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公寓外拉起了警戒线。停放在楼下的四五辆警车上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这个场景多么似曾相识!
平时不允许男士进入的女生公寓,此时挤满了学校的领导层和警察。而传达室也被警察用来做了临时的讯侦室。我茫然地坐在一楼大厅内的长凳上,看着人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杨老师怎么会自杀呢?”
“听法医说吞下了很多安眠药,真是求死心切。”
“看来杨老师平日里原来是强颜欢笑,真是可怜。”
我感觉到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答案,那就是,杨老师绝不是自杀,她是被误杀的!
这个时候公寓外的警戒线处,传来了一阵喧嚷声。两名警察走了过去,片刻后抱着一个贴着快递详情单的纸箱走进了传达室。
校长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他满面不愉快地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镇定。他的意思很明显,作为死者的同事兼室友,又是第一目击者,我很快就会要接受警察无休止的盘问了。
校长十分懊丧地说道:“也许……江老师,不应该只关心学生们的身心健康的吧?成人也许有时候比孩子还脆弱。如果多分出一些关爱给成人们,或者杨老师就不至于想不开吧?”
“校长,你也认为杨老师是自杀?”
“难道你认为是他杀?不可能。杀人嘛,那种电视上才有的事情,我们学校里不会出现。”
我的脸色蓦然一变,让校长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的眼神避开了我。我也低下头,将近日所遭遇的数次偷袭,和盘告诉了校长,以及我和杨姐这次的对调值班。
轮到校长的脸色变了。“江老师仍为什么早不报警?”
“我……”我感到不肯报警的那个最大理由,实在难以启齿!
校长却似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我想我明白你最初的想法。你是想‘救赎’对吗?当初正是你说过的这两个字打动了我,让我决定破格录取你做宿管老师。”
我泪如雨下。我以为我能够救赎,不料却害死了杨姐。
校长立刻转身不由分说挤进了传达室。几分钟后,他从警察临时的那间讯侦室里走了出来。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说出了几个字:“警方已经判定了是他杀。”
我急忙追问道:“警方的证据是什么?”
“证据?”校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江老师,警察会告诉你的。”
我从校长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点让我觉得可怕的东西。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审慎怀疑的目光。那一天,我作为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犯人,出现在了学校的招聘会上。
两分钟后,警察叫到了我的名字。我快步走进自己已经工作了三年的传达室。几乎没有任何寒暄,作为负责这起案件的杜警官就已经进入了正题。
“你和死者的关系?”
我有些颤抖,力图组织好最好的语言:“同事、朋友……姐妹、母女。”
“这么复杂?”
我极其难受却也用极其坚定的语调回答道:“是的!”
“这几天死者的行为语言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请问……是怎么判断死者是死于他杀的呢?”
“你认为呢?”
我怔在那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得到的是这样的一个回答。我突然发现杜警官和校长的目光居然如此类似相像。那是怎样一种充满了怀疑和让人觉得不堪的探究?我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天哪,难道是他们都在怀疑我?
“坦白说,一开始我们集体倾向于这是自杀。直到……刚才快递送过来的这个箱子。”
我抬起头,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个纸箱。“这是死者前几天网购的一件衣服。可惜,她已经没机会穿了。”
我点点头:“是的,她经常网购……你们就是以此判断她不是自杀的对吗?一个打算自杀的人,是不会再给自己买衣服的。”
“常理推断是如此,但谁能保证,她突然决定自杀呢?毕竟电脑中她的购物记录是四天前。”
“但这终归是一个疑点是吗?”我抓住这个问题不肯放。
“是的。所以我们之中开始有一半倾向于死者是他杀。但是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疑点。”杜警官再次用那种探究的目光审视着我。
“请说。”
杜警官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密室杀人。”
我决定替他说出来:“不,那不是密室。所有有钥匙的人都可以做到。包括我。不,大概……只有我。因为防盗门一共有三套钥匙,我和死者分别一套。另外一套常年保管在学校的保卫处。”
“你很坦诚,江小姐,你知道我们在怀疑你?”
我用沉默表示默认。
杜警官继续说道:“你们的校长也是这么说的。另外他保证,保卫处的钥匙从来没有外借过,所以不存在凶手从保卫处拿来钥匙作案的说法,也不存在凶手从保卫处拿来钥匙复制后作案的手法。”
我再度沉默了。这一次是无言以对。我不习惯给自己辩白。
“但是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昨天的行踪,你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立刻反驳道:“或者……我有共犯?”
“不,我们也已经调查过了你的社会关系。你的社会关系简单极了,一张白纸。而且,你并没有杀害死者的合理动机。”
我大声道:“于是你们打算从谁有杀害杨老师的动机开始查起是吗?”
“难道不是吗?”
我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内疚,我摇着头:“不,当然不是!”我再次将我几次突然遇袭的事情和盘托出。从杜警官的神情中我明白,他一定觉得我所说出的事情非常有价值。
动机,一个奇妙的字眼。一个充满着阴谋的字眼。
他要我提供一份名单。
我踌躇地列出了方紫荆等人的姓名,有一种在出卖她们的感觉。但是为了杨姐,我顾不上了。同时警察们又要求我一定要努力想出,是否有人借过我的钥匙。我点头的时候不由想,他们的方向又错了。凶手既然要杀我,就不会冒险向我借钥匙,何况我本来就是学生眼中很难说话的一个人。
调查开始了,学校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秘不安。我突然觉得背后的目光,多出了很多倍。无论我走在哪个公共场所,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是方紫荆杀了杨老师,有人说是董佳,更有许多人说是董佳与戴舒合谋。
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调查陷入了僵局。方紫荆的男朋友,终于在频繁的问讯后承认,是他将我锁在了更衣室。但目的只是吓吓我。他声称他和方紫荆对偷袭事件一无所知毫无瓜葛。而警方也通过多方调查取证,确定了他们在案发当日并不具备作案的机会和可能。
而对戴舒和董佳的调查也在同一天宣布了“此路不通”。
难道杨姐真的是自杀?不,我不相信。还剩下一个线索,那就是钥匙。
从案发当日,我就走访了学校附近所有的钥匙店。然而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钥匙,有哪个师傅能够记住呢?我只能猜测凶手若是从我这里得到的钥匙,那么以我的谨慎必定是她偷走的。所以我问询每一个师傅时的形容都是,大概是一个很匆忙的女生。
得到的答案均是不记得了。
其实连我自己也摇头,如果是偷走,又是什么时候偷走的呢?我神经质到那种程度,谁能偷走我的钥匙起码半个小时,而我却丝毫没有发觉?
终于在又一次的走访失败后,我对着那枚亮晶晶的钥匙产生了怀疑。
……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问白蓓蓓。她的妈妈很多年前就是全市有名的“锁王”了。
找到白蓓蓓的时候,她正坐在图书馆的天台上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白色的棉大衣穿在她的身上异常可爱,我忍不住伸手抚弄了一下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白蓓蓓冲我笑了一下,又将视线重新转移到膝盖上的小说中。
我看着天上悠悠的白云,轻声道:“蓓蓓,那天你将花盆从天台上推落的那一刻,不害怕吗?”
我明显感觉到了白蓓蓓猛然地颤抖。但是很快,白蓓蓓用很无辜的表情看着我:“阿姨,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也许算起年龄,她叫我姐姐更合适。但是因为我和她妈妈之间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她始终是叫我阿姨。我和她的妈妈是“狱友”。我们同一年入狱,可是她现在还没有出来。我是过失杀人,而她,则是有意盗窃,巨额盗窃。
我轻轻地摇头:“蓓蓓,不要这样。需要我一点点指明,将事实鲜血淋漓地剥析吗?”
白蓓蓓毫不在意地说道:“您说吧,我听听也无妨。”
我注视着她:“好,那就从钥匙说起。”我将那枚亮晶晶的钥匙举在了手里:“它并不是我原来的钥匙。这是你的大意之处。”
我看到白蓓蓓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
“运动会那天,我曾经被锁在更衣室里。为了逃离,我曾经拿钥匙撬过排气窗,所以当时我的每一枚钥匙上都有了刮痕。而你看这枚钥匙,它是崭新的。”
“我不懂。”
“你会懂的。这个问题一直都被我忽略掉了,直到昨天才想起。所以,我可以判断出,我的钥匙被偷,一定是运动会之后的事情。而我在运动会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浴室。而我在浴室里遇见了你。”
“阿姨,我们几乎每天都见的。”
“但那一天不同。因为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我的钥匙才有可能离开我超过半个小时以上。以你妈妈所述说的你自幼的聪明,想必打开浴室里储物箱的锁,是轻而易举吧?”
白蓓蓓沉默了。
“你复制完钥匙之后,便将其中的一枚随机性地还给了我。却想不到,之前发生在更衣室里的事件,给钥匙留下了永久的刮痕。这是天意吗?”
白蓓蓓突然抬起了头:“阿姨,学校里都在说杨老师是替你死的。阿姨你指责我是凶手,难道认为我想杀你吗?我为什么要杀你呢?妈妈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又是那么爱妈妈。”
我冷冷地说道:“不,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我,你从一开始想要杀的就只有杨洁!”
白蓓蓓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苍白。
“我一连几次躲过偷袭,并不是因为我运气好,而是因为你手下留情。你蓄意制造出了有人想杀我,却因为计算错误而杀死了杨洁的诡计。包括我母亲的突然摔倒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最后的防线被攻破了。白蓓蓓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抱歉,阿姨。将您家里的楼梯倒上冰水时,我也很惭愧。但只有那样,您才能够意外离开学校,我的计划才能够形成。可是阿姨,您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还是通过钥匙。之前我以为钥匙是我自己的,走访了几天却没有任何证据。但当我发现钥匙并不是我自己的之后,很多线索都出来了。因此我突然想到,如果杨老师的死并不是意外,我三番四次受到的攻击才是意外呢?如果凶手就是想通过攻击我将警察引入歧途呢?如果杨老师就是这枚被替换了的钥匙呢?”
白蓓蓓再次沉默了。
我继续说道:“如果警察始终只查杀害我的人有可能是谁,那么永远也查不到你。你很狡猾。但是,如果想查谁有可能杀害杨老师,那么有一件事,早晚会引起警察的注意,那就是寒假前的一天,杨老师去医务室包扎了手。而我已经去医务室问过了,那一天你们是同时去的!”
白蓓蓓捂住了耳朵:“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她颤抖着的样子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在拼命寻找一个山洞,想把自己紧紧藏起来。
我忍住伤心,逼问道:“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诬陷我!”
“什么?”
“她诬陷我!”白蓓蓓呜呜地哭了出来,“那天我忘记了戴眼镜,就去拎热水瓶。我是不小心拎错的!但是她跟着我走到了寝室,说我偷东西。我们在争执中打碎了热水瓶,两个人都划伤了手。”
我感觉到心寒:“就为了这件小事?”
白蓓蓓突然停止了哭泣,静静地看着我:“阿姨,据我所知,您当初杀死了您的老师,好像也只是因为她没收了您的酒精炉。”
“住口!我是失手杀死的她!”
白蓓蓓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她冷冷道:“阿姨,您想清楚,真的完全是失手吗?如果当时您没有气血上涌,觉得干脆捅死她好了,您怎么会抓起西瓜刀呢?”
“是的,那一瞬间我的确那样想过。所以现在,我用我所有的生命来救赎。”
“救赎?”白蓓蓓再次冷笑,“您救赎谁呢?您救赎您自己还是我们呢?起码我就听到过两三次,有人说,真想捅死你这个老太婆算了。您认为您回到这所学校,用您古板的管制、不通的逻辑真的就是在救赎吗?”
我感觉颤抖的人变成了我。“蓓蓓……听我说,自首吧。等你三十岁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二十岁的时候是多么疯狂了。”
“不,永远不要,我讨厌你们这些成年人。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杨老师吗?除了那次事件之后,她总是不停地以‘近视的小偷’来取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说,我会变成我妈妈那样的贼。”
“不,你不会。”我急忙摇头,帮助她否认。
“不会吗?”白蓓蓓抬头看了看天。“我怕我真的会。人长大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小的时候,看小说就让我觉得很快乐。可是现在,我越来越发现,我的很多快乐都需要金钱去购买。阿姨,您不想看到那样的蓓蓓吧?”
“不想!”
“我也不想。”白蓓蓓轻声说完后,突然站了起来。白色的衣服突然飘起,像一只白色的凤凰,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从天台上翻身跳下。
一声沉重的钝响之后,我扑到了天台的边缘。我看到她的脑袋四分五裂,像破碎了的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