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钟辰轩想错了。
至少,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已经不会再留在这里等下一次的虚景了。
当钟辰轩他们沿着暗道回到小镇上的时候,无比震惊地发现,小镇竟然已经是一座空镇了。
镇上的人就像是在一瞬间消失了似的。
商店,酒馆,旅店,都还在,那些假古董还照样陈列在店铺里,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骆驼好像都不见了。”钟辰轩慢慢地说:“别的那些家禽都还在,只有骆驼不见了,原本,这小镇上有着许多的骆驼,供来往的商贩租用的。”
他转向了程启思,“还记得吗?刚来到这座小镇上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这小镇上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那就是……他们那么急切地想对我们讲述。
“他们所看到的海市蜃楼里的居鲁士的神殿,而事实上,这种属于他们民族,属于他们古老文明的东西,他们应该是关上门来虔诚地默默礼拜的,而不是对我们这种素不相识的外地人讲述……”
“你是说,他们都是在演戏。”程启思缓缓地说,“而这戏,又演得过头了些。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演戏?”
钟辰轩叹了口气,“这大概也是法德耶对他们下的命令吧。他们生活在这座小镇上,本来就是一种假象,而把海市蜃楼的景象向外人讲述,也是他们的计划的一部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伊齐德冲进了一家房屋,又奔出来,再跑向另一家。“空的,都是空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罗景颓然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座小镇,里面所住的都是他们一族的人。因为在伊朗,这些比较传统的地方,仍然是非常排外的,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接纳自己的族人生活在这个镇上。而现在……他们的族长已经放弃了这个地方,所以他们离开了。”
“离开?”伊齐德叫了起来,“这个小镇上怎么也有上百人,他们能够走到哪里去?”
罗景抬起眼睛,疲倦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本地人,你当然知道沙漠民族在沙漠上的生存能力。他们能够迅速地,像风一样地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我刚才看了看,他们除了必要的食物,带走的大约就只有清水了。
“也许,这里只是他们的据点之一,他们还有别的生活的地方。”
他朝不远处的沙漠指了指,“这么广阔无垠的大沙漠,他们可能落脚在任何一处。我们永远都不要想找到他们。”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说:“难道我们真的要把这次经历当成一场梦?当成一个天方夜谭的神话?”
罗景突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窜了起来。“小槿呢?小槿在哪里?”
这时候几个男人才记起小槿还一个人留在这小镇上,都紧张起来。
天已经蒙蒙发亮了─凌晨了。
钟辰轩说:“我让她吃了颗安眠药,把她安置在旅店里了。”
罗景已经紧张得额头上的汗珠都冒了出来。“她……那些人走的时候,不会把她……”
钟辰轩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不会的,我看他们不是胡乱杀人的人。小槿应该还在楼上睡觉呢,我们去看看。”
四个人走进了旅店,里面的东西到处放得乱糟糟的,显然主人走得很匆忙。一盘吃了一半的羊肉还扔在桌子上。程启思伸手碰了一下,说:“还是温的,看来,这群人才走没多久的。”
钟辰轩说:“大概,从我们一进入暗道开始,他们就在准备离开了。如果我们没去的话……”他笑了一下。
“大概罗景也会像小槿一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空空如也的小镇上了。
“我想,这天夜里,法德耶本来是要罗景把全部的古波斯文译读出来的,而之后,罗景对于他们的意义也就结束了。”
罗景根本没有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他飞快地冲上了楼梯,推开了门。
小槿还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甜。
罗景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她抱了起来,摇晃着她。“小槿!小槿,醒醒!是我,我回来了!”
小槿慢慢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罗景。
过了好一会,她似乎才清醒了过来,猛地扑到了罗景的怀里。“你……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程启思拉了一下钟辰轩,小声地说:“我们到楼下去吧。”
钟辰轩唔了一声,程启思看到他还没有动脚的意思,硬拖着他下了楼梯。伊齐德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又给自己找了一壶酒。
“唉,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一趟究竟干了些什么了。”
钟辰轩望着程启思。“你这表弟跟他女友感情很好啊。”
程启思笑了笑,“是啊,罗景这人我清楚,有点木讷,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小槿又活泼过头了,跟他正好相配。
“我看,我这次也得把罗景拖回国去,他在伊朗也待得够久了,应该放放假了。表姨妈看到小槿,大概会乐得昏过去。”
伊齐德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抹掉了嘴边的酒渍。“你们要走了?那我怎么办?馆长的事,还没解决呢。”
钟辰轩说:“我看,罗景和小槿大概会在那房间谈上很久。我也累得不行了,一路上赶过来,几乎没有休息过,我们睡一下吧,然后再说别的事,再不睡,我也快捱不住了,根本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程启思也已经觉得浑身又酸又痛,折腾了这么几天,一身都要散架了。“好提议,我赞成。”
伊齐德正在店主的柜子里乱翻,找出了一些面饼之类的食物。“我也饿得不行了,来来,别嫌难吃,多少吃一点,回了城里,我请客。”
他还俨然摆出了主人的架式,钟辰轩一笑,拿了个面饼撕成块嚼了起来。
“对了,伊齐德,馆长的死亡现场,因为我们急急忙忙地走了,所以也看得不是太仔细。你之后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有。”伊齐德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就是这个。”
程启思看了看,却有点莫名其妙。伊齐德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两根动物身上的软毛。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伊齐德摊了摊手,“我可不相信杀人的会是什么动物。”他一回头,看到钟辰轩的脸色变得很奇怪,问:“你怎么了?”
“……启思,把你在现场发现的那截木头管子拿出来。”
程启思拿了出来。伊齐德接过来一看,有点迟疑地说:“吹管?”
程启思哈地一声就笑起来了,说:“你推理小说看多了吧?老馆长又不是被什么吹管里的毒针杀死的。”
伊齐德说:“那你倒告诉我,这是什么?”
钟辰轩把那截木头管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他的眼光又转向了另一只手心里放着的两根软毛。“我想我……明白了。”
伊齐德探头过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了?我一路上看了很久,也没看出是个什么。”
钟辰轩淡淡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的味道。
“你不知道,是可以理解的。那是因为……”他却没有说下去,站起了身,“我吃饱了,我去睡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程启思也觉得困得不行了,上楼都摇摇晃晃的。“我也去了。”
“你们真不行,在沙漠上怎么活啊。”伊齐德一句话没说完,居然也打了个呵欠,他黝黑的脸也红了起来,“睡觉睡觉,睡醒了再说。”
程启思睡得正沉,突然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他想睁眼,却觉得眼皮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他不想搭理,但那人还是锲而不舍地一直摇晃着他,直到程启思勉强挣扎着张开了眼睛。
摇他的人却是钟辰轩,程启思一张口就想骂人,钟辰轩一把将手按在了他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看到程启思的眼神渐渐清醒了,钟辰轩才把手拿开,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别出声,还有好戏看呢。”
程启思只觉得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大堆棉花,沉得不得了,狠命地甩了好几下,才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吗?你平时会睡得这么沉?”钟辰轩说。
程启思想了一会,吃了一惊。“你是说……开头我们吃喝的东西里有……安眠药?”
“我想是,否则不会你睡这么沉,而我就没什么,我没吃几口,而且我平时吃安眠药太多,对我没什么作用。”钟辰轩低低地说。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然后问:“罗景呢?”
钟辰轩说:“我不知道,我也是睡着了,不过药效没维持多久,我一醒了就直接来找你了。你睡得那死样,我足足摇了你五分钟。”
程启思小声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钟辰轩说:“等着,总会有事情发生的。”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程启思坐着坐着又想睡,只能狠狠地在自己手臂上掐了几把。看着钟辰轩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正想找句什么话来说,突然觉得闻到了什么味道,皱了皱眉。“你有没有闻到?”
钟辰轩说:“我有点感冒,没闻到什么啊。怎么了?”
程启思跳了起来。钟辰轩说:“你干什么,我不是叫你坐着等吗?”
程启思拉开挂在窗子上的地毯,看了一眼,声音古怪地说:“再坐着等,我们大概就被烧死在这里了。”
“什么?”钟辰轩走到了窗边,探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只见小镇上起了火,这沙漠上本来就非常干燥,风又大,借着风一吹,火势很快地往这边蔓延了过来。
这些房屋要么就是木板搭成的,要么就索性是帐篷,燃得极快。
程启思向门外冲去。“我去叫罗景他们。”
钟辰轩也跟了过去,只见罗景一个人睡在床上,地上有一条被撕成了两半的色彩鲜艳的头巾,正是小槿白天里围着的那一块。
程启思正在那里使劲摇着罗景,又凑在他耳边大声叫他。
“……怎么了……失火了?”罗景昏昏沉沉地张开了眼睛,一时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又气又笑,说:“是啊,就是失火了!”
他指着地下那块头巾说:“小槿呢?小槿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罗景这一下才算是完全清醒了。“小槿?她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呀,我们说话说着,就睡着了……小槿呢?小槿到哪里去了?”
程启思从房间的一角,捡起了一只鞋。那是小槿的鞋,可找遍了房间,也没有看到另一只。
罗景脸色惨白地说:“她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就跑出去了吧……”
钟辰轩拾起那成了两半的头巾,如果不是用很大的力,是不会把头巾撕成两段的。“大概是有人趁你熟睡的时候,把小槿带走了,她一定极力挣扎过,才会掉下了一只鞋,头巾也被撕开了。”
程启思突然啊了一声,把手放到了面前。他的手被割伤了,正在流血。
钟辰轩奇怪地问:“你是在哪里弄伤的?”
程启思说:“大概是小槿的鞋底上有什么……可能是玻璃。”
他翻过了那只鞋子,果然,上面嵌着一些透明的碎片。程启思小心地取下了一块碎片,仔细地审视着,他的声音也跟着变了,“不,这不是玻璃,是……水晶。”
他奇怪的声调让钟辰轩敏感地抬起头注视着他,正在这时,罗景已经从隔壁的房间跑了回来,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伊齐德不见了。难道是他把小槿带走的?为什么?他不是这个地区的警官吗?”
钟辰轩说:“别管为什么了,我们去找吧。我想,他们应该还走得不会太远。”
果然,伊齐德开来的那辆设备良好、全新的车不见了,而罗景当初与奈吉开来的破车则还在原地。
三个人上了车,罗景已经紧张得浑身都在冒汗,双手神经质地搓动着。
“我们……我们往哪里走?这么大的沙漠,我们……我们往哪里走?小槿她不会出事吧?她如果出事了,我……我怎么办?”
程启思面对着一大片沙漠,也是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如果说有轮胎痕的话,也早被风吹得不见踪影了。
他求助地望向了钟辰轩,钟辰轩也苦笑了一下。“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偏偏在这个什么,你分析不出伊齐德的心理了?”程启思倒不是想讥讽他,但看到罗景的样子,自己也是一样的心急如焚。
钟辰轩看了他一眼。“伊齐德……你想错了,启思。”
“什么意思?”程启思问,但钟辰轩没有回答。
罗景更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那里转来转去。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开车去追吧,也许还能追上。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转圈子吧?”
钟辰轩说:“我们第一次来伊朗不说,也对沙漠完全不了解,再碰上个什么沙漠马贼什么的……”
程启思白了他一眼。“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带弯刀的沙漠马族?拜托,现在都是恐怖分子,用最先进的武器的。”
钟辰轩说:“不管是恐怖分子还是盗贼,我们对沙漠一无所知,这么毫无准备地去,我觉得太危险。”
程启思挥了挥手。“不管那么多了,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去,你去跟这边的警方联络。”
钟辰轩叹了口气。“好吧,我只希望,我们不会渴死在沙漠里就行。”
在小镇里找了足够的水和足够的食物,他们开着那辆破车就出发了。
程启思一间小店里找了几大块厚厚的头巾盖在头上。倒不是怕晒黑,而是阳光实在是太灼热,热得像是会把整个人都烤干似的。
程启思只觉得汗水像小虫子一样爬在身上和脸上,擦也擦不完,最后索性不去管它了。
钟辰轩说:“我们现在才走了一小会,就这样了,再走下去怎么得了?你看看,一眼望去都是黄沙漫漫,什么东西都没有,感觉这沙漠里就只有我们似的……这种感觉真是可怕。”
程启思不理会他,过了好一阵才说:“最好少说点话,保存点体力。”
这时候,天已经放亮了,一线血红,正在遥远的黄沙的边缘缓缓蔓延。
那是美丽到近于凄艳的一种景象,除了在沙漠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致。
苍凉的,壮阔的,却带着无法形容的孤寂的味道。
开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程启思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开,索性一直往北开了过去。这样,至少回来的时候还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否则在大沙漠上迷失只会是死路一条。
程启思再一次地把额头上的汗抹去,罗景忽然指着前面惊叫了起来:“那边好像有什么!饼那边去!”
远处确实有点什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黑点。
车子又开了好一阵,程启思终于能看清楚那辆车是伊齐德开到小镇来的车子了。
“看到人没有?看到小槿没有?”
罗景一迭连声地问,程启思说:“没有,我只看到车,没有看到人。”
好不容易开到那里,还没等车停稳,罗景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他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又立即爬了起来,扑到那辆车前拉开了车门。
程启思和钟辰轩也跳下了车。
车里面却空无一人,既没看到伊齐德,也没看到小槿。
罗景呆了好一会,才提着声音喊了起来:“小槿!小槿!妳在哪里?”
“喂─这边……”
远处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竟然是伊齐德的声音!
罗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拔腿就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跑了过去,把钟辰轩和程启思都甩在了后面。
伊齐德正站在沙地上,他满身满脸都是沙,样子很是狼狈。
离他不远的地方却站着小槿,她赤着脚,披肩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乱舞,看不到她的表情。
伊齐德就像是一只想要扑过去的黑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浑身绷得紧紧,而小槿离他也不过是几米之遥,可伊齐德就是不敢动。
“小槿!”罗景正想奔过去,却被伊齐德一把扯住了。
罗景文质彬彬的模样,哪里是伊齐德的对手,被他揪住谤本挣脱不了。罗景大喊:“你干什么?快放手!”
伊齐德的脸色非常难看。“不能过去。”
罗景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伊齐德慢慢地说:“你也是熟悉沙漠的人,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前面是什么地方?”
罗景的面色顿时也变了。他注视着前方,挤出了一句话:“流沙!”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小槿,妳千万别动!妳身后就是流沙,一陷下去就很难脱身的!”
他猛地转过头,怒视着伊齐德。“就是你把她抓出来的?又把她逼到流沙里面?小槿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伊齐德铁青着脸大吼:“你这个白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被这个女人杀死了!你摸摸你身上,那个黄金之眼还在吗?”
罗景往衣袋里一摸,空空如也。“……你什么意思?”
钟辰轩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伊齐德的意思就是,小槿偷了你的黄金之眼,还想置你于死地。伊齐德阻止了她,然后一路上追着她来了这里。”
小槿听着钟辰轩的话,掠了掠缠在脸上的黑发。
她的头发微微地带着天然的卷曲,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地纠结在脸上和脖子上,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亮得出奇。
罗景呆呆地望着钟辰轩,又望望小槿。“什么……你在说什么?小槿……他在说什么?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吧?小槿?”
小槿毫无表情地望着罗景,望了很久。她慢慢地摊开了手,一样东西在黎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是那黄金之眼。蓝宝石的光泽冰冷而幽深,如同一只神秘莫测的眼睛。
“他说的是真的。”
罗景再也站不住脚,整个人就软了下去。程启思急忙伸手扶住了他,罗景望着他,问:“你……你也已经知道了?”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说:“刚才,我在小槿的鞋底上发现了水晶碎片,我还记得,馆长把水晶的碎片洒在博物馆前面的台
阶上,一踩就会有响声惊动他。所以……小槿最近一定是去过博物馆的,而她却压根没对我们提到这一点。”
他望向了伊齐德,“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睡得很熟,突然,有什么声音把我吵醒了。”伊齐德说,“我是个相当警觉的人,但这时候却感觉身体都不听使唤似的。
“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脑子里也像是灌了铅,沉得不得了。我胡里胡涂地撑着走到隔壁,就看到……”
他瞅了罗景一眼,“就看到她正在从你身上把黄金之眼摸出来,她的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法德耶的匕首,也许只是作祭祀的用途,她这把可是会要你的命的。”
程启思扶着罗景,一边问:“你冲上去阻止她了?”
伊齐德苦笑地摇了摇头,“大概是药效还没过,我整个人都不听我使唤,换平时,要对付这女人还需要花力气?我扯下了她的头巾,她也着急了,从窗口翻了出去,我一拉,把她的一只鞋抓了下来。本来那二楼就很矮,我没拦得住她。”
他阴沉沉地望着小槿,“我衡量了一下情况,把剩下的那辆破车留给你们,硬是在镇上找到一头骆驼去追她,还真把我累得半死。
“幸好她不太会用我那辆特制的车,抛锚了,否则,根本不要想追上她。这女人,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比谁都冷血。”
钟辰轩问:“沙漠这么大,你是怎么追上她的?”
伊齐德说:“我去追她的时候,轮胎痕还没被风沙吹得完全看不见。而且,我告诉过你们,我的听觉比常人要敏锐,我也听得到车行驶的声音。”
他又冷笑了一声,“并不是我把她逼到这里的,是她自己走到这里的。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
程启思缓缓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小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尖锐而又冷酷。“天网恢恢?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们倒说说看?”
钟辰轩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在罗景告诉我,妳父母要妳学医,妳却喜欢画画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那幅巨大的壁画,就是妳画的,妳跟罗景的『巧遇』,也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妳有意在接近他。
“当然,妳只是想找他来解释古文字,但妳却没想到过,那黄金之眼,会在罗景的手里。罗景很重视那东西,平时都放在博物馆的保险箱里,所以,妳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程启思说:“可是,小槿跟法德耶那群人又有什么关系?”
钟辰轩说:“你忘记了?小槿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外祖母的照片。
“她的外祖母,分明是个伊朗美女。只不过,到了小槿这一代,祖辈的血液已经很淡薄了。说不定,她才是真正的马萨格泰人的后代。
“这也是为什么那颗蓝宝石会在她手里的原因,几千年前,她这一族与法德耶那一族之间,一定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听到这番话,罗景抬起了头,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钟辰轩继续说了下去:“正因为如此,法德耶才会同意与她合作─因为居鲁士的头颅在哪里,大约只有马萨格泰人的后代才会知道;而小槿,她想要的则是庞大的宝藏。各取所需,他们谁也不会吃亏。”
“不,不可能……”罗景声音发颤地说,“这绝不可能。如果法德耶他们一族真的是居鲁士的祭司的话,他们应该跟马萨格泰人是死敌的,绝对不会合作。”
钟辰轩淡淡一笑,“你别忘了,时间已经过了几千年了,再深重的仇恨也会变淡吧。
“何况,法德耶是祭司,他要做的只是守护居鲁士的陵墓,或者是让他的遗体完整,别的,我想他们是不会关心的。”
他顿了顿,缓缓地说:“当然,马萨格泰人本来就是残忍凶悍的一族,就算过了几千年,他们的本性也是不会变的。我想……我想,馆长也是被她杀死的。”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惊雷,罗景浑身颤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钟辰轩于是再次强调,“很遗憾,恐怕这是真的,老馆长半夜来到你的房中,翻阅了你那堆书卷。
“你不是说你在里面做了笔记吗?馆长应该在里面发现了相关的线索……
“而这时候,小槿也来了,之前她也来过一次,她偷偷溜进来把你的笔记都收走了,但是,她上次落下了一样东西,她是回来拿的。”钟辰轩把那半截断掉的木管拿了出来,对伊齐德说,“而你找到的那两根属于动物的软毛,也是她落下的。”
伊齐德吃了一惊。“什么?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钟辰轩说:“那其实是一支被折断的画笔,因为落在地上的是笔杆的一部分,所以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小槿擅长画画,她随身带着画笔是不足为奇的,这支笔上大概有着什么属于她的记号,所以她必须取回来。
“只是,她很不巧地遇上了老馆长在罗景的房间里。”
程启思想了想,说:“我好像在罗景的桌子上见过这东西,不过,我当时大概也把它当成一支笔了……本来也就是一支笔,所以我完全没有留意。”
他望了小槿一眼,眼神很复杂,“馆长死后,我在博物馆外看到的那个披黑斗篷的人,看来就是她了。
“我早应该想到的……只有她的身材娇小,能够从窗子的铁栏杆里钻出去。而与这个事件相关的所有人都是高大的男人……我们在甬道里遇上她的时候,她应该也是从陵墓的入口进去的,忘了关上机关,于是她也随机应变地装成了跟我们偶然相遇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外套上,会有那股奇特的香味的原因,那件衣服我曾经披在小槿身上,而她曾经到过祭坛,接触过法德耶……”
罗景狂叫了起来:“她为什么要杀馆长?为什么?”
钟辰轩冷冷地说:“因为馆长那时候正好在你的房间里。馆长之前见过小槿,而他的不幸在于他太博学了。他猜到了小槿的身分─我不知道馆长是怎么猜到的,小槿,妳能告诉我们吗?”
小槿笑了,她的笑容非常冰冷,却有种逼人的艳丽。“你看那支画笔的内侧。”
钟辰轩看了一眼。“刻了一行古波斯文,我不认得。”
“你不认得,但罗景会认得。”小槿说,“把它拿给罗景吧。”
罗景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杆笔,只看了一眼,手就一松,笔掉在了沙地上。
程启思问:“究竟刻的是什么?”
罗景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他才回答:“托米丽丝。”
钟辰轩吁了一口长气。“把居鲁士的头砍下来的马萨格泰族女王的名字?真是名不虚传啊,小槿,这么几千年了,妳身上一样流着那样的血。
“馆长看到偷偷潜进来的妳,看看这管笔,再想想妳有意来接近罗景,很容易就会想到妳是什么人了。所以,妳必须杀人灭口!
“而妳的脑筋也转得特别快,妳知道法德耶手下的人会杀死奈吉,并以祭祀仪式的样子剖开他的胸腔挖出内脏,所以妳也
对馆长的尸体做了同样的事。
“你们不要忘记,小槿本来是学医的,解剖尸体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难事。”
他停了停,“这就是为什么馆长事实上是死在奈吉之后的原因……唉,馆长大概也想不到她立即就会下杀手,而且他一定非常震惊于小槿的身分,所以,他在死的时候,眼神才会那么震惊和不可置信……”
罗景的眼神,居然慢慢地安静下来了。他望着小槿,缓缓地问:“小槿,回答我,妳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接近我的?”
小槿冷笑了起来,“为什么?第一,就是因为你是语言专家。第二,自然因为你手上的黄金之眼。”
罗景笑了,却是一种凄惨的微笑。“那么,小槿,妳知不知道一件事?”
小槿问:“什么事?”
“只要妳开一句口,我就会把黄金之眼送给妳。”
罗景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是妳喜欢,我当然会给妳;只要是妳喜欢,妳要我译什么我都会乐意。妳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这么大的力气。”
黄金之眼从小槿手上落了下来,落在了沙地上。
罗景的声音,非常悲凉,非常痛楚,“我从来不说,是因为我不太懂得表达。妳觉得,妳想要什么,我会不给妳?妳想要的一切……只要妳开口。可是,妳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妳知道,馆长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彷佛要被风沙吹散似的,“我爱妳,纪槿。”
程启思和钟辰轩都沉默了。
伊齐德听不懂他们的中文,问:“他们在说什么?”
程启思苦涩地笑了一下,“罗景在说,他爱她,愿意给她想要的一切。多么可悲的故事,她费尽心力想得到的东西,最后却是一直在自己手中。不惜为此杀人,利用一个爱她的男人……真是可笑。”
小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得如同一串银铃,回荡在沙漠里。“确实,我真是愚蠢,愚蠢到可笑的地步。”
在一片可怕的死寂里,她转过了身,向前方走了过去。
“小槿─回来!”罗景狂吼了起来,“小槿,不要过去!”
他发疯一样地往那边扑了过去,伊齐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
但罗景这时候疯狂的力气甚至让伊齐德都控制不了,程启思忙过去帮忙将他抱住了。“冷静点,罗景!那边是流沙,进去了就出不来的!”
“小槿─回来!小槿!回来!小槿!”
罗景恍若未闻,凄厉的呼喊声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程启思甚至有把自己的耳朵捂上的冲动。
“对不起,罗景。”
小槿的声音,远远地在风里传了过来。
当程启思再次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黄沙,静静地躺在初升的阳光下,却没有看到小槿的影子。
伊齐德低声地说:“好可怕的流沙,人,或者是动物,都会立即被吞没的。”他的声音里,也含着一丝涩然和无奈。
那黄金之眼,仍然在沙地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岁月的流逝,也洗不掉黄金的光泽,那蓝宝石的魔力,更是千载不变。
朝阳鲜红。铺满在无边无际的黄沙地上,宛如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钟辰轩的声音,低柔如风。“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终幕
“罗景,你真的不打算回国?”在机场外面,程启思问他。
罗景的脸色憔悴,明显消瘦了很多,“我现在是博物馆的代理馆长,要做的事情很多。你放心,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回去的。”
他把一包东西塞给程启思,程启思狐疑地说:“这里面装的什么?不会让我上不了飞机吧?”
罗景笑了一笑。“是你喜欢的古董。”
程启思打开看了一看,居然是他在博物馆里啧啧称赞过的那只水晶鸟,还有那对金银烛台。“你可是真了解我,罗景。不过,这些东西……我带走没关系么?”
罗景黯然地说:“老馆长把他的大部分收藏都捐给了博物馆,另外送了一些给我。我再转赠你,也没什么。”
程启思也低下了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钟辰轩在登机口招呼了一声:“再不走,就晚了。”
程启思跟伊齐德握了握手,又拍了拍他肩头,“下次到我们这里来,我请你。”他又看着罗景,欲言又止。
罗景又笑了,“你放心,我挺得过来的。”他望着一片湛蓝的天空,静静地说,“我想,我爱上的小槿,也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虚影。
“那个纯真,活泼,爱笑的小槿,根本就是一个虚幻的假象。就像她精心炮制出来的海市蜃楼的景象一样,这个小槿也是她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一个虚影,就跟阳光下的水泡一样,虽然五光十色,但却根本就是个幻影。”
程启思的心中一阵酸楚,拍了拍他的肩头,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罗景的声音更低了,在飞机落地的巨大的轰鸣声中,几乎听不到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爱着她。哪怕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哪怕她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很愚蠢,是么?”
“他倒不是愚蠢,只不过,感情的事情,自己大概也是无法左右的。”钟辰轩望着机窗外白色的云朵,慢慢地说。
程启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罗景在感情的方面很傻,我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摆脱小槿留给他的阴影。”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钟辰轩压根没有听他说话。“辰轩,你在想什么?”
钟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在想,也许这样还不是结局。黄金之眼还存在,法德耶也绝不会放弃。”
“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辰轩说:“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你应该还记得,那个在小镇上卖假古董的商人─帕罕。”
程启思奇怪地说:“我已经问过罗景了,他说他跟帕罕确实认识,经过情形也就跟帕罕所说的一样。帕罕应该跟那个死去的奈吉一样,是法德耶派出来骗罗景上钩的人吧,他也许也想脱离族人,所以……被杀了。”
钟辰轩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那个人对宝藏有贪婪的眼神,如果他也是法德耶一族的人,不应该会有那样的眼神……”
他沉默了一会,“还有出现在老馆长尸体边上的那张羊皮纸,不应该是小槿扔下来的。罗景说那张羊皮纸本来他是带在身上的,后来就莫名其妙不见了。”
程启思从身上摸出了那半截金炼。羊皮纸,黄金之眼,还有那个带血的银盘被罗景自己收藏了,而这截金炼则被程启思作为此行的“纪念品”带走了。
“有道理,就像奈吉为什么会倒毙在那条甬道里,手里还握着这半截金炼。我不相信以法德耶的身分,会亲自出去杀人。”
钟辰轩点了点头。他微笑了一下,却笑得有些恍惚。
“这件事……我总觉得还没结束。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有别的发现。谁知道呢?我们或者还会再回来的……”
程启思有点沮丧地说:“还能有什么发现?我们后来不是又去了居鲁士的陵墓么,把里面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们当时进去的那个入口了。小镇上的通道也被堵住了,我真怀疑我们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钟辰轩笑笑说:“我们难道会做同样一个梦?”
程启思望着他,望了很久。“回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钟辰轩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自从搬离你家之后,我就一直在到处闲逛,现在也逛得很厌烦了,我想回去了。”
程启思突然狐疑地问:“我说,辰轩,你来到伊朗,究竟是巧合,还是什么?”
钟辰轩瞟了他一眼,眼睛里微微地带着一点笑意,却有几分狡黠的味道。
“这个,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如果我说我也是来寻宝的,你信不信?”
程启思为之气结。等那口气好不容易顺过了,他才说:“如果你还没找到地方住,就先到我那里吧。”
钟辰轩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想要我回来当你的搭档?怎么,想通了,还是想开了?”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我反正是说不过你的。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钟辰轩扬起了眉。“什么事?”
“辰轩,你答应我,不要再把人命当成无价值的东西。”
钟辰轩笑了,“我从来没有把人命当成无价值的东西,你忘了,我是个医生,而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死亡是敌人─永远都是敌人。我们应该做的,是救人,不管是在生理方面还是心理方面,而绝不是害人─或者杀人。”
他做了个手势,打断了程启思势欲出口的话,“我答应你,但是,如果我遇上我要找的人,为了若兰,我会不顾一切的。这一点,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如果你还愿意跟我共事,你最好想清楚。”
程启思静静地回答:“如果你确实遇上了你要找的人,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把他─绳之以法,或者,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
钟辰轩又笑了,他朝程启思伸出了手。“好吧,从此以后,请你继续关照了。”
这时候,飞机正缓缓地降落在H城机场的跑道上。
─《天方夜谭》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