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玉石雕成的脚背,花骨朵般的一个个脚趾头,水晶般的指甲。
她曾经为她的脚引以为傲,这对鸽子一样的脚可以在舞台上翩翩飞舞。
“辰轩,我发现,我们认识,已经一年了。”
钟辰轩和程启思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听到程启思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钟辰轩有点愕然地抬起了头。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的脸隐在黑暗里,轮廓很美,却看不分明,眼睛很亮,闪着幽幽的光。
程启思觉得他的眼睛这时候有点像豹子的眼睛,而且是发现了猎物的眼神。
钟辰轩的眼神,微微地带着一点回忆。
“是吗?哦……圣诞节刚刚才过,你看,外面到处都有圣诞树,挂着彩色的小灯,还有很多圣诞礼物正在卖,圣诞老人的红帽子……今天晚上,就是我们认识一年的日子,也是第一场谋杀案开始的时间。”
“辰轩,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多噩梦,突然醒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钟辰轩给咖啡加了一块糖,用小勺慢慢地搅动着。
程启思说:“你说,第十二夜是各遂所愿的夜晚,是狂欢节最高潮的时候,是不是?”他停顿了一下,“我还记得,我遇见你的时候,正好是零点前的一小时。”
钟辰轩淡淡一笑。“是吗?”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知道,最安全的杀人方法是什么吗?”
程启思想了片刻,“不在场证明。制造意外。”
“不在场证明,总是一个虚假的证明,只要是假的,总会有被揭穿的一天,制造意外也是一样,两者都不能排除被第三者、甚至更多目击者发现的危险性。
“所以,杀人,并不是安全的,不管你设计得有多完美,在执行的时候,都是有出漏子的可能。而且,世上本来就不会存在十全十美的谋杀。”
程启思注视着他。
钟辰轩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莫测高深的笑,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那你告诉我,最安全的杀人方法是什么?”
钟辰轩笑了,“自己不杀人,让别人去杀。”停了停,他又道:“其实这种伎俩,也就是这桩连环杀人案的关键,我已经对你说过了。现在卓紫死了,算是给我的想法补上了一笔,我们就来好好地从头理一理。”
程启思喝了一口咖啡,“洗耳恭听。”
“我们以前分析过,这一连串的连环杀人案,动机可能有两种:第一,就是这个凶手喜好收集美丽的事物,这个动机是很明显的,左证也有,我就不多说了。
“第二个动机,树叶藏在森林里,凶手的目的只是其中一个凶案,为了掩藏他的动机,制造一个变态连环杀手是好办法。
但事实上,这个案件却更加复杂,两者都有。”
程启思说:“里面有很多个凶手,是这样吗?”
“是的,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总』的凶手,他主导着这整个连环杀人案;还有一些『分』的凶手,比如卓紫,郭永诚应该也是帮凶,还有朱锦。
“然而,我现在终于证实了一个我一直不敢确信的一点,那就是,那个『总』的凶手背后,还有一个凶手。”
“你是说,卓紫是凶手?她杀了她姐姐?”
钟辰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卓紫也只能算是帮凶,她没有亲手执行,只有朱锦是亲手杀了苏雅的,所以他那桩案子比较特别。如果凶手不给我们寄那首『夜莺之歌』,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苏雅会是下一个死者。”
程启思反驳说:“如果那样,我们就不会把这个案件跟连环凶杀案想到一起,我们会单独列案侦查,这样,朱锦绝对是第一嫌疑人。”
“没错,但是,你得弄清楚那个『凶手』究竟是指谁,是朱锦,还是在背后策划一切的人?我说过,朱锦不具有这种创造性的思维能力,『夜莺之歌』一定不会是他想出来的。
“从简单的方面去想吧,苏雅遇上了一个人,她移情别恋,就在那时候,她对那个人唱了这首歌。我们不妨假设一下,以苏雅平时的社交范围,也许是个她圈子里的人,也许是个能够给她提供新的机会的人。
“如果这样,对方不管要求她唱出什么样的歌曲,也是可能的。实际上,就是那张照片上的男人。”
程启思说:“你没有证据,你也不知道是谁。”
“不,我知道,我认得那枚戒指。”
钟辰轩的声音非常平静,却让程启思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钟辰轩看,钟辰轩静静地说:“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知道是谁。让我从卓嫣的案件开始说起吧。”
他的声音,平静而单调,“那面镜子最早是谁的,你已经知道了,也许,在他把那面镜子送给卓嫣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卓紫想谋杀她姐姐,是因为她恨她姐姐,动机我们已经分析过了。
“这是一种病态的洁癖,大概只有把她姐姐杀了,她才会觉得安宁。她要郭永诚帮忙,把她姐姐在半夜约出来─说难听点,郭永诚本来就是给她拉皮条的─所以卓嫣一点也没有起疑,到了那幢空着的别墅。
“凶手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麻醉了她……我们在卓嫣的胃里找到了残余的麻醉剂,法医判断应该是通过酒服下去的。然后,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凶手割下了她的鼻子,然后勒死了她。”
“卓紫自己没有动手?”
钟辰轩淡淡地说:“她那种女人,还不至于冷血到能够对亲生姐姐那样。郭永诚帮助她,只是因为那面镜子,卓紫只告诉他,帮他把姐姐约出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就把那面镜子作报酬给他。
“郭永诚也许最开始并不真正清楚她想干什么,但是卓嫣死后,他害怕了。卓嫣死的时间和地点,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也知道,卓紫那时候并不在本地……”
程启思说:“就算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定郭永诚的罪。卓紫也自杀了,再也没有人证了。卓紫为什么要自杀?”
“她姐姐死了,她也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点。她的不洁感已经根深柢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理疾病并没有得到消除,而且同时也丧失了唯一的亲人。
“加上郭永诚对她的逼问和威胁─卓紫压根没想过把那面镜子给郭永诚,她倒并不是为了镜子的价值。于是,她索性做了这个选择。卓紫的心态,早已经不正常了,死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个解脱。”
钟辰轩缓缓地说:“卓嫣这个案子,其实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案子。第一,秦颜是在被切下双手之后,很快就被掐死了,而卓嫣一直等到凌晨,过了几乎一整夜才被杀死。之后的所有死者,也跟秦颜类似,卓嫣是唯一的例外。
“第二……如你所言,这些死者,或多或少,都跟我们这个小圈子有关系,只有卓嫣没有。但她的案子里出现了一样特别的东西,就是那面镜子,彷佛是在对她的案情做一个补充说明一样。”
“那面镜子以前的拥有人,那个据说是葬身火海的人,他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启思看着钟辰轩的沉默,又说:“我一直在想,辰轩,也许一年前的今天,我们并不是偶遇。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你也知道我常去的酒吧,于是,我们在那里见面了。然后,我喝醉了……不,现在我可以相当确信,我不是喝醉了,那几瓶酒,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喝醉的。是你,辰轩,是你把我催眠了。”
钟辰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太甜了……没错,我是懂得催眠,不过,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我的天,辰轩,你别把我当傻子看!”程启思烦恼地说:“我早该想到了,就是那玉雕的兰花,我很喜欢它,一直盯着看。
“你拿在手里晃动,我就……我就……你放在桌子上,就已经吸引到我的注意力了。在后来被你催眠之后,我就更确定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钟辰轩轻轻地说,“我并没有害你,你只是睡着了,如此而已,你只是喝醉了。”
“这是谎言!”
程启思开始抓自己的头发,“辰轩,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
他突然抬起头,一双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钟辰轩,“辰轩,请你告诉我,这一年以来发生的这些案件,究竟有没有你的作用在里面?
“朱锦他……我想朱锦的案子一定跟你脱不了干系,一定!辰轩,我起誓,我并不想让所谓的正义得到伸张,我已经看多了法律在很多东西面前不能代表正义的例子,我也没有带任何录音的东西,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真话。
“究竟─是不是你,钟辰轩?第七精神研究所的副所长?”
砰地一声,钟辰轩碰翻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从桌面上滴了下去,像过深的人血。很快,他恢复了原状,叫来侍应生换了一杯酒。
“不错嘛,启思,数据都是绝密的,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看来,再秘密的事,也大不过人情。只要有人,就难免会透露出去。”
程启思说:“那个精神研究所究竟是研究什么的?”
钟辰轩皱了一下眉,说:“是专门研究罪犯心理的。尤其是重大刑事案件的罪犯。”
“你们用犯人作试验?”
钟辰轩笑了一下,“别说得那么难听,只是研究而已。这类犯人,都是死刑或者无期徒刑,用一般市民的话来说,怎么说的?死有余辜?”
程启思咽了一口口水。
“辰轩,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受不了了,朝夕相处的人,我却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凶手……”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其实,我早已断断续续告诉过你了,我信任你,也喜欢你,当时让我挑一个搭档的时候,我看过很多人的数据,最终选中了你。我分析了你的资料,觉得你是很合适的人选……”他看到程启思的眼神,住了口。
程启思沉着声音说:“辰轩,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人,而只是一只实验用的白老鼠!你为什么选中我?因为我特别白痴,不会妨碍到你?”
听着他的质问,钟辰轩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他的声音很沉静,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水里,溅开了一圈圈波纹。
“什么样的梦?”程启思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觉得很好笑。他们两个人,彷佛位置全然对调了一般。
“火,很大的火,若兰在火里面,她哭着,挣扎着,穿着新娘洁白的礼服。我站在外面,身边就是一条小溪,我甚至感觉得到水的清凉,我─却没有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死。”
程启思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安慰他:“梦都是反的。”
钟辰轩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只是说笑而已,梦是人愿望的达成。”
程启思猛然站了起来,又坐下。
“你希望若兰死?不,不可能。”
“自然,我可以说,我的梦是我内心负疚的一种反映,是我希望的另一种曲折的反映。人类心理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永远也研究不出一个所以然的。
“我可以找千百个理由,来解释我这个谈不上离奇的梦─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再奇怪的都曾见过了─可是,我想,启思,这个梦一点都不复杂,我或者,是真的希望若兰死的。我,不想救她。”
“为什么?”
钟辰轩掠了掠头发,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像乌鸦的翅膀。“为什么?我家跟她家是世交,又是在一起念的大学,我们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也以为我高兴,不过,我不想跟她结婚。她并不是死在火里的,相反,她死得很美,甚至是种非常高雅的死法─毫不残虐,凶手是优雅的,这跟我们这次的杀人凶手有本质的不同。”
程启思插口道:“什么不同?”
“杀若兰的凶手,重点是杀她,优雅的手法是附带。这次的凶手,重点是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华丽的手法更多是炫耀的意义。”
钟辰轩摊了摊手,“如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当然,我更欣赏杀若兰的凶手。优雅而从容……”他举起了高脚杯,“像在品一杯上好的美酒。”
“你不爱她?”
钟辰轩低下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来……我也怀疑,我是否会去爱上一个人……启思,我不会杀人,我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我向你保证,我没有杀人,你不用害怕或者担心。”
钟辰轩的声音非常低,但含着一点祈求的调子。程启思叹了一口气。
“换个人这么对我保证,我也许会相信,可是,辰轩,你杀人,也许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比如苏雅的案子,你已经给我很详细地分析过了,我也同意你的分析,你……你不用自己杀人,你可以让别人杀人。
“我不是想怀疑你,但是,苏雅这个案子,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朱锦杀人。”
钟辰轩苦笑着说:“我向你保证,苏雅的案子我没有插手,信不信,随便你了。你耐心一点听我说,苏雅这个案子很有趣,就跟卓紫的自杀一样,是有人希望能够尽快把整件案子结案,才会做得如此拙劣和不自然。”
他的目光很认真,程启思叹了一口气。
“辰轩,你是不是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在这里猜哑谜?”
钟辰轩再次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我说过,我已经断断续续告诉你了,我一直都在给你提示。几年以前,在我的婚宴上,若兰被人杀害,这件事让我几乎崩溃,其实那时候我就在怀疑凶手是谁。
“是的,是我的同事,研究所的所长。这件事,甚至是连自杀还是谋杀都没有弄清楚,因为在若兰的尸体上,没有看到任何暴力的痕迹。
“她的头发,她的饰物,她的婚纱,一点都没有弄乱,感觉……感觉她就像是奥菲莉娅,撩起纯白的长裙,一步步地走进了水里,然后躺下……”
程启思插口说:“所以,你怀疑是有人催眠了她,让她自己在水里溺死?”
钟辰轩把头埋在了两手之间,压抑而痛楚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的,我一直是这么想的,虽然这件事我没有任何证据,我什么都不能说。你是警察,你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猜想,完全不能作为法庭上的左证。
“若兰已经死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而已。警察认真调查了这个案件,可是他们最后只能判定为一场意外。意外?又不真的是发了疯的奥菲莉娅,若兰是个美丽正常的女孩,她怎么可能在婚宴的当天去自杀?
“若兰一向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退一万步讲,即使她想自杀,她也绝对不会选在那个时候!意外,真是好笑,那水就那么一点深,如果一个人想在里面自杀是不可能的,在要窒息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把头伸出水面呼吸!”
程启思深思地说:“如果是谋杀,她又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是吧,辰轩?”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
钟辰轩这时候已经抬起了头,轻声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不是。”程启思急忙说,“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若兰并不想反抗,她也许就不会挣扎。”
钟辰轩大声说:“我没有杀她!”
程启思吓了一跳,赶快伸手去捂他的嘴,“别这么大声,我没有说你杀了她。如果是你杀了她,你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
我相信你,辰轩,虽然你神神秘秘的,但是你不是坏人。你继续说,我不打岔了。”
钟辰轩大口喝了一口酒,“当时在场有这个能力的,除了我、若兰的哥哥,就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才有这个杀人的动机,而且,若兰长期跟我们在一起,她对这些也有一定的了解,如果有一个陌生人想对她催眠,她一定会起警惕心的。
“我想,一定是个熟人,而且是很熟的人,事实上,不是熟人,也不会知道若兰所说的……那种美丽的死法。”
他把剩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招手又要了一杯,“他是研究所的所长,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在我们这一行里,他很有名。”
“他很擅长催眠术?”程启思好奇地问,钟辰轩却摇了摇头。
“你要知道,我们研究心理学的,催眠只是附带的东西,当然,有些专家对此研究得比较深入吧。至于他……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在研究什么,我们彼此的研究都是分开的,谁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布。”
“他的动机呢?”程启思问。
钟辰轩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别过了头。
“他喜欢若兰?所以无法忍受你跟她结婚,而在你们的婚宴上杀了她?”
钟辰轩笑了笑,他的笑容并不愉快,“他也是文桓的前辈,若兰还是个小女孩时他就认识她了。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喜欢若兰,如果我看出来了,也许我就会换个方式处理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当然,他可以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不如他。”
“如果你不知道,大概就没人知道了。”程启思拍了拍他的手背,“告诉我吧,你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我?”
钟辰轩的十指交握在一起,这还是程启思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紧张。
“我们彼此都不会太接近,就像我跟文桓,既是世交又是亲戚,但是我们都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心理学家跟法医一样,往往是有些怪癖的。
“那个人……他比我大十岁,一直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如果说不少法医都是冷冰冰的,那么干我们这一行,往往都是很善解人意的,否则怎么可能让病人放宽心胸来跟你交谈。他可以让最危险的罪犯都放松警惕,滔滔不绝……
“当他收到我的结婚请帖时,他的笑容并没有一点变化,我却觉得心惊肉跳。直觉这东西,是由许多细小的、不易觉察的迹象所组成,但是我在他身上,始终找不出可供分析的突破口。
“在若兰死后,我跟他进行过一场谈话,然而我却是一无所获。”
程启思问:“什么谈话?”
钟辰轩说:“我把我关于若兰的梦告诉了他,请他替我分析。”他把笔记型计算机推了过去,“我作了记录,你看吧。”
钟:若兰死后,我一直在做那个梦。
赵: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梦产生的可能性很多。最能安慰你的说法,莫过于说你无法拯救若兰,而在潜意识里拒绝去想象她已经死去。
若兰死在水里,而在你的梦里,她死在火里,这根本就是一种完全相反的意象,你无意识地在梦里重构了若兰的死。
钟:那么,最不能安慰我的说法呢?
赵:你想她死,这是对这个梦最直接简单的解释。你并不想跟她结婚,但是你们结婚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你无法拒绝,甚至你的心理活动也拒绝去想这个“不想”,但是你无法控制你的梦境。
钟:梦境会成真吗?
赵:你是在若兰死后才做那个梦,没有所谓“成真”的前提条件了。
钟:如果是在之前做那个梦反而比较好。这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赵:你想得太多了。没有人可以勉强你去做任何事,我们都很清楚,所谓的催眠,并不能让人去做什么事,只能让对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也许,她那时候以为自己是奥菲莉娅,正在进行人生的最后一幕的饰演,所以她很顺理成章地走进了水里,并─躺下。
钟:……
赵:看看我们周围,这里是重刑犯的关押地。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们不应该相信无法用科学证明的事。
但是,这里始终萦绕着一种气氛,一种阴森惨淡挥之不散的气氛。因为在这里的人,至少也是无期徒刑,他们的一双双眼睛都写着怨愤和绝望……
钟:你想说什么?
赵:你知道我想说什么。长期跟这些并不正常甚至是疯狂的人相处,也许我们本身都已经变得不正常,只是我们不自知罢了。如果不相信,我们像在毕业的时候再对自己作一次测试,你说,结果会怎么样?你敢吗,辰轩?
钟:……
赵:我可以告诉你,我常常跟罪犯谈话,他们在这里非常无聊,无聊到既无希望甚至也没有绝望,就像是他们在那一小片空地里,看到的一片灰沉沉的天空。
他们经常把一些还未付诸实践的犯罪活动讲给我听,有一些真是充满了智能和创造力,令人叹为观止。辰轩,我想你的笔记上,应该也记载了很多这类型的故事吧?有没有什么特别令你注意的?
钟:有,在我们的实验对象里,有不少是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的,他们可以畅谈歌剧和哲学。其中有一位据说拥有英国文学学位和汉语言文学学位的博士……
赵:不是据说,是确实是。监狱里的履历不会造假。
钟:你也对他很有兴趣,作了很多次谈话。
赵:跟高学历的人对话比较有趣。
钟:是吗?
赵:你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
钟:剧本。你不也是吗?
赵:对,第十二夜的剧本。我很希望这场戏能上演,如果能的话,我一定会很乐意欣赏的。
程启思看到这里,叫了起来:“第十二夜!”
钟辰轩点了点头,“是的,就是一个杀人剧本,一个收集人体美丽器官的剧本。从第十二夜的零时开始,恶魔的狂欢嘉年华会也接着开始了。”
“所以,你才要求跟我一起调查这起案子?你知道,这起案子就是你的同事干的?”程启思想了一下,“但是,为什么你不认为是那个最初想出来的博士?”
“我说过了,在那所监狱里,至少都是无期徒刑,那个人已经被处以死刑了,所以,现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剧本的,只有我……和他而已。这不仅仅是看我们的记录能得到的,很多细节,只存在于我们的脑子之中。”
程启思突然说:“不,不是这样的,你遇见我的那个时候,谋杀案还没有发生。第一起案子是在一月七日的凌晨,我记得非常清楚。不,你不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案件一定会发生?”
钟辰轩沉默了一下,“因为我觉得,他并没有死,他一定会出现的。在他消失前,我们最后一场谈话,就是关于第十二夜的,所以,我想在那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程启思皱了一下眉头。“你的解释,我觉得并不合理。”
钟辰轩再次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已经喝完了一瓶了,脸色泛红,“果然,发生了,一起又一起的谋杀案,我说过,有一个『总』的凶手,他在心理上是相当变态的,所以才会收集这些标本。
“我对这个凶手是谁,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受了另一个人巧妙的诱导,而干出来的。只不过,我一直认为这个凶手,对警方的一切都很熟知,各种的侦测手段、法医的验尸,他都很懂,所以才能在这样肆无忌惮的残忍谋杀后,一次又一次地逃脱警方的追捕。
“不,不是逃脱,而是他非常巧妙地没留下任何线索,让我们无从查起。这其实在概率上,也是一个很大的盲点。
“按理说,这么多桩案子,没有理由毫无破绽、毫无线索,但偏偏就没有,确实没有。你不觉得这一点本身就很有趣吗,启思?
“还有一件事也很值得思考,你今天也对我提出来了,那就是除了卓嫣之外,别的死者,或多或少都跟我们警局那群人有关系。比如,田悦认识纪婉儿,杜山乔是卢雪的姐夫,秦颜曾是你的女性友人,苏雅更是朱锦的未婚妻。”
程启思注视着他。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钟辰轩放下了空酒杯,“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朱锦是凶手,毫无疑问。而其余案子的凶手,是在那个幕后者的诱导下做的,一定是,因为那一切都太巧合了,不可能也有一个人想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模式……”
他看了一下表,“你注意到了吗,启思?现在的时间,大概就是我们去年相遇的时间。一年过去了,现在,这场嘉年华会,是不是应该落下帏幕了?”
他的语气,就像是飘在空气里的雨雪,冷冰冰的,程启思猛然打了个寒噤,彷佛是那细细凉凉的雨丝钻进了颈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