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上了岁数的人差不多都记得四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情。那是七月间的一天,多数人都在镇外的水稻圈里忙着农活,突然,镇子里的广播喇叭传来锵铿有力的歌声。在稻田里干活的人们直起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因为在镇子里住着的人都知道,只要大喇叭一响,十有八九又有谁倒霉被揪出来挨批被斗。果然,短暂的歌声一停,就传来镇“红核云”造反派头子刘士元激昂的声音:“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经过我们‘红核云’造反派的不懈努力,现在终于又深挖出了一个隐藏在我们镇子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李存友。现在,我号召地里干活的人都马上回来参加批斗会……”
人们很不情愿地放下正忙着的农活,稀稀拉拉回到镇子。
这时,历史反革命分子李存友已经被揪到台上,接下来就是给李存友“剃鬼头”,还要“打花脸”。在几个造反派忙着去找墨和笔的工夫,头上戴着二尺多长高帽的李存友突然高喊了一句什么。也许是“亲人们永别了”或是“来世再见”之类。有人说他喊的是反动口号,总之没有人听清楚到底李存友喊的那句话是恨别的哀鸣还是反动的口号。只见他扭转身拼命地奔跑,头上的高帽在耳边呼呼的风声中打着旋儿向远处刮去……
在李存友喊着口号向井边跑去时,批斗的人先是都惊呆了,待醒过神来跟随着去追李存友时,一切都晚了。李存友跑到一处深井边,没有半点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跑在最前面的刘士元在旁边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喊:“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谁下井把反革命反子捞上来,我向公社革委会给他请功……”
刘士元的嘶喊是徒劳的,没有人下井去捞反革命分子,因为人们都怕沾腥。当然,也不都怕腥,有个叫徐洪昌的中年男人顺着井绳溜到了井水里,连拖带绑把李存友救了上来。至于后来刘士元是否为徐洪昌请功,或给过什么奖励就无人所知了,不过徐洪昌的这一举动当时的确还是感动了一些人。
跳井的李存友大难不死,命是保住了,可是由于跳井时和井壁的撞击,加上在井水里因冷水激得时间过长,从此下身失去了知觉,瘫痪在了床上。造反派对于李存友的批斗也不了了之。
瘫痪的李存友,总是在一张纸上反复写着一长串的人名。没有人能理解,他写了那么多人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那一长串的人名和他有什么关联。总之,他把自己生命最后的时间都倾注在了这些人的名字上。
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镇子里的上空一片灰蒙。李存友把儿子李文孝叫到身边。那时李文孝才十几岁,根本读不懂父亲内心世界的这部厚重的书,他看到父亲手里写满了人名的那张纸,只刘士元一个人的名字下面划了很重的一杠。李存友没有嘱咐儿子什么,只是凝视他很久之后,把那张写满人名的纸揉成了团,很随便地扔到身边的烤火盆里。火盆里立刻蹿出一股很浓的蓝烟,也许是被烟呛着了,李存友的嗓子里沉重地“咕噜”了一声,他张了张嘴,但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接着头一歪,生命就画上了句号。
那一刻,还是孩子的李文孝似乎懂事了。他从父亲那长时间凝视他的目光中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他跪在父亲床前“哐哐哐”地磕了三个很响的头:“爹,儿子知道怎么做了,我会让您走得踏实……”
李文孝的父亲李存友,曾经在国民党统治的敌战区当过三个月的马倌。“四清”运动后期、“文化大革命”初期,李文孝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而刘强的父亲刘士元因为是根红苗壮的贫农,在村里成了造反派头头,李存友是在他的指挥下被折磨而死的。“文化大革命”过后,社会开始清理三种人,刘强的父亲刘士元自知罪不可赦,忧郁而死,他给李文孝留下的只是父仇未报的一腔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