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艾可思和豆豆在洗浴中心泡到了深夜,该玩的项目都玩了。但是他却没有去泡妞。豆豆同伊甸园的老板是哥们儿,他打了个电话让这个哥们儿安排了几个不但漂亮迷人温柔清纯而且功夫过硬业务熟练的小妞在他们的包间里一字排开,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刚从日本引进的,在日本的知名度同苍井空不相上下。小妹妹们刚一进门豆豆就触电似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妹妹们面前走来走去,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那些近乎一丝不挂的肉体,嘴里不停地叫着“哟唏哟唏”。艾可思只顾躺在沙发上叼着烟卷吞云吐雾,把自己装进一片朦胧之中,心中想的还是朱莉、朱莉、朱莉。自从他决定接下活儿那一刻起,他就下决心不去接近别的女人了。他要把那一刻留给朱莉。这是在他一生中很罕见的富有诗意的一个想法。一旦生活允许,艾可思其实是那种很重视生活意义的人。下面艾可思要做的就是大致考虑一个剌杀方案,然后付出实施。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并不需要什么方案,因为在此以前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受雇于人接过活儿,那些活儿虽说不是要哪个人的性命,但推磨推碾都一样,做起来也就大同小异。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不一样不是因为要杀人,而是因为朱莉。由于朱莉的原因使这一次剌杀变得严肃而重大起来,像是具有了某种历史意义。所以他要认真考虑,反反复复地考虑。
其实他要做的方案并不复杂,目标已经确定,要求已经明确,下面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高个秃顶驼背豁嘴的男人,然后在一个合适的场合恰当的时机让他心脏停止跳动肺叶停止呼吸。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艾可思眼下会这么激动,这么兴奋。他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激动过兴奋过了,现在这样的心情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豆豆搂着一个妹妹离开房间时,他挥挥手让其余那些仍站在那里用既扭扭捏捏又放荡不羁的笑眼看着他的小妞们离开了。然后他走出伊甸园那座金碧辉煌霓虹闪烁的大楼,独自一人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好像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从街边茂密的梧桐树香樟树的枝叶间望去,他看见了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挂在天河旁边,四周密密麻麻的星星钻石一样地闪闪烁烁。月光像水一样淌得满地都是。
这些年艾可思对季节已经没有了确切的意识,甚至对时间也没有了确切的意识,但是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忽然变得异常清醒,就像是大病初愈,就像是刚刚从一场深沉透彻的甜梦中醒来。他不但恢复了对季节的意识,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此时此刻的精确时间。他看了一下手机,证明了他对时间判断的准确无误。现在是夜里一点了。街道上除了少数一些门店的霓虹灯还在惺忪地闪闪烁烁,大街上连一只夜狗也看不到了,偶尔有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但接踵而来的寂静让人觉得那辆刚刚消失在夜幕中的有着四个轮子的机器也如梦幻一样虚假。是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包括这街道,这树木,这矗立在两边的高楼,这闪闪烁烁的霓虹广告。艾可思感到有时候过于清晰反而显得虚假了。他的心头忽然动了一下,随之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涌满了胸腔,紧接着眼泪便模糊了双眼。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儿时,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想起了很久以前家乡门前那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和那条不停流淌的小河。小时候家乡那月光如昼的夜晚——那时候夜晚的天空是多么地清澈呀——奶奶将他搂在怀里,给他讲天上的故事,讲月亮和星星。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奶奶那时候唱给他的歌谣:月奶奶,明晃晃,读四书,念文章,赶京考,题金榜,骑大马,回故乡,旗杆插在咱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但是奶奶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变成天空上的一颗星星了。小时候艾可思对奶奶的话坚信不疑,真的相信人死后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包括自己将来也会成为天空上的一颗星星,他甚至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变成星星以后去到哪个位置,应该发出怎样的光茫。那时候他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就是到了天上以后自己熟悉的那些人还能待在一起,包括他喜欢的村里的小屁孩儿们都能待在一起,如果实在做不到至少能同奶奶和母亲待在一起。但后来他长大了,成熟了,知道那些关于人和星星的说法都不过是人类虚妄的想像,是人类内心对生死的诗意的超越。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人一旦咽下那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连那副穿了几十年的臭皮囊不是埋到地下腐烂为土就是烧成一把灰飘向空中。他想不起来自已是什么时候成熟起来的,也就是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不相信歌谣和童话的。也许一个人长大的标志就是开始不相信歌谣和童话。他发现一个人一旦开始不相信歌谣和童话就什么也不相信了,什么都不信差不多就接近死亡了,或者说是变成活死人了。所以说人是不能长大的,一长大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