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昨晚停车的地方,是在海边。雨后初晴的海边的清晨,美丽得出奇,蓝宝石一样的海面,泛着一点一点的金光。钟辰轩用力摇了摇自己的头,他的头还像是灌了铅似的,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但是洒落在海滩上的阳光,能够把黑暗最大程度地驱散。钟辰轩回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几乎怀疑是一场噩梦。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钟辰轩伸手把手机摸了出来,一看,上面至少有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是程启思打来的。钟辰轩望着手机上跳动的程启思的头像,犹豫了半天,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程启思的声音立即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焦急无比。“你总算是肯接电话了!昨天晚上我一直给你打,打到现在……你在哪里?没出什麽事吧?”
“……我没事,在车上睡了一夜。”钟辰轩推开车门,自车里走了下来。他一直关着车窗,这时呼吸到海边那带着点咸味的新鲜的空气,整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
“你在哪里?”程启思重复地问。听到钟辰轩没有反应,程启思不耐烦了。“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以为我要怎麽样?你以为我要杀人灭口?我真算是服了你了!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不相信我,就先打电话,告诉莫明,告诉任羽,你跟我在一起。或者,你开车回警局去,我们到那里见面怎麽样?”
“……我在靠近听潮苑的海滩上。你要找我,就过来找吧。”钟辰轩说完这句话,就“啪”地一声把手机扔回到了车里。他在海滩上找了块石头,坐在那里,望着海水发呆。他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程启思一脸焦躁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钟辰轩回过头,看着程启思。“你来得真快。”
“还快?”程启思说,“你只说海滩上,这一带的海滩那麽宽,我都把这一带跑遍了,跑得我现在都还在喘气。”他重重地在钟辰轩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你犯什麽病?昨天莫名其妙就跑掉了,我在后面怎麽叫你也不答应。我找了你一晚上,你知道不知道?你把车开得那麽快,很容易出车祸的!”
钟辰轩缓缓地说:“我也那麽觉得……现在想起来,昨天没有出车祸真是万幸。”
程启思盯着他,问:“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钟辰轩突然地笑了。“在阳光下,你要我害怕,我也未必害怕得起来。可是,昨天夜里,你忽然地出现在我身来,刚好一股阴风灌了进来,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恐惧,于是,我几乎没有思索的余地,就冲出去了。刚好看到安瑶的车子停在门口,我想都没想,就上车了,开走了。”
他望着程启思,程启思在清晨的阳光下看起来,脸色很憔悴,眼里有种莫名的焦虑。“好了,我承认,昨天晚上,是我失控了。这真不像是我会做出来的事,是不是?我只能归结于……那阁楼里不可名状的某种气氛,以及……那盏……那盏……”
程启思接过了他的话头。“那盏用人的头盖骨作成的铜灯,是吧?我也想着你是认出来了,所以连你都吓得跑掉了。那又怎麽样?你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钟辰轩摇了摇头,他的眉宇间又露出了那股思索的神色。“当时我没有想,什麽都没想,只是出自于心底最深处的一处恐惧。刚才我坐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我又把那阁楼里的一切连起来想了一遍。那张老照片,看年代,大概是旧上海叁四十年代时期的照片了。照房间里的陈设看,是一个女子的闺房,可是,供桌却是为她而设的,没有牌位,只有一张照片……她一定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她是谁?”
程启思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大海。他没有回避钟辰轩的问题。“安然。”
“安然?……”钟辰轩重复了一遍。“她是安瑶的什麽人?”
“具体她们算是什麽亲戚关系,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堂亲吧。但是,安然和安瑶,却长得一模一样,像到可怕。”
钟辰轩说:“遗传,有时候确实是可怕的东西。昨天我看到照片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那活脱脱的就是安瑶。如果让安瑶穿上同样的旗袍,烫同样的头式,描上同样的眉形……没有人能够分辨得出来她们两人的。”
程启思望了他一眼,眼光却很古怪。“你不要这麽早就下判断。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这是个很长也很古老的故事,你确定,你要听?而且,这个故事也是个怪力乱神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应该还是不应该相信。”
钟辰轩回答:“我从来不知道你相信怪力乱神的事。”
程启思耸了耸肩。“听说过在早年的喇嘛教里,有将人皮制成鼓,或者是用人的腿骨或者头盖骨制成法器的事麽?这些事,在以前一直非常普遍,喇嘛们认为用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制成的法器特别神圣,他们有可能会挑选纯洁的处女,甚至某些……呃,高僧,还会用贡献出自己死后的身体。”
他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不满甚至谴责的口气,钟辰轩笑了一下。“听起来,你似乎并不相信。”
“我从来不相信,把所谓神圣的宗教建立在愚昧的信仰上,会有什麽意义。”程启思说,“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算是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作法,不管我们现在是不是认为它愚昧而毫无意义。我想说的是,其实,在民间,也有人会这麽做。看过一部叫《人皮灯笼》的电影麽?一个女人的灵魂被封存在用她背上的最美的一块人皮做成的灯笼里,她永世不得转世投胎,自然也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比死更痛苦和更漫漫无边的惩罚……如果这个世界还有超越死亡的东西的话。”
“我看过。”钟辰轩有点诧异地说,“但那是个鬼故事。我……我不相信这会发生在我们活着的这个世界里。难道你相信麽?”
程启思不答反问。“你这段时间住在玫瑰园里,听到过什麽奇怪的声音麽?”
钟辰轩的心里砰地跳了一下。“听到过。就在阁楼里,半夜时分,不断地传来脚步声,就好像是有人睡不着觉,在房间里来回地、反复地走动一样。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哭泣声,呻吟声……还有女人唱戏的声音。只是,我不懂戏,我不知道她到底唱的是什麽。”
“我也听到了。”程启思说,“那幢房子虽然是我的,但我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自然在从前也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昨天,在你离开之后,我又返回去查看了那间阁楼,里面除了你和我的脚印,再也没有别人的脚印,只有积得厚厚的灰尘。”
他的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就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钟辰轩再次发问:“究竟曾经发生过什麽?”
程启思把一个陈旧的笔记本,交给了他。“你可以自己去找答案。”
钟辰轩迟疑地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那是一个七八十年代常见的本子,显然是有人不断地在翻阅它,连硬壳都被翻得破损了。他再抬头去看程启思,程启思却已经转过头去看海了。
他翻开了那个笔记本。扉页上,盖着一个朱砂的小印。
“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