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间蒸发
日光灯闪忽了几下才亮,灯管有些旧了,发出吱吱的声音。
洪峻带着一群学生进入了解剖室。这是一帮第一次上人体解剖课的学生,大家都很紧张,入室后鸦雀无声,这便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是洪峻在医学院的最后一堂人体解剖课,张怀念告诉他公安局的调令就这两天要下达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而系里却还蒙在鼓里。
洪峻决定好好上好这堂课,为自己的第一个职业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落空了,那种一直困扰他的惊悚、恐惧感很快就出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恐怖。
管理解剖室的吴德林老师傅指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一具女尸说:“昨天刚送来的,挺新鲜,是捐献遗体的志愿者,你们就用她吧。”
洪峻对学生们说:“去,把尸体弄到解剖台上来。”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动手的意思,他们害怕。
洪峻生气了,指着两个大个子男生:“你,你,去抬,都是未来的医生,连个尸体都不敢碰能当好医生?这课还怎么上?你们不动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两个男生无奈,仍然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敢动手。
“现在的男生怎么都这样,”一个叫吕甜甜的女生站出来,这是个很泼辣的靓丽女孩,指着男生的鼻子哈斥,“桂医还有男生吗?你,还有你,你,跟我一起动手”,吕甜甜扯着身边的几个男生走向停放尸体的池子,七手八脚地将尸体从福尔马林溶液中捞出来,尸体很沉,就在他们跌跌撞撞地抬往解剖台的过程中,日光灯突然熄灭了,解剖室顿时一片漆黑,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鬼,鬼!”洪峻内心的恐惧感就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了,一时也不知所措。幸亏老吴师傅还没离开,赶紧跑过去检查日光灯的开关,结果发现是学生们抬尸的时候,尸体摆动的脚趾碰到了墙上的开关。
日光灯闪忽了几下重新亮了,而这个偶然的小插曲却让洪峻陷入了困境,他知道自己今天是绝对不能动手了,指挥学生将尸体安放在解剖台上,将尸体擦干净,自己到走廊上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当他再次回到解剖室时,尸体已经摆放好了,成了学生们目光的聚焦点,而学生们眼睛中露出的神情也让他感到诧异。
此时的洪峻知道自己不能露怯,老师毕竟是有尊严的。
难怪学生们眼睛流露出的神情让他诧异:白亮的日光灯下,裸呈在他面前的尸体是美丽的,死者有一张酷似观音的脸,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但保养得相当好,她的乳峰挺拔,细腰削肩,肌肤光洁如瓷,如果不是肚皮上隐隐可见的妊娠斑,简直就是一具完美的雕塑艺术品,她蓄着披肩的长发,发色是人工染过的玫瑰色,发根处隐露出少许黑色。
洪峻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凑近尸体看了看,并伸手触摸了一下死者的皮肤,从生物学的意义上看,死者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是那种被称之为丹凤眼的构件,但此刻却是毫无神彩的僵死的瞠视着天花板,她的眉毛显然是经过精心修饰过的,左眉靠近眉心处有一颗不太显眼的小红痣,嘴唇有纹过的痕迹,她生前肯定是一个极为爱美的女人,她的皮下脂肪不厚也不薄,触之富有弹性,洪峻不禁内心感慨:这是女人中的精品,这是精品中的极品,这是一具会让他永远崇拜的身体。
洪峻想,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实验用的美丽女人,她的精神世界也应像她的外表一样的美丽。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毫无疑问,她是陌生的,但在洪峻眼里却又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应该是来自自己的灵魂,是感官与魂灵的碰触,是属于前世与来生的那种神秘,是超越于生命之上的宗教层面的东西,他被它感动着也被它折磨着,因为他知道片刻之后这个美丽的躯体将支零破碎,而且他无法也不可能阻止事情的发生,当这种感触清晰的冒出来的时候,他有些支撑不住自己了,他想他是绝对不会拿手术刀划向这具美丽的胴体的。
她会痛!
洪峻被心灵的眩晕感弄得不知所措,但他必须支撑住自己,因为这是学生们的第一次的人体解剖课,他不能在学生的思想上留下阴影,老师的一举一动可能会影响学生的一生。
可是,手术刀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了。
“大家不要紧张,放松一些,”他强撑着自己,说,“我们面对的只是一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体,你们面对她的心态,应该跟翻阅一本书的心态是一样的,作为医生,你们应该有古人那种临尸而歌,颜色不变的状态。”
“洪老师,什么叫临尸而歌,颜色不变?”吕甜甜问。
“这是庄子讲的一个与孔子有关的故事,”洪峻说,“一个叫子桑户的人死了,孔子派他的学生子贡去协助办理丧事,子贡去的时候,发现子桑户的两个好朋友在尸体旁边,一个弹琴,一个唱歌,子贡上前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对方报之一笑,子贡回去把所见的情况向孔子作了汇报,表示不解,孔子却对弹琴唱歌的人大加赞扬,说死是对生的一种解脱,就象生瘤子一样,是人的累赘,死就像脓疮溃破一样,让人轻松,因此,对于死亡没有必要悲伤,更没有必要恐惧,以死为乐才是一种大境界。这番话其实是庄子借孔子的口说的,表达的是以死为乐的境界。你看我们现在面对这位女性,就是一个生死观非常超脱的人,否则她不会自愿捐献遗体,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我想她已经脱离了这具躯体的灵魂现在一定非常快乐,因为我们现在研究她,解剖她,从而对你们认识生命有所助益,这正是她心灵的愿望,也许此刻她正在天空某一片彩云之中微笑地看着我们呢。”
“洪老师,你应该教中文,不应该到医学院当老师,”吕甜甜闪眨着眼睛看着他,目露崇拜之色,“你说话像诗,哲理诗。”
“是吗?我也这样认为呢,”洪峻笑道,“我一直以为我进医学院是误入岐途。”
学生们都没有看出来,此刻外表轻松的洪峻正处在内心的惶恐与挣扎之中,他的人格也分裂了,因为他内心实在无法接受片刻之后,这具引起他灵魂痉挛的身体将被肢解得支零破碎的事实。
几名高年级的学生气吁吁地进了解剖室:“洪老师,我们来了。”
“来了好,机会很难得的,”洪峻离尸体远了一些,对高年级的学生们说,“平时很难遇到条件这么好的尸体,这次解剖示范,就由你们来对学弟学妹们示范吧,你们自己也多了一次参与人体解剖的机会。”
一位高年级的学生高兴地说:“谢谢老师能想到我们。”
洪峻内心微微轻松了一些,终于不用自己亲手来做这件残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