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东头就坐着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专门没收鸡蛋。”他对我说。
我愿意相信他,决定把鸡蛋卖给他。母亲吩咐,一个鸡蛋至少卖八分钱。现在人家出一毛钱,已经很好了,我赶紧说:“那好吧。”
那人熟练地扒拉开干草,攥住布兜,麻利地解开口袋,他从里面掏出一个鸡蛋,放到耳边晃晃,又对着太阳照照,才一个个收到自己的皮包里。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一块钱,轻轻地放到我手里。
我紧紧握住那张票子,手心隐隐出汗。等他走远了,我才张开手,仔细打量着那张人民币。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一块钱。我双手展开,把钱朝向太阳,纸面上神采飞扬的拖拉机女工,宛如天仙。
我第一次拿钱,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老师说要去参观扶眉战役烈士纪念馆,母亲给了我一毛钱,我仔细装入裤兜。高年级同学扛着红旗,我们一溜儿跟在后面,沿着与陇海线平行的渭惠渠一路向西,靠双脚走到了常兴镇。
那是我第一次远行。没有带水,也没有带馍,一路走过去并不觉得饥渴。到了烈士墓前,才觉口渴,打开地上的水龙头咕咚咕咚狂喝了一气。吃是舍不得的。返程路上,肚子咕咕叫唤,河里的水,岸边的青草,河边的树,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一边走,一边想,何时能吃上母亲做的饭。走到村口,双腿含含糊糊迈向供销社,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兜,指头在那张纸币上摸了又摸,终于下决心去买一块面包吃。平日里,路过供销社门口,就能闻到面包的香味。经常有嘴馋的孩子偷了钱自己去买。我每次去那儿,唾液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来,但一直忍住。今天我想遂了自己的心愿。
我掏出一毛钱,递给售货员。一块面包七分钱,我用剩下的三分钱买了几根针。
握住面包离开供销社,一路走到高家学校操场,见四下无人,我才掰一小块面包塞到嘴里。啊呀,尽管只是一小口,但香酥的面包立马让我迷醉:面包,你是多好吃的东西啊!
起初,我要尽量延长享受美味的时间,但长久饥饿的胃,不容许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满足,越吃越急迫,最后索性张开大嘴一口吞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充满了力量。
卖鸡蛋的这天,我在坡口把一块钱叠好揣进口袋,就回家了。我想让母亲高兴,她的儿子能卖鸡蛋了。
路上,我痛苦地想到一个数学问题:母亲忙碌一天,天未亮即起,暮色四合方收工,一日三次劳作,也就像母鸡下了一只不大不小的蛋。生产队男劳力每天挣十分工,女劳力每天挣八分工,八分工也就是八分钱,母亲一天辛劳就只值八分钱。我家的那只来航鸡,平日里隔天产一只蛋,心情好的时候,每天拱出一只热乎乎的蛋。
偶尔会有一只鞭炮炸响,那声音异常好听,年就在跟前。过完年我又长了一岁,那时我盼望一夜长大,好帮母亲一把,哪怕每天只挣四分工——半只鸡蛋的报酬也好,我至少能像母鸡那样有用了。
走在雪地里,几个小伙伴使劲踩着窟窿,比谁踩得深。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站在枯黑的枝头,它们饿了,这是讨食的语气,但大人们都吃不饱,谁会管它们的死活呢。
过年是要做梦的,大雪天,睡在热炕上,我的梦也是好的。有一次,我梦见路上躺了无数枚硬币,有一分的、两分的,还有五分的,自己两只手不够用,只管捡五分的大钢镚。心想,回去交给母亲,她就再也不用为油盐发愁了,那只桀骜不驯的母鸡爱不爱下蛋,我也不管了。
这便是我对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