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宇来的时候,居然还穿着化装舞会的服装。程启思的同事里,就他跟君兰两人兴趣最大。但李龙宇这晚值班,来迟了,结果赶上的不是化装舞会,而是杀人案子。
他那套漂亮的服装,这下也没了用武之地,只剩下一脸的沮丧。
他一看到君兰脸色苍白地坐在角落,就赶快走了过去。“妳怎么了?没事吧,君兰?”
君兰摇了摇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没事,干活吧。”
水里的那个少女已经被湿淋淋地抬了出来,法医陈了正在替她作一些初步的检查。
酒店经理把宾客们全部领到了宴会厅隔壁的大会议厅,莫明带着新来的吴晴在给他们作笔录。
这时候,宴会厅中就只剩了程启思、钟辰轩和君兰这几个人了。突然空空荡荡的感觉,让每个人都有些感觉不适应。
“她是被人摁在水里,活活溺死的,”陈了取下手套说,“她挣扎过,你们看她的手指甲都折断了。她的脸上和脖子上也有不少擦伤,小溪旁有些天然的植物,估计是在这些植物上擦伤的。但是很显然,对方的力气比她要大得多。”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问:“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被杀?!她没有叫?”
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了傻话。溺水的人,只能发出一些低哑的声音,而大厅里本来就很喧闹,完全能够把她呼救的声音压下去,包括她抗拒时激起的水花声。
钟辰轩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少女的脸上。那是张年轻的少女脸庞,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不算特别美丽,但有股清雅的味道。
他轻轻地说:“她很年轻,还是个小女孩子呢。”
陈了叹了口气。“确实。”
程启思见君兰站在一旁,就问:“妳好些了么?”
君兰点了点头。
程启思说:“君兰,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跟我们讲一遍。不是正式笔录,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君兰想了一想,慢慢地说,“我跳完一支曲子后,去洗手间补妆,这时候,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之前就曾经注意过她,因为她跟我扮的是同一个角色。”
程启思说:“妳说的是另一个苔丝狄蒙娜,我在出电梯的时候遇见过她,她正从另一架电梯里出来。她穿的就是妳现在身上穿的这身玫瑰红的礼服。”
君兰点了点头。
“没错。因为她跟我扮的都是苔丝狄蒙娜,所以我早就留意到了。她进来的时候,洗手间只有我跟她两个人。她跟我攀谈上了,然后对我说,她本来是今天晚上跟奥赛罗对戏的人,可她多喝了几口酒,声音有些沙哑,所以希望我能够顶替她。”
“这个要求很奇怪。”陈了插嘴说,“她为什么要找妳?”
君兰低低地叹了口气。“是的,她的要求是很突然。但是我看过节目卡,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说实话,我很久没演过什么了,所以心里还是有些渴望的……也许是今天我多喝了酒,也许是今天的气氛……”
钟辰轩说:“这不奇怪,人都有表现的欲望,何况又是在这个场合。妳答应了,然后跟她在洗手间里调换了衣服,妳换上了她的玫瑰红礼服,而她穿上了妳那件白色礼服。妳们为什么要调换衣服?”
“因为红色衣服在舞台那里的灯光下会显得鲜亮一些,白的穿上不仅反光,而且太惨淡了。”君兰回答,“这是惯例。”
程启思说:“然后你们就开始演出那一幕了?妳跟那个『奥赛罗』说过话么?”
“没有。”君兰回答,“我们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演出了。”
程启思又问:“妳没认出他就是那天在墓地遇上的那个人?”
“没有。”君兰还是摇头,“我完全没有把这两个人联想起来。”
钟辰轩插口说:“那天启思走了之后,你们还聊了些什么?”
君兰想了一想。“他说的D大学话剧社的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他当时演的伊阿古,有一点印象,但非常模糊了。他就老是旧话重提,说当年我演的苔丝狄蒙娜怎么怎么样……我只是巴不得他赶紧走开,都没怎么注意听他说话。”
“那他最后是为什么走开的?”钟辰轩问。
君兰说:“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他约了人,得走了,就一溜烟跑了。我当时真觉得这个人有点毛病,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钟辰轩说:“妳看到了他约的人吗?”
君兰摇摇头。
程启思问:“妳是什么时候进洗手间的?”
“因为穿的是礼服,我既没带手机,也没戴表。”君兰说,“我只记得我是在跳了好几曲舞之后去的,我跟那个女人说话加上换衣服,花了大约二十分钟。”
钟辰轩问:“你们演出那一幕的时候,一切正常?”
君兰淡淡地笑了一下。
“虽然台词我基本上都还记得,毕竟多年没演了,还是有些生涩。但他……他说得非常流利,而且肢体语言都配合得很好。
“他扑过来扼住我脖子的时候,我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有些人入了戏,会忘记是在演戏。但他把我脖子掐得越来越紧,我觉得不对劲了就用力推他,但他还是没有松手,那时候我已经叫不出来了……”
她抚摸着自己的脖子,面有余悸。
“最后我在他手上狠命地乱抓,他稍微松了一下,我就把他摔了出去。唉,没想到在警校练的,反而救了我一命。这时我才叫了出来,我以为我算是很冷静的人了,结果跟一般女人碰到这种事,也没什么两样……”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才睁开。“陈了,他是后脑碰到硬物撞击而死的么?”
陈了耸了耸肩,“初步看来是这样,等回去了再详细检查。放心,大家都看到了,是他突然攻击妳,妳是正当防卫,又有这么多人证,不会影响妳的职业生涯的。”
“……我不是在想这个。”君兰幽幽地说,“我是不明白,他……这个人为什么想要掐死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陈了安慰地说:“妳还好了,只是虚惊一场。妳看那个小姑娘,死得才叫惨呢,居然当着这么一屋子的人被按到水里给淹死了。”
君兰苦笑,答不出话来。
钟辰轩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张暗绿色节目卡,看了半天,说:“还是先把酒店经理叫进来问问吧。”
酒店经理姓何名俊雄,一身黑色制服,长得倒是不赖,很有气派。而且面色不变,十分镇定,看样子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
他对程启思似乎相当熟悉,一进来就跟程启思问好,那样子已经不仅是熟悉,甚至是讨好了。程启思咳了一声,问:“这个死掉的女孩子是哪里找来的?是专业演员么?”
何俊雄回答:“这次请来的演员……哦,就是节目单里面写的那些,都是些业余演员,算是票友那类型,所以薪水不高。本来嘛,大家主要都是来参加这个化装舞会的,这些演出只是余兴节目。”
君兰细细的眉头蹙得紧紧。“那你这个名叫仲夏夜之梦的化装舞会,究竟是谁搞出来的?又是谁的创意?谁在组织策划?你么?”
何俊雄吓了一跳,连忙说:“不,当然不是,这是请一家公司负责策划,作具体安排。我只负责协调沟通,这里面的布置,
整个舞会的流程,我都是听他们的安排的。哦,不是有一个戴小丑面具的人在上面说话吗?他就是负责人。”
“他人呢?”程启思问。
何俊雄说:“应该也到那边会议室作笔录去了,他姓卫,叫卫蒙。”
钟辰轩问:“这也算是你们酒店的特别活动么?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搞一个化装舞会?”
何俊雄脸上顿时显出了尴尬的神情,犹豫半天才说:“这个嘛,我们酒店,总要搞一点新花样,是吧,哈哈……”
他离开后,君兰说:“这何经理有点儿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陈了说。
钟辰轩笑了笑,说:“因为他一直在偷偷地看启思,好像说什么话都要经过启思同意一样。我说得对不对,启思?”
说到最后一句,钟辰轩的脸都已经沉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程启思。
“说,你究竟在干什么?这个舞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程启思!”
程启思举起双手,苦笑地说:“是,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但我真的一点恶意都没有……”
他看到陈了和君兰的眼神,连忙说:“你们不要误会,今天发生的事,绝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要他们策划一个叫『仲夏夜之梦』的化装舞会,要求一定要有奥菲莉娅那一幕出现,别的……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陈了狐疑地说:“酒店的人,凭什么要听你的?”
钟辰轩满脸不悦,“哼”了一声说:“凭什么?凭他是董事长!”
“我不是……”程启思看着所有的人都死死地瞪着他,笑得更无奈了。
“我只是股东之一,能说得上话而已。再说我这个要求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夏天酒店就会搞些节目……”
钟辰轩一字一顿地说:“那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一直对文若兰的死,有个很大的心结。我在追查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我也明白,你一定是隐瞒了我什么。”
“所以你想案情重演?”钟辰轩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友善,“你重演得好啊,这下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给弄死了!”
程启思脸上现出了愧疚之极的神色。“我根本想都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本来只是想,你如果见到了若兰之死重演,也许能够让你解开心结,或者至少是跟我说些什么,让我能够继续查下去……”
钟辰轩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究竟你是心理医生还是我是心理医生?你不懂就不要胡来,谁说见到类似的情形,我就一定能解开心结?这也要看情况的,如果我是个心理脆弱一点的病人,被你这么一折腾,不疯可能都要疯了!”
程启思面对他的指责,除了赔笑别无他法。“是,是,我知道错了。但我的出发点也是好的……”
陈了打断了他。“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你找的?”
程启思说:“不是,我只是给了一张文若兰的照片,希望他们找一个气质相仿的女孩子。之后我也很忙,没有再管,今天看到的时候,我心里还在嘀咕,他们找到的这个女孩,果然很像……不是长得像,只是气质感觉挺像的,都是秀丽沉静的那类型……”
君兰说:“那个广告公司是你找的?”
程启思摇头。“不,不是,我只是说了基本想法,留下了一张照片,别的都是何俊雄去办的。”
钟辰轩冷笑。
“有钱果然不一样,一句话就让酒店经理跑来跑去,为你的荒唐想法累死累活。这也罢了,最后还折腾出了人命!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交代,你的报告怎么写!”
陈了摊了摊手,“别吵了,别吵了,现在不是为这个争的时候。启思也是好意,谁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现在……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君兰轻声说:“我看,启思是这家公司股东的事,是不是……先瞒着?否则,恐怕得避嫌,不能参加调查啊。”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钟辰轩瞪着他,说:“你保证你没杀人?”
程启思怪叫了起来:“喂,喂,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哪里有时间去杀人?”
“那我换个说法,你没有参与杀人?”钟辰轩冷着脸说。
程启思举起了一只手。“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
“好吧。”钟辰轩的脸还是像结了冰似的,“既然大家都愿意帮你瞒,那就先瞒着吧。你不把这案子查清楚,你就别干员警了,当你的董事长去吧!”
宴会厅的门暂时锁上了,程启思对君兰说:“妳去找找那个跟妳换衣服的女人。”
君兰“嗯”了一声,她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
一行人站在宴会厅与会议厅间的空旷走廊上,同事莫明迎上来说:“问了简单的口供,也留下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
钟辰轩皱着眉说:“什么叫没有什么可疑的?凶手应该不至于会是从外面溜进来的人吧。一个没有化装的人参加化装舞会,太显眼了。”
莫明翻了一下手里的记录本。“每个人都矢口否认,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没有办法去拘捕任何一个人。”
钟辰轩没有再说话,程启思说:“今天只是作个简单的笔录,太晚了,我们也不可能把人们无限期地留下来。”
君兰已经在会议厅里转了一圈,这时候神情紧张地走了回来。“所有人都在这里?你们一个都没放走?”
莫明愣了一下。“没有,一个都没有。四十二个人,都在这里。”
君兰脸色发白。“那个跟我换衣服的女人,我没有看见她。”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程启思说:“她当时戴了面具,现在大家应该都取下了面具,妳能保证认出她来吗?”
“我是警察,眼力不差,又跟她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君兰低声说,“我刚才认真把会议厅里所有的女人都看过了,没有,绝对没有她。”
程启思“哈”地一笑。
“也许是个男人假扮成了女人?上次我遇上的那桩案子不就是么,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假扮了一个红衣女人去作案,搞得我们都云里雾里。”
“不可能。”君兰一口否定,“我跟她交换过衣服,当时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那绝对是一个女人的身材,绝不可能是男人假扮的。”
程启思想了想。“也是,我曾经遇见过她,那身材……那可是相当惹火的,我也不太相信是男人扮的。”
莫明却说:“当时我来的时候,宴会厅门口是由酒店的服务生和保全守着的,然后由我跟吴晴两个人,把宾客们领到了这旁边的会议厅。我可以保证,没有一个人离开,绝对没有,一共四十二个人,每一个人我都问过话了。”
君兰声音微微发颤。“可是,我确实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爱丽儿。”
钟辰轩发出了一声笑。“哦,爱丽儿,莎士比亚笔下的虚无缥渺的精灵。多么贴切的名字,爱丽儿。那么现在她在哪里?”
程启思喃喃地说:“我确实见过她,甚至闻到过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居然令你如此印象深刻?”钟辰轩冷笑,“你鼻子不是一向很灵么,为什么不把她给找出来?”
程启思说:“我只知道,一个大活人是肯定不会不见的。”
莫明说:“君兰已经说过了,那个叫爱丽儿的女人不在这里。难不成还有什么易容术不成?”
程启思把会议厅的门一推推开了。“我不信这个邪,君兰见过,我也见过,我自己去找找看。”
他踏进会议厅一看,不由得呆了一下。
这是间非常宽阔的会议厅,装潢豪华,光线明亮。在幽暗古雅的环境里,穿着各色化装服装的人看起来很不真实,有种虚幻而美丽的意味,彷佛超越了时间与空间。
但在这白亮的灯光直射下,在现代的家具和装潢衬托下,所有穿着化装服装的人都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程启思不由得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估计自己的模样也并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宾客们大都把面具取了下来,一张张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有惊慌的痕迹。尤其是女人们脸上的妆剥落了,发饰歪斜了,裙子皱了……程启思这时才发现“朦胧美”确实是很有欺骗效果的。
因为他也穿着古装,所以宾客们也没有特别注意到他,仍然三五一团地在那里议论。程启思暗暗地点了一下,男宾有二十个,女宾有二十二个,莫明说的“四十二个”并没有错。
在这群人里面,他并没有见到自己在电梯口遇上的那个美艳无比的“苔丝狄蒙娜”。程启思对那美女的身段印象很深,而在场的女人里面,没有一个有她那样的身段。
程启思走出了会议厅,莫明问:“怎么样?找到没有?”
程启思困惑地摇了摇头。莫明摊摊手:“那怎么办?”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放人。”
钟辰轩插口道:“检查每个人的随身东西,做好记录,最好拍个照。”
莫明做了个“OK”的手势。
君兰在一旁说:“你认为……”
钟辰轩说:“妳脱下来的白色铃兰礼服,那个女人穿上了。如果那女人脱下了那身衣服,化身成了别的身分的人,那套白色礼服就一定还在附近。
“我以前曾经亲手摸过那『铃兰』礼服,印象很深。妳用的也是一样的料子,相当厚实精致的纯白锦缎,裙裾又长,折褶又多,脱了也会是很大一堆,不会像一件薄纱裙一样可以随便乱塞的。”
“好,就按你说的,搜查宾客们的东西。”程启思说,“莫明,吴晴,交给你们,多说两句好话,应该不会有人反对的。”
李龙宇此时匆匆地跑了进来,他的唐吉诃德式的服装,衬着他正经的“警察式”表情,相当滑稽。
“龙宇,你跟何经理一起,去搜这一层楼的洗手间─其余的房间,像员工间,和杂物间,都是锁上的,进不去。能藏东西的,大概只有洗手间了。”
程启思跟着交代他。
李龙宇点点头,又说道:“我去了保全部,查看了电梯间的监控录像,在舞会中途,只有宾客陆陆续续地通过电梯上来,并没有宾客下去。
“消防通道是锁上的,也不可能有人进出,就连服务生和保全都只在这一楼来来往往,没有上下过─一句话,至今还没人离开过。”
程启思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圈。“你的意思是说,凶手现在还在这群人中间?就在这间会议厅里?这些穿着化装服装的人里面?”
李龙宇脸上有种滑稽的困惑表情。“好像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程启思的眼光缓缓地掠过那四十二名宾客。如今他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头大如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