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黎爷满师出来,辗转各家饭馆,很快成为江城名厨。逢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心眼活泛的他,辞去东家,将多年积蓄拿来,勉强开了一个餐馆。他只知道手艺好有回头客,可哪里知道,开个餐馆既要防黑道的搅局,还要会白道的应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爷的仗义,顶多偶尔来“揭一个飞碗”——吃白食,并不格外勒索。但是对白道上的人,长年在伙房闷着的黎爷,却不知道如何打点了。
那时对这些民营馆子,实行的是定税制,大致每月派一个额度。你生意好,便占了便宜,生意不好,便自认倒霉。黎爷的餐馆原本也就十几张桌子,他自己当老板兼了大厨,雇了两个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妇,则直接带着一个乡下丫头,收银加跑堂。他对人出于本性地大方,自然也愿在吃喝上巴结官面人物。税务所的税吏见他性情豪爽,给他的定税也确实偏低,手下便是存了情面。
但这样的情面,使黎爷像欠了他们终身的巨债。他们自己来白吃,亲友来白吃,象征性打个白条,你好意思或者有胆去收吗?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爷厌烦,打心眼已经存着恶气。其中有个分管的税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晓事,酒后常拿言语轻薄老板娘。黎太的念叨,助长了后厨中黎爷的火焰。一天那厮又来宴客,黎太微讽了几句,他觉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闹中找补回来。
贫贱之中自有尊严,黎太摔门出来,让那乡下丫头进去结账,却听见包房内传出那丫头的惊叫。闻声,正在切葱炒菜的黎爷,拎着刀就踢门进去了。只见那人拉着丫头的手嘻嘻哈哈,朋友在一边淫笑,丫头挣扎不脱,场面十分尴尬。黎爷压住心火,冷冷地说“放开她”。那厮放开丫头,转手指着黎爷的鼻子冷笑道:“黎爷,你想干吗?准备迁码头了吗?”
黎爷还是压住已经蹿到脖子上的怒火,冷冷地说:“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厮到了此刻,依旧不知好歹,竟然色厉内荏地起高腔骂道:“你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旧指指点点,差一点就戳到黎爷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爷眼白翻出,整个世界的寒凉汇聚头顶,但听那厮话音未落,黎爷的快刀已经闪电般划过。忽然那个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悬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几乎三秒之后,血才喷薄而出,那厮惨叫一声晕厥过去。
黎爷冷冷地指着那几个颤抖的男人说:“打电话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这样,黎爷跟黎太招呼了一声“别等我”,提刀转身,大踏步走进了他宿命中的长夜。
六
我那会儿在狱中还有个“连案”,分在这个监狱的石材队。监狱里最忌讳连案见面,怕一起分析案情,横生波澜,于是,要把我调到劳改局直属大队去。
我匆匆去跟黎爷告别。正要准备上灶的黎爷,喊一个厨师接替,自己解开围裙,把手擦干净,张皇失措地盯着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话。半天相对无言,他忽然说:“不是还要吃一顿中饭吗?哥跟你单独开伙。”
他肥胖的身躯,忽然变得像习过凌波微步一样轻灵。只见他四处穿梭,在白菜堆里选妃似的选出几棵,厨刀挥舞……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黄的肉皮白菜汤,就这样在我眼皮下神奇地完成了。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皱眉感叹:“可惜没生姜,没胡椒,兄弟,只能将就了。”
他亲手给我装上满碗白饭,让我就在厨房吃,他要看着我吃完。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难以忘记那种美味。犯人间的君子之交,也能浓醇如这一盆清汤。
之后,我调走,刑满,背井离乡……等我终于可以抬起头还乡之日,我曾经找过干警,打听那个叫黎爷的犯人,他们说他也刑满走了,天知道去了哪里!
邂逅黎爷,果真应了那句“江湖儿女江湖见”的牢话。我问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无表情地说:“老祖宗留下的饭碗,摔不破,饿不死。”我想帮他重起炉灶,他摇头叹道:“兄弟你就别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别去做老板的梦。这世道,说穿了跟菜谱一样,牛肉服青菜,鳝鱼服紫苏,我要再开餐馆,说不定又要进去了。”
古人说,良厨如良相,治大国如烹小鲜。窃以为那是说,一个明白事理的厨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国的才能,不幸埋没风尘,只好在灶台的烈火硝烟里,铁勺金戈,排兵布阵,从而辗转他的余生了。