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舒蔓走走停停,左手抓着一只黑色高跟鞋,她小腿上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伤口里混着脏泥巴,又疼又痒的,大约泥巴里还藏了蚂蚁,正在往外一点一点搬运她的血和肉。她的头发一个多星期没洗了,之前新烫的大波浪卷早就一团一团缠在了一起,看不出半丝性感迷人的风姿。更别提她身上那条浅粉色的蕾丝睡裙了,柔光布料上溅到了血污,原先长到膝盖的裙摆如今只能将将盖住她的屁股,裙摆上被撕裂的蕾丝花边飘荡在风里,像面残破的旗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往前走,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生怕看到那个男人追出来。
那个男人是个可怕的男人。那个男人在一条公路上借着给她换轮胎的机会,用扳手敲晕了她的脑袋,将她带到了一个阴冷潮湿布满刑具的山洞里,囚禁了她整整一个星期!
这个陌生男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和心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何舒蔓至今都没想明白,但这一切都和她流血的伤口、油腻的头发、脏了的睡裙一样,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她从山洞里逃了出来!她正在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她对距离向来不敏感,但是她能感觉她正在离文明社会越来越近。她沿着高耸的山路向下走,在荒凉的山间走走停停,每向前一步都觉得空气要更暖一些,气候要更宜人一些。每走一步,那被梯田环绕的村庄便又清晰一分。
何舒蔓终于走完山路的下坡,能瞅见“欢迎来到富华村”的告示牌时,她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磕破了手臂。何舒蔓吃痛地皱起眉,在地上打了个滚,毫无教养地在山路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型。此时正是阳光最暖的午后,何舒蔓躺在地上用力呼吸,胸部剧烈起伏着,这还不够,她还张开了嘴大口喘气,要把周遭所有的空气都灌进肺里,把她被洞窟里那股子屎尿血味折磨了一个多星期的肺部重新唤醒似的。
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地球在旋转,公转自转,雀鸟低鸣,这不过是山中最最普通的一天。
何舒蔓闭上了眼睛,开裂的嘴唇不由抿出了一个笑容,她翻了个身,侧躺在了地上,感受着柏油路面,甚至还冲动地亲吻了她嘴边的地面。她感受着柏油粗粝的触感,感受着细小的石子,感受着柔和的风,感受着阳光晒干她周身的不安与不详,感受着芒草被风吹开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感受着距离她三米开外的一坨动物粪便的臭味,感受着拖拉机突突突突笨拙的巨响。
何舒蔓忽然热泪盈眶,她慢慢蜷起自己的长腿,用双手环抱住,仿佛一个婴儿重新回到母胎中,仿佛有了重新生而为人的机会。
“这人有个人!蒋三!嘿!这路上躺了个人啊!”
这是何舒蔓昏迷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何舒蔓做了个噩梦,梦中她被戴着面具的男人追杀,男人的面具上长着长长的角,眼圈黝黑,嘴唇血红,嘴角裂至耳际,仿佛地狱中最饿的鬼,追到她就要立马拿她打牙祭。
何舒蔓在梦里光着脚,她跑,使劲跑,跑到后来头也不敢回了——和她从洞窟逃出来时一样,她怨恨,恨天恨地恨自己逃不出这个可怕男人的桎梏,她哭着,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上跑着。追击她的男人摇晃着手里的手电筒,他用这束光任意摆布着何舒蔓的逃跑路线,何舒蔓大喊救命,她意识到了男人的控制,想要往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跑,却一头撞到了墙壁上,整个人向后跌去,有人在这时抓住了她的手臂,何舒蔓尖叫,就在这时,一辆火车冲破黑暗轰隆隆朝她直冲了过来。何舒蔓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何舒蔓先是看到了蓝天白云,接着一片巨大的乌云就笼罩过来,天阴了下来,她摇摇晃晃地,如同在梦里一样,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不停摇摆着,何舒蔓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她发现自己屁股下面是干草垛,身边还有只狗,正安静地躺着,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
何舒蔓往远了看,一辆火车渐渐开远,道路愈发颠簸,何舒蔓抓着手边的干草猛烈咳嗽起来。
“姑娘醒了啊?喝点水?”一个友善的声音在何舒蔓身后响起,她回过头,看到了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自己手里握着方向盘,操纵着她坐着的这架拖拉机,一个正瞅着他,眼神似那只可爱的土狗,真诚又疑惑。他送了个装水的玻璃瓶过来,里面的水只有一小半,何舒蔓左看右看,一把抢过了水瓶仰起脖子就喝。
“慢点儿慢点儿啊,我们这就带你去医疗所啊,你别着急,姑娘刚才还做噩梦了吧?要报警不?我们村长儿子就是干警察的,回头给你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瞅瞅?对了,我姓方,叫我老方行了,这是蒋三,我们村长他弟。”
老方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孔里的鼻毛打着卷冒在外面。
何舒蔓听说要找警察,连连摇头,擦着嘴说:“不用不用,我想去鲜花市,我……我……”
她顿了会儿,才接着继续说,“我是和我男朋友吵架了,被他赶下了车,我赌气想自己走去鲜花市,结果在森林里迷路了才弄成这样……”
老方骂了何舒蔓那个男朋友几句,说道:“这样吧,等范医生给你看了这伤,要是走路没问题,我和蒋三载你去鲜花市你再看着办?”
蒋三在这时插嘴:“男朋友这德行,我看还是得报警,还是你在鲜花市有亲人朋友?”
何舒蔓说:“有朋友,我去投靠他们就行了,谢谢你们了。”
“饿吗?蒋三,我们去娟姐那儿歇歇?”老方转了回去,说道。
蒋三点了下头:“行吧。”
拖拉机沿着土路东拐西拐开进了一条有路牌的大路,何舒蔓慢悠悠地跟着念出了路名:仙露街。大路两边有民居也有农田,一派乡野风光。
老方回头说:“这儿是我们的大路,再过去就是广场了,你别看我们这儿地方小,也是要啥有啥!”
老方自来熟,何舒蔓却不擅长应付这类太过热情的人,只管笑着点头也不说话。拖拉机很快就开进了老方说的广场,何舒蔓一眼就看到了广场正中央的喷泉池子,非常小,直径约莫只有两米吧,喷泉中央是一头长着长角的鹿形雕塑,足足有三米高,角上还挂着鲜红色的绸带,正迎风飘荡。
清澈的水从鹿微张开的嘴里流出来,有几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儿围在池子边上玩耍,拿着塑料瓶接鹿嘴里的水。
广场周围布满各色小店,杂货店啊、理发店啊、招待所啊、大浴场啊,确实和老方说的,要什么有什么,但都很破落,杂货店里暗暗的,理发店空关着,招待所倒是有人,但是招牌已经掉了一个字了,大浴场人气看上去最旺,能看到抱着塑料盆的人进出,但是门面很小,屋顶上的烟囱往外冒着灰色的烟,这些店铺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富华”。何舒蔓先被带到了正对着鹿雕塑正面的一家小饭馆,饭馆就叫“农家菜”,简单直接,店内根本谈不上什么装饰,水泥墙壁连油漆都没刷,桌子椅子都是塑料的,总共也就两张桌子,一抹一手的灰。
老方管老板娘叫“娟姐”,何舒蔓也跟着这么叫了,娟姐很快就给他们张罗了三菜一汤出来,三个都是大肉,汤也是肉汤。
蒋三和老方要了点酒,从土坛子里倒出来的酒,大概是家酿的,他们都不太动筷子,就看着何舒蔓吃。
何舒蔓好几天没吃过热饭热汤了,闻到菜味就馋了,抓着筷子捧着饭碗一阵狼吞虎咽。
蒋三手里总是拿着个烟斗,时不时抽上一口。和老方似的,他也总是笑笑的,加上面貌比老方温和,看上去更有亲和力些。他皮肤倒很白,不像庄稼人,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看上去特别朴实,等何舒蔓吃饱喝足,他还老派地来和何舒蔓握手。
他一手老茧,尤其虎口的位置,茧子特别厚。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蒋三。”
“你好你好,叫我小蔓就行了。”何舒蔓说道,从娟姐那儿出来,何舒蔓又坐上了蒋三的拖拉机,他们带她去了村里的卫生站,站里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是对夫妻,医生姓范,戴眼镜,人斯斯文文的,头发上抹了发油,三七分的发型,梳得一丝不苟。
范医生先是给何舒蔓处理了小腿上的伤口,还用了点麻醉药,缝了十几针,之后还给她做了个身体检查,给她那些分散在后背手臂大腿内侧的伤口都做了处理。
范医生的手法豪放,用起消毒水来一点不客气,何舒蔓觉着这个富华村最富的要属这个卫生站了。
麻醉药药效退了后,何舒蔓感觉有点疼了,只皱着眉却没多抱怨。老方直夸她勇敢,何舒蔓缝针时他和蒋三就在卫生站外头抽烟。范医生叮嘱何舒蔓不能做剧烈运动,还给她找了根拐棍出来让她先凑合用着。
“去了鲜花市最好再去医院配点消炎药,我这里正好没有了。”范医生说,他有外乡口音,声音软软糯糯的。
何舒蔓点头记下,她从卫生站出来时,外头下起了雨,蒋三和老方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尤其是老方,特别担心,和何舒蔓说:“小蔓啊,我瞅着这天气八成是出不了山了。”
“怎么说?”
“这雨眼看是要下大了,山路不好走,加上也晚了,夜里更危险。你看你这腿伤也走起来不利索,要是再淋了雨,也不好办。这样吧,今晚你在我们村里找个地方借住一晚上?”老方拱了下蒋三,“蒋三,你说老姚那儿能给留一晚吗?他不搞了个农家乐吗?”
蒋三直摇头:“老姚那脾气,抠门的,说是住一晚得几百,我可没这么多钱,我看还是算了,要不送我大哥那儿吧,他正好有间空房。”
“那不是阿文的婚房吗?你大哥能同意?”
“婚什么啊,还没装修好呢,就有张床,没啥,我们走。”蒋三招呼上何舒蔓,兜起拖拉机的顶棚,载着她和老方去了他大哥家。
蒋三的大哥叫蒋大,富华村的村长,蒋三在卫生站拿那里的电话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说过何舒蔓的事,不过电话说到一半就掉了线,老方说,八成是信号塔故障了。
听说村里只有两家人有电话,一个是卫生站,一个就是村长蒋大家。手机在这儿就是个实打实的奢侈品。
何舒蔓窝在干草堆里,抱着那只土狗暖身子,土狗怕打雷,一有电闪雷鸣就汪汪乱叫。
“别怕别怕。”何舒蔓还安慰它,如今她吃饱了有力气了,还有闲心关爱狗了。
到了蒋大家,蒋大已经撑着伞在院门口等他们了,蒋三和老方扶着何舒蔓下车,把她领进屋里,蒋三招呼一个穿一身灰色的中年女人说:“大嫂,就是这姑娘,能给放点热水让她洗个澡吗?”
何舒蔓听了,对蒋三感激不尽:“我正想着呢,又不好意思开口,真是麻烦你们了。”
“哪儿的话,远到就是客。”蒋大收起雨伞走过来和何舒蔓说话,这一村的人都是笑笑的,看着虽然不富,为人却都很热情。
蒋大和老方一般黑,面容苍老却很精神,不高,看上去得有五十多了,两鬓已经斑白,透着股和气。
“老三,晚上就留在这儿吃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蒋大看着蒋三说,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门边,让老方给他把水烟竹管拿过来,老方也拿了张板凳,和蒋大凑在一块儿抽水烟。
“要是电话能打通天气还好着,我就叫阿文过来看看了。”蒋大说,看了看何舒蔓,“阿文是我大儿子,当警察的。”
“阿文是下个星期带媳妇儿回来吧?”老方问道。
蒋大笑了,说不出的高兴。
“瞧大哥这高兴的,见过照片了?”
“没呢,阿文喜欢就成。”
蒋三也跟着笑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何舒蔓披上:“别着凉。”
何舒蔓心里一暖,穿上了蒋三的外套跟着蒋大老婆去洗澡。蒋大的老婆有些阴沉,不笑也不说话,哑巴似的。蒋大家洗澡的地方靠近厨房,灶台上不知炖着什么,怪香的,何舒蔓一边脱衣服一边又有些馋了,蒋大的老婆服侍着何舒蔓洗澡,何舒蔓怪不好意思的,扭捏半天才脱下睡衣和内裤,蒋大老婆又是给她搓背又是给她洗头,殷勤地不得了,可是何舒蔓还是不怎么喜欢她。她的眼神不太友善,看人的眼光总是带着股审视的意味,就好像何舒蔓是块肉,她是来给肉盖戳的检验员。
泡了个热水澡之后,何舒蔓竟有些困了,蒋大带她去了原本给自己儿子准备的婚房,婚房的装修还没完成,墙壁上还能看到没抹平的水泥的痕迹,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只简易的拉链衣橱还有一个矮矮的床头柜。
“姑娘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会儿吧。”蒋大说着,退了出去。何舒蔓走到了床边,床上铺着两层被子和一条毛毯,何舒蔓脱下了身上蒋大老婆的衣服,她的身形明显比何舒蔓小一号,裤子只能穿到何舒蔓小腿,好在何舒蔓瘦,脚也小,腰围和鞋子尺寸都很合身,就是外套太小了,穿着实在不舒服。何舒蔓在床上躺下,她望着灰色的水泥天花板出神,正对着她头顶的地方有两个孔洞,冒出来两根裹着绝缘橡胶的黄色电线。
她蓦地想起来现在已经是一月了,是冬天了。
窗外这场冬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但是她现在感觉非常放松,她吃了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还住到了村长家,而那个洞窟,那个男人,仿佛只是场荒诞不切实际的噩梦,在经历了那样的一个星期之后她再次回到了人间,回到了一个平静友善的村庄,一个没有杀戮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何舒蔓正惬意地想着时,一记枪响穿过雨幕将她从半梦半醒中彻底惊醒。她从床上弹了起来,穿上外套鞋子拄着拐杖就跑下了楼。
“怎么回事?”她紧张地看着楼下的蒋大和蒋三,老方不在了,大概是回了自己家。
该不会是那个男人追了过来?
对,他确实有枪……还拿枪威胁过她……
何舒蔓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蒋三却气定神闲地说:“没事,到了打猎的季节了,山里就是这样,别见怪。”
何舒蔓松了口气,脚软着坐到了楼梯上,可接着又响起了两声枪响,她又紧张起来。她问蒋三:“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的高跟鞋?”
蒋三疑惑地看她:“高跟鞋?可能落在我拖拉机上了,回头给你找找。”
何舒蔓着急要找那只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拿起门边的伞,打开伞就冲进了大雨里。蒋三追了出来,拉住她说:“小蔓姑娘你别着凉了,快进屋去,高跟鞋是吧?我给你找!”
何舒蔓这才停下,她要把伞给蒋三,蒋三却已经冒着雨跑到了他的拖拉机边。
那两声枪响过后,接二连三地响起枪声,村长也觉得不对劲了。何舒蔓回到屋里,小声说:“谁在下雨的时候打猎啊……”
村长的神色凝重了起来,站到了窗边,双手背在身后向远处眺望,但是外面那么黑,天知道他在看什么,又能看到什么。
蒋三很快就找到了何舒蔓的黑色高跟鞋,何舒蔓见了,如获至宝,长长舒出口气。
“这鞋可贵了?”蒋三拿着蒋大老婆递过来的干毛巾擦脑袋,开玩笑似的说道。
何舒蔓微微笑,算是默认。
“老三,我出去看看。”蒋大似乎是不放心先前的枪声,穿上套鞋就要出门,蒋三却说:“老大,没事儿,下雨才方便啊?”
蒋大说:“可没出过这么大动静啊。”
蒋三也犹豫了,他看看何舒蔓,把蒋大拉到了边上说话。何舒蔓也没心思听他们墙角,她还是很困,想上楼睡觉。就在这时,外头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瘦高个,人长得和竹竿似的,手里举着猎枪,一进门就直嚷嚷:“老大老三!快跟我来!”
这瘦高个似乎没料到屋里有个外人,眼神扫到何舒蔓,立马闭了嘴,挑眉问蒋三:“干吗的?记者?”
何舒蔓直摇头,蒋三把瘦高个喊了过去,三个人凑成一堆不知商量出了什么,瘦高个转头就对何舒蔓露出了个笑脸。
“不好意思啊,之前总有个记者缠着我们说我们是非法狩猎,胡说八道,我们可有国家发的证!”
何舒蔓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蒋三笑呵呵地把她请上了楼。
“没事儿,你休息吧,大嫂会来叫你吃晚饭的。”
何舒蔓也不想搀和他们村的麻烦事,她自己的事就已经够她头大的了。蒋三一走,她就卷起被子睡了过去。
这次她什么噩梦都没做,一直睡到蒋大的老婆拿着蜡烛来喊她。
蒋大家里停了电,村里其他人家似乎也是,从窗外望出去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雨还在下,没完没了的,下的人心烦。
蒋大的老婆弄了一大桌的菜,炖肉焖肉炸肉球什么都有,蒋大蒋三和那个瘦高个都不在了,就只有她和何舒蔓吃晚饭。何舒蔓也没多嘴问东问西的,规规矩矩吃完饭还帮着蒋大老婆洗了碗。蒋大老婆还是不说话,不过倒是贴心地找了许多杂志和小说给何舒蔓解闷,何舒蔓凑在煤油灯下看书,蒋大的老婆本来坐在门口拿个搓衣板洗衣服的,看到她在看书,给她弄来了盏煤油灯。
“谢谢。”何舒蔓客气地说。蒋大老婆在围裙上擦擦手,就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洗衣服了,何舒蔓看雨乘着风飘进了客厅里,好心对蒋大老婆说:“阿姨要不先歇歇吧,洗好了也不会干呀。”
蒋大老婆不吭声,继续搓衣服,何舒蔓自讨没趣,放下手里的旧书去上厕所。雨天潮湿,厕所里跟着也变得湿乎乎的,何舒蔓找了一圈没找到厕纸,探出个脑袋想问蒋大老婆,蒋大的老婆却不见了,只有一扇开在楼梯下面的门虚掩着,从里面冒出一点点火光。
“阿姨……”何舒蔓试着推开了门,门上原先挂着的锁已经解开了,她原以为楼梯下面是个储藏间,没想到门里面竟然还有一排阶梯,何舒蔓提起桌上的煤油灯放下了拐杖,扶着墙壁往下走。
“阿姨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潮湿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一摸湿了一手,何舒蔓小心地往下走,阶梯下闪烁着的一点火光渐渐明亮了起来,蒋大的老婆似乎就在那儿,何舒蔓已经能听到一些声音了。丁零当啷的,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什么发出的声响。
“小蔓。”
何舒蔓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一个机灵,忙转过了身,见是蒋三站在楼梯上看她,她道:“我找阿姨呢,厕所里没有厕纸了。”
“厕纸啊,我拿给你。”蒋三笑笑,把何舒蔓喊了上去,何舒蔓慢慢走上去,再回头看楼下的那点火光时,火光已经不再了,熄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村里出事了?”何舒蔓问蒋三。
“没什么大事,对了,可能你要在我们这儿多住段日子了,山路被泥石流毁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路。”
蒋三这么说,何舒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道:“没事,反正我也没急事……你们这里挺好的,我也挺喜欢的。”
“是吗?你喜欢就好。等信号塔修好了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家里人该担心了吧?”
何舒蔓说:“没事,没事的。”
雨还在下。
转眼,何舒蔓在富华村住了也有一个星期了。
被泥石流冲毁的山路没有半点起色,拖拉机开不出去也开不进来,出行全靠一双腿。何舒蔓的脚伤还没完全好,加上她也没有什么远足登山的经验,蒋大和蒋三都劝她等伤好了再说。
何舒蔓不着急,她已经习惯了村里慢节奏的生活,人比来村里时胖了些,富华村虽然不富裕,但顿顿都有肉菜吃,倒是何舒蔓没想到的。
蒋大老婆的衣服她已经穿不下了,范医生的太太借了衣服给她穿,两人身高相仿,就是年龄差了一轮,没什么共同语言,范太太也属于沉默寡言型的,何舒蔓在村里也很少和别人说话,有些人讲土话,她也听不懂。不过村民见了她都很高兴,总是乐呵呵地和她笑,没把她当外人。
何舒蔓一直住在村长家,平时就帮着干些浇花喂鸡的简单农活儿,村长那个叫阿文的儿子原本这个星期要回家的,好像也因为泥石流的关系被堵在了外面,不过这段被毁的山路倒是堵不住徒步旅行人的脚步。
周五这天,村里来了个徒步旅行的外国人。
蒋大知道全村上下就何舒蔓上过大学,就带着这个外国人去找她,何舒蔓当时正在范医生那儿给伤口换药,还因为找厕所找错了门被范医生骂了一顿。
那个外国人是个混血儿,有华人血统,好像不会说中文。何舒蔓以前在外企上班,英语挺好,和他简单交流了下知道他是一路从南边过来,从鲜花市过来,要去微草市。
“你和他说说,我们可以找人载他一程,这要是光靠走得走多久。”蒋大说道。
何舒蔓照着他的意思翻译给了混血儿听,混血儿听后说了一堆,何舒蔓又翻译给蒋大听。
“他说他打算在这里休息几天,问有没有宾馆可以住。”
“有招待所,我带他去,小蔓你也跟着一起吧,回头他要是再说什么我可听不懂。”蒋大说道。
“要不我带他过去吧,您去忙您的吧,下午不是要去打猎吗?”何舒蔓如今对村子已经很熟了,蒋大想了想,关照她小心路滑之类的便着急离开了。
何舒蔓拄着拐杖给混血儿带路,混血人自称安德森,来自美国。
“怎么想到来这儿旅游?”何舒蔓和安德森闲聊。
“风光秀丽。”安德森说。
“哈哈哈,是的,即便是冬天,这里也依旧生机盎然。”
何舒蔓说着看了眼左手边绿油油的庄稼,它们丝毫没有被一月的天气击溃,田垄将田地划分成方方正正的格子,一直向绵延的山丘延伸,而另一边则是民居,大多是一层带个院子的土屋,建得分散,样式却都很统一,灰色墙壁,红色屋檐,看上起整齐划一。民居间的路或宽或窄,都在远方汇聚到了一处,那里仿佛是整个村子的尽头,整个村子的中心,那里就是建有鹿形雕塑的小广场。
何舒蔓正带着安德森往那个方向走。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忙着准备打猎的事了。一年一度的狩猎季在这周正式开始了。
何舒蔓断断续续从蒋大和蒋三那里听说了不少狩猎季的传统,诸如穿上传统的灰色套装,在脸上抹上面粉,在额头上用鸡血点上红痣。至于他们狩猎的猎物,何舒蔓没有细问,想来大约是些破坏庄稼的野猪之类的动物吧。
今天中午时,整个村子的壮年男人就已经在森林外集中准备出发了,村长蒋大因为还要处理些村里事务才一直没去与他们会合。
何舒蔓和安德森就快踏入广场地界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何舒蔓解释道:“是狩猎的季节到了。”
安德森抬头仰望,一群黑色的乌鸦正掠过他们的头顶。他说:“我觉得这是不详的征兆。”
但是他却微笑着。
何舒蔓这时已经能看到鹿形雕塑的背面了,巨鹿的犄角上依旧缠绕着红色的丝带,冷清的广场上吹来一阵寒风。因为狩猎季的关系,本就数量稀少的店铺也都关门打烊不做生意了。
“这头鹿。”安德森说着,快步走到了巨鹿的前面。
“哦,天呐。”他的语气机械,何舒蔓跟了上去,在走到巨鹿的正面时,她尖叫了声,眼前的光景让她极度不舒服,她捂着嘴移开了视线小声喘起了气,但是很快她又抵挡不住诱惑再度打量巨鹿的正面。
巨鹿的犄角上挂着一个男人,他周身都被红色的绸带捆绑,脑袋耷拉着,正以一种殉教者的姿态在风中轻轻摇摆。
该不会是什么小孩儿的恶作剧吧?何舒蔓第一反应是这么想的,可转念又一想,小孩儿哪有那么大力气把这么大一个人挂到鹿上……而且这个人……不像是假人。
从鹿嘴中涌出的泉水喷射到了红色绸带上,水迹一路蜿蜒,沿着男人的大腿、小腿、脚踝,一直滴落到了水池里,在蓄满血红色水的池子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何舒蔓有些想吐,水池的味道很腥,大概真的是血水。但是她忍住了,手指掐着自己的脸将男人再次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男人的脸很白,和蒋三似的,手长脚长,看不出一丝伤口。
安德森说:“或许我们该报警。”
“警察也来不了,泥石流。”何舒蔓转身走到正对鹿头的农家菜饭馆,敲了敲门。
“娟姐,娟姐在吗?”
娟姐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给她开门,她一打开大门就见到了鹿角上挂着的人,大叫着赶紧把自己的两个伙计喊了出来。
“快快快!把人放下来啊!”娟姐着急地又是找椅子又是找剪子,何舒蔓和安德森坐在她店里,何舒蔓惊魂未定,强装镇定地给安德森倒茶,手却抖的把茶水都撒了。
“你是本地人吗?”安德森却像没事人似的和何舒蔓聊天。
“不是……我之前路过这里……”
何舒蔓把自己告诉村长他们的故事又说给了安德森听。
“你的父母不担心你吗?”安德森问道。
“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信号塔修好了之后。”何舒蔓说。
安德森指着外面:“那个人你认识?”
“不认识,我对村里的人还都不太熟。”
安德森喝了口热茶,他笑了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我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侦探。”
何舒蔓一愣:“你……你说什么?”
“侦探,我说。”
“侦探……好吧……好的……侦探啊。”何舒蔓握紧了拳头,嘴唇打起了哆嗦。
“你别紧张,我先出去看看,哦,不,你得和我一起。”安德森拉着何舒蔓这个翻译又来到了巨鹿雕塑前。吊在鹿角前的男人已经被放了下来,娟姐的两个伙计正在剪开那些绸带,想看清他的真面目。安德森并没有阻止他们,他默默地看着,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
这个英俊得过分的侦探不知在想些什么,何舒蔓问他:“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医生?”
“找医生?为什么?你是说法医吗?”安德森抓了下自己的头发,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其实我以前也当过法医。”
说着他抢走了娟姐伙计手上的剪刀,扒开已经被剪断的、缠绕在男人胸口的丝带,一剪刀戳进了男人的皮肤里,用力剪了下去。
娟姐和何舒蔓都扭过了头,娟姐的两个伙计似乎是认出了死去的男人,竟和安德森扭打起来,何舒蔓不得不上前劝架,当起了和事佬。费了半天劲,安德森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剪刀,娟姐找来了没去参加狩猎的范医生,范医生一圈一圈解开绕在男死者脸上的红色绸带。
一张白净的脸露了出来。
“这不是老四吗?”
范医生强装镇定,舔了下嘴唇,扶了下眼镜,说:“不对啊,一个星期之前他就已经……”
“一个星期!”这时候安德森也说话了,用英语大声说,“他死了有一个星期了!”
何舒蔓捂住了他的嘴:“别添乱了安德森,他们的事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吧。”
安德森微笑:“好的,我的翻译官,那我现在能去宾馆了吗?”
何舒蔓叹气,和范医生娟姐道了别,将安德森送到了村里唯一的一间招待所。
“小蔓姐,刚才外面怎么了?”招待所的前台是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据说是娟姐的表妹,叫青青,见到安德森,一双眼睛就看直了,毫不忌讳地朝他连抛好几个媚眼。
“别提了,死人了。”何舒蔓说。
“咦,怎么又死人了?我出去看看,小蔓姐你帮我看着点。”青青说完就跑了出去看热闹,何舒蔓拿了钥匙带着安德森上楼。
“还有什么需要吗?”何舒蔓看安德森放下了背包,问道。
“不了,没有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谢谢你,翻译官。”安德森推开了窗户透气,从这里的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慌乱的人们在巨鹿雕塑前聚集,鹿角上的红色绸带还在随风飘扬,风将水池里的红色血水吹开,安德森脱下了外套,斜倚在窗边,从背包里翻了个苹果出来,一口咬了下去。
死去男人的身份得到了确认,是何舒蔓从未见过的村长的第四个弟弟,叫蒋四。
蒋大已经报了警,警察叮嘱他们好好保存尸体,明天他们就派人过来。
“明天过来,路还没通怎么过来?”何舒蔓问道。
“他们说他们想法子,出了人命案,怎么说都得来看看吧。”蒋大心绪低落,晚饭没吃多少,就和来看他的蒋三和蒋二——之前何舒蔓见过的那个瘦高个,坐到院里抽烟去了。
何舒蔓饭后打着手电筒去找了安德森,他正在娟姐那儿吃饭,看着自己带来的英文书,见到何舒蔓,热情地招呼她坐下。
“你真是个侦探?”何舒蔓问道。
“是啊,怎么了?只是我很久没接委托了。”安德森笑了。
“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怎么了?”
“我是说那个死者,他是村长的弟弟,最小的弟弟,但是我来这一个星期了我都没见过他。”
“他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了,你没见过他很正常,现在只是有人把他的尸体拿了出来挂在了外面。”安德森说,他们两个肆无忌惮地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蒋四的命案,安德森还说,“装得轻松点,就像我们不是在讨论这件事一样。”
“为什么?”安德森却没解释,何舒蔓又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什么?”
“那个人已经死了一个星期这件事……”
“不是我这么想的问题,是事实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事实就是这样的,你去看了尸体?”
“哦,我只是稍微路过了一下,你找来的那个医生住的地方。”安德森吃了一大口白饭。
“你……你说什么?”何舒蔓紧张地瞪着他,安德森安抚地拍她手背,“别紧张,我很小心地路过了一下而已。”
他光顾着吃白饭,碰都不碰那些肉菜。
“你吃不惯这些?”何舒蔓为了缓解气氛,岔开了话题。
“是的,我不喜欢吃这些,我们言归正传吧。”安德森放下了碗筷,何舒蔓这才发下他的坐姿其实非常稳重绅士,加上嘴角常常带着温和微笑,他看上去不像侦探,倒像是个精明的律师或者手法了得的外科医生。
“言归什么正传?”
“我们不是要调查这起案件吗?”
“没有啊,我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觉得怪怪的……”
“你好奇吧?”
“有点,突然出现了个死人。”
“不说这个了,狩猎的成果怎么样?”
“大丰收。”何舒蔓说。
“都是什么猎物?”
“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大丰收,村长告诉我的。”
“说说你的男朋友吧。”安德森突然这么说,何舒蔓很是抵触,但是安德森温和地看着她,他的眼神中仿佛蕴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一种催人将故事娓娓道来的能力。
“没什么好说的。”何舒蔓说归这么说,可还是讲了点她和男朋友的事给安德森听。
何舒蔓与她男友在读大学时认识,两人同属一个社团,又是老乡,常一起搭车回家,一来二去就谈起了恋爱,起初一切都和平顺,男友对何舒蔓很是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大学毕业后,何舒蔓很快找到了工作,她的男友就没这么幸运了,找了近半年工作还是无果,就说要回家乡发展,而何舒蔓事业发展的正好,两人就闹了矛盾,本来这次去鲜花市旅游是何舒蔓为了缓和两人关系出的主意,结果路上两人又因为工作的事吵了起来,男友不单把何舒蔓赶下了车,还开走了属于她的车。何舒蔓说到后来生气了,板起了脸孔不说话了。安德森见状,道:“原来如此。”
“你要有什么需要就去村长家找我吧,我先走了。”
安德森放下了碗筷,他说要和何舒蔓一块儿去村长家。
“你去干吗?”何舒蔓猜他是想表明自己的侦探身份,忙说,“你就别添乱了。”
安德森自信满满,挽起了何舒蔓的胳膊:“我的翻译官,我们走吧,我想我已经知道凶手的真面目了。”
“啊?”何舒蔓的胃口被安德森吊了起来,可无论她如何追问安德森,安德森就是不说,声称一定要见到村长之后才能说出他的推理。
何舒蔓只好把他带去见了村长。蒋大在听了安德森的话后,立即把自己的另外两个兄弟找来了。
“那个医生呢?就是你们把尸体放在他那儿的那个医生呢,我希望他也在场。”安德森如是说,何舒蔓照着他的意思翻译给蒋大听,蒋大不明白为什么要找范医生,就问了句。
“因为他对尸体做了检验,我有事情必须要问他才能更有效地论证我的推理。”
这话有些拗口,何舒蔓直接和蒋大说了:“他需要范医生提供一些尸检的情况。”
蒋二听了,立即去把范医生找了过来,范医生在家吃晚饭,嘴都没来得及擦,头发都没来得及抹就被带来了,看到安德森,立马抹了点嘴上的菜油把头发抹出了个三七分。
安德森简短地问了他几个关于尸检的问题后说道:“既然这位医生也确认了这个人是死于喉咙上的致命伤,那么我就来说说我的看法吧。
“因为我对死者不了解,杀人动机暂且不做推理,单从他尸体提供的线索上来说:第一,他死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但是他的尸体保存的非常完好,我的意思是,干净;第二,他的致命伤是脖子上的伤口,像是被人用棍状物刺穿的,做了尸检的医生应该也能证明我的说法吧,但是不知道这位医生有没有发现,他的伤口里有泥巴。”
安德森示意何舒蔓翻译给大家听,何舒蔓说:“安德森说死者的伤口里有泥巴。”
蒋大看看范医生:“有这回事?”
“我……我没发现啊,不过这个老外怎么看到尸体的?”
“好的我继续,”安德森自说自话地继续了下去,“我觉得这其实很矛盾,如果这个人是在野外被杀害,比如说被人用地上的木棍捅穿了喉咙,所以伤口里才会有泥巴,这在情理之中,但是,他的尸体为什么会那么干净呢?普通情况下,喉咙被捅穿的人,倒下后摔在地上,鉴于凶器上有泥土,借此可以推测出凶案发生地点也是能接触到泥土的状况,那这个人的衣服上也会沾到些泥土吧,当然了衣服可以扔掉。
“那么他的头发里,耳朵后面这样的地方呢?这些应该都会沾到泥土的地方却并没有发现泥土。如果说是凶手清理了尸体,把头发和耳朵里的泥土都清理了干净,说明他是个非常细心,而且不想让人发现第一凶杀现场的人,那又怎么会遗漏了伤口里的泥土呢?所以我认为,案发地点并不是在野外,是在室内,只是凶手手里拿着的凶器来自野外。
“所以我现在想请问,认识死者的各位,死者一个星期前在哪里,在做什么,有人知道吗?听说他是你们最小的弟弟,他失踪一个星期难道你们都没有找过他吗?”
安德森说出了何舒蔓的疑惑,一番翻译后,蒋二说道:“我们老四一般都在外面干活,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家,所以我们也没怎么怀疑,不够确实挺奇怪的,上个星期他就出现了一会儿,大概是下午两点多吧,来我家串门,接着就说有活儿要干就走了。就是那个雨天,小蔓来村里的那天。”
何舒蔓想起了那天,那天晚上村里好几声枪响,她还想起了慌张的蒋二和神色凝重的蒋大,难道那天在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我觉得把死者吊起来的人和凶手不是一个人,死者的尸体被保存一个星期,我想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尸体。”安德森补充说道。
何舒蔓问他:“怎么这么说?”
“荒山野岭的就这么一个村庄,死者如果死在野外一个星期,就算是被遗弃在外面一天,也早就被野兽吃了大半了,但是他的尸体完好,说明是被人保存了下来,假定这个人是凶手,他在自己家杀死了这个人,那么他当然要处理尸体,对吧?”
“嗯。”
“通常杀完人之后都会想要立即毁尸灭迹,但是这个凶手并没有。处理尸体的方法有好几种,分尸——需要专业器具和大量时间,如果不是独居,很容易被同居人发现;土埋——同样如果不是独居,很容易被人发现;火烧,那就更容易被人发现了,村子这么小,一点风吹草动全村就都知道了,而且要完全烧掉一具尸体,需要的时间可是非常长的。那么带去村外处理呢,那他就需要运输的工具,我看了下,村里人多用牛车,拖拉机也就只有三家人有,有运输工具的人肯定早找借口把尸体偷偷运出家了。所以,这个凶手可能没有运输工,有藏尸地点,且还有位完全不知情的家人?翻译官,请把这段先翻译了。”
安德森的长篇大论耗费了何舒蔓不少时间,大家听完都非常信服,等着安德森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这个村里只有一个人完全符合这种情况,那就是这位医生。”
安德森看向范医生,范医生一脸惊慌:“我?是在说我吗小蔓?我怎么了我?”
何舒蔓道:“范医生,刚才他的推理我也都翻译给大家听了,他的意思是怀疑凶手是您……”
“我?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杀老四啊,我……我没动机啊……”范医生紧张地看蒋家三兄弟,“真不是我,那天老四不是出去干活了吗,说不定是被土人杀了,然后趁着今天我们打猎村里没人,把他运了回来!”
何舒蔓凑在安德森耳边告诉他范医生的辩驳,安德森皱起眉,他道:“我没说过把死者吊起来的人和杀死他的人是一个人啊。”
他这话一被翻译出来,蒋大立即揪住了范医生的衣领:“那天那个女的落下的东西里不是有张毕业证吗?她和你一个学校毕业的吧,是不是你把她给放跑了?”
何舒蔓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给安德森翻译了,上前劝说:“村长,好好说话……这个老外的话也别全信啊,还是等明天警察来了再说吧。”
蒋二这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是你和那群土人合起伙来了是吧?我早说你个外人信不过,让老大别太……”
蒋三这时候出来拦住了蒋大和蒋二:“大哥二哥歇歇,当着外人的面……”
“小蔓哪算外人,以后也是和我们一个鼻孔出气的!”蒋大这么说,何舒蔓不知该作何表情,她拉着安德森出去,要送他回招待所。
“我的推理怎么了?引起了很大的波澜?”
“是是是,你别管了。”何舒蔓抱怨,“一个外国人搀和这些事干什么。”
“你说什么?”安德森耳朵倒是挺尖,何舒蔓说:“我说明天警察就过来了,该怎么办他们有数。”
何舒蔓回去时,范医生和蒋二不在了,蒋三和蒋大正在说话,何舒蔓无意听到了几句,又听不太明白。
蒋大说:“那女的要是跑去市里……”
“没事,有刘老顶着,我担心的是那群土人,老范八成是被他们指示的。”
“那就得杀鸡儆猴了,他们害我们一个,我们也得……”
何舒蔓心想蒋大和蒋三对她没什么避讳,八成是因为就算她听到了他们讲话的内容也是一头雾水。
第二天,鲜花市的两个警察在午饭前来了,说是一路走进山里的,看上去都非常疲惫。蒋大认识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警察,亲切地叫他刘老。
刘老看到何舒蔓,多看了她几眼,也不知蒋大是怎么形容她的,她和蒋大老婆都被隔绝在了与警察的会面外。何舒蔓想了想,决定去找安德森,招待所的青青说安德森去了大浴场泡澡,何舒蔓只好又去浴场找他。等安德森时,何舒蔓找了浴场卖票的沈爷爷闲聊,沈爷爷牙齿快掉光了,记性也不怎么样了,看到何舒蔓管她叫小娟。何舒蔓心血来潮地向沈爷爷打听蒋大儿子阿文的事。
“沈爷爷啊,阿文当警察是干什么的呀?”
“阿文啊?阿文查案子的啊!”
“查案子的啊?这么厉害啊,怎么都不见他回来啊?”
“要回来的要回来的,下个星期就回来了。”
总是说下个星期下个星期的,这个阿文到底要不要回来?
何舒蔓又问:“那村长和警察关系挺好吧?”
“好!怎么不好呀!我们村长啊,和市里的刘老可是拜把子兄弟!”
这时安德森从浴场里出来了,他刚洗了头发,原先金黄的发色变深了些,湿漉漉地被他顺在了脑后。
“翻译官啊。”安德森冲何舒蔓打招呼。
“你好啊。”何舒蔓垂头丧气地。
“怎么了翻译官?”
“你什么时候走啊?”
“再过几天吧,我挺喜欢这里啊。”安德森笑盈盈地说,何舒蔓说:“荒郊野岭有什么好留的,你还是赶紧启程去微草市吧。”
安德森还想去和警察碰面,何舒蔓劝也劝不听,只好带他去,巧就巧在他们从广场走出来没多久就遇到了那两个警察。刘老瞅见这个外国人,叫住了他们。
“上哪儿去?”
“他吗?”何舒蔓指指安德森。
“不是,我说你呢小姑娘,你叫小蔓是吧?”刘老一双鹰般锐利的眼睛将何舒蔓扫了个遍,何舒蔓不舒服地往安德森身边靠。
“是。”她说道。刘老还兴致勃勃地和安德森打个招呼,用不标准的英文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哈哈哈很好,谢谢你,你呢?”安德森回道。
“我该说啥……哎算了,这就走了啊,附近逛过了吗?这一片风景可好,小蔓你和他说说啊。”
“他问你这里附近都逛过了没有,说这里风景好。”
“逛过了,有条河,风景不错。”
何舒蔓斜眼看安德森,这里有条河她都不知道,这个老外该不会是在胡扯吧?
“哈哈还去了河边啊,还挺懂的嘛这个老外。昨天你还给蒋大说了堂推理课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谢谢你了啊这位国际友人。”
何舒蔓笑着给安德森翻译,安德森问起范医生的情况,刘老和边上的年轻警察笑呵呵地表示交给他们处理,他们会处理好就走开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就别操心了。”何舒蔓正要拉着安德森往回走,刘老却又叫住了他们。
“小蔓啊你和这个老外说,回头啊,路上小心,最近这条山路上常有人失踪,别因为旅游丢了自己的命,那可是国际争端了啊。”刘老说道。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会和他说的。”何舒蔓笑着应付过去,安德森问她:“他说什么了?”
“他说天气冷,让你多穿点。”何舒蔓说道。
自从那晚之后,何舒蔓再没见过范医生,安德森倒是很想见他,找了何舒蔓好几次让她向村长打听范医生的下落。何舒蔓问了两次之后蒋大似乎是烦了,她再问,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直接无视,何舒蔓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这天下午安德森和何舒蔓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来和她这个翻译官道别的。何舒蔓正和蒋大老婆吃晚饭呢,就邀他一块儿吃了。蒋大去了蒋二家串门,还没回来。
安德森拿筷子的手法非常熟练,一点都不像个外国人,他说他在美国总点中餐外卖吃,练出来的。饭后,何舒蔓送安德森回去,夜路不好走,来来回回竟花了她一个多小时。
她回到村长家时,蒋大老婆已经睡下,她在客厅里给她留了盏煤油灯,何舒蔓本想提着灯上楼,可那一抹火光再次出现了。
那一抹在楼梯下虚掩着的木门缝隙下闪烁的火光。
何舒蔓朝二楼看了看,壮着胆子朝木门走去。
她第二次推开这扇门,第二次悄悄地摸着长满青苔的墙壁往下走。静静地,慢慢地,连呼吸声都放低了。这一次她还小心地合上了门,这里的氧气充足,就算合上了门也不会呼吸困难。
她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但是这种未知对她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想去地下看看,那里到底是个地窖存放着酒和粮食,还是什么都没有,她都想去看看。
她这个人,生来好奇。
何舒蔓沿着阶梯向下,好几次她都在墙壁上摸到了黏糊糊的蜗牛,但是她没害怕,她可不怕这些虫子,再说了她在洞窟里可是连蜈蚣蜘蛛这样的昆虫见了都不怕的。
何舒蔓倒不是胆子有多大,像白天那具尸体她看到了就觉得害怕。
死去的人让她觉得恐惧。
比如蒋四苍白的尸体。
想到蒋四,何舒蔓又想起了范医生,刚才回来的时候她还特意绕去了卫生站,范医生没在,卫生站里就只有范太太一个人。她不肯透露范医生的下落,只说他活该,自作孽,杀人要偿命。
可现在还没明确的证据证明人是他杀的,就凭一个老外的推理,虽然挺说得过去,就这么认定他是犯人了?
煤油灯的光线暖暖的,何舒蔓大致数了下,她往下一直走了二十三级台阶才走到底。
出现在何舒蔓面前的是一间地窖,非常狭小,大约只能容下四个成年男子。地窖地表铺了张地毯,踩上去还能踩出水来。地窖四周摆放着许多腌菜的透明坛子,何舒蔓在蒋大家住了这么久,吃过好几次装在这种坛子里的腌菜,味道像是腌牛肉,但是吃上去又像鸡肉,不经嚼。
在这些腌菜坛子中间,在那张深红色的地毯上,何舒蔓看到了一个木头担架。
担架上盖着张尼龙布,尼龙布四角还在往下滴水,中间隆起,像是牛蹄一样的蹄子突兀地伸在尼龙布外。何舒蔓心里大约有数了,躺在这块尼龙布下面的大约是他们今天猎到的猎物了。
何舒蔓嗅了嗅,血腥味并不重,或许该说是动物身上的血腥味被酸腐的地窖特有的气味给盖住了吧。
何舒蔓提着煤油灯靠近那只动物,她小心地碰了下动物的蹄子——没有反应。
这只动物已经死了,毫无疑问。
何舒蔓胆子大了些,她捏着尼龙布的一角稍微把它掀起来了些。让她惊讶的是,尼龙布下似乎不止一只动物,她掀开了整块尼龙布,一只雄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鹿角已经被割去,原先长着角的地方,血液已经凝固,像是两个可笑的圆形图钉一样嵌在鹿头上。
这只雄鹿还睁着眼睛,又黑又圆的眼珠死死盯着何舒蔓。
何舒蔓避开了它的眼神——尽管它已经死了。何舒蔓稍微挪开了些雄鹿的蹄子,她想看清楚压在雄鹿身体下面的是什么东西——肯定有东西被压在下面,何舒蔓可以确认,因为她已经透过雄鹿的双腿看到不属于它身体任何一部分的东西了。
怎么说呢,那东西光溜溜,黑乎乎的,就那么一段,不像是动物躯干,倒像是人的胳膊。
想到这儿,何舒蔓做了个深呼吸,她放下煤油灯,用两只手提起雄鹿的后蹄,这下她看清楚了,尽管灯光昏暗,她也看清楚了。
躺在雄鹿身下,胸膛破裂的是一个男人。
何舒蔓放下了雄鹿的腿,拍着胸部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她提着煤油灯再次靠近雄鹿,这次她拉起了它的前蹄,她看清了那个压在雄鹿身下的男人的脸。
他的双眼圆睁——如同那只雄鹿一般。
男人的头发留得很长,比何舒蔓都要长,他脸上化着浓妆,与狩猎集团所化的妆不同。他黑面红唇,像极了何舒蔓曾经梦到的那个饿鬼。
何舒蔓放下了雄鹿的腿,她摸索着去探男人的鼻息,没有呼吸,男人已经死了。
又是一个死人!
他是谁?
从哪里来?
谁杀的他?
又是为什么要杀他?
一连串疑问在何舒蔓脑袋里横冲直撞,搅得她心绪难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男人的死必定与蒋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是蒋大杀了他吗?
难倒是狩猎时误杀的人?就把他连同雄鹿的尸体一起搬到了地窖?准备毁尸灭迹?
这么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何舒蔓重新盖上了那张尼龙布,她的手有些抖。这一晚她失眠了,就像在洞窟里的那些个夜晚一样,她难以入睡。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和蒋大的老婆做了会儿家务她就坐到了院里看书,可越看心越静不下来。
蒋大,富华村的村长地窖里有个死掉的男人!就算不是他杀的人,可是……村里也有人杀了人啊,这事儿怎么说都应该报警,可是……蒋大这一家怎么说都对自己有恩,是他们收留了她,给她吃的,给她穿的,而且就算报警,鲜花市的警察有个刘老还是蒋大的拜把兄弟,万一他要有个包庇的心理,和村长说了她打电话去告发村长藏尸。村长会怎么想她?恩将仇报?
还没搞清楚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就报警说村长家有尸体,怎么想都是给村长抹黑的事,但是毕竟是个人啊,就这么死了,他也有家人,有妻女……
何舒蔓左思右想,坐立难安,后来她跑去找了安德森,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找他要了纸和笔刷刷写了什么塞在他手里说:“你到了微草市就把这个带去给警察。”
“翻译官你怎么了?”
“别管了,你照做就是了。”
“翻译官,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微草市?”
“我不去,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我不想回去。”
“对,那里有伤你心的男朋友。”
“不说了,你千万不要忘记啊!”何舒蔓起身要走,
安德森点了点头:“是的,你说得对,我不该管这些。”
“真的?”
“真的,我真这么觉得。”安德森动手收拾起散落在屋里的行李,何舒蔓挺高兴,帮着他收好东西,送他到了村口。蒋大找了个村民直接把安德森送到微草市,何舒蔓和他别过,千叮万嘱让他别忘记把她给他的纸条交给微草的警察。
安德森满口答应,何舒蔓在村口望了好一会儿,等到再也望不到安德森的身影了她才回到了村长家。这一路上她又听到好几声枪响,村里好像又有人进了森林狩猎。村长并没参与,他在家中整理一堆一堆的账簿。
而范医生又出现了,他脸上手上都带着伤,额头上还绑着绷带,面容憔悴。他提着药箱来给何舒蔓的腿伤换药,见了蒋大,畏畏缩缩地打过招呼后就和何舒蔓上楼了。蒋大对范医生倒是笑容满面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没怀疑过他杀了自己的四弟,也没揪着他衣领朝他怒吼过。仿佛范医生身上的那些伤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范医生……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何舒蔓试探地问道。
“把裤腿卷起来吧。”范医生说,他沉默着检查了番伤口愈合的状况后告诉何舒蔓,“再过两天就能拆线了。”
“是吗?那我得准备下给村长和大家道别了。”何舒蔓说道。
范医生却冷不丁地冒出来句:“道别?呵,道别。”
“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吗?”
范医生冷眼看她:“我就多嘴提醒你一句,道别的想法你最好还是别有了。”
“可是……我本来就是要去鲜花市的啊。”
范医生不说话了,他给何舒蔓擦药,何舒蔓没有细想他的话,又问他:“范医生,您来这儿多久了?”
“五年了吧,怎么了?”
“每年都打猎?”
范医生抬眼看她:“怎么忽然这么问?”
“哦我就是好奇……我没见过打猎……”
“你要试试吗?”
“我?还是算了吧。”
“你不被人当成猎物打了就不错了。”
“那说起来,有发生过这种事吗?就是误伤了人之类的。”
“一般不会,他们会先清场,不过要是有人误入了误伤了,就只能抬我那儿去了。”
“怪不得你那儿那么多麻醉药,范医生你给人取过子弹吗?”何舒蔓问道。
“取过,你今天好像问题挺多的嘛。”范医生收好药箱,何舒蔓慢慢放下裤腿,何舒蔓尴尬地笑,随便扯了个别的话题,边说边将范医生送到了楼下。
范医生临走前和蒋大挨在一起说话,不知在说什么,间或打量何舒蔓几眼,最后蒋大拍了拍范医生的后背,点了下头,范医生才走。
天色渐渐晚了,晚饭时,蒋二和蒋三一起过来吃饭,席间蒋二说起自己老婆的事,何舒蔓才意识到他已经结婚有老婆了。她从没见过蒋二的老婆,他也从没带他老婆来过蒋大家,仔细回想起来,其实村里的女人一直都非常少,何舒蔓见到的也多是沉默寡言型的,比如范太太。只有开饭馆的娟姐还算是活泼开朗,见到何舒蔓总要和她拉拉家常。
至于蒋大老婆,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这事儿也是何舒蔓不久前才发现的,蒋大没说过,谁都没提起过,还是那天何舒蔓被开水烫到了手,蒋大老婆在旁嗯嗯啊啊比手画脚时何舒蔓才发现的。
还好何舒蔓不怕无聊,没人和她说话她也不会烦恼,反而更自在,她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的。晚上她躺在被窝里想起拜托安德森的纸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将纸条交到微草警察的手上,就算他现在已经交了,那些警察又会不会相信,会不会派人过来调查那具压在雄鹿下面的尸体。
反正,何舒蔓自己是决计不会再回微草市的,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等伤好了她就去鲜花市,接着重新找一份工作,反正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以前还有男朋友要记挂着,现在男朋友已经不在了,她孑然一人,有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
半夜里又响起枪声,何舒蔓早就见怪不怪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的生理时钟已经调整了过来,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穿好衣服穿好鞋下楼洗漱,再去厨房看看蒋大老婆需不需要帮忙。接着吃早饭,看会儿书,喂鸡松土,蒋大养了许多盆栽,何舒蔓最近在向他学怎么修剪盆栽,据说蒋三是养兰花的好手,何舒蔓也挺想学的。
然而今天,何舒蔓的一切日程安排全都泡了汤,吃早饭时蒋大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把烂糟糟的纸巾抹鼻子,接着他把纸巾放到了桌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啃馒头。
何舒蔓却吃不下了,她借口要上厕所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里。她站在镜子前作深呼吸。
“怎么可能……不可能……”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可她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那张纸片,那张夹在蒋大擦鼻涕的纸巾里的纸片。那张她交给安德森,写着“富华村有人杀了人,尸体就在村长家地窖”的纸条。
她不会认错自己的字,更不会认错那张纸。
何舒蔓手又抖了起来,她不停说服自己要冷静下来,拧开水龙头不停用冷水搓洗自己的双手。
这不算什么,就算村长已经看到了那张纸条也不算什么,能说明什么呢?他又不认得她的笔迹,可能是别人写的啊。
自我安慰了好一阵子,何舒蔓才有勇气回到饭桌上。村长已经吃好了,他拿着水烟筒点起了烟,深吸了一大口漫不经心地和何舒蔓说:“小蔓啊,我这儿账簿有点理不顺,你文化水平高,过会儿给我看看,行不?”
何舒蔓当然没理由拒绝,不过她多长了个心眼,在给村长写东西的时候变了变字体,好在要写的东西不多,不容易暴露。
“哦对了,那个老外啊,送他到了微草了。”村长还这么说了一句。
何舒蔓心里不是滋味,她顺着村长说:“村长,我觉得我也是时候走了,不然朋友肯定要担心了。”
“之前不是已经打过电话了吗?没事。”村长笑了,“城里来的,还是不习惯我们这儿的生活吧?觉得太苦?没电视没电脑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是要不习惯了。”
“不是不是,我是觉着反正我的脚伤也好差不多了,也能走走了,也不该在这儿打扰您了。”
“不打扰。”
“真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你住着吧,等阿文回来了……”村长抿起了嘴,没说下去,只是笑,笑的何舒蔓脊背一凉。
“阿文……您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您的意思是让他送我出去是吧?”
“阿文啊,出去办案子了,刘老也联系不上他,不过我看他是快回来了,之前也常有这种事,他们办大案子的,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他不和你联系啊,你也不能和他联系,这是规矩。”
村长提起刘老,何舒蔓想起件事,此时又不知道该不该问,琢磨半天还是经不住好奇,问了村长:“村长,之前刘老和说附近山路常有人失踪,是真的吗?”
“刘老还和你说这事了啊,”村长眯起了眼睛,看向了外面,“是有这么回事,大概是三年多前开始的吧,起先吧是村里的女孩儿失踪,也就那么一个,大家都以为是在森林里迷路了,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具尸骨……之后吧就听说那些徒步的啊失踪,还有汽车在公路上抛锚,女的下去修车后来也不见了,就剩下车还在路上……”
何舒蔓攥紧了拳头,村长还在说:“小蔓啊,我还是得说一句,你遇上老三和老方真是你运气好,我们这片山头,森林那么大一片,不怕吓着你和你说吧,山里有吃人的玩意儿。”
“啊?吃人的……野兽?”
村长眉毛竖起,难得的眼睛嘴角都不在笑了。
“是人。”他煞有介事地说。
何舒蔓本想说:村长别开玩笑了,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蒋大的神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简直太过认真了,何舒蔓起了身鸡皮疙瘩,抱紧了手臂沉吟似的说:“这……这样啊……”
蒋大继续抽他的水烟,遥遥望着远方,不说话了。他在日落时分带着他的哑巴老婆离了家,也没说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何舒蔓问了,蒋大也是支吾着敷衍过去了,蒋大的老婆不太舍得离开家,走三步回头望一望,蒋大不乐意了,骂骂咧咧地推着她走,何舒蔓靠在门边看他们,落日的余晖倾泻下来,他们成了一对夕阳下的剪影,轮廓鲜明,面目模糊。
何舒蔓在确认蒋大走远了之后,反锁上了大门,找出了那盏煤油灯,她心中有个疑问必须解开。
她先是去推了下楼梯下的木门,木门上有个锁扣,自她看到尸体那晚后总有个锁挂在上面,今天锁不见了,仿佛在诱惑着何舒蔓往下走似的。
何舒蔓点上了煤油灯,还从厨房拿了把水果刀——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地窖里正有什么危险等着她,而这份危险,是她不得不去面对的。
她写的告发蒋大的纸条已经被发现了,全村上下只有她一个外人,还是住在蒋大家的外人,不怀疑她怀疑谁?
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何舒蔓推开了木门,举高了煤油灯,照亮自己眼前的路,手抚着墙壁,迈出了向下的第一步。
一层,两层,三层……
十层,十一层,十二层……
二十层,二十一层,二十二层,二十三层……终于!何舒蔓又走到了这间地窖。
地窖里的酸腐气味比之前更甚,地毯上的木头担架不见了,地毯也换了新的,变成了绿色的塑料地毯,像是海产市场里会铺的那种。何舒蔓小心地踩上去,她在地窖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那个胸口炸开,好像中了一枪的男人消失了。
被埋了?
被烧了?
到底被怎么处理了??
何舒蔓一直在家,可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何舒蔓放低了煤油灯,她隐约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就在塑料地毯的下面,在那些镂空缝隙中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拉环。
何舒蔓拉开了这些地毯,把它们扔到了一边,她没看错,确实有个拉环藏在这些地毯下面,何舒蔓试着拉了下这个拉环,拉环所附着的东西非常重,何舒蔓咬紧牙关用力向上提拉环,一块正方形的石板竟被她慢慢提拉了起来!
一股冷风裹着腥臭直冲何舒蔓脑门,她拿起手边的煤油灯正要一看究竟。一双大手从她身后牢牢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那是一双粗糙、长满老茧的手。这双手的主人越掐越紧,越掐越用力,何舒蔓整个人都几乎被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她手里的煤油灯和水果刀都掉到了地上,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碎开了,火苗窜了出来却烧不起来,地窖太潮湿了,不一会儿这点火苗就自己熄灭了。而那双大手的主人依旧牢牢卡住何舒蔓的脖子,他在一片漆黑中对何舒蔓说:“小蔓,你知道的太多了。
“你太好奇了。”
何舒蔓大张着嘴,她的双脚在空中胡乱踢着,但是这点程度的攻击好像对男人造成不了任何伤害似的。何舒蔓还是没放弃,她伸出手去掐男人的手,男人依旧不为所动,何舒蔓闭上了眼睛,几乎使出了自己的全力,反手用力抓住了男人的头发,一鼓作气往外扯下了一大把。男人吃痛地稍微松开了手,何舒蔓趁机挣脱了他的双手,摸索着爬上了楼梯,跌跌撞撞外上爬。
“小蔓,没用的,你知道的太多了,都怪你太好奇自己看到了那具尸体,就让我来告诉你把,那个男人,我们杀了他,因为他是杀人凶手,他是杀了我们四弟的凶手!是他和那个女人联手杀死了我们四弟!一命偿一命,他活该!该死!”
那个女人是谁?
凶手真的不是范医生??
何舒蔓脚下打滑,加上太过着急,扯到了小腿上的伤口,她捂着自己嘴,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呼吸声,也不去管男人在说什么,只想着往上爬。
“警察不会管的,哪里的警察都不会管。
“只是可怜了那个外国人,不过没关系,自有野狼替我们照料他的尸体。”
何舒蔓没忍住,哭了出来,她压抑着哭声,抓着台阶往上爬,终于让她看到了一丝光明,被积压在门缝和地板间的光明!
“小蔓,你走不了的,我们现在就等着阿文回来了。”
何舒蔓回头望了眼,在沉重的黑暗里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蒋三正朝她飞扑过来,何舒蔓再也忍不住了,积压在胸口的恐惧爆发,她尖叫着爬到了顶层,推开木门,摔在了蒋大家的过道上——摔在了人群的中心。
蒋大、蒋二、老方、老姚还有村里好几张熟面孔将她团团围住,蒋大率先出手抓住了何舒蔓的胳膊,何舒蔓尖叫着挣脱,蒋大和蒋二同时扑了上来。
“给我绳子!胶带!”蒋二压在何舒蔓身上大吼。
不知是谁递上了这些东西,何舒蔓被压得死死,她哭着喊着:“求求你们别绑我,求求你们,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里的事……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何舒蔓泣不成声,她的嘴被胶带封住了,后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几个大男人将她五花大绑抬进了她在二楼的房间,蒋大和蒋二合力将她绑在了床上。不一会儿蒋三也上来了,他的额头在流血,他擦也不擦,冲到何舒蔓床前捏住她的脸捏至扭曲变形。
“你就老实地在这儿躺着吧,等阿文回来,你就和他结婚,生孩子!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了,老实地待着吧!”
何舒蔓睁大眼睛看着他,蒋三又说:“什么?你的意思是阿文有女朋友了?哈哈哈哈娶两个老婆又有什么关系,小孩儿可是越多越好。”
蒋大、蒋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
何舒蔓收起了绝望的眼神,她没想到她才逃出一个囚禁她的变态之手不过一个星期就又落到这步田地。
蒋三示意大家可以散了,村民们便陆陆续续走了出去,蒋三最后一个离开,他给何舒蔓关了灯,锁上了门,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
何舒蔓试着拉扯了下捆绑住她的绳索,粗麻绳非常难解开,越是想挣脱越会把自己弄疼。何舒蔓不一会儿就放弃了,她望向窗外,不由同情起了可怜的安德森,这个徒步来旅行的英俊外国人就这么死于他乡。
不过……等等,他们是怎么发现安德森的那张纸条的?她可是全程都用英文和他交流啊。
有村民懂英文?
有这个可能……
难道……那个经常有人在附近失踪的传说……
难道……其实都是富华村的人干的?那个吃人的故事是村长编出来骗她的?
那他们为了什么?为了钱?
否则他们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杀一个老外?可安德森看上去也不像很有钱啊。
还是因为他……其实发现了什么?
对!极有可能!安德森曾经偷偷溜去查看蒋四的尸体,可能还发现了什么!
蒋四到底是死于谁之手,杀手的动机又是什么,那个蒋三说杀了蒋四的男人是什么来头?他脸上的浓妆代表着什么?
谜团越来越多,何舒蔓甚至还想到更多更可怕的可能。恐惧感让何舒蔓想吐,可她的嘴被胶带封着,胃部反出来的酸水只能通通咽回去,将她自己的喉咙灼烧。
也不知过了多久,蒋大的老婆来了,她给何舒蔓送来吃的。她撕开了何舒蔓嘴上的胶带,给她喂粥,何舒蔓说:“我想上厕所,阿姨让我上个厕所吧。”
蒋大老婆扯开她裤子,什么都没说,可何舒蔓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想尿就尿床上吧,我给你收拾。她仿佛在说。
何舒蔓屈辱地扭过了头,不肯吃东西,蒋大老婆也不没做声,放下碗和勺子,咚咚咚下了楼,然后蒋大和蒋三就上来了,一个掰开了何舒蔓的嘴一个直接往里灌热粥。何舒蔓呛得把粥往外乱喷,她在床上乱扭,小腿上的伤口裂开了,一下就把床单染红了。蒋大见状,说:“去找范医生过来!”
何舒蔓也疼的停下了挣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动了。
蒋大找来他老婆清理了下被子和床单,何舒蔓在这时问他:“你那个阿文到底要不要回来了?”
蒋大不理会他,他开始自顾自装饰房间,他找来了鲜红的双喜字贴在了门上,又和几个村民一起搬来了个大衣橱,还有书桌啊椅子啊什么也都搬了进来。他把之前何舒蔓在看的那些旧书一本本整齐地放在书桌上。
“你啊,会和阿文有很多共同语言的,这些书都是他爱看的,你不也挺爱看的吗?”蒋大温和地说,面目却再不复往日的慈善,何舒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蒋大立即冲过来扇了她一巴掌。
何舒蔓笑了。蒋大又开始在桌上摆他们一家的全家福,说着:“以后啊等你有了孩子,就再一起照一张。”
“你原本就是这么个打算吗,让我嫁给你儿子?”
“不是啊,是你自己发现了太多事情,哎,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蔓你说对吧?”蒋大说道。
何舒蔓问他:“蒋四怎么死的?”
“告诉你也没什么,之前呢老四找到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他也到了娶老婆的年纪了嘛,可是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哪有女孩子愿意留下来,这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子就没你这么好,不肯留下来,就跑了。老四一路追了她出去,追到了树林里,又追到了村上。那个女孩啊,她跑去了卫生站。老范和我说,他没想到会遇到认识的人,当时心一软就放跑了那个女的,他看到她手里的木棍了,但是没想到那个女的当时已经把老四捅死在了卫生站的过道上,老范看到老四尸体的时候吓坏了,又不敢声张,怕我们生他的气,就把老四的尸体藏了起来。只是没想到狩猎季开始那天,老四的尸体失踪了。”
“我在地窖里看到的那个男人,是他抢走了尸体?”
“是,这个土人隔三差五就会溜进我们村子,那天被我们逮个正着,他死到临头还大骂我们,说他在森林看到老四追着那个女孩儿,用毒针扎了老四,说是能麻痹人神经的毒针!要不然你说老四那么大个,能让个女的给捅了吗?你说他是不是帮凶?该不该死!他还得意地说看到老四的尸体就想拿他出来鞭尸!就把他吊了起来!”
何舒蔓听到这儿,忽然生出个疑问。
“你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是很多?”
蒋大哈哈大笑:“你不一样,你从一开始就愿意留在这儿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愿意了?”
蒋大一个巴掌扇过去:“等孩子生出来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服从的就能活下去,不服从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你最好想清楚!”
何舒蔓咬牙,但是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她朝蒋大眨了眨眼睛,又问:“我能看看我未来丈夫的样子吗?”
蒋大一乐,把全家福的照片拿近了些给何舒蔓看。何舒蔓直起脖子费劲地看了眼,这一眼就让她哑然失笑了。蒋大问她笑什么,她又不说,蒋大正要追问,范医生来了,后头跟着慌慌张张的蒋二,他凑在蒋大身边耳语了句,蒋大便和他走了出去,外头又传来枪声。
何舒蔓重新拾起勇气,她会活下去,会去鲜花市,找到新的工作,开始她崭新的生活!
她没有被那个洞窟变态男打败,也不会被这里的村民打败!
何舒蔓看着范医生,这个总是一丝不苟的男人正在给她重新缝针,这次麻醉药也没打,直接开始了手术。何舒蔓没有哭喊,她紧紧盯着范医生,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范医生感受到了她强烈的视线,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范医生,你知道他们会对我做什么吗?”何舒蔓问道。
范医生擦汗,拒绝回答。
“他们是不是打了你?
“这样你就怕了他们?
“你到底为什么帮着他们?范医生,我求求你,放我走好不好……
“范医生我今年才二十三,我爸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范医生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范医生始终不说话,忙完了手上的活儿立即离开了。
何舒蔓绝望地躺在床上,她明白这个村子里不会再有人对她伸出援手了,她得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等到外面再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何舒蔓伸长脖子去咬放在床头柜上的粥碗里的勺子,她咬紧了勺子生怕它掉到地上,她努力弯折手腕想用手捏住勺子,这活儿可不好干,她的脖子和手都绷到了极限,在试了不下十来次之后才成功。何舒蔓却没时间松口气,她抓紧了勺子摸索了一阵,捏住了勺柄朝着床栏杆轻撞,一下,又一下,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勺子非常难撞碎,她又换了个角度,捏住了勺柄最顶端,又是一下朝着栏杆砸过去。
勺子碎开了。
勺柄还被她捏在手里,勺子掉在了床褥上。
何舒蔓庆幸地笑了下,她开始拿碎开的勺柄边沿磨蹭绑住她手腕的麻绳。她干这事的时候外面又是好几下枪声,她还听到有人吆喝着什么,听不太清,夜晚的富华村竟比白天还热闹。
也多亏了外头的热闹劲,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何舒蔓,她解开了自己右手的绳索后又去解左手的,到两只手完全解放,她重新穿好裤子,利索地解开了自己脚上的束缚。她踩着书桌推开了窗户,从她这个角度能看到院子里投射着一点室内的光,想来下面还有人在,会是谁呢?
何舒蔓这时候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就算楼下是一群豺狼虎豹她也没办法了,这是她唯一的逃生路线!她盘算了下,借着村中的灯火,为自己规划了一条逃跑的路线。她不能往村子里跑,她只有跑到外面去才行,哪怕在森林里迷路也比跑进村里强。
“向东,向东就行!”何舒蔓用最快的速度做了这个决定,她一跃跳下了二楼,她的左脚扭到了,骨头大概断了,但是这种时候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何舒蔓头也不回地向东跑,她身后很快有人叫着喊着追了出来,连狗都狂吠着跑了出来。何舒蔓只管向东跑,她拖着自己的伤腿一头扎进了东边的森林里,她继续跑,这时候她已经分辨不出方向了,只要有路就一头扎进去。森林里的路本就不好走,到处都是枯枝和断木,加上何舒蔓对这里地形又不熟,一不小心就被绊了一跤,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却又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何舒蔓抱着自己的脑袋,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差,这么一路滚下去竟然让她滚到了河里,毫发无伤!
何舒蔓从浅滩里爬起,她拍去膝盖上的尘土,抬头看到了北极星,沿着河水继续往东走——正好是河流上游的方向。
何舒蔓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弯腰挖起浅滩上的河泥往自己身上脸上抹,将自己抹得黑不溜秋的这才继续向前。她走了会儿有些累了就靠在河岸边休息,她的左脚只是脱臼,何舒蔓一咬牙,一只手托着左脚一只手扶着脚踝用力一拉一按,给自己接好了骨头。
何舒蔓靠在河边喘粗气,她环视四周,让她在上游的方向看到了一点火光。这让何舒蔓神经紧张了起来,她想换一条路走,试着重新爬上山坡,试了好几次都因为脚底打滑失败了,没办法,何舒蔓只好在岸边捡了块还算尖利的石头捏在了手里。就在这时,上游的那丛火光抖动了下,慢慢升到了空中。何舒蔓站住了,忙找了片树丛蹲了下来。
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石头。
“谁在那里?”有人问。
何舒蔓捂住了自己的嘴。
“谁?”
她透过树丛看着那个不断往自己靠近的人,他很高,应该是个男人,手里举着火把,他把火把举得很高,何舒蔓看不清他的长相,无法辨别他是村里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男人似乎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竟然慢慢把火把放低了下来。
何舒蔓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几乎要窒息了。
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大哭。
她冲出了树丛,一把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安德森!天哪!安德森!你还活着!安德森!你说中文!安德森!天哪!”她语无轮次地中文英文乱说一气,安德森僵硬地被她拥抱着,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翻译官,冷静点。”安德森双手腾在空中,嘴里说着温柔的话语,用中文。
“你这个骗子!”何舒蔓推开了安德森,抹着脸蛋说,“你会说中文!你为什么骗我?”
安德森笑了,拉着何舒蔓的手:“你跟我来。”
“快把火把熄了!有人在追我!那些人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何舒蔓着急地鼓起腮帮子去吹火把。
“没关系的,他们不会来这里,这里是土人的地盘,他们不能越界,这是规矩。”
“土人?”何舒蔓看到了安德森的帐篷,三个棕色皮肤的长发男人正坐在帐篷外面聊天,他们脸上化着和蒋大地窖里那个死人一样的妆,此时其中一人正在削一支木剑,看到何舒蔓嘀咕着用何舒蔓听不懂的话和安德森说了句什么。
安德森竟然会说他们的话,这下他成了何舒蔓和这些人的翻译官,他给何舒蔓毛巾擦脸,又拿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上,还拿出了急救箱检查她的伤口。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安德森告诉了何舒蔓他们分别后他的遭遇。
蒋大派去负责将安德森送往微草市的村民姓连,老连出村子时遇到了蒋二,蒋二还坐了一程他的牛车。
两人以为安德森听不懂中文,当着他的面就说起了村长关于如何处置安德森的事。
安德森之前偷偷潜入卫生站的事被范医生发现了,据说是在他们逼供范医生如何杀害蒋四的时候范医生说的。蒋二还模仿了范医生的语调说给老连听。
“他啊当时哑着嗓子说:我根本没让那个老外去看尸体!他自己溜进了卫生站!你们就不怕他看到另外一个房间的东西嘛!然后我和老三就去卫生站,你瞧怎么着,还真让我们在那个房间找到了个可疑的脚印!我就让青青偷了这个老外的鞋子,嘿,你瞧他现在还这么乐呵,那鞋子一比对,就是他的脚印!”
“那个房间?”何舒蔓插嘴问道。
“是啊,我在一房间里不小心留下了个脚印。”安德森说,并没一点不好意思,“一个他们陈列尸体的房间。”
“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啊!”何舒蔓听得火急火燎的,安德森还不紧不慢,他在这时候再次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其实我真的是一名侦探,我在鲜花市旅游的时候无意在河边捡到了一只帽子,帽檐里面还缝着一个人的名字,我就上网挂了出来,希望能找到失主,但是我得到的却是失主亲友的一封邮件。他告诉我,这个是他女朋友的帽子,她在三年前就失踪了,他问我是从哪里找到的帽子,我说是在鲜花市。
“接着这个男人告诉我,他女友就是在去鲜花市旅游的路上失踪的。我后来又发现在这附近失踪的人非常多,我就有了来这里调查的兴趣,毕竟我是侦探嘛。”
安德森又向何舒蔓介绍这些土人,“这是生活在这里的土著居民,应该是这么个词吧,他们将鹿视作他们的神明,而富华村每年的狩猎季针对鹿的狩猎,几乎威胁到了森林里鹿的生存,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两帮人不对盘,经常发生斗殴事件。”
“怪不得那个男人说要鞭尸……”何舒蔓暗自说道。
安德森还说:“还发生过好几起杀人案件……”
“是不是富华村一个小女孩儿?是他们杀的?”
安德森耸肩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
何舒蔓看着他,他又说:“总之,出于对维护自己神明的考量,土著们对富华村进行过很多报复。”
安德森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可能发生过的杀人案件和动机,何舒蔓不由地小声问道:“那你报警了吗?”
“报警,为什么?”
“这里可是坐着和杀人犯有关的人啊!”何舒蔓说,“他们可能杀过富华村的村民啊!”
“但是,富华村的人杀了他们的神啊。”安德森一脸无邪,“我并不认为这些土著的作为是不应该的行为。他们有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神明,富华村的人是弑神者,土著这是在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我觉得这是非常值得推崇的一件事。如果他们允许别人肆意捕杀他们的神明而无动于衷,我认为,这才应该感到羞耻。”
安德森的价值观让何舒蔓震惊,然而何舒蔓竟然无法反驳他。她不能说他是对的,但也不能说他全错。
一个有自身信仰,还为之战斗的人,确实值得尊敬,但是这种时候就能不分对错了吗?
只要是神就要维护吗?
那有的人要是信仰邪神呢?
“杀人是不对的事情啊……”
安德森看着何舒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翻译官?那么不得已而为之的杀人呢,正当防卫呢,对暴徒的反击呢,杀死有罪之人呢?也是不对的吗?”
何舒蔓逃避开他的眼神:“我不知道。”
“好的,那么请你现在就报警吧。”安德森交出了自己的手机,“我的手机还有信号和电池,请你现在立刻报警吧。”
“鲜花市的警察有一个和村长是拜把兄弟,不行。”
“所以你的纸条上写着让我去微草市对吗?”
何舒蔓点点头。安德森说,“你需要休息一下,去帐篷里睡觉吧。”
“那你们呢?”
“我们还需要谈点事情。”
何舒蔓半知半解地钻进了帐篷,她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又很快被叫醒。安德森进来喊醒她,告诉她:“我要和这些土人们去富华村。”
“去那里干什么?”何舒蔓立即清醒了。
“他们兄弟的尸体还在那里,他们必须要拿回来。”
“可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德森微笑,何舒蔓抓住了他的手:“我也一起去。”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有东西落在了那里……”
这话不假,何舒蔓想起来她把她的高跟鞋落在了村长家的二楼婚房的床头柜里。
“好的,那我们一起走吧。”
安德森并没有说这件事危险不适合女孩子这种话,何舒蔓从帐篷里出来才发现已经有不少土著居民集合在了河边。意外的是,安德森——这个混血儿成为了他们的领头者,他们全都跟着他走。
安德森非常认路,在黑夜的森林中也能找到去小小村的路,何舒蔓走在他身边,他对她也非常照顾,很是绅士。
在走了半个小时以后,何舒蔓再次回到了小小村。她和大部队分开了,她不知道其余人都去了哪儿,只看到火光在村里蔓延。她一个人潜行到了卫生站,何舒蔓在卫生站门口望了眼,村长家灯火通明。
卫生站的门没上锁,何舒蔓推门进去,她按照记忆找到了范医生之前帮她缝制伤口的小屋,翻箱倒柜地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何舒蔓才要离开,却在走道上被范医生逮了个正着。范医生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杯水,看到何舒蔓,见了鬼似的睁大了眼睛。何舒蔓夺路而逃,没想到范医生追着她跑,何舒蔓一着急拐进了一间屋子,反锁上了门,打算从窗口溜走。
可她一转身,却被屋里的光景吓了一跳。
她忽然明白安德森说的那间房间是什么房间了。
就是这间房间。
这间摆满了各式白骨的房间,这间她之前以为是厕所,差点打开了的房间!
怪不得那天范医生那么着急,还把她骂了一顿。
何舒蔓整理心情,往前走了一小步,屋里的这些白骨很明显不是用来教学或者收藏的标本,它们被随意堆放在地上,地上连草席都没铺,一些白骨上的肉还没完全腐烂,生出了蛆虫,再角落些的地方堆着一些背包和衣物。
何舒蔓走了过去,她翻出个背包,里面竟然还有只钱包,钱包里竟是些早就没有在发行流通的纸币,还有一张女生的身份证,这个女生要是活着,得有蒋大老婆那么大年纪了。
何舒蔓仔细看那张身份证的照片:“天哪,这是……蒋大的老婆?”
震惊之余,何舒蔓放下了钱包,樟脑丸的气味让她警醒了起来,她听到了范医生使劲摇晃门把的声音。
“小蔓开门!”
何舒蔓回过神来,揣着麻醉药和针筒翻出了窗口。她认路,猫着腰警惕地走回了村长家。一路上她看到不少扭打在一起的人,富华村广场上的巨鹿雕塑身上的红绸带烧了起来,仿佛一把巨大的火炬,普照着它的信者和屠杀者。
而村长家这时没了人,只有灯还亮着,何舒蔓偷偷走进去,她上了楼,回到那间熟悉的房间,她拉开了床头柜,她的高跟鞋还在里面,她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何舒蔓却感觉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小腿,她低头看,床底竟然伸出了一双手硬生生将她拉倒在地!
这双手的主人抓着她的双腿,自己慢慢地从床底爬了出来。
这双手的触感,还有这种手劲,何舒蔓不会认错的,这个人正是蒋三!
蒋三奸笑着,温和荡然无存。
“我躲在这里本来是想躲开那些土人,我也不喜欢打架。”
何舒蔓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是阿文的老婆,怎么能让你跑走?”
蒋三紧紧攥住何舒蔓的小腿,他看到了何舒蔓手里的针筒和麻醉药,一把夺走它们,何舒蔓大喊不要也无济于事,蒋三将针孔插入了药剂里抽取了麻醉药。何舒蔓没有给他使用的机会,她当机立断,一把抄起手边的高跟鞋猛地砸向蒋三的脑袋。
蒋三盯着何舒蔓看了会儿,手里的针筒不自觉地掉到了地上,紧接着,嘭一声,蒋三面朝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何舒蔓爬起身,踩着他的脑袋拔出了自己的高跟鞋,还收起了那枚针筒。
她往楼下走,来到一楼时却碰到了蒋大的老婆,两人见面,何舒蔓警戒地看着她,蒋大老婆却没声响,默默让开了一个位置,何舒蔓吃惊之余还是赶紧闪身走了出去,但是她还是遇到了蒋大。就在院子里,蒋大双手空空。
“小蔓。”他先喊何舒蔓。
“我要走,让我走,别逼我。”何舒蔓说。
“好好好,我们好好说话。”
“呸。”何舒蔓朝地上啐了口,蒋大举高了双手:“好,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你相信我。”
何舒蔓盯着他,面朝向他朝外走,蒋大乖乖地举着手,就在靠近铁门时,何舒蔓转过了身推开了门,就在这个时候,蒋大朝他扑了过来。
“我他妈收留你给你吃给你穿你他妈吃里扒外!”他大骂着用双手箍住了何舒蔓,何舒蔓没和他客气,一针扎在了他手背上。叫她意外的是,蒋大的老婆也在这时候冲了出来帮忙,将蒋大从何舒蔓身上扒下,两人合力将中了麻醉药的蒋大推到了地上,何舒蔓正在气头上,踩着蒋大的肚子猛抽他耳光:“我刚才在想,如果你放我走,我就走,如果你出损招,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
何舒蔓抱住了她的高跟鞋,她看着蒋大的老婆:“我不知道你身上的故事,但是我觉得你一定也不开心对吧,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我有个办法能让这老家伙一辈子都不开心。”
蒋大老婆握住了何舒蔓的手,她的嘴唇嗫嚅着,眼里闪动着泪光,用力地点了下头。
何舒蔓揽住了她的肩膀,此时她多想抱着这个哑巴老太太哭一会儿啊,可是她得抓紧时间,要趁村里其他人还没出现的时候赶紧处理了蒋大。她想到蒋三家的拖拉机,便和蒋大老婆说:“我们去蒋三家开拖拉机。”
蒋大老婆帮着她拖着蒋大的衣领将往外走,两人才走出小院,却让何舒蔓看到了安德森,他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看她。一副救世主的姿态。
“你的圣战结束了吗,信仰斗士?”何舒蔓心情不错,竟开起了玩笑。
“我给你带了车过来。”安德森指着身边的牛车说,他看着何舒蔓和蒋大老婆把昏迷的蒋大抬上了牛车。
“你现在还觉得杀人是错误的事情吗?”安德森忽然问何舒蔓。
“别问我这个,我不知道。”何舒蔓坐上车,安德森给他赶车。
“战斗就交给战士吧,我不是战士,我只是一个……运输者。”安德森问何舒蔓,“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山洞。”何舒蔓说,一手握住了蒋大老婆粗糙的手,一手抚着自己的高跟鞋,鞋跟上血迹未干,仿佛一把热泪。
“你真的叫安德森,该不会这也是骗我的吧?”
“哈哈,其实我姓唐。”
安德森并没有走到洞窟里面去。何舒蔓完全信任他,但是他拒绝进去,何舒蔓和蒋大老婆拖着蒋大将他带到了那个洞窟——那个囚禁了何舒蔓长达一个星期之久的洞窟。蒋大的老婆起先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这种情绪在将蒋大捆在一张铁椅子上之后就完全平复了,她还主动脱下自己的袜子堵住了蒋大的嘴。
这一切工序结束,她和何舒蔓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麻醉药的药效就快过去了,何舒蔓坐在蒋大对面,蒋大的老婆握紧双手站在她身边。她在洞窟里找到了一把刀,但是何舒蔓告诉她:“不,我们不杀他。
“但是也不会把他交给警察。”
何舒蔓给自己顺了顺气,在看到蒋大睁开了眼睛,便对他说:“你醒了啊。”
“别担心,你遇到的是我和安德森,还有你的老婆。”何舒蔓说,“我不会动你一分一毫,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蒋大有口难言,使劲扭动手腕想挣脱捆绑。
“这个人说要为我换轮胎,”何舒蔓站了起来,她走到了洞窟的一片阴影里,她说,“我相信了他,他接近了我,然后他用扳手砸晕了我的脑袋。”何舒蔓弯下腰,似乎是摸到了什么,正在慢慢将摸到的东西拖出那片阴影。
蒋大的老婆伸长了脖子看,何舒蔓还在说,“然后这个无耻的变态男人把我关在这里整整一个星期!他用鞭子抽我,用烙铁烫我,他是个变态!他想让我屈服,我现在总算想明白了,你说他会带个媳妇儿回来,说的就是我对不对?”
何舒蔓手里拖拉的东西终于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下,那是一个男人,准确地说,那是一个男人的尸体。
“这个人,现在就在你面前啊村长。你的儿子就在你的面前啊!”蒋大瞪大了眼睛,而蒋大的老婆忽然呜哇一声朝那具尸体扑了过去,伸出双手抱住了尸体,不停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头发,大哭起来。
那是她和蒋大的儿子的尸体。
他们儿子的脑袋破了个窟窿,鲜血已经在那里凝结。
蒋大剧烈挣扎了起来,眼中满是怒火,何舒蔓不看他,只是同情地看着蒋大的老婆。
这个女人,她或许年纪轻轻就流落到了富华村,被迫生下了孩子,她痛苦,她想逃,她过得生不如死,或许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她的儿子,然而她的儿子竟也传承了恶魔的体质,变成了新的恶魔,让别的女人痛苦,生不如死。
蒋大的老婆哭成了个泪人,蒋大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但是椅子是固定的,绳索非常牢靠,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儿子的尸体,看着杀死儿子的凶手,什么都做不了。
“我要走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何舒蔓询问蒋大的老婆道,她手里抓着自己的高跟鞋,小腿上的伤口又在流血了。
蒋大的老婆噙着眼泪看她,她的眼神悲凉,竟让何舒蔓无法直视。
何舒蔓转过了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阳光正好,又是一个暖和的晴朗冬日。
何舒蔓已经能看到安德森了,她正想和他打个招呼,却感觉后背一凉,何舒蔓咬住嘴唇,转身奋力推开将冰冷的匕首刺向她的蒋大老婆。蒋大老婆却又扑了上来,强按住何舒蔓,一刀又一刀,近乎歇斯底里地刺入她的腹部。
何舒蔓躺在地上,四肢不停抽搐着,短时间内失血过多已经将她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她的眼神斜斜看向洞窟外,安德森就站在那里,他却什么都不做。他点了根烟,在烟草烧到一半时,何舒蔓停止了抽搐。
发了疯似的蒋大老婆冲向了蒋大,一刀插进他的咽喉,她哭着连刺了蒋大好几刀,最后自己无力地坐到了地上,眼神如死去了一般。
整个世界又安静了下来。
过新年的时候,李震来到了偏远的富华村。这个村子介于鲜花市和微草市之间,风光秀丽,因为地势关系,常年遭遇泥石流灾情,出行非常不便,人迹罕至,非常受徒步旅行者的欢迎。不过随着近几年在这条山路上失踪的徒步旅行者越来越多,再美丽的景色都无法招揽到游客了。
这天是大年夜,富华村却十分萧条,村内唯一的带些商业性质的地标——一座广场,已经荒废,据说广场中心曾建有一座巨鹿雕塑,非常逼真,栩栩如生。但如今也见不到了,根据鲜花市警察交过来的报告,巨鹿雕塑因为富华村村民和森林中以鹿为信仰的原始土著居民之间,关于狩猎野生鹿的冲突而被迁移到了别处。那场冲突大约发生在半个多月前吧,当时闹得挺大,李震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专题报道,记者围绕野生动物偷猎情况和森林土著居民的生存环境写了系列报道,具体内容李震已经记不清了,他就记得这份报纸里夹了张明信片,有人从微草市寄了这张明信片给他。内容是这样的:
李震你好,好久不见,又是一年了,我还在外面旅游。前几天我在富华村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一个女孩子和我说,杀人是不对的,而这个女孩子却已经亲手杀了三个人了。
这个女孩子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她因为和男友吵架杀了她的男友,之后在出逃的路上被歹徒挟持,她杀了歹徒,后来她流落到了富华村,她又杀了一个人。
我们可以说这个女孩子她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是冲动,她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是自保,她杀第三个人的时候也是为了活命。而在杀第三个人之前,女孩子和我说,杀人是不对的。
那么问题来了,请问,她杀第三个人的时候她想要保命的欲望是否已经变质。
附加题,如果女孩子还活着,她是否会杀第四第五个人。
这两个问题你可以不用马上回答我,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聊。
明信片的落款是:安德森。
李震带着这张明信片来到了富华村,他见到了这里的一个村民,村民姓蒋,叫蒋二,在之前与土著的争斗中瘸了一条腿。他还有个大哥,死了,两个弟弟,也都死了。
蒋二家的墙上挂着他的结婚照,他的老婆却不在了,他老婆的家人不远万里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接走了。
蒋二的老婆是十年前他掳来的,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又打又骂把他老婆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头温顺的动物。
这已经不是什么奇闻异事了,几乎是富华村里公开的秘密。
村里穷,许多人的老婆都是这么来的。
遇到能教好的,就成了自己的老婆,遇到好反抗的,刚烈的,就杀了。
不少女死者的尸骨和衣服都被扔在了蒋大家地窖的第二层。听说之前因为天气太过潮湿,蒋大怕地窖里的东西烂了味道太重,就搬去了卫生站想要找个时间烧了,没想到还没等他们烧光所有物证,人就被抓了。
这件事因为上月一个叫何舒蔓的女人的尸体被发现,进而逐渐暴露到了公众的视野里,媒体政府相继介入,富华村不少女人都走了。
蒋二家的年夜饭有点冷清,一桌子肉菜就蒋二和李震两个人。李震给蒋二看一张照片,问他:“这个人你见过吗?”
“见过。”
“他在村里逗留了几天?”
“不记得了。”
李震其实也没什么想问的问题,安德森在富华村的事他看过蒋二之前录的口供了,这个半吊子侦探还给村民上了堂推理课。
“那我先走了。”李震对着蒋二也无话可说,他穿过蒋二家的小院时看到院子里的三具棺材,他看了一眼,便竖起衣领走到了外面,骑上市公安局借给他的摩托车。
他在开车去微草市的路上想到了何舒蔓。
何舒蔓的尸体在一个靠近微草市的洞窟被发现,当时的现场非常混乱,一共有五具尸体:一个男的,死了已经有些日子了;一个年轻女的——就是何舒蔓;一个中年妇女,经调查,是男死者的母亲;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他是男死者的父亲,中年女死者的丈夫,同时也曾经是富华村的村长。
微草市和鲜花市的警察联合对这起案件进行了调查,不光将富华村多年来绑架女性的事件曝光,还牵扯到了发生在微草市的一桩男性失踪案。
失踪的男性是何舒蔓的男友。警察在何舒蔓尸体边的高跟鞋鞋跟上检测出了三个不同的血液样本,其中有蒋三的,有蒋大儿子的,还有一名未知男性的。
而何舒蔓男友的尸体至今未被发现,高跟鞋上残留的血液样本到底是不是他的,也不得而知了。
何舒蔓在杀第三个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还是所有的一切在她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变质?
李震不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女孩子不是恶魔。他想安德森留给他的问题其实是这样的。
是否只有杀戮才能纠正世界的秩序。
那,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