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控室里,还是跟那天离开的时候一个样。
程启思拨了号,很快就接通了。
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想,也许会发生电话线被剪断之类的情况。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喂?我们是在青峰岭水电站的……对,我们这里又发生了……”程启思犹豫一下,“意外。一共有三个人死了,请你们尽快派人过来。”
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她的声音也很震惊。
“什么?怎么会这样?好的,雪已经停了,大约明天中午的样子,我们就可以到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尹雪站在他身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明天中午,也就是说,还有整整一天。不知道我们之中,还会有谁死?”
程启思放下话筒,对着她看。
“为什么我总会碰到这种对死亡漠视的人?”
尹雪哦了一声。
“是吗?你以前也遇上过吗?”
“我以前的搭档,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心理学家,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一个个不同的实验品。他注意他们,并在合适的时候给予他们一定的刺激,以观察他们的反应
。”程启思缓缓地说,不愉快的记忆又再次涌上了心头。
“他并不在意人的生命价值,对他而言,人就跟实验用的小白鼠没有区别。”
尹雪凝视着他,“我开始明白你到这里来旅游的原因了。可是,启思,我并不是漠视死亡。只不过,有时候,没办法避免的事,我们也只能够接受,是不是?
“对于医生而言,他们见多了死亡,就会相对的无动于衷。不过,你是警察,你也见惯了死亡,为什么还会为此激动?”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死的是自己的亲人,或者是爱人,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吧!”
他拉了尹雪一把,“走吧!趁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回去楼上。今天晚上,我想不会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天色再次黑了下来,青碧色的远山,被晚霞抹上了一抹绚烂的色彩,山上还隐隐带着积雪。
如果在平时,这会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只可惜在这时候,没有人有心情欣赏。
程启思扫视了一下坐在房间的人。
尹雪、秦筱虹、黄健、吴帆、林远。
他们围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点着一根白蜡烛,除了地上那个火盆里透出的红光外,这就是唯一的光源了。
窗户和门都已经关上了,但烛光仍然被吹得摇晃不定,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沉重,足以把烛火吹得四处摇摆。
桌子上堆着一些罐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水是冰冷的,没有办法烧热,一喝下去,胃就像结了冰似的。
吴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还有整整一夜,我想我们最好不要睡觉,就待在这里。”
没有人出声。吴帆又接着说了下去:“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忍不住讥讽地说:
“看来你是真想当侦探了?”
吴帆反驳说:“我知道你是警察,但你就眼睁睁看着三条人命在你眼前消失,你却一点作为都没有?”
程启思沉默了。
过了一阵,他慢慢说:“有一些你们知道的事,而我不知道。所以,我无法作出具体的判断。比如,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这三桩谋杀─我不知道应该定义为意外还是谋杀─都必须是在特定的场所才会发生的,而场所就必须是这个水电站。”
所有人都点头。
程启思接着说:
“不仅是地点,连时间都是精心安排过的,听你们说,这里只有枯水期才会停运。如果是在正常运转的期间,即使是一个小水电站,也会有一些人,而且平时这里也
不会道路不通。
“所以,时间和地点,都是精心选择过的。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方?”
吴帆瞅了尹雪一眼,“确实是妳提议的,尹雪。妳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我们提出了很多意见,很多方案。但最后,当然是我们最后一起决定来这里来的。”尹雪淡淡地说,
“你们能够否认这一点吗?”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
尹雪又加了一句:
“其实,也是徐强坚持说这里比较好的。”
她抬起眼睛,朝几个人很快地溜了一眼,“他说这里最合适,而我们也都认为是这样,不是吗?”
程启思有点发怔地说:
“妳的意思是说……是徐强非要你们来的?”
“算是吧!”林远嘀咕着说:“这里的路,开车很难,还好以前来过,不然准找不着,没办法,只有这个地方……”
他突然又住了口,没说下去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我们来的时候自杀?”秦筱虹呆呆地说:“而且……而且那么可怕……”
她突然捂住脸啜泣了起来。
程启思转向尹雪。
“妳的笔电给我用一下,我想看看先前拍的照片。”
尹雪从包里取出笔电,开了机,递给他。“电不多了,你省着点。”
程启思把记忆卡插进笔电里,他的相机很好,照出来的效果清晰得吓人。
秦筱虹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又赶忙把眼睛捂住了。
照片照了各个角度,有孟晶的尸体,和那个成了凶器的沉重铁质零件;有发动机,和那一部分残肢的特写。
程启思定定地注视着计算机屏幕,他一直觉得有种奇怪的不对劲的感觉,但他始终想不出来自于何处。
尹雪坐到了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程启思指了指照片,“妳看看,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吴帆也凑了过来,他看了半天,摇头,“没有。”
他拉了拉林远,“你来看看,你对机器比我们都熟悉。”
林远把笔电抱了过去,盯着屏幕看。
程启思心里动了一动,他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当时,林远没有留在上面,那么孟晶就不会去动工具箱。那么,死的人就应该是林远了?因为除了林远之外,最懂得这些的就是孟晶,她自然而然的会去做这件
事。
程启思已经注意到了。
这群人对他们的专业都是非常敏感的,如果属于一个人的专业,别的人都不会越限去做的。
例外的,大概就只有尹雪。
虽然程启思知道她的专业是“火电”,但这个范围太大、太含糊,他至今还不清楚她究竟学的是什么。
在他看来,尹雪实在是跟这些东西风马牛不相及的。
林远是主动提出来留在上面的。而他留在上面的理由呢?那就是秦筱虹说害怕,不愿意下去。如果秦筱虹愿意下去呢?那么尹雪就可能提出来她的高跟鞋不方便下去
。不过,事实上,她后来上下过铁梯,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程启思看得出来,几个女孩子都很习惯林远这种“护花”的行为,相信他们在同学时期,林远也常常做类似的事。
也就是说,留在上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可能知道下面那个陷阱的人。因为,这个陷阱是针对孟晶的,所以,林远不能够下去,否则死的就会是林远而不是孟晶。
“发动机盖子的位置,好像有一点不一样。”林远迟疑地说。
他搓着手,有点犹豫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我不确定……只是感觉,那天,我们把盖子卸下来后,是我重新盖回去的。
我明明记得,我是盖正了的,现在看起来,有一点歪……不知道是照片角度的问题,还是我记错了。”
程启思把笔电拖过来,正想再看看,硬盘一声响,没电了。程启思无奈地摊了摊手,把笔电合上还给了尹雪。
尹雪把记忆卡从计算机里取了出来,递给程启思。
程启思随手把卡放回了衣袋,他还不死心,望着林远说:“你真的可以确定,你没有记错么?发动机的盖子真的位置变过?”
尹雪一蹙眉,说:“启思,你就别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你不觉得你是在自己吓自己么?”
吴帆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
“自己吓自己?你难道真会认为这三次都是意外吗?”
“不,当然不,”尹雪黯然。
她倏地又说:
“其实,在发电站里,这种意外,也是常常发生的,不是吗?我说的『常常』,是在一个比例的范围里。偶尔,会出现这种事情的,我们不都常常听说,甚至……亲
眼看到吗?”
秦筱虹捂着脸,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听说是听说,自己亲眼见到,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太恐怖了,实在是太恐怖了……”
黄健猛地站了起来。“我要去厕所。谁要一起去的?”
没人回答。
吴帆说:
“一起去,我们在外面等你都行。”
这是个荒谬可笑的提议,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大家都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往楼下走去。
走过那个小小的操场,就到了厕所前面。
尹雪低低地说:
“这里什么都没变,跟十年前一样。”
老式的厕所,就像尹雪描述的一样,没有灯。
黄健拿着手电筒走了进去,其它人就站在附近等他。
几个男人开始抽烟,程启思不太喜欢抽烟,但这时候也接了一支抽了起来。
这时候正是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天色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吴帆又扔下了一个烟头,不耐烦地说:“黄健在里面搞什么鬼,都进去了半天了。”
程启思看了一下表,确实,黄健进去足足十分钟了。
几个女孩子都冷得发抖,秦筱虹小声地说:“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程启思望了望,那卫生间只有一个门,天窗开得很高,又小,连个头都挤不进去。
吴帆已经扬起声音叫了起来:
“黄健!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快点!”
没有回应。
程启思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了进去。
吴帆和林远也随后跟了进来。
三个人顿时愣住了。
黄健倒在最里面一格,他仰面躺着,头抵着墙壁,眼睛是闭上的。
程启思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脉搏。
“死了。”
程启思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对,一弯下腰,更觉得眼睛都刺痛起来,连忙站直了。他啊了一声,叫了起来:“快出去!”
三个人都奔了出来。
程启思的眼睛被刺得通红,他问道:“黄健的专业,又是什么?”
“……他是在化学车间工作的。”林远呆呆地说:“他们会长期接触一种叫做『氨』的东西。在低浓度条件下,长年接触氨会染上慢性病。而在高浓度的条件下,氨
会造成快速的死亡……”
程启思沉默。
刚才他进去的时候,踩到了地上一个玻璃盒子。
那个盒子拦在路中央,已经被踩破了,看来,氨原本就是密封在那个盒子里的,被黄健踩破了。
刚才他们三个人进去的时候,氨已经从天窗散了大半了,而黄健,他大概是一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高浓度的氨而迅速死亡了。
秦筱虹恐惧地惊叫了起来:“如果是我去,那么死的就是我?”
尹雪回过头,瞪了她一眼。“谁都可能,不止是妳有可能!”
停顿了一会,她又加上了一句,“但是,这个圈套,一定是针对黄健而设的。只有他,吃得特别多,又喝得特别多,所以急着上厕所。而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
黄健一直长得很胖,我们以前,不是一直叫他大胃王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程启思疲倦地叹了口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他环视着面前的人,他一直觉得,这群人隐瞒了什么。而他们隐瞒的东西,应该就是案件的关键。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尹雪身上。尹雪,她心里的秘密,大概比别的人都多。
一行人回到了小楼,每个人的脚步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似乎怕踩死了一只蚂蚁。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熄了,程启思掏出打火机,把它重新点燃了。
“快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接我们的车就会来了。”程启思说。
尹雪喃喃说:“以死了四个人的代价吗?”
吴帆突然说:“你们觉得,警察会把这四个人的死定义为什么?谋杀,还是意外?”
程启思笑了起来,讽刺的笑。
“两天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了四起意外?那这个机率也未免太高了一些,买彩票都肯定会中头奖了。”
“那他们不会怀疑我们吧?”秦筱虹怯生生地问。
程启思又笑,“放心吧!不会怀疑我们的。”
“为什么?”秦筱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程启思说:
“徐强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李嫣死的时候,我们也在一起;黄健死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有什么好怀疑我们的?”
吴帆反驳说:“可是,这些陷阱都可能是事先设好的,只等着他们到时候跳进去。”
“没错。”程启思说,“但是,仅凭你说的这个可能性,警察只能怀疑你,顶多只能怀疑你,却绝不可能给你定罪,程序就是这样的。”
尹雪说:
“如果发现了别的呢?”
程启思敏感地瞅了她一眼。看尹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程启思问:“妳想说什么?或者,妳知道什么而不肯说出来?”
吴帆也帮腔说:
“尹雪,要知道,这种知道了什么又不肯说的人,一向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啊!”
尹雪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对于动机。我一直都在想,却始终想不出来动机。你们说,杀他们几个作什么呢?”
程启思一直有一个想法,但他不愿意得罪尹雪,所以没有说出来。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
“是不是你们以前在这里做过什么事,以至于有人在多年后报复?”
尹雪眨了眨眼睛。
“你指的是─我给你讲过的童雨那件事?”
吴帆盯着他们,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是我们这群人联合起来害死了童雨,有人想为她报仇?别傻了,我们根本没有做过什么。童
雨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妳对这件事并不能释怀。”程启思还是紧盯着尹雪,“我听妳讲这件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妳对此有很深的疑问。妳并不真的认为童雨的死是一个意外,不是
吗?”
尹雪点了点头,“是的,我不认为她的死是一个意外,可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时候,我们都只是孩子,正面临毕业─马上就要各奔东西。童雨虽
然不是特别爱说话,但也有自己的个性,绝不是那种任人欺侮的人。”
秦筱虹忽然说:
“童雨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张纸。是被撕下来的,只有一个角。”
尹雪啊了一声。
“妳为什么以前没说过?”
秦筱虹说:
“我当时也吓傻了,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那里了,我没人可说呀!”
程启思追问:“那妳能看得出来那张纸是什么吗?”
秦筱虹摇了摇头。
“当时……我只是瞟到了一眼。只剩一个角的碎片,我怎么能看出来是什么?”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不再追问下去,他又找了一根蜡烛点燃,说:“天马上就要亮了。我想─我们不用再担心了。”
警车是在中午的时候来的,领头的是个剪着小平头的年轻警察,自我介绍叫杨昆。
程启思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来。
杨昆摸着自己剃得平平的头,说:“我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遇上的杀人案子不少了,意外更多,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
程启思好奇地问:
“杀人案和意外都很多?在这里?”
杨昆拍了拍他的肩头,递过去一支烟,“大家都是同行,我也不瞒你。”
大概是在这个地方平时没什么说话的人,杨昆一说起话来就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
“这地方啊!住了很多少数民族的人─藏族、羌族,这两种最多。
“听说过吗?这里可是羌族的发源地。正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种羌笛就是羌族的特产,它吹出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更像箫声而不是笛
声,所以才说『怨杨柳』。”
他这一扯就不知道扯到哪了,程启思记起在来的路上,导游确实在车上讲过类似的话,不过他当时昏昏欲睡,也没有太在意。他接着杨昆的话头说,“那这些民族的
人,又怎么样?”
“哦哟!这些人可不得了。”杨昆眉飞色舞地说。
“动刀子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说这里杀人的事情多,至于意外嘛,每年这里不翻车还是怪事了。”他指着自己脖子上,戴着一个用红丝线穿着的小玉佛。
“这是我戴的护身符,没办法,我也只有信这一套了。”
程启思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杨昆长得一脸的憨厚老实,不是很精明的样子,程启思实在不相信他能把这件无头案给破了,只能搭讪着问:
“这有用?”
“走久了夜路,哪有不湿脚的!”杨昆嘿嘿地笑,“虽然这里的路我们闭着眼睛都能走,但碰上土石流,那就只能是天灾了。”
“土石流?”程启思重复了一遍。
杨昆点了点头:
“这里如果下过大雨,山体就有可能滑坡,那是非常危险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厂房门口,杨昆带了两个警员来,正在处理尸体。
杨昆叹了口气,说:“我们这种小地方,也不可能做得那么严密。我们开来的警车,就只能权充运尸车了,送到县上,再验尸吧!”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的要求提了出来。
“能不能对徐强─也就是第一个死者做一次DNA检验?”
“我们这小县城做不了DNA,我可以让人送到省里去做。这个没问题,不过……”杨昆望着程启思,
“你为什么想要做DNA?难道……你怀疑那个死者不是徐强?”
“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程启思解释说,“杨警官,你已经详细做过笔录,听过我们的口供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在走进厂房的时候,只看见上面的集控室里有一
个人在砸玻璃,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跳了下去。
“他立即被发动机绞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了一截没有什么特征的小腿。所以,我确实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徐强,毕竟我们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脸。”
杨昆沉思着。“有道理。”
“还有一点。”程启思说,“在我们住的小楼下,发电机出问题的时候─事实上,也就是后来置孟晶于死地、那个铁制零件被拆出来的时候─那段时间,我们这群人
都在一起,都围坐在那个房间里。
“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没有人出去过,所以,也许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别的人。如果那个人是徐强,还是说得过去的,他长期在这里工作,对这里的环境一定非常
熟悉,很容易地就可以找到藏身之处,而不被我们发现。”
杨昆继续搔自己的后脑勺。
“你真认为是徐强做的?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程启思摇了摇头。
“我只是作一个推测而已,DNA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什么都不能确定。至于动机……他们这群人聚在这里开所谓的同学会,总是有点原因的,动机也许他们知道,
却不愿意说出来。我已经反复地问过他们,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也有可能,动机是他们没有在意到的事,或者是可能忘记了的事……一切都有可能。还有个原因,就是凶手对这里的环境太了解了,所有的圈套都是基于这个水电
站的各种设施,以及每个人的专业而设置的。
“这个凶手,不仅了解他们每一个人,还了解水电站的环境。如果就这个问题深想下去,我甚至觉得,除了徐强本人之外,很难有人能够设计实施这种圈套。”
杨昆的眼睛闪闪发光。
“有道理,就算这群人都互相非常了解,就算他们都了解水电站的运作流程,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每个水电站的情况。所以,要设置这些圈套,最方便、最可能的,还
是站长本人─就是这个徐强!”
程启思表示赞同。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却有一种感觉。”
杨昆问:
“什么感觉?”
程启思缓缓地说:
“那个死者─第一个死者,应该还是徐强。虽然他看起来,最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
杨昆奇怪地问:
“为什么?”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因为太明显了,徐强的嫌疑过于明显了。”
这时候,杨昆的手下提着几大口黑袋的东西出来了,程启思皱了一下眉,杨昆也皱起了眉头。
“只剩……只找到这么多了?”
两个警员都脸色发青。
“是啊!我们已经仔细清理过了,只不过有一些……有一些钻到发动机零件的缝里去了,取不出来。”
杨昆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另一个警员把手里用塑料袋拎着的铁块递了过来。杨昆一接,重得让他的手都往下沉了一下,“嗳哟!好沉的家伙,难怪是立即死亡,唉!”
程启思想起孟晶,不由得黯然。
“这东西,就是小楼的发电机里的一部分。我们带过去,确认一下吧!”
林远、尹雪、秦筱虹、吴帆都在楼下。
程启思对林远说:
“能把发电机拆开吗?”
林远看了一眼杨昆手里的铁块,没有多说,拿起工具就开始拆发电机。
他接过铁质零件,往发电机里放了放,说:“没错,就是从这里面拆下来的。”他正想把铁块还给杨昆,又多看了两眼。
程启思问: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这个零件,跟发电机里面缺的是一个型号的没错,不过,好像要稍微新一点。”林远说,“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感觉吧!”
秦筱虹苍白着脸问:“我们可以走了吧?”
杨昆迟疑了一下。正如程启思所言,这群人的不在场证明是明显的,目前这案子,连意外或者是杀人案都无法定义,留他们下来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好吧!请你们把联络地址和电话留下来,我们还会随时找你们查证的。你们是自己开车来的?”
“对,我们的车就停在外面。”吴帆说,“我们自己开车走就可以了。”
尹雪望着程启思。
“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我想你的旅行还没有结束吧!”
她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程启思点了点头。
“好,我还有些地方想去。”
他转过头,对杨昆说:“等到DNA结果出来了,能通知我吗?”
杨昆笑着说:“当然可以,反正,你从九寨沟出来,最后还是会走到我们那里来的。我就在茂县等你好了,你来了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喝酒。”
他眨了眨眼睛,“请你去烤羊晚会,喝青稞酒。”
“烤羊晚会?”在车上,程启思问尹雪。
尹雪笑着说:“哦!就是在藏民家里举行的,有藏族的歌舞节目─当然也有别的民族─会在晚会上烤一只全羊,还有藏族特有的青稞酒,挺有民族风情的,烤羊也很
香。不过,那酒我可是完全喝不惯的,还有他们的那种酥油茶,我也吃不惯。”
秦筱虹插口说:
“我觉得还不错啦!以前念书的时候,我们学校里也有藏族班,他们就常常吃那个。”
一上了车,离开了青峰岭水电站,似乎也把那里血腥恐怖的景象抛到了脑后,秦筱虹的苹果脸,也开始有点血色了。
林远坐在驾驶副座发呆,吴帆在开车,他听到秦筱虹的话,就说:“那酒劲也很大。”
“你可别说话,我们一车人的命都在你手上呢!”秦筱虹说。
确实,这里都是盘山公路,路非常窄,弯弯曲曲的,看上去很触目惊心。
尹雪回过头看了一眼,说:“杨警官他们也出来了。他们那么简简单单地在现场看一看,能看出什么来?”
“妳当真以为会像电视上演的那一样?”吴帆说:“他们这里设备不够好,本来就是深山老林的。而且妳没听那个警官说吗,这里意外多,大家都很麻木,我看,这
次的事情,最后恐怕真的会当成意外归类呢!”
似乎一阵寒意吹进了车厢里,所有人都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程启思笑了一下,“如果实在找不到谋杀的可能性,倒也只能被定义为意外。”
吴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程警官,那么,你觉得,这是意外?”
“当然不。”
吴帆又问:
“那么,你觉得,凶手是不是就在我们中间?”
程启思又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不,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头绪,这整件事情,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
“为什么?”尹雪问。
程启思说:
“动机,目前动机还完全不明朗,而你们,也有意或者无意地隐瞒了什么。所以,再思考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也不愿意再浪费脑子了,我虽然是警察,但我更喜欢
动手而不是动脑。”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跟我搭档的,往往会是一个比较爱思考的人。”
尹雪换了一个话题。“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程启思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是随便走走的,现在那一点游玩的兴致也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DNA测试的结果。这附近有什么
可以住的地方吗?”
尹雪说:
“最近的是茂县的酒店,附近也就那里比较好了。杨警官也是回那里的,我看,你就住在那里好了。”
程启思问:
“那妳呢?”
“我吗?”尹雪无所谓地说:“我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也在茂县住两天吧!”
她扫了一眼其余几个人,“你们呢?”
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地不想说。
尹雪笑道:
“好吧!我们这次同学会开得糟糕透了,我看,各自回家是最好的。”
她看了程启思一眼,“晚上我们去杨警官说的烤羊晚会吧!对了,我们还可以去看一下藏族的民居,很有特色的。”
程启思没有表示反对。小巴穿行在盘山公路上,时而会被坑洼不平的路面绊上一下。
他望着远处那似乎没有尽头、连绵的青绿色山势,和一团团飘浮的云朵,心里浮起一种模模糊糊的茫然感觉。
这次事件,已经随着四个人的死亡,以及存活者的离去,而落幕了吗?
尹雪所说的烤羊晚会,是在一个藏族居民的家里开的。宽大的院子,一只羊架在烧得旺旺的火上,烤得成了油汪汪的金黄色,香气着实令人垂涎欲滴。
程启思这几天都吃得少,就一点青菜和罐头,闻到这味道,口水都快下来了。
尹雪吃吃地笑,“你还客气什么,不快吃的话,一会就分不到多少了。”
她的脸颊映在火光下,泛着红晕,很是娇艳。
羊被切成了一块一块的,分给了各人。
程启思吃了一口,就称赞起来:“味道真是不错。”
“要不怎么叫你来尝尝呢。”尹雪笑着说。
程启思问:
“妳的那几位同学……都回去了?”
尹雪瞟了他一眼。
“怎么,你还真怀疑他们啊?你不怀疑我吗?”
程启思笑了笑,“我看见妳想把妳的旅行箱,放进车子的后备箱里都要人帮忙。妳能把那个砸死孟晶的大铁块吊上去?我看恐怕会先把妳给砸着吧!”
尹雪眨了眨眼睛。
“这个理由倒是很新奇。”
程启思摇了摇头,说:“不要再谈这个了,再说我还怎么吃得下东西。我现在的胃口可以把这整只羊都吃下去。”
“哈!你真来了!”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杨昆用力拍打着程启思的肩头,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招呼方式。
“怎么样?这家的羊不错吧?”
程启思嘴里正塞满了一口羊肉,除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尹雪一笑,对杨昆说:“杨警官,有什么新进展吗?”
杨昆在旁边坐了下来,一面啃一块羊排一面说:“能有什么进展?我在那里找了几件徐强的随身东西,连同他的……”
他咳了一声,“都送去作DNA了。要一个星期才能有结果,没办法,我们这小地方的事儿,不受重视啊!”
“一个星期!”程启思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星期?”
杨昆安慰地说:
“也许要不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是最长的估计了。我催催,也许运气好,一两天就知道结果了。”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
“好吧!看来我又要在这里多待几天了。”
杨昆羡慕地望着他,“你的假期可真长,像我,要放假太难了,连大年三十,都得值班。还好我是个光棍,如果有老婆有孩子的话,恐怕早跟我吵起来了。”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
这次的假期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也差不多,这次是很偶然的,我的上司大发慈悲,
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压榨我呢!”
杨昆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本来头发就剪得很短,这一抓都快抓到头皮了。
“唉!我也觉得这次的事情真的太惨了,但是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刚才进去看了一下,马上就出来了。
“太惨了,实在太惨了,我不是没见过死人,那种乱刀砍死、血肉模糊的都见多了,可是这样子的……那个凶手,真是个变态。”
程启思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他想起了秦颜,想起了施思,还有钟辰轩。
钟辰轩完全就像是消失在空气里一样。
程启思曾经试探地,向他的上级打听过钟辰轩的下落,却被他上司的一个白眼堵了回来。
“心理变态的人……其实,有时候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程启思慢慢地说,“比正常人还正常。所以,最后发现他们是凶手的时候,往往会大吃一惊。
”
尹雪含着笑说:
“你觉得我们这群人看上去正常吗?”
程启思微笑说:
“都挺正常的,除了妳有时候有点怪怪的。”
尹雪转向杨昆说:
“杨警官,你在我面前说案情,就不怕我是凶手吗?”
“妳?”杨昆笑了,“妳的力气恐怕把那个大铁块举起来都困难吧?”
他的说法居然跟程启思如出一辙,这个笑得傻乎乎的年轻警官,并不是个笨人。
“哦!这倒没错,”尹雪又笑,“我还记得,我们实习的时候,有一门叫金工实习,就是金属工艺─敲敲打打什么的。我最笨,要我们用一块铁做一个小锤子,我怎
么也做不出来,最后是花了钱在外面请人做的。
“我的专业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我父亲还是电力专业的工程师呢!我就一点没继承到他的头脑,连我的毕业设计都是他帮我做的。”
“听起来挺有趣的。”程启思说,“再讲讲你们念书时候的事情吧!”
尹雪想了想,又说:“我们念书的时候都很贪玩,觉得这些东西学来又没用的,所以都忙着谈恋爱去了,除了那种比较内向的,大约都有吧!常常逃课出去玩。当然
那时候的恋爱,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一毕业,也就无疾而终了。”
程启思突然问:
“那个童雨,她有男朋友吗?”
尹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杨昆问:
“童雨是谁?”
“也是她的同学,十年前也在青峰岭水电站实习的女孩子,那时候,她的尸体在水坝里被发现了,被定义为意外。”程启思简单地说。
他注视着尹雪,“回答我。”
尹雪吸了一口气。
“有,就是吴帆。”
“他们感情好吗?”程启思追问。
“这个……”尹雪笑了一下,“我已经说过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有好感,就会在一起了。新鲜?好奇?无聊?可能都有吧!”
“妳还是没回答我,他们感情好不好。”程启思紧追不舍。
尹雪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讲。童雨死了的时候,吴帆就像是发疯了,哭得非常伤心。”
“那么他结婚了吗?”杨昆插口问。
尹雪摇了摇头。
杨昆两只手用力地互击了一下,说:“我知道了,一定是这个吴帆,多年一来一直没忘记女友的死,所以在十年后用这种残忍的方法为她报仇!
“当时童雨的死,一定不是一个意外,她一定是被害死的。害死她的,就是这次的几个死者,徐强、孟晶、李嫣、黄健!”
尹雪托着下巴,眼神古怪地对着他看。
“杨警官,没想到你也是金田一和柯南的爱好者。你真相信,一个人会对十年前,还是不成熟阶段的一段感情念念不忘,并为此付出可能很惨烈的代价去复仇?
“反正我是不太相信的,我十年前也谈过恋爱,不过我根本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了。你还记得你初恋对象的模样吗?”
杨昆讪讪地笑。
“可是,你们不觉得我的假设很合理吗?”
程启思说:
“是很合理,说得通。但是,得有事实作基础啊!尹雪,妳别绕弯子了,妳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一句,当年,童雨的死,究竟是不是一个意外?”
尹雪笑了一声。
“在警察面前,就算不是一个意外,我会说吗?”
她这句话,把两个男人都堵得无言以对。
尹雪又说:
“不过,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们,不管是不是出于人为的,我都没有参与,而且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自己,更倾向于是一个意外,因为─因为,你们已经看到了,青峰岭水电站,是那么小的一个范围。而我们都在一起,几乎没有距离感,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
哪怕是很微小的事,也没有理由注意不到的。
“我想不起来当时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意外。”
“笔仙上身的事,算不算值得注意的事?”程启思突然问。
尹雪愣了,然后勉强地笑了,“真不该对你讲那些。那……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如果是幻觉,妳不会觉得害怕,也不会记得那么深。”程启思注视着她,“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十年前的事,一定是有一个解释的。尹雪,妳难道不想弄
清楚这一切吗?妳是为什么才会回到那里去的?”
尹雪的脸色更白了。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也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杨昆看看尹雪又看看程启思,突然冒出来的“笔仙”让他完全莫名其妙。
突然,杨昆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手机来放在耳边,才听了两句,脸色马上变了。
“什么?在哪里?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晚了?没关系,我会小心开车的。”
他放下手机,眼神茫然地在尹雪和程启思之间游移。
程启思已经站起了身。
“发生了什么事?”
杨昆慢慢地说话了,他的每个字彷佛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尹雪,妳的同学……他们出事了。车翻了,就在一个小时前……”
尹雪的手猛地握紧了。
程启思看得到她手背上突出来的青筋。
“他们人呢?”
“……车从崖边掉了下去,没有人生还。”杨昆的声音干涩而僵硬。
这一剎那,程启思却突然想到了,尹雪带着戏谑说出来的那个译名“无人生还”。
除了尹雪,已经无人生还。
尹雪头一偏,整个人往椅子一侧倒了下去。
程启思慌忙扶住她,用力掐了几下她的人中。
杨昆倒了半杯青稞酒递了过来。
程启思一边给尹雪灌了下去,一边回头问杨昆:“在哪里?只是意外?”
杨昆苦涩地说:
“在迭溪海子。那个地方,本来就是事故的多发点,几乎每年都会翻车。也许……也许只是个事故吧?”
迭溪海子。导游在车上对它的描述,又再一次浮现在程启思的脑海里。那是一个曾经在一瞬间埋葬过无数生命的地方,也许因此,无数的怨气萦绕不散,才会夺取包
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