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回武昌,纠集了一座文朋诗友,在某“苍蝇馆子”胡吃海喝。风卷残云七仰八翻之后,我赶着去柜台结账。坐堂徐娘施施笑曰:“免单了,你们走吧。”我好奇,要讨个由头。徐娘半嗔半笑地说:“我们灶屋的厨头,说把账记他头上了,月底扣出来。也不知道他欠你们哪位的钱。”
我立马转身钻进后厨,但见一片兵刀狼烟之中,魁然立着一胖师傅,左手颠着炒勺,右手挥舞着锅铲。我走近,一把扳过他的肩头:“黎爷,你怎么在这里?”他一点也不突然地腼腆笑说:“我在这里是本分,你来这里才是稀客。”
我依旧在惊喜之中,连串发问,并质问他何以帮我埋单。他不卑不亢地说:“听见吵闹的声音像你,一看果然。想到过去同患难的缘分,这个客,那是请定了。老话说,约来不如撞来。”我要拉着他去喝一杯,他摊开手说免了,还有客等着上菜呢。再说江湖儿女江湖见,改天单约。我深知道他的性格,道谢出来,约好日后再聚。
二
二十多年前,我入住武昌监狱。也许是有人同情关照,最初竟然留在了监狱的伙房队。
新犯人下队,必先从洗菜切菜开始。切菜的叫“墩子”,没什么技术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墩子见到掌瓢的,礼数上要“下矮桩”——低一等。比如你抽烟,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在一边歇气,墩子则要负责收拾一切残局。
那时在队里,黎爷就是这样一个掌瓢的大厨,而且还是一群掌瓢师傅的总头,真正的“瓢把子”。
黎爷生于穷苦人家,却因拜师学了厨艺,几十年的油烟熏陶下来,残菜剩羹也就喂成了一个胖子。
通常胖子的面相有两种:一种特别慈善,如老太,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另一种则形容凶恶,肉缝里透出一些蛮横。黎爷恰好是后一种。他额短而腮宽,典型的“由”字面庞。双眉天生倒“八”字,一旦皱眉,几乎像竖插着两把短刃。眼睛小而圆,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转动。一旦看见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他多数时候的表情是——面无表情。似乎无忧无喜,宠辱不惊,不像一般犯人那样,动不动唉声叹气,抑或喜怒无常。
伙房队的犯人,都称其为黎爷。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出头。黎爷的威信可不是来自拳脚,仅仅因为他为人仗义,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辈分。
三
黎爷人缘好,但脾气怪。伙房队的犯人头老洪刑满后,大家公推黎爷接任,干警也有这个意思。犯人头的减刑机会比别人多,这样的好差事谁都暗怀渴望,偏偏黎爷就是不肯。问理由,他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平生不喜欢人管,也不喜欢管人。
厨艺好,放着给犯人炒大锅菜,实在是糟蹋人才。有一次要调黎爷去干警食堂,每天有鱼有肉,是一桩人人想去的美差。黎爷去了一周,每天将那边吃不完的菜,用洗脸盆悄悄端回来给大伙改善生活。但监狱和社会没有区别,一样还是有想争取减刑的线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偷偷告了密。
干警也不是舍不得这些原本要喂猪的剩菜,而是不想坏了规矩。于是,按监规,将黎爷关禁闭三天。三天之后黎爷出了小号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当差。
黎爷登记的文化程度是小学,实际相当于文盲。但他说起江湖上的事儿来,又像是博大渊深的学问家。
他因为面相酷似梨园行的黑头,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一般人喜欢他的不害人,却也难以走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