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房间里,李志浩脸朝下静静地趴在地上。他的头上,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还在断断续续地冒着鲜红的血液和花白的脑浆。房间里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靠窗的一面墙上,溅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墙的正中央,一张用圆珠笔画上去的人脸肖像特别引人注目。面如满月,丹凤美眸,樱桃小嘴……看到这里,大家都感觉后背有些发冷。
※※※
“先说说你的二舅吧。据我调查,老先生真的是一位算命先生,正是这一点,所以他的语言特别有煽动性,老茶客和一个绰号叫猴子的男人,正是受了他的盎惑,所以他们把土匪女人的故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周围群众中引起了较坏影响。”老毕看了一眼李志浩说,“这位老先生,就是你发动起来的‘援兵’吧?”
李志浩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但接着,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讲了起来——
杀害吴如萍后,我曾经回过一趟老家——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我老家就在牛背山的一个小村里,家里父母已经不在了,但有个二舅还在那里生活。二舅是个孤寡老人,多年来靠给人算命维持生活,我每年都会去看他几次,给他送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去。这一次我去时,二舅看我心神不宁,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开始不说,但二舅经常给人算命,察言观色的能力很不一般,他说我肯定有事,而且一定是大事。我心里一惊,心想不如和他说了,打小二舅便疼我,他肯定不会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于是,我原原本本地把杀害吴如萍的事告诉了他。
二舅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后来,他拿起拐棍,狠狠地往我身上抽,边抽边骂:“你这小子,都人到中年了还这么浑,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抽着抽着,二舅也止不住泪流满面。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案子告破,我被警察抓进去,等着我的只有死路一条,那时便再也没有亲人来看他了。
“二舅,我已经把祸事栽到单位一个小伙子头上去了。”我说着,把那个美人脸的故事,以及自己杀人后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这样看来,那个小伙子是替你顶罪了。”二舅稍稍放心。
这天下午,二舅和我谈了很多,我们之前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二舅以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和自己独特的心理学知识,帮我详细分析了这桩案子,他认为要确保万无一失,还必须把案子弄得再复杂一些。
“对了,你说那个女的第一次到山上去,究竟是去干啥?”二舅问。
“我后来听她说,她那天上山,是去祭祀她的一个祖姑婆,那个祖姑婆是被土匪抢上山去的,后来没人去赎,祖姑婆就当了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再后来,山寨被官兵攻破,祖姑婆和土匪们都被铡死在山上。小的时候,她从老一辈的口中听说这故事后,觉得祖姑婆太可怜了,于是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去祭祀一下这个可怜的祖姑婆。”
“原来是这么回事!”二舅眼珠转了两下,嘴角不由自主地浮上一丝笑意,“志浩啊,牛背山土匪的故事,你小的时候,我不知给你讲过多少遍,既然被你杀的那个女的和土匪女人有关系,那咱们就可以拿这个做文章了。”
“怎么做文章?”
“这个你别管,这事就交给舅舅去办吧。”二舅说,“志浩呀,这段时间你可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大意,等把这段时间熬过去,这件案子就会不了了之。”
“二舅,你这么大岁数了,要注意保重身体,我反正无所谓,如果警察破了案,该偿命我就去偿命好了。”
“你可别说瞎话,舅舅还想靠你养老哩,再说了,你现在还没有孩子,你们李家的香火也不能断在你手里呀!”二舅泣不成声。
“二舅——”我抱着二舅瘦弱的身体,放声痛哭起来……
“如此说来,你后来炮制那个鬼帖,也是受了你二舅的启发吧?”小陈问道。
“是的,我从老家回来后,越想越觉得二舅的话有道理,如果把吴如萍和八十年前被铡死的土匪女人联系在一起,就会让人感到怪异和神秘,那样也会给警察制造很大的麻烦。虽然二舅答应帮我去做,但我知道他讲的那一套,只会在一些小市民中引起骚乱,对警察和不信鬼神的人来说根本不起作用。于是我开动脑筋,没事便在网上搜索有关牛背山土匪的资料。有一天,我通过Google英文搜索,意外地发现在国外的一个网站上,有一组介绍中国西部的照片,发帖者称其祖父约翰逊年轻时到过中国西部,并拍摄了大量的照片,其中有一组照片,是反映官兵处决土匪的,上面标注的地点赫然就是牛背山,而且巧的是,照片上的土匪女人,与吴如萍长得很像,特别是脸形和眼睛,活脱脱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这个网站上的照片,后来被发帖者自己删除了,你复制照片,应该是在此之前吧?”
“是的,我把照片复制下来后,还在后面回了帖,我觉得铡土匪脑袋那几张太血腥太恐怖了,于是回了一句:It is bloody。过了两天我再上那个网站去看,发现那一组照片已被删除了。”李志浩说,“当时我得到这一组照片后如获至宝,我想要是把它们和富豪小区凶案联系起来,发到网上去,肯定会让很多不信鬼神的人也感到困惑。不过,就在我准备发到网站论坛上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警察追查我发帖的ID,那我不就暴露了吗?”
“因为不想暴露自己,所以你发了一封神秘的电子邮件给张天,你怎么会想到利用张天呢?假如他收到电子邮件后置之不理,你的这一番苦心不是白费了吗?”
“应该不会,我知道他一定会重视我发给他的邮件的。这么说吧,在化工厂里,我虽然只是个一般的中层管理干部,但和职工们打交道相对比较多,大家的吃喝拉撒、后勤保障、劳保发放等等,都是我在具体负责。和职工们相处时间久了,哪个职工有什么爱好、性格有什么特点等等,我都大体清楚。张天一直想当作家,这几年一直不停地写鬼故事,我知道将这些素材提供给他,他一定会大喜过望,并会很快发到网上去的。”
“那张天的电子邮箱地址,你是怎么得到的呢?”小黎插话道。
“厂里对有出差任务的职工都要求留有详细的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号码、电子邮箱和QQ等,以便他们出差时方便联络。所以我很容易就查到了张天的电子邮箱,并把那些照片和文字发给了他。第二天我到网上搜索,发现他已经发在了本省新闻网的一个论坛里。但几天后,那些照片和文字也看不到了……”
正说着,朱大头从外面推门进来,对着老毕耳语了几句。老毕点了点头,与他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李志浩被两个警察押着,也离开了审讯室。
当天晚上,对李志浩的审讯工作继续进行。
“如果说吴如萍是被你误杀的,那么王晓聪的死,你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性质上说,他也是被你谋杀的。”老毕摇了摇头,“你利用那个美人头像栽赃陷害,再加上王晓聪的性格弱点,你一下便击垮了他的意志,即使他不自杀,也可能会像张天那样精神崩溃。”
李志浩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两个人倒也罢了,但你不应该再对李正他们下手,继续在犯罪的深渊中越陷越深。”老毕说,“接下来,你要好好交代一下,你是如何杀害李正的。”
“李正不是我杀的,我没干过那样的事。”李志浩矢口否认。
“即使你没杀李正,你前面犯下的罪行已经足以偿命了,但我们要弄清事实,还案件一个完整的真相。”朱大头说,“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配合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吧。”
“我确实没杀李正,他是自己跳楼死的。”李志浩一脸平静地说。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承认,那我就说说我的理由吧。”老毕吸了一口烟说,“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李正并不是跳楼自杀,其理由主要有三点:第一,李正尸体上的部分伤口和疮伤,并不像是跳楼撞击所为,特别是其后脑勺上的一处肿块,一看就知道是被铁锤之类的硬物击打所致,这处伤口,才是李正真正的死亡原因;第二,尸体着地的姿态也有些怪异,一般情况下,一个柔软的活人体从高处坠落,与僵硬的死人体从高处坠落,两者着地后的姿态有明显差别,根据我的经验,李正显然是属于后者;第三,碉楼铁栏杆上磨掉的锈迹显示,跳楼者身体与铁栏杆之间有较大的接触面积,而且两者之间的摩擦力度较大,因此才会使铁锈大量脱落,这显然不符合常规的跳楼逻辑,除非这个人是在完全失去知觉或死去的情况下,被人从铁栏杆上推下去的。”
老毕的分析,让李志浩再也无法平静了,汗水从他的头发里密密钻出来,在脸上蜿蜒爬行。
“下面,我再说说我怀疑你的理由,你可能没想到吧,正是在走进你办公室的那一刻,你办公室里一尘不染的干净引起了我的怀疑。”老毕话音一落,不只是李志浩吃惊,就连朱大头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其实在察看李正尸体和碉楼环境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凶手是在哪里杀害他的呢?很显然,碉楼不是第一凶杀现场,因为李正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跑到上面去,任凭人家敲他的脑袋。后来在调查的时候,我特意到厂区、单身宿舍楼等地方看了看,都没发现可疑之处,直到走进你的办公室,发现屋里出奇的干净时,我才恍然明白过来。”
“我办公室干净与否,这能说明什么问题?”李志浩仍然不肯松口。
“好吧,那我告诉你,你是什么时候打扫办公室的。”老毕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据我了解,在李正被杀的前一天,职工们得知王晓聪自杀的消息后,纷纷跑到你的办公室来询问并征求你的意见,因为进出的人比较多,你的办公室显得很脏很乱,但这一天你一直处于忙碌状态,直到下班,你都没有时间打扫卫生——这一点,我从厂办干事小孙那里得到了证实,因为那天他是和你一起离开单位的。而李正被杀的当天,据你自己所说,你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到的山上,刚刚上山,你便发现了李正的尸体,然后你赶紧报警,并打电话通知其他干部,也就是说,那天上午你也不可能打扫办公室,唯一可能打扫办公室的时间,只能是深夜或者凌晨,而你打扫办公室的目的,就是为了消除房间里遗留的凶杀痕迹。”
“啊,原来是这样!”小陈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办公室就是杀害李正的第一现场,难怪他要趁夜里把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了。”
这时,大家再看李志浩,发现他面色死灰,身体微微哆嗦起来。
“是的,李正确实是我杀的,不过我也是被迫的呀,当时我要不杀他,他可能就会把我供出来了。”李志浩嘴角颤抖着说,“我做这一切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相信也没有一个人看见,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毕说,“如果那晚李正不进入你的办公室,你就不会有机会杀他,不过,他已经对你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让你很不安宁,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对他下毒手,对吧?”
“是的,在单身宿舍楼的十多个单身汉中,李正是最有头脑、办事最稳重的一个人,他的那份成熟和冷静有时让人觉得很可怕,其他人都没有怀疑我,唯独他对我产生了怀疑,当然,我知道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李志浩说,“我醉酒后在王晓聪屋里住过一晚,并画了那个头像,我想,李正后来可能有所察觉,再加上那天傍晚王晓聪在屋内划头像时,我在窗外偷窥,当时被李正发现了……总之,我有一种感觉,他对我已经产生了怀疑。”
“你仅凭这种感觉,就对人家痛下杀手?”小黎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在得知王晓聪自杀的当天,他曾走进我的办公室,冷不丁问了我一句话,就是那句话,让我一下提高了警惕。”
“什么话?”
“他说:‘李主任,王晓聪已经自杀了,你觉得他是凶手吗?’我说:‘是不是凶手,警察自有定论,咱们都不要乱猜。’‘是吗?我怎么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呢。’他说完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当时我愣了半天,心想可能坏了,李正这小子可能已经把我盯上了,如果不除掉他,他总有一天会向警察反映我的情况,到那时就完了。于是,当天下班回家后,吃过晚饭,我又趁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回了山上,并在自己的办公室潜伏下来。”
“你怎么知道李正当天晚上会到你办公室去?”
“这可能是一种直觉吧,我想放假的这三天,李正一定会有所行动,最大的可能,就是会潜到我的办公室去搜寻。我有一些不方便放在家里的东西搁在了办公室,要是被他拿去可不太好。”
“你办公室都有哪些不方便放在家里的东西?”
“一些接待账单,购买物品的票据等等,这些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我有两本日记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其中一本上面记载有我和吴如萍交往的细节,以及我对她的情感和思念等等,杀害吴如萍后,我本想将日记本付之一炬,但最后没舍得烧掉——我真是太傻了,到了那种地步,还保存着日记……”
“这些都不要说了,请你还是讲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吧。”老毕摆了摆手说。
李志浩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抬起头,讲起了那天晚上杀害李正的详细过程。
那天晚上,我是十一点左右到的山上。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朝单身宿舍楼方向望了望,与往日一样,单身宿舍楼一片漆黑,而且静得可怕,偶尔一阵轻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在摸到门锁的那一刻,我犹豫了一下,把钥匙重新放回了口袋里。如果李正今晚要来,我的门没有锁上,那他肯定会怀疑而不敢进屋。我绕到办公楼后面,通过一扇卫生间的小窗翻进了楼道走廊里,再从走廊的窗户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盛满了黑暗和寂静,在外面昏黄的路灯光晕映照下,书柜、桌椅、文件架等影影绰绰,像一群游荡的孤魂野鬼。
我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大的一间用于办公,里面小一点儿的屋子,主要是用于接待来访的客人或作为临时休息的场所。我走进小屋,先是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后来又觉得不妥,于是在挂衣帽的木架下坐了下来——这样,即使有人进屋,如果不仔细搜寻,是不可能发现我的。
我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铁锤,它是我白天从车间里悄悄拿到办公室藏起来的,锤头扁平,大约有四五公斤重。我想李正要是胆敢溜进屋来,那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一家伙。不过,想到又要杀害一个无辜的同事,我的心里有些隐隐作痛。说真的,我并不想杀人,自从误杀了吴如萍后,我就像被推上了一条可怕的轨道,身不由己地往错误的方向快速滑去。
在紧张与期待、兴奋与痛苦的矛盾之中,一个钟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楼道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李正可能不会来了吧?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渐渐地,瞌睡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呵欠,在衣帽架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刚睡下没多久,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我赶紧起身,伸手去摸身边的铁锤,然而却没有摸到。就在我惶恐不安时,一个人影慢慢走进了办公室,从身形和走路的姿态来看,这显然是一个女人。她是谁?我心里涌起阵阵恐惧。女人离我越来越近,只见她披头散发,身着黑色的丝绸睡衣,赤脚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仿佛一片树叶轻轻拂过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