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劫杀

 
时间劫杀
2017-04-28 15:29:22 /故事大全

时间劫杀适合晚上一个人在被窝里阅读。一定会给你带来独特的视觉冲击与心灵上的碰撞

“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

男人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起来喜悦又忧伤。

上午十二点,田秀吉认真誊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笔走出书房,客厅的沙发上摆着他灰黑色的大衣。他径直走到玄关,又退回来,在落地镜前重新穿好大衣,理了理杂乱浓密的头发,拿起靠在墙角的伞,转身走出房门。

街道上一辆垃圾车缓缓开过,田秀吉所住的街道位于东京西郊,离市中心还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他不是这栋房子唯一的住户,三层小洋房的房东是个固执的小老太太,矮小,嗓子却很尖细,听她说话总觉得是谁扼住了她的脖子。

老太太丈夫早亡,独自住在一楼,她不准住户养宠物,不租给新婚夫妇和年轻的学生,更不愿意一家子合租,所以楼前待出租的牌子从未摘下过。

田秀吉却已在这栋楼的二层住两年了,他今年刚过完三十岁生日,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家,未婚,身材矮小敦厚,长相圆润,唯一的优点是还未秃顶,那一头浓密茂盛的黑色卷发让他看起来至少年轻了五岁。

老太太觉得田秀吉很可靠,看起来老实,最重要的是——他从未拖欠过房费,每月一号,老太太打开门总能看到一个白信封,里面包着当月的房租,信封右下角用碳素钢笔写着田秀吉三个字,字体娟秀细长,与田秀吉的长相截然相反。

老太太不关心这个,只要家具没被宠物挠坏,晚上安安静静,能按时交房租,她就心满意足了。

田秀吉走到对面的街上,买了一份紫菜包饭,然后前往车站。他口袋里装了一个黑皮笔记本,里面满满的记着各种日程表。

这是他的习惯,把时间分成一份一份,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写作,什么时候出门,都有明确的安排,田秀吉有时候会想,自己的葬礼大概都会被他写到行程本上去。

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任,今井熏子,是个超市的收银员,两人的相识源于一次相亲,他在公园里看见对方轻轻晃悠的马尾辫,心也好似被那发梢挠了又挠,在春日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来。

熏子无数次看到田秀吉在规划行程表后,终于怒不可揭,将田秀吉的本子扔出了房门。

“整天只知道对着这个写写画画,你能不能做点别的!……”在熏子愤怒到几近破音的声音里,田秀吉默默地捡起本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的,田秀吉至今也没有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他的生活像一张写满废话的硬纸,用来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他只是很享受划分时间的感觉,就就像嗜酒的人离不开酒一样。

对了,田秀吉还是位爱情小说家,出版的小说刊登在小城报纸上,和那些超市的降价单混在一起,被送到每家每户的信箱里去。

他这次出行却是为了去市中心见一个人,为了这次见面,田秀吉少有的准时出发了,因为那天他打电话时,另一头有个慵懒的男声说:“那就下午一点见吧。”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田秀吉妥协了,再说,他看了看摆在电话旁的那张小纸条,哎呀,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

田秀吉动了动身子,换个姿势站立。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是在期待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双脚都开始不自觉地抖动着。

轰隆而来的火车打断了田秀吉的遐想,他看了看手表,嘿,十二点一十,真是一如既往的准时。

新宿站台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田秀吉随着人流向前走去,长相不一面无表情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时不时有人撞到他的肩膀或者手臂,他知道这不是故意的,可他仍然有些生气,甚至有些恐惧。

为了安心,田秀吉远离人群,走到靠墙的一角,掏出自己的黑皮笔记本,翻到今天的日期,粗短的手指顺着字迹滑动。

啊……下午一点,新厦写字楼十层1012,他跟着手指读出声来,就像刚识字的小学生那样认真,油腻的脸上显出一种莫名的光彩。

这一切都被站在不远处的一抹身影尽收眼底。田秀吉感应般地侧过头,看清了身影的面目,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被笑容代替。

田秀吉朝身影挥挥手,把公文包举得更高,憨厚的笑容里有着丝丝狡黠。

嘿,你看,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中道彦雄背靠着软垫座椅,把脚搭在身前的办公桌上。房间里四处堆放着无序杂乱的书籍和文件夹,靠墙的两排大玻璃柜里却是空的。

今天是他把咨询所从写字楼搬到这栋独立楼房的第一天。低矮的围墙在门外圈出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棵海棠,屋檐下还挂了个轻巧的风铃,不停撞击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这栋楼房其实是他舅父的产业,舅父前往美国定居后才把这处房产低价转移到中道彦雄名下。

要是能有杯咖啡就好了,中道彦雄闭上眼,两手搭在胸前。

“砰”的一声,房门被来人一把撞开,还未清理好的书籍被撞得四散飞落。穿着驼色风衣,身材高挑的女子风风火火走进来,将一张纸用力拍在中道彦雄面前的书桌上。

留着娇俏短发的年轻女子名叫阿五子,是一名律师,准确来说,是一位刚刚被暂停律师执业证的律师。

“你惹事了。”阿五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中道彦雄皱起来的眉头,咧嘴灿烂一笑。

中道彦挑起面前的纸,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要什么?”中道彦雄抬头看向阿五子,问道。

“作为我给你做策应的报答,”阿五子挑眉,俯身凑近中道彦雄,“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参与……”

窗外传来轮胎摩擦沙石的刹车声,紧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声。中道彦雄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塞进阿五子的风衣口袋。

“成交。”

门又被人大力撞开,故意做旧的檀木门上又多了两道划痕,中道彦雄不禁一阵肉疼。门口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警察。

为首的是中道彦雄熟悉的警视厅搜查一课组长穴山宏,此人不过三十二岁,却早早秃了顶,偏偏还喜欢在下巴留一小撮胡子,总给人一种脸长倒了的感觉。

不过,穴山宏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修长匀称的肌肉覆在结实的骨架上,从背影看绝对不知道这是位秃顶的大叔。

穴山宏沉着脸,掏出一张逮捕令,朝身后的人挥手,“带走。”

中道彦雄自觉地跟着他们走出去,上警车前看到阿五子正站在窗口朝他笑眯眯地招手。

从进门到现在都一脸严肃的穴山宏突然转过头,对后座的中道彦雄问道:“阿彦,你不会准备让阿五子做你的律师吧?”

中道彦雄失笑。

很快到了警察厅,中道彦雄直接被带进一间审讯室。

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两个面生的小警察走进来,其中一个将纸笔往桌上一铺,上下打量着中道彦雄:“昨天中午你在哪?”

小警察的语气很不客气,这是例行的下马威,意味着审讯正式开始。

“我在办公室。”中道彦雄见二人又要张口,解释道,“我之前那个办公室,新厦写字楼十层1012。”

“有谁可以作证?”

“没有。”中道彦雄摊手,“我在等一个客户,最后他没有来。”

做笔录的清秀警察在纸堆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张照片来,举到中道彦雄面前:“那个客户是他吗?”

照片上的男人有张憨厚的脸,一头浓密的黑发乱糟糟的顶在头顶。

“不知道,我没见过那位客户,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他名字是田秀吉,我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你们可以去调查一下。”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照片上的人就是田秀吉……”

中道彦雄一脸惊讶,这倒不是装的,田秀吉说自己是作家,他本以为会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削瘦男人,没想到……中道彦雄又看了看照片上那张圆圆的脸,这明明更像拉面馆的老板。

“田秀吉昨天下午被人发现死在新宿站台铁轨旁的草丛里,他身上的车票显示,他乘坐12:10神田到新宿的火车,12:40到达新宿站……”小警察边说边观察中道彦雄的表情。

中道彦雄默不作声,余光看着对面一双修长的手,飞快地在纸上移动。

“你们约定在下午一点,也就是说,他来市区是特意赴你的约……”

“大概是的,可他一直没有出现,因为我今天正在搬家,我还打了几个电话给他。”中道彦雄耸耸肩,满脸的人畜无害。

“田秀吉为什么找你?”对面的小警察换了个方向问道。

“这个嘛……本来是客户机密,”中道彦雄瞥见对面的笔停了一下,“不过,既然涉及客户本身,我也没办法了,田秀吉想让我帮他找一个人。”

“谁?”

“今井熏子。”

小警察疑惑地皱了皱眉,将这个新名字记在了纸上。

“她是谁?”

“她是田秀吉以前的女朋友,不过七八年没有联系过了……”中道彦雄突然变得八卦起来,“你们说奇不奇怪,七八年没有联系过,田秀吉突然又想找到她,说是旧情复燃吧,他又不想让今井熏子知道这件事,而且,人家早已结婚,只不过如今又离婚了,独自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生活,嗯……”中道彦雄摸着下巴思索着。

小警察无力地敲敲桌面,试图将扯远了的话题拉回来:“昨天你们为什么见面?”

“他来找我要今井熏子的资料,顺便支付报酬,可惜……”

小警察还想问些什么,穴山宏招手示意他们出来。小警察收拾好了东西,朝中道彦雄点点头后走了出去。

这一等就到了晚上,中道彦雄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听到开门的声音,才迷迷糊糊地看过去。

上午做笔录的小警察手中提了两个饭盒,堆到中道彦雄面前,道:“吃吧。”

中道彦雄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吃完两份便当,仰躺在座椅里消食。

小警察俯身将剩余的饭盒收拾了,将他带到一间四方四正的休息室,房间里只摆了张简单的床铺,待遇还算不错,应该是穴山宏特意吩咐的。

小警察正要锁门,中道彦雄伸手拦住他:“我想先上个厕所。”说完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小警察,“你是不是也要跟着?”

小警察清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微笑道:“是的。”

第二天中午,中道彦雄才睡眼朦胧地从休息室床上爬起来。

“阿彦?”穴山宏敲了敲房门,把东西交还给中道彦雄,“你现在暂时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们会通知你。”说着又悄悄将一张纸条塞进中道彦雄口袋里。

中道彦雄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出了警察局,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坐稳后才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兴九路301号。

兴九路是一片高档小区,301号是一栋独立小洋房。到达目的地后,中道彦雄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阿五子笑眯眯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口。

“吓死我了……”中道彦雄猛地收回手,心有余悸道。

“什么嘛。”阿五子翻了个白眼,“我可是特意在这等你的。”

二人并肩向房间走去。房内装饰成欧式风格,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这是阿五子用来应急的另一个落脚点。中道彦雄瘫坐到沙发上,揉了揉有些落枕的脖子。

“看看吧。”阿五子扔给他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又去厨房端了两杯咖啡过来。

中道彦雄打开文件袋,里面的资料滑落下来,粗略一扫,竟然还有现场照片:“不错啊,很齐全。”

“那是,有我给你帮忙,你算是赚到了。”阿五子挑挑眉,语气中满是傲然。

现场照片只有三张,一张全身照,田秀吉仰卧在草丛中,公文包被扔在头顶靠右的位置,手机钱包等物品都未丢失,总体来看,现场血迹很少。

另外两张是田秀吉的头部特写,头顶靠前略有凹陷,黑红的血混着头发粘结成块,脸上无明显伤痕。中道彦雄又翻出尸检报告,死亡时间在十二点半到一点半之间,致命伤在头顶,钝物敲击而成,一招致命。

凶手居然选择中午这种人流量颇多的时候杀人?中道彦雄又看了看地点,新宿站——这可是东京最繁华的一个站台。

“这是哪啊?我怎么不知道新宿站旁还有这样一块……恩,未经开发的荒地。”中道彦雄捏着照片。

照片上的草已有半人深,由于新宿近几天下雨的原因,周围满是泥泞的黄土,从拍照人的视角看过去,这片草地大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宽,与四周的林立的高楼格格不入。

“那其实是站台背后的一块空地,当年规划时不小心落下的边角,又处在新宿站台的视线死角,所以很少有人会注意那里,凶手算是闹中取静……”阿五子在一旁坐下来,“不过听说,高层想要将这块地方改成休息室,所以最近几天都有工程师去勘查,田秀吉的尸体也是每天例行检查的工程师发现的。”

“工程师一般什么时候去勘查?”

“工程师勘查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上午九点到十点,下午一般是三点,待半个小时左右。”

中道彦雄兴奋地打了个响指:“所以凶手肯定是熟悉工程师行动的人,所以才会故意挑那个时候下手,蓄谋已久啊蓄谋已久……”

“就算没有工程师的干扰,在那种地方下手还是风险太大,凶手需要冒这个险吗?”阿五子不置可否,挑眉道,“万一是激情杀人呢?”

中道彦雄被浇了一瓢冷水,有些奄奄的。大学时,两人的导师就调笑他和阿五子的性格应该互换一下,一个偏信直觉,一个心思缜密。

中道彦雄故作无辜地撇撇嘴,无奈地从口袋中掏出穴山宏塞给他的纸条,里面只有一行小字,写着一个地址:神田文江路8183号。

“啊!这不是田秀吉在东京的住址吗?”阿五子凑过来。

中道彦雄挑起窗帘一角,几个便衣警察正守在小区外,时不时朝这栋房子张望。

“诺,走吧。”阿五子不知又从哪翻出一把钥匙,“我在自己家后院开了个小偏门,一般人不知道。”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中道彦雄默默在心里感概。

两人乔装打扮一番,阿五子才开着她那闷骚的粉红色甲壳虫,嚣张地从几个便衣警察身旁飞驰而过。

半小时后,中道彦雄二人到达神田文江路8183号,房东老太太坐在门口,满脸警惕地望着过往的行人。

阿五子上前说明了来意,老太太突然激动起来,张牙舞爪地朝阿五子比划,像一只护食的母狮,不让她靠近房子半步。中道彦雄叹了口气,掏出警官证伸到老太太面前:“警察办案。”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没敢再阻拦,骂骂咧咧地进了房。

“不错啊。”阿五子暗地里朝中道彦雄竖了竖拇指。

中道彦雄故作高深地收了警官证,他才不会告诉阿五子,这是昨晚从做笔录的小警察那顺过来的。

二人朝楼梯走去,上到二楼才发现田秀吉家的门竟是大开的,房内传来翻动杂物的响声。

房内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们在书桌上翻东西,中道彦雄心生疑惑,悄悄摸过去,顺手拿起门后的扫把,那人影却突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都惊讶地叫出声来。

“近江亚丸!”

“中道彦雄……”

中道彦雄尴尬地放下手中扫把:“你怎么会在这?”

“跟你的目的一样。”近江亚丸眼带深意地看了看扫把,走出书房。

“你来多久了?”阿五子好奇的问道。

“刚来,比你们早五分钟。”近江亚丸将白手套取下,他是日意混血,一米八五的身高,棕色的头发打着卷贴在额头上,深邃脸庞被立领风衣掩了大半,只看得见柔和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说话间,阿五子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啊……真是巧。对了,阿彦,你没看吗?近江先生也是这次的涉事者之一呢,在田秀吉的行程本上,就在你的下一行,我还以为在警视厅你们俩已经见过面了。”

以为……以为什么!中道彦雄恨得牙痒痒,这家伙曾经害他损失了五万日元。

那还是两年前,事务所刚成立不久,中道彦雄接了一个调查丈夫出轨的委托,结果入室拍摄时被人发现,对方律师便是近江亚丸,阴险狡诈地将原本三万的罚金提到了五万,虽然入室拍摄是他的错,但是近江亚丸害他吃了整整四个月的包子,简直不能忍!

中道彦雄越想越气,脑海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无利不起早的阿五子这次居然这么好心的想要来帮他?

想当初,一些不利的证据还是阿五子提供给近江亚丸的,大义灭亲对阿五子来说就像去厕所抽根烟那么简单。

“田秀吉为什么会找你?”中道彦雄没好气地问道。

“为了请教一些法律上的问题,大概过失杀人和蓄谋杀人的区分之类的,好像是想写一部这方面的小说……”近江亚丸含糊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田秀吉为什么要找他。

田秀吉的房间样式很简单,进门是客厅,然后是并排的两间房,左边卧室右边书房,客厅右边是厨房和卫生间。

书房里杂乱地摆了许多书和杂志报纸。靠窗一张笨重的书桌,上面堆着许多空白稿纸,有用的都被警方拿的差不多了,书桌上还摆着几只钢笔,中道彦雄刚准备拿起来细看,脚下却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弯下腰,从书桌下掏出一本厚厚的报纸剪贴簿来,粗略翻了翻,里面大多是女性生活报中的家庭故事,剪贴簿空白处被田秀吉做了批注,看起来像是他爱情故事的灵感来源。

中道彦雄对这个不感兴趣,准备放回去,瞥见客厅中近江亚丸仍旧两手空空,又把剪贴簿抱在了怀里。

田秀吉的社交圈实在窄得令人发指,此人性情古怪,独来独往,没有什么朋友,父母亲戚也都住在乡下,除了一些对外必要的联系,没有看到任何私密朋友的迹象。

寻找的间隙,中道彦雄顺便去卫生间上了个厕所,洗手时不经意看到洗漱台上一张卡片,他拿起来看了看,忽然嘿嘿地贼笑了两声,将卡片收进了自己怀中。

三人出了田秀吉家,经过老太太房间时,中道彦雄突然转向近江亚丸,问道:“你是怎么说服老太太放你上去的?”

“我跟她说……我是来租房子的。”

中道彦雄满脸鄙视:“骗子!”

回家的路上,阿五子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一阵后转头对中道彦雄道:“我查到了田秀吉最近一个星期的通话记录。”

“嗯?”中道彦雄有些心不在焉,将那本剪贴簿翻来覆去的看,“你有没有觉得田秀吉家里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阿五子侧头看了中道彦雄一眼,拐角冲过来一辆大货车,阿五子急忙打方向盘右避,惊险地擦车而过,阿五子气不过,伸出头去大声骂了一句。

“比如说稿纸……电脑……”中道彦雄比划了一下,“田秀吉是个作家,他总得用什么东西来写吧?”

“电脑倒没听说有,桌上不是有很多稿纸吗?”阿五子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我是说写过的,他可是个作家,家里没有废稿纸怎么也不对吧,难道都被警察拿走了?”中道彦雄摇摇头,“你可以把田秀吉那个写行程表的本子偷来吗?”

阿五子用看疯子的眼神盯着中道彦雄:“那可是证物,别想了,还是回去看通话记录吧。”

二人从侧门进了房间,蹲守的便衣警察还守在小区门口,传真机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难产般地从出口处吐出一张长条纸来,上面记录着这一个星期与田秀吉有过联系的电话号码。

中道彦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用红笔把重复的号码做上记号,由于田秀吉自身孤僻,与外界的通话并不多,中道彦雄没用多久就全部看完了。

除掉一些没用的推销电话,田秀吉这一周内只和三个私人电话有过联系,一个是中道彦雄自己,另一个是进江亚丸。

“第三个会不会是父母之类的?”

中道彦雄盯着那几个小小的红点:“不像,这个号码一开始通话很密集,一天有至少三四次,第三天以后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一个电话都没有再打过。不觉得很奇怪吗?我要这个号码和田秀吉最早的通话日期。”

阿五子拿出手机,飞快地发了一条短信出去,随即朝中道彦雄调皮地眨眨眼:“可以了,现在呢?我们要做什么,大侦探?”

“有些饿了……”中道彦雄可怜地摸摸肚子。

“不用看厨房了,都是装饰。”阿五子拍了拍桌子,转身走到答录机旁定了两份外卖。

吃完晚饭的中道彦雄决定去找今井熏子,是什么让田秀吉突然决定找回失联八年的初恋女友?而这件事和田秀吉的死是否有什么关联?

今井熏子住在涩谷的原宿,中道彦雄和阿五子到达时夜幕已经降临,整个城市笼罩在朦胧的光线下。

阿五子停好车,刚好看见下班回来的今井熏子,她在一家不错的餐厅里做服务员,勉强维持自己和女儿的生活。

中道彦雄和阿五子的到访让今井熏子很惊讶,她连忙收拾了散落在沙发上的衣服,让女儿回房去写作业,坐下时突然又想到还没来得及倒茶,不好意思地对二人笑笑。

“二位有什么事吗?”今井熏子疑惑地问道,中午已经有警察来告知她田秀吉的死讯,还问了她一些问题。说实话,她帮不上什么忙,除了和田秀吉短暂的交往以外,二人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您知道田秀吉先生最近在找您吗?”阿五子首先开口,语气温柔,像是在和许久不见的朋友聊天。

中道彦雄故作正经地摸摸鼻子。我们要消除她的戒心,就需要用和警察截然相反的温柔态度,这是阿五子在车上和他说的原话。

人在放松的时候更容易想起更多细节,这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田秀吉,而且……今井熏子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她疲惫,寂寞,需要倾诉。阿五子又加了一句,眼底闪动着不明的光。

“啊……知道,今天警察和我说过。”今井熏子偏过头,神色间带着犹豫,“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我身边的中道先生就是田秀吉先生拜托的人,”阿五子望了望中道彦雄,随即又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感到很遗憾,中道先生想和您谈谈,算是对田秀吉先生尽一点力。”

“有劳中道先生费心了。”今井熏子坐起身朝中道彦雄微微鞠躬,“希望我能帮上忙。”

“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当初是因为什么而分手的吗?”

“这个啊……中道先生应该知道,田秀吉是个非常……死板的人,比如说他的东西都会放在固定的地方,”今井熏子皱了皱眉,“他写小说只用手写,从来不用电脑,写完后就会将文章重新誊写一遍,再将之前的废纸全部销毁,说是与不堪的过去彻底告别。”

中道彦雄想到行程表上,田秀吉那娟秀的字体。

“田秀吉先生有一把黑色的雨伞,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用了,伞的标签上被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说到这,今井熏子突然笑了,“那把伞现在应该还在用吧,他把这伞当成宝贝一样。”

阿五子和中道彦雄对视一眼,田秀吉死亡当天中午下过一阵小雨,若是田秀吉带着伞出来,为何在现场没有看到?

“其实田秀吉先生是个挺不错的人,只是那时候年轻,觉得那样的生活太压抑……可能连他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吧,做行程表,却从来都没有遵守过,甚至故意做相反的事情……对了,这几天一直有人送白色信封过来,就放在门口,对,都是半夜,我也不知道是谁。里面装着几沓钱,信封署名是田秀吉先生,你们说,田秀吉先生会不会在赌博……不然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钱了?啊,我对具体情况也不清楚,这样随意猜测真是失礼,只是心里有些担心,希望两位不要介意。”

时钟敲过晚上九点,初春的寒峭在窗外刮起一阵又一阵大风,中道彦雄拢紧了身上的毛毯,电脑幽蓝明灭的光线打在他眉头紧锁的脸上。

桌旁的手机一阵震动,阿五子打着哈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要的通话记录给你发过来了……没有拿到行程表本子,但是有全部的复印件,还有……警察拿了几张有字的稿纸,但是似乎没什么用,应该是随手写上去的,都给你发过来了……”

“谢谢……”对话框随着阿五子的声音一直跳个不停,中道彦雄点了接收。

电话对面的阿五子似乎愣了一愣,嘟喃着挂断电话。

从今井熏子处回来后,中道彦雄让阿五子把他直接送回了家。他只是试探性地在网上搜了搜田秀吉的资料,没想到网上竟有他的全部作品。中道彦雄对照着从田秀吉家带回来的剪贴簿一篇篇看过去,除了剪贴簿上最新的三篇报道,差不多每篇都能在田秀吉做的批注上找到原型。

接收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中道彦雄打开田秀吉三个月的通话文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奇怪的号码,事实上,他早就拨过那个号码,对方显示号码已注销,也是,谁会留着呢。

中道彦雄往前翻,意外地发现一个有些熟悉的号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那是一张名片,在田秀吉家中洗漱台上发现的,边角被水泡得发白,黑色的底面上印了几个飞舞的花体字:吉吉原出版社,鹤田风睛。上面的联系电话与田秀吉主动拨打的号码是同一个。

吉吉原出版社是东京众多出版社中不出众的一家,中道彦雄对它有印象,却是因为一次意外。

一天,吉吉原出版社的一个女编辑找到他,想要他帮忙治疗失眠症,为此中道彦雄还特意跑到门口去看了看,咨询事务所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下方却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贴了张“包治百病,药到病除”的小广告……

由于生活窘迫,中道彦雄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这一单,从此与女编辑维持了一段非常愉快的友情。

作为作家的田秀吉家里出现一张出版社名片不足为奇,不过作为家中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名片,这就有些可疑了。

中道彦雄犹豫良久,拿起了电话。

“啊,是你啊,刚好还没睡,有什么事吗?”对面传来神采奕奕的声音,音量之大让中道彦雄错以为自己坐在了bz演唱会的音响旁。

“良子,你们编辑部有个叫鹤田风睛的人吗?”

“哈哈哈……啊,你是说社长吗?”叫做良子的女人在电话里显得很兴奋,脑袋转得比身体快。

“唔……”中道彦雄捏着名片,手指上满是脱落的黑色纸屑,“可以告诉我鹤田社长的电话吗?我有点事想找他。”

名片下方显眼的电话号码现在已成了空号,他两指轻轻一搓,名片便露出大片粗糙的白底。

听到电话那头报出与名片上截然不同的一串数字,中道彦雄心下一沉,果然。

中道彦雄调出行程表,田秀吉漂亮的字体像是直接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占满了整个屏幕,从行程表中可以发现田秀吉最近半年一直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并且在近期已经完稿。

行程表上并没有提及小说的内容,只有一个粗略的名字:《礼物》。中道彦雄只好接着往后翻,没想到在事发当天行程的反面还有一小段内容——大概是前一页写满了只好写到背面,结果就这样被阿五子忽略掉了。

那是一行小字,中道彦雄一点点放大,字体逐渐变得清晰:下午五点,小野治,手稿。

这个名字中道彦雄在剪贴簿中见过,那是一篇名字很有噱头的人物访谈,刊登在给中年妇女看的生活杂志上,而小野治就是这篇访谈的主角。

小野治很明显是个化名。整个故事内容很简单,讲一对年轻的情侣从乡下来到市区,女生叫麻生宝真,男生就是小野治。

麻生宝真有个弟弟叫麻生太一郎,不小心沾染上了毒品,借了高利贷无法还债,被高利贷集团绑架,麻生宝真为了救自己的弟弟结果被贩毒的人杀害。

原本许诺会带给宝真美好生活的小野治心痛不已,冒险进入贩毒集团收集情报,最后帮助警察一举捣毁了犯罪集团。

故事的报道在五年前,也不知道田秀吉是从哪翻出的资料,中道彦雄模糊地记起五年前是有一次大型的东京地下毒品清洗活动。

难道田秀吉找到了五年前的小野治?这份手稿是不是田秀吉花了半年时间完成的《礼物》?

警方的资料里并没有提到这份手稿,难道是被小野治拿走了吗?小野治又是谁?那个被注销的号码是否就是小野治?

中道彦雄装了一脑袋令人头疼的问题,捏着名片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对于他来说,睡一觉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黑暗是最完美的掩护色,无论是对好人还是坏人。

正因如此,当中道彦雄走出房门的时候,那两个监视他的小警察还窝在座椅靠背上睡得正香。

在新宿北部的边缘,有一个叫佐式的小县城,几座大山的阻隔,让这个小县城每天只有一趟火车和一条大道可与外界相连,县里各处都供奉着猿神石像,披在石像上的红斗篷在夜里显得格外打眼。

夜色朦胧之时,中道彦雄走下车,一脚踩在了泥泞的土路上,眼前的小镇蒙在一片黑暗中,房屋零散的分布在山间,这是佐式县,也是小野治等人的故乡。

中道彦雄一开始以为报道上的地址同名字一样也是假的,鬼使神差往电脑上输,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没想到在东京真的有一个叫佐式县的地方。

他沿着筑堤大坝往村里走去,耳旁寂静无声,整个村庄都沉浸在安详的睡眠中,空茫的天地中只有中道彦雄一人的脚步声。

头顶是愈发阴沉的天,沿河吹来的夜风从衣领子里钻进去,中道彦雄忍不住一个寒颤,他突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就跑了过来,至少……至少也该把阿五子一同拖来的……

中道彦雄随意敲开了一扇门,两居室的屋子里是一个老婆婆独居,老婆婆耳背,夜里眼睛更是不行,中道彦雄连手带脚地比划了半天才让老婆婆明白自己的意思。

“啊……小野家啊,我知道,我知道,往里走最大那间就是,小野道光可争气了……什么……叫小野治?那都是他小时候的名字了,早就改成小野道光啦,听说现在在城里开了一家酒吧,好像是叫什么花板酒吧,现在的小野家可神气了,还上过报纸呢,就是很多年没看到小野道光回家了。还有麻生家?麻生家……哦,我记起来了,早就没了,人都死光了,先前还留了两个小娃娃,也没了,房子早荒废了,就在小野家旁边……”

近江亚丸坐在副驾驶,手指有一拍没一拍地敲打着膝盖。

阿五子至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原本已经躺进了被窝的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又来了这里。

对方强势的闯进她家,用一大堆看似有理有据的说辞套走了她和中道彦雄奔波一天的成果,最终的结果是,她亲自将近江亚丸载到了今井熏子家门口。

手中的腕表指向深夜三点,每天半夜来给今井熏子送钱的人却还没出现。

“近江先生怎么会认为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实在太过无聊,阿五子首先挑起话题。

“只是好奇冒充田秀吉的那个人长什么样。”近江亚丸微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街道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黑影,正缓缓朝今井熏子家靠近。

阿五子紧张起来,他们的车隐藏在对面的巷子中,二人悄悄下了车,对面的黑影似乎毫无察觉,左顾右盼脚下却走得飞快。

近江亚丸首先动了,飞身朝黑影扑去,只听得一声“啊呜”的怪叫。

阿五子见黑影躺在地上没有反抗,莫名觉得这声音听在耳朵里十分耳熟,打开手电筒一照,连近江亚丸都惊讶地咦了一声。

中道彦雄呲牙咧嘴的脸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被扶上车时中道彦雄还苦着脸,抱怨近江亚丸把他手扭折了,现在还疼得不行。

“你怎么会在这?”阿五子几乎是咬着牙问的。

中道彦雄将自己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他顺着佐式县老婆婆的指示找到了小野治,也就是小野道光的家。

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回应,结果还是好心的邻居来告诉他小野道光一家人最近出门了。

搜寻无果,中道彦雄垂头丧气地回到车里。心烦意乱间随手翻读田秀吉笔记本的照片,没想到从中获得了意外之喜——他发现了一个规律,田秀吉最近半年所有的活动都跟一个存在于故事中的人,也就是小野治有关。

一开始中道彦雄以为田秀吉只是在搜集小说素材。直到他看到几张手稿,上面零乱的记着田秀吉根据小野治的访谈所创作的新小说《礼物》的大纲,而这个大纲曾被田秀吉多次修改,最后变成了一个与五年前的报道完全不同的故事。

在行程本上有一个出现过多次的地方,中道彦雄感概般地叹了口气,这个地方也是他为何被淋成了落汤鸡的原因。

“我见到了一个叫小田切智的人,故事中绑架太一郎的人,他对小野道光还活在世上感到很奇怪呢。”中道彦雄不紧不慢地说着,丝毫不见当时半夜去敲人家的门结果被臭骂一顿的狼狈。

“怎么可能?小野道光还活着?当时可是我亲手绑的他,毒瘾发作只剩一口气了。”披着外衣的小田切智蹲坐在火炉旁,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什么?”中道彦雄更为惊讶,“不是绑的太一郎吗?”

“啊,你说太一郎啊,那个跟她姐姐一样漂亮的孩子,”小田切智摆摆手,摇头道,“抓他干什么,欠钱的又不是他。”

“可我听说太一郎沾上了毒瘾。”

“你大概是听岔了,沾上毒的是小野道光,你跟上次来找我的那个小胖子一样吧,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当时的高利贷是我和另外一个人合伙借给小野道光的,绑了人以后,老家突然捎信来说我的父亲病重,没办法,我只得临时赶回去。”

“结果这一忙就是大半年,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听说有警察介入,人都被抓了,小野道光也死了,我没地方拿钱,又怕被抓进局子,只好找了份临时工作,一直做到现在。”卧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小田切智压低了声音,叹道,“我啊,也只知道这么多了,现在看小野道光还活着,应该是戒了毒瘾,也算是个好的结果。”

“所以……”近江亚丸听完叙述,皱了眉头,“其实小野道光已经死了?那现在的小野道光是谁?”

“这还要从五年前开始说起,小野道光和麻生宝真作为同乡来到东京市区,然而当时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麻生宝真的亲弟弟太一郎。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小野道光染上毒瘾,被高利贷所绑架,麻生宝真前去救人却被贩毒集团残忍杀害。”中道彦雄语气一转,“你不觉得当时的报道很奇怪吗?报道中说,小野道光被高利贷集团绑架,但被杀害的为什么是去救他的麻生宝真?”

“我问过小田切智,他们当时只是一个私人的高利贷团伙,与贩毒集团没有来往,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去救小野道光的人另有其人,此人就是一直被读者忽视的太一郎,而麻生宝真或许正留守家中,结果碰上了前来寻人的贩毒集团。

“田秀吉大概也是写到这里的时候发现了故事中的不通之处,才决定开始调查的。”

“唔……这样来说的话,是说故事的人故意扭曲了这个故事,按报道所说,小野道光最终活下来了,所以现实是活下来的人应该是太一郎,可是太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阿五子面露迷茫。

“这大概就得去问当事人了。”中道彦雄耸耸肩,头顶一撮乱发随着动作左右晃动着,“而且,我们重要的证据还在当事人那呢。”

阿五子眼睛一亮,那把黑伞。

第二天清晨,歌舞伎町停歇了通宵达旦的疯狂,反而显得格外冷清,街道上只有脚步踉跄的宿醉人,中道彦雄将帽檐往下拉,遮住了半张脸。

花板酒吧是歌舞伎町最大的一家同性恋酒吧,老婆婆说出名字时,中道彦雄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酒吧的招牌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门口或坐或立着几个男人,指间烟雾缭绕,在那半开的大门前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气息。

中道彦雄在街角停下脚步,想了想返身朝酒吧后门走去,后门处较为偏僻,一层楼高的水泥围墙隔断了后面的街道,一台老式的白色桑塔纳停在墙角,中道彦雄避开了成对的人群,进入酒吧。

五颜六色的舞台灯光已经被关闭,酒吧里打着四盏大黄灯,照出一地杂乱的碎片,吧台后传来沙沙的扫地声。中道彦雄朝吧台走过去,脚步踩在实木地板上有着沉闷的回声。

“先生,我们白天不营业。”吧台后的人并未抬起头来。

中道彦雄靠近几步:“我来找一个叫小野道光的人。”

吧台后的人直起身来,那是一张削瘦却依旧英俊的脸,面色带着不正常的苍白,像是刚刚大病初愈,整个身体隐在宽大的衣服里,扶着扫把的手指骨分明。

“或者田秀吉?”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中道彦雄指了指楼梯,道:“上去说话?”

男人将中道彦雄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一块铭牌,小野道光。

宽大的落地窗映着初生的朝霞,透出温暖的橙橘色,不远处的新宿车站开始忙碌起来,第一批乘客已经涌入这个城市。

“我不是警察,”中道彦雄坐到沙发上,正好看见了随意摆在墙角的黑伞,“我只是想来听一个完整的故事,比如说你一开始是如何利用出版社的身份骗取田秀吉的信任,最后身份暴露,然后痛下杀手的故事,还有……”

“什么?”小野道光微微侧头,细薄的皮肤下纵横交错着淡青色的血管。

“小野道光,麻生宝真还有太一郎。”说出这三个名字后,中道彦雄将剪贴簿摆在桌上,翻到有着小野道光访谈的那一页,拿过桌上的水果刀,轻轻挑开报纸与纸张之间的胶水黏贴,一张欠条轻飘飘地掉了出来,欠款人是小野道光。

在田秀吉去找过小田切智以后,小田切智将这张保存了五年的欠条送给了他。在得知事情真相后,田秀吉想利用这张欠条敲诈太一郎。

为了保全小野道光名声,太一郎杀害了田秀吉,却依旧没有得到这张欠条。

中道彦雄将欠条放到太一郎身前。

男人端坐在办公桌前,眉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过了很久,淡漠的声音才在中道彦雄耳边响起。

“我赶到时,道光他已经自杀了,用锋利的玻璃碎片,血流了一地。他染上毒品是被人陷害的,那些人用我和宝真威胁他,逼他贩运毒品,道光把那批货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没拿到货,最后杀了宝真。”

太一郎说到麻生宝真时突然激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摩擦声,他纤细的脖颈像是承受不住压力一般,猛地垂下头,浑身过筛子似的抖动,“宝真……宝真是我给他们的……那些人找到宝真的时候我正在往回赶,可是我……”

中道彦雄心中生出一点怜悯,他突然明白了太一郎如此瘦弱的原因,为了给小野道光复仇,在用麻生宝真的生命做了敲门砖后,那些人不会信任一个不吸毒的人,太一郎便让自己染上毒瘾,重新替代了小野道光的工作,直到……

“田秀吉呢?为什么要杀了田秀吉?就因为他知道了事情真相?”中道彦雄迫不及待地追问。

窗外的喧嚣越来越大,火车进站时的轰隆声响彻大地,这股持续的振动像涟漪一般往外沿伸,在田秀吉的胸腔内荡起回响。

他肥胖的身子像条滑溜的跳鱼,在拥挤的人群中窜来窜去,不多时便来到了男人身前。

男人今天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宽大的黑色上衣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田秀吉尴尬的讪笑几声,甚至能闻到对面散发出的衰败的死亡气味。

“走这条路吧,近一些。”男人说。

“诶……”田秀吉有些拘谨,他抱紧手中提包,提醒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他又看了看表,一点了,四周空无一人,“那个……我记得我们约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我现在得先去另一个地方,要不然……”

“田秀吉先生,就按之前开的价吧。”男人打断道,“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去拿。”

田秀吉感觉自己手脚有些发软,他定了定神:“我想我们的条件可以变一下,这些钱我都不要,我只要花板酒吧。”

“什么?”男人语气颇为惊讶。

“我要酒吧。”田秀吉心一狠,表情变得蛮横,他思来想去,没有什么比酒吧更划得来了,等他成了花板的老板,大把的钱全是他的,这样想着,田秀吉更是激动,眼底满是疯狂,他向前踏了一步。

“我只要酒吧,别忘了,欠条还在我手里,要是没有酒吧,我就把欠条交给小野道光乡下的爸爸,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让他们都看看小野道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额啊……你……”

田秀吉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举着木棒的男人,男人浑身不住地发抖,刚刚那一下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眼底满是愤怒与疯狂。

血从田秀吉额前留下,眼前艳红一片,他半张着嘴,最后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男人俯下身子,从提包中拿出一叠稿纸,阴沉的天落下几滴雨点,随即越下越大,雨滴连成一片,打在稿纸上晕出淡墨色的团。

男人弓下腰,将稿纸护在胸口,捡起掉落地上的伞急匆匆离开。

“田秀吉?没错,当我从老家来的电话里得知有人在调查五年前的旧事时,我确实有些慌了。”太一郎从回忆里醒过来,“田秀吉在调查我的时候,我也在调查他,他想要名,想要利,我都可以给他,”他又看了中道彦雄一眼,“唯独酒吧不行!”

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使得太一郎呼吸急促,想说些什么又停住了,深陷的眼底泛出泪光:“酒吧……酒吧不一样的,你知道吗……不一样的……”

过了好一会,太一郎才平静下来,他闭上眼,嘴里不住地喃喃,肩膀泄气似的耷拉着,像断了线的木偶,一直紧锁的眉头忽的舒展开来,脸上混合着解脱与轻松的快意。

中道彦雄不忍再看,扭头望向窗外,他一直以为太一郎是因为被田秀吉发现真实身份才会痛下杀手,没想到却是因为田秀吉想要染指酒吧。

花板酒吧对太一郎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报道中,小野道光与麻生宝真是一对情侣,而事实上,三人之中,真正有着暧昧关系的,却是一直被忽略的太一郎与小野道光。

所以当得知自己的伴侣被绑架时,太一郎义无反顾地去了,亲眼见到了死在自己面前的道光,为了给小野道光报仇,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姐姐。

事后又因为不愿让远在老家的小野道光父母承受丧子之痛,从而决定隐瞒事情真相,而自己就这样在害死姐姐宝真的愧疚之中浑浑噩噩的活着。

如果当初复仇是为了爱,这次杀害田秀吉却是因为恨,恨田秀吉能够若无其事地撕开自己的伤疤。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变得扭曲,他开始怨恨,怨恨一切,毒瘾发作时,他靠着冰冷的墙,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咳出血沫,该死的,他更恨自己,每晚入睡眼前都是殷红的鲜血,麻生宝真和小野道光姿势扭曲地躺在血泊中,临死前涣散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需要一个人,一个把我拖进无边地狱的人。

逼仄的房间里,声音在空旷心底回荡。

田秀吉第一次按照约定出现在酒吧的时候,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现在,这个人来了。

新宿站高层将新建休息室的计划提前了,那片绿草油油的荒地被一块块砸碎,以后还会浇上水泥钢筋,加上透明玻璃的屋顶,会有新的年轻女孩在售卖站台便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中道彦雄从警视厅中拿了一叠资料,出门时穴山宏朝他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这让中道彦雄更加坚定了替他买顶假发的决心。

这次来搜查一课是为了提供最终的证词以及签字,退还警察证时小警察告诉他医生发现太一郎有着严重的抑郁症倾向,而且他的身体过于虚弱,怕是撑不过这几个月了。

近江亚丸跟着走出来,一头浅棕色卷发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你上次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今井熏子家门口?”近江亚丸对此事有着异常的执着。

“嗯……只是验证一件事情。”中道彦雄耸耸肩,他一直怀疑以田秀吉名义送钱给今井熏子的人是太一郎,他便试了试,从房东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偷拿一个空信封简直是太容易了。

而送钱的原因,是幡然悔悟,还是良心发现,就只有太一郎自己知道了。

手中的资料被风吹折了腰,中道彦雄伸手抚平,田秀吉娟秀的字迹出现在眼前,标题处工整写着礼物二字。

“啊呸……”小野道光愤愤地吐掉口中血水,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前一秒还在酒吧做服务员的小野道光现在就只能哭丧着一张脸跟蹲在一旁的太一郎抱怨,“嘶……真是的,不就是砸碎了几瓶酒吗?至于吗……”

太一郎斜靠在电线杆上,一只野猫不停地在他身边转悠,“是啊,一瓶不少的砸人头上了,至于吗。”

“嘿嘿……”被太一郎道破实情,小野道光颇有些不好意思,“这酒吧太黑了,市面上廉价的酒换到杯子里就贵了好几倍,还是兑了水的……”他看着太一郎拿出小鱼干逗猫,突然停了话头。

太一郎仰头看去,青肿着两只眼的小野道光皱了眉头,莫名有种认真的意味。

“嘿……”小野道光揽过太一郎的肩膀,一双眼在路灯下闪闪发亮,“等我有钱了,我就要开一家歌舞伎町最大的酒吧。”

——《礼物》

田秀吉在小说的最后,放弃了故事的真相,延续了报道上的说辞,小野道光依旧活着,在经历过复仇的内心折磨后,最终释然,回到了山清水秀的家乡。

也许,这也是太一郎心中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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