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老邻居,在纽约华尔街股票行干了一辈子,退休,丧偶,独居,满墙挂着他与太太游历欧洲的照片——“美啊!威尼斯、佛罗伦萨、那不勒斯……亚洲可没去过,但我哥哥是去过的!”于是他说出以下的故事:
“我哥哥,汤米,1944年当兵,被派去太平洋战场和日本人打仗。一个月后,我们接到阵亡通知书。爸爸妈妈哭了两个礼拜,我气疯了,对爸爸说,我要用机关枪打死所有亚洲人!”
比尔大笑,同时瞪圆他那蓝眼睛,做出猛烈扫射的动作。
我问他当时多大,他说正在上初中。接着,他就正色起来,学他爸爸严肃的表情,说:“不,不,不!听着,比尔,你哥哥被日本人打死了,但你要知道,汤米在亚洲也打死过别人家的儿子!”
比尔和汤米的故事很简单:国家观念、敌我观念,还有“人”的观念。
自己的骨肉,异国的敌人,本国战争死难双方,又该怎样看待呢?
美国南北战争纪念馆中,双方阵亡将士一律立碑祭奠。据说西班牙内战结束后,独裁寡头佛朗哥也将胜败两军的千万“炮灰”合葬纪念。
去年我看《集结号》,很感动,导演模拟战争影像的真实美学,在中国电影史上总算跨了一大步。故事也好,瞧那几位浑身血污的官兵临阵吼叫,彼此追问到底有没有听到集结号,我实在忍不住溢出了眼泪。同时也就想:对面敌阵中蟑螂蚱蜢般一片一片被打死的士兵,不但“血浓于水”,而且很可能是我军战士同乡同村的穷弟兄。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爱国主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温情主义;《吊古战场文》描述遍地尸骨,人道主义呼之欲出:“苍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人道主义”之说,但是句句无分敌我,句句写人。
说到人,扯开去,斗胆说件小事:北京奥运火炬传递时,有位“万恶”的美国老太婆混在游行队伍中,鬼鬼祟祟。我爱国华侨冲她高呼“中国万岁”,她居然敢顶嘴,笑眯眯地说:“中国人万岁!”
这让我无端想起了汤米的老爹。事由、场合固然不同,然而美国佬觉悟也太低了:都不说国家,只念及人——“人”为什么“万岁”?
我的粗鄙的解释是:战争、革命、对抗、闹,反正你想弄死我,我也想弄死你,但打过闹过,别忘了,你我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