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前喝酒。他面前的酒瓶已经放了一堆了,一打酒被他喝了大半。他招了招手,示意酒吧经理过来。
酒吧经理是个十分圆滑的男人,领结打得端端正正。他忙一熘烟地跑了过来,陪着笑说:“程哥,你要什麽?”
“再给我一打酒,多要点冰。”程启思说。经理忙答应着要走,如果是平时他也许会提议程启思喝点酒吧里特制的鸡尾酒,但今天,程启思一看就是来买醉的,而且心情极度不好,酒吧经理是个再机灵不过的人,怎麽会去触这个霉头?
一打啤酒很快又送了上来,冰桶里盛着满满的一桶冰。程启思放了好几块冰──在严冬的季节──然后把酒倒在杯子里,一饮而尽。经理又悄悄地端了一个叁层的果盘和一些小吃过来,正准备悄悄地走开,程启思叫住了他。
“你说有个人想买这个酒吧,对吧?”
“是的,不过,我告诉对方了,这个酒吧不卖……”
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卖吧,随便什麽价格,卖掉就是。”他看到经理的表情,又说,“放心,谁也不会不要你这麽一个有本事有客源的酒吧经理的。”
经理继续赔着笑,靠近了一点,说:“其实,程哥,我并不想在这里呆。我更喜欢在酒店里面附设的酒吧里……”
他话还没说完,程启思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OK,没问题。有家酒店正好缺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我会跟他们说一声的。”
经理喜出望外,一叠连声地道谢。程启思说:“不过,至少你要把这边的事情做好。不管谁要来买这个酒吧,都得好好地交给他,对吧。”
“当然当然。”经理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玻璃门又被推开了,一阵冷风夹着雨丝扑了过来。钟辰轩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在程启思对面坐了下来。“外面快冷死人了。怎麽,这麽冷的天,你还喝这麽多的冻啤酒?还要加这麽多的冰?小心你的胃结冰!”
“胃结冰还是小事。”程启思摇晃着玻璃的酒吧,看着琥珀色的啤酒在里面晃荡。杯子是晶莹的,冰块也是晶莹的。“最怕的就是心都结冰了。”
钟辰轩招招手,要了一杯咖啡。“是吗?你找我到这里来干什麽?”
“我打算把这个酒吧卖掉了。”程启思说,“秦颜死以后,我并不想再开张。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整条街都是热闹的商业街,偏偏有这麽一间酒吧夹在中间,终年漆黑一团,非常奇怪,就又找了人来营业了。反正,也不需要我操心,利润也不差呢。中途,有好些人问我卖不卖,我都说不卖。”
“那你现在为什麽改主意了?”
程启思又倒了半杯酒,加了半杯冰块,一口喝干了。“为什麽?哪来这麽多的为什麽?我又不需要怀念秦颜了。我喜欢她,但没爱过她。我杀了她,但那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怜悯。我没有什麽对不起她的。这个道理我一直都懂,但我一直都解不开这个结。毕竟……”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双手,“是我用这双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扼死了她……”
钟辰轩的眼光,思索地停留在他的手上。“为什麽你要扼死她?为什麽不用别的方式?”
程启思有点愕然。“为什麽?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她戴着一条很适合用来扼死人的围脖?这样不会留下我的指纹?”
“扼死并不是最舒服的死法。”钟辰轩说,“找个重物,对准她的后脑一击。或者,打碎一个酒瓶或者杯子,用碎片插进她的心脏。你是警察,你自然应该知道哪一种死法会比较轻松。”
程启思非常不快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思索的余地!”
“对,你是没有思考的余地。”钟辰轩含着笑,慢悠悠地说,“因为男人用手掐死女人,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可是很有成就感的,也是很有胜利感的。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有些东西可是真有遗传的,你相信吗?你的祖父,我现在更可以肯定,他当年一定是用手掐死你的祖母的……掐死这个他认为对他不忠的女人!”
“当”地一声,程启思夹着的一块冰,落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盯着钟辰轩,说:“你提这些做什麽?你真的想旧事重提?你觉得揭我的疮疤很有趣麽?”
钟辰轩耸了耸肩,喝了一口咖啡。“抱歉,我有时候刻薄了一点。”
程启思忽然冷笑了一声。他喝得不少了,不仅脸发红,连眼睛都是通红的,几乎像是要烧起来。“只是‘刻薄了一点’?你真以为只有你才会说这些刻薄话?好,既然你要揭我的底,那我也揭揭你的底。”
他取出了一张照片,推到了钟辰轩的面前。钟辰轩看了一眼,就说:“你对那面镜子还是没放弃啊?”
“我一直相信只要肯做下去,就没有什麽会不成功的。”程启思的声音里,隐隐地带着一丝得意的调子。他也确实有理由得意──想尽办法,总算从那个铁公鸡的嘴里挖出了他想知道的秘密。“我不仅知道了这面镜子原本是属于一个断头女王──简?格雷的,还知道了一件更重要、几乎是决定性的事。”
钟辰轩盯着他。“什麽事?”
程启思笑了。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那甚至是一种满足感,一种知晓了一切之后的满足感。“那面镜子根本不是你所谓的同事赵所长买的。它是你从李彼德手里买下来的,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听到“李彼德”叁个字,钟辰轩的眼神略微地变了一下。他把椅子向后面挪了一点,把自己更深地藏到了阴影里。“还有呢?”
“多着呢。”程启思也往椅子上一靠,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发昏,整个人就像是飘在云端上一样。“知道了这一点,我就开始回想那封信。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我都还记得。信上说,是赵所长本人得到了那面镜子并转送给卓嫣的,但是──事实上得到镜子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这一点,你没有办法否认。”
“那你能由此得到什麽结论呢?”
“我只能得到一个结论。这个姓赵的所长,根本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存在过!我就一直觉得奇怪,我好歹也算是投资者,居然还不能查到这个赵所长的一丝一毫资料,用身份系统查证也没有。我本来以为是因为这个研究所需要保守秘密的关系,或者他本人有什麽神秘之处,现在回过头来一想,那完全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程启思一气说到这里,死死地盯着钟辰轩。但是钟辰轩的脸还藏在阴影里,他看不清钟辰轩的表情。“你不否认?”
“我在等着你接着说下去呢。”钟辰轩的声音,模煳而遥远。
“其实我不关心这些。”程启思说,“说到底,那是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研究所,他们研究的东西,某种层面上也触及了道德层面。而你毕竟是一个需要生活在社会里的人,你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有自己的日常交际。所以,我猜测,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让自己居于一个副手的位置,哪怕有一天会出现什麽情况,你也不需要负起什麽责任。这一点,无可厚非,没什麽好责备的。”
钟辰轩微微地扬起了脸。“既然如此,那你揭穿我,又有什麽意义呢?”
“有。”程启思说,“因为这涉及到一件非常非常关键的事,那就是文若兰的死。”
钟辰轩在黑暗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什麽?”
“文若兰的死,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结。”程启思说,“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怎麽死的。我可以保证,我没有杀她。我也可以保证,我说的是真话──我曾经跟着她上了楼,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进了旋转餐厅。遗憾的是我没有见到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见到了他的背影,确切地说,是他的背影的一小部分……”
他注视着钟辰轩。“我想,他就是凶手。文若兰认识他,所以才会跟他在婚礼的中途约会。而且一定是非常熟悉的关系,才会让一个新娘从订婚宴的中途熘出去!这个推理,你觉得合理吗?”
“很合理。”钟辰轩的声音更模煳,更遥远。“如果对方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尤其是一个男人,她绝不会抛下宾客们熘掉。”
“好,那我们继续。”程启思说,“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一个跟我类似的男人?也是跟文若兰有过类似的关系的男人杀了她?但我后来否决了。因为……我相当相信,她那大半年只跟我一个人有过来往。她没有那麽多的时间,而且……一个女人身体的反应,我完全感觉得出来。我不认为会是那样……”
“那麽答案呢?”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酒吧里混浊的空气深深地吸进了肺里。“答案只有一个。杀她的人就是你,钟辰轩。”
钟辰轩没有回应。在黑暗里,他似乎变成了一座雕像。只听到程启思的声音,低沈而缓慢。“只有你,能把她从婚礼的中途叫到那里去。只有你,能够对她催眠而令她毫无戒心。只有你,曾经在摄像机里消失过短短的十分钟时间──我后来想办法调出了订婚宴当天的全部录像──而同样有这个能力的文桓并没有消失过,作为文若兰的兄长,他一直在忙着招呼客人,从来没离开过五分钟以上的时间。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为什麽你会挑选我作为被利用的对象,走进你的嘉年华会……”
“为什麽?”
“因为你恨我。”
钟辰轩在阴影里略微地动了一下。“我恨你?为什麽恨你?”
“因为你看到我了。在那个时候,你就看到我了。”程启思的语调,艰难而干涩,“我记得非常清楚,在我探头到餐厅的门口去看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文若兰,也没有看到你。没有看到文若兰,这一点可以理解,因为她死在小溪里,从门口的方向看不到她。但是,没有看到你的原因,是因为你听到了我走过来,你可能藏在了帷帘的后面,也可能藏在了一根柱子的后面。那里面有很多排列得错落有致的柱子,后来在开舞会的时候,我也注意到了。我没有看到你,你却看到了我。”
钟辰轩说:“看到了你,又怎麽样?”
“你知道我是谁。我的意思不是说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叫程启思,就知道我是什麽职业,什麽背景……那时候你知道的只是:我就是文若兰背着你交往的那个男人。你会有什麽想法?你既然连文若兰都恨到会杀掉,你当然会更恨我!可是,你选择了一个比杀害文若兰更残忍的方法。你选择我做你的棋子,你要我亲手杀死自己喜欢的人。你如愿以偿了……你让我这些年来一直活在一个噩梦里,亲手扼死秦颜的噩梦里……无数次,我都梦见她死在自己的手里,无数次,无数次在这个梦里惊醒……你该满意了,是不是?……”程启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失了。
钟辰轩转动了一下椅子。这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酒吧里的客人已经开始散去,轻柔的乐曲声回荡在酒吧里,略略有点寂寥的感觉。钟辰轩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落地的玻璃上──雨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玻璃洗得闪闪发亮。
“我早已在怀疑若兰,于是我在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开始留意她的行踪。在订婚宴的前夕,我差不多知道了一切。”
程启思说:“你可以中止订婚宴。那时候你还有机会的。”
“没有了。”钟辰轩微微地笑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我知道,你想说那时候我还有停手的机会。我可以不杀她的。”
“我不觉得这件事非要以文若兰的死来解决。”程启思生硬地说。
“我恨她。”钟辰轩说得很简单,很平淡,声音里面没有什麽感情。但程启思可以体会到他这句话的真实性。“我跟文若兰从小就认识。不,不是我把光环罩在她的身上,强迫自己认定她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大家闺秀的,决不是。是她自己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认识她的长辈都说她可爱,听话,懂事。我跟她感情很好,她也喜欢我,但是是那种很平静的、很细水长流的感情。我并不怀疑她对我的感情,但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具有那样的一面。你说我有洁癖也好,什麽也好,我没办法忍受跟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结婚。”
“你嫌她不干净?”程启思说,“这太夸张了,现在没有几个女孩在婚前是纯洁的。”
“不。”钟辰轩说,“这完全不一样。这都什麽时代了,我也不是老古董。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心理学都是跟性息息相关的!我们对这些是完全接受的。如果文若兰有别的男友,发生过性关系,你说我完全无所谓那也是骗人的,但我也最多只是有一点不舒服。只要她在婚后是个好妻子就行了。丈夫要求自己的妻子忠实,不是不可理解的吧?没人想戴绿帽子吧?”
他这话说得很直接,程启思只能苦笑。“没错。但是文若兰已经决定了在婚后做个好妻子,我相信她以后不会……”
“这可很难说。”钟辰轩淡淡地说,“她的心理上有问题,因为她的家庭是相当旧式而保守的一种,典型的书香门第,对她管束非常严格。这造成了她心理上的强烈反弹,加上她精神上原本就有隐含的不安分的因子,她找寻了这样一个发泄途径。但是,有一点我得提出来,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如果她那几年没有用这种方法发泄,那麽她可能早就像她姐姐孟采桦一样发疯了!人在气极了的时候,可能会打人骂人以发泄,也可能砸东西进行发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一种宣泄方式,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这是非常有益处的,可以把人的不良情绪很大程度上宣泄出来。文若兰的方式无疑是病态的,但是,至少延缓了她的精神崩溃的过程。”
他的手指,在玻璃的桌面上,轻轻地敲动着。“如果仅仅作为医生的角度来考虑,我可能也会为她选择这个方法。她的个性一直被压抑,──性的躁动也被压抑。所以,后来我在想,文桓应该也是知道的,他长年出没于那些场所。我甚至有些怀疑,他妹妹也因为他的关系才会来到那些地方……”
程启思打了个寒噤。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又已经被钟辰轩给带动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认真地倾听着这个故事了。“你是说文桓是有意的?他在用这种方法对妹妹进行治疗?而他没有告诉你?”
“他怎麽可能告诉我。”钟辰轩轻轻地说,“我毕竟是他妹妹的未婚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这是常识的问题,是人情世故的问题,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当成医学问题来解决。也许文桓最初不知道,但是他后来知道了,但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也许是因为他关心和喜欢这个妹妹,也许,是因为……他也想看看这种治疗方式能起到什麽作用?……也许,这也是警方没有查到若兰曾经频频出入于那些场所的原因?她的哥哥误导了警方?……”
程启思突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眼睁睁看着文桓死?”
“什麽意思?”钟辰轩又挪了一下椅子。
“你在说谎!你知道文桓拿到了那个有毒的杯子,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也认不出哪个杯子是有毒的了……可你没有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是因为你有希望他死的想法,而你的愿望实现了!你是知道文桓的心脏有问题的,他会死,可你并没有说!”
钟辰轩发出了一声很轻微的笑声,似乎觉得很有趣。“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是麽?”他的笑声又骤然地消失了,脸上出现了一种空虚而脆弱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文桓死的当晚,程启思回到家的时候,也曾经在钟辰轩的脸上看到过。
“是的,他是咎由自取。可是,我并不好过……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错误的……”
程启思沈默着。他只感到一阵阵的寒意,在身体里涌动。然后他问:“那天究竟发生了什麽?文若兰死的那一天?”
钟辰轩用打火机把桌上已经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了。莲花形状的红色蜡烛,在水杯里悠悠地飘动着。
“你说得对,是我杀了她。虽然我一直力图把这一点从我的脑子里抹去,而我,几乎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