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医院医务科办公室里热闹非凡。医务科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这些人自动分成两派,一派言辞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则软言细语,苦苦哀求。旁边的长椅上,南护士和廖亚凡并排而坐。南护士一脸泪痕,不时用纸巾揩着红肿的眼睛,偶尔在面前的闹剧中插上几句话。廖亚凡则气哼哼地看着医务科长,每当南护士开口,他就会冲上去帮腔。
医务科长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着廖亚凡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自己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添什么乱!”
廖亚凡蹭的站了起来,刚要回嘴,就看到杨敏带着方木走进了医务科。她立刻坐下来,把头扭过去,紧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方木看着眼前的乱景,不由得心里烦躁,阴着脸问廖亚凡:“你做什么了?”
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强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医务科长看着方木,问道:“你是廖亚凡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么了?”
“有个患者家属投诉,”医务科长瞪了廖亚凡一眼,“说廖亚凡有意虐待那个患者。”
“我没有!”廖亚凡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的!”
“人家是个植物人,动都动不了,还能自己掉下来?”
“我没说谎!”廖亚凡一指南护士,“我当时在走廊里帮南姐来着,不信你问她!”
南护士一脸为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小声说:“还是再调查调查吧……”
“南姐?”廖亚凡又惊讶又气愤,“你明明知道当时我在帮你……”
“你给我闭嘴!”方木心里更加烦躁,指着廖亚凡喝道。眼看医务科长被另一群人纠缠得难以脱身,方木转身问杨敏怎么回事。
杨敏看看廖亚凡,表情也颇为复杂。
“今天早上,有个叫魏巍的患者家属投诉她,说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气,弯下腰,凑近廖亚凡,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没有很你说过,不要去招惹江亚?!”
“我没有!”廖亚凡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木,身子向后缩了缩,“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还敢狡辩!”方木彻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亚凡的衣领,“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
廖亚凡的眼神从惊恐变为愤怒,再到绝望,她一把打开方木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科。
杨敏喊了声亚凡,她却没回应,转眼就消失在门口。杨敏跺跺脚,转身对方木说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劝劝她。”说罢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医务科长这边的事态却渐渐平息。听上去,有个患者一直跟踪偷拍南护士,被抓了现行。医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来患者家属的不满和纠缠。
“那就这样,”医务科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录像里没有过分的内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南护士,你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行不行?”
南护士点点头。
“好了,你们都出去。南护士,你看看录像带,有结论之后再通知我们。”医务科长把患者家属都轰出门去,然后看看方木,“至于你……你先等会儿吧,我去调查一下再决定怎么处理廖亚凡。”
方木无奈,说了句麻烦你了就闷闷地坐在长椅上。
南护士擦擦眼泪,坐到办公桌后开始查看录像带。启动摄影机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没作声,挪到更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内重归安静,只能听到摄影机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南护士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尴尬的影像。
方木抱着肩膀坐在角落里,突然很想抽烟,刚拿出烟盒,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又重手重脚地塞回去。
廖亚凡的愚蠢举动让方木非常愤怒。一来,他毫不怀疑廖亚凡曾有意伤害过魏巍,对于这样一个鲁莽又暴躁的女孩来讲,为了替无辜的二宝出气,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然而,伤害二宝的是江亚,把怒气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来,江亚是个极度危险,且报复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把将魏巍治成植物人的医生杀死,并反复鞭尸,最后将其斩首的话,伤害毫无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样会引发他的报复动机。方木让廖亚凡不要去招惹江亚,更多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廖亚凡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方木正在生闷气,突然听到南护士发出一声惊叫。
方木循声望去,只见南护士怔怔地看着摄像机的视频画面,嘴里喃喃说道:“这……这不可能啊……”
他以为南护士看到了某些隐私画面,刚要起身离去,南护士却抬起头来看着方木,满脸震惊。
“”方警官……这……她一手指着视频画面,“是我看错了么?”
方木心下奇怪,凑过去看着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画面里是医院的走廊,时间显示为某日0点23分。画面左侧是医务台,右侧是几扇紧闭的病房。从位置上来看,当时偷拍者把摄像机放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了?”方木看了几秒钟,没发现什么异常,“哪里不对劲儿?”
“你等等。”南护士已经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录像带倒回去,时间变成了0点21分。画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仍然是空无一人的医务台和走廊。因为是夜间摄像的缘故,画面显得幽暗,却仍保留着良好的清晰度。随着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一秒秒过去,方木的心跳逐渐加快。
南护士看到了什么?
31秒过后,画面上突然发生了变化。
其中一扇紧闭的病房门被打开了。随后,先是一只枯瘦的手探出来,旋即,半个身子出现在门旁。
一个女人向走廊里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没有人经过。确定无人后,她转身掩好房门,摇晃着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她的动作僵硬、机械,仿佛随时可能摔倒。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女人宛若游荡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画面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号!
足足愣了几秒钟之后,方木一跃而起,打开摄像机,取出其中的录像带揣进衣袋里,来不及跟一脸惊愕是南护士解释,疾冲出医务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个把江亚培养成第二个孙普,在现场留下案件编码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处二楼,站在219病房门前,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唿吸,抬手推开了房门。
江亚并没有在病房里,魏巍侧身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只留下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披散在被子外面。
方木倚门而立,厉声喝道:“魏巍,起来!”
魏巍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别装了。”方木慢慢地挪过去,随时提防她暴起伤人,“我知道你醒着。”
魏巍还是没有丝毫回应,静卧的身躯上甚至连起伏都没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个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面是几个枕头,而那头长发只是一顶假发而已。
魏巍不见了。
方木咒骂了一句,冲到窗边向楼下张望着。此时已近晚7点,住院部楼下却依旧人来人往,方木来回扫视了几遍,哪里还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拨打杨学武的电话,嘱咐他立刻调查魏巍的背景,并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毕,他又拨通了邰伟的手机,刚一接通,方木就噼头问道:“上次让你核实那具无头男尸的身份,有进展么?”
“我现在哪有信息查那个案子?还是先解决你这件事吧。”邰伟的声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这两天我让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孙普,有点发现。”
“什么发现?”
“孙普是独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他死后第二年过世了。不过,根据孙普同事介绍的情况,我们发现他有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么知道?”邰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全名没查到。孙普死后,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园殡仪馆,2006年的时候,有人以孙普亲戚的名义,把他的骨灰迁走了。”
“迁到哪里?”
“还没查到。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邰伟顿了一下,“今天是阴历十一月十三,是孙普的生日。”
阴历十一月十三,节气: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几千年前的先贤就已经把变幻莫测的气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几千年后的今天,这座地处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阴云密布,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
所谓命运,是否也像这节气一样,不管岁月如何变幻,该来的,一定会来?
吉普车飞驰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块路牌上显示,C市唯一的墓地——隆丰墓园就在1.7公里之外。
魏巍长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将孙普的骨灰从J市迁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其重新安葬在龙峰墓园里。今天是孙普的生日,魏巍也许会在那里出现。
夜色中的龙峰墓园一片寂静。方木把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径直来到墓园管理处。敲了半天门,一个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来开门。方木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看墓位资料,看更人却说资料库的要钥匙不在自己手里,想查看,只能明天一早再来。
“再说了,谁大晚上的来墓地看墓位啊?”
方木无奈,又问2006年以后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侧的一片小山,就躲进去继续喝酒了。
龙峰墓园依山而建,山脚下是管理处、停车场、焚化处及告别厅,墓群则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过停车场,在呈半环形排列的告别厅前匆匆而过。此时,告别厅里门窗紧闭,一片漆黑,门前的甬路上还有一些来不及扫除的纸钱,踩上去沙沙作响。
夜色渐浓,风声骤起。
走到山脚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着水磨石铺路就的甬路抬级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强光手电照了照手边的墓碑,看到上面的刻字依旧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没错。于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来。
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可能再有人前来拜祭故人。所以,这片墓区里一片死寂,半点灯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只有方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然而,方木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魏巍很可能就躲在这里。
孙普曾有个女朋友,方木虽然没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后也不觉得特别惊讶。九年前,方木在调查J大系列杀人案时,曾多次到图书馆的资料室里查找线索。有一次,在走廊里等候资料室开门的时候,方木听到孙普和另一个人通电话的声音。虽然他已经不记得当时通话的内容,但是凭直觉,方木也察觉到孙普在向对方解释着什么。现在想起来,能让孙普如此急切地自证清白的,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至于魏巍这个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听到过。当方木在病房里第一次见到魏巍时,却误以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于那个同名的作家。
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注定。
强光手电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惨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出诡异的各色姿态。光影斑驳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容仿佛生动起来,似乎在责怪这个打扰了一夜清梦的闯入者。
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后,前三排墓碑已经清点完毕,没有发现孙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电筒向墓碑间扫射了几下,没发现人迹和尚未熄灭的火源,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
刚刚查看了几个墓碑,方木就意识到这里曾经来过。他站在原地,默数了几下,再走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师的墓碑。他没时间做过多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后就继续查看。
第四排里没有孙普的墓碑。
在第五排里,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面容在强光手电的光柱中一闪而过。那些高低错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访问的亡灵,垂首肃立,只用眼角窥视着这个与他们身处两个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叹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
这种感觉让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越强烈。似乎这些亡灵的气息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难以逃脱。
方木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做了几个深唿吸。随即,他睁大眼睛继续查看着旁边的墓碑,边走边小声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快走到这牌墓碑的尽头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视线:杨锦程。几乎是同时,这三个字也在方木的嘴里轻吐而出。
他怔怔地看着墓碑,照片中,杨锦程身着西装,扎着领带,那个自信傲慢,自命为神的男人栩栩如生。
方木转过头,盯着后面几排肃立的墓碑。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
在这里,还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发生过交集的人?
方木一下子忘掉了来到龙峰墓园的初衷,在墓碑间小跑起来,边跑边用强光手电扫射着那些墓碑。
鲁旭。谭纪。姜德先。黄润华。邢志森。丁树成。梁四海。梁泽浩。金永裕……
很快,方木就跑不动了,背靠在一个墓碑上大口喘息着。大理石的凉意很快就透过衣服传递到他的身上,他却丝毫察觉不到,似乎整个人都冻成了一个冰坨。
这些人,有的是战友,有的是仇敌。
你们已然堕入轮回,而我,还在这里苦苦挣扎着。
死,未必是解脱,生,却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为了阻止更惨烈的死亡。
方木直起身来,看着那些伫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属于他们的,在黑暗中一点点凸显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加入你们的行列,但不是现在。今晚,无论你曾是我的战友,还是仇敌,都请帮助我。
方木渐渐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扶正眼睛,感到内衣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是冰冷的触感。他离开一直依靠的墓碑,转过身,随手用强光手电筒扫了一下墓主的姓名。
惨白的强光一闪而过,方木的眼睛却一下子瞪大了。
那张镶嵌在墓碑顶端的面容,正是方木自己。
刚刚开始流动的血液在一瞬间再次被冻结。方木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另一个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我,已经死了么,还是在你心中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恨我至此,以至于用这种方式诅咒我?
难道,你想让我生前与死后都不得安宁?难道,你……
方木急速转身,果真,正对着这块墓碑的,就是孙普的墓碑。
他退后两步,立刻意识到两块墓碑的不同之处——自己的墓碑要比孙普的足足矮上十厘米。
躬身谢罪。
方木突然笑了,且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自己踉跄练练,最后依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方才站稳。
几秒钟后,笑声骤停。他仰起仍留有一丝笑意的脸,表情却变得狰狞凶狠。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上,竟没有融化,似乎体温早已降至冰点。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方木垂下手,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汇集在脚边,形成一个醒目的亮点。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越来越强的寒风穿过松柏树的枝条,仿佛有人在半空中嘶喊哭号。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方木掏出烟盒,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在江亚的杀人现场留下那些销毁案卷编码——你是想告诉所有人,有关孙普的一切都不可撤销是么?”
淡蓝色的烟气盘旋着上升,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打散,转眼就消失无踪。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懦夫、狭隘的自大狂。”方木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依旧对着面前的一片虚空说着,语气平静,却十分坚决,“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我亲手抓住的恶魔中,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他只会模仿,为了完美复制他人的犯罪,他甚至会强奸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为他的女朋友,你不觉得恶心么?”
不经意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漫天飞舞中,竟酷似一张张送葬的纸钱。
“你给我选的墓碑不错,结实、牢固。等我死了,希望就葬在这里。”方木用强光手电敲敲身下的墓碑,清脆的声音在雪夜中分外响亮,“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对他谢罪。他不配。几十到另一个世界,我同样不会放过他。”
方木扔下手里的烟头,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么?我在这三十几年中,做过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他脑袋上开了一个洞!”
话音未落,方木就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
方木下意识地一低头,立刻感觉到头顶有一个重物掠过。尽管他的动作够快,右脑上方还是被结结实实的扫到了。
不觉得疼,只是大脑在瞬间一片麻木,仿佛脑子被震成了一锅稀粥。几乎是本能,方木踉跄了一下,急速转身,用强光手电筒向身后照去。
袭击者被照到眼睛,视线受扰,高举的棍状物向前胡乱挥舞了一下,擦着方木的鼻尖掠过,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墓碑上。
同时,她整个人也暴露在强光手电之下。尽管她立刻隐藏到身后的树丛中,方木还是看清了——不合身的黑色风衣,脚上是大号的帆布鞋,长发,苍白的面孔,血红的眼睛。手里是一段粗粗的树干。
正是魏巍。
渐渐有湿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方木用手擦了一下,指尖一片黏腻。冷风中,甜腥的气味直冲鼻腔。
他摇晃了一下,把受伤的血在裤子上擦擦:“身手不错——比孙普那个王八蛋要强得多,他用枪都没能干掉我……”
“你住口!”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突然从树丛中传来,“你不许这么说他!不许!”
“这不是人身攻击,而是客观评价。”方木笑笑,“你出来吧,我们谈谈?”
树丛中一片静默。
“鞋子和衣服是从哪里来的?”方木想了想,补充道,“从杂物间里拿的,那个大纸箱里,是吧?”
魏巍依然没有回答,只能看见树枝轻轻摆动,隐隐有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传来。
方木用强光手电在树丛中扫来扫去,光影斑驳间看不到人影,却看到这片树丛之后是一片巨大的虚空。空谷间风声骤然变强,仿佛有无数亡灵在半空中盘旋、呜咽。
方木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这片墓区的尽头,树丛背后就是一面高达十几米的断崖。
魏巍如果想离开这里,要么跳崖,要么翻过这座小山向西侧再下山。空无一人的山野中,只要她上山就肯定会被方木发现。最后一个选择是从墓群间的甬路逃出,而那里恰恰是方木站立的地方。
如果她选择继续对峙下去,气温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魏巍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从医院里临时偷来的,且都是单衣单鞋,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夜里,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实际上,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想到这里,方木心下放松了不少。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受伤的头部已经肿胀起来,伤口上的血虽已凝结,痛感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似乎有一条不停扭动的蛇在伤口里搅来搅去。这感觉让他恶心,还伴随着时时袭来的眩晕。
方木慢慢地退到孙普的墓碑旁站稳,双眼不停地在那片树丛中搜索着,然而,强光手电的光柱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树枝,偶尔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仔细分辨,才发现那只是一块立于林间的怪石而已。
突然,方木踢到了一个物件,随即就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脚下照去,只见半个破碎的酒瓶正在地上兀自翻滚着。几乎是同时,方木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向自己的头颅飞来。
他急忙向后闪去,那东西在眼前掠过,“咚”的一声砸在身后的树干上,又沿着山坡咕噜噜地滚落下来。
是一块山石。
方木咬咬牙,面对树丛冷冷地说道:“没有别的招数了么?准头不怎么样啊。”
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躲藏,或者在寻找下一次攻击的时机。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脚下。除了那个碎裂的酒瓶之外,孙普的墓碑前还摆着一瓶五粮液,一盒尚未开封的芙蓉王香烟和一块小小的蛋糕。
“对了,今天是孙普的生日。”方木笑了笑,索性坐下来,拧开酒瓶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咙和食道,瞬间就在体内升腾起一股暖意。几乎是同时,头上的伤口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祭品有点寒酸。钱也是在医院里偷的吧?”方木拆开烟盒,抽出一根点燃,“如果加上我的脑袋,会不会让孙普更高兴呢?”
“不要动他的东西!”一声尖利的吼叫在树丛中响起,方木立刻判明了魏巍所处的位置,死死地盯住那里,全身渐渐绷紧。
“你还记得他喜欢芙蓉王?”方木又吸了一口烟,“他是个卑劣的杀人凶手,为了他这么做,值得么?”
“那不是他的错!你们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魏巍的声音尖锐、颤抖,仿佛刀尖划在玻璃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人!”
“江亚也不能?”方木打断了她的话,“你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孙普,不就是为了告诉我,孙普从来不曾消失么?”
“对。”魏巍的声音中不乏恶毒的快意,“你以为你害死了孙普,就天下太平了?不,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结束,都不可撤销!”
是什么样的爱,能让一个人疯狂至此?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是江亚?”
魏巍报以同样的沉默。良久,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大雪中传来。“他有某种特质:苦难。隐忍。耐心。细致。渴望获得认同。”魏巍的声音渐渐变得苦涩,“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为了心爱的人可以不顾一切。”
“你这么有把握?”方木皱紧眉头,“你了解他的一切么?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魏巍飞快地说到,“你是说那个医生么?手术第二天我就醒过来了。但是我要等下去。我要看看江亚会怎么做。当我从护士嘴里听到那个医生失踪的事情,我就知道我没有选错人。”
“然后,”方木慢慢说道,“然后你就伪装成植物人——这么久?”
魏巍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在墓地上空久久回荡着。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是我了解所有的事情。我甚至可以从江亚观看的电视节目和报纸中猜到他要杀谁。他每天都来医院陪伴我,只要他提前走掉,我就知道当晚他要动手了。”魏巍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似乎难以一口气说完那么多话,“而你们这帮蠢货压根不知道一个植物人会在那天晚上跟踪他,甚至连江亚都想不到。”
方木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悔恨于自己的大意,还是震惊于魏巍的疯狂。
雪越下越大,很快,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片洁白覆盖。那些默默肃立的墓碑仿佛披上了白色的蓑衣,静静地等待着这两个对峙的男女。
孙普墓前的蛋糕盒上也是一片晶莹。透过塑料膜,能看到精致的奶油花型和正中的鲜红色的心形果片。
方木怔怔地看着蛋糕,突然提高音量问道:“你爱江亚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让魏巍感到惊讶,她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一丝慌乱。
“不,当然不!”魏巍仿佛在急切地分辨着,“我为什么要爱上他?他远远比不上孙普——即便这样,你们同样对他束手无策!”
“是么?”方木冷冷地回应,“‘城市之光’?他已经暴露了,这束光再也亮不起来了……”
“是么?”魏巍反问道,声音中充满揶揄,“你以为我只有江亚么?别忘了,我已经赢过一次了!”
方木愣住了,随即一骨碌爬起来,面向那片丛林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来越强的风声,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阴冷的笑声。
“告诉我!还有谁?”愤怒和疑惑让方木红了眼睛,他环视四周,突然从地上拎起酒瓶,把白酒统统淋在孙普的墓碑上。
“我数到三,否则的话……”方木点亮手里的打火机,“我就让孙普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丛林中突然出现一阵躁动,树枝也剧烈地摇晃着。
“一……二……三!”
话音刚落,方木就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向墓碑。随着“腾”的一声闷响,孙普的墓碑瞬间笼罩在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之中!
几乎是同时,方木身后的丛林中声响大作,他下意识地转身,用强光手电向异响处照射过去。
魏巍站在丛林中,双臂平伸,宽大的风衣在身上随风摇摆。
方木脚下发力,向她急冲过去。刚踏进丛林,他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眼前的魏巍显得太过单薄,而且——她没有头!
上当了!那只是魏巍挂在树枝上的风衣而已!
方木正要停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急忙转身,只觉得眼前一暗,身上立刻赶到有人重压上来。后者的双手双脚都死死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方木站立不住,向后跌倒下去。同时,一个尖锐冰冷的物件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妈的,她居然还有刀子!
方木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免刀子直接刺中颈动脉,然而,脖子上的皮肤还是被刺破了。一击未中,魏巍的另一只手紧紧地卡主方木的咽喉,挥刀又要再刺。
论身体素质和力量,魏巍都远远不如方木,加之长期卧床,身体的协调能力更是差到极点。然而她把全身都牢牢地贴在方木的后背上,情绪癫狂之下竟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方木上半身被缚,一只手去掰魏巍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另一只手狼狈地在脑后抵挡着魏巍手里的刀子。电光石火间,手上和脖子上被连戳数个小孔。
鲜血瞬间就泼洒出去,方木好不容易抓住魏巍持刀的手,又因为鲜血的滑腻脱手而去。慌乱中,方木一把拽住了魏巍的头发,她疼得尖叫一声,手上却毫不松劲,刀子胡乱地在方木的头颈部猛戳着。
方木只得松开她的头发,继续在脑后抵挡着。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布料质感的东西。方木立刻意识到这是魏巍的衣袖,急忙牢牢攥住,猛然发力,生生把魏巍持刀的右手拽了开来。
不料,魏巍并没有因为右手被缚而丧失攻击能力,她用左臂死死地卡主方木的咽喉,张开嘴向方木的后颈咬去。
方木立刻感到一排牙齿深深地扎进自己的皮肤里,疼得原地翻滚起来。魏巍依旧像顽固的小兽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方木。挣扎中,方木的姿势变成了半蹲,他运足一口气,双脚一蹬,整个人向后飞起,顺着斜坡重重地摔倒下去。
两个人在山坡上翻滚了几下,最后齐齐跌倒在墓碑间的甬路上。翻滚中,方木的头撞到石块和树干上,左眼已经毫无光感。魏巍的情形更惨,贴在方木的背后的她宛若一个肉垫,撞击加上方木身体的重压,胸背受到重创,嘴里已经咳出血来。然而,她把最后残存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脚上,依旧不依不饶地缠绕在方木身上。手里的刀子居然还在,她一边咳血,一边有气无力地在方木身上扎着。
方木全身多处受伤,整个人已经陷入麻木状态,只能感到魏巍手里的刀子浅浅地刺破自己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无力摆脱身上的魏巍,只能艰难地在地上匍匐前进。
孙普的墓碑还在燃烧着,火势却已经小了许多,只有墓碑墓座上还残留着几缕蓝色的火苗。恍惚中,方木突然看到基座上的大理石板已经开裂,想必是低温加烈火灼烧的缘故。
裂缝中,一个黑色的盒子若隐若现。
方木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混沌的大脑中闪过一丝光芒。他不顾魏巍还在身后刺扎着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掀起破裂的大理石板,把孙普的骨灰盒掏了出来。
身后的魏巍看清了方木的动作,惊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别……”
方木勉力撑起身子,大吼一声,将孙普的骨灰盒远远地抛了出去。黑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那片丛林里。
几乎是同时,方木感觉到背上的压力一松——魏巍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踉跄了一下,直奔那片丛林扑去。
方木半跪在甬道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唿吸稍稍平复之后,他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尾随魏巍而去。
丛林里漆黑一片,走进去一步,甬道上的微弱火光就难以照亮这里。方木竭力睁大唯一还有视力的右眼,在树丛中艰难地寻找着。渐渐地,一团不断扭动的黑影浮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团黑影匍匐在地面上,边爬边疯狂地喃喃自语:“在哪里……你在哪里……”
方木背靠在一棵柏树旁,喘息着对那团黑影说道:“投降吧……你逃不掉了……”
黑影竟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依旧趴在地上寻找着。
“对不起……你在哪里……”
方木摸摸腰里的手铐,咬咬牙,刚迈动脚步,就感到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件,听声音,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他弯下腰摸索着,很快就碰到了它。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强光手电筒。
方木掂掂手电筒,尝试着按动开关。一道光柱霎时就投射出来。前方几米处,穿着病号服、披着头发、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
“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
魏巍呆呆地看着方木手里的电筒,似乎对眼前的强光毫无反应。良久,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借着手电筒的光芒茫然四顾。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交加的表情。
方木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孙普的骨灰盒静静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间。
魏巍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仿佛那是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
方木的眼中,却是骨灰盒上那张充满自信和嘲讽的笑脸。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张脸依旧生动、鲜明,宛若重生。
是你。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惨死。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有一缕强光笼罩城市。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噩梦一再重演。
因为你不肯安息,才会让良善遭禁,暴戾横行。
是你!!
方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过去,赶在魏巍碰到那个盒子之前,飞起一脚。
在感到脚趾剧痛的同时,木盒轻飘飘地飞起来,在空中打着转,掠过那些松柏树顶,径直向山坡背后的巨大虚空飞去。
魏巍一声惊叫,随即像一头猎豹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扑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然而,对方木而言,却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
木盒在空中缓缓坠落,撞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弹起,盒盖和盒体猝然裂开……
一脸惊恐的魏巍大张着嘴,被乱发遮掩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耀着绝望的光芒。她徒劳地扑过去,试图用手接住那已经开裂的木盒……
木盒在空中裂成几片,细腻的白色粉末泼洒出来,仿佛暗夜中舞动的幽灵,婆娑多姿……
魏巍整个身体几乎横向飞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着。然而,孙普的骨灰只是在空中摇曳了一下,就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灵仿佛心有不甘,却只能挣扎着顷刻消散,在魏巍的指尖稍作停留,就飘向那无尽的黑暗中……
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达十几米的断崖。
方木的心脏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那种疼痛无法形容,难以言表。
这是爱么?
最美好。最残酷。最快乐。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绝望。
罪行不可撤销。爱,同样不可撤销。
方木一跃而起。
时间恢复正常流速的时候,方木的一只手死死扳住那块巨石,另一只手抓着魏巍的手腕。
魏巍的半个身子吊在断崖外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依旧失神地看着脚下的黑暗虚空。在那里,孙普的骨灰已经消散无踪,半点痕迹都看不到了。
十几分钟后,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间的甬路上。路过丛林的时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风衣,甩给了魏巍。
两个人都是伤痕累累。方木的头颈部创口无数,衣服上血迹斑斑,好在没有致命伤,还勉强撑得住。魏巍的情况很糟糕,不仅外形状若恶鬼,从她佝偻的身形和不断咳出的血丝来看,内脏显然已遭重创。
她变得安静了许多,始终背对着方木,半跪在孙普的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被熏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积雪涂在照片上,用风衣的袖口慢慢地擦拭着。
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着魏巍的动作。此刻雪停风住,墓区里再次恢复宁静。那些松柏树也不再张牙舞爪,似乎刚才那场殊死缠斗从未发生过。
孙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来,魏巍身处布满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凝固的脸。足足半小时后,她艰难地俯下身子,动手处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强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后,她长长地唿出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
方木看看她仍不时颤抖的身躯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声说道:“去医院?”
魏巍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没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个瘤子是恶性的,即使当时的手术成功,我也活不长的。”
“你现在得活着。”方木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你指认江亚。”
“那不可能。”魏巍干脆地拒绝,“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当防卫的名义杀死我——就像你当初对孙普做过的那样。”
她顿了顿:“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帮你抓江亚——绝不可能。”
“为什么?”方木突然笑笑,“你爱他?”
“别问这种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那种感觉了。”魏巍也笑了,她扭头看看孙普的墓碑,“现在他走了,彻底消失了……”
魏巍转过身子,看着方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也空荡荡一片了。没有爱,没有恨,什么都没有了。”
方木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内心一片平静。
是啊,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孙普的骨灰消散于狂风之中,粒粒微尘都落在山脚下的土地里。
所有的爱,缘起于他;所有的恨,也缘起于他。
但是谁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那片土地上不会生长出丰美的草和鲜艳的花呢?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放下?
方木转过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绿的松柏山林,低声说道:“你走吧。”
魏巍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确认这句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一个圈套。良久,她冲方木的背影微微颔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
直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消失在耳畔,方木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
他转过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领已经变干发硬,摩擦到脖子上的创口,疼得钻心。方木一边拽开领口,一边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墓座上发呆。
和孙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彻底了结。他还活着,魏巍也没有死。永远消失的只是那个早该消失的人。不管结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编码都不会再出现。曾以为不可撤销的,终将烟消云散。
与其纠缠,不如原谅。
方木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他摸摸自己的衣袋,刚才的激斗中,烟盒早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看孙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烟,艰难地移步过去。刚弯下腰,就听到甬道尽头传来魏巍的声音。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模煳的轮廓,“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她顿了一下:“希望你还来得及。”
说罢,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方木呆呆地看着那片暗影,几秒钟之后,突然发足向山下狂奔。
单调的等待音从未让人感到如此漫长。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方木几乎已经把油门踏板踩断,时速表上的指针正接近危险的数字,然而,他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了。
雪后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湿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驾驶员们惊恐地看着这辆疯狂的吉普车,怀疑它在下一秒钟就会翻到路基下面,车毁人亡。然而,在不断的侧滑和摇摆中,这辆吉普车依旧飞也似的向市区狂奔。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您所唿叫的号码无人应答,请稍后再拨”,方木一边狠踩油门,一边拨通了杨学武的手机。
刚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
“什么?”杨学武先是迷惑,进而焦急,“米楠怎么了?”
“她有危险!”方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快去!”
“我马上去!”杨学武二话不说,立刻挂断了电话。
从龙峰墓园开进市区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然而对于方木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此时已近晚上9点,市区内的车辆却依然很多。红灯,径直闯过。车辆拥堵,就在人行道上强行穿越。什么交通规则,什么职业形象,方木统统都顾不上了。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名字。
米楠!米楠!
电话突然响起。方木单手握住方向盘,几转过一个街角,几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飞,另一只手接通了电话。
“喂?”
“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杨学武的声音同样焦急万分,“不过,手机定位显示她就在她家那栋楼附近。”
“五分钟后到。”方木补充道,“叫救护车,还有,你带着枪。”
“知道了。”
四分半钟后,方木把车停在米楠家楼下,径直扑到楼下的对讲门前,狂按403室的门铃。
无人应答。
方木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又连按其他住户的门铃。很快,一个苍老的男声在对讲器中响起:“回来了?”
“开门!快点开门!”
“你是谁啊?”
“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开门!”
“嗯?你是哪儿的?”男声既慌乱又充满犹疑,“有什么事儿么?”
“操!”方木不再跟他废话,急速查看着对讲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外侧罩着不锈钢制网格。方木把手插进网格间,右脚蹬在门上,随着一阵金属断裂的脆响,网格上的焊点被方木生生拉开!
方木丢下网格,挥拳捣碎玻璃窗,然后把胳膊探进去扭开门锁,立刻冲进了楼道里。
快步登上四楼,方木直扑到403室门前,连连拍打着房门。
“米楠,米楠!”
室内一片死寂,毫无声息。
方木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头上也是冷汗涔涔。
她不在家,还是已经……
402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看到状若封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缩回头去。
方木来不及理会他,上下打量着403室的防盗门。厚重的铁门看上去牢固无比,光秃秃的门面上除了一个把手,再无可以下手的地方。
方木拽住把手,蹬住墙面,死命向后拉拽着。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防盗门除了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之外,依旧毫发无损。
怎么办,怎么办?!
方木已经失去理智,一边徒劳地拉拽着房门,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
正在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眼间,杨学武就冲了上来。
只消一眼,杨学武就已经判明了情况。他一言不发地拽开方木,抬脚向门锁上猛踹,之后又去拉动把手,防盗门却仍然牢牢地镶嵌在门框上。
杨学武骂了一句,转身事宜方木退后,随即拔出手枪,一首挡在额前,一首向门锁瞄准……
“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转头。
站在楼梯上,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挎着小小的塑料洗漱篮,手里举着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
正是米楠。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杨学武甚至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脸不可思议。然而在方木的眼中,这个女人宛若从天而降,失而复得。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狂喜的么?
倒是米楠先反应过来,她看到一脸伤痕,浑身血迹斑斑的方木,立刻惊叫一声扑过来。
“我的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凉滑细腻的手指抚上方木的脸庞。方木怔怔地看着那双充满焦急与关切的眼睛,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学武尴尬地扭过头去,把手枪插回腰间,半是宽慰半是责怪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在楼下的浴池洗澡,手机锁在柜子里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头转向方木,“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方木却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一户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无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梦似幻般地喃喃说道:“你没事?”
“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转头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杨学武。后者耸耸肩膀。
“我也不清楚,方木打电话给我,说你有危险。”正说着,杨学武的手机响了,他向米楠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抬手把手机举向耳边。
手机铃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脑也在这一瞬间运转起来。
米楠毫发无损。那么,魏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江亚为了我,也会这么做。”
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巨大的恐惧感向全身笼罩下来。
不会,一定不会是她!
方木一把推开米楠,转身向楼下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杨学武拽住了。
“方木!”杨学武依旧把手机举在耳边,电话那头,喧闹的人声隐隐传来。杨学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震惊与痛惜。
他不敢,也不愿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只能紧紧地抓住方木,盯着他的眼睛,机械地重复着。
“方木……”
一切已昭然若揭。
方木却似乎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呆呆地回望着杨学武,试图在后者的眼神里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是戏谑的神情,嘴里兀自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第二十四章 忽略
雪后初晴,天色大好。整个城市被素洁的白色包裹,似乎一切纯美如初生。
市局。一楼。法医解剖室。
门忽然开了,杨学武探头出来,看看走廊里的两个人。方木呆呆地坐在长椅上,身上的伤痕都没有经过处理,血渍犹在。他盯着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手指蜷曲着落在膝盖上,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
靠在墙边吸烟的邰伟看到杨学武,投以征询的目光。
杨学武点点头,简短地说道:“可以了,进来吧。”
邰伟扔掉烟头,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足有几秒钟之后,方木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盯着邰伟,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进去吧。”邰伟低声地说道,“去看看她。”
方木的眼球转动迟滞,灰暗的瞳仁里毫无光彩。他移开视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刚直起腰,脚下就一软,差点扑到在地上。
邰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勉力撑住他的身体,嘴里一声叹息。
杨学武神色黯然,默默地让出位置,等邰伟扶着方木走进解剖室,又重新关好房门。
室内一篇安静。刚刚结束工作的工作的法医老郑除去手套,垂首站在角落里。看方木进来,老郑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按了按。
“机械性窒息。”老郑轻声说,“凶器应该是一条不太粗的绳子。”
方木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解剖台上覆盖着白色布单的静卧人体。
老郑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对杨学武说:“还没有做毒物分析,只是初步检验。”他朝方木努努嘴,“这是自己人。解剖过的,怕他受不了——让他看完整的吧。”
杨学武点点头,轻声地说了一句费心了。老郑苦笑了一下,摆摆手出去了。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挣脱邰伟的手,摇晃着向解剖台走去。
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女孩静静地仰面躺着,白色布单从头到脚覆盖,只有几缕蓝色的卷发露在外面。方木垂着头,怔怔地看着,又回头看看邰伟和杨学武,似乎在期盼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能告诉他:这是梦境,不是现实。
杨学武移开目光。邰伟略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走过来,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这动作仿佛给了方木些许勇气,他重新面向解剖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好几秒钟之后,轻轻地掀开了白色布单。
廖亚凡苍白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的双眼微闭,细密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面色平静,仿佛还沉浸在一场无梦的好眠之中。
好心的法医拭去了她口唇边的血迹,只是脖子上的缢痕无法掩饰,在细腻的苍白色皮肤上分外刺眼。
方木的唿吸急促,整个人也摇晃起来。邰伟急忙扶住他,另一只手去拉动白色布单,试图遮住廖亚凡的脸。
方木却一把抓住邰伟的手腕,手指几乎嵌了进去。邰伟默默地忍受着手腕上的剧痛,松开了白布单。
良久,方木放开了邰伟,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伸出手,在廖亚凡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光滑。冰冷。毫无生机的僵硬。
在廖亚凡重新进入方木的生活的几个月里,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这对在旁人眼中,即将开始美好的婚姻生活的男女,第一次肌肤相亲,竟然是在这里。
更何况,已然身处两个世界。
邰伟静静地看着廖亚凡,喃喃地说道:“她真漂亮。”
“是啊,她真漂亮。”方木似乎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机械地重复着邰伟的话,“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呢……?”
杨学武艰难地扭过头去,伸手去拉解剖室的门。刚碰到门把手,铁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随即,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女人冲进室内,先是仓皇四顾,立刻发现了解剖台上的女孩。
“亚凡!”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从女人的胸腔里喷涌而出。她踉踉跄跄地扑到解剖台前,趴在女孩的遗体上,连连晃动着她。
“亚凡你醒醒啊!我是赵阿姨啊!”女人满脸是泪,疯狂地打量着那具僵硬的躯体,似乎不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活泼、美丽的女孩,“这是怎么了?亚凡你怎么了啊……?”
“大姐,你别这样。”邰伟急忙把她从廖亚凡的遗体上拽开,“你冷静些……?”
赵大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邰伟,转身冲到方木的面前,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清晰的掌印立刻出现在方木的脸上,他的头被打的歪向一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赵大姐宛若一直愤怒的母狮,扑到方木身上又踢又打。
“你把亚凡还给我!你答应我什么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方木被打倒在地,可是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抵挡,任由赵大姐在他身上狂乱地踢打着。
邰伟和杨学武冲上去,硬把赵大姐架开。即使被拖到墙角,赵大姐还是不依不饶地朝方木的方向猛烈地踢打着双脚。眼见自己被两个男人牢牢按住,赵大姐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你……?”赵大姐的哭喊声在空荡的解剖室里久久回荡,“我不该把亚凡交给你……?我应该去死……?不应该是亚凡……?她刚过上好日子啊……?”
邰伟的眼角也沁出了泪花,他朝杨学武使了个颜色,后者点点头,架起赵大姐的胳膊,不顾她的踢打哭号,把她拽出了解剖室。
室内暂时归于平静。邰伟喘着粗气,转身走到方木的身边。他依旧躺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邰伟蹲下身子,掰过他的头,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
方木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看着邰伟,浑身颤抖着,喉咙里突然发出呜呜的声音。
邰伟吓坏了,急忙扶方木半坐起来,在他后背上连连敲打着。
“你别吓唬我啊。”邰伟边敲边看着方木的脸色,:“想哭就哭出来,千万别憋着。”
方木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剧烈,双眼几乎要突出眼眶,却始终牙关紧咬,似乎有重若千斤的东西卡在胸腔里。
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半颗眼泪都没有。
“我去叫人,你别动,千万别动!”邰伟急了,跳起来向门口跑去,才一迈步,就看到杨学武匆匆推门而进。
“方木,”杨学武看着瘫倒在地的他,一脸震惊,“江亚……?来自首了。”
一楼大厅里气氛紧张,十几个警察如临大敌,个个把手按在手枪和电警棍上,死死盯着门口那个独自站着的男人。
旁边的侧门里,米楠拎着足迹箱,和几个警察匆匆而入。看到江亚的一刹那,米楠先是诧异,随即就被怒火烧红了双眼,几乎要冲过去,抡起足迹箱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江亚看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死死盯着被邰伟等人簇拥着走来的方木。
“她在哪里?”江亚大声地问道:“告诉我,她在哪里?”
方木闷闷地吼了一声,抬脚就要扑上去,被邰伟紧紧拽住。方木挣扎了几下,竟伸手去邰伟腰里拔枪。
江亚居然毫无惧色,又上前几步,脸上的表情也几近狂乱。
“她在哪里……??”
杨学武一个箭步冲上去,利落地放倒江亚,将其反剪双手,招唿其他同事:“上拷!”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十几个警察忙做一团,几个人在制止试图夺枪的方木,另几个则围在被按倒在地的江亚身边,七手八脚地给他上手铐。
两个男人都在不断挣扎,彼此凶狠地盯着对方,似乎都渴望在下一秒钟置对方于死地。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江亚的脸贴在地面上,嘶声力竭地吼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用魏巍要挟我?……”
“你给我闭嘴!”杨学武狠狠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你要自首是吧?好,给你准备好地方了!”
“她是病人!你太卑鄙了!”江亚满脸都是灰尘,拼命扭动着身体,“你把魏巍交出来,我就自首,否则你别想让我开口!”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杨学武咬着牙,揪着江亚的头发把他拉起来,“你看我能不能让你开口!”
“放开他!”方木突然停止了挣扎,用力推开邰伟等人。
杨学武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我要和他单独谈谈。”方木举起一只手指向江亚,“把手铐打开。”
邰伟立刻拒绝:“不行。”
“你怕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了我?”
“都有。”邰伟压低声音,“他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为亚凡报仇雪恨是早晚的事……?”
“不,你不了解他。”方木摇摇头,“你也不知道哪个女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邰伟一愣,略略沉吟了一下,对杨学武轻轻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方木和江亚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相对而坐。四目相接,彼此的眼神中都有足以将对方烧成灰烬的怒火,只不过,双方都在竭力克制自己。
会议室外不时有轻轻走动的脚步声。不用说,邰伟、杨学武和米楠正紧张地守在门口。如果这间会议室中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立刻冲进来。
方木先开口了:“为什么要杀死廖亚凡?”
江亚揉着红肿的手腕,看了看方木,平静地说道:“看不到魏巍,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你不会看到她的。”江亚上身前倾,凶狠地逼视着方木,“她是个植物人!如果没有人照顾,她会死的!”
看到他焦急的神态,方木突然感到巨大的宽慰。
“她不是植物人。”方木冷冷地说道,“昨天晚上,在龙峰墓园,她和我在一起。”他指指自己脸上的伤痕,“你觉得一个植物人可以做到这些么?”
江亚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足足有半分钟后,才拼命地摇头:“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没有必要骗你。”方木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龙峰墓园看看。有一块被烧焦的墓碑,碑主叫孙普。”
江亚大张着嘴,看看方木,又茫然四顾,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她已经昏迷快一年了……?”他眼神发直,喃喃说道,“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她的确和你在一起,甚至在你外出杀人的那些晚上!”方木继续说道,“每次你杀完人之后,她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编码——你知道那是什么?”
江亚呆呆地看着方木,半晌才问道:“是什么?”
方木冲门外喊了一声:“学武!”
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就听到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你了解魏巍么?你知道她为什么接近你么?”方木重新面向江亚,“你以为那只是一见钟情?”
“你住口!”江亚突然吼起来,“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到!”
杨学武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几分钟后,他就把一叠复印资料摔在江亚面前。狠狠地瞪了江亚一眼之后,杨学武冲方木做了个手势,示意一有情况就叫人。
区区几张纸,江亚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他无力地把那些印有编码的照片仍在桌上,颓然向后靠去,不说话了。
“怎么样,是魏巍的字迹吧?”方木平静地说道,“我没有骗你,你从始至终都被魏巍利用了。”
良久,江亚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孙普是谁?”他的目光中甚至带有一丝乞求,“那些编号是什么?”
方木想了想,决定告诉他实情。
一件往事。九年的隐忍待发。一团迷雾般的过往与现实,渐渐在江亚面前显露出原貌。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从嫉妒到不甘,最后归于一脸木然。
听罢,他依旧呆呆地看着方木,直到一声叹息。
“原来,她那么爱他。”江亚喃喃说道,眼中如梦似幻,“我一直以为,我才是她最爱的人。”
“该轮到你了。”方木突然攥紧拳头,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杀廖亚凡,仅仅因为她摔倒了魏巍?”
江亚把目光转向方木,却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旧茫然地自言自语:“……?每次她看到那些令人生气的人、令人生气的事,都会说,要是他们统统死掉就好了……?这个世界会美好许多……?我不能救她,但是我可以给她一个更强大的我,更美好的世界……?”
“现在你知道了,你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方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自首吧。我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自首?”江亚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仿佛在揣摩这两个字的含义,“自首,自首……?”
突然,江亚笑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
“方警官,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那个叫狗蛋的孩子的故事。”江亚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那永远只是个故事。”
“我要你自首。”方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逃不掉的。”
“不。‘城市之光’宁可自己熄灭,也不会屈从于不公平的法律。”江亚提高了声音,:也许他过去是为了别人。但是,现在,他是为了自己——我向你保证,你会看到一个更加纯粹的‘城市之光’。方木再也按捺不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被他撞倒,轰然坠地。
几乎是同时,邰伟和杨学武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的米楠。
“你们来的正好。”江亚平静地看着他们,“我刚才说要自首是吧?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他伸出双手。
“你们处罚我吧。”
在廖亚凡被害的市人民医院杂物间里,警方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手印和足迹都在凶手作案后被细心地抹去。由于这里是医院的视频监控的死角,在监控录像中也没有发现线索。
“城市之光”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作风。
没有口供。没有证据。江亚在会议室中与方木的对话虽然被警方录音,却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当做指控江亚的依据。
即便他承认,在没有任何刑事证据佐证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江亚因妨碍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被处以治安拘留十五天。
廖亚凡的遗体将做进一步的尸体检验,如果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经方木及赵大姐同意,将在一周内火化。
入夜,邰伟送方木回家。
他把车停在楼下,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给方木点了一支烟,默默地陪着他吸完。
“要不,”邰伟小心地看着方木的脸色,“先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方木摇了摇头,起身打开车门下车。
站在走廊里,站在那熟悉的门前,方木竟不敢去开门。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掏出钥匙。
进门。开灯。温暖的黄色灯光霎时盈满整个客厅。方木站在门口,像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这里。
一切没有变化。一切又有很大的变化。
那个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门口摆着那双旧运动鞋。泛黄的网面,磨起毛边的鞋带,鞋底还带着干涸的泥巴。
对了,是那天。C市今冬的第一场雪。这傻丫头不肯穿着新靴子踏雪回家……?
方木忽然感到唿吸困难,他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轻轻地推开房门。
顿时,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味道?方木每天都在这种味道中生活,却从未想过它来自哪里。
是洗发水?是沐浴液?是香水?还是只属于那个女孩的特殊的体香?
廖亚凡的味道。
方木点亮电灯,室内的一切清晰无比。
床上,是她的被子、她的毛绒抱枕;椅子上,是她的睡衣;桌子上,是她的化妆品和镜子;敞开的衣柜里,是她的衣服。
一切都和她有关。一切再也和她无关。
巨大的悲痛猝然袭来,方木摇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定。
所谓心痛,并不是心理感受,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性的疼痛。它埋在内心深处,无法减轻,如影随形。
在这十几个小时里,方木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种可能。
如果他没有遇到南护士,那该多好。
如果他选择相信廖亚凡,那该多好。
如果他没有去龙峰墓园,那该多好。
如果他得知江亚会让他失去最爱的人,首先想到廖亚凡……?
那该多好。
一切都无法重来。就好像方木无法在紧急关头欺骗自己的内心。
爱,是一种本能。是一种自然反应。是一种难以遮掩的感受。
是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只是,那个宛若野草般被忽略的女孩,最终死于方木的忽略。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追悔莫及的?
还没有带她去过公园。还没有好好陪她吃过一顿饭。还没有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还没有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对她说一句——
亚凡,我们结婚吧。
她,再也回不来了。
心脏仿佛被仅仅攥住,唿吸也快要停止。方木感到全身麻木,几乎是飘到椅子旁边,轻轻地坐下。
他把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死死地揪住头发。
要冷静。要克制。要面对。要为她报仇雪恨。
几分钟之后,似乎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流淌起来。方木轻轻地唿出一口气,抬起头,在身上的口袋里慢慢地翻找。
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的烟盒早就丢了。
此时此刻,方木需要烟草,需要它平复自己的情绪,需要那烟气遮挡眼前熟悉的事物。他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很快在床头的柜子上看到半盒香烟。
应该是廖亚凡留下的。方木艰难地移步过去,拿起烟盒,突然发现烟盒下压着一张纸。
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和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在抽烟,就剁手!
瞬间,压抑了整整一天的饿悲伤,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唿啸而至。
方木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第二十五章 夺走
一夜无眠。
他摇晃着走下阁楼的时候,并不知道已是几时几分。时间,似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店堂里一片漆黑,卷帘门和厚厚的绒布窗帘把阳光和嘈杂的人声尽数的挡在外面。与一墙之隔的热闹街道相比,这里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幽闭空间。
寂静。黑暗。有周而复始的绝望和期盼。
他趿着拖鞋,慢慢地在店堂里走来走去。视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光线,店堂里的一切从暗影中浮现出来,仿佛是从墨汁里挣扎而出的古怪事物,还带着撕扯不断的淋漓液体。
他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心中仿佛这个店堂一般,空荡荡的,除了黑暗,只剩下一些毫无生机的物件。
女店员留下一封措辞简单地辞职信之后就离开了,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没拿。也许,她真的发现了那个医生的头。不过这不要紧,那颗可恶的头颅已经被他烧掉头发,煮熟,撕脱所有的皮肤和肌肉,砸碎颅骨,扔进俪通河里了。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发泄怒火的玩具了。
可是,他真的还有必要发泄么?
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爱,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幻觉而已。他只是一个供人驱使的棋子,即使在“城市之光”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保护神的今天!
他并不恨她,甚至连寻找她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去追问那个可笑的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失去了她,却得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名号——城市之光。
多么响亮的名号,炽热,猛烈,带有强大的气场和不容否认的正义感。
她既然没有昏迷,就一定听过“城市之光”。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见,他会平静地面对她,感谢她曾经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了无比重要的角色。一切拜她所赐,但是他不后悔。她激发了他内心强大的一面,让他知道自己不仅可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更可以改变它。
也许她会怅然若失吧,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已经远远超越了她试图将其塑造成的那个人。
突然有人轻轻地敲打着卷帘门。他一怔,立刻从沉溺其中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会是谁呢?那个警察?
他第一次对杀人感到一丝悔意。她并不是植物人,也许那次摔倒,是她有意为之。诱使他杀死那个无辜的女孩,也是她的计划之一。
他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桌子上的一个铜质烛台,藏在身后,走到门旁打开了卷帘门。
厚实的玻璃门后,一个年轻的学生摸样的男孩,抱着几本书,好奇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店堂。
“老板,今天营业么?”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营业”
为什么不呢?生活还要继续,那缕光还要继续照亮这个城市。
他打开店门,把客人让进来。迅速上楼洗漱完毕,穿着整齐后,给客人端上今天第一杯咖啡。报以亲切的微笑后,他看看东北角那张尘封已久的桌子,伸手拿起“预定”的桌牌扔在吧台上。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主要是前来复习期末考试的学生,不时有人起身去书架上查找参考书。咖啡和甜点的香气弥漫在店堂里,伴以翻动书页的声音和几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
他坐在吧台后面,看看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正面对一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冥思苦想。
他笑笑,转头打开网页,细细地浏览起来。
下一个被“城市之光”焚烧殆尽的,会是谁呢?
廖亚凡的遗体经检验完毕,排除了其他致死原因的可能。案发第五天后,遗体被火化完毕。邰伟曾想帮方木张罗一个葬礼,公安厅、市局和专案组的成员们也很支持。方木的反应却很冷淡。人都死了,生者再悲痛、再怀念,她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呢?
方木只想得到廖亚凡的骨灰,却遭到赵大姐的激烈反对。火化当天,赵大姐几乎哭得晕死过去。滚烫的骨灰盒刚一到手,她就死死地抱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人再碰它。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赵大姐看着一脸乞求的方木,凶狠又坚决,“亚凡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我的孩子,永远是我的!”
你不曾爱过她,就让她和爱她的人在一起。
爱过,还是不曾爱过,这也是几天来一直纠缠方木的问题。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任何一点可以减轻他的内疚的片段,然而,却只是徒劳。
他没有让廖亚凡体会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夫妻之爱的感觉,两个人最后一次对话,也是以方木的指责告终。
廖亚凡至死也没能得到方木的爱,哪怕是最起码的信任。
这种纠结让方木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他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似的,浑浑噩噩的在那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生活着。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在回忆中搜肠刮肚,就是睡觉。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每次从睡梦中醒来,他都有几分钟以为廖亚凡还在这间房子里——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或者在卧室里细细妆扮。甚至在他昏昏沉沉的去卫生间的时候,还要习惯性的敲门,等待那句不耐烦的女声:“有人!等会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直到他垂手站在门口,一点点清醒过来。
也许每次入睡,都是一次生死轮回的过程。睁开眼睛时,一切宛若初生。然后,生者要慢慢捡拾记忆的碎片,不情愿地拼接起来。深吸一口气,故作坚强地面对骤然灰暗下来的今天。
边平给方木放了长假,每天还要致电问候,然而,不管他怎么询问,方木的回答永远只是“嗯”、“啊”。然而这样简单地回应仍然让边平稍感安心。他非常了解这个家伙,只要他不去杀人,或者不被人杀死,就是万幸。
有着同样担心的不止边平一人,还有邰伟。下班后来看看方木,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情。尽管每次看到方木,他都是同一个样子——靠坐在沙发床上发呆,或者在屋里里慢慢踱步,手里夹着一根几乎燃尽的香烟。然而,邰伟仍然认为自己的探望十分必要:如果不是他带着食物过来,并且看着他吃下一些,方木会把自己饿死在屋子里。
今天傍晚,邰伟又如期而至。他敲了半天门,方木才来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方木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沙发旁坐下,脚步虚浮,整个人似乎轻飘飘的。
邰伟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馊味。他皱皱眉头,看到餐桌上还摆着他昨天带过来的水饺和拌牛肉。他瞧瞧方木,后者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既没有换过衣服,也没吃过东西。
“我说,”邰伟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你得出去走走。”
方木丝毫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目视前方,动也不动一下。
“你再这么下去,只有两种结果。”邰伟抓起方木的外套扔在他身上,“要么你把自己逼疯,要么你把我们都逼疯。”
这个“我们”,既有邰伟,也有米楠。
那天晚上之后,米楠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方木打过,却每天致电给邰伟,询问方木的情况。
她已经知道,如果不是方木误以为江亚要对自己下手,廖亚凡也许不会死。
长久以来的猜想和纠结之后,米楠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她来不及体味这种幸福和欢喜。因为,这个答案是用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米楠没有向方木道歉,更没有责怪他。而是几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检验在医院杂物间里提取到的所有痕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别辜负我们。”邰伟轻轻地说,“特别是米楠,她已经快发疯了。”
这个名字让方木的表情略有变化,脸色浮现出交杂着悔恨和悲痛的神色。然而,几秒钟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坐在楼下的小饭店里,邰伟连点了几样肉菜。然后,在等待上菜的工夫,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方木。
“DNA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具无头尸体的确是那个医生。”邰伟低声说,“死者家属也确认了这一点。”
方木接过文件夹,抬头看看邰伟。
邰伟知道他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动机,但没证据。”
方木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又黯淡下去,他没有打开文件夹,直接扔在了桌面上。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邰伟看到方木的样子,心下不忍,“老子后半辈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了,也要帮你报这个仇。”
“没那么简单。”良久,方木摇摇头,“你不了解他。”
“我不用了解他。我只要撬开他的嘴就行。”邰伟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冷酷表情,“你别小看哥们的手段。”
方木直直的看着邰伟,冷不丁开口说道:“从我当警察的第一天开始,你就跟我说,我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突然提到这个,让邰伟感到非常惊讶。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半晌才答道:“对。”
“为什么?”方木紧接着逼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邰伟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觉得难以在法律之下解决问题,你就会采用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担心我会去杀江亚。”方木想了想,又问道,“所以你天天跟着我?”
“对!”邰伟有些恼火了,“孙普、金永裕、梁四海父子——还用我继续说么?”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邰伟。
“我不想提这些。”邰伟挥手让端着盘子走过来的服务员退回去,“可是,你是我兄弟。你不会永远都那么幸运,我不能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那你呢?”方木突然反问道,“对于警察来讲,刑讯逼供和杀人有区别么?”
邰伟一时语塞。的确,无论是刑讯逼供还是杀人,都是严重违背警察职业操守的行为。
“可是……??”邰伟有些不服气,急切地辩解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这就是一回事。”方木平静地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我同样也不能把你搭进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邰伟的手,力气之大,几乎把邰伟拽个趔趄。
“不管你认不认可,我现在都是警察。你记住——”
方木盯着邰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使我死了,我也是警察!”
是的,我叫方木,我是警察。
这是他的选择,却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警察使命感。这个职业的天然属性就决定了他必然要穿梭于光明和黑暗两际,游走于法律边缘。完全恪守规则,做不了好警察。听起来虽然很荒唐,却是每一个警察心知肚明的事实。
方木之所以会选择以警察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是因为江亚。
大柳庄爆炸案已经案发近一个月。任川这个名字早已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而“城市之光”的热度却丝毫没有降低。他已经彻底激发起这个城市的暴戾之气。在街头巷尾的津津乐道声中,杀戮,似乎成为实现正义和公平的唯一手段。
做了坏事,就要去死!
这个城市中的人正在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满足感中。是的,这里有一道光,有一个神,有一把随时挥向作恶者的头颅的镰刀。他是正义的,强大的,同时又是神秘的。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
每个人又都变得肆无忌惮,似乎要把平日里对这个社会积攒下来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怕什么?有“城市之光”!他是我们的,是每一个人的。
你还敢像以前那样欺辱我么?
人人都在睁大眼睛搜索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丝“罪恶”,就像老鼠一样,只喜欢那些阴暗潮湿、肮脏污秽的角落。一旦自认为有所发现,就迫不及待地大肆宣扬。网络、报纸、电视台的电话热线——传播的范围越大越好。
C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各种所谓丑恶宛如粘在箱底的腐臭秽物,被统统翻了上来。
恶被无限放大,善被粉碎成残渣。
每个人都期待着,期待那拒载的出租车司机、兜售不安全食品的小贩、恶语相向的公务员、满口谎言的保险业务员……?全都死在“城市之光”的屠刀下。而他们自己,则希望成为那柄屠刀上的一段利刃。
在方木看来,江亚杀死的,不仅仅是魏明军和姜维利他们,而是这个城市的善良和希望。他让这个城市中的人所有人,都蜕变成只有仇恨的野兽。
以暴制暴?不,不行。
只有天知道方木有多想杀死江亚!但是,那只是用一种恶行取代另一种恶行。一只野兽消灭掉另一只野兽。就好像狮子吃掉鬣狗。
这丝毫改变不了已然变成丛林的城市。
要想让这个城市的人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恢复这里的祥和与安静,只有另一道光。
方木低头看看手里的警官证,警徽镶嵌其上,熠熠生辉。
我叫方木。我是一个警察。32岁。我也许能活到60岁、70岁,或者更长。不管我能活多久,在我的余生中只有一件事情可做。
以警察的名义,熄灭那缕强光。
第二天一早,杨学武打电话过来,先是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方木的恢复情况,然后通知他来局里开会。
8点55分,方木驱车抵达。一进办公大楼正厅,就看到米楠坐在墙边的长椅上,一动不动地朝门口张望着。
看到方木进来,米楠紧张地站起来,似乎不知道该迎上来,还是留在原地。
四目相接,方木的心中又是一痛。他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勉强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给了米楠些许勇气,她走过来,不住地在方木脸上打量着。
“你还好么?”
“嗯。”方木简短地回答,自顾自地走到电梯旁,伸手按键。
米楠有些尴尬,看看他,只能静静地陪着他等电梯。
电梯落到一楼,方木跨进轿厢,米楠也跟着走进来。方木按下4后,就抬头看着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并没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一楼到四楼,不过区区几秒钟的时间。对这对沉默的男女来讲,却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在了四楼。方木不等电梯门开启就按下了开门键,刚要出去,就感到衣袖被米楠拽住了。
方木转过身,看到米楠已是双眼含泪。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泪水从米楠的眼中刷地一下流下来,“我只想告诉你,我非常非常难过……?”
方木想对她笑笑,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轻轻地把米楠的手拽开,转身走了出去。
分局长早早的等候在会议室里,看方木进来,主动甩了一根烟过;来,又亲自帮他点燃。
“应该让你多休息几天的。”分局长略带歉意地说道,“不过,事关你未婚妻,所以我觉得还是你在场比较好。”
专案组成员陆续走进会议室,不管相熟与否,都要上来和方木聊几句,其中不乏开导劝慰之词。方木应付了几个人,很快就不想再开口。他理解大家的善意,但不想以一副被害人的面目示人,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其他人。
全体人员到齐后,分局长宣布开会。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汇总、分析前段时间获取的线索和情报,以及对廖亚凡被害一案进行案情通报。
整体思路是: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搜集一切可能的线索,获取一切可能的证据,绝对不要放过“城市之光”。
如果说之前的被害人多是所谓的“恶人”,而让警方有所懈怠的话,这一次,死者是警察的家属,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专案组已派遣警力前往江亚位于罗洋老村的住宅进行搜查,获取尸骨一具及物证若干。各部门正对尸骨及物证展开检验和鉴定,同时,已做好准备向最高人民检察院提出申请,对已过追诉时效的本案展开调查。
对魏巍的通缉令已经发出,正在全省范围内全力展开抓捕。经查,魏巍在2004年至2007年期间就读于J大,攻读博士研究生。在这三年中,魏巍多次前往J市公安局调研,怀疑她趁此机会盗取了孙普一案的全部案卷资料。根据现有情况,成功指控魏巍对江亚教唆杀人的可能性极小,但警方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希望魏巍对江亚作出指认,因为她是“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的唯一目击证人。
至于廖亚凡在市人民医院被害一案,则毫无线索和进展。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凶手就是江亚,却因没有相关证据,无法进一步展开侦查活动。
铁东公安分局已将无头男尸案移交给专案组。警方高度怀疑江亚即无头男尸案的始作俑者,拟将本案于廖亚凡被害案及“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并案处理。
看似紧锣密鼓,按部就班,但警方步步紧逼的侦查活动也许只能走到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没有证据。即使最高人民检察院批准罗洋老村杀人案重启侦查,仅靠证人跨越二十几年的回忆和证词,锁定江亚的可能性依旧微乎其微。证明狗蛋就是江亚,并不能说明下手杀死其父的就是他。就算罗洋老村发现硝铵炸药与大柳村爆炸案的炸药做同一认定,仍然存在证据不足的困境。
留给警方的选择只有一个:严防死守,对江亚进行全方位的监视。一来可以预防他再次动手杀人;二来,如果江亚固执地再次作案,就相当于给警方提供了寻找破绽的机会。
只是,江亚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早已心知肚明,短期内他还会作案么?如果“城市之光”决定从此销声匿迹,警方的严密监视又能持续多久?再者,即使他敢于再次作案,从他日渐纯熟的犯罪技术和更加强大的心理素质来看,他留下破绽的几率又有多大?
这种选择纯属无奈。
会上,不是有人偷偷瞄向方木,因为从现有情况来看,为廖亚凡报仇雪恨的可能性很小。然而,方木始终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既然后半生的目标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算不算人生目标明确,或者说,有了明确的人生方向?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是如果发生在最好的朋友身上,这就叫固执!
但是,如果不是这么固执,他就不是方木了。
邰伟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红灯。
在前一天的对话中,邰伟已经大致猜测出方木的想法。以他对方木的了解,劝服他,根本不可能。唯一能让邰伟感到安慰的是,这一次,方木似乎不会采取过激的手段。然而,这样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就要在仇恨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么?
邰伟觉得可惜,却不是为了方木觉察范围的天赋,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很想为方木做点什么,但不知从何入手。
正在胡思乱想,邰伟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一个女人恐惧的唿喊声就传进耳朵里。
“你干吗啊……快来人啊,抢包了……??”
邰伟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从一辆现轿车里探出头来,指着前方大叫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邰伟看到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精致的女包,正在车流间灵巧地穿梭着,向不远处的路口跑去。
邰伟骂了一声,抬手发动了汽车。此时,恰巧绿灯亮起,排队的机动车纷纷起步。邰伟看准距离,打算加速变换到左边的车道上,刚踩下油门右前方的一辆宝马车连转向灯都不打,突然行驶到左边的车道上,试图提前穿过路口。邰伟正观望抢包者的逃跑方向,来不及刹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宝马车的侧后方。
几乎同时,后面又传来一阵急刹车的刺耳摩擦声,又是“咚”的一声,另一辆丰田吉普车撞到邰伟的车上。
邰伟火了,降下车窗,对宝马车吼道:“前面的车,让开!”
宝马车主拉开车门走了下来,是一个留着平头,穿着貂皮短上衣的胖子。他先是查看了一下两车相撞的位置,发现宝马车的左后门已经凹陷下去。他顿时火了,扭头对邰伟骂道:“操你妈的,你瞎啊?”
“你快让开,我是警察。”邰伟顾不上和他啰嗦,掏出警官证冲他晃了一下,“我在执行任务……”
“警察了不起啊?”胖子猛地拽开邰伟的车门,伸手去拉他,“你说怎么办吧?我那是一百多万的车!”
邰伟推开他,抬头看看抢包者的逃跑方向,后者已经穿过路口,正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邰伟跳下车,打算徒步追赶,刚一迈步,衣领就被胖子拽住,只听“刺啦”一声,皮夹克的领口处裂开一道口子。
“你他妈还想跑啊?”胖子依旧不依不饶,“少废话,先赔老子的车!”
“那边有抢包的你没看到么?”邰伟又急又气,“我把车放在这儿,回来再处理!”
“那我不管!”胖子依旧死死的拽住邰伟,“你撞了我的车,就得先赔我!”
路边的几辆车纷纷停下来看热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邰伟边和他撕扯,边向抢包者那边张望着,眼看着他跳上路边一辆摩托车后座,一溜烟开走了。
邰伟彻底火了,一把打掉胖子的手,当胸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胖子被推了个趔趄,短暂的惊愕后,立刻扯开嗓子喊道:“警察打人啦!”嘴里喊着,人却扑上来,噼头盖脸地向邰伟打着。
邰伟连连抵挡,头部和上身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狠劲儿。他瞅准机会抓住胖子的手臂和领口,扭身提胯,一个大背摔把胖子放倒在地上。
胖子几乎被摔得背过气,干脆躺在地上耍赖,一边胡乱踢腾着,一边大喊道:“警察打人啦,欺负老百姓啦,撞车还打人啊……”
邰伟喘着粗气,恨恨的指着胖子说道:“你他妈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眼前却闪过几道光,还伴随着咔嚓的快门声。邰伟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人正拿着手机拍照,其中一个年轻人,正用手机对着他,显然是在录像。
“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邰伟更火了,“把手机收起来!”
年轻人很不服气,回嘴道:“警察就能随便打人啊?”
“他在妨碍公务!”邰伟上前抢他的手机,“你先搞清楚情况再说!”
年轻人的表现比胖子还夸张,一边躲避,一边杀猪似地喊道:“快来人啊,警察打人啦,警察抢东西了……”
人群骚动起来,躲闪者有之,推搡邰伟者有之,指责声更是不绝于耳。
“太不像话了!”
“谁给你欺负老百姓的权利?!”
“撞车还打人,给你惯的臭毛病!”
“怕什么?咱们是纳税人,你们都是我们养的懂不懂……”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方木直直的看着电脑显示屏,视频画面中,邰伟手指镜头,被撕掉一般的皮夹克领子搭在肩膀上,表情凶狠,睚眦俱裂。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翻看着视频下面的评论页面。这个名为《撞车又打人:C市某公安分局长当街逞凶》的视频在这家国内知名的视频网站上非常火爆,观看者已高达十几万人,是最近几天来的热门视频之一。方木一页页的翻看着评论,只看了两页,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还等什么啊?‘城市之光’出手吧,这种败类警察死一个少一个!”
方木继续向后翻找,唿吁“城市之光”干掉邰伟的人越来越多。静坐了片刻,他点燃一根烟,默默地吸完,然后起身拿起水杯,走到墙角的饮水机前接热水。
绿色的茶叶在被子里旋转着,一点点舒展开来,仿佛随风摇曳的花朵。
突然,方木举起水杯狠狠地向墙壁砸去,哗啦一声脆响后,水杯变成一堆玻璃碎片,墙壁上出现一大片水渍,那些来不及泡开的茶叶在墙上停留片刻,不甘心地片片跌落。
方木没想到做决定的时刻这么快就到来,更没想到居然是他。
经过数次成功犯罪的历练后,“城市之光”的犯罪能力和心理素质已经远远超过一般的刑事罪犯。特别是大柳村爆炸案,他选择了任川法官作为加害目标,并采用现场直播的方式公开自己的犯罪过程。“城市之光”试图用犯罪引发轰动效应的强烈愿望已经非常明显。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普通的“恶行”在他眼里已经不入流,更提不起加以“惩罚”的兴趣。如果他打算再次下手,目标肯定是具有特殊身份,能充分满足他的挑战欲望,且能展现自身强大犯罪能力的人。
比如一个警察。
方木静静地坐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目光始终落在那片渐渐干涸的水渍上,直到那里恢复墙壁的本来面目。
他摁熄最后一根烟,披上外套,刚一迈步,就踩到了一片干透的茶叶。轻微的咔嚓声从脚底传出。抬起脚,那片翠绿的叶子已经彻底粉碎。
方木突然笑了笑。
一个小时后,分局长坐在办公桌旁,怔怔地看着方木。
“你再说一遍?”
“我需要一支枪。”方木面色平静,吐字清晰。
“为什么?”分局长上下打量着方木,目光充满疑惑,“你小子不会想干傻事吧?”
“不会的。如果我想杀江亚,不用枪也能做到。”方木轻轻地摇头,“我让江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保不准他会报复我——所以,我需要一支枪防身。”
“哦。”分局长的表情放松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希望你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要贸然行动。”
“嗯,放心吧。”
“用不用派几个人保护你?”
“不用了。”方木笑笑,“我也只是猜疑,他未必真敢对我下手。”
分局长点了点头,拿起笔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方木。
枪库里,管理员把那张条子反复核对了几遍,抬头问方木:“要什么?五四、七七,还是九二?”
“九二式。”方木又补充了一句,“转轮那种。”
手枪装在针织布枪套里,还有两盒子弹。方木仔细清点完毕,做了登记后,谢过管理员,把枪和子弹小心翼翼地装进挎包里。刚一转身,就看到杨学武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挎包。
方木冲他微微颔首,绕过他前行。杨学武却一把拽住他,轻声问道:“要不要帮忙?”
方木摇摇头:“不用,多谢。”
杨学武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依旧看着方木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么?”
“哦,没有……?不,有事。”杨学武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个很不合适,但是——你跟米楠在一起吧。”
方木的眉毛跳了一下,随即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那天,你那么着急叫我去救米楠,我就知道,你非常爱她。”杨学武言辞恳切,表情却很复杂,似乎这些话让他很痛苦,“亚凡是个好姑娘,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你和米楠彼此相爱,没有理由不在一起。她……因为亚凡的事情……她很难过。如果你可以……?她会好受许多……”
“别说了。”方木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米楠想要的,我现在给不了,将来也给不了。”
随即,他拉开杨学武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道:“但是你能给她,只要你耐心些,你和她,都会得到幸福。”
杨学武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似乎对他的话难以置信。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方木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绕过他,向电梯走去。
直到他消失在缓缓闭合的电梯门后,杨学武依旧怔怔地看着方木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震惊,有喜悦,更有深深的疑惑。
突然,旁边的茶水间悄然开启,米楠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死死地握着手里的杯子,滚烫的开水随着她的剧烈颤抖泼洒出来,流到手上立刻留下红红的印记。米楠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只是盯着电梯,以及液晶显示屏上不断变小的数字。
第二天清晨。
方木早早地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后,他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在每一个角落里,他都要停下来,四处环视,似乎想把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随即,他拿出钱包,清点了一下现金之后,把工资卡放在餐桌上。然后,他坐下,从包里拿出手枪和子弹,摆在桌面上。
手枪经过非常细心的保养,散发着钢铁和枪油以及硝烟的混合味道。方木拿起枪反复端详着,看枪身在清晨的阳光下发出幽蓝的光芒。
“拜托你了。”方木喃喃的说道。然后,他打开弹仓,反复查看着,感觉满意后,他拆开一盒子弹,把子弹逐颗压进弹仓。把弹仓推回枪身,他拿起枪,掂掂分量,又把枪套穿在腰间,把手枪插进去,扣好搭扣。
做完这一切,方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星巴克咖啡厅里。邰伟丢下一本杂志,不耐烦的看着手表。
方木约见他,邰伟并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会约在这个地方。四周都是谈情说爱的情侣和拿着笔记本电脑独自上网的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在局里说么?
有几个人不住地往这边看来,似乎认出他就是那个“当街逞凶”的公安分局长。邰伟暗骂一声,重新拿起杂志挡住脸。
妈的,老子现在是新闻人物了。邰伟悻悻的想到。
估计这就是方木约见他的原因。看到那个在网络上疯狂流传的视频后,邰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和委屈,第二个反应就是:机会来了。
对于自己可能成为“城市之光”的目标这件事,邰伟并不感到害怕,相反,还有些兴奋。他并不像那些羸弱的被害人,而是一个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的刑警。如果“城市之光”敢对他下手,他有相当的把握制服对方,将其绳之以法。
破案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帮最好的朋友报仇雪恨。
正想着,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是一条短信。邰伟拿起来,查看之后,脸上却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方木走进了咖啡厅。邰伟很快就看到了他,冲他挥挥手。方木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立刻过来,而是抬起头四下扫视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方木慢慢地走到邰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邰伟的表情略显惊讶,他朝身边的座位指指,示意方木坐下。
“找我什么事?”
方木既不回答,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邰伟哭笑不得,更觉得莫名其妙:“你小子这是干吗啊,跟我演哑剧呢?”
方木还是不说话,眼神却变得越发复杂。
邰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也皱了起来。对视了足足半分钟后,邰伟的表情突然一松,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几乎是同时,方木拔出手枪,扳下击锤,对准邰伟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让咖啡厅里瞬间安静,紧接着,尖叫声四起。
邰伟以手捂胸,仿佛被重锤击中一般,仰面跌倒下去。咖啡桌也随之翻到,一杯咖啡落在地上,瞬间就绽开一朵褐色的花朵。
方木把枪扔在邰伟身上,转身,抬头望向墙角。那里,是一架小小的视频监控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