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闭上眼睛,把头仰在椅子靠背上,良久,才缓慢地开始讲述。
我和小碎是在前年夏天认识的。
那天,一觉醒来,我发现与我同甘共苦十几年的妻子若兰突然不辞而别,人间蒸发了。我心如汤煮,驾车穿梭于大街小巷疯狂寻找,然而几乎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有得到一丝一毫关于她的消息。
我与若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像很多那个年代的男女一样,我上大学,若兰为我牺牲自己进工厂挣钱供我读书。毕业后我被分到政府机关工作,后来因为不满足于那每月几十大毛的工资,也是想让若兰过上我曾经许诺给她的好生活,我下海了。在生意走上正规之前,很乱很忙,若兰义无反顾地扔了铁饭碗过来帮我。几年后,我们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与若兰竟无话可说了。特别是若兰,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台挣钱机器,我建议去看场电影,她都要掐着指头算算那两个小时“损失”了多少银子。我很痛苦,这种了无生趣的日子难道就是我所追求的?我不由怀疑起我当初的选择。后来,我就开始在外面寻求刺激了。
我做得很隐蔽,但冰雪聪明的若兰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她反应十分强烈,寻死觅活的,吓得我天天守着她寸步不离,可是她还是离家出走了,我担心她自寻短见。
那天,我又出来找若兰。中午,我在一家小饭馆喝了点闷酒,出饭店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绝望的我一路走一路流泪,过去的一切不断在我脑海里闪回,就这样,我来到了教育学院的门口。
深秋了,天空布满阴霾,冷风吹得我直打哆嗦,这时,我一眼看到了在暮色里孤零零立着的夏小碎。她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十分单薄的土黄色条绒棉外套,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毛笔字:家教。
这个女孩当时双眼空茫地望着不可知的远方,而在她的身后,是寂寥无人的校园。
看着她那可怜无助的样子,我一下子就产生了想帮她一把的冲动,我走过去,对她说:“你给我的孩子做家教吧。”说完这句话我就愣住了,因为几年来为了事业,我和若兰一直没有敢要孩子。想到若兰为了支持我创业,十年间打掉了五个孩子,我觉得特别对不住若兰,眼圈不由又红了。
小碎大概看出我神色不对,她回头望了望学校的大门,大概是想找到个同学吧,校门那里空无一人,她有些失望地转回头,轻声对我说:“先生,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当时,我很想找一个人倾吐一下痛苦,可是我看出来小碎对和我这个陌生人一起走很是担忧,于是我拒绝了她。但是,我给她留下了希望,我说让她星期六晚上七点去我家试讲,我想,距离星期六还有三天,这三天,我可以联系一下朋友,看有没有谁需要家教。但三天过去了,我没有把小碎推销出去。
星期六晚上,我坐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小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心里暗暗企盼这恶劣的天气能够阻止小碎。然而七点整,我的门铃还是被人按响了。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小碎,她被冰冷的秋雨淋成了落汤鸡。
她脚下的地面湿了一大片,显然她已来了一会儿了,可是这个女孩硬是礼貌地等到整七点才敲门。
我看着这个小小的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心里很疼,忙招呼她进门。
她的衣服几乎湿透了,雨水把她的头发弄成一绺绺的紧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的嘴唇已冷成了青紫色。
我忙跑进卧室翻出一条毛毯把她包上,然后让她坐下。她怕弄湿了我的真皮沙发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给她找来了一只塑料小凳,这是若兰晚上洗脚时用的。
身上裹着湿衣服,小碎好长时间暖不过来,冷得牙齿一个劲儿打架。这种情形下,我们没有办法好好交淡。我想了一下,建议她去洗个热水澡。
开始她谢绝不去,后来实在挺不住了,她羞涩地走进了卫生间。
在她进去之前,我找了一套我的衣服让她换上。本来我可以让她穿若兰的衣服的,但若兰走时,为了表示决绝,除了那只塑料小凳,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十几分钟后,小碎出来了,这时,我已给她熬好了姜汤。小碎喝完姜汤已欲语哽咽,看来这个孩子很少被人如此关心过。她红着眼圈说:“叔叔,您的孩子呢,我今天多讲一会儿,以后三天,我也不要钱。”
面对真诚的小碎,我真恨不得当下变出一个孩子来,可是现在我只好如实相告:“我没有孩子。”我话音刚落,小碎已霍然起身,她警惕地向门口移动两步,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我苦笑着搓了搓手,对她说:“你想帮你,只是忘记了自己没有孩子。”
小碎开始有些不信,她歪着头端详我片刻,突然轻轻地笑起来:“您没有孩子啊,那么我教谁呢?”
我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接着她话头说:“要不,你收我做学生吧?”
小碎又像刚才那样歪头看着我,很快她就摇摇头:“虽然我很想要这份工作,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强烈要求,“真的,我早就觉得需要把英语补一补了,在大学里学的那点早还给老师了。我们今天就开始吧,可不要嫌我这个学生笨啊,也许我得从ABC学起呢。”
小碎看我说得煞有介事,动心了,于是,从那天起,她就成了我的英语老师。
其实,小碎不知道,我的英语早过了八级,我的口语甚至可以直接和外国人交谈,有时候兴致来了,我还给一些报纸杂志翻译一些文章。当然,那天我有意表现得很笨拙,古怪的发音逗得小碎不住地掩口轻笑。
三个月后,我们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小碎星期六、星期天几乎都在我和一起度过的。
没有想到那年春节刚过,我们的关系却发生了质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是我一手造成的。
初五那天,我见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他说他在深圳见到了若兰。为了以糟蹋自己来报复我,若兰变成了一个放荡风骚的三陪女。我知道若兰的性格就是这么决绝刚烈,所以我更加内疚和痛苦。自责悔恨让我痛不欲生,那晚我千方百计找到若兰在深圳的电话,想把她劝回来,她却一口拒绝了我。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放下电话就直奔机场,我打定主意,就是绑也要把若兰绑回来。但是,我无功而返,若兰根本不容我说话,叫来110把我带到了公安局。从深圳回来,我颓废到极点,天天喝酒麻醉自己,小碎的家教自然是继续不下去了。
那天,我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小碎找到我时,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时才醒来,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杯凉茶,才知道小碎来过。三个月来,每当我喝多了,小碎都会给我泡杯浓茶水醒酒。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做下了罪孽,在人事不知时,我错把小碎当成了若兰。
小碎没有和我提起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依旧来教我英语,所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两个月后她突然不辞而别,我到学校找她,才知道她因未婚先孕和男友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学籍。
过去我从未听小碎说过她有男朋友,现在她因这个缘故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我心里颇有些抱怨她不知自重自爱。在她的同学那里我没有掩藏自己的想法,谁知那个叫赵秀华女孩是小碎最好的朋友,也许为了打抱不平,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原来是我害了小碎!
那一刻,我简直恨死了自己。我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小碎,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我在一家肯德基店里见到了在那里打工的小碎。
我把小碎带回家,发誓一定要帮她考回母校。小碎也争气,她真的再一次坐进了K大宽敞明亮的教室里。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和小碎兴高采烈地一起到饭店庆贺。
我们都喝了酒,小碎面如桃花,让我心动不已。
小碎也是喜欢我的,而且前面已有了那么一次,所以当我把小碎揽进怀里时,她顺从了我。
就这样,小碎和我过起了同居生活。在外面,她是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在家里,她是一个可爱的小主妇。我没有给过小碎什么承诺,她知道若兰的存在,清楚如果有一天若兰回来,我会立刻弃她而接纳若兰。
每月我给小碎2000元钱,生活费1000元足够了,另外1000元是给她的零花钱,她想拒绝,但没什么什么经济来源的她拒绝不起。
后来,若兰真的回来了,当然是伤痕累累。虽然内疚不安,但我不能再留小碎。
小碎悄悄搬回了学校,我因为无脸面对她,一次也没去找过她,我觉得在她面前我是永远的罪人。
我知道小碎经济困难,曾寄钱给她,却被她退了回来。我只好悄悄找到她的那位好友赵秀华,把钱放到她那里,让她“借”给小碎。
小碎是我心口的一颗朱砂痣,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我都抚着这颗痣入眠。
现在,小碎死了,我,我……
吴江用失声痛哭结束了他的讲述。
刘维维无法安慰他,也无意安慰他,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抓起自己的手提包起身走了。
在走出小饭馆时,刘维维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