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队里还算半个文化人,初来时,黎爷也是爱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绿眼的样子,也不好主动接近。
黎爷统领犯人食堂,粗活脏活笨重体力活,自然都是我们这些墩子干。送粮食的货车来了,每麻袋两百多斤,一人一袋必须快速搬运到粮仓。黎爷坐一边抽烟,墩子们健步如飞,只有我看着麻袋头皮发麻。麻袋刚上肩头,还没有移步,就感觉腰椎吱吱作响且在打晃,预感似乎只要一迈步,就可能要当场骨折。黎爷见状,忽然扔掉烟头飞身过来,从我肩上取下麻袋,骂骂咧咧地说:“以后不许扛麻袋了。点数去,读书人就管记账。”
有了黎爷罩着,就更加没人敢找我碴儿了。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敬重。但凡撞见,必要给他递烟,他却是每次都要赶紧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上的油水,再双手接过夹在耳朵旁。我知道他守着一些古老的礼数,心里更加高看这个粗人。
终于轮到黎爷有事向我开口了。一日,他把我拉到一边,亲手给我点烟,忽然笨嘴笨舌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信。”我问写给谁,写什么,他又羞于启齿。最后沿山沿岭一大圈说完,我才基本听明白——原来他犯的是故意伤害罪,十二年刑期,他想跟妻子离婚。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把这意思说明白,反正就是要离婚,但是又不能伤害她……”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意。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更何况也要为对方着想。
我把写好的信念给他听,一向面无表情的黎爷,忽然背身咬着食指抽泣起来。他那肥大的身躯背对着我,头埋进墙角颤抖着,压抑的抽泣声如虎啸山林,呜呜作响。我去拉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渗出血来。
四
一来二往,我和黎爷成了“桥子”——铁杆搭档,在队里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肃然起敬。
那时的我,虽然表面上装得坚忍,内心却也悲苦。我常常对他说:“传我一点手艺吧,出去后也可以去应聘一个厨师干干。”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就别来抢我们厨帮的饭碗了;一方面又说,灾年饿不死伙夫,艺多不压身,学一点也好。
也是闲得无聊,我开始没事就向他请教厨艺。他戏称我们这是嘴巴学武。
跟黎爷谈烹调,即便在生命中的灾年,依然还是一份意外的享受——当然,也是一种折磨。就跟夜里其他犯人爱谈性话题一样,每每谈得饥肠辘辘,中宵恍觉蛙声一片。
某日半夜,黎爷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状,在嘴边比画出一个喝酒的姿势,我立马翻身下床,跟他来到厨房的菜库里,关灯锁门,但见地上反扣着一把电烙铁,一个小锅正香气扑鼻地在其上咕嘟。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声状,再从怀里掏出两瓶小二锅头。两人席地而坐,就着锅里的肉烧青椒对饮小酒。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父亲病危,你心里难过。老哥帮不了你别的,也不会说话。这顿酒,是我托了几个队的老大,才帮你偷运进来的;这烙铁,还是借的服装队的。我反正也不想减刑,万一被抓到了,你就都推到我头上,说是我强拉你来作陪的。”
我喝着烈酒,吃着热菜,眼角止不住的泪竟如岩浆一般烫人。我掩饰着不接他的话茬,转头只夸他做的菜好。
厨房已经多日不见荤腥,我好奇他哪里弄来的这顿佳肴。他怪笑着说:“粮仓中有耗子,我早就发现了,呵呵,终于被我设套逮住了几只大的。你不许骂我啊,哥也不能为你割股疗饥啊,虽然我这也有一身好肉……”
五
除开面相,怎么着看,黎爷都不像是一个歹徒。表面上横眉立眼,骨子里却宅心仁厚。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严重伤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