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也被笼在一片黑暗里,尹雪远远地看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们今天真要在那里住一晚?”
程启思无奈地说:
“这么冷的天,难道我们要去睡荒郊野外?”
尹雪埋怨地说:
“都怪你,非要把我拖到这里来,完全是没事找事,如果我死在这里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时候正好一阵冷风吹过来,程启思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妳胡说什么,尹雪。别开这种玩笑,我说过我会保护妳的。”
尹雪朝他身边靠近了些,显然觉得有点冷。
“不说了,我们快上去吧!这外面真冷,马上就要入冬了。”她又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却有点恍惚,“你知道吗?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今天?十月三十一日?”程启思说:“妳早不说,我应该准备一份礼物送妳的。”
尹雪笑了,“得了吧!这深山里面,有什么好送的,我也不计较这些虚礼俗套的。不过,我怎么会没有告诉你?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程启思怔了怔。
他想起来了,尹雪跟他初认识,在讲自己经历的时候,的确提过,她的生日是万圣节的前夜─也就是万灵节。
“Halloween─不管叫它万灵节或者万圣节,它其实都根本不是基督教的节日。十月三十一日,它实际上是撒旦─魔鬼的狂欢之夜。
“据说,这一天是英国塞尔特族的新年,是一个代表死亡的节令……传说,在这一晚,塞尔特人的神灵要唤起死亡的恶人的灵魂……他们等待着魔鬼、邪灵、恶魔的
侵扰……”
尹雪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真不希望自己出生在这一天。西方的万灵节,就像是中国的鬼节一样。总让我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开始,就是像是个死人似的。”
程启思打断了她。
“妳在胡说什么!”
他又放柔了声音,说:“大概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妳也太过于紧张了。没事的,尹雪,等我们离开这里了,就好了。”
尹雪淡淡一笑。
“我出生在零点的时候,很诡异的一个时间,是不是?”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看,马上就要到凌晨了,
马上就要零点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奇怪的意味,让程启思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他正想脱下大衣给她,尹雪忽然发出了一声惊骇至极的低呼,一把抓住了程启思的手臂。
“看!看那边……”
程启思一抬头,顿时也吃了一惊。
只见不远处的小楼里,竟然亮起了一点灯火!那灯光并不明亮,但在这一片暮色里看起来,却亮得让人心惊肉跳。
尹雪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程启思感到她在微微发抖。
尹雪哪怕是见到有人死在眼前都可以不露声色,而这时候,她也害怕了。
程启思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妳有没有把我们来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尹雪摇了摇头。
“你一再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当然不会告诉人。”
她双眼仍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小楼的那点灯光,“那是二楼……好像就是以前徐强住的那间房间。”
程启思嗯了一声。
“看位置,应该是。”
他沉默了一会,“那个老式的发电机,不是已经坏了吗?而且连那个砸死了孟晶的零件都已经送到警局去了,怎么还能修好?”
尹雪低声地说:
“有人就能修,修好了自然就能发电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抓着程启思的手臂,忙放开了。
程启思缓缓地说:
“妳认为,在这楼上的会是谁?”
尹雪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她又打了个寒颤,“难道……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鬼?”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程启思这才想起,尹雪虽然跟自己一样,不完全相信这类东西,但却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人,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就反复地给自己讲着一些她的经历。
他提高了声音:
“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妳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尹雪声音微微发颤。“难道那封信……我寄往这里的那张有关浦蓉铁路的光盘……确实是……确实是有人签收了的?这里……除了徐强之外,还有其它人?”
程启思呆了一下,他早已把这件事抛至九霄云外了,这时候尹雪提起来,倒让他愣了一下子才反应过来。
“妳别胡思乱想,尹雪。那只是个巧合……”
尹雪不再说话。她迟疑了好一阵,又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程启思说:
“去看看。”
尹雪又颤了一下。
程启思说:
“妳别害怕,也许在这桩事情里,我确实太无能了,但我不会再让妳成为下一个死者。”
他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我有一种预感,也许在这里……今天晚上,我们会得到所有的答案。就在万灵节的夜晚─妳生日的时候。”
小楼下空无一人,只有那台老式的发电机,正在轰轰地发着怪声,声音刺耳得让人心烦。程启思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盏灯还亮着,但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除了发电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声。
尹雪低低地说:
“好像没人。”
程启思说:
“我们进去看看。”他看到尹雪在那里迟疑,拉过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
尹雪低头一看,顿时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忙塞还给了他。
“你不是在休假吗?怎么还会带枪?”
程启思笑了笑,“妳也别告诉人,这是我自己的枪,不是公家的。带着也只是为了防身而已。”
尹雪似笑非笑地说:“你的胆子好大,知法犯法,还敢私藏枪械。”
“我只是想让妳放心的。”程启思说,“走,上去吧!”
两个人踩在木楼梯上,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但仍然踩得那木板咯吱咯吱地响,听得人一阵阵的心里发渗。
走到了那间亮着灯的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一缕黄光从里面透了出来。隐隐地听到,房间里有歌声,似乎还是很欢快的歌声,像是孩子们唱的儿歌。
程启思示意尹雪站到一边,自己一脚把门踹开了。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是正对着的门的柜子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放着电视节目。一扫之下,他居然觉得放映的电视节目有点眼熟。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只见桌子上点着一炷藏香。这种香,这段时间程启思已经很熟悉了,在这里甚至酒店都喜欢点这样的香。
他走进去,左右看了看,这房间里家具很少,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叫尹雪进来。
尹雪走了进来,正想说什么,却瞪着电视没有说出来。
程启思还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也吓了一大跳,忙摇了摇她:“妳怎么了?”
尹雪指着电视,声音颤抖地说:“你看……你看那上面放的……就是浦蓉铁路的那个宣传片啊!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一个!”
程启思大吃一惊。
这时候,电视正放到火车钻出隧道,一群孩子正在“搭火车”,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他怔怔地望着电视屏幕。
突然,尹雪叫了起来:“你看!那个蘑菇头的小男孩!罢才又出现了……他……”
程启思也看到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两秒钟,但是却确凿无疑的看到了。
他弯下腰,就看到柜子里放着一个影碟机,他按下了停止,电视屏幕上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空的蓝色。
“是光盘。”
他按了一下退出键,那张光盘弹了出来。
尹雪抢过去把那张光盘抓在了手里,她又叫了起来:“这张光盘就是我寄出来的那一张!”
程启思一愣。“妳怎么知道?”
尹雪指着碟上贴着的一张标签,“我在家里也常常拷贝光盘,怕弄混了,就在它上面贴了一张标签。这上面的两个字『火车』,还是我写的呢!”
程启思四处扫视着,看到床底下有一堆纸团,便弄了出来,在那里翻找着。他突然递给了尹雪一个撕破的大信封。
“这是妳寄出来的?”
尹雪接过了那个信封。
“对,是我寄的,上面的地址都是我写的。”
程启思看着上面的地址,地址就是青峰岭水电站,因为这个发电站本来就很小,只要写了青峰岭水电站就能收到。然后就是大大的两个字:童雨。
“有人代替童雨签收了这封信,”程启思慢慢地说,“按这么说,让妳寄这封信的人,是知道这里有人会签收这封信的。”
他盯着尹雪,“妳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妳丈夫究竟是谁?他跟这件事,应该是脱不了关系的。”
尹雪张开了嘴,又合上。她显然很为难。
程启思又加了一句:“都到了这时候了,妳还不肯告诉我?”
尹雪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了起来。
“她不愿意告诉你,其实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家里反对,所以,她尽量都瞒着人。”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尤其是发音的调子,让程启思立即想到了什么。他一回头,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居然是降央。
程启思张着嘴,一时间都合不拢了。
尹雪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了降央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回过头望着程启思。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的丈夫像是一个影子?又为什么我一直待在九寨沟里,对附近那么熟悉?”
程启思的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猛烈地打转,转得他几乎觉得头晕目眩。
他终于明白了,在尹雪包里看到的那把藏刀,并不是杨昆的,而是降央给她的。
降央也曾说过,自己有很多藏刀,他送给尹雪的和给杨昆的都镶着虎眼石,那是不足为奇的。
降央还是一脸的笑,笑得很是淳厚。
“尹雪并没有骗你,我是导游,我们住在这里的藏族人,有不少去当导游的,这可是个赚钱的职业。杨昆嘛!他跟我在一起久了,也学得嘴滑了,一说就会说不少出
来。
“这些原因加起来,你才会认为尹雪和杨昆是夫妻。这也难怪,你们心里还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山里的藏族人,所以你压根就没有那么去想。”
程启思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都僵硬了,笑得都像是在哭一样。“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而已。”
尹雪吃吃地笑,“为什么不那么想?其实都已经很明了了,就像你说的,人的思维有盲点。
“降央跟你说,他跟杨昆是同学,你就应该想到了,秦筱虹不是也告诉过你,启思,我们学校里有专门的藏族班。只是,你完全没有往这边去想而已。
“你认真想想,我身体并不太好,我一个人长期留在这里,如果你是我丈夫,你会不会放心?当然是因为他一直就在我附近,我们随时都可以见面。”
程启思慢慢地转头,看着电视。
“那么……这是为什么?这个所谓的铁路灵异事件,究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尹雪回答说:“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对的,你一开始就是对的。我跟你讲那么多,都只是为了把你引过来而已,我创造了一个氛围。
“启思,你说过,我很会讲故事,没错,我从小就很懂得说谎,说谎的原则就是─你自己也要以为,那是真的。我要你来,我想要一个人看到─想要一个人做见证。
”
“那么……妳讲的那些,都是假的?”
尹雪微笑,“不,有一些是真的,你不是也说过吗?真话和假话要混在一起说,才会让人有真实的感觉。
“怎么样,启思,我讲的故事还不错吧?挺像个恐怖小说的开头,对不对?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把它写出来,作为一个恐怖故事的开场呢!”
程启思觉得一阵阵寒意弥漫了过来,他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那就是在发现钟辰轩是幕后策划者的时候。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你们策划的?真的是妳做的,尹雪?为什么,尹雪?我一直相信妳……我直到最后都还是相信妳,相信妳真的不是为了金钱杀人的人……
”
尹雪打断了他。她的声音,清楚而锋利。
“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复仇,启思。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曾经办过很多很多的案子,但是,能够十年八年的为了复仇而不惜一切代价,你很少遇到,但是
我就是一个例子,活生生的例子。”
程启思定定地望着她。
“妳……妳是为了什么而复仇?”
尹雪的声音,平淡而冷漠。“十年前,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
哦,我的故事,应该落幕了。就在万灵节的夜晚,凌晨零点的时候。
据说,这是西方的鬼节,所有恐怖的事都会发生在这一刻。那么,发生在我身上、最恐怖的事是什么?
那就是─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
我不再是个活人了。
一个人,如果心里只有仇恨的话,那么他根本就不再是一个活人,再也不是了。
我不知道,我直到现在都还在迷惑,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确实的发生过。是哪一位哲人说的,人应该向前看,而不能向后看?
我从来都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所以,现在,我听到窗外的沙沙声时,我想,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我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我的窗外,没有竹子,绝对绝对没有。
我的父亲,是一位电力方面的工程师,他老实而负责,除了在自己的行业里,他是个绝对的行家和绝对敬业之外,他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但是,他绝对是个好父亲,
最好最好的父亲。
我不是个善于表露感情的人,但是,我爱我的父母。血浓于水,那是无法割裂的亲情,只有父母,才会为你做任何事,为你付出一切,别的任何人,都办不到。
我从来不说,但是,我心里一直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够一直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幸福就够了,不需要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不用在一起,只要一个电话,或者逢年过节在一起,就够了。
这个愿望并不是奢求,是不是?
从小,我并不信佛,但是,那并不妨碍我会向神佛许下自己的心愿。我许的愿都是同一个,让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可是,神佛是听不到的,他们永远也听
不到渺小凡人所许的愿。
十年前,我们毕业前夕,除了到青峰岭水电站之外,还另外到了一个大型电厂实习。因为那个电厂,我父亲是总设计师,所以,理所当然地,他带着我们去参观,充
当我们的义务讲师。
呵!其实,我还是继承到了我父亲在这方面的天分,只不过我不喜欢而已,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懂。有时候,装傻一点不是坏事,自然有人帮你做事。
谁愿意拎着个大锤子、大扳手去检修机器?女人如果连自己天生的资本都不懂得运用,那也真是活得糟糕。
我常常想,如果那次,我们没有到那里实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是,再怎么想,都是没用的,都没有用了。
我说过,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是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的。电,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它无形无质,但它是致命的,绝对致命的。
他们─徐强、林远,孟晶、吴帆、黄健、李嫣、秦筱虹─我已经不是恨他们了,我已经不懂得恨的感觉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他们付出代价,为我父亲、为我母亲、为我这个家。
那时候,我们是在一个变压电车间实习。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个闸刀一扳下来,而你又正好接触到某个设备,电流就会瞬间通过人的全身。
简单地说,接地的时候,电流都入地了,不会有危险,但是截断了这个安全措施,就会直接穿过人体。
我知道,他们并不了解那么做的后果。
或者说,他们知道后果,却并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个结果。
他们把那个闸刀拉了下来。所以,我的父亲,在去检查一个平时绝对没有问题的设备时,触电身亡。
他是为了给我们示范一个设备。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如果这能够称之为运气的话。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以这种方式在自己面前一瞬间死去。
如果我没有学这个专业、如果我没有来这里实习、如果我父亲没有做这个电厂的设计、如果他不是为了我而来带我们参观、如果他不是为了给我们示范这个设备、更
重要的是,如果那群人没有把那个安全闸门关上。
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这个电厂还在试运行阶段,这个车间实际上是没有启用的。我父亲一向是非常谨慎小心的,在正常情况下他会作足够的检查,可是,这时候,只是一个示范,他并没
有想到那么多。
当时我并没有昏过去。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呆呆地看着,看着自己的父亲,因为一个“安全事故”,而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我的母亲,她有心脏病,也由于这个打击,很快去世了。对于她的死,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甚至觉得她这么快就过世,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也只是以为,那是一个意外。但是,不久后,偶然地,在他们的寝室外面,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伯父会检查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醒他?!”
“因为……我怕伯父骂我们……他叫过我们不许动那些东西的,说有危险……”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我们都是差不多的年龄。
未满十八岁,又是这种意外,就算是报案,处理也是很轻很轻的。
从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他们必须死,我不在乎等多少年,五年、十年,更久都无所谓。
是的,我知道他们是无心的,我也知道他们会为此后悔内疚。但是,做了就是做了,该付的代价还是要付。
忏悔,能让一个人避免上断头台吗?
尹雪直直地望着程启思。
“启思,你是警察,告诉我,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会对他们怎么处理?”
程启思望着尹雪。这个故事让他震动,甚至鼓不起勇气来斥责她。
“……应该只会是警告了事。可是,尹雪……”
“那就够了。”尹雪打断了他的话头,“别的,我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除了两件事。第一,不是他们找到我,想要利用那套脱硫设备赚钱,而是我提出来的,我
知道他们都贪心,用这个理由,足以把他们聚到这里来了。
“然后,这里就是我的舞台了,我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提议把闸刀拉下来的人是李嫣,而动手的人是徐强,所以我要他们死得最惨。
“第二,杨昆是同谋,他想要的是那一大片虫草,当然,他并不知道,那片虫草现在已经只是一堆没用的垃圾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虫草只有那么几天才是有用的,
杨昆也一样,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大部分都是从降央那里得来的。
“至于别的,那些犯罪计划都是很容易办到的,我作了详细的计划,实施的人就是杨昆和降央,他们一直隐藏在这附近,对于不熟悉这里的人,是找不到他们的。当
然,为了这个目的,第一个得死的人,必须是徐强,他对于这里,过分的熟悉了。
“记得我们来的那天,钥匙打不开三楼的房间吗?那也是我安排好的,因为他们藏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在三楼,不能让人看到。比如,那个砸死孟晶的零件,其实并不
是从楼下那个发电机里拆出来的,我们不能冒那个险。
“楼上一群人,在楼下偷偷地拆,随时可能被发现。只需要在里面塞一把杂草,发电机就不会转了,然后,等所有人都去拿工具的时候,再把零件拆下来,藏在三楼
。林远的眼光很准,他当时不就说,那个砸死孟晶的零件,感觉比发电机还新?”
“他是对的,只可惜我没有沿着这条线深想下去。”程启思又问:“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妳是怎么做到让徐强在我们面前跳下去的?”
降央笑了起来,“他不是跳下去的,他是被我推下去的,很简单,用锤子砸碎玻璃的人是我,我们已经反复试验过,从你们那个角度,加上光线,会看不到徐强的脸
。徐强早已被打昏,放在一边,只要等到你们看到我砸玻璃,然后把他推下去就行了。
“在你们上来之前,我已经通过另一边的铁梯溜走了,他掉下去的时候,他们只会注意到他,而不会留意到集控室的情形。
你们应该注意到,有对称的两排铁梯能够上到那集控室,一边在左,一边在右。
“我就一直靠在铁梯上,等着你们下到下面的厂房,看不到上面的动静,我就离开了。”
程启思不说话。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厂房很大,但光线是昏暗的,加上数不清的管道和设备,确实很难注意得到附近的动静。
他望着尹雪,眼神很复杂。“妳很聪明,尹雪,妳设计的这套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
尹雪淡淡地说,“我也根本不求什么天衣无缝,太完美的东西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只要他们死,用他们最怕的方法让他们死。
“吴帆、秦筱虹,还有林远,他们当时至少说了几句后悔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死得轻松一点─当然,如果要他们全部在这里一个个地死去,太困难了,我做不到无人
生还的结局,除非我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不怕死,但是,我绝不愿意跟这群人死在一起。”
她沉默了一会,“其余几桩谋杀,过程都很清楚了。我自己没有动手,我也没有那个力气,都是降央和杨昆一起做的。”
“那天晚上,杨昆在路上看到的,真的是妳?”程启思问。
尹雪说:
“没错,你们一走,我就坐上降央的车跟着走了,我们实际上还赶在你们的前面,所以我在那里出现了一下。其实我离你们的车相当远,我也不怕他辗死我,他为了
安全起见,一直开着车前灯,所以老远就瞟到我了。
“降央……他当然是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我这么做,是想让你怀疑杨昆,你怎么会相信我曾出现在那里呢?既然不相信,就只会怀疑他了。
“我相当了解来这里的游客心态,他们在看够了四周的一片黑漆漆之后,是不会再继续对着窗外看的,你也应该不会例外,只有开车的人,才会盯着前方一直看。”
“妳还扔下了从妳丝巾上撕下来的一块。”程启思苦涩地说,“那么,那天晚上杨昆的『梦游』,也是妳的意思了?”
降央插口说:
“不是,杨昆倒是确实有梦游的毛病,我想,他是怕你有所察觉,所以潜意识地想杀死你,所以真那么做了。
尹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她原本就是希望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切的。
“不过,你看到的那颗天珠,倒是我塞进杨昆衣袋的,你也如我所愿地看到了。你反应也很快,马上就来问我那颗天珠的来由。”
程启思想,自己这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怪异。
“希望我看到这一切?那我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把你们交给警方。”
尹雪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种悲哀的表情。
“你会吗?启思。你觉得,我除了用这个办法,我还能怎么办?”
“……不管为什么,妳都不应该杀人。”过了很久,程启思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我是警察,维护法律的公正是我应该做的。”
尹雪扬起了头,她的声音非常清晰。
“那我所做的,就是公正,法律无法还我一个公道,如果能的话,我不会选择这条路。”
程启思缓缓地掏出了枪。
“不要逼我,尹雪,妳已经知道,我带着枪,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尹雪笑了,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程启思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如果死在你的枪口下,我并不介意,启思,为仇恨而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我只觉得整颗心都是空的。”
她握住了降央伸过来的手。
“但是,我不想害死他,他爱我,我也爱他。他爱我爱到可以不顾一切帮助我杀人的地步,虽然他完全清楚可能的后果是什么。”
程启思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开始发花,他已经看不清楚尹雪的脸,握不住手里的枪,而尹雪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遥远。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有留意到桌子上点着的藏香吧?你大概已经习惯了它的香味,可是,这不是普通的藏香。
“这也是从遥远的西藏传过来的东西之一,它可以让人昏迷……启思,我们走了,尹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就算有,她也已经死了。如果你要追查我,把我送上断头
台,你是办得到的,我等着你,启思,我等着你……”
程启思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倒在房间的地板上。
一股香气缭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程启思按着剧痛的头,爬了起来,把窗户推开了,努力吸着外面清新刺骨的空气。
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电视里还在播放着那个宣传片,孩子的歌声夹杂着火车呜笛的声音,诡异地回响在房间里。
桌子上放着一颗红色的天珠,正是程启思见过的那一颗。
拿起那枚天珠,程启思终于明白了,他曾经感觉到的,孟晶的死亡现场那种不协调感来自于何处。林远的直觉并没有错,发动机的盖板,确实被人动过。
因为,在那里面,就掉进了这颗天珠。
大概是降央在用大锤敲碎玻璃的时候,天珠滚了下去卡在了机器的缝里。后来,一定是降央又回去找了回来,才让盖板有轻微的移位。
因为这颗天珠也是红的,混杂在鲜血里,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但这时候拿在手里,程启思知道当时自己一闪而过的记忆并没有错。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山头上微微露出的那一抹晨曦。淡淡的柔和的金红色,洒在青翠的山脊上,给白色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天已经亮了。他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夜。
而他还活着。
他相信尹雪所说的,尹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她需要一个见证人,而程启思也许是超过了她想象的合意。但是,人与人之前的感情是奇怪的,即使是在并不适合的
时间和地点。
或许那不是爱情,爱情并不能如此容易地发生。
其实,程启思应该一直都知道,尹雪就是凶手。他曾经有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他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始终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尹雪。
因为,在这群人里面,只有她拥有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智力。
也因为,她是这群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但她确实对程启思另眼相看,否则,她应该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程启思握着那颗天珠,握得手心都潮润了。他的枪还在桌子上,尹雪和降央并没有带走。
这时候,他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在茂县停留的时候,他去找杨昆。
他从哭得伤心的郭佳那里,得知昨天夜里杨昆梦游,从山崖上摔了下去,他并不感到吃惊。吴帆他们的车子,一定是杨昆做了手脚,不过,究竟杨昆是被尹雪和降央
害死的,还是确实是他梦游致死的,程启思就无法确定了。
他去了降央的家,那座色彩艳丽,浓烈得让人会色盲的屋子。
一开门,那股幽幽的藏香又扑面而来,面前的却是个不认识的大叔,说是降央把房子租给了他,让他们去继续开什么烤羊会。
程启思茫然地望着四周。连绵不绝的都是山,几乎是遮天蔽日的,只看得见小小的一角天空。
也许正像尹雪说的,尹雪早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生日是在万灵节的零时,可那只是一个巧合,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但是,从她为复仇而活着的那一天开始,她可能就确实已经死了。
当一个人,被仇恨蒙了心窍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
尹雪如是,钟辰轩也如是。
程启思微笑,他感到自己的嘴里都在发苦。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到最现代化的地方去旅行,还有,绝对不要再跟陌生人搭话。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颗天珠,放在手心里。那颗天珠上的朱砂点,像一颗颗血红的眼睛在凝视他。
我不信神,不信鬼。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有的只是人心的不可测,和人无穷无尽的欲望。
不管那欲望来自于何处─金钱、情欲,还是仇恨。
尹雪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的,人应该向前看,而不应该向后看。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会忘记,彻彻底底的忘记。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而我,我也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正义的,我没有这个资格,从秦颜死的那一天就丧失了。
虽然我杀死秦颜,是因为她的苦苦哀求,是出于我对她的爱和怜悯,但……我仍然是杀死她的凶手。
既然尹雪都不存在了,那么这一切,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来这里作短暂停留的游客。
我的下一站,我还不知道在何处,所以,我没有必要再为此羁留了。
程启思放开了手,看着那颗血红的珠子朝山崖下坠了下去。
再见,尹雪。我祝妳一生平安,妳说过,那是妳最大的心愿。
程启思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灵节之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