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公关部的人将微博发出去后,孙继就回到办公室等着了。
外面下着小雨,孙继透过靠窗的玻璃看着下方的马路,心情难以言说。约莫下午五点多,门卫打电话上来说,有一个女人来找梅队长。
“她说,她叫傅思思,是三院的一个护士。”
孙继吸了口气,心里暗暗道:“终于来了。”
五分钟后,傅思思走进了大队长办公室。
她比照片上略瘦也略白一些,个子娇小,戴着一顶绒线帽,一只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看到孙继,她主动脱下了帽子,帽子下面,已经没有一根头发。
“梅队在吗?”她轻声说,“我叫傅思思,是来自首的。”
审讯室里,梅孔拙在椅子上坐下来,傅思思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见她。”
梅孔拙没有问这个“她”是谁,反问道:“李妍丽和鲁小燕在哪里?”
“给我二十分钟。”傅思思有些狡黠地笑了笑,“我给她们打了镇定剂和止痛剂,短时间内醒不了——让我见她,我马上就告诉你们地址。”
梅孔拙丝毫没有犹豫:“可以,我要在场。”
一旁的孙继想要提醒这不符合规定,但看到自家队长的神色,硬是憋住了没有说出口。
傅思思甜甜地笑了:“当然可以,欢迎。”她说完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谢谢你那天的咖啡。”
梅孔拙看着她,眼神甚至可以说有些温柔:“我等下可以再给你泡一杯。”
傅思思笑着说:“邹桦也很会泡咖啡。”
她裸露在外面的双手上有明显被绑的痕迹,痕迹很深,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那天晚上本来只是想去看看季袁成的爸爸,我失去了邹桦,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心情想来应该差不多。不过不巧碰到了你,有点着慌,于是随意制造了点证据,走得比较匆忙。”
二十分钟后,审讯室的灯打开了。苏晗有些局促地坐在桌子的一边,望着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
那陌生的光头美女只是看着她,不说话,那目光实在有些瘆人。
几分钟后,她就扛不住了,低声问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梅队长,她是谁?这……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全部都交代了……”
梅孔拙没有回答。
“你好。”傅思思适时笑了一笑,“我是邹桦的女朋友。”
苏晗猛地站了起来,惊恐地向后退去:“你……是你!是你抓了鲁小燕他们吗?”
傅思思承认得很干脆:“是我。”
“看到警方发的那条微博时,我就知道我的计划已经不可能完成了……按照规矩,我还是得自己陈述一遍,对吧?”
梅孔拙叹了口气,说:“是的。”
傅思思笑了笑。
她的确年轻、美貌,就算剃了个诡异的光头,脸色也不是很好,但还是有一种十分独特的风韵。
“我和邹桦是高中同学,很早就在一起了。我家是城里的,不过家庭条件也很一般,高中刚刚毕业的时候,我爸赌博欠债,弟弟和我都没上成大学。不过后来邹桦出了社会,很快赚了钱,供我上了卫校。”
梅孔拙问:“你知道邹桦那时候是在做什么工作吗?”
傅思思的眼睛明显红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我们那段时间见面很少,他跟我说在酒吧打零工,我相信了。也是因为这样,他后来交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认识我的。”
梅孔拙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你很聪明,我想他是怕你和他的朋友交际一旦密切,会很快发现他在从事什么工作。”
“他肯努力工作,我其实很高兴。”傅思思苦笑了一下,道,“那段时间,我的精力也都放在卫校的学业上,邹桦好不容易帮我争取到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学。不过还没等我毕业,就发生了那件事……”
梅孔拙道:“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
傅思思居然还轻轻笑了一下,眼光轻轻掠过对面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苏晗:“岂止是打击?整个世界都碎了,拼都拼不起来。”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顺理成章。
傅思思失去了经济来源,艰难地毕业后,面临两条出路:一条是进入市区大医院做一个实习护士,另一条,就是去人人避之不及的三院。
下意识地,傅思思选择了后者。
当时她的心里并没有太明确的想法,只是想近距离接触一下传说中的受害者,看看是否能够得到有关邹桦的信息。
结果是惊人的。陈露在开始的半年多里,根本不与她交流,不过后来建立了一定的信任关系之后,渐渐地开始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她反复提到,有人逼她“藏起钥匙”。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傅思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苏晗,“她们是被囚禁的,为什么要自己藏起钥匙?是谁逼她藏起钥匙?”
苏晗紧紧咬着下唇。
“警方微博上的那篇供词,有个关键的地方,说得不对。”傅思思说,“这根本不是四个女孩的共同行为,而是由一个人主导的。”
梅孔拙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傅思思轻声道:“你想一想,四个女孩,因为意外杀了人,在一个荒僻的村屋里,自己锁住自己,坚持六个多月而不出现任何问题,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梅孔拙接着她的话,低声说:“除非她们根本不是没有出现问题,而是无法反抗。”
“对,因为她们其中有一个人,在其他人开始出现问题前,就采取了一些措施。”傅思思也笑了,“我想,她也许是动手把她们都锁了起来,真正地锁起来,而不是做做样子。这也许是最后警方也被迷惑的原因——因为精神状态、身体状况都无法作假。
“但当案发的时候,所有人又都是她的共犯,她们只能按照之前被告知的方法去做,不然,她们同样难逃法律的制裁。这个人甚至精心进行了选择,让陈露藏起钥匙,因为陈露当时身体状况较好、精神状态却几近崩溃,并且已经对她产生了高度的服从性——她完全有机会在上厕所的时候,迅速处理掉锁链的钥匙。
“所以我说,这个人才是案件的精髓,也是我主要的复仇对象,她聪明、大胆,有勇有谋,而且沉着冷静,就跟我一样,不是吗?苏小姐?”
苏晗这时候已彻底冷静了下来,冷笑道:“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和你那恶心的男友一样,都有妄想症。”
傅思思看着她,并没有生气,轻声道:“是吗?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呢。你知道……邹桦的秘密吗?”
苏晗嘴角略微抽了一抽,冷硬地道:“我不想知道。”
傅思思也不强求,转而向梅孔拙道:“邹桦一直很自卑,他小时候受过伤,有严重的性功能障碍,根本无法勃起。我小时候被继父虐待,也无法接受过于亲密的行为,所以我们才会走到一起。”
苏晗怒道:“胡说,你不知道你男朋友副业是什么吗?”
傅思思笑了:“苏小姐,看来你还是见识太少了,你以为性功能障碍者就不能提供特殊服务?世上有怪癖的人,并不会比正常人少——你一直强调邹桦发现你们吸毒,想要强暴你们,你们自卫反抗,真实性有几分?”
梅孔拙忽然道:“如果邹桦当年有固定客户群,那么,她们也应当知道这个秘密。我可以做个私密调查,也许,有人会肯出来作证。”
“另外,鲁小燕和李妍丽都还没有死,你猜猜,她们在警方已经掌握大部分犯罪事实的情况下,扛住审讯为你隐瞒的几率,有多少?”傅思思似乎还嫌不够,又跟在后面补充了一句,“邹桦发现你们吸毒、发现季袁成的意外死亡,所以你们就残忍地杀死了他。苏晗,其他人还情有可原,但是你,你从头到尾都不是受害者,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苏晗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她似乎也明白,这个时候,她无论再说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梅孔拙不再看她,转而对傅思思道:“我们把话说完吧 ,网络上那个‘零星’,应该就是你的先期铺垫吧?你想自己复仇?”
傅思思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是的。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就注册了一个ID,开始做一些准备,制造邹桦还没有死的假象。我陆续找到了李妍丽、鲁小燕,告诉她们我已经知道了真相,逼迫她们帮助我,我告诉她们,只要我能杀死那个主谋的人,就会放过她们。
“然而那个人却很狡猾,她可能发现李妍丽她们失踪了,所以早早就自己躲了起来。”傅思思说到这里顿了顿,还笑了一笑,“不过如果没有你,我迟早会找到她,然后像她当初一样,把自己和所有的人锁在一起,等警察来救。当然,等你们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被‘邹桦’失手杀死,而我作为受害者,被营救出来之后,也能够和李妍丽她们一样,理所当然地回归正常生活。”
梅孔拙评价道:“你的计划很周密——让‘她’死在‘邹桦’手上,就是你的意图吧?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求助于警方。”
傅思思露出了一个笑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苏晗:“你是不是有长期的精神衰弱?需要看心理医生?”
苏晗脸色惨白,她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写在了脸上。
傅思思无视她的脸色,继续道:“毒瘾呢?也戒不掉了吧?”
苏晗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思思慢慢站了起来,轻声道:“其实,被你杀死的人,就好像一个包袱一样,一直到你死之前,都会压在你的背脊上。还有那些被你折磨过的、胁迫过的……所有人,随着时间过去,那重量不会减轻、反而还会悄悄地、慢慢地增加。”她微笑着凑近苏晗,“重吗?你还站得起来吗?”
苏晗似乎被针扎到,一下子向后退出了很远。
傅思哈哈大笑,站直了身子,朝梅孔拙伸出了双手。
梅孔拙没再说什么,给她戴上了手铐,忽然道:“你也染上了毒瘾?”
“生活这么糟糕,”傅思思无奈地笑了笑,“总得靠个什么撑下去。”
“那么在做完这些事以后,有什么感觉?你觉得……重吗?”
傅思思交错着手指,摩挲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这个方才一直镇定而从容的聪明女孩忽然发出了一声呜咽一样的叹息,带着鼻音笑了起来:“有一点吧……幸好,我还没有杀人。”
10月,震动过整个华阳市的石璞村案正式结案。苏晗被以故意杀人罪起诉,死缓一年。
李妍丽和鲁小燕作为从犯,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11月,梅孔拙和陶德了一起陪老季去给季袁成补落葬礼,等到尾声的时候,两个人默默地站到一边。
陶德了问:“傅思思怎么样了?”
“还在走司法程序。”梅孔拙道,“散播谣言,非法囚禁伤害他人,谋杀未遂,恐怕三五年内也是出不来了。”
“这姑娘挺可惜的,也就是一个牛角尖没钻出来,仇没报成,还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模样。”
梅孔拙道:“这几年来,她所负担的早已经超过极限,内心的恐惧其实也达到了极点。即使我不干涉,凭她的精神状态,也决计走不到最后的,更不可能为邹桦报仇。可见只要是正常人,总归会有畏惧的东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非常厉害。”
陶德了了然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回过身,一起看着前方的墓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