的水手超过五百人,“夜叉”之名不胫而走。而作为当时府衙和地方势力的联系人,宋夜叉和杜郁非算是半个好友,所以这块地方他以前是经常来的。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苏月夜道:“我有时候会想,我们认真抓捕一些所谓穷凶极恶的杀人魔,而实际上宋夜叉和李南城对峙的那几年,他们杀的人也绝对不少。那时候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否是真的有正义呢?”
杜郁非轻声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就如东厂,如锦衣卫。他们又用各种手段杀了多少人?我们身在公门,身在锦衣卫,又该怎么做?很多事本身就很矛盾,所以我宁愿不去多想。何况,我从没觉得自己是好人。我力争去做好眼前最紧要的事,当前的目标就是这个泉州杀人魔。”说着他当先步入此处宅院。
这是一套前后两进的小宅子,花园小楼,还有个水池。据说钱富贵每次到泉州都会在这里逗留几日,而此处从不招待外客。
赵齐道:“他超时不归,钱家派人来找过。没有找到他,又过了半个月他们才报官。听说他们还收拾过屋子。此处即便是第一案发现场,就算凶手留下痕迹,也被他们收拾掉了。”
“钱富贵的情人是谁?住哪里?”杜郁非问。
“这连楼飞也不知道。甚至他们管家也不知道。”赵齐回答。
杜郁非皱眉道:“这怎么可能?总有人知道吧?这又不是谋财害命的事,需要那么保密吗?而且如果是女人独自住在这里,他不在时总要有人帮他照看。一个女人过日子可不容易,那种娇贵的女人更不可能自己做杂务。”
“这里没有女人居住的痕迹。这真奇怪了。”苏月夜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带着疑问的口气道。
赵齐笑道:“那有没有男人合住的痕迹?”
“这里只住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的衣物。枕头都只有一个。”苏月夜很认真地回答。
“一个男人每次远行后都要在此停留几日,却是一个人住,这是为何?”杜郁非扫视着四周,问道:“那他不在时,是谁照看屋子?总有人负责打扫吧?”
负责打扫的叫全叔,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钱家在泉州的两处宅子都是他在负责照看,那个大宅子还有其他人一起做。这个小宅子就只有他管。他负责修剪花木打扫卫生。工作量不大,主人不在时不需每天都来。
“钱富贵回来在这里住了多久?有没有特别的事发生?”杜郁非问。
全叔答道:“没有特殊事啊,除了少爷临走时没和我打招呼。但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所以这次少爷不见了,我也没在意。”
“这里虽是小宅子,但你家少爷住这里,平时生活应该很讲究吧?你一个人照顾的过来?”苏月夜问。
“没问题。我们少爷跑惯了码头,生活上和那些脂粉气的公子哥不同。平日里生活很有规律,而且他在的时候,都会有酒楼把他的饭菜按时送来。衣物则每天有人拿去洗。我除了接收这些事务,晚上都不用住在这里。”
赵齐皱眉道:“他在的时候,晚上也不使唤你?晚上一个仆人也没有?”
“是。”全叔点头。
“这可真是奇怪。”杜郁非笑了起来,这样的家伙不是圣人,就是极品怪物。但这世上何曾有过圣人?“我再问一次,你真的觉得钱富贵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任何你能想到的怪癖,哪怕最不起眼的小事,都可以告诉我。”
全叔皱眉思索了片刻,说道:“只有一件事,每次少爷来时行李都很多,马车上有很大的箱子。但走的时候从来不带行李。”
“你少爷是在酒楼订菜,饭量大吗?”苏月夜面色阴沉起来。
“少爷饭量大不大我不知道,我从没看着他吃饭。他是订了不少菜,不过对少爷来说,这些应该不算问题吧。”全叔理所当然道。
苏月夜和杜郁非交换了眼神,杜郁非对赵齐道:“请命差役彻底搜查这个宅子。钱富贵不简单。”
赵齐道:“杜哥,我以为我们是来查受害者的。”
“受害者未必只是受害者,有些怪物的味道,我隔着很远就能闻到。”杜郁非淡然道。
苏月夜则追问全叔道:“你家少爷除了在自家后院忙事情,平日有客人吗?”
全叔点头道:“一般是没有,但一个月前,他有个生意上的朋友来看他。他很难得地让那老头子进屋了。”
“老头?你知道他的名字吗?”赵齐问。
全叔皱眉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方说自己姓张,哦,对了,少爷说过,那老先生是做药材生意的。”
“我找来画师,你能帮忙把那人的样子画下来吗?”赵齐眼睛亮了起来。
“我……我可以试试看。”全叔小声道。
十多个公差搜索了半日也没找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放金银财宝的秘密库房倒是找到了,里面有不少稀罕物件。赵齐摊开手,带着疑问望向杜郁非。杜郁非摸着胡茬,站在院子里重新打量整栋宅子,当年和宋夜叉往来的点滴一一浮现脑海。
“宋夜叉怎么会买那么小一栋宅子,真奇怪,继他之后钱富贵也看中了这里。”苏月夜问。
杜郁非道:“你如果站在街上,会发现这里距离左右邻居的屋舍间距较大,有一条直路可以直通码头,道路的另一头则通向一片树林。这里闹中取静,很适合短期调整。并且能脱离其他人的视线,万一出事跑路也很方便。这是当年的府尹罗孝直送给宋夜叉的,当然名义上托了其他富商给的。这是宋夜叉最初的几栋产业之一,后来他死了,自然是谁捡谁要了。”
“你常来这里?”苏月夜发现杜郁非很有感触。
“头两年,我和宋夜叉的关系不错。他一个大老粗,初掌大权,接触泉州、福建方方面面那么多有钱人,很不适应。我教他在家里养一池子鱼,没事的时候可以在家里钓钓鱼,换换心情。这样可以少杀点人。”杜郁非自嘲地笑了笑,“钓鱼换心情,是我父亲教我的。我顺手就教了他。但我还是太天真,之后宋夜叉的确适应了灯红酒绿、掌人生死的生活。但人可没少杀。”
“现在这里的池子可没有什么鱼。”一直在边上听着的赵齐插嘴道,“看来钱富贵这个富家子还没宋夜叉那大老粗有格调。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不是谁都能学会的。”
“等一等……”杜郁非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把全叔叫来问道,“钱富贵一过来,这里就是你管的?”
“是的,大人。”全叔回答。
“钱富贵买下这里后,改建过吗?谁帮他改的?”
全叔皱眉道:“应该是江南的一个工匠,弄好之后就回江南了。工期很短,应该改的不大。反正我是没看出改了什么。”
杜郁非指着水池的东面,对赵齐道:“从那边开始仔细搜索,这个水池被改小了。如果我没记错,那边大概有五丈见方的大小原本应该是水,但现在是花坛。”
众差役立即集中搜索那个位置,不多时有人道:“报大人!花坛搬空了,下面发现一处暗门!”
这时天色已近昏暗,杜郁非、苏月夜、赵齐一起围拢过去,那是个土地色的暗门,一个不起眼的钥匙孔在门的左下方。
所有人都望向全叔。全叔赶忙摆手道:“不不不!大人!我不知道有这地方啊!”
杜郁非敲了敲门,暗门发出沉闷的金属声,等候片刻,另一头并无回应。有差役取来工具,将铁门撬开。下方黑洞洞的,借着光线可以看到一条斜坡小路延伸下去。杜郁非立即带头朝下走,却被赵齐拦住。年轻人很紧张,但也很执著地抢在杜郁非前步入黑暗。
这条通道其实并不很深,三十来步后就是一个转口。墙壁上有油灯,苏月夜一一将其点燃,顿时视线好了许多。转角处,又有一扇门,门锁被打开,一股潮湿的怪味涌了出来。
赵齐摸索点亮了屋内的油灯,眼前华丽丽的一副淫乱的画面。四周墙上画满了春宫图,各式行房的动作栩栩如生地呈现众人面前。这是一个大约十丈见方的房间,屋内摆设极尽奢华,在其中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怪异的工具。房间正中还有一个不小的酒池,在酒池边有一张软卧大床,床上躺着个极度瘦削,面无血色的女子。
众人慢慢围拢上去,烛火照亮了床榻,那女子突然睁开眼睛……把所有人都吓得退了一步!女子发出惊恐的叫声,然后就是急促咳嗽,不停抽搐……苏月夜立即上前,提银针连扎数个穴位。杜郁非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再无别的发现,他拉着赵齐到边上道:“彻底搜查一遍荷花池,我怀疑会有尸体。此事要保密,钱富贵这条线仍然是我们抓到杀人魔的突破口。”
赵齐恭敬领命,此刻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巡尉,而杜郁非应是他的助手。
荷花池里挖出四具女尸,死亡时间间隔都在半年左右,算起来钱富贵每半年左右置办一次货物,都会在泉州逗留一个月左右。死亡时间和他逗留时间基本相符,但钱富贵已死,这事已算是死无对证。钱富贵每一次置办货物,都是出海前往澎湖、台湾,所以这些女子很可能都是从那里带回的。
杜郁非走出这个宅院时,眼前不断闪回那些尸体的样子。尽管他是老公门,但每次遇到这样的杀手,仍不禁要问,这个世界为何如此不堪。
被救的女子名叫冯柔,澎湖人,被钱富贵当做奴隶购买上船。上岸后,几乎每天钱富贵都会与其淫乐。但上个月某一晚他并未出现,几天后原本放在屋内的粮食也吃完,在最困难时,她将地上的那张熊皮也吃掉了。在杜郁非他们进屋前,她已断粮七日,就靠着酒池里的水酒充饥,酒已喝完,人也虚弱至极。
可惜的是冯柔只能提供这些线索,她并不知道钱富贵为何会失踪,更不知钱富贵一旦把她玩腻了就会杀人沉尸。直到最后,她仍以为自己是被买来做妾的,只不过这个主人有些怪癖。到此为止,泉州府衙对“泉州死神”的调查再次陷入僵局。他们唯一的新线索是一张老者画像,那老头身高八尺,器宇轩昂,留着三绺长髯。
“干……你说这是不是颜青牛?你见过那老家伙的是吧?”赵齐爆了粗口。
“当然,这样的本地名流,我怎会没见过。”杜郁非把画像递给了苏月夜,“就是他吧?”
苏月夜拳头握紧,秀眉微蹙:“还是要谨慎。他和云南沐王府关系非常好。”
“把他的卷宗备好,我们去德化会会他。”杜郁非深吸一口气。
德化县城,西门青牛巷的落英堂,是泉州一代名医颜青牛的坐馆之地。颜青牛今年七十八岁,曾经在大将军常遇春的麾下任医官。退伍后,拜江南名医司空长春为师,五年后独自悬壶济世。如今他在福建杏林几乎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杜郁非在苏月夜的引荐下进入了落英堂,主客各自入座后。
颜青牛端详着杜郁非,略作沉吟,才慢慢笑道:“杜大人,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听说你们刑部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你又如何会拨冗来见我这个老头子呢?”
杜郁非则将仵作验尸所得,关于那特殊曼陀罗药剂的报告,递给对方道:“这是我最近接手的案子,我想请教老爷子,手边可有这种药物?”
颜青牛扫了眼报告,眼角抖动了一下。低声道:“这是由很特殊的黑曼陀罗花,秘制的麻醉剂才会产生的效果。这种药物我没有。”
“黑色曼陀罗?”杜郁非问。
颜青牛道:“是的。曼陀罗华植株高大,花朵大而艳丽,通常只有白色、紫色、红色。颜色不同,药效不同。当然,它的药效主要是麻醉作用。江湖上也有人用粗糙的手法,将其制成蒙汗药。而世上大多数的麻醉药、迷药,其基础成分都是曼陀罗花。但黑色曼陀罗极为少见,它是随机出现在各色的曼陀罗花中。一千株曼陀罗里,也未必有一株黑色的。有魔教中人曾经尝试大规模栽种,但多数做的都是无用功。”
“但这东西是确实存在于世的。对吗?”杜郁非问。
“是。”颜青牛沉声道,“但这是地狱之花。”
杜郁非收起报告,拱手道:“老先生,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最近我们接触到一个大案,凶手杀死了许多人。他在杀人前,都是用黑色曼陀罗花炼制的迷药将人迷倒。这个凶手应该上了年纪的,且有军队背景,他可能是杏林中人,也可能只是药材商人。在你的身边,你能想到什么人符合我们的推测?”
颜青牛听到军队背景时,眼角又抖了抖。老头子喝了口茶水,手有些不稳,茶盏发出噼啪一声。他略微定了定神,摇头道:“我一时可想不出来。即便能想到一些人,但又怎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随意指认他们是凶手?老夫一把年纪,绝不会临老冒然给人抹黑。”
杜郁非将对方的特殊举动都看在眼里,边上苏月夜递上了凌云燕总结的,颜青牛近半年的行程表,以及钱富贵那边失踪的时间对照。“上个月你去过泉州城,住了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钱富贵的人?”
颜青牛皱眉道:“我在泉州城留了三日,我的行程一贯如此。以前是悬壶七日,如今老了只坐诊三日。你说的钱富贵,我见过,我和他父亲是世交。他在泉州时,如遇到我,会找我要调理的膏方。他家媳妇即将临产,所以给我要了产后调理的方子。”
杜郁非又问:“庆王之乱时,也就是两年前的六月和七月,你都在德化?”
“当然,天太热的时候,我不爱动地方。何况我就住德化,一个月哪怕要去外地出诊,但毕竟还是会回来住。你这问的是什么意思?”颜青牛终于板起脸道,“你查我的行踪,难道我会和这个凶手有什么瓜葛?”
“因为很不巧,这几个时间点,都有命案发生。”杜郁非脸上只有例行公事的笑容,“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十二年前也就是永乐十年的秋天,你是否在应天府?据我所知,你是在的。”
“我当然在。那一年皇太子,也就是今上龙体欠安,我是作为福建代表去会诊的。”颜青牛愤然起身,“杜郁非,你别以为你是公门世家,且在本地有些人脉,就敢对我胡言乱语。若你真能证明我是杀人魔,拿出证据来!否则给我滚出落英堂!”
杜郁非冷静地望着对方,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大厅。
赵齐皱眉在他身后道:“杜哥,我们不搜一搜吗?这老家伙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定有所隐瞒。”
“谁都看得出他有所隐瞒。但他隐瞒的到底是什么?”杜郁非扫视着落英堂外几马车的药材,这样的名医每次出门都会有人跟随,他是如何做到单独行动的?这里面一定还有问题。
杜郁非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苏月夜,女人正回望药堂边的马车微微发怔。几个车夫看到如此美丽的女人,亦驻足回望,有几个也看得呆了。
颜青牛的春泥山庄位于德化县县城西郊。山庄除了他颜氏子弟一百多口人的住所,还有他们落英堂的药库,以及一块叫“落英苗圃”的药材田。
当晚杜郁非的马车停在距离春泥山庄两个路口的地方,“穿堂风”的于章在亥时三刻,悄无声息地从马车窗递来一张山庄的布局图。杜郁非扫了一遍,悄悄下车,转过一条巷子飞身上房。他的影子在乡间小路上飞过,仿佛一只孤独的鹰。那个“泉州死神”是个非常细致敏感的家伙,从不犯错,即便是自己的屋子,秘密也只会藏在极隐秘的地方。而那些隐秘的地点,除非如在钱富贵的宅子那样大张旗鼓的搜索,轻易是很难发现的。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过了亥时的春泥山庄正进入梦乡。杜郁非蹲在高墙上,待得打更的走过,才贴着屋顶的青瓦掠向下一个院落。他的目标很明确,找曼陀罗花。“落英苗圃”在山庄的西后院,说是药材田,却并非传统意义的田地。这是一个精致的院落,大约只有一亩地的大小,种植了三十余种珍惜药材。在露天苗圃后,有一个药材处理工坊。于章的地图上标得很清楚,工坊里还有个种植小棚,但里面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就没人知道了。
杜郁非沉下心思,呼吸带动身体,身体带动周围的风,人轻盈贴地飞行,转过围栏拔地而起。一个盘旋落在一株草药后,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那座木色的工坊。周围这些草药一件件看似熟悉,却又和平日见到的有所不同。无极草、空灵叶、龙爪树、赤铁沙、白虎木、五星海棠……药田边一个小池塘里还有金丝鲤鱼若隐若现。
这些东西有些非常珍惜,但并不是杜郁非要找的。他一路靠近工坊,按理说这里至少会有一个长工照看才对,但他侧耳听了听,屋内并无呼吸声。他按动屋门,忽然听到机簧触发的声音,杜郁非立即作出铁板桥,上半身向后平躺,一点寒星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而后一阵清脆的摇铃声,在夜空里远远传开。
杜郁非一皱眉,飞身后退,但他身后的药田一瞬间仿佛布局全都变了,方才来的路已不见踪影。他勉强上前几步,立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活跃着向自己攻击。杜郁非倒吸一口冷气,掠上房顶,抬头仰望天上星斗才将心念平静。他重新打量这片药田,发现不起眼的布局中居然暗合奇门遁甲。
“绝大多数看似神奇的阵法,其实只是一连串的图形组合。而那些各类图形实则是一些心理暗示的符号放大罢了。”这是罗邪传授他奇门遁甲时,开篇第一件就提醒他的话。
那这里的阵法又算是怎么个水平?杜郁非凝神聚气,重新扫视药田,长吸口气,倾尽全力向外掠起。这一大步直接掠出四丈有余!但依旧没脱出范围,四周的一切已经扑面而来。他闭起眼睛,腰间长剑斜掠而出,斩一切可断不可断之物。踏雪剑剑尖点地,水练般的剑锋化作一道绝美的弧形,将其弹向远方。他不看不闻不想不听……突然一道掌风在其前方刮起。
杜郁非心里暮然感觉到危机,使出“白驹过隙”身子从无法想象的角度斜飞出去。但肩头依旧中了对方掌风,只一个起落就又飞回了工坊边。他睁开双目看到颜青牛正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托着一碰七寸高的盆栽。盆栽里一朵妖艳的黑色曼陀罗于夜色中魅惑绽放。
“杜大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等候多时。”老头子白衣飘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颜老原来是世外高人。在下真是眼拙。”杜郁非看着对方站的姿势,微笑道,“武当的绵掌。”
颜青牛道:“我不算武当派的,但当年的确从张三丰先生那里学得绵掌。可惜那么多年都未曾和人动手,想来有些暴殄天物。”
“如此,你我何不切磋一下?”杜郁非抱拳道,“赌注就是你手里的曼陀罗如何?”
颜青牛大笑道:“好!”他将曼陀罗花放下,眼神仿佛是青春少年,脚踩八卦步稳稳地走出药田。
杜郁非眯着眼睛注视对方,斜斜刺出一剑。剑光照亮天空,剑锋若莲。颜青牛左手做云手,轻挽住剑锋,斜跨一步右手击向杜郁非头颅。踏雪剑灵动的一扭,剑锋并不脱出对方的手掌,但剑尖方向已然改变,居然轻点颜青牛右手脉门。颜青牛双掌一分,轻易将剑锋拦住,但右面露出大空档。杜郁非左臂飞掠在对方的肩颈,却是点到为止。退出五步后,再次抬手示意对方再来。
颜青牛老脸微红,深吸口气,脚步加快,双臂如电展动,武当绵掌里居然还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学。谭腿、八卦掌、绵掌、华山通臂拳、少林罗汉拳、魔教神手大劈棺……颜青牛的武功博杂之极,居然各门各派层出不穷。杜郁非细数对方的招式,只是随手破之。
打到五十余招,颜青牛大叫一声:“不打了!你为何守而不攻!”
杜郁非笑道:“我只是在等你奉上曼陀罗花。”
“你!”颜青牛瞪起眼睛,后又苦笑道,“罢了,你说的是实话,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泉州第一高手名不虚传。但你是否知道,我并非你说的那个凶手?”
“原本不确定,但我现在相信你。”杜郁非道,“若你是凶手,不会轻易拿出黑色曼陀罗,更不会正大光明地与我交手。那个凶手绝不是这种人。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看你日间的表现,凶手难道是你亲近之人?”
“我的确想到了一个人,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人应该早就死了。”颜青牛看着夜幕轻轻叹了口气。这一瞬间,他又从方才那个武学顽童变回了那个名医老叟。
“这个人是谁?”杜郁非盯着地上那盆黑色曼陀罗。
“我们边走边说吧。”颜青牛将盆栽递给杜郁非,然后走出药田。
“那个人叫崔炭,是我的战友同袍,也是我的师弟。”走在山庄僻静的夜路上,颜青牛低声道,“几十年前,打蒙古人时,我们都在常遇春将军的麾下。我们是同乡,而且同是医官,年岁相当,我比他大一个月,所以关系特别好。说是医官,其实我们只是略懂外伤如何紧急处理。距离懂得医术还差得很远。崔炭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沉稳和仔细,相对来说,年轻时的我绝不如他。在常遇春将军的军里,常常遭逢恶战。所谓生离死别只是等闲事。我们在军中五年,各自独挡一面。大战陈友谅时,老崔受了重伤,左臂和左面的锁骨都碎了。这一次我们遇到了后来的师父司空长春,他把原本该残废的崔炭救了回来。虽然他左手的功能不如从前,但至少不用截肢。那次以后,他一到阴雨天,身上就会剧痛无比,慢慢地他性格也发生了变化。”
“怎么样的变化?”杜郁非问。
“这个很难说清,大战结束后,天下一统。我和他都无意仕途,所以一起退伍投入了师父司马长春的门下。师父菩萨心肠,不论好人坏人只要被他看到都会救。而且在医术上追求完美,提倡无痛去疾。所以他对麻醉,和各种珍稀药材有特殊喜好。你看到了我的药田里有不少好东西,这些就是从师门养成的爱好。而崔炭他因为自身的旧伤,对麻醉更有学习的动力。但师父告诫他,麻醉用多了,就是慢性毒药,切记不可越线。他……他当时是听的,至少在师父在世的时候。”
“司马先生是洪武十五年过世的吧?”杜郁非问。
“你记性倒好,的确是那一年。那一年是壬戌年,大明收复云南。那时候我和崔炭拜入师门已有十年。师父在那一年,云游福建,救了几个山贼。却被山贼杀死在道边……我和崔炭一起,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福建收尸……后来就都定居在泉州府。”
杜郁非道:“这是我父亲办的案子,大约三个月后,我父亲在泉州城郊抓获了那三个山贼,其中两个在拘捕时就地正法。”
“是的……这也是我愿意向你说这个案子的原因。尽管凶手被正法,但崔炭的人生亦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行医救人,不,应该说,他不再悬壶济世,而是对病人非常挑剔。他不救任何一个品行上有问题的人,他不惜耽误医治的时机,也要调查清楚对方的背景。久而久之,他的医馆开不下去了。后来,我和他的联系也越来越少。”
“那你为何觉得泉州死神,会是他?”杜郁非问。
“因为在洪武二十五年,也就是恩师故去十年的时候,他忽然来到我的落英堂祭典恩师。之后,他喝醉了,在师父的灵位前忏悔。说自己这几年杀了很多人。最初是为了培育黑色曼陀罗花,这是地狱之花,有传言要人血浇灌才能生长开花。他鬼迷心窍,杀了一个他认为是恶人的人。但他由于心头有愧,所以给对方一个承诺,愿意为被杀的人,杀一个人。”
“为被害人,杀一个人?”杜郁非皱起眉头,“这算什么想法?”
“收割一人的性命,再为其除去一人了却恩怨,算作补偿。”颜青牛眼角又抖了抖,“但他用了那第一个死者的血,并没有培育出了黑色曼陀罗。所以他每次都会把受害人带回屋子,用活人的血养花。不知是真的杀了够多的人,还是巧合。在第十年的时候,黑色曼陀罗花真的被培育了出来。也就是这一年,他来祭拜恩师。”
“他有没有说杀的人是谁?”杜郁非问。
“就是那三个山贼之一,唯一没有被正法的。坐牢两年后,不知为何就被释放了。”
杜郁非努力回忆道:“那第三个人叫季鹏,他只是从犯,并没有杀人。司马先生的死和这个人没有直接关系。而且正是因为他,府衙刑部才第一时间抓到另外两人。”
“总之崔炭杀的第一个人是他。”
杜郁非道:“你当时没有报官?”
“当然没有,他是我的师弟。即便不是我的师弟,我们也是一起从刀山火海滚过来的兄弟。他那一身的伤有不少都是为了我受的。我怎么可能去检举他?而且,他当时放弃了本地的住所,北上回了江南。人都跑了,我又检举什么?你可以因为我知情不报抓我见官,我反正一把年纪死在哪里都一样的。”颜青牛说到这里,眼里满是血丝,“你手里的这株黑色曼陀罗,就是那一年他留给我的临别礼物。他和我最初走的是一条路,悬壶济世。后来我们过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明白。”
杜郁非道:“你为何认为他已经死了?”
颜青牛苦着脸道:“师父二十年祭典,他托人送了礼物回来,三十年祭典时也有。但四十年时,却没有。他是一个对礼数很执著的人。他一定是死了。否则不会缺了礼数。而且……你说他一直在泉州作案,但我不觉得他还在泉州,如果他在德化,我会知道……我一定会知道。”
“他有子嗣吗?成过家吗?”杜郁非又问。
“没有,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独来独往。”
杜郁非不由沉默,颜青牛的这种感觉或许很玄,但的确不失为一种可能,人和人之间就是有那种无法言传,但却一定存在的羁绊。
“他在泉州的老房子在哪里?”杜郁非诚恳地问道。
“德化,沧海巷,现在的房子主人是个武威镖局的镖师。”
德化,沧海巷。
崔炭的旧宅已被搜索了三遍,但也许真的是年代久远。崔炭至少已有十多年没在此居住,所以从早晨查到午后,依旧毫无收获。这种挫败感,让人深深地绝望。但和在钱富贵的宅子一样,突破靠的是十分的耐心。所以休息了片刻后,那二十个差役在凌云燕的带领下,又开始了新一轮搜索。
“你信颜青牛的话?谁知道他是不是编出一个不存在的人?”赵齐坐在茶铺,远远望着被翻遍了的宅子。从发现尸体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
杜郁非道:“苏姐儿从卫所调了资料出来。崔炭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所有的经历一如颜青牛所言,但即便是锦衣卫的资料,也没有他洪武十五年之后的记录。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赵齐道:“即便这个人是真的,我仍然觉得不排除颜青牛,把所有坏事都推到此人身上的可能。毕竟颜青牛的生活轨迹和我们这些受害人失踪的时间点相符。”
杜郁非纠正他道:“只是部分受害人。我们这里大多数受害人是谁都没搞清,更别提失踪的时间了。”
“不过正常人为何在药田布奇门遁甲?”赵齐反问。
杜郁非沉默了一下,这的确很难回答。但由于他接触过许多江湖人,大宅子有阵法布置也很平常。
这时苏月夜的马车从远处疾驶而来,她飞身掠出车子,递上一份文书:“杜哥,吴备终于将所有尸体的具体骨龄列了出来,各县的捕头也从旧宗卷拟出一份三十三人的死者名单。他们按照死者骨龄、失踪名单,再参考了前后死者有仇怨原则进行排查,果然大大提高了效率。”
这三十三人的名单里第一个名字就是季鹏,他果然是最初的受害人。这三十三个名字几乎贯穿了整个杀戮的年代。而那些没有找出身份的尸骨也根据骨龄做了排序,从而发现了一个问题。在泉州死神杀戮的四十多年中,其中有两年左右的空白期,那是永乐十二年到十三年。而后的日子,其杀人的节奏比之前略快,从平均一到二人,上升到两到三人。
苏月夜道:“楼飞排查钱富贵的关系人,发现他有一个对头名叫何向宁,在五个月前失踪。他问这个人是否符合你之前的猜想。”
“若真是收割一人,再杀一人了却恩怨。那何向宁说的名字肯定是钱富贵。因为钱富贵出海办事,所以凶手才等了那么久。”赵齐咬牙道,“这一点颜青牛说的是实话。”
杜郁非盯着永乐十三年第一个死者的名字“苏曼”,苏曼是从南京失踪的,是什么让凶手在停止杀戮两年后,忽然又开杀戒,而且还是从外地寻找猎物?从年龄看,永乐十三年,崔炭已经六十八岁,是什么刺激他对一个二八年华的青楼女子动手?杜郁非食指敲了敲眉心,仿佛把握到了什么,拉住苏月夜耳语了几句。苏月夜点了点头,立即回到马车扬长而去。
赵齐想要询问,却见杜郁非两眼闪过精光,大步走向崔炭的旧宅。崔宅是一个简单的庭院,卧室和客厅都不大,厢房更是简陋,如今已被用作储物室。有一点奇怪的是在卧室不大的空间里,还有一个小的储藏室。杜郁非叫来了屋子现在的主人周镖师询问情况。周镖师表示他在这里住了十年,是住的时间最长的人。他搬进来时,这里就被隔开了,听再之前的住客说,最初这里好像是个内卧室。他反正没钱翻修,索性将这小间改成了储藏室。
内卧室,如果是崔炭的女人,何必要分两个房间?杜郁非皱起鼻子,盯着如今已成了储物室的小屋道:“你这个房间里,还有当年留下的家具吗?虽然可能性不大,毕竟已经有十多年了。但还请你仔细想一下。”
周镖师挠挠头,将储藏室里的两块布帘掀起,指着一双足有四尺半长的木箱道:“这两个箱子是老屋子就有的。我看它们很结实,就留下来装东西用了。阴雨天也不翻潮,是个好东西啊。”
杜郁非深吸口气,身子一阵发冷,仿佛听到了什么在黑暗中嘶吼……低声道:“我出二十两银子,你把这两个箱子给我吧。”
府衙的差役将箱子缓缓抬出宅子,由赵齐和凌云燕押送着送回县衙。杜郁非则快马加鞭的再次奔向落英堂。
他们都没发现,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直在街角的阴影里注视他们。
“孩子?不,崔炭没有子嗣,至少他和我一起时他没有。他年轻时爱过一个女子,但女孩死于战乱。他没有子嗣。”颜青牛摇头道。
“也许不是他的孩子。但的确跟他一起过日子。”杜郁非仍追问道。
“这……这不符合他的脾气。”颜青牛拍着脑袋,沉吟片刻,忽然道,“对了,他在师父十年祭的时候来到春泥山庄,当时我送他到庄外,替他赶车的是个小毛孩,也就十岁左右。我问过他那是谁?那个问题似乎困扰了他,他回答说谁也不是。”
“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颜青牛苦笑摇头:“那么多年前的事了,老夫哪里还记得?而且崔炭那小子向来话不多,任何秘密到了他那里就能烂肚子里。他说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走镖的镖师的缘故,客人的东西对外守口如瓶。”
“不必介意。”杜郁非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是镖师的后代吗?
泉州府殓房,吴备刚将一具尸骨摆回台面,就见苏月夜急匆匆地走回来。吴备不禁责备道:“我的苏姐儿,你怎么又回来了?德化和泉州城虽然不远,但也不可如此来回吧?再说了,有事让差役走一趟不可以吗?他们传个话总不会出错吧?”
苏月夜道:“杜哥的事我总要自己办才心安。我那两匹马儿,这条道早跑熟了,比寻常马匹会更快些。”
“我也听说你的大白马跟你有好多年,据说平时都不用说话就能心意相通,颇有灵性。”
苏月夜笑了笑,大白马啊……是当年初到泉州杜郁非给自己的礼物呢。
吴备指着刚摆出来的尸骨:“我有个大发现,颜青牛不是说崔炭左半边身体受过重伤吗?我们在霆坟挖出的两具十年左右骨龄的尸骨,其中一具就是这样。左臂、左腿、左骨盆、左肩胛骨都受过重伤。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尸骨没有保存好,认真看了后觉得应该是生前就有的老伤。所以这具尸骨可能是崔炭。”
“这个发现太好了!”苏月夜看着尸体道,“杜哥怀疑凶手是两个人,如果能确定这是崔炭的尸骨,就更证明了杜哥的想法。你能否在其他尸骨上寻找可能是两个凶手的证据?分水岭是从永乐十三年开始。也就是凶手杀人提速开始。”
“这个……我的确有过相同的怀疑,所以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尸体。”吴备指着被他分开摆放的尸骨道,“但是分水岭不是在十三年而是在十四年。从永乐十四年开始,凶手似乎换了一把刀。”
“我们在最初的时候,不是说,死者都是死在同一种刀下吗?”苏月夜问。
吴备道:“是同一种刀,它们都是打蒙古人时,常十万麾下军士配备的制式匕首。但在永乐十四年前的尸体,那把刀是把有磨损的刀。刀锋有着使用多年的自然磨损。十四年后的刀,是一把新的刀。可能是同一款刀,但刀锋一定是新的。”
“所以凶手可能是两个人?”苏月夜追问道。
“可能,但也可能只是换了一把刀。换刀的原因无非是,刀丢了或刀断了。”吴备指着两处喉骨上的划痕,“第一把刀,应该不那么容易折断。另外在凶手停止行凶两年后,再次行凶杀死苏曼时,用的是先前那把刀。这也是肯定的。”
“是吗?”除开杜郁非,没人知道苏曼是苏月夜的姐姐。苏月夜心神不定地走出府衙,思绪再次回到了姐姐离开的前一晚。
“丫头,明天我去栖霞寺进香许愿,你要不要我给你求个签呀?”
“不用。姐姐你今天怎么又和人吵架了。”
“呀?你也要说我吗?那个老鸨这样欺负那几个江湖人,干嘛呀?江湖人虽不如王公子弟有钱,也不用这么不给人好脸色啊。我们这个园子伺候的主子再高级,不也得靠普通大爷的光顾才能活着?如果只做高端的生意,那么多姑娘岂不是白养了?”苏曼振振有词道。
“我只是问你怎么会吵架……你就罗里啰嗦那么多。”
“你还敢嫌我啰嗦?臭丫头!如果你姐姐不凶,你以为你不会被拉出去接客?”苏曼瞟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还是你长大了,开始想知道男人的味道了?所以不需要姐姐保护了?我告诉你!如果姐姐嫁不入豪门,那你一定得嫁入豪门。姐姐的后半辈子就靠你了!”
“就知道豪门、豪门。一入豪门深四海啊!”
“那也比做妓强……我们凭什么就是做妓女的命?”这最后一句,苏曼说的无比落寞。
姐姐在被卖入勾栏前早已定亲,定亲的是李家侯爷的公子。而今无论李家还是苏家,都已流水落花春去也……苏月夜登上马车,脑子变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马车的驭手抬起低沉的头颅,露出冰冷而迷茫的双眸:“曼儿,你终于回来了吗?曼儿……”
第二天午后,杜郁非回到泉州府衙,没见到苏月夜。吴备告知苏姐儿应该是连夜德化的,照理他们应该在官道上相遇才对。杜郁非后背骤然发凉,难道苏姐儿出事了……是自己的大意了吗?
吴备见他面色不对,立即安慰道:“也许是路上错过了呢?苏姐儿一身武艺,还有卫士同车做驭手,应该不会出事的。”
赵齐立即道:“我马上派人去找。”他一声令下,全城捕快都忙碌起来。
杜郁非眉头紧锁,一面吩咐:“把所有和崔炭有关的旧卷宗都送到签押房。”一面大步走向府衙门口。他找来昨夜值班的差役问,“昨天苏姑娘离开时,是独自上车离开的吗?”
“是的大人。”差役回答。
“当时街上有没有什么碍眼的人?”杜郁非问。
“一切如常大人。”
“如常能和现在一样?”杜郁非沉着脸。
差役思索道:“前面街上最近几天白天都在运货物,但晚上苏姑娘走的时候,街上没有什么人。”
杜郁非扬眉望向前面街口,那是个叫集旺的货行,开在那条街已有十年的历史。他大步走下台阶,突然街上急匆匆跑来一匹战马,如钉子般迅疾地停在府衙的台阶下。
骑士飘身下马,对杜郁非躬身施礼道:“大哥!什么事让你那么着急?”
“袁彬!”杜郁非吃惊地看着面前的锦衣青年。
袁彬微笑道:“吃惊吗?小弟在江南公干,一听说你这里出了大案就快马加鞭赶来。大哥,有这种案子怎么能没我?”他见到刚走出府衙的赵齐,顿时瞪大眼睛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齐少。你怎么闷声不响的在泉州给我大哥打杂了?”
“他阶级别我高。”杜郁非没好气道。
“屁个阶级……他就算是京城七大纨绔之一,在我们面前也是狗屁。”袁彬还想说什么,发现杜郁非和赵齐的面色都很不好。怔道,“到底怎么了?”
“苏姐儿失踪了……”赵齐低声道。
“什么!”袁彬亦勃然变色。赵齐迅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袁彬眼中闪过一丝焦急,但仍旧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躬身道,“大哥,我对这案子不熟悉,赵齐又不够聪明,卷宗里找线索我们不擅长。不如你把外头的事交给我们,你去卷宗里看看是否有遗漏。我在来的路上粗略看了案子的简报,这个泉州死神不是逮住人就杀的狂魔,苏姐儿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事。事分轻重缓急,办事也要各尽其能。这是你一直教导我的。”
袁彬说的的确有理,杜郁非拍了拍袁彬的肩膀,强忍住亲自去找苏月夜的冲动,返身去签押房看卷宗。赵齐看到这一幕,有些羡慕嫉妒地望着袁彬。
“怎么?哥哥我跟着杜老大的时候,你还在念私塾呢!走,你不是一直想进锦衣卫吗?办成这个案子,我带你进锦衣卫。”袁彬一甩衣摆重新上马,不可一世的飞鱼服在阳光下烁人眼眸。
杜郁非回到签押房的小楼,里面堆着半人高的卷宗。他推开窗,望着外面碧蓝的天空,忽然想到两年前“庆王之乱”时,也是苏月夜帮他搜集信息统筹全局的。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曾离开过,这一次可千万不能出事。杜郁非第一次发现,自己平日那么多事,大半都是苏姐儿帮他完成的。那么多的事没有了她,又该怎么办?
关于凶手处理尸体和杀人的手法,之前都已经了解。但凶手为何杀人,杀人既然遵照“收割一人性命,再为其除去一人了却恩怨,作补偿”的原则,为何会停了两年?他难道不该在这法则的推动下不停杀人吗?
杜郁非看着那些卷宗,搓了搓面孔,缓缓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司马长生案”。若是这老头子不被杀,崔炭就不会误入歧途,这是一切的开端……司马长春前往泉州给当时的泉州府尹常性看病,在回程路上适逢山贼头领中了蛇毒,司马长春救治了山贼首领,得到了医金被放下山,却被护送下山的三个山贼所杀。
该案由杜佑程经手,老捕头用了三天了解状况,约见了山贼首领,然后追查到季鹏的下落。杀人时季鹏并未动手,甚至曾劝阻同伴,因此一经盘问立即全盘托出,最终另外两名山贼在福州落网。季鹏协助办案有功,入狱服刑,被判三年……若干年后,杜郁非翻看旧卷宗时,曾经为此询问养父。杜佑程解释说,季鹏为人老实,家中少妻有孕,得饶人处且饶人。
季鹏有个儿子,洪武十五年时儿子尚未出生,但到洪武二十五年,也就是司马长春十年祭时应该十岁。季鹏是崔炭手下第一个亡魂,崔炭在头十年里,对杀人仍有忏悔之意。会不会那个小车夫就是季鹏的孩子?
杜郁非去到楼下,叫上三个刑部的文书,让他们将头十年受害者的亲属关系理出来,找到可能是那个小车夫的孩子。而他继续翻看在永乐十二年前,也就是泉州死神那两年空白期前,最后一个受害人的资料。那是个叫林秋水的捕头,隶属于福州府衙,他上头那一死者是福州地上一霸,人称“小福王”的夏嵩,其在福州地面上的能量,绝对比得上泉州的李南城和宋夜叉。
夏嵩上通奸佞,下欺百姓。林秋水掌握了其对一户农庄灭门案的证据,就在要将其绳之以法时,夏嵩突然失踪,很多人以为他是畏罪潜逃了。而在夏嵩失踪三个月后,林秋水也告失踪。这事一度在福州激起很大反响,整个福建的官差都出动去寻找林秋水。杜郁非还记得当时自己整天跟着父亲出勤,杜佑程为了这个案子有一个月不曾回家。杜佑程曾说,在福建公门里,若有人让他心服口服,那就是林秋水,那是个私德方面毫无瑕疵的人。
收割一人性命,再为其除去一人了却恩怨作补偿。这样的杀戮粗听合理,但若死者被杀前迟迟不肯说出另一个名字,那岂不是就不能杀他?又或者说万一死者说的要杀的那个人,在被泉州死神杀之前就死了。那这场环环相扣的杀戮又该如何继续?
杜郁非在了解了这一原则后,也曾扪心自问,若自己遇到这一情况。会否说出那个仇人的名字?一下子,他还真想不出让“泉州死神”帮着去杀谁。有没有可能林秋水没有说那个名字,所以“泉州死神”陷入了两年的空档期?
“泉州死神”目前做过不少特别的事,他莫名其妙的有两年的空档期。他莫名其妙地又出手杀了苏曼,一个二八年华的当红妓女。但苏曼是永乐十三年失踪,却在永乐十四年才被杀。尽管“泉州死神”杀人节奏很慢,但也没有证据说他会保留一个受害人六个月以上。这个凶手如果前后是同一人,那在七十八岁的高龄仍在杀戮更是不可思议的事。即便江湖上的许多黑道人物、邪派高手,多数都会在七十左右退隐江湖。
“这他妈的绝对是两个人。”杜郁非拍了下桌子。
这时边上的文书,小声禀告道:“我们查阅了卷宗,符合杜哥你所说情况的孩子有三个,除了季鹏的孩子,另两个都一直和家人一起生活,从没失踪或者惹上官司。季鹏的妻子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孩子叫季明,由季鹏的母亲抚养。季鹏出狱后,孩子就被送回他手里。但他失踪时,那个孩子也一起失踪了。之后就没了下落。”
“季鹏的画像有吗?”杜郁非问。
“怕是没有,但当年办这个案子的老公门都还在。或许……我们能让他们帮忙画一幅?”一个文书建议道。
“很好!马上去办。”杜郁非敲了敲桌子,“关于钱富贵的案子,我还有事情要问那个管家,帮我把那个姓全的找来!”
“是。”文书领命。
杜郁非看着桌上那些死者名单,“收割一人性命,再为其除去一人了却恩怨”,钱富贵前头的敌人如果是何向宁,那后面那个名字会是谁?
时间转瞬即逝,杜郁非从大批的卷宗里站起,窗外明月高挂,酉时已过。袁彬他们居然还没回来……突然,屋外传来一声马嘶。是大白!杜郁非飘身掠出窗户,就见袁彬和赵齐面无表情地驾着马车进入院子,而另一边的公差压着马车的车夫。
“到底怎么回事?”杜郁非大声问道。
“我在门外等苏姑娘,但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醒来时倒在路边……”车夫战战兢兢道。
“你醒来时在哪里?看到了什么?”
“在西边的水沟边。但我动不了……一直到赵大人找到我!”
“他被迷晕了,身上几乎完全被麻醉。我不明白凶手为何放了他,照道理留着他才更保险。”赵齐在一旁道。
“你一直晕着,什么都没听到看到?”杜郁非问。
“我……我……”车夫哭道,“我没用……我没保护好苏小姐。”
“你是在哪里发现他的?”杜郁非问。
赵齐道:“西北三十里,二十八都外三里。我已把那边警戒起来。”
“不,他一定绕路了。地图地图!”杜郁非叫道。边上有人递上泉州府地图。
“他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杜郁非心乱如麻。
“大哥,大白和小黄是自己跑回来的。它们空车跑到了泉州城北门,被守城官兵拦了下来。”袁彬禀告道,“这算不算老马识途?”
杜郁非眼睛一亮,上前抚摸着大白马的鬃毛,轻声说了一些话。白马跺着脚,晃头打着响鼻。杜郁非立即吩咐道:“把楼上卷宗搬上车,我们跟它们走!”
“什么?”赵齐难以置信道。
袁彬笑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快步上楼搬起卷宗跳上马车。
“马儿马儿!我们去找你的主人!我们走!”杜郁非给大白加了一鞭,那白马居然无须别人驾驭,转身拉着马车冲出了府衙。
车子一面向外奔,袁彬一面继续汇报道:“之前你想查的货行,这几日是在忙着送货走镖。前几日整个福建大雨,所以那些该走的货物这几天才开始陆续上路。”
“镖行……这里除了商行,最多的就是镖行了。”杜郁非拍了拍手边的卷宗,但那么多镖行又从何查起?
苏月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躺在一把太师椅上,周围是套淳朴的家具,门外有一个开阔的院子,池塘里倒映着皎洁的月光。她抬了抬手,除了手指还算活络,从胳臂开始就不能动,全身其他部位也仿佛瘫了一样。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月夜立即假装昏迷。一个神情落寞的男人走入屋子,看着苏月夜露出温暖的笑容。他在屋角的神龛点了一束香,拜了几拜,自语道:“老天有眼,终于让曼儿又回到了我身边。我崔略明谢佛祖保佑。从今日起斋戒一月,忙过这一季,我一定去寺庙还愿。”
崔略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他姓崔,难道是崔炭的儿子?苏月夜心念转动偷偷看了眼对方的样子,那是个年过中年的汉子,一身简朴的衣着,手臂上绑着袖章,脚上穿着快靴,手上有武者护腕。这是镖局低等武师的打扮,但她看不清那臂章的花纹,所以不知那是哪个镖局。
那汉子从抽屉里取处两支红烛,然后张罗了一桌子的酒菜,安稳地坐在苏月夜对面,痴痴地望着美娇娘。
是……他?苏月夜思索了片刻,慢慢睁开眼睛。当她看清对方长相,不由一惊。面前居然是那个管理钱富贵宅子的全叔,当时他做了简单的易容,但五官轮廓并没有大的变化。
“曼儿,你醒了!”崔略明喜道。
苏月夜呻吟一声,娇滴滴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们家呀!你不记得了?”崔略明笑道。
“我们家?这里是泉州……泉州……”苏月夜察言观色,欲言又止。
崔略明立即道:“九都,我们九都的家。你终于回来了。”
“我终于回来了?”苏月夜美目流转,“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就和从前一样。”
“我……”崔略明怔了一下。
苏月夜笑道:“我们相遇的那一年,在栖霞寺,你不就是这么把我带回家的吗?我一开始还不高兴,还骂你。但后来不是被你的诚恳打动了吗?”她一面说,一面观察对方表情,尽管这些都是猜测,但她觉得距离真相不会太远。
“是……第一晚你很害怕,但也很开心。因为你终于不用回鹿园了。你让我把你带的远远的。我就把你带回福建了。”崔略明红着脸,笑嘻嘻道,“还记得回福建的第一晚吗?我们好开心啊。”
苏月夜打了个哈欠,轻声道:“我都不记得在这里住过多久。”
“很久呢!你每晚都会和我讲故事……你总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有天你就突然不见了。我一直在找你,找呀找!对了,从前欺负你的那个将军,周剑钧,他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他杀了我姐姐,却不记得了?还是另有杀手?苏月夜笑了笑,轻声道:“我好累,想坐起来。你能帮我吗?”
崔略明犹豫了一下问:“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那么多年我走了好多地方,最后发现还是你最好。怎么会再走?”苏月夜柔声道,那柔美的声音像极了苏曼骗人时的调调。
崔略明拿起酒杯,小小的喂了苏月夜一口,“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苏月夜调整内息,发现身体出现复苏的迹象,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小声道:“傻子,我们来好好聊聊。”
杜郁非的马车来到距离九都五里的官道,这里向北可以到德化,向东则是九都,朝西南走就是车夫被发现的二十八都。凶手是在这个三叉路口换了马车吗?杜郁非看了眼远处的驿站,这里不是一般的通信驿站,而是货物中转驿站。中转库房前,插着好几家镖行的旗子。
“我去查二十八都。”从德化过来的凌云燕道。
“查二十八都,查谁?查什么?怎么查?”杜郁非瞪起眼睛,“万一惊走了凶手,你付得起责任?”
“我……”凌云燕顿时汗流浃背。
“我们自己走一遍这条路。”杜郁非驾着马车,沿着官道重新走了一遍从二十八都到九都的道路,而后他又沿着官路向着德化走了两里。才返回驿站。他一直沉着脸,袁彬和凌云燕都不敢多说。
这时,远处有快马飞驰而来,禀告道:“报大人。赵齐大人急报。”
杜郁非打开文书,赵齐报告说真正的全叔在调查的那几天被迷翻在家,由于错过了官府的问询,所以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那日他们在钱富贵宅子遇到的很可能是凶手本人。赵齐还送来了两份画像,一幅是当时参与调查的“假全叔”的画像,另一幅是季鹏的画像。两人五官居然有六分相似。
杜郁非冷笑一声,吩咐道:“通知泉州府所有镖局的管事,到九都来认人。谁来的最晚,我拆了他们招牌!”
泉州一共有三十七家镖局,最大的是震远、武威、风云三家。三十七家镖局的管事齐聚一堂,这是春节行业年会也没有过的事。但是这些人听说是杜郁非召集,连夜出发没有一个敢拖后腿,天光微明时分就都到了九都。有两个下马时就一阵狂吐,显然平日里养尊处优。
两张肖像在管事手里传阅,杜郁非道:“此人四十出头,平日沉默寡言。常常跟着镖局走远程的镖,他在镖局地位并不高。可能介于镖师和普通伙计之间的位置。这个人是十多岁时进的镖局,所以应该是镖局的老人了。他的家在并不热闹的地方,回泉州通常不住镖局给的地方。他有自己的地方住。此人略通医术,平日走镖有人遇到意外,他会出手相助。他在镖局可以接触货物,甚至可能平日负责清点货物,或者负责替同伴准备走镖的装备。所以每次出镖都会带大的长条箱子。”
“啊?”说到这里,有人举手道,“我想到了!说来这肖像虽有些偏差的,但的确有点像啊。这是崔略明。我们镖局的一个老镖师,他功夫一般,但做事很仔细。若非平日不善交际,应该做大镖头了。但他平时有点神神叨叨,不太跟伙计们应酬,不太合群。但他……他会是泉州死神?”
“你什么镖局?”袁彬问。
“我是福威镖局的,我们虽不如三大镖行,但也算是……”那管事笑道。
“崔略明住哪里?”杜郁非打断他道。
“他在德化有住所,但好像在别处也……具体我不清楚。”管事的吞吞吐吐。
“我知道,崔略明是九都人,他在德化分行入的镖局,当时是李镖头的朋友托进来的。具体是谁不记得了,李镖头好像说是一个医生。你们说他功夫一般,我可不同意,他遇到过不少厉害的敌人,都很轻松地解决了。”管事身后有个年轻镖师道,“他和我出过几次镖,虽不健谈,但算是个老实人。我是九都人,聊天时候知道他在这里有个小院子。”
“带我去!”杜郁非大喜过望,他的大手抓住对方肩头,让那年轻人疼得一龇牙。
苏月夜循循善诱地和崔略明聊着天,一个通宵就这么过去。两人仿佛多年不见的亲密爱人,有说不完的知心话。苏月夜了解到对方就是姐姐消失前那个夜晚,曾经到过“鹿园”的江湖人,姐姐曾经为了他和老鸨吵架。这是那么多年来,第一个为他出头的陌生人。而后他一路跟着苏曼去到栖霞寺,最后鼓起勇气把她“带”走。崔略明更告诉她,鹿园吵架的那一天,并不是他第一次见苏曼,他当时在应天府已有一个月,他几乎隔三差五就找机会见苏曼。只不过苏曼不知道而已。
崔略明又聊到了自己的童年,他是跟着养父长大的,养父姓崔。亲生父亲是谁,原本并不记得,但养父的记事本说了很多隐秘又恐怖的事。
“什么恐怖的事?”苏月夜问。
崔略明面色微变,本能的回答道:“这不能和你说。”
“为什么?我又不会你生气。”苏月夜悄悄握住他的手。
“我的养父,是杀死我父亲的……的凶手……”崔略明目光有些呆滞,“我十岁以前,他一直带着我到处流浪,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每过几个月他的大箱子里就会装一个人。有一次,我趁他不在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人求我救他……我……我……没有,而是拿刀砍了他一下。养父回来非常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我就不停地道歉。后来他揉着我的头,跟我说下不为例。永远永远不要碰他的箱子……”崔略明忽然提高了嗓音,用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嗓子重复了一遍,“永远不要碰我的箱子!”
这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让苏月夜也抖了一下。崔略明仿佛换了一个人,用冰冷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后又瑟缩着身子道,“三个月后,我记得那一晚养父一夜没睡,第二天他把我送给了镖局的李镖头。说想让我学点功夫,以后能在镖局混口饭吃。学点功夫我倒是无所谓,但他把我交给李镖头后,就再也没回来。”崔略明忽然哭了起来……“我真的不会再去碰那些箱子了……爹……我真的不会……”
苏月夜眼睛微红,这个崔略明其实也是可怜人。他……只是个被恶魔捡去的孩子。她试图去握对方的手。崔略明却忽然抬起头道,“很多年后,在我以为把所有事都忘记的时候,他忽然来回找我了。我养父……回来找我了。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需要他。他说他要忏悔,要忏悔这一生,忏悔丢下了我。我没有听他的,他很失望,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他喝醉了。他再次忏悔丢下了我。忽然他又忏悔杀了我的父亲,忏悔杀了很多人。”
崔略明忽然抬头苦笑道,“是的,我早知道他杀了很多人,但不知道他杀了我的亲生父亲。他说那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小,大概只有两岁。他说留了点银子给我,如果我不想做镖师,可以拿去做点生意。他把这里给了我,说有了这里我会更了解他。我犹豫了两天,终于还是来了九都,我很缺钱,也很想更了解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就接过了他的人生。银子、房子,和满载杀人回忆的记事本。甚至他的刀也在那边挂着。”他指了指床脚的那把军刀,“现在这把已经不是过去那把了。”
“但你……没有马上就学他。”苏月夜小声道。
“当然!我又不是杀人狂,怎会和那个恶魔一样?”说到这里崔略明已经不看苏月夜了,他的眼神仿佛穿过屋子的墙壁望向远方,“我挣扎了几个月,镖局只要有任务,我就参与去做,我让自己不停地忙,没空去胡思乱想。但每次回到泉州,我就忍不住想要回到这里……我就像着了魔了。后来,我被派去应天府取镖,就在那里我遇到了你……你是那么美丽可爱,还愿意和我一起回福建。于是我千里迢迢和你一起押镖回泉州。这间房子有了你就变得不同,我再也不去想什么杀人……不去想那些该死的过去的事。但是……你……但是……”崔略明忽然低头看着苏月夜,“但是你为何忽然要走?”
“我要走?”苏月夜听了那么久的故事,几乎以为自己就是苏曼,被对方喝问时,整个人一惊。
“你要走……你要离开这个乡下。你说你生来就是嫁给豪门的命,为何要在这里无聊地过日子?连续几天我们一直在吵架,我很累,很累很累……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月亮,我……”崔略明眼睛里满是疑惑,在原地看着影子转了几圈,忽然道,“你不是曼儿……你是谁?”
“我……”苏月夜心念急转,真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夜,苏曼已经被我杀了……你不是苏曼,你是谁?”崔略明仿佛忽然苏醒了一般,他从上到下都散发出一层恐怖的气息。
苏月夜试图后退,却被他一掌劈倒在墙边,被麻醉了一整日的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有人来了……很多人……”崔略明忽然抬头望向院子,他丢下苏月夜,一步跨到屋外。
杜郁非、袁彬、赵齐带着一干捕快从三个方向进入崔家小院,外头更有数十个公差将附近路口层层封堵。袁彬走在最前头,尽管凶手似乎是用毒高手,他一点都不担心能否抓住对方,不过是个镖局的镖师嘛。但他们刚越过篱笆,就有捕快相继倒下,袁彬屏住呼吸,扫视四周就见如幽灵般的崔略明出现在他的侧后方。袁彬拔剑疾刺对方,崔略明左手弹出一片烟雾。袁彬匆忙避开烟雾,脚下突然一轻,失去平衡朝后摔去。他挣扎着试图爬起,却见自己身处一片黑色的不明花朵中。意识虽在,身体却不听使唤了。
院子不过十丈见方,但每向前一步就有捕快倒下。同前来的捕快相继倒在药田边,只剩杜郁非站在崔略明的面前。
“居然真有人到了百毒不侵的境界?”崔略明面无表情道。
“区区迷药还难不到我。”杜郁非一身肃杀。
崔略明皱眉道:“你就是杜郁非,福建冷血神捕,说的就是你。”
“是。”杜郁非手扶踏雪剑,冷静回答。
“很好,杜大人,我要杀了你。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足以安慰的条件。你这一生中若有想杀的仇敌,给我一个名字,我会替你了却这桩心愿。”崔略明说话的声音沙哑有力,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
杜郁非笑了起来,低声道:“你这算是承认杀了钱富贵,而他最后的心愿是杀我吗?”
“不错,他或许觉得,我在泉州唯一杀不掉的就是你,这样可以让我自投罗网。但是……既然你来到我的小屋,那就是你自投罗网。”黎明晨曦下的崔略明身影凛冽肃杀,手握一柄短锋军刀,仿佛天地间的死神。
杜郁非道:“要杀我的人那么多,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崔略明,我念你受崔炭影响一生,原本就是可怜人。束手就擒,我给你个公道。”
“公道?收割一命还一命,还不够公道吗?”崔略明哈哈狂笑,忽然狡黠道,“杜大人,如果你真不受黑曼陀螺的影响,早就会对我动手了。你从一进院子就站着不动,自然是因为你无法动弹。我差点被你糊弄了。”
崔略明一步步向杜郁非逼近,每走一步他都注意着杜郁非的动向,但杜郁非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两人的距离已不到三尺。崔略明冷笑着举起军刀,斩向杜郁非的肩颈,他要活捉对方。杜郁非依然一动不动,一直到刀锋落在他的左肩上。崔略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杜郁非突然抬手抓住了刀锋,踏雪剑从腰间流淌而出,一道寒芒若水练洒向崔略明的胸口。崔略明大骇飞退,胸口被划出道一尺长的口子鲜血淋漓。他一个箭步掠回房门。
杜郁非跨出一步,却无法追出第二步,几乎是半跪在屋门前,晨曦下的空气里弥漫着一层仿若沙尘的雾气,踏雪剑虽然不停抖动,但依然在他手里。
崔略明犹豫了一下,毕竟没敢再次靠近杜郁非。他回到屋子,看到昏迷于地的苏月夜,那动人心魄的面庞是如此让人难以抗拒。崔略明咬了咬牙,试图上前将女子带走。
杜郁非大喝一声,踏雪剑破空而出,呼啸着直贯对方后背。崔略明尖啸一声,回手将长剑击落,但军刀被剑锋震落在地。突然苏月夜从地上捡起军刀,纵身跃起,一刀刺入崔略明的小腹……崔略明眼睛向前突起……嘴里不断咳出鲜血。苏月夜盯着对方空洞无助的眼眸,握刀的手不断发抖,但面色依旧冰冷。
“曼儿……是你回来找我了吗?”崔略明咳着鲜血,慢慢跪倒在地,“这次不要走了好吗?”
苏月夜和他一起跪下,用力再次将刀推了一寸。崔略明身子一紧随后慢慢放松,倒于血泊之中……苏月夜望向屋外,杜郁非脸冲着屋子趴在地上,已然失去意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我不会去豪门的。”苏月夜向前爬了几步,将杜郁非抱在怀中。
泉州死神一案告破一个多月,袁彬就在泉州住了一个多月,因为在他看来破了那么大的案子,杜郁非复职的事绝对是板上钉钉。他乐得和老大一起北上回京师。他们从九都的屋子里找到了崔炭的记事本,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件案子的细节。诚如杜郁非所料,林秋水是唯一一个没有说出“名字”的人。这本记事簿的后几页,则是崔略明所做案子的记录,这样一来,泉州府衙照着这个本子,按图索骥将许多悬案一一揭秘。
忽然一日,袁彬收到了卫所的简报,看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简报递给了杜郁非。
杜郁非扫了一眼,亦流露出一丝怒意,但随即笑道:“东厂居然直接把我调过去了。他们现在真是在皇上那边说一不二啊。”
“大哥……你怎么办?”袁彬急问。
杜郁非道:“还能怎么办,我哪里都不去不行吗?就算这官我不做了,也不去东厂。他能奈我何?”
“你要抗命?”袁彬吃惊道。
“我又不是第一个有了缺,但不去上任的官。那些三四品的大员没遇到美差,就抱病不出。我不行吗?”杜郁非笑了笑道,“不要担心,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嘛。再等等,这正式的任命不是还没下来吗?”
“但简报既然出了,基本就是确定的事了。”袁彬懊恼地叹了口气。
几天之后,一个消息震动了万里神州。登基才十个月的洪熙帝朱高炽,于钦安殿猝死。刚刚进入正轨的大明,又将迎来新的一轮变化。
杜郁非坐于自家院中,悠闲地望着北方,轻声自语道:“这下轮到瞻基大人了。他怎么都该记得我吧?”
苏月夜从后院笑嘻嘻地过来道:“你就那么想回京师做锦衣卫?”
“无聊嘛……”杜郁非叹了口气,“斗惯了恶龙,我已经不习惯在泉州对付虾兵蟹将了。”
苏月夜挨着他坐下道:“反正你去哪里我都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