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发疯一样地开车回了家,也不拿钥匙,乒乒乓乓地在那里一阵乱捶。“开门!钟辰轩,开门!”
过了好一会,门才开了。钟辰轩皱着眉头,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你干么?”
程启思一把将他推了进去,然后把门砰地一声推过去,关死了。“你今天晚上去了安乐养老院?”
钟辰轩淡淡地说:“去了又怎么样?干你什么事?”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走回自己房间。
程启思用力把他一扯,钟辰轩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你疯了?!”
程启思瞪着他。“你去看罗冬梅,是不是?”他一摊手,那颗水晶球就躺在手心上,那截金炼还在微微晃动。
钟辰轩的表情并没有变化。“是。”
“你带这个去,是为了对她催眠?对一个疯子?一个老年痴呆的人?你从她口中得到了什么?”程启思的吼声越来越大,钟辰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算我对她催眠了,又怎么样?我也是想尽快破案。”
程启思笑了一笑,眼睛里却是完全没有笑意的。“可是,她现在死了,我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医生说,很可能是中毒,就在─你走之后。”
钟辰轩本来坐在沙发上,这一下猛地站了起来。“什么?”
程启思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她死了,罗冬梅被害了,就在你去看过她之后!”他又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散碎的龙眼壳,“她的房间里
没有别的吃的,只有你带去的水果,她拆开了包装,并吃了一些。”
钟辰轩的脸色变了。“你难道怀疑我?我有什么动机杀她?”
程启思冷冷地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与这个案子有关系,压根都没有那么想过。撇开杜珊珊不说,杀田悦,你是丝毫没有动机的。所以我根本想都不会往那方面去
想……但是我错了,你有动机,而且有很强烈的动机!”
“你什么意思?我有动机杀田悦?什么动机?”
程启思大声地说:“动机就是林明泉!林明泉是受你诱导和指使的,没有你,他或许就不会干出那一连串凶杀案。在林明泉死后,对我们来说,可以说是结案,但对
于田悦而言,或许没有。
“我还记得,最后是由田悦清点林明泉的遗物的,也许她在林明泉的遗物里,发现了类似日记之类的东西……也许她由此发现了你的存在─在这个事件中你所起到的
作用!”
钟辰轩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就像黑水晶一样发着光。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对我不信任到这种地步。”
这句话让程启思窒了一下,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了。
钟辰轩缓缓地接了下去。
“我帮你说吧,启思。田悦发现了我是操纵林明泉的幕后者,于是,我为了杀人灭口,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杀人谜局。你自然认为,对于我,利用所谓的『接阴婆』
来制造恐怖气氛而达到杀人的目的,并不困难。
“我跟文家和孟教授的关系,让我有机会听到关于接阴婆的传闻。而杜珊珊和罗冬梅,都是杀人计划中的牺牲者,因为她们知道某些东西,所以她们必须被灭口……
“具体我是怎么做的,你还不完全清楚,但是,你有理由怀疑我。是不是,启思?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程启思哑然。他想说的确实不外如是,但被钟辰轩全部说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辰轩淡淡一笑,又说:“如果是我杀死了罗冬梅,我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么?竟然会留下我平时用作催眠的水晶珠?而她又是吃了我送去的水果而中毒的?我会如
此愚蠢么,启思?”
程启思过了很久,才回答:“也许,你去的目的并不是想杀罗冬梅。但是,你发现,她的痴呆并不像别人所形容的那么严重,她还记得一些东西。所以,你才不得不
马上下手,杀了她……”
“好吧……”钟辰轩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在心里已经认定了我是凶手,我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找证据吧,启思,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你可以抓我。”
程启思听到他这么说,反而不敢确定了。他一口气冲回来找钟辰轩兴师问罪,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这时候冷静下来想一想,确实破绽很多。他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
:“也许我是太莽撞了……”
钟辰轩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那也是来源于你对我的不信任,启思,你不信任我,从来都不信任。我知道,这种情况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无话可说,但是,这次案
子我是真心实意想找到凶手的,你这么怀疑我,确实让我觉得很难受。”
程启思沮丧地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对不起。看到杜珊珊坠楼,我已经很震惊了,再看到这个无辜的甚至已经是痴傻了的老太太死掉……我实在是觉得……是谁会做
出这么丧尽良心的事?连罗冬梅这样的人都不放过?”
钟辰轩轻轻地说:“一定是个非常谨慎,非常小心,但非常懂得把握机会的人。”
程启思抬了起头。“为什么这么说?”
钟辰轩说:“如你所言,罗冬梅已经是个疯傻的老太太了。她能够说出有价值的话吗?这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而这个人却不肯冒这个险,还是一定要把她灭口,
难道这还不能说那人足够谨慎,足够小心么?
“至于懂得把握机会……在验尸报告还没有出来之前,我不能确定凶手是不是有意要嫁祸给我的。但是,凶手一定是尾随我而来。
“凶手看到了我进房间,虽然我关了门,但窗子还是开着的。我当时在对罗冬梅进行催眠,需要全神贯注,并没有留神外界的事。我一离开,凶手就进来下了毒手,
然后乘着夜色悄悄离开了。”
“你究竟对罗冬梅作了什么催眠?”
钟辰轩望着他,眼睛里很有些委屈的孩子气的神色,程启思很少见他这副神情。
“我只是想帮你破这桩案子,否则也不会对一个已经没有思考能力的老太太进行催眠了。这本来也是违反我们的职业道德的……”
程启思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扯上一把下来。“对不起……”
钟辰轩截断了他的话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对罗冬梅进行催眠是有结果的。虽然她的老年痴呆已经相当严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但看来我的推测是
正确的,『接阴婆』的概念,确实是深入了她的思想深处。
“我在催眠她的过程中,经过反复的诱导,她说出了一句话。”
程启思顿时紧张了起来。“她说了什么?”
钟辰轩说:“她说─『假的,真的』。”
程启思呆住。“这是什么意思?假的,真的?究竟是假的还是真的?”
钟辰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一定是钻在她思想最深处,牢牢占据着她的想法的一句话。她变成这样了,完全胡涂了,还记着这句话。
“你要知道,我跟她交流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接阴婆。换句话说,把这句话补充完全,那就是『接阴婆是假的,真的』。”
程启思苦笑地说:“你这是要考我的想象力吗?”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又说:“她还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更让人无法理解。那就是『小脚』。”
“这个我觉得倒是不难解释。”程启思说,“我们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个接阴婆─我还是先这样称呼她吧─就是小脚,还穿着绣花鞋呢。难道罗冬梅当年也看到了接
阴婆是小脚?”
钟辰轩想了想,说:“罗冬梅看到她,是好几十年了,那时候,乡下还有缠足的老太太,也不足为奇,现在也不是全没了。她为什么偏偏对这接阴婆的小脚印象深刻
我想一定有原因,只不过还没有想出来罢了。”
他说完这番话,便站起了身,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了去。程启思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叫了一声。
“辰轩,今天的事,是我莽撞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钟辰轩正在推门,听到他的话,略微地停了一停,“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我不会原谅的。我会一直记住,启思,我是个记仇的人。”
房门关上了,程启思呆呆地坐在那里,然后把头埋在了手里。
半夜,钟辰轩忽然听到有人在砰砰砰地捶门,还夹着程启思的大叫声:“辰轩,辰轩,快醒醒!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钟辰轩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还没还得及回答,程启思已经等不及地推开门进来了,一把扭亮了床头灯。“辰轩,我知道那个小脚的含意了。”
钟辰轩一时间适应不了灯的亮光,闭了好一会眼睛才睁开。“怎么了?”
程启思一脸的兴奋。“记得吗?那天我们在四号楼的转角处发现了那个接阴婆,是吗?然后我们跟过去,明明是一个死角,她却在我们面前消失了,然后,我们就在
女洗手间发现了昏倒的胡月仪。”
钟辰轩已经清醒了,端起放在床头的水杯喝了一口。“没错。”
“然后,是我们把胡月仪扶起来,送回病房的。”程启思继续说,眼睛在发光。
“我们等于是把她抬过去的,你扶她的头,而我扶她的脚,那时候,我就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刚才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在想罗冬梅所说的话,想着想着就
睡着了。但是,我突然惊醒的时候,我知道了我觉得哪里不对!”
钟辰轩睁大了眼睛。“哪里不对?”
程启思看了看他。“你难道真不知道?”
钟辰轩茫然。“知道什么?”
程启思提高了声音。“胡月仪是缠过脚的!她是小脚!”
钟辰轩手里的水杯,啪地一声落了下来,掉在了床前的地毯上。“什么?她……”
程启思肯定地对他点了点头,“我碰到她脚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她的鞋子大约是三十五号,是一双普通的黑皮鞋。可是我碰到她脚的时候,却感觉特别软,像
是触到一团棉花,而不是人的脚。
“那时候我没有仔细去想,现在我回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过吗,她出身很好,是典型的旧式家庭。算一算,胡月仪大约是四零年代出生的,如果那时候的遗老家庭
给自家的女儿缠足,还是可能的,这一点……我想你一定能够调查到的。
“不过,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倒是很奇怪,看来她是真的瞒得很好。也许因为她是个有知识有修养的教授,如果让人知道她缠了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才会一直
瞒着吧?”
钟辰轩沉吟地说:“我跟若兰家是世交,我很早便认识胡月仪了。她的风湿很严重,腿脚不灵便,平时走动要么得要人搀扶,要么就是拄着拐杖。
“我们见多了,也见惯了,从来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文致越一定是知道的,这种事瞒不过枕边人。若兰肯定不知道,否则她会对我提起的。”
程启思扬起了手里的一本书。“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法国推理小说作家卡斯顿.勒胡〈Gaston Leroux〉写的《黄色小屋的秘密》?”钟辰轩眨了眨眼睛,思维总算开始活跃起来了。“你是说,我们在拐角处遇到接阴
婆的情况,跟这本书里所写的一样?”
“对,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花招了。”程启思满脸放光地说,“书里的主角,追到拐角处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人,然后,他所追赶的凶手就消失了。
“我们也一样,只不过我们是在洗手间里发现胡月仪的。四号楼后面在施工,很吵,洗手间的门又是关上的,我们看到人不在了,肯定会有一瞬间的愣神。
“胡月仪只需要把她的黑色外衣脱下来扔进角落就行了。因为我们本来就只瞟到她的背影,她根本不需要作别的伪装。这也是护士在别的楼层发现铁桶和黑伞的原因
按理说,也应该在五楼发现。
“我绞尽脑汁地去想为什么会在别的地方发现,我假设了很多理由……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胡月仪别无他法而已。
“时间只有那么短,她如果再提个桶,拿把伞,加上她本来也上了年纪,行动总不如我们那么敏捷,所以事先把她的道具放到了别的地方,而没有拿在手中……”
钟辰轩说:“可是,动机呢?”
“辰轩,你不是想不到,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因为他们是若兰的父母。”程启思在床边坐了下来,捡起了落在地毯上的水杯。
“你说过了,文致越曾经想过,如果孟采桦的孩子死了,就用田悦的孩子去替代。我想,事实上,这个最坏的可能性确实出现了。
“他们,文致越和胡月仪,计划用『接阴婆』来把孩子抱走。而于静肯定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还有杜珊珊。但是杜珊珊只是听了于静的话,配合行动,她却没想到,
田悦会死得那么惨……
“文家让她去当特别护士,也是为了监视她。而当杜珊珊想要把事情经过向你透露的时候,她就被灭口了。”
钟辰轩蹙紧了眉头,“大体上说得过,可是,有很多小地方讲不通。首先,他们根本就没有杀死田悦的必要,而且搞得那么血腥;还有,既然如此,杀罗冬梅,又有
什么意义呢?罗冬梅不应该认识胡月仪的。”
程启思突然笑了。“我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证明我的理论,不过要你帮忙。”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明白了。”
第二天下午,钟辰轩把一个试管放在程启思的面前。程启思忙问:“这么快?”
那个试管里有一滴血。
“趁采桦不注意的时候,我取了一滴血,才出生的小孩子,疼得哇哇大哭,采桦还以为那孩子跟我犯冲呢。”钟辰轩说。
程启思拿起试管,就往法医部走。“有了这滴血,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田悦的,还是采桦的了。对了,胡月仪没有对你起疑心吧?”
“我只是说看采桦昨天受惊了,来看看她,至于有没有起疑心,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胡月仪是典型的淑女,这种女人,感情是不会形于色的,她在想什么,我也很难
看出来。”钟辰轩说:“好了,你交代的事,我替你办到了,我想回家休息了。”
程启思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早呢。”
他看到钟辰轩立即面带不豫之色,苦笑地说:“你真是变脸比翻书还要快。好吧好吧,但你别乱跑,有结果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钟辰轩朝他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在警局门口,钟辰轩看到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地摇了下去,文致越的脸出现了。
他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辰轩,上车吧,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钟辰轩迟疑着。“我先跟同事打个电话。”
文致越打开了车门,“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辰轩。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关于田悦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钟辰轩不得不上了车。
文致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车速很快,钟辰轩一直记得文致越是个谨慎的人,开车总是求稳不会求快,这时候却颇有些一反常态。看到越走越偏僻,钟辰轩忍不住问
:“伯父,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你感兴趣的地方。”
文致越一直没有取下墨镜,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虚弱,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钟辰轩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不说话了。
这条路却越走越眼熟,尤其是满地的烂泥,和两边一人多高的野草丛。钟辰轩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阴阳路。”
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也更虚弱无力:“你也知道?对,我们差不多四十年前,下乡的地方就是这里。那时候,没有车,但是路跟现在差不多,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带着干粮和水,从城的那一头一直走到那座山前面……那不是山,是丘陵,H城即使是郊外也没有象样的一座山。
“我们穿着胶鞋,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下过了一场暴雨,这条路上全部都是泥泞,我们的裤子上都溅满了泥,鞋袜都湿透了……”
钟辰轩望着两侧的野草迅速地从视野里退开,但接下来还是一片片的野草。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这一天是阴天,在八月里,这样的天气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
野草被风吹得四处乱倒,天是灰黄的,但天边却是一线的发亮。据说,天边亮,在盛夏,就会下暴雨。
“伯父,为什么这里要叫阴阳路?接阴婆,真的存在吗?”
文致越侧过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有墨镜的掩盖,看不清楚文致越的眼神。
眼睛一向是最能透露出一个人内心思想的地方。
“以前,几十年前,这附近都不是荒地,在H城,不,应该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拆迁修新住宅区都是很常见的事。以前,
这里是农田,到处都是农田,中间散布着一些砖房,还有一些菜园和果园。”
钟辰轩说:“这我听说过。据说这块地是被买下来了,但是地基不适合建高层,建工业区地点又不合适,加上中途出了不少事故,大家以讹传讹,都说这块地不吉利
于是就废弃了。”
“这也难怪,即使现在说是二十一世纪了,但一个楼盘开盘,还得要请风水大师挑日子。”文越越慢慢地说着。
“买地,也得看风水,大概是那时候,那个投资的人看着便宜就买了,结果对这块地的调查不够,买了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倒是那些居民可怜了,没得着几个拆迁
的钱。”
钟辰轩笑了笑。“我上次去过对面那个村,虽然跟田悦住的海源街只隔着半个小时的车程,但看起来,真的条件是差得很远了。”
“七月村。”文致越悠悠地说:“那个村子叫七月村。”
“七月村?七月村?”钟辰轩重复地念了两遍。七月村,这个名字不奇怪,但听在耳朵里,总会让人联想起某些东西。七月半?头七?还是什么……突然,从天边传
来的一阵轰轰的闷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钟辰轩望了望天色,更暗了。
“伯父,快下暴雨了。”
文致越回答:“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停了好一会,他慢慢地问,“辰轩,你现在还想若兰吗?”
钟辰轩的肩头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整个人稍稍地往后蜷缩了一下,把脸藏在了阴影里,“我已经不再想了,至少不会主动地去想。只不过,有时候记忆会纠缠你不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她的死,是吗?”
钟辰轩回答的声音更低更轻。“你不会也相信她是意外致死,或者是失足落水,对吧,伯父?”
文致越没有回答。
这时候,七月村已经出现在了夜色里,文致越把车停下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板本来是挺直的,现在看来也已经佝偻了。
钟辰轩看着文致越在小路上费力地穿行,上去扶他,却被文致越推开了。“我自己能走。”
钟辰轩只能跟在他后面,看文致越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动,真是生怕他会一跤跌下去摔断骨头。风也越来越大,钟辰轩不
时地抬头看一眼天色,天都黑沉沉得快要压下来了,他很担心一旦来了暴雨,两个人都会变落汤鸡。
文致越总算是停了下来。他直起腰,喘了一口气,指着一道院门说:“这就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住饼的地方。”
村里的灯光不少,但这个院子里却是一点灯光也没有。钟辰轩微微带着一点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院子,凭他的直觉,这里面是早已没有住饼人的了。
文致越伸手去推门。只听嘎地一声,门开了。
那是一扇木门,颤抖的呻吟的开门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辰轩,进来吧。这里没有人住,早就没有了。”
钟辰轩站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这里面有几间简陋的平房,借着微弱的一线天光可以看得到,平房里还有一些破旧的家具,但都已经残破不堪了。钟辰轩环视着院落
他看到了一口非常古旧的水缸,外侧布满了青苔。
“这就是那口……据说会招来接阴婆的水缸?”
文致越忽然笑了起来。呵呵的笑声,回荡在风里,带着一丝丝嘲讽的味道。
“是呀,我们一住进来,就有村民来叮嘱我们,叫我们千万不要去动它。可是我们都年轻,血气方刚,说难听点就是没事儿找事儿,怎么可能掩藏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哈哈哈……何况,我们都是受了正规教育的,我们怎么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哈哈哈……”
钟辰轩看他笑个没完,笑得直到岔了气弯下腰咳嗽,忍不住说:“难道这就不是无稽之谈吗?您不会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的吧!”
“哈哈哈哈……”文致越笑得更大声,似乎真的觉得非常好笑似的。“当然不是真的,当然都是假的。只不过,我们把传闻变成了事实啦,我们把假的变成了真的啦
!炳哈哈哈……接阴婆,接阴婆……人们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啊,哈哈哈哈哈……”
钟辰轩瞪着他。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在对罗冬梅作催眠的时候,她一直机械重复着的话。
“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
他忽然说:“是你?是你们干的?你们为什么……”
文致越拣了一块石板,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终于摘下了墨镜,但是在黑透了的天色里,他的表情还是看不清楚。
“为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为了好玩,我们在这里,非常无聊,无聊得不知道做什么好。这里住的人,都很相信那个接阴婆的事,老跟我们说,那口水缸里面有接
阴婆留下的东西,不准去碰,一碰就会召接阴婆出来。
“哈哈哈哈,辰轩,你相信吗?你相信这些吗?哈哈哈……”
钟辰轩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落在了脸上,微微地觉得疼痛。已经开始下雨了,黄豆大的雨珠子劈里啪啦落了下来。
很快,交织的雨帘就让他连坐在几米之隔的文致越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伯父,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文致越的笑声,隔着重重的雨帘传了过来。“哈哈,你难道想不到吗?接阴婆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带走才出生的孩子。正好,村子里有一个孕妇马上就要生产了,这
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钟辰轩打断了他。“于是伯母就装扮成了传闻里的接阴婆,穿着一身黑衣,左手黑伞,右手铁桶地进去了?然后她把才出生的小孩放进装满纸钱的铁桶里,带走了?
“接生婆和老吴都吓得魂不守舍,所以一切很顺利?你们几个人,包括孟教授、于静、你,都藏在窗外或者附近偷看?”
文致越的笑声,渐渐地停了,“对于我们,只是一个玩笑。年少轻狂的玩笑,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是,我们低估了人性。”
钟辰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但很快地,雨水又再一次模糊了视线。“你是指……老吴趁机杀了他的妻子?”
“我们对于这个计划一直很兴奋,我们常常在一起商量。有时候在这个院子里,有时候在河边,有时候在山上。”文致越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和一种
无法形容的萧瑟。
“老吴也许就是在我们商量的时候,听到了,月仪进去后,他跟接生婆一起吓得缩到了墙角,只不过,接生婆当时是真的吓慌了,捂住了眼睛。而老吴……他趁机用
接生婆用来接生的一把剪刀,划破了妻子的喉咙。”
钟辰轩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文致越这次停顿了很久才回答。“因为老孟看到了。”
钟辰轩叫了起来:“那你们为什么不报警?这是你们引起的谋杀,就算你们得承担一定的责任,你们也应该报警!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法律常识,你们怎
么会……”
“因为之后发生了一件我们都意想不到的事。”文致越的声音,在雨帘里变得模糊而低沉,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咳嗽。
“窗子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在那里偷看,老孟的视力最好,个子也最高,所以是他站在那里看。于静,一看到月仪出来了,就跟了去。
“而我,我是负责到山上的古庙里去偷偷敲响那口钟的,我敲响之后就一直跑,跑回到了我们住的院子里。你应该知道了,那时候正好是午夜,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
我们没有碰上一个人。”
他又停住了,只听得到他苍老而疲惫的咳嗽声。
钟辰轩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边在那里兴奋地谈论着这次成功的恶作剧,夸赞月仪扮演得很完美。月仪的脚,一向是被我们取笑的对象─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她平时都是穿普
通的鞋子,然后在里面塞上棉花之类的东西─这次居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我们笑了闹了一会,才想起那个才出生的婴儿还放在铁桶里。于静急忙去把孩子抱出来……”
钟辰轩问:“鲜红的纸钱,肯定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文致越的笑声,夹杂着咳嗽声一起传了过来。“当然不是,我们偷了村里一家人的一只鸡,鸡被我们杀来吃掉了,血被我们派来作这个用场了。”
钟辰轩缓缓地说:“你们的计划,还真周密。”
“我们只是无聊,太无聊……”文致越的声音更低了,“在晚辈们、学生们看来,我们都是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教授。可是,我们也一样的年轻过……在那个时候
枯燥无聊到极点,甚至是疯狂的年代……什么都会发生,一切……”
他又停住了。
钟辰轩这次等了很久,文致越除了一个劲的咳嗽之外,却不说下去了.
“后来呢?”
“后来……”文致越又笑了起来。“我倒是真不愿意提这个『后来』……当于静掀开纸钱,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窒息而死了。”
“轰隆隆!”一声炸雷响了起来,一道白亮的电光划过了天空。
钟辰轩借着闪电的光,直愣愣地看向佝偻着坐在石板上,浑身湿透,一动不动如同雕像的文致越。
“伯父……我一直尊敬你,还有孟教授,他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恩师。”钟辰轩的声音,在暴雨里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不清。
“我们尽可能地对孩子作了抢救,但是,孩子太小,太羸弱,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用了。”文致越似乎并没有听到钟辰轩的话,只是喃喃地继续说着。
“我们站在那里,面色惨白,手足无措。这时候,孟华回来了,他脸色比我们还要难看。
“他告诉了我们刚才看到的事,问我们怎么办。我说,当然是要上报。于静指着那个死掉的婴儿,问,怎么办……
“于是,在一阵激烈的争吵之后,我们决定─埋了他。那是个男婴,本来应该很健康的男婴……在地点上,我们又起了冲突。
“最后月仪说:村子里的人不是害怕那个传闻吗?害怕这个水缸吗?那就把婴儿埋在水缸下面,他们绝不会去挖的。她的提议通过了,于是我们费力地移开了水缸,
拿了几把锄头就开始挖了起来……”
钟辰轩只觉得全身一阵一阵地发凉,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雨给浸透了,还是因为文致越的话。
“我们正要把那个婴儿尸体放进去的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月光下。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白白的,泛着青色,冰冷而诡异。那个人,居然是老吴,他的嘴脸
狰狞,完全看不到平时那个老实温和的乡下教师的面容了……
“他说,他知道孟华看到了,也知道我们干了什么。他说,如果我们要告发他,他也会告发我们。他无所谓,就这一条命,可我们,我们四个的前途就都毁了……”
钟辰轩低下头,看着那口水缸。水缸里已经积满了水,是雨水。
他伸出手,轻轻划过水缸的边缘,滑腻腻的青苔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同意了,我们自私,而软弱。辰轩,我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膛说一句,我这一辈子的从医生涯里,做过无数的大手术,就算是只有百分之一
希望的病例,也曾经在我的手术刀下创造过奇迹。
“我敢说,我对我的任何一个病人,都是认真负责的,我的手术刀下,没有冤魂。但是,这个水缸下的冤魂,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有时候,半夜我突然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就会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孕妇,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看着我狞笑,找我偿命……孟华也一样。你知道他是为什
么自杀的吗,辰轩?”
钟辰轩震动了一下。“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可是……这已经过了很久了。”
文致越又剧烈地咳了一阵,才用颤抖的声音接了下去。
“有一次,我们四个人约着一起吃饭。老孟顺路去接于静,于静说她脚扭伤了,不方便,叫他去四号楼接她,在楼下,老孟遇上了一个人。”
钟辰轩脱口而出:“罗双?!”
文致越一阵大咳,咳得好像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对,罗双其实不是罗冬梅的女儿,她是老吴和他害死的前妻的女儿,
罗双长得跟她母亲非常像。“老吴病死后,罗冬梅继续在抚养她。无巧不巧地,她在于静担任副院长的青田医院当护士,而又正好跟孟华打了个照面……
“于静是调任到青田医院,护士人数不少,她反而没留意过罗双……也许,是因为那天孟华躲在窗后偷看,对死者─也就是罗双的生母印象太深的关系吧……”
钟辰轩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发颤。“所以,孟教授就自杀了?为了数十年前的这桩事?”
“老孟的正义感,一向是非常强烈的。你应该很了解他吧?当年,也是他坚持不能这样『私了』……但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说服他,终于让他动摇了……
“是的,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就算是谋杀,也早已过了追诉时效了。但是在我们的心里,那个死婴不仅是一直埋在小院的水缸下,也一直埋在我们的心底……”
文致越的声音,几乎消失在了雨声和风声里。
“但是我也没想到,孟华会以这种方式自杀……当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才知道,当年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在孟华心底印得有多深……
“对我们,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但是对他……老孟有一次喝醉了酒曾说,那个死去的孕妇床上全是血,把被褥都浸透了,脖子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把咽喉都割断
了……”
钟辰轩沉默了良久,才说:“孟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者,却始终越不过自己心上的这道坎。我们……也都一样……然后呢?”
文致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时候雨已经稍小了些,但天边轰轰的雷声,和闪亮的电光依然此起彼伏。惨白的电光掠过文致越的脸,他的脸忽明忽暗,像是一枝将熄
未熄的蜡烛。
“然后?哪里还有什么然后?就这样了,辰轩,就是这样了。我知道你的疑惑,也知道你因为若兰,强捺着没有再向我追问。现在我就告诉你……把你想知道的一切
都告诉你,这样,够了吗?”
“不够!”钟辰轩高声地说。
“我不相信田悦真是你和伯母害死的!我一直相信自己对人的心理的捕捉能力,如果我连对如此熟悉的人都没有最基本的了解,如果我连对你们都丧失了判断力……
那我在我的专业上所学到的一切,就根本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不相信是你们,绝不相信!”
“遗憾的是,辰轩,确实是我。”
文致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无比凄凉。“确实是我……我也很想说不是,但是,你们迟早会追查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杀田悦?动机是什么?”钟辰轩问。
文致越回答说:“动机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田悦原本是警察,她很精明,也许当场不会想到,可是,如果她事后想到了……她一定会来找我们要人的。
“只要一作DNA,就马上可以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这是根本作不了假,瞒不了人的。所以,我也只能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她杀了灭口。”
钟辰轩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寒。“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事实上,他也希望文致越不要回答。
但是,当他看到本来坐在石板上一动不动的文致越,这时候开始左右摇晃了起来,也觉得不对劲,他冲过去扶住了他。“伯父,怎么了?”
他看到文致越的唇角,有一缕血迹慢慢地滑了下来。钟辰轩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仔细一看,文致越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种死灰的颜色。“伯父,你……你……”
他已经明白文致越大约在来的时候便服下了毒药,但文致越精确地算好了毒发的时间,能够在自己把想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再发作。对于一名资深的医学学者而言,这
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文致越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钟辰轩的手腕。“辰轩,看在若兰的分上,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话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直到咳得满口是血。
钟辰轩腾出了一只手摸手机,但手机却收不到信号。
“伯父,你别说话。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文致越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天幕。
“杀人应该偿命,我愿意偿命……孟华,嘿嘿,这老东西,比我想通得早,也比我走得早……我……辰轩,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我雇了一个乡下的老太
太来假扮接阴婆,我告诉月仪我要去学校,其实我是去把杜珊珊推下了十三楼……
“也是我,跟着你去了养老院,然后毒死了罗冬梅……都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是为了采桦,也是为了对得住孟华……辰轩,看在若兰的分上,看在你的导
师的分上……”
钟辰轩看到文致越的面色,和他痉挛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知道即使现在能打通电话也没救了。文致越的眼神越来越散乱,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钟辰轩的手腕不放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钟辰轩咬了咬牙,点了点头。文致越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放了心似地松了手。钟辰轩大叫:“伯父!伯父……”
雨还在下。夏天的雷雨,大得彷佛要把世间万物都冲得干干净净似的。
钟辰轩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