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桓的诊所,也还是一如既往。钟辰轩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但接待的护士小姐对他很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告诉文医生,是我来了。”
很快,文桓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还保持着一贯的文雅笑容,但眼里的疲倦之态是掩饰不住的。
“辰轩,我知道你会来的。”
文桓把钟辰轩让进了他私人的休息室,而不是平时的诊室。钟辰轩朝四面看了看,这是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屋子,有床,有衣柜,有浴室,跟外面诊室的简洁风格截
然不同。
“文桓,你平时跟田悦,就是在这里……偷情的?这个词我用得准确吗?”
文桓并没有惊奇的表示,只是慢慢把眼镜摘了下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的。”
“采桦是个好女人,不过她的问题也在于她太有教养,太要面子了,她对你的事情,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当好文太太,只要有她的小卉就满足了。”钟
辰轩慢吞吞地说。
“你呢,你也扮演着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而且一直扮演得很好。不管是纪婉儿,还是别的女人,都只是你的消遣,我并不觉得你有多大的错。
“但是,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田悦毕竟是你的表妹。你们当然也明白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你们的私情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瞒得密不透风的。只不过……”
钟辰轩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
文桓苦笑着说:“小悦辞职那段时间,天天待在诊所里,晚上也睡在这里。我跟她虽然说是表兄妹,其实真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在血缘上没有什么关系的。这种事
你也知道,如果她没意思,我也不会……”
他叹了口气,“小悦我只是在她还小的时候见过几次,早已忘了她是什么样子,后来看到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很是惊奇。你要说我跟她有什么兄妹之情,那真是没
有的……我唯一有兄妹之情的,就是……若兰。”
钟辰轩脸色一变。“不要提若兰。”
“好,好,不提若兰。”文桓忙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有很小心……但是后来小悦嫌烦,她说她吃药就可以了……看样子,她并没有吃,
她太不小心了……”
钟辰轩慢悠悠地说:“是忘记了吃,还是有意的?”
文桓也变了脸色,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辰轩?”
钟辰轩挑起眉头看着他,说:“你知不知道,田悦进青田医院,是你父亲向副院长关照的?你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你父亲吧?”
文桓浑身一震。“我父亲?怎么可能?”
“是青田医院的副院长亲口告诉我的。她叫于静,你应该对她有印象吧?”
“于静?”文桓喃喃地说,“对,这位于副院长是我爸的老同学,老朋友……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小悦的事?”
钟辰轩追问:“你确定没有对你的家人露过一点口风?”
文桓叹了口气:“你觉得,这种事我敢对家人露任何口风?”
钟辰轩也笑了一下。“不会,肯定不会。”
他起了身,“好吧,既然你对我承认了,说明你还是认我这个朋友的,别的话我也不问了,我了解你,你虽然风流了点,但你对人是不坏的,更不会去害田悦的。我
现在打算去见见你父亲,他应该在家吧?还有,你添了个儿子,我也该去恭喜采桦一声。”
“在家是在家。”文桓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想去见我爸。”
钟辰轩说:“工作归工作,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
文桓微笑了。“你变了,辰轩。”
钟辰轩走到窗前,有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意,“是吗?我想,人总是会遗忘的。那时候,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心理疗法能用的都用了,我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安
心地睡一个晚上,现在……我终于不需要用药物帮助自己入睡了。”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已经过了几年了?若兰过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如同行尸走肉。我从来没想过,我还有活过来的那一天……现在,我好像又慢慢地活了…
…”
文桓说:“工作是最好的调节剂。”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钟辰轩脸上仍然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笑得却有些恍惚。“田悦的死,你伤心吗?”
“别来诱导我,辰轩。”文桓把眼镜戴了回去,“我很喜欢小悦,听到她死的消息我非常伤心和震惊。”
“多么标准的答案。”钟辰轩转过了身,正视着文桓,“应该对田悦的死负责任的你,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任;不应该为她的死负责的人,反而在遭受良心的谴
责。这个世界真奇怪,是不是?”
不等文桓反应过来,钟辰轩就走了出去。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向文桓的家驶了过去。
文桓的家在郊区的一条河边,一个风景相当美丽的别墅区。文家住的是一幢三层的中式小别墅,有一个不小的花园,里面的花草长势很不错,看来是有人一直在精心
打理的。
钟辰轩走到别墅门前,按了按门铃。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从门上的喇叭里迟疑地传了出来:“是你?辰轩?”
“是我,伯父。”
门开了,钟辰轩走了进去,他走得很慢,当他走上台阶的时候,一个老人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口。这个老人一看就是很有气度、很有知识的学者类型,但鼻子很高,嘴
的轮廓非常突出,有种特别的坚毅气质。
文致越深深地望着钟辰轩,看了很久。“你没什么变化,辰轩。”
钟辰轩淡淡一笑。“您身体还好吧,伯父?”
“辰轩,你应该叫我爸的。”文致越说,他的声音里甚至流露出一种乞求的味道。
钟辰轩却转过了头去。“我跟若兰并没有正式结婚,所以,我还是只能叫您伯父。”
文致越有点难过地低下了头。“进来吧,辰轩。”
钟辰轩对着客厅里扫了一眼。“这里的陈设一点变化都没有。”
文致越在一张藤椅里坐了下来,他的脸在阳光下,老态毕现。“若兰走了之后,我活着都已经只剩半条命了……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呢……”
“您有心情的。”钟辰轩的声音很清晰,甚至有点尖锐,“你甚至有心情关照你儿子的情人,也是你的远房亲戚,不是吗?”
文致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把脸藏到了阴影里。“你……你都知道了。”
“伯父,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钟辰轩的声音提高了,“我了解您,也尊重您,因为你不仅是若兰的父亲,也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学者。田悦毕竟是你的亲戚,你为什
么要这么做?”
文致越掩住了脸,他的啜泣声间断地传了出来。“我……我只是……”
“您想要个孙子,就想得那么厉害?!”钟辰轩大声地质问。“虽然文桓跟田悦实质上没有血缘关系,但听起来总不好听!伯父,您是有学问的人,怎么也会这样?
”
“辰轩……你听我说。”文致越摇动着颤抖的手,正想说什么,忽然楼上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致越,你在跟谁说话,这么大声?当心吵醒了采桦……”
钟辰轩抬头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扶着楼梯站在那里。
文致越连忙走了过去,把她从楼梯上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月仪,妳腿脚不方便,怎么从楼上下来了?”
胡月仪在藤椅里坐了下来,她的花白头发细心地挽成了一个髻,虽然脸上皱纹丛生,但依稀还能看到她年轻时的风韵。
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她身材依旧纤细,穿了一条灰色的长裙,直拖到地上,如果只看她的背影,绝对想不到她的年龄。
“是你,辰轩。你已经很久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今天为什么……”
她的声音文雅而细致,如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般高雅含蓄。胡月仪是位教中国文学的教授,在几年前已经退休了,她是文致越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若兰的生母。
胡月仪长年行动不便,任教的时候都要靠拐杖扶持,但却是个相当坚强的女人,一直很受尊重。
钟辰轩接触到了文致越焦灼的眼神,知道他不愿意让妻子知道田悦的事。“伯母,我是来看看你们的。”
胡月仪的唇角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虽然因为这一笑,她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但依然可以让人有温馨的感觉。
“辰轩,我们毕竟是亲戚,你有空的时候,也该多来走动走动。我们……都很想你,我跟致越。听文桓说,你跟他还常常有来往,为什么却反而不肯来看望我们呢?
”
钟辰轩正想答话,胡月仪却温柔地打断了他。
“我们都知道,你为了若兰的事,非常伤心。但是你毕竟还年轻,死者已逝,若兰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一直为她悲哀下去的。
“那时候,我跟致越都很悲痛,跟你一样难过,没有多开解开解你,我们这个长辈,确实当得也太不负责了。”她回头望了文致越一眼,文致越握住了她的手,“小
卉很可爱,长得很像若兰,看到她,我虽然会觉得心酸,但也觉得……欣慰。”
文致越插口问:“采桦呢?她睡着了?”
“她正在午睡。”胡月仪微笑着说,“致越,你去把咱们的孙子抱下来,给辰轩看看吧?”
钟辰轩失声道:“孙子?!”
胡月仪微笑,“文桓没有告诉你?看来你真是跟我们生分了。致越,你还不快去?”
文致越咳嗽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钟辰轩,才上楼去了。
钟辰轩问:“什么时候出生的?”
胡月仪笑着说:“就前两天。”
钟辰轩说:“看来采桦和孩子都恢复得不错,这么快就出院了。”
胡月仪点了点头,说:“我们请了护士在家照顾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采桦以前也是学医的。”
这时候,文致越手里抱着一个婴儿下来了。婴儿穿着粉红色的襁褓,正睡得香。
才出生的婴儿都不见得多好看,皱巴巴的像只小老鼠。
从楼梯上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文教授,太太她醒了,说要给宝宝喂奶了。”
这个声音听在钟辰轩耳里很耳熟,一抬头,发现站在楼梯上的人居然是杜珊珊。杜珊珊也认出了他,眼睛里有惊异的神色。
胡月仪问:“你们认识?”
钟辰轩盯着杜珊珊,慢慢地说:“原来采桦的孩子,便是在青田医院生的。”
胡月仪微笑地说:“于静是副院长,采桦在那也比较舒服。”
文致越把手里的孩子抱给了杜珊珊。杜珊珊问:“胡教授,新鲜牛奶有没有送过来?太太想喝了。”
“哦,在厨房呢,已经送来了,我正热着。”
胡月仪吃力地想从藤椅上起来,杜珊珊忙说:“胡教授,您坐着,我去拿。”
她正好走到钟辰轩的旁边,顺手就把孩子交到了他手里。“帮我抱一下好吗?我去厨房拿了牛奶就回来。”
她的手跟钟辰轩的手接触的一剎那,钟辰轩就发觉有个什么小纸片很迅速地塞进了自己手里。他一愣,随即接住了,捏在手心里。
杜珊珊从厨房倒了一杯热牛奶出来,然后一手把钟辰轩手里的孩子接了过来,上楼去了。
胡月仪微笑说:“我也上去看看采桦,你们慢慢聊。”
胡月仪一走,文致越就近于哀求地看着钟辰轩。“你知道,老孟……孟华,他几年前自杀了。采桦是我的儿媳妇,也是他的女儿……”
钟辰轩说:“我知道,采桦其实是伯母跟孟教授的女儿。伯母跟孟教授离婚之后,便嫁给了你,但采桦一直跟着孟教授。”
文致越垂下头,“月仪跟我结婚的时候,采桦才一两岁,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生身母亲了。孟华一直告诉她母亲死了,她也
一直不知道月仪名义上是她的婆婆,实际上是她的母亲……”
文致越叹了口气,“我想老孟到死也没原谅我,虽然他看在月仪的分上,同意了文桓和采桦的婚事。”
他的神情更是哀伤,“采桦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你很久没见她了,所以你不知道……采桦自从生了小卉之后,就一直……
“她想要个儿子,想得发疯,文桓并不愿意她再怀孕,因为采桦心脏不好,我们都害怕她再出什么事……但是采桦坚持,怀孕后她乐得快要发疯,我们根本不敢提让
她做人工流产的事。后来,她知道了怀的是个儿子,更高兴得不得了……”
钟辰轩狐疑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让田悦把她的孩子留下来?采桦有了儿子,那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文致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泪光。
“于静替采桦做了好几次详细检查,她悄悄告诉我说,采桦的孩子情况很不乐观。胎位不正,而且采桦的子宫较小,孩子有可能会在临产的时候缺氧死亡。
“于静的经验丰富,我问她,孩子能够顺利生产的机率有多少?她坦白地告诉我,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
“而且她说,采桦在治疗心脏病的期间,用了不少药物,这可能也会对孩子的中枢神经造成影响。换句话说,就算孩子生出来了,也可能……智力不健全。我们失望
是小事,采桦她……一定会崩溃的……”
钟辰轩沉默了。文致越的声音,越来越悲凉。
“老孟自杀前,找我谈过一次。他说要我好好照顾采桦。我知道,我对不起老孟,我不能再对不起采桦……我不敢想象,如果采桦知道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会怎么
样……”
钟辰轩注视着文致越,慢慢地说:“你是打算,如果采桦生产出了什么问题,你就用田悦的孩子,李代桃僵?反正她们怀的都是男孩?可是,如果采桦顺利地生下了
一个正常的孩子呢?”
“小悦的孩子,也是我们家的骨肉,我肯定会好好安排这个孙子的……跟采桦的孩子一样……”
钟辰轩冷冷地说:“伯父,你很自私。你应该知道这对田悦来说意味着什么。”
文致越猛然地坐直了,“不,辰轩,不是这样的。是小悦找到我,想要我帮她联系一家医院,找一个信得过的、医术好的大夫。”
“你是说这是田悦的意思?”钟辰轩吃惊地问。
文致越苦笑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辰轩,如果不是小悦主动来找我,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文桓是瞒得滴水不漏的,不会告诉任何人。”
钟辰轩注视了他半天,站了起来。“伯父,我走了,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找我,我的手机并没有换。”
文致越说:“我送你。”
按理说晚辈让长辈送出门口是有点失礼的行为,但钟辰轩并没有推辞。
跟文致越出大门的时候,钟辰轩说:“伯父,你要我不告诉伯母,不告诉采桦,今天我做到了。但是,如果田悦的案子继续发展,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的话,恐怕我
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田悦的死,伯父,您也难辞其咎,您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文致越低下了头,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似的。“我都知道,都知道……”
“您回去吧。”钟辰轩说,“有事我会先找您的,尽量不刺激采桦和伯母。”
文致越没有再说话,慢慢地走了回去。他的步履蹒跚,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钟辰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等到文致越走进了屋子里,钟辰轩才展开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显然是杜珊珊匆匆忙忙写下来的。
“有事告诉你们!来找我!急!”
钟辰轩反复看了两遍,皱着眉收好了纸条,然后摸出手机,打给程启思,叫他来这里接自己。这个地方是郊外的别墅区,住户们都有车,出租车很难走到这里,他还
真不知道怎么往回走了。
程启思来得很快,大概只花了二十分钟。
钟辰轩上了车,说:“你开得有多快?没有被交警给拦下来?”
“哪会呢。”程启思朝车窗外张望着,“这就是文桓的家?很漂亮啊,走到这里来好像是回到了古代似的,都是仿古建筑。”
钟辰轩说:“文致越的妻子胡月仪是教古典文学的,她喜欢这样的风格,她虽然不是文桓的生母,但文桓一向非常尊敬她,事事都顺着她的意。文桓自己么,倒是比
较喜欢欧式风格。至于采桦,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启思好奇地问:“这位胡教授是什么样子的?”
钟辰轩微笑地说:“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就如同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若兰虽然美,但还是比不了她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年纪大了,但气质仍然很好,她是
在一个旧式家庭里出生的,据说父亲是个典型的遗老,古板得不得了。”
“听你这么一形容就活灵活现了,真想见见她。”程启思正说着,看到钟辰轩把一张纸条递给了他。“这是什么?”
钟辰轩说:“我刚才在文桓家里看到了杜珊珊。”
“杜珊珊?”程启思怔了怔,“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文家请来照顾采桦的护士。采桦才生了个儿子,也在青田医院,就前几天的事。”
程启思脱口而出:“哪有这么巧的事?”
钟辰轩说:“可是事实上就是发生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能,我那天还在说,杜珊珊肯定有了笔额外的收入,看来就是在文家当特别护士照顾采桦得来的了。”
程启思看着手里的纸条,皱着眉说:“她为什么不当场苞你说?就算当着人不方便,她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就算她不记得我的电话了,打到警察局总行吧?既然是急
事……”
钟辰轩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幢深色的建筑。
“不知道,她总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叫你来,就是叫你去把杜珊珊带出来,好好问问她,你可以说我们要带她回警局问话,随便你怎么说了。你知道我跟文家的关系
我又是私人性质的拜访,实在不太好意思……”
“得了,你唱白脸,我就得唱红脸是吧?”程启思瞪了他一眼,“好吧,红脸就红脸,只要能得到线索,黑脸我都唱。”
他正要下车,忽然看到从文家的地下车库里,驶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是文致越开的车,他身旁坐着胡月仪,后座坐着一个杜珊珊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在这盛夏的天气里还穿着外套,想来就是孟采桦了。
程启思诧异地对钟辰轩说:“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才生产的女人能到处跑吗?”
“也许是要去医院吧。”钟辰轩说,“大概采桦的身体有什么不妥?要不我们也去青田医院看看?反正杜珊珊看样子也是要去的。”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一边开车往别墅区外驶去,一边把刚才在罗双那里得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们看来还得去趟安乐养老院了。虽然罗双说她妈妈已经胡
涂得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但我还是想去碰一碰运气。”
钟辰轩微笑了笑。“这个梅子多年来一直反复地给自己的女儿讲接阴婆的事,说明这件事在她的印象中非常深刻。
“这样的话,即使她真是老年痴呆严重到某种程度了,年轻时候发生的一些特别的事还是会深深印在她脑子里的。问得恰当的话,她大概还是能说出一些我们感兴趣
的事。”
“好,那明天我们一起去。”程启思又说,“莫明、君兰他们一直在调查田悦生前那一年的情形,但实在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她几乎一辞职就去了文桓的诊所,接触的无外乎都是那些求诊的病人,后来甚至连住也住在诊所,并没有什么交往的朋友。她怀孕后搬回了自己家,更是深居简出
。
“哦、对了,还有,她的笔记型计算机找不到了,君兰又去了一趟田悦的家,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难道是被人拿走了?”
一面说着,已经到了青田医院。程启思把车停在了医院正楼前面的停车场,说:“我们先去找于静……”
他一言未完,只听见身旁不远处一个女人尖叫了起来:“有人跳楼了!”
程启思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一个人影从面前那座高楼上直坠下来。还来不及反应,那个人就落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发出了一声巨响。
程启思定了定神,朝那个坠楼的人走了过去。钟辰轩也走了上去,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但都不敢靠近。
那个人是个女人。她摔下来的时候是仰躺着的,头发纷纷地散了下来,遮住了脸。
程启思弯下腰,轻轻地把覆在她脸上的长发拂开了。
杜珊珊。
那是杜珊珊的脸。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还看到杜珊珊坐在文家的车里出来,转眼间,她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程启思只觉得浑身发冷,转过头看了钟辰轩一眼。
钟辰轩已经拔腿往正楼奔了过去,程启思看到警卫处的那个宋处长也过来了,匆匆地交代了一声:“保护好现场!”也跟了过去。
钟辰轩用力地按着电梯的按钮,那电梯却久久地不下来。程启思哎了一声,说:“我走楼梯!”
程启思抬头的时候,杜珊珊已经从半空中坠了下来。他并不知道杜珊珊是从哪一层坠楼的,只能粗略地判断大概是在十二或者十三层。
他犹豫了一下,先上了十二层,十二层都是病房,因为正是中午,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程启思冲到值班台旁边,把那个在瞌睡的护士叫醒了。
“我是警察,有人坠楼了。妳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事?”
那个护士还在发呆,一个劲地摇头。程启思哎了一声,又向十三楼跑了去。
十三楼却不是病房了,是办公区,每间都关着门,程启思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忽然,一扇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却是于静。
她走出来的那扇门上,挂着“副院长室”的牌子。而这间房间的方向,正好也是杜珊珊坠楼的那一侧。
她看到程启思,显然也很吃惊。“程警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程启思盯着她,缓缓地说:“那天我们见妳的时候,是在四号楼妳的办公室。”
“哦,那里只是我的临时办公室,在四号楼有手术的时候我就会在那里。”于静淡淡地说,“这里才是我正式的办公室,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这里。”
程启思还在盯着她看。
于静还是像上次见面那样,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她的态度也非常平静。
“我可以看一看妳的办公室吗?”
于静微微挑起了眉,但还是伸手推开了门。“当然,请进。”
程启思走了进去,这间办公室很大,但跟医院里别的房间一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书桌,沙发,靠墙有一个柜子,百叶窗是拉下来的,窗子也关着。
程启思把百叶窗拉了上去,伸手试了试窗子。
窗玻璃很厚,是双层的隔音玻璃,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窗子是从里面扣上的,他隔着窗子往下望去,下面围着一大堆人,杜珊珊就躺在这个房间正下方的位置。
“怎么了,程警官?出了什么事吗?”于静在他身后问。
程启思转过了身,正视着她。“杜珊珊坠楼了,就在刚才。”
于静睁大了眼睛。“什么?杜珊珊?她不是到致越家里照顾采桦去了吗?”
“她回来了,”程启思慢慢地说,“我是跟着她来的,想问她一些事情。不,应该是她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可是,才刚到医院,她就在我的眼前坠楼了。”
于静又对着他看了半晌,急急地走到了窗前。她推开窗往下一看,就倒抽了口凉气。“她为什么要跳楼?”
“我从来没有说她是跳楼的。”程启思的声音拖得更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了。
“她也有可能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于静的眼神变了,变得警觉起来。
“我才去过杜珊珊家,她虽然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看得出她是满足的,而且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程启思说,“跳楼自杀?
她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于静淡淡地说:“就算她有要自杀的理由,也未必会对人说吧?”
门口忽然响起了钟辰轩的声音,钟辰轩显然是坐电梯上来的,不像程启思跑得那么气喘吁吁。
“于副院长,妳知道我是孟教授的学生,也应该知道我是专攻心理学的。我刚见过杜珊珊,仅仅半小时之前,她绝不是想要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后跳楼自杀的人,绝不
是,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于静看看钟辰轩,又看看程启思。“那么你们在怀疑什么?”
钟辰轩笑了一笑。“没有,什么都没有。于副院长,是妳推荐杜珊珊去照顾采桦的?”
于静摇了摇头,“不是,是月仪提出来的。采桦半个月前就住进来了,杜珊珊照顾过她几个晚班,月仪觉得这女孩子很细心也很体贴,就向我提了出来。
“虽然这是违反医院制度的,但既然是月仪的要求……而且珊珊本来也需要钱,这个兼职她一定会很珍惜。月仪和采桦,也都不是会难为人的人,于是我就答应了,
杜珊珊最近上的是晚班,下午就去采桦那里。”
程启思问钟辰轩:“你通知他们没有?”
钟辰轩回答:“很快就到。”
程启思又问于静:“于副院长,妳还能向我们提供什么信息吗?”
于静想了一会,再次摇头。
“没有,我跟杜珊珊的接触也不多,当然,我觉得这女孩做事很认真,也很可爱,别的,我对她一无所知。”她作了个手势,“毕竟,青田医院里,有那么多的护士
。”
程启思朝她道了声谢,和钟辰轩走了出来。电梯还停在十三楼,两个人走了进去。程启思问:“你上楼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
钟辰轩说:“没有,这时候正是一天里最闷热的时候,大概这楼里的人都在休息,中午医生也不上班。除了正好在楼下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一幕。”
他微微叹了口气,“杜珊珊真是自己跳楼的吗?”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启思冲口而出:“绝不可能!她肯定是被人推下去的!”
钟辰轩说:“动机呢?”
“当然是为了灭口,”程启思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但还没有来得及,就被人杀害了。她要告诉我们的事,一定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这个凶手甚至来不
及作更多的策划和考虑,就从楼上把她推了下去。”
他沉思着,过了一会才说:“至少,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杜珊珊的事,跟田悦一定有关系,而杜珊珊肯定是被有血有肉的活人给推下楼的。
“你注意到了吗?她坠地的时候,是仰面摔下来的,她如果是自己跳下楼的,怎么都应该是脸朝下,趴着的。这只能说明,她站在窗边,面对着门的方向……而有人
在这时候把她推了下去……”
他突然发觉钟辰轩并没有在听,而是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你在看什么?”
钟辰轩摊开了手。
他的掌心里有一根头发,乌黑的,直直的。“刚才在百叶窗的缝隙里发现的。”
“收好,一会儿拿去化验。”程启思仔细看了那根头发,“杜珊珊没烫过发,就是黑色的长直发。这会不会是她的头发?在纠缠的时候被扯下来了?”
“反正不会是于静的头发,她的头发花白了,而且发丝要细一些。”钟辰轩把头发小心地放进了一纸信封里。“按这么说,你认为于静就是推她下去的人了?”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那倒不一定,从我们看到杜珊珊坠楼,到我们来到十三楼,至少有五分钟的时间,可能还不止。不管那个推杜珊珊下来的人是谁,男性或女性
都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于静如果是凶手,她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何况,她上了年纪,杜珊珊才二十来岁,比力气也是杜珊珊比于静大吧?事实上,我们对于杜珊珊究竟是不是从十三楼
落下来的,都不敢肯定呢。”
电梯落到了一楼,门一打开,李龙宇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龙宇一见他们就叫:“这是怎么了?这家医院怎么老出事?先是田悦,然后又是这个女孩子……你们是目击者?”
程启思朝外面看了看,已经拉起了线,把人群隔离在外面了。“在检查现场了?”
李龙宇说:“是啊,我正打算到楼上去看看。问了几个目击证人,都说不清她是从哪一楼掉下来的。这时候正是正午,阳光太刺眼了,一抬头眼睛都花了,根本看不
清楚是几楼,更不要说看清楚有没有人推她了。”
钟辰轩低声说:“真是相当高明的谋杀案,时机地点都选择得恰到好处。这个凶手,非常懂得抓准时机,脑子很活。”
程启思问:“怎么说?”
“我们是追着文家的车过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离杜珊珊来到这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而在这五分钟里,凶手就作了案。
“我认为,凶手是有意选择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你们想,如果杜珊珊是在背光的那一侧落下去的,那么就可能有目击者看到她被推下去,至少能够看清楚那是几
楼。”钟辰轩慢腾腾地说。
“中午的时候,医生都在休息,病人估计也在午睡……今年本来就热,谁顶着太阳在外面窜呢?如果不是我们刚好走过来……这就只能说是我们运气好,碰上了。”
程启思挥了挥手。“龙宇,你上去把可能的几楼,挨个房间地问一下,作个笔录,看看有没有人看到或者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钟辰轩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我们并没有听到杜珊珊叫?按理说,她如果是被推下来的话,肯定会发出叫声的。就算跳楼自杀,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叫出声,何况
是被杀了?她至少也应该呼救的……”
程启思想了一会,摇摇头。“我没听见。”
李龙宇进了电梯,电梯门慢慢关上了。
程启思和钟辰轩走到楼下,太阳光正是最毒的时候,站在那里都会让人浑身冒汗。君兰正在向现场的人询问当时的情况,莫明正蹲在陈了旁边,看他检查杜珊珊的尸
体。
莫明看到程启思和钟辰轩过来了,直起身子打了个招呼。“这家医院这两起案子,怎么你都在现场?”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杜珊珊跌下来的时候,就跌在我面前。”他从线下钻了过去,也在陈了旁边蹲了下来。“怎么样?杜医生没来?”
“老杜在忙田悦的事,我一个人来了。我本来想,自杀的案子,你还紧张兮兮地把我们叫过来……自杀不该我们管的。”陈了叹了一口气,“看样子,肯定是被人推
下来的,年纪轻轻的,得罪了谁呢,这么狠?”
“你能确定她是被人推下来的?”程启思问。
陈了伸手比划着。“除非她是背朝外地坐在窗台上,然后慢慢的向后仰……直到摔下去。”
“那不可能。”李龙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喘着粗气,“我把从十楼到十四楼的房间全都看了一遍,因为今天太热,所以所有的窗子都是从里面关着的,这
座楼开着中央空调,窗子一开,冷气就跑出去了。
“今天这天气,不开冷气怎么过得了?如果死者是自己跳楼的,难道她的魂跑回来把窗子都关上了?”
君兰走了回来,把手里的录音笔关上了。“在场的人,都只说有人从上面跳下来了。大多数人,还是之后跑过来看的。”
李龙宇摊了摊手,“我去问了,上面的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大部分都在睡觉。没办法,天太热了,中午都想打盹。”
钟辰轩忽然望着程启思说:“文家的人到哪去了?”
程启思啊了一声,他一进医院就看到杜珊珊坠楼,已经把文家忘到脑后了。这时候才觉得奇怪,文家的人应该先去找于静,怎么于静完全没有提到这回事?
杜珊珊是跟文家的人一起来的,不管杜珊珊是否坠楼而亡,她首先是肯定上了十多层楼的,那文家的三个人呢?他们上哪去了?
程启思想到这里,吸了口气,再次坐电梯上了十三楼,走进了于静的办公室。于静正在跟不知什么人打电话,看到程启思,匆匆说了两句就搁下了电话。
“程警官,还有什么事么?我得跟相关的高层谈一下最近发生在我们医院的这些事,我一个人是扛不住了。”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对于一家医院,形象是很重要
的,这种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
程启思单刀直入地问:“文致越他们有没有来找过妳?”
于静愣了一下,“致越?有啊。他打电话说采桦的情况有点变化,想回来看看,我让他们直接把采桦送到原来四号楼的病房去。”
“妳不是说这里才是妳正式的办公室吗?”程启思追问。
于静略微觉得有点好笑的样子。“是啊,可我不会让病人来我办公室看吧?又没设备什么的。何况,一个才生产的产妇,就算坐电梯,坐到五楼也比坐到十三楼好吧
?”
她说得有理有据,程启思冷笑了一声。他实在是对这个副院长稳如盘石般的态度很头疼,完全不知道怎么能撬开她紧闭的嘴。他绝不相信,于静是一无所知的。
“那妳的意思是说,我上来撞到妳的时候,妳也是正打算去四号楼看孟采桦的吧?”
“不错,就是这样。”于静止水不波地回答。
程启思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连礼貌也懒得维持了,转头就走。
钟辰轩正在一楼的大厅等他,看到程启思下来,钟辰轩笑着说:“怎么,又在于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姜还是老的辣,你
在她那里问不出什么来的。”他拉了程启思一把,“走吧,我去看看采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